【第五章(上)西方有劍，劍如詩 2/2】
午時已近。
「祕禁」在咸陽的首領、咸陽團團長鴻野，咕嚕嚕喝著酒。
「匡啷！」一聲，鴻野把酒壺一拋道：「午時立刻便到，究竟要不要交出侯生？」
華蓋亭亭，飛鳥猶自穿梭其間，渾不知腳下危機四伏。
烏木道場大門口，前頭沈靜地坐著一位年輕道士仁修，後面坐了十一個他的師弟。
仁修答道：「本道場已經誠懇說明，侯生不在此處。」
鴻野已微醺，撫搖著手道：「我們握有確實情報，不交人，就殺進去。」
「噹！」一名手下敲了吊在樹上的鑼。
午時到。
鴻野身旁的人一陣鼓譟。副團長牛弓「刷！」拔出長劍道：「嘿，嘿，來！我先領
教你這小道士的絕學。」
日正當中，牛弓劍光一晃，揮劍刺去。
仁修心念一閃忖道：「這當真是光天化日下殺人了！」竟來不及起身，兩袖一揮，
兩支鐵尺交叉斜出，「康！」擋掉一劍。
道場已被圍三日，人畜禁行。
場內一座高閣，六、七人居高觀戰，其中一位作道姑裝扮。
人人緊蹙眉頭，面對眼下一場大災，卻都覺束手無措。
烏木道場門主平善道長面色沈重，喃喃道：「這嬴政究竟是哪個魔王投胎？視人命
一文不值。」
眾人緘默，稍後其中一名道士說道：「不如我們五人出去，送了頭顱給他們，好過
拖累全道場。」
平善臉現義氣，徐道：「班道兄莫作此言。祕禁明知侯生不在此地，硬圍了本道，
是衝本道場而來。」
班道長嘆氣道：「這侯生盧生也是，過去受嬴政賞賜不盡，現在仙丹煉不出來，既
私下逃亡，又批評他是暴君，害苦了真正的修道者。」
另一名道長「夏通」道：「聽說咸陽在大肆搜捕儒生跟方士，且已經活埋了一、兩
百人。」
眾人再度沈默。
始皇是無可理喻的。他相信自己不是凡人。
凡人哪有可能統一七國？
不是凡人，哪有可能會死？
他無法接受自己跟凡人一樣會死的想法；會死的是別人，不是他。
他擁有七國，擁有全天下，又與天地神祇有特殊關係，怎麼可能無法可想？
於是，當他知道長生不老的仙丹煉不出來時，惱羞成怒，便要活埋騙他的方士，嘲
弄他的儒生。
班道長等五人，是咸陽真正的修道者，避難到烏木道場。
祕禁卻還是追來了！
「著！」
勝負已分。牛弓蹲了下去。
總算仁修手下留情，敲了膝蓋一記就住手了！
夏通道長道：「道兄這位高徒，身手不弱。」
「只怕無補放大局。」平善看了鴻野身後密密麻麻的人影，道：「我剛撤完第三代
弟子避往水夢道場，來不及撤第二代，就被圍了。」
清嵐奉清水之命，赴咸陽搜集情報，正好在烏木道場。這時冷哼一聲道：「鴻野未
必能壓了我們！」
此時門前已變四人捉對廝殺。
原來北地郡團長邢山及其弟邢破殺戮成性，一見牛弓敗陣，兩人一鎚一斧，立向仁
修撲去。
邢破大叫道：「我剪了你這座野廟！」
「呼！呼！呼！」一出手仁修登登登被逼退三步，邢山右鎚又已擊到。
坐在後頭的仁見見師兄情況危急，躍起加入戰團。
仁修極不願演成群戰，但邢破意外地武功竟似比他兄長還高，一人即已迫得他無法
分身。
斧來尺往中，仁修見邢山一鎚引開仁見長劍，左手一掌就往他天靈蓋拍去！大急之
下，顧不得邢破，一尺掃向邢山。
「噗！」邢山中了一尺，腳步踉蹌。
仁修悶哼一聲爆退！
右肩已被邢破劈中一斧。
仁見目睹師兄捨身護己，眼眶轉紅大吼一聲道：「拚了！」身子一揉，變成他撲向
邢破。
鴻野「桀桀」怪笑兩聲，喊道：「殺進去！」
天地無聲。群戰卻已不可免。
嘶吼喊殺聲中，咸陽團、北郡團成員，衝入三、四十人。
仁修指揮十一個師弟，在第一院的師兄弟相助下，結陣浴血抵抗。
過半晌，鴻野看己方人馬無法突破，又怪笑兩聲，自己躍入陣中。
手上兩枝短劍，東揮西指，立刻傳來幾聲慘叫。
閣樓上清嵐看得大怒，一聲嬌叱，幾個蹤躍落至第一殿院前，「刷！刷！」兩劍，
抵住鴻野。
地上已經俯臥了五、六具雙方屍體。
鴻野竟然認識清嵐，叫道：「再下來就輪到妳水夢道場！」
清嵐憤極叫道：「我先除了你再說！」手上長劍，狂風暴雨攻了過去。
鴻野擋了數劍，長嘯一聲，立刻又有三、五十人，從圍牆躍了進來。
鴻野笑道：「不打了！」一個倒退，在旁觀戰。
清嵐在戰圈中，左衝右突，生似一頭雌虎。
鴻野好像不當人命一回事，看著自己部下一一被清嵐砍倒，喃喃地道：「這婆娘！
功夫確不可小覷。」
忽見兩道人影，射向清嵐。其中一人叫道：「潑道姑，我們來應酬妳！」
一枝滾鐵棒，一枝分水刺同時掃過來。
清嵐立刻被逼住，再也無能衝出，她叫道：「你們是誰？」
左邊高個子凝聲道：「拔天山城南護法，向冷。」
右邊一個身材稍矮，冷哼道：「我是北護法常昔。今日要踏平烏木道場！」
清嵐還來不及反應，忽聞有人大吼「衝啊！衝啊！」接著傳來金屬摩擦聲和馬蹄聲
。清嵐心頭大驚，未想烏木道場山道險峻，對方竟能牽馬上來！
一陣「哈哈」狂笑後，只見兩匹馬「的得！的得！」衝進大門。馬上的人全身覆蓋
鐵甲，連頭都蓋住，見人就殺。
後面跟著一隊鐵甲兵，約有二十人。
在最後，跟著衝入數百名拔天山城徒眾，喊聲連波震天。
這批人入陣，惜況立刻改觀，烏木道場第一線的人，只能節節後退。
道場方面慌忙在平善師弟平中率領下，從第二殿湧出數百人應戰。女道士紛紛大喊
道：「上啊！上呀！」
平中在人群內叫道：「鐵甲兵不是普通的軍士！是武林高手所扮，大家小心！」
騎馬鐵甲人不斷大叫道：「擋我者死！」
他兩人狂呼連連，手中重矛呼呼盤旋，烏木道場諸人碰上，只能挨打，完全無法可
想；再加上步行鐵甲兵配合打擊，只聽得慘叫聲此起彼落，不過一會兒，道士已經死傷
累累，伏屍遍地。
「啊呀！」
忽聞仁修一聲慘嚎，已被馬上一人挑往空中，落地斃命。
對方已然逼上第一殿。
烏木道場的道士，呼呼嘶叫，苦苦死守。
平善卻好像聽不到聲音。
一如宗極的江水失聲，他感到底下的屠殺只有動作，而無聲音。
魂魄逐一消解。
無聲中，平善心神皆裂。
天地悠悠。
忽然鴻野又大吼一聲道：「殺了！」山野四週，立即同時響起附和的轟轟喊殺聲：
「殺了！殺了！」人數恐怕不下數千，似乎一下要從四面八方衝入道場！
聲音未了，道場門口忽然轉出七、八個武林人物。鴻野忙對其中一人恭身道：「鴻
野見過師叔。」
那人高舉右手，大聲叫道：「且住——」
聲若洪鐘，響徹群山，全場皆住手了！他的尾呼極長，道場外數千人的聲音，亦全
給蓋了下去。
停了一下，那人揚聲道：「平善何在？」
平善帶著六、七個道人，緩緩走出。
平善道：「巴嶺道兄，許久不見。今天你欲意何為？」
「簡單，」巴嶺道人陰陰地道：「交出侯生。」
平善平靜道：「本道場早已言明，侯生不在此處。」
巴嶺道人沈吟良久道：「那就全門解散，毀去祖像，由本人進駐，也可好好搜查。
」
平善默然不語。眾人中走出一位道長道：「侯生確實不在。貧道班何，乃咸陽朝廷
索拿的方士之一。你們取我首級交差，不要再為難烏木道場。」
巴嶺眼略一斜，毫無表情地道：「頭來再說！」
班何雙眼閃爍，環視眾人一遍，又抬頭憮然看天。
天上白雲，仍無言語。
他負手緩緩在原地轉一圈，再細審巴嶺，見他眼露嘲弄，似若在等下文，牙一咬，
心道．
「修道終日，仍難逃『兵解』命運！」
抽出長劍，橫劍揮頸。
「唔呀！」一聲慘呼，班何死亡之後，雙眼猶怒瞪巴嶺道人。
全場靜可聞針，烏木道場卻人人胸臆血脈僨張！
巴嶺道人冷冷看屍體一眼，清清嗓子又向門主道：「平善，條件照舊。你考慮一天
一夜，明日午時，本人再來。」
巴嶺走後，平善回頭望向弟子仁昇道：「去請七位師叔祖的，可有進一步消息？」
***
「烏木七子」之首武陽子不失碩彥風範，定身如岩，鎮定問道：「前面何人？」
一架軟轎倚在巨大山石旁，擋住前路。
四週現出二十幾個武裝宮女。
轎中暗香浮動，轎旁樂音揚起。
隔了半晌，轎內傳出一陣清脆甜美的女子聲音道：「我是誰不要管，我不想你們趕
去烏木山。」
此處離烏木山不遠，隱約可聽到喊殺聲。
武陽子多年老江湖，不再多問，當機立斷道：「事急從權，貧道冒犯了！」說罷一
劍刺向轎簾。
「叱！」三名宮女，飛身攔他。人未到，兩條綵帶捲了過去，「拍！」一條打中長
劍，另一條立即纏上劍身。
武陽子沈聲道：「姑娘恕我與禮。」回劍一抖，「咻！」刺向第三名持劍宮女，氣
勢凝堅，不失大家風度。
他預計要把宮女持劍的手刺傷。
哪知那宮女身子急速一伏，「鏘！」劍舉背後，將它架開。
兩條線帶一頸一足，又纏上來。
樂音仍然沒有停止。
轎後四名宮女手持樂器，不住吹奏，根本未帶武器，可見對方從容自在。
七子之中的向陽子，反應靈敏，一看對方隨便三名宮女，居然能纏住大師兄，暗呼
不妙，急急叫道：「這是有計畫的攔截！時間無多，分頭衝！」
宮女中帶頭者嬌叱一聲道：「留人！」
武裝宮女三人一組，兩帶一劍，圍擊七子。
劍光閃動，絲帶紛飛，間中挾雜著絲絲迫空聲響。七個人全被攔住，居然一個也走
不掉。
劇鬥一陣，七子之一朝陽子聽烏木道場喧嘩不已，其中竟隱有馬蹄聲，他想到道場
後生極可能已陷覆亡險境，愈打愈慌叫道：「你們逼人太甚了！」
說完奇招突出，全身一倒，不惜露出空門，手上卻劍光繚繞，去砍兩女的雙足。
哪知對方根本不受空門引誘，翻身遠遠避開，頭上腳下兩條綵帶又撞了過來。
烏木道場，殺聲更隆。
向陽子見狀大急，熱血一沖，看二師兄明陽子一眼大叫道：「師兄！」
掃出一劍，逼開兩名宮女，衝向明陽子，兩人交叉而過，向陽子輕輕一縱，明陽子
會意，在他的右足一托，向陽子立刻飛了出去。
明陽子接著轉身，把六名宮女攻勢，全接過去。
武陽子一看，也如法炮製，衝向立陽子，兩人一合，武陽子也飛天而起；接著七師
弟朝陽子，也衝了出來。
寧可四子留死在此，也要有人馳援烏木道場！
站立轎旁的一位侍女叫道：「慢走！」飛身在轎桿一點，一道劍光，迅疾捲向三人
。
一串叮噹聲響過，侍女竟寧可左肩中劍出血，也要攔得三人身形一頓。
區區一個侍女，受點傷都能成功攔住他們，向陽子見狀不喜反憂，就在他暗叫不妙
時，轎子無風自動，像紙紮般飛到三人面前，裏面傳出聲音道：「有勞諸位道長止步。
」
話音緩慢清明，脆如黃鶯。
全場都靜了下來。
轎簾一掀，轎內緩緩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她隨便一站，便顯得氣勢淵然。
「可以答應於我嗎？」
一陣涼風吹過，掉來幾片落葉。
女子見眾人不答，風姿嫋娜地抬起雙手。
潔白無瑕。
向陽子見她一雙粉嫩如脂的玉手，稍一錯愕，立刻毫不猶豫，一劍攻去。
那位姑娘整臉矇著，外面甚至還配上一條紗巾，此時雙眸也露出讚賞的眼神。
「碰！碰！」
女子身子一側，雙手的凌空勁氣似鳥啄般快速在向陽子的右臂爆出聲響。
向陽子被打得倒翻回去，右臂顯已受傷。
他哼也未哼，讚了一聲「好功夫！」又撲上去。
武陽子見對方一招即挫了向陽子，這種事從未見過，心中大凜，浮生令夕何日之感
。
他顧不得江湖規矩，道：「對不住了！」單手舉劍，氣一凝一招「投身平荒」，劍
光大盛，呼地劈了出去。
朝陽子頭一低，持劍直搠，也加入戰團。
「唉，一定要我動手嗎？」
蒙面女子嘆息一聲，好像都是別人的錯。
她雙手一張，頗有王侯之姿，微退一步「嗆！」從容拔劍，接著左袖露出一根綵帶
。
「噹！」
長劍迅急擋開武陽子劍光，綵帶則「拍拍」直響，逼住朝陽向陽兩人。
見三人微退，她又略踏前一步，劍帶相交，一下把三人纏成一團。
蒙面女右手的劍，雖然劍光霍霍，但左手綵帶卻包含著似要爆炸的颯颯勁氣，好像
猛獸擺尾，給人的感覺是稍一碰觸，立會傷亡，其威脅的力量，遠超出右手劍。
野風逐生，四人在草叢上翻飛跳躍，追來趕去。
江湖中從未聽過這支人馬，武陽子越打越覺驚心動魄，百招後終於忍不住出口問道
：「姑娘來自何方？」
「來自西方。」
武陽子再道：「我們有什麼怨仇嗎？」
那位姑娘的聲音，清晰甜美，說道：「沒甚麼怨仇。如果你們答應不去烏木山，讓
他們公平戰鬥，立刻可以放你們走。」
武陽子憤聲道：「這怎麼可能！」
姑娘在頭巾裏，似乎微微一笑，此刻也不再作聲，手中劍帶，攻勢加緊。
她整個身段，在空中飄舞翻飛，一劍一帶，如詩如霞。
武陽子從沒見過這麼美妙飄逸的劍姿，要不是自己在戰圈中被逼迫得透不過氣來，
他會以為那劍法不是拿來傷人的。
三子雖被逼服劍下，詭譎的是，卻很難對她生出恨意。
蒙面女一人對三人，依然從容不迫，似乎沒有用盡全力。下面剩餘四子，原先只是
衝不破宮女劍網，現在則一人對付六人，叱叫連連，看來隨時會受傷斃命。
武陽子修劍近七十年，今日所遇，實作夢也想不到。他思及山前山後，門中子弟和
自己師兄弟七人，隨時可能全軍覆沒，悲憤之情終於衝破對女子的驚懾！
「師弟，拚了！」他睨了向陽子一眼，悲叫道：「天人皆殘！」
兩人突然身劍合一，不顧一切向蒙面女射去。
迴風四起。
風裏有數道劍光。
蒙面女神色微微一凜，道：「難得。」
身子微退一步，又倏向前，綵帶不住擺動，並向前緩緩推進。
「幫！幫！幫！」向陽子武陽子的劍光，霎時被絞得煙消雲散。在煙光四起的當時
，女子縱身揮劍。
「鏘！鏘！鏘！」武陽子、向陽子兩人被劍光掃出，翻身落在兩丈外，胸前出現兩
、三道血痕，還不停喘氣。
剩下的朝陽子，在危疑悚懼的空檔，仍一奮長劍向蒙面女的左肩攻去。
突然崖下躍出一人，無聲無息，一掌向他背腹打去！
「唷！」朝陽子劍遞一半，悶哼一聲，口吐鮮血摔落地上。
來人道：「烏木七子，你們好！」
武陽子眉髮俱張，舉著受傷的右手，持劍怒道：「巴嶺道人，你好卑鄙！」
蒙面女雙目冷芒電閃，寒聲道：「巴嶺住手。」
巴嶺道人垂手噤聲道：「遵命，公主。」
眾人聽得一楞。
蒙面女「嗯哼」一聲，又道：「下面情況如何？」
巴嶺恭敬地道：「對方毫無勝算。屬下讓他們考慮一天，看肯不肯解散道場。」
蒙面女點點頭道：「你下去。這裏沒有你的事。」
巴嶺道人又一拱手，縱身而去。
蒙面女一比向陽子，叫道：「素蘭過來！」
那名中劍出血的侍女十分勇悍，會意點頭叫聲「是」，二話不說，仗劍急攻向陽子
。
蒙面女此時雙手持劍，玉眸一斂，劍光暴漲；接著身劍一撲，好像舞出一個大車輪
，攻向武陽子。
這才是她真正的實力。
四週氣流湧動，微微竟有「嗚嗚」的絲聲在內裏輕響。那輪巨大劍光，好像中天之
日那麼刺眼，武陽子擋無可擋，無可奈何之際，拔出一枝短劍，像徒孫仁修一樣，交叉
架了過去。
「鏗！鏗！鏗！」風停氣散，武陽子登登登倒退三步，道袍碎裂。
風停氣散，劍光卻猶在。光中蒙面女身子似已不見，而劍光在武陽子呆立中，一氣
呵成地繞到朝陽子身邊，「嗤！」劍氣立時點中了地下的朝陽子的穴道。
原來攻武陽子是假。
向陽子見狀一楞。
蒙面女頭也不回，彩帶呼地往後飛，立刻纏住向陽子左腳。接著她身一轉，向陽子
在空中翻一個觔斗。素蘭脫口喊道：「中！」一劍掃去，向陽子後背立刻血光迸現！
蒙面女一足飛出，又點了向陽子穴道。
武陽子全身抖動，悲憤叫道：「你們究竟是誰？」
蒙面女不答，腳下沾石，接著在下面飛繞一圈，餘下四子，全被她點了穴道。
武陽子胸前長髯已沾血跡，愴然嘆息道：「顏面何在？」右手一舉，往自己的頂門
拍去。
蒙面女的彩帶，突然伸得筆直，直撞向武陽子。
彩帶擊中武陽子的氣海穴，一股巨大內力傳來，武陽子立刻跌坐下去。
樂曲聲只是稍弱，從未停過。
***
深夜三更。
第三殿燈火通明。
平善坐中間，旁邊分別是平真，清嵐、平中、平和、平光、仁見。
平善吁了長長一口氣道：「看來七位師叔來不了了！」
見眾人不答，他又道：「烏木七子名聲甚響，我們想得到，對方當然也想得到，必
有應付之道。」
接著抬頭看燈，乏力地道：「希望他們吉人天相。」
清嵐插嘴道：「要解現下之局，不外是外援和內守。外援方面，除了七位師叔，還
有沒有別的人可想？」
平善道：「很難。唯一可能是六國志士會。我先時已著人相請。」頓了頓又道：「
內守方面，不外是死守或突圍。各位有什麼高見？」
平善師兄平真說道：「這次包圍，我看他們動用近兩千武林人物，換算成一般兵馬
，可能已有一、兩萬人之數。論死守要雙方實力相近，能打敗對手或讓對方知道代價太
高而撤退。」
平善道：「普通的武林人物倒也不必顧慮太多。打不了總殺得出去。我們現在的兩
大問題，一個是無法應付鐵甲兵，一個是高手方面人數不足。平中師弟，今日你負責實
際接戰，看法如何？」
平中道：「鐵甲兵暫且不論，對方的高手分兩個層面。一個是祕禁的頭目：我看祕
禁至少來了十團，第一線高手便有十人以上。第二個層面，是拔天山城的人馬，高手更
多。」
烏木道場這邊稱得上高手的，只有平字輩的師兄弟及清嵐，還有兩、三個特別優秀
的二代好手，相形之下，眾人自知遠遠不及。
清嵐憂道：「唉！我們就差一個超級高手！要是莫言師叔祖在就好了。夢裏劍一出
，十個高手，可以毀去七、八個。鐵甲兵的問題，說不定也可解決。」
莫言道長坐關已久，空想惱人。平善陷入沈思，他心頭想的倒是另外一個人。
高漸遠。
平真說道：「看來只能寄望志士會了！」
平善道：「鐵甲兵方面呢？」
平中接口道：「我也曾試想過多種方法，但幾乎都不可能成功，唯一辦法，只有盡
出本門暗器好手，想辦法傷害他們的頸部或關節。」
仁見突然挺身插嘴道：「我倒另有一法，說出來請師長指教。」
接著說出他的想法。
平善聽完後，徐徐道：「也只好試試了。」長嘆一口氣又道：「如果志士會不來，
我們唯一辦法，就是突圍，保住本門最後一點香火。」
平真道：「這嬴政到底為什麼，非要毀去本道場不可？」
清嵐沉吟一下道：「據我手中情報，祕禁想逼散烏木道場，也許他們另有用途。」
平善道：「清嵐師姐所言甚是。這次朝廷費這麼大力氣，一定沒有表面簡單。」
屋外已有一點微弱天光，灑到了大殿的石磚。
黎明即將進來。
平善楞楞注視磚上那抹微弱天光，許久之後，毅然道：「實力既然遠遠不及，唯有
突圍。
明天我留守二殿，聽我號令，時機許可由清嵐師姐帶領，出去幾個算幾個，先求庇
於水夢道場。」
說完緩緩起身，極力抑制激動，向清嵐深深一禮道：「平善謝過水夢道場的護門大
恩。」
清嵐忙起身還禮道：「師兄萬勿如此！」
平善再環視眾人一圈，最後拿出掌門信物一方銅符，高舉起手道：「本人今日若陣
亡，由平真師兄接任本道場掌門。師兄陣亡，由平中接掌，依次是平和、平光、仁見，
不得有違。」
接著又道：「今日惡戰難免，各位先去休息。」眾人皆凜。平善率先離去了。
***
高漸遠對宗極微微一揖道：「晚輩今早打坐，心神不寧。想晚上就立刻離去。」
宗極點點頭，道：「我知外面還有很多人等著見你。你走吧！」想了一下，又道：
「漸遠何其營營？」
高漸遠答道：「我生性疏懶，是傾向於老莊一路的人物。但天下生靈塗炭，我希望
能有些孔孟傳人早日出現，用王道治天下。若能對此事略盡棉薄，漸遠在所不辭。」
宗極再笑道：「走吧！走吧！不過莫要忘記我也歸心似箭，事情一完，萬請馬上回
來。」
宗極說完，又和高漸遠研究了一套緊急聯絡辦法，高漸遠才告退而去。
原來秋水別院，每半旬都有一批人要外出採購，自有一套嚴密的管理及聯絡辦法。
當天三更，高漸遠夾了一個包袱，若無其事來到井旁。沒想冬歡早已等在那邊。
冬歡聲若蚊響，低道：「您帶著小婢出去好嗎？也好伺候您。」
高漸遠大慌，微退了一步。
冬歡又道：「我已經十年沒有離開秋水別院，昨天晚上，院主解了我的禁令。」十
年不短，高漸遠心底一滯，沈吟半晌還是說道：「這次實在不方便。」
冬歡幽怨看他一眼，眼神好像在說：早知你會如此回答。
兩人都不講話。冬歡不敢再爭，許久後幽幽說道：「冬歡聽話。但主人不改由其他
路線出去嗎？」
高漸遠道：「別稱我主人。這次我還是從井裏出去好了。」
「那……」冬歡猶豫好久，囁嚅地改口道：「相公，請帶了這盒子。裏面有換洗衣
服，也免得濕了身子外出。」
高漸遠對她的柔情，也是有感，低聲道：「承情。」
眼看高漸遠就要躍入井中，冬歡竟不自覺大著膽子，上去扯住他的衣袖。
她已十年沒見過生人。而當前一晚宗極告訴她，她下半生的命運，跟這位年輕人已
無法分離時，禁封已久的感情，突然一下子毫無顧慮地宣洩了出來。
那是一種情人的感情，也是親人的感情。
那種相親令高漸遠一呆，意識到宗極真的什麼都跟她說了，極可能連他真正身分也
說了。
但這些日子冬歡確實給予他一種輕醇的溫暖喜悅，他對此毫無反感，低頭輕道：「
我走了！」
冬歡放手微一襝衽，說道：「早去早歸。」
高漸遠無聲無息潛入水中。
井水居然清澈新鮮，顯是活動不腐的活水。當年設計者很高明。
四週一片漆黑。
高漸遠選擇從井水出去，多少別有用心。籤圖的武功技能，部分他已學會，存心在
井中一試。
他右手姆指食指，微微擦揉，竟在水中生出一點火光。火光被水壓逼迫，似要熄去
，高漸遠內力不斷運吹，並以左手搭上再發出氣牆將水逼開，亮光又膨大起來。
這門功夫，在陸上已試過多次，沒想在水中一樣奏效。他心頭大喜，內力源源湧出
，井底竟至大放光明。
往下潛游三、五丈後，井水兵分兩路，一條側走，一條往上。高漸遠依照宗極吩咐
，往上潛出，不到兩三丈，便露出水面見到通道。
通道到處生長青苔。出口處是一棵大樹樹幹，以樹皮掩飾，推回去後，一點都看不
出來。
高漸遠舟馬交用，數日後回到南陽。立立聞聲衝出，當然免不了一陣嘈鬧。
「那女的果然找出來了！」她拉著漸遠，一進客廳還未坐走就大口嚷著。
高漸遠奇道：「什麼那個女的？」
立立道：「是清日啦！到處打聽漸離的下落。千里尋夫，不外如是。」她好像在說
別人的事。
高漸遠忙道：「她人在哪裏？」
立立道：「唉，大善人，別驚慌！我已經指點她，往咸陽去了。」
高漸遠好笑道：「妳倒不吃醋，日後會多子多孫。」
「去你的！」立立罵道，作勢要踢高漸遠，又道：「她當老大，我當老二，卻又何
妨？只可惜那個木頭人，是不會改變心意的。」
立立改踢為抵，用腳尖抵抵高漸遠，低低說道：「這兩個月你還好嗎？那死人有沒
有害你？」
高漸遠露出疲乏黯然的神情，道：「妳莫要如此說他。他真的要去死了！」
他想起宗極遭遇，又念至約仙，始無前例主動摟來立立，道：「下趟去我帶著妳。
妳做個見證，以後對約仙也比較好說話。」
立立大為興奮，生似連跟宗極的仇都忘了，撲上去摟住高漸遠的脖子，大喜道：「
你可不許賴！一定不許啦！酒樓的生意我不做了，日子好生無聊。」
立立來南陽之後，開了一家酒樓，從老闆到跑堂，全是美女，生意鼎盛。現在不做
，不知又有什麼花招？漸遠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麼又不做了？」
立立道：「可以專心想你們兩個啊！」說完「噗哧」自顧自笑了起來道：「你們兄
弟一個躲，一個怕，搞什麼嘛！」
高漸遠不敢答腔。立立又道：「也不是不做啦！全交給南水去管，我不再每天看帳
。上個月來了大批人，我很忙，人沒去酒樓成習慣，現在都不想去了。」
高漸遠疑惑地道：「什麼大批人？」
立立嬌聲道：「志士會的人啦！」
高漸遠立刻覺得情況有異，坐正身子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立立這回不敢再鬧，道：「嬴政那殺千刀的下令捕殺全國的方士和儒生，說一個騙
他一個批評他。楚志會和趙志會的人來了不少，保住一人算一人。」
「什麼？」高漸遠一聽大急，一把推開立立，道：「妳快找人通知他們我回來了。
」
立立拂拂衣袖，倒也不怎麼生氣，道：「早知說了會這樣！」
高漸遠不想和立立再耗，站起來繞一圈便想回自己房間。走到門檻，立立這才促挾
地道：「你回來。」
高漸遠止步回頭狐疑地看著她。
「唉！我叫你回來，從來沒有一次你肯真正回來。」立立嘆了一口氣道：「聽說秦
王可能對付烏木道場，場主平善請你有便前往一會。」
高漸遠楞一下道：「哦，這秦王花樣還真多。」
立立又「哧」一聲笑了出來。高漸遠微一吟哦，出門走了。
高總巡察回來的消息傳出，會中很多人求見。高漸遠逐一處理，並將在宗極處所得
，密傳總會主葛東。
事情大致就緒之後，他帶了寄存在立立處的大鯤，急往北走，目標榆林，順路到咸
陽找漸離。
他邊走邊看到各地朝廷捕快，都在大肆捉拿方士和儒生。
高漸遠心道：「他們唯一的希望是志士會。」可惜無法分身，只能吩咐各地頭目，
逼迫當地官吏，減少追捕人數，盡量用敷衍心態應付朝廷。
一路往北，這一日到得一個山頭，往下眺望，看到一大隊兵馬，遠遠阻了去路。
大隊兵馬，人過兩萬，笙旗如海。走在隊伍最前段和最後段者，一望而知是正規軍
隊。軍隊帶頭指揮官，騎在馬上，前呼後擁，威風凜凜，應該就是秦國的鎮國大將蒙恬
。
前段正規軍之後，是儀仗隊，超過數百人，擊打著各式各樣的大鼓，發出「鼕！鼕
！鼕！」
的巨響。
儀仗隊之後，顯然是禁衛軍。接下來就是三公六卿了。左、右丞相、御史大夫和太
尉等；
文官乘坐垂簾大車，武官騎馬。最後為四、五頂華麗花車，這是太子皇妃等皇親的
坐駕。
這支隊伍，一望而知，是嬴政出巡的隊伍。
嬴政每次出巡，幾乎都把中央政府帶著，走到哪裏，辦公到哪裏；這是常常出巡，
又能不廢公務的原因。
他大概覺得，一國變七國，公務量當然變成七倍，所以每天批的公文，他都要用秤
子稱過，以滿足自己。
花車中哪一頂大轎，是嬴政本人乘坐，不得而知。
不要說坐哪一輛車不能聞問，嬴政有兩、三百間寢宮，幸居哪一處，任何人均無法
知道，有洩密嫌疑者即斬。
他顯然是從三川郡出巡回來。
隊伍走了一、兩個時辰，還未全部通過。
夕陽已沈，明月上升。
有一位曾幫嬴政看過相的大梁人尉「繚」，說嬴政的相，是鼻高眼細，胸像鷹，聲
音卻像豺狼。殘忍冷酷，窮困時很卑下，一旦得意，隨便都可以蹂躪吃咬別人。
他童年時，隨父被質押於趙國，很是落魄。恰好燕國太子「丹」也被質押在趙，兩
個小孩，當時根本是好友。
後來他意外當上秦王，丹又被質押到秦國。丹曾請求嬴政放他回家，嬴政的回答居
然是：「除非烏鴉的頭變成白的，馬長出角來。」
這也是後來太子丹託荊軻去刺殺他的原因之一。
秦國滅趙後，嬴政親赴趙國首都邯鄲，把當年在邯鄲曾得罪過他、得罪過他母親府
上的人，通族殺淨。
高漸遠想到這裏，對始皇的涼薄大是煩噁，看腳下隊伍通過甚緩，心中一動，大鯤
在上，如他乘鷹而去，分擊花車，未始不能成功擊斃嬴政，替天下去此大獠。
「繚」又說：如果讓嬴政得志於天下，全天下都會變成他的俘虜。
白雲悠悠。
思量甚久，終未動手。
警兆卻現。
他坐在高山孤石，俯視出巡隊伍，相距本有十里。嬴政的禁衛人員，還是來了。
肅殺之氣。
高漸遠發出防禦的氣氛。
祕禁人員，居然沒有靠上來。
夜谷沈寂。
林木悄然，月照大地。
忽然，一陣樂音響起。
四週遠處，出現大約一、二十位武裝宮女。
高漸遠動也未動。
樂音轉弱，又出現一頂嬌小的軟轎。
轎中人湧出強大氣勢，罩向高漸遠。
高漸遠微微一笑，運功對抗，夷然不懼。
四週的人，都屏住呼吸。
相持約盞茶工夫，軟轎終於門簾一掀，走出一位蒙紗宮裝麗人。
她提步甚遲，但每一步似都踩著固定步法，逼向高漸遠。
輕踏無聲，氣勢卻隨逼近而越來越凝堅強大。
高漸遠心中如遭撞擊。不得不出全力抵禦。
那位宮裝女子，似也大為驚訝，出步更慢。逼近高漸遠三丈處，終於止步。
她稍一猶豫，再走近一丈。
高漸遠緩緩低轉過頭來，宮裝女子看到他的臉盤，微微一愕。
那張臉，清平澹然。
能從背後發出那堵舉世罕有的防禦氣牆，容色之間卻毫無殺伐之氣，甚至還隱有一
點溫柔，實令她大大訝異。
女子忽感自己相形見拙。
高漸遠溫和對她一笑，主動把功力慢慢散去。
女子心頭泛過從未出現的感覺，也淡笑了一下，緊張氣氛，似漸消逝。
四週還是沈默。
高漸遠這才有空，透過面紗，定睛看那女子一眼。
內心「咚」一跳。
受擊的程度，超過剛剛被殺氣所逼。
一般世俗女子的美，其實大部分都有缺陷，不過美其名為個人特色罷了。比如清夢
，清日，冬歡，都算美女，但清夢失之於過分柔細，清日則五官浮起，骨架較大，冬歡
清麗明媚，幾近無懈可擊，可惜高貴精緻之氣息，實不及眼前這位美女。
那張面紗，對高漸遠的目力而言，等於不存在，月光下看得纖毫無漏。
一張幾乎沒有瑕疵的臉。
配合著言語無法形容的靈氣。
高漸遠長大至今，從未見過。看得呆了。
那目光裏，沒有猥褻，也沒有佔有的慾望。純粹是措手不及的驚訝，以及事後的欣
賞。
有如欣賞一幅絕美的圖畫。
女子見他看呆了，臉上也不禁閃過一絲羞意。
「來者是客。」高漸遠很快恢復從容，說道：「明月皎潔，請坐。」
說完手一拂，一股勁氣，把宮裝女子旁邊的一塊岩石，拂得乾淨清爽。宮裝女子，
遲疑甚久，終於坐下去。
「剛才我一人在明月下打坐，覺得清爽，何不我們共同打坐半晌？」
見高漸遠出言相邀，女子默然良久，道：「是先生帶殺氣的目光，驚動了妾身。」
「瞬間罷了。那瞬間墜入紅塵，實感慚愧。」
高漸遠平視著她。
女子回應他的目光，改口道：「小妹佩服先生的造詣。」
高漸遠微笑不答，閤眼靜坐。女子又道：「先生不怕我偷襲嗎？」
高漸遠微一笑，依舊閉目。
女子身分尊貴，微感憤慨，既而失笑道：「我明白了！你有能飛的護法。」說完，
看了天空旋飛的大鯤一眼。
她的聰慧反應，高漸遠也十分欽佩，睜眼看她。
這回輪到女子閉目了。
她表示不懼。
四下武裝宮女遠遠守衛兩人。
平時月光涼如水，今日的月光，卻像十分溫暖，光照在兩人身上。
兩人在靜默中，面對皎潔月光，越坐越自在，越坐越有暖意。
是那麼安詳。
那麼愉悅。
已與天地山谷融在一起。
又像漂浮在月光中。
像船。進入了河海，進入了汪洋。
時間消失了。
人消失了。
劍消失了。
夢也消失了。
六國、秦朝、西山、東方都消失了。
僅剩微晃的思想與感覺。
連思想和感覺也被染透成帶淡黃的白色。
到得最後，思覺亦成空。只剩若有語、卻無言的空靈。
空靈再變成純然無物的空間。
過了一個時辰。
夢已去。
人卻歸。
清夢、清日、約仙、漸離、宗極……高漸遠額前內邊靈光迴現。
一直閃。
慢慢醒過來。
他靜默沈思。
一會兒後側眼看宮裝女子。
此女來自秦宮。
很明顯將來是敵非友。
此刻彌足珍貴。
造化弄人，但此刻就是命運的間隙。
許久之後，輕風吹來；一股涼意，吹在女子身上。
她悠悠嘆一口氣，醒了過來。
回眸一瞟，卻看到高漸遠在看她。
女子道：「先生佔了小妹的便宜。」
高漸遠答道：「是妳比較福氣。我還不能心無罣礙。」
女子默思一會，道：「是因為背上的劍嗎？」
「是因為人性。」高漸遠又嘆了一口氣道：「姑娘又為何揹劍？」
女子抬頭看著月光道：「為了人情。」
高漸遠問道：「劍斬得去人情嗎？」
女子答道：「我不知。為何劍與人性並提？」
高漸遠緩緩把劍從背上抽出。那是一把極普通的劍。高漸遠很少帶什麼特殊的劍。
就著月光，他仔細端詳那把劍。
突然往上一拋，那把劍「嗖！」飛上天空，到了極限，轉個身，又掉了下來，正好
插在高漸遠身前。
高漸遠沈吟良久道：「劍！唉。」
他搖搖頭，彷彿進入無人之境，自語道：「過去趙國的文王喜歡劍術，對劍客賞賜
頗豐；
全天下精於擊劍者，雲集趙國。一時趙宮竟聚有三千多人。這些劍客日夜不停地比
劍，每年都要傷亡幾百人。」
女子禁不住想到西孤山嚴厲的學劍生涯。
「可是趙王仍然喜歡，朝政都荒廢了，鄰國也計畫要攻打趙國。」
高漸遠看著女子稍揚聲道：「嗯？——」
宮裝女子，細聲回應道：「嗯……」
她願意聽下去。
且竟也不自覺地解下佩劍，橫在膝上。
高漸遠續道：「趙國的太子，看到這情況，非常擔心，就帶了一千兩金子，找到大
哲人莊子，請他勸止趙王。」
他看著面前的劍身反光，用低低的聲音續道：「莊子不受千金。他說：如果我勸止
不成，等於拂逆文王，難逃一死，要金何用？如果成功，則趙國如此之大，什麼東西都
有，又何必在意區區千金？但我還是跟你去。到了趙宮，太子又擔心地說：我父王現在
希望看到的，都是頭戴盔甲，上面有毛，說起話來雙目直瞪，內容卻又不甚清楚的劍客
，恐怕你連見都無法見到父王。莊子說：不要緊，你說我很會劍術，再另幫我做一套劍
客服裝即可。三天後，太子帶著穿盔甲的莊子去見文王。」
女子想到莊子那付德行，微微莞爾。
高漸遠自己也笑起來道：「文王說道：你請太子介紹見面，有何見教呢？莊子說：
聽說你喜歡劍術，我想貢獻一點心得。文王說：你的劍術如何制服敵人呢？莊子說：我
的劍一出，仗劍直行，千里之內，沒有人擋得住。趙王大喜說道：那是天下無敵了！想
了想又道：先生，請你先回去休息，等我開個劍會，再請你來展現天下無敵的劍術。莊
子去後，文王怕丟臉，集合手下劍客，互比三天，傷亡五、六千人，最後選出五、六個
最好的來，於是辦了一個盛大劍會，請莊子來比劍。」
高漸遠邊欣賞那女子絕美的容貌，邊輕輕親切地道：「莊子說：我等這個劍會很久
了。趙王說：先生要用多長的劍呢？莊子說：長短皆可。其實我的劍共有三種，請大王
選擇。趙王說：是哪三種劍？莊子說：是天子的劍，諸侯的劍和平民的劍。趙王說：天
子的劍，是什麼樣子？」
高漸遠的聲音，在月光下，悠穩爽脆，靜定安詳，顯得清楚好聽。
女子聽得入神。
姑婆除了練劍，從未與她多說什麼。
下人更被禁止跟她隨意說話。
她是公主。
更是劍客。
孤獨的童年。
從沒人跟她用類似的口氣，說類似的故事。
高漸遠慢慢道：「莊子說：天子的劍，利用燕國當劍尖，齊國當劍刃，晉國做劍脊
，周地和宋國做劍環，韓國和魏國做劍柄；用五行生剋來掌握，用賞罰鋼柔來運轉，用
陰陽虛實來閃避。這劍使起來，直劈無人能擋，高舉無人能避，上可斷天上浮雲，下可
斬地下根基；此劍一出，可以匡正諸侯，統服天下。」
他停了停再道：「趙王若有所悟，又問：諸侯的劍又如何？莊子說：諸侯的劍，用
聰明勇敢的人作劍鋒，清廉正直的人做稜角，以天道為法則，用星辰作指標，依四時之
理，合人民意志。這把劍一出，國境之內，莫不心服。趙王又問道：那平民之劍呢？莊
子說：平民之劍，舞動的時候頭戴盔甲，上面有毛像蓮蓬頭。相鬥時怒目相視，鬢髮直
出，說話結巴。其劍一出，往上砍敵人的頭頸，往下刺敵人的肝臟。橫衝直撞，上下跳
腳，這樣看起來平民的劍，跟鬥雞實在是沒什麼分別，往往一日之內就送了性命，對於
國家大事，毫無裨益。」
宮裝女子，靜聽不語。高漸遠又道：「趙王聽了，幡然覺醒，從此三個月不出宮，
也不再見劍客。劍客進退失衡，全自殺了。」
宮裝女子，若有所指地睨了高漸遠一眼。
高漸遠道：「我毫無資格，去使那天子之劍、諸侯支劍。我的劍，跟鬥雞無異。」
說完微微俯身下去，左手握著劍把，右手輕輕一拍，劍身「啪！」一聲斷了，他輕喟道
：「也不知哪一天就要死了。」
女子雙眸目光微漲，卻未說出話來。
高漸遠再道：「那為什麼還配劍呢？太上忘情，我仍心有罣礙，不能忘情，有時見
生民百姓受苦不忍，只好為了人性而出劍。」
宮裝女子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撫撫自己雙膝上的劍，低低道：「那也不用把劍拍斷嘛！」
高漸遠道：「來自聖山，不見得能全身安返聖山，有如此劍。」
宮裝女子道：〞何謂聖山？」
高漸遠道：「比喻罷了！我從出世之地來，不一定能平安回得去。」
高漸遠說話的語氣，好像面對自己十分相熟的家人。
天上的明月照著宮裝女子。
她長長吁了一口氣道：「小妹無話可說。」
高漸遠低低地道：「有朝一日，姑娘若要殺我，高某毫無怨尤。我只會記得這段共
同的靜坐，這段特別的溫暖。」
宮裝麗人大駭，雙眸轉動，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全身一陣臊熱，覺得高漸遠的話好
無由來，但又無從反駁。陰晴不定半晌後說道：「我聽不懂。」跺跺腳又道：「我要走
了。」
高漸遠看到她襟前繡的兩個字，心中一動，溫柔地喚了一聲：「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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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 Fiona 掃描, Lucia 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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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01 年 11 月 01 日
定價：99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