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杜雲飛將裘文傑送到客棧門口,輕輕說了聲『請早安歇』就走了回頭路,裘文
傑反倒一楞:怎麼?這娘們把話當了真,晚上真要來嗎?
「裘大少!」有人在店門口迎著他,是客棧掌櫃的。
「嗯!」裘文傑依然向內走。
「裘大少!」掌櫃的連退了幾步,依然將他攔著。
「怎麼啦?掌櫃的!」
「襲大少!」掌櫃的眼睛鼻子縮成了一團。「有位女客要會您,小二的太糊塗
,也許他貪圖了那位女客的小惠,也沒告訴我一聲,就把那位女客迎了進去,等我
知道這件事再請也請不出來了……」
「人在那兒?」
「在您屋子裡,您該不會見怪吧?」
「那泣女客是什麼時候來的?」
「您剛走,她就到。」
「掌櫃的!這也不怪小二……別放在心上。」裘文傑還隨和地拍拍掌櫃的肩頭。
他盤算著,一定是玉娃子;這小妮子也真怪,先前是千方百計地教他快些走;
又百般威脅地要控制他的行蹤。後來又突然變了卦,攆他立刻離開石屋。現在又來
幹什麼?來向他解釋一切嗎?
女客是背著門坐的,儘管只是一個背影,裘文傑一眼就看出來這位女客不是他
所猜想的玉娃子。
裘文傑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竟然楞住了。
她穿著皮襖子、領口、袖口以及下擺處露出一圈白,狐皮披風搭放在旁邊的椅
子上,她的腰桿挺直,真難為她,像這種坐姿,時間一久是相當累人的。
喪文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是裘少爺嗎?」聲昔相當輕脆,卻沒有回過頭來。挺直的腰桿絞風不動。
裘文傑的後腳也跨過了門檻。
「請開上房門,好嗎?」
那柔柔的聲音卻具有命今式的權威,裘文傑毫不猶豫地將房門帶上了。他緩緩
走過去,在她側面停下來。
裘文傑看到了她那挺秀的側面,長長的睫毛覆蓋著大而明亮的眼睛、鼻樑堅挺
,小小的嘴巴微微噘起,顯示她是個性格稽為倔強的人。
他停頓一下,終於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他約略地估計了一下:年齡大概是二
十剛出頭、非常秀氣,非常文靜,好像是富家的千金小姐。
「我是裘文傑。」
「我叫曲文芝,曲直的曲,文字與你相同,芝蘭的芝。」口齒清晰,不疾不徐
,看樣子還念過幾天書。
「曲姑娘!咱們好像……」
「咱們好像不認識,」她接得很快。「咱們的確不認識,我只是聽聶龍提起過
你……」
「聶龍?」
「裘少爺!我聽說你在別人面前已經一再地否認你認識聶龍,不過,請你不要
在我面前也否認。聶龍生前一再提起你,我是不會弄錯的。」
「曲姑娘?你聽我說……」
「裘少爺!」她好像不容裘文傑多說廢話似的。「我跟聶龍是在這北大荒認識
的,是怎麼扯上這段孽緣,我也不必說了……雖然咱們沒有明媒正娶,我也沒有坐
上大紅花轎,可是我為聶龍生了一個兒子,現在已經三歲了。」
「曲姑娘!你……」
「裘少爺!讓我把話說完好嗎?……聶龍告訴我,他是獨子,所以,我想這個
小兒子是他們聶家的一條根,對他的父母一定很重要。請你告訴我,聶家住在哈爾
濱什麼地方,我立刻就去投靠公公婆婆,要是二位老人家不認我這個媳婦我也就認
了,他們的小孫子總不能流落在這北大荒,將來成為一個野孩子。」
「曲姑娘!我什麼都不問,只問一件事: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
「裘少爺!聶龍死了,死得很慘,要是殺他的人知道他還有個小兒子,一定會
斬草除根,三年來,我怎麼還能和我的兒子好好地活著呢?那是因為我有我的生存
方式。在這種險惡的環境中我能保護我的兒子和我自己,想知道你來到了北大荒,
想知道你在什麼地方落腳,也就沒有什麼困難了。」
她的語氣是那樣沉著,那樣穩定,使得裘文傑深信她的話沒有誇大其辭;她的
確有她的生存方式。
「曲姑娘!這件事很難辦。」
「我不知道你難在何處。」
「你一再表明,聶龍在生前向你提過我,而我呢?是在昨天晚上才聽人提起這
個名字……曲姑娘!這件事不是很難辦嗎?」
「裘少爺!你是不信任我嗎?」
「不!我生了一雙利眼,看得出來你沒有說假話。」
「裘少爺!我可以帶你去見見你的小侄子,他長得和他父親有九分相像,那時
候你也許就……」
她站了起來。這時,裘文傑才發現她的左手柱了一根拐杖。
「你……?」
「哦!我的左腿有些不方便,小時候從馬上摔下來,捧斷了腿骨,大概接得不
太好。」她橫著走了幾步,左腿是有點兒瘸。
裘文傑楞楞地站在那兒,他也許有點兒惋惜,這麼美的姑娘竟然……「裘少爺
!麻煩你跟我走一趟,好嗎?」她的口氣開始變成哀求了:「不管你外表裝得如何
漠不開心的樣子,我猜想,你還是非常渴望見見你的小侄子,……幼龍這孩子很乖
巧,見面一定會親熱地叫你一聲襲伯伯。」
「幼龍?」
「是的,我替他取名叫聶幼龍。」
「曲姑娘!我很想見見你的小寶貝,他一定是個非常聰明的小孩,只是……只
是,到頭來恐怕會使你十分失望,我真的不認識孩子的父親……如果……如果我再
回到哈爾濱去,我一定幫你打聽,好嗎?」
曲之芝那張美麗的面孔突然變了形,那張微微噘起的小嘴變成一張向下彎的弓
,大而明亮的眼睛也變成了一條線,兩煩也在抽搐、扭曲,她終於掩面哭泣起來。
那不是假的,是痛心、絕望的哭泣。
「曲姑娘!你……」
「裘少爺!」她抽噎著說:「你在聶龍的心裡就像一尊神,他一提到你,就眉
飛色舞……他失意的時候,他歡樂的時候,都會提到你,他甚至很少提起他的父母
……他死了之後,我每日都在盼望你會在這北大荒出現……你終於來了,可是,你
卻一口咬定不認識他……不認識他……裘少爺!你忍心看我希望成空嗎?」
「曲姑娘!我相信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可是,這裡面也有破綻……如果聶龍真
的在生前時常提到我,三年了,你為什麼不到哈爾濱去找我?」
「孩子太小,我伯他吃不了旅途跋涉,要是你沒有來,夏天我也打算去哈爾濱
找你……」
「好了!聶龍是怎麼死的?」
「身中七刀,死得很慘。」
「在他臨終前,你在他身邊嗎?」
「他負傷之後還跑回家來,死在我的懷裡。」
「他臨終之前,將殺他的人告訴你了嗎?」
「沒有。」
「他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
「他只說了一句話:別將他的遭遇告訴孩子,免得孩子活在仇恨中。」
「他平日用什麼兵器?」
「一對匕首,所以別人叫他『三耳四手』。」
「他臨終前,那對匕首還在他身上嗎?」
「沒有。他死了之後清點他的遺物時,發現那一對匕首已經不見了。」
「你對那兩把匕首印象深刻嗎?」
「那是聶龍心愛的兵器,我當然印象深刻。」
裘文傑將身上的兩把匕首取出來放在桌上。
「是這兩把嗎?」
曲之芝瞟了一眼,就搖著頭的:「很像,但不是這兩把。」
「曲姑娘!你住在什麼地方?」
曲之芝表現得有一些猶豫。
「你如此信任我,為什麼不能告訴我住在什麼地方?」
「裘少爺!為了幼龍的安全,我還是謹慎一點,如果你要找我,可以到西頭上
的曹家酒坊找內掌櫃,請她捎個口信……」
「別那麼麻煩,明兒晌午請你在酒坊等我。」
「一定?」
「我沒有必要騙你。」
「好!我明兒晌午在曹家酒坊恭候。」曲文芝抬起右臂,用袖子擦了擦眼淚,
然後一拐一瘸地走了。
當她抬動手臂時,裘文傑看到她腕子上戴著一隻綠油油的玉鐲子。
喪文傑將他的面孔埋在兩隻手掌心裡,他是為了接二連三的怪事感到迷惑?或
者他的確和聶龍有八拜之交,在認真考慮要不要在這個年輕的未亡面人前表露身份
呢?
窗紙突然破了一個洞,在那個洞眼裡出現了一隻亮閃閃的眼睛。
裘文傑的手指也綻開了一道縫,在縫間同樣露出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窗紙的洞眼逐漸擴大,終於,整格都成了空,在那個四四方方的空間裡出現了
一雙艱睛,一個鼻子和一張嘴,那張『方』臉看起來有點見怪,有點兒冷峻。
裘文傑的一雙手離開了他的面孔,向上伸起,他在伸懶腰,然後他的雙手又垂
向桌面,那是很自然的伸屈動作;可是,在令人難以想像的速度下,放在桌上的兩
把匕首業已脫手飛出。
那張『方』臉不見了。
那兩把匕首一左一右地紮在窗格子的木條上,其實,裘文傑也可以讓那兩把匕
首扎進那張怪臉的眼窩裡,他只是不願那麼作。他走過去,拔下紮在木條上的匕首
,喃喃自語地說:「這兩把傢伙倒是很稱手。」
方纔在窗外窺視探的是誰?裘文傑為什麼要放他一馬?曲文芝的身份……這都
是一連串的謎。其實,這一連串的謎團都不重要。最大的謎團是:裘文傑為什麼來
到這北大荒?唯一能解謎的人似乎只有他自己。
有人感門,輕輕的。
裘文傑的目光好像有透視力,隔著一道門板他也能看出門外的人是誰。他提高
了嗓門說:「鐵柱子!推門進來吧!」
進來的人果然是鐵柱子。他在凳子上坐下,沒說話;他似乎在等待裘文傑先提
問題他再回答。
「鐵柱子!你今兒一整天都沒離開客棧?」
「沒有。」
「有沒有什麼人故意跟你搭訕,套近乎?」
「沒有。」
「鐵柱子!」裘文傑的臉上浮現了一股子邪笑。「老實告訴我,你在哈爾濱有
沒有愉偷地去逛過窯子?」
「沒有,」鐵柱子竟然臉紅了。
「今晚開開洋葷吧!」
「喪少爺……」
「聽著:回到房裡去,然後叫店小二為你叫條子,指名要萬花樓的小百合。快
去!」
「裘少爺!不要逼我幹這種事。」
「像你這種人要是不逼你還行嗎?」裘文傑一巴掌拍在鐵柱子的眉頭上。「快
去!扭扭捏捏地像個二姨子。」
「裘少爺!難道非要幹這種事才算是個大男人麼?」
「沒錯,是男人就得找樂子,快去!」
鐵柱子紅著臉走了,裘文傑卻聳肩暗笑起來。很顯然,他不是逼著鐵柱子找樂
子,他大概想立刻見到佟春霖。
住在下房中的車把式也要叫條子,這倒使得店小二有點兒意外。不過他才懶得
過問這碼子事,你找娘們你付錢,我還有『腳錢』好賺,又何必多問。
小百合是過了氣的老姑娘,總有二十七八年紀吧!在萬花樓多半閒著,佟春霖
找這樣一個眼線,倒是既省汝,又管用。金鳳閣叫『條子』一送過去,立刻就有一
乘青頂軟轎把她給送過來了。
雖是下房,小百合卻一點兒也不彆扭,富家的奴僕此起一般的客人出手還要大
哩!
鐵柱子可真是魯男人,一見娘們進了房,脖子就彎下去了。
「怎麼啦?沒酒沒菜的,」小百合可是老吃老做的。「是要拉舖關門呀!」
「你坐!你坐!」鐵柱子的聲昔在喉嚨眼裡打轉。
「坐什麼呀?」小百合在鐵柱子身上直磨贈。「坐著多沒勁兒!」
房門突然推開,裘文傑走了進來。
「兩個?你們想『會靴子』呀!……」小百合的風騷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她
見過裘文傑,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裘文傑手裡拿著兩塊老光洋,往小百合打裡一塞,嗓門壓得低低的:「三更天
,我要見佟爺。」
「地方呢?」
「怎麼?地方不是由你告訴我嗎?」
「這是臨時的,地方要由你定。」
「就在我房裡,教他暗著來。」
「放心,誤不了事的。」小百合說著就往外走。
「慢點!」裘文傑攔著她。「別走得太快,你可以教教這楞小子玩玩人疊人的
把戲。」
裘文傑說完之後走了出去,鐵柱子如何去應付那種場面,他可懶得管了。
上房下房貼隔壁,一折身就過來了,也沒人看見。
回到房裡,裘文傑發現房裡有人坐著等他,一看那身狐裘就知道來人是金線狐
,他不禁展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我來了!」金線狐輕輕地說。
「你真乖!」裘文傑嬉皮笑臉地在她對面坐下。
「裘少爺!我勸你最好還是少碰狐狸,沾上狐狸的騷味兒三年也洗不乾淨,而
且你還容易掉進迷魂陣,年紀輕輕的,何必呢?」
「好啦!金姑娘!」裘文傑突地面色一正。「開場白已經說過了,提正事吧!」
「你怎麼知道我來找你是有正事?」
「金姑娘!你可不是萬花樓的粉頭,叫你來你就乖乖地來,我裘文傑可沒那麼
大的面子,——說吧!」
「你剛才差一點桶了漏子。」
「剛才?」裘文傑不禁轉過頭去看看窗欞上的那個小洞。
「你可知道那個在窗外窺探的人是誰?」
「不是鷹,就是狗。」
「是駐在鎮上的保安中隊中隊長畢玉青。」
裘文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如果你將兩把匕首插在他的眼眶子上,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如果我的力道輕一點,世上就多了一個瞎子;如果我勁道大一點,棺材店就
作了一筆買賣,是不是?」
「你好像吃過燈草灰,說起話來輕飄飄的。」
「你來,就是告訴我這些,或者:這就是稱找的借口?」
「裘少爺!你不覺得你對我的態度太過份了嗎?」
「我猜:像你這種人一定喜歡這個謂調兒。你平常都在糟蹋別人,如今有人糟
蹋你,豈不是也很新鮮嗎?」
金線狐隔著桌子一個耳巴子輻了過來,她的手畢竟不夠長,裘文傑微徽一閃就
躲過了。
「金姑娘!我這個人就是這張嘴巴太利,你打疼了你的手,也未必能改得了我
的毛病……好了!別鬧,咱們談點正經的。」
「狗嘴裡還吐得出象牙來嗎?」
「狗嘴裡自然長不出象牙,人嘴裡也說不出狐狸話,」裘文傑真是一點也不讓
步。「我問你,你什麼時候過河去新喬治夫喀。」
新喬治夫喀是俄境的一個地名,裘文傑的俄語發音倒是相當標準。
「那是老毛子的地界,」金線狐的眼睛瞪得很大。「我去那兒幹什麼?」
「你不是經常去嗎?」
「誰說的?」
「金姑娘!真人面前不論假,光棍眼裡不揉砂。你在地頭幹些什麼,我可清楚
,煉金廠的工人偷了金子賣給你,莫高那幫子劫金賊,贓物也是賣給你。你只買不
賣,行嗎?你每個月最少要渡過黑龍江到新喬治夫喀去兩趟,右個老毛子專收你的
髒物,沒錯吧?」
金線狐那張臉蛋此起雪地裡的冰雪還要白,經過這張白臉一襯托,那雙眼睛就
顯得格外黑、格外亮了。
「裘少爺!知道太多別人的秘密你並沒有好處。」
「金姑娘!我剛才說的這些話,在金山鎮,在呼瑪縣,在整個北大荒,算是秘
密嗎?」
金線狐冷冷地吸了一口長氣,沒有說話。
「放心,我不是金礦、金廠的保安專員,又不是吃公事飯的鷹犬,我才懶得管
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那你打聽我的行蹤幹什麼?」
「我要托你帶個口信。」
「帶給誰?」
「這個人在你眼裡也許只是一粒砂,在我眼裡卻相當重要,是個『二轉子』,
爸爸是老毛子,媽是中國人……咱們不追他的家譜,提這些幹什麼呀?他的渾名叫
『黑毛』,因為他渾身上下都披了一層黑汗毛,聽說在新喬治夫喀一間酒吧裡當看
門的,一天二十四個鐘頭,倒有二十來個鐘頭是在醉鄉里混過去的。」
「我聽說過這個人。」
「那就麻煩你……」
「只怕來不及,你還有八天的時間,而我在這八天以內不可能過江。」
「那……麻煩你派個專人替我跑一趟。」
「帶什麼口信?」
「請他過江到金山鎮來一趟。」
「這傢伙好吃懶做,偷竊扒年拿無所不為,被保安隊驅逐出境的,他過不了江
。」
「有你保駕他就過得來。」
「他肯來嗎?」
「你告訴他,有個姓裘的要見他,他可以賺到三年的酒錢,你再保險他來去自
如,他一定會來。」
「現在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你找他幹什麼?」
裘文傑笑著說:「知道太多別人的秘密,對你並沒有好處。」
「好!我不問。不過,你不能老是佔便宜,我保證明天擦黑光景這個黑毛就站
在你面前——說吧?許我什麼條件?」
裘文傑很認真地想,半晌,他才開了口:「金姑娘!當你寂寞的時候,我就陪
你一個晚上。」
金線狐並沒有生氣,她的心裡倒像是真被裘文傑抓住了。每天彼人家捧著,一
旦有個男人用腳踩在她的頭上,她反而覺得挺有意思的。
她只是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瞪了裘文傑一眼,就站起來了。
裘文傑應該得意的,但他並沒有得意,反而皺緊了眉頭,好像有很沉重的心思。
鐵柱了又來了,因為門敞著,他幾個大步就到了裘文傑的面前。
「滋味如何?」裘文傑笑著問。
「她已經走了……」
「好啦!邪事辦過了辦正事……過來。」
鐵柱子伸過頭去。裘文傑附在他耳根上嘀咕了老半天,只見鐵柱子一個勁兒地
點頭。然後又退了出去。
客棧中的喧囂聲終於逐漸地平靜了,裘文傑也安靜地躺上了熱炕,照說,他是
不能安枕的,而他卻睡得非常香甜,他似乎沒有將『危險』兩個字放在心上。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使他從夢中醒時,房內漆黑,油燈已滅,在他的床前站了一
個人,雖然看不清那人的臉,但是從身材體型上,裘文傑認得出來人正是他邀約的
佟春霖。
「裘少爺!」佟春霖輕輕地叫喚。
「坐!」裘文傑躺在炕上沒有動。
「有什麼要緊的事嗎?」佟春霖在炕沿上坐下了。
「向你買機密消息。」
「樂意效勞。」
「聶龍有個妻子,還有個小兒子,他們在什麼地方?」
「裘少爺!沒這回事……」
「沒這回事嗎?」
「絕對沒這回事,聶龍到北大荒來是想發橫財的,怎麼可能娶妻生子加上拖累
呢?」
「好!第二個問題:你在替誰幹事?」
「這——話什麼意思?」
「佟春霖!北大荒有人想瞭解我來這兒的動機,就教你出面探測,別以為我不
知道……佟春霖!這不是逼問,是買賣,價錢由你開。」
「裘少爺!你誤會了……」
突然,佟春霖的上身向後仰,原來一根用牛筋做的絞索已經套上了他的頸項,
裘文傑有力的膝蓋也頂上了他的背脊。
「佟春霖!現在不是買賣,是逼問,快說!」
佟春霖發出了一聲嘶叫,就在這一瞬間,窗戶盪開,兩條黑影飛閃而進,原來
佟春霖早有警覺,還帶來了埋伏。
同時間,房門口也閃進了一條黑影,只聽見棒子揮舞的聲音,又是棒子擊中物
體的聲昔,其間也夾雜幾聲悶哼,很快地,一切又恢復平靜。
裘文傑那令人發寒的聲音又在黑暗中響了起來:「佟春霖!你是老狐狸,我也
不是省油燈,而且我那位夥計也挺不好對付。沒關係,我很有耐性,你一問不答我
二問,我二問不答再三問,每問一次得不到答覆,我手裡的絞索就會收緊一些,只
怕你的頸脖子耐不住……」
果然,那根牛筋套索又緊了一些。
「松!松!松——」佟春霖發出哀求的聲音絞索放鬆了。
「裘!裘少爺!你……你完全不遵照江湖規矩……」
「我不是江湖人,不走江湖路,不懂什麼江湖規矩。」
「我跟你來往是買賣,跟別人來往也是買賣,照規矩,我不能去打聽別人的身
份和姓名。」
「我信……那麼,請你描述一下那人的模樣。」
「是個男的。」
「多大年紀?」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面,聽聲音,好像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
「那兩把匕首是他交給你的嗎?」
「是的。」
「用意何在?」
「想確定你和聶龍是否有關係?」
「你和他什麼時再見面?」
「不一定,總是由他主動和我約晤,仍是小百合那條路。」
「佟春霖!我希望你說的都是真話,要不然你就死定了!」裘文傑放鬆了絞索
,接著說:「對不起!你帶來的人挨了我那夥計的棒子,恐怕要在床上躺個十天半
月了。」
「裘少爺!我一向獨來獨往,從來就沒有什麼夥計。」
「哦?」裘文傑在找火柴。「我來亮燈。」
「等一會兒。」佟春霖說了一聲就快步離開,他似乎恐怕捲進這場是非的漩渦
之中。
裘文傑點亮了燈,此時佟春霖已不在現場了。地上躺著兩個身胚粗壯的漢子,
一個腦袋瓜子見了血,另一個雖不見血,但是和他同伴一樣昏迷不醒。本來可以從
這兩個傢伙身上問出一點線索來的,現在看情況是沒法子追問了。
「鐵柱子!」他喊了一聲。
鐵柱子在房門口出現,他手裡拿著一根粗大的棒子,一聲也不吭。
「要多久才能醒來?」
「誰知道?」
「擺在這兒也不是事,拖到外面簷下去。」
「那會凍死他們。」
「那……怎麼辦?」
「可以叫掌櫃的來,就說他們是越窗而進的盜賊。」
「保安隊會派人盤問,我怕那種麻煩。」
「人是我用棒子『亨』倒的,你在大睡,什麼也不知道,保安隊的人由我對付
。」
金線狐已經把話挑明了,她雖然有諾言在先,萬一和保安隊弄擰了,要找碴兒
,她也照樣應付不了。鐵柱子所主張的善後方法是對的。盜賊越窗而入,圓謀不軌
,用棒子迎擊痛毆那是正當的行為。
事情就如此決定,本來已經沉寂的客棧又熱鬧起來,把酣睡入夢的客人都吵醒
了。
在金大院中,此時也是夜深人靜。廊下有好幾個勁裝疾服的男女在候著,似乎
隨時都會出動。大廳中,金線狐和杜雲飛在商議什麼,二人的面色都很凝重。
「雲飛!」在私底下,金線狐對他倒是非常客氣。「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就怕
他一點,怕他是金礦局方面請他來追查髒金的。」
「如果姓裘的真是金礦局請來的高手,就一定會在事先和保安隊方面打聲招呼
。」
「也許金天保和畢玉青只是裝裝樣子。」
「可是,裘文傑曾經放倒了四個保安隊員呀!如果他是吃公事飯,怎麼可以如
此胡來?」
「雲飛!問題就在這裡了,莫高沒有見到裘文傑殺那四個保安隊員,到現在為
止沒任何人能夠證明的確有這麼回事,我派人在那座山神廟的附近查過,不見屍首
,不見痕跡,如果這是一著早就安排好的計謀,教那四個保安隊員暫時躲一躲,那
咱們就上當了。」
「金姑娘!我倒有個辦法。」
「快說!」
「教金天保把姓裘的帶走,看他們怎麼辦?」
「雲飛!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簡單,姓裘的可以明著去,暗裡來,何況這個人對
我來說,還有相當利用的價值……還有一件令我耽心的事,他從來沒有來過北大荒
,他怎麼知道我常常過江到俄境的新喬治夫喀?又怎麼會知道有黑毛這個人?這明
明是有人提供線索給他。」
「金姑娘!他找黑毛幹什麼?那個混球除了會喝酒之外還有什麼用處?」
「雲飛!任何事情都不要看得太單純了……好了!」金線狐伸了一個懶腰。「
時候不早了,渡船隻怕已經在碼頭上等著了,你連夜過江,天亮前把那個醉鬼抬過
來,我倒要看看裘文傑這套把戲怎麼耍下去。」
杜雲飛起身走了,也帶走了在廊下等待的那幾個男女。
金線狐正想回房睡覺,卻又來了客人,這個時候還能登堂入室的當然是特殊客
人。不錯,他的確很特殊,是駐紮金山鎮保安中隊的中隊長畢玉青。高個頭,三十
不到的年紀,挺帥氣。
「玉青!有話到房裡說去。」金線狐連連打著哈欠,聽口氣,她與畢玉青之間
還有著極為親暱的關係。
「就在這裡說,就在這裹說!」畢玉青又拉著金線狐坐了下來。
「怎麼?你還要回隊上去?」
「是呀!那個姓裘的混球把我兩個手下打得昏迷不醒,還挺在那兒呢!」
畢玉青突然壓低了聲音:「我看,放黑槍把那小子丟棄算了。」
「為什麼?」
「我有預感,這小子遲早會給你惹麻煩。」
「玉青!你這個人樣樣都不錯的,就是缺乏那麼一點機智,」金線狐的口氣很
不好聽。「這種餿主意也虧你想得出來,我金線狐什麼時候打過人家黑槍……」
「我來!」畢玉青拍著胸脯說。
「得了吧!別胡亂攪局,往後也別派什麼人去釘姓裘的,情況已經夠複雜了,
你這一插腳,更是一團糟……今晚不宿在這兒?」
「老金在這兒,我可不願被他抓著小辮兒。」
「也好!那就快些回去吧!」
畢玉青走了,金線狐也回到了臥房。人是挺倦的,可是躺到炕上卻又無法閉眼
,裘文傑的影子老在她眼前飄過來飄過去的。
她輕輕地詛咒了一聲:「哼!裘文傑這小子真是個邪神轉世的。」
其實,今兒夜裡躺在床上睡不著的可不止金線狐一個人,那個名叫玉娃子的小
妮子也是在火炕上輾轉反側,難以入寐。
她甚至連衣裳都沒有脫,還不時坐起來望向窗外一遍銀光的雪地,她是在等什
麼人嗎?
石屋裡很靜,好像偌大的屋子裡只留下她一個人。
不錯,她是在等人;那個人像一溜煙似的在銀白的雪地上朝向石屋奔了過來。
就是那個為玉娃子趕車的老婦人,可是,她在雪地上奔走的速度竟然比她所駕
馭的雙套大車還要來得快。
玉娃子一見到老婦人遠遠的影子時,就連忙披衣迎出,等她從臥房走到堂屋裡
,老婦人已經進門了。
「玉娃子!今天佟春霖一整天都在調查咱們的底細。」
「他查得出來嗎?」
「當然查不出什麼名堂來,因為你那位令尊大人事實上是不存在的。不過,—
—我可要提醒你。你今天在裘文傑面前玩的那一套,除了引起金線狐對咱們格外留
意之外,好像沒有別的用處。」
「不見得吧?」
「丫頭!你那張嘴總是不服輸的,告訴你吧!在鎮上,根本就沒有莫高的影子
,他那些弟兄們也是一個不見。」
「也許是因為駐紮呼瑪縣城的保安大隊長金天保來了的緣故……」
「大小姐!別在那兒胡猜亂猜了,莫高不到鎮上來,十成有八是金線狐授意的
。」
「躲誰?」
「自然是躲避裘文傑。」
「佬佬!你這話可把我弄糊塗了,莫高那幫人一個個都是殺人魔王,身上有刀
、有槍,他們會把裘文傑看在眼裡?」
「丫頭!難道你以為裘文傑真是一個江湖浪子?到北大荒來只是為了想發一筆
橫財,狠狠撈一個票?」
「當然不會那麼單純。」
「那不就結了嗎?咱們能想到的,別人也想得到,以我看這一次的大買賣,金
線狐可能另外選擇了交易的地點。」
「在那兒還很難說,不過,一萬八干兩黃金可不是小數目,金線狐縱有再高的
本領也休想瞞過咱們。」
從稱呼上可以想見,那老婦人的輩份要高一些,可是玉娃子對她說話的口氣卻
好像不十分客氣。
「佬佬,今晚別提明天的事,我問你,裘文傑回到客棧裡去了嗎?」
「已經回去了。」
「走!我還要去找他聊聊。」
「丫頭!除非你想陪他在客棧睡覺,要不然你今晚就不要去。」
「佬佬!你說話能好聽一點嗎?」
「丫頭!你該不會對姓裘的已經喜歡上了吧?」
玉娃子抿著嘴一時沒有說話,她倒不是生悶氣,而是在很認真地思索,愛情對
任何一個剛剛成熟的少女都是很奇妙的。
半晌,她才吐出一句話:「那傢伙倒真是蠻逗人喜歡的。」
「那就完了。」老婦人沮喪地說,臨了還歎了一口氣。
「佬佬!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丫頭!你是在辦事,在辦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你喜歡你的對手,你還想辦
成這件事嗎?」
「佬佬!你放心,我喜歡他也只是暗暗放在心裡,我絕不會忘記他是我的對手
……」
「丫頭,你年紀太輕了,不懂得情感是個害人的東西,它會使你軟弱、動搖…
…從現在起,你要恨裘文傑那小子,想出各種理由去恨他,恨他愈深,你勝過他的
機會就愈大。」
「奇怪!我為什麼要想盡法子去恨他?」
「因為恨可以產生無窮的力量。」
「好吧!我試試看……」玉娃子說著就往外走。
「丫頭!你上那兒去?」
「去客棧裡找裘文傑。」
「一定要去嗎?」
「是的。別攔我。」
「好吧!我又只得為你當車把式了。」
「佬佬!我突然又改變主意了,我要一個人去。」
「丫頭!我不明白稱心裡打出是什麼詭主意,可是我要提醒你,千萬別逞強,
今兒夜裡的金山鎮是個閻羅殿,金鳳閣客棧是十八層地獄……」
「佬佬!佛家有句話: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話聲中,玉娃子已經飛快
地奔向隱藏在叢林聞的馬房。
那老婦人搖搖頭,進入了石屋之中。
不一會兒,雪地裡就響起一陣馬嘶,玉娃子已經如一溜煙似地奔走了。
野地裡有積雪未溶,金山鎮那條用青石板舖徹的大街上可沒有雪,馬兒奔來,
蹄聲清亮,倒是很引人注意的。
金鳳閣客棧門前那盞燈籠已經熄了,十四扇門板的大門面也已經合了起來,只
留下一個小小的角門,小夥計坐在門邊沖盹兒。
玉娃子在客棧門口下了馬,韁索套上了木樁子,唯恐別人不知道她來了似的,
扯開嗓門大呼小叫:「小二!醒醒!小二!醒醒!」
小夥計倏地驚醒過來,迷迷糊糊地問道:「姑娘你投店嗎?」
「找人。」
「找人?找誰呀?」
「哈爾濱來的裘少爺。」
「好!我給你帶路。」
小夥計一定心裡在胡思亂想:這位客人倒是艷福不淺,深更半夜還有這麼漂亮
的小姐兒送上門來。
現在,裘文傑是真的睡著了,他不是睡在暖和的炕上,而是抱著一床厚棉被蜷
曲在屋角落裡,他如此委曲自己顯然是防範暗算,這小子真算得上是一個能屈能伸
的大丈夫。
當小夥計拚命擂門,將他叫醒之後,他的兩腿有些僵硬,在地上連跳了好幾跳
,才算把身子站直了。
打開房門,看見玉娃子站在門口,使得裘文傑兩眼發了直。
「別用那種怪眼光看人,好嗎?」玉娃子很大方地進了屋。
「你,——你這麼晚還跑來幹什麼?」
「我去給你們沏壺熱茶。」小夥計挺熱心的,也許他認為如此服務可以得到一
筆賞錢。
玉娃子等那小夥計離開了,她才開了口:「裘文傑!你是決心不走,是不是?」
「怎麼啦?白天我不是已經跟你說明了嗎?請回覆令尊,好意我心領,我自己
可以照顧自己。」
「好!我不攆你走。」
「謝了。」
「不過,有一個條件。」
「你訝說看。」
「告訴我,你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來到北大荒。」
「想撈一票。」
「我加一股。」
「我不懂。」
「別在我面前裝迷糊,兩個人合起來闖蕩總比一個人的力量大,成事的機會也
要多些。如果你小氣,我可以退讓一些,若有收穫,四六拆賬,你多拿兩份。」
「玉娃子!你是個年紀輕輕的大姑娘……」
「你說錯了,我是個凶狠潑辣的野姑娘。」
「玉娃子!稱只要跟我在一起待三天,你將來就休想嫁出去。」
「為什麼?」
「因為我聲名狼藉……」
「沒開系,嫁別人不要,嫁你你總不嫌棄吧?」
裘文傑真是沒轍兒,他真沒料到這位姑娘如此口沒遮攔,什麼話都能出口。
小夥計了沏茶來,並且為他們斟上,裘文傑自然開了厚重的賞錢。
等小夥計退去之後,裘文傑才一本正經地問道:「你來找我,令尊知道嗎?」
「我的事我自己作主,不需要讓誰知道。」
「玉娃子!難道令尊一向如此放縱你嗎?」
「不是放縱,是他相信我的確有力量照顧我自己。」
「玉娃子!你現在先回去,明兒晌午咱們在店堂裡碰頭,再商議,行嗎?」
「不行,現在就要回答我。行!咱們就合計、合計,該從那方面著手。別看北
大荒一遍叢林,滿地冰雪,要想發橫財,機會還挺多的。」
「玉娃子!你聽我說。」襲文傑語氣緩和,聲音低沉、聽起來充滿感情。「我
從小就孤獨慣了,我對任何與我接近的人都具有排斥性、所以我沒有朋友、沒有夥
伴、女人跟我最多只有一夜緣……玉娃子我不是存心要嚇唬你,跟我在一起的人遲
早都會傷心、你趁早離我遠遠的吧!」
這番話雖未必會使人嚇一跳,最少也能使人瞪大了眼珠子深深吸一口氣。玉娃
子卻不是如此,她反而笑了,笑得近乎爛漫天真。
「我不在乎。」她笑著說。
「那是因為你太年輕,還不瞭解感情和自尊被人傷害之後是什麼滋味。」
「我倒很希望能有機會嘗嘗那種滋味,我爹在世的時候老是對我說:人啦!酸
甘苦辣都要嘗一嘗,才夠味兒。」
「玉娃子!你說什麼?」
「怎麼?你耳朵有毛病?一句話要說兩次你才能聽明白嗎?」
「玉娃子!我的耳朵很好,連兩隻蚊子躲在陰暗的角落裡說悄悄話我也聽得見
,你剛才說,你爹在世的時候……可是,我在不久之前還跟他交談過,請問:這是
怎麼回事?」
玉娃子的臉色變了,她似乎在懊悔自己快的大言,也有一些靦腆和困窘的神色。
襲文傑在口頭上沒有催逼對方立刻加以解釋,可是他那麼嚴厲的目光卻具備了
無比的厭惡。
「對不起!」玉娃子垂下了頭,避開對方嚴厲的目光。「我跟你玩了一點花樣
。」
「什麼花樣?」
「其實,我玩花樣的目的不是對你,是對別人。」
「玉娃子!你愈說我愈糊塗。」
「我爹早在五年前就過世了,那時我才十四歲……」
「可是……」
「當時跟你談話的是我,並不是我爹。」
「是你?」
「真的。」她拾起頭來看著裘文傑。「我會學各種野獸的叫聲,也會學各種身
份,各種年齡的人說話,尤其是我爹的聲音學得最像……」
「可是當時那把椅子……」
「那把椅子是我爹在世的時候作給我玩耍的,他老人家生前在金屬局作事,專
門製作密門、窗櫃。暗道之類的設備,在江湖上的人來說,他是個製作『機簧消息
』的能手。」
『金礦局』三個字使得裘文傑的目光跳動了一下。
「裘少爺!在北大荒想要安安穩穩活下去可沒那麼簡單,我常常玩這把套把戲
,讓別人知道我有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子,別人就不敢輕舉妄動地對付我。」
「那位老婦人是你什麼人?」
「她當年被我爹救過性命,感恩圖報就一直跟著咱們父女倆,爹亡故之後,她
誓言盡她的力量保護我一直到她死,我叫她佬佬。不過,在別人的面前我總是聽她
的。」
「她那根皮鞭上表現的功夫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她的槍法也很準,刀法也很犀利,是個不太容易對付的老婆子。」
「玉娃子!你把最重的秘密都告訴我了,那麼,另一件事你也沒有必要瞞著我
了。」
「你怎麼知道我來了金山鎮?又為什麼知道我的處境很危險?你好心好意教我
立刻離開這兒又是為什麼?」
「裘少爺!這些問題我不能答覆。」
「為什麼?」
「請不要逼問。」
「玉娃子!不能共心腹又如何能交朋友?」
「裘少爺!人與人之間多少保有一點秘密才有神秘感……好了!要不要我這個
夥伴?」
「對不起!我不要你這個夥伴,不過,我會把你當成朋友,因為我看不出你有
任何傷害我的意思……現在,我送你回去……」
「用不著,我也和你一樣,獨來獨往成了習慣:……裘少爺!聽說一句勸告:
對金線狐絕對不能推心置腹,狐狸永遠都是狐狸,不可能變成一隻馴良兔子的。」
「你放心,我的外號叫『白狼』,在森林中,狼總是此狐狸要凶悍得多。」
「我走了,明早晌午我一定來。」
玉娃子走了以後,裘文傑再也睡不著了,他盤膝坐上了熱炕,享受小夥計方才
為他沏上的釅茶。
這壺釅茶喝下去,裘文傑就更加難以入寐了,他也許存心在磨贈,一直等到天
色大亮,客棧中人聲漸起,他才躺下了入夢。對!大白天睡覺也許安全一些。
等裘文傑一覺醒來,已將近晌午時分了。
鐵柱子站在床前,輕輕地說:「那個姓杜的來了。」
「請他進來。」
鐵柱子出去,杜罷飛進來,裘文傑的睡意還沒有全消。
「裘少爺!有兩件事要向您報告。」杜雲飛的口氣始終是畢恭畢敬的:「莫高
的弟兄們懸賞的五百兩黃金已經送過來了,金姑娘間您是暫時擱在她那兒等您走時
再拿?還是給您送過來?」
「先送過來吧!我是個見錢眼開的人。」
「您說笑……這第二件,您要找的人擦火光景可到鎮上,不過,您要見他可能
要等到明天了。」
「為什麼?」
「因為黑毛一天到晚都是醉糊糊的,不等他酒醒,您還要照顧他,那不是給您
添麻煩嗎?」
「錯了!人說酒後吐真言,我就是要趁黑毛大醉酩酊的時候向他打聽幾件事情
。」
「裘少爺!」杜雲飛突然壓低了嗓門:「順便向您報告一件很不幸的滑息。」
「哦?」
「佟春霖死了!」
裘文傑倒是真的吃了一驚。
「在北大荒,佟春霖扮演著一個非常特殊的角色,他的被殺,可能會引起一連
串的麻煩。」
「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裘少爺!不能說完全沒有關係,因為昨晚三更天有人看見他進了你的上房,
也有人看見你用絞索勒他的脖子……佟春霖的被殺,你還得花點兒心思去洗刷你的
嫌疑。」
「雲飛老弟!」裘文傑臉上洋溢著非常怪異的神情。「你告訴我這件事或許是
基於一番好意,而我卻猜想是金線狐要你來嚇唬我的。我從昨晚到現在,沒有離開
過客棧,佟春霖被殺的事扯不上我。不過,我倒知道是誰殺了他。」
「哦?您知道?」
「有一個人,托他來打探我此行的目的,我向佟春霖追問那個人,那個人心生
恐懼,於是殺死佟春霖滅口。」
「那個人是誰呢?」
「我遲早會找到那個人的。」
「裘少爺!北大荒近來年還算平靜,至少沒有大亂子。不過,這種平靜好像要
打破了,因此,金姑娘非常耽心。」
「雲飛老弟!他說北大荒近來很平靜,這不是欺人之說嗎?兩個月前發生了巨
額劫金搶案,半個月前,劫金主犯莫高被捕……」
「裘少爺!那都不算是大亂子。」
「什麼才算是大亂子?」
「整批整批的人物死亡,只有人命才是最貴重的,對不對?」
「哦!」裘文傑笑了,他發笑的動機顯然是幸災樂禍。「原來是金線狐恐懼血
腥,她以前不是靠著血腥作風才出人頭地的嗎?」
「裘少爺!如果你對我們金姑娘有成見的話,那真是最大的不幸。」
「雲飛老弟!我不是什麼好人,所以,我並不討厭壞人,可是,我討厭那種裝
好人的壞人。」
「喪少爺!金姑娘並不壞,至少她的心地不壞,在北大荒要生存下去也不是一
件容易的事。」
「好啦!在你的嘴裡,不可能說出對金線狐惡毒、指責的字眼,因為你是在吃
她的飯……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
「那就請回吧,黃金送過來的時候如果我不在,你就留交櫃上好了。」
「數日太大,恐怕不能留交櫃上。」
「那……你就在店堂裡等著我。」
「裘少爺今天要出去走動嗎?」
「午後也許會出去溜躂溜躂。」
「那我會在稍晚的時候送過來。」
杜雲飛告辭走了。說句良心話,裘文傑倒是很欣賞他,年紀輕輕,又是練武的
人,竟然有一股文質彬彬毫無火氣的氣質,那是很難得的。
裘文傑洗了把臉,來到店堂,玉娃子已經在座了。
今天是個好晴天,很暖和,玉娃子脫下了皮裘,換上了薄絲棉的襖褲,顯得俏
麗多了,雖然她吸引了不少怪異的目光,她仍然很自在地向裘文傑打著招呼。
「我叫了一條魚,要酸溜的,……你呢?」她笑著問,就像和一個在一起吃過
幾十年飯的老伴相處似的。
「我要羊羔子肉。」
店小二在一邊應著:「裘少爺!不用您吩咐,早就給您預備好啦!」
「聽說休昨晚殺了佟春霖?」
這劈頭一句,使得裘文傑傻了眼。
「怎麼啦?吃飯的時候不談該這種事嗎?」
「王娃子!你打那兒聽來的?」
「鎮上的人都這麼說。」
「說我是殺人兇手?」
「人家可沒指名道姓,只是說,佟春霖的仇家遠從哈爾濱追來報了仇——那不
是你是說誰?」
「玉娃子!我現在告訴你,佟春霖的被殺與我無干,你相信嗎?」
「我相信,不過……」
「玉娃子!你聽我說,這顯然有人故意栽我的髒,故意散佈這種對我不利的謠
言。」
「真的嗎?」
「無憑無據,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不過,散佈謠言的人一定有他的用心……
玉娃子!你幫我查一查,是誰在散佈謠言,好嗎?」
「行!什麼條件?」
「你說!」
「以後每辦一件事情黃金一兩。」
「你也愛黃金?」
「誰不愛黃金?你去問問北大荒的人,誰不是作夢都在想著黃全?」
這小妮子的話似乎還有雙關語意,不過,裘文傑卻沒有動絲毫聲色,只淡淡地
諦:「好,辦成了黃金一兩,就這麼說定了。」
喝酒、吃飯,說些閒話,氣氛倒是很融洽的。
飯後,裘文傑說:「玉娃子!我什麼時候可以得到你的消息?」
「上燈時分。」
「好!咱們晚飯又可以在一起吃了。」
玉娃子顯得很高興的樣子,而裘文傑心裡卻浮現一個問號:這小妮子不是很好
對付嗎?今天是怎麼回事呢?
這一頓晌午飯費去了不少時間,飯後兩個人還將一壺釅茶喝得成了清湯寡水,
裘文傑先走了玉娃子,然後又向鐵柱子交代了幾句話,這才緩步踱出了金鳳閣客棧。
春陽已經過了頭頂,時間已經過了晌午,裘文傑故意將時間挪後,如果曲文芝
重視這個約會,她會耐著性子等候的。
在閒言閒語中,裘文傑已經從玉娃子那兒把曹家酒坊的地址打聽清楚了,與客
棧只隔兩條街。春陽暖人,長街上行人不少,裘文傑似在信步徜徉,不過,他還是
留意了一下,有沒有人釘梢。沒有,除非釘梢的人技術相當高明,使裘文傑無法發
覺。
酒坊是最好找的,門口一定有個斗大的『酒』字,而且在金山鎮別無二家。
櫃上很清閒,只有一個小夥計伏在櫃?上打盹兒。
「這是曹家酒坊嗎?」
「沒錯。」小夥計睡眼惺忪的,「您要打酒?」
「我要找一曲姑娘。」
「往後走。」小夥計招手向後指了一指。
店堂很深,走到底,是一條橫廊,左邊堆滿了大缸,右邊則見到一座拱門,裘
文傑很自然地向拱門處走去。
拱門外是一座院子,沒有花兒沒有草,卻是滿院子大缸,觸鼻一股酒糟味兒。
沒有見到人影,也聽不到人聲,這麼大一座酒坊,應該有不少人才對,怎麼會
如此安靜呢?
喪文傑只不過稍稍有一點猶豫,然後他又拾腿跨過了拱門。他的身子剛過拱門
,門頂上突然有人飛身而下,那個人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彎刀。
那個人穿得非常單薄,大概是怕厚重的衣服妨害他俐落的手腳,但是衣袂卻帶
動了風聲,就這一點點輕微的聲響,使得裘文傑在那把彎刀臨頸前的一刻得到了警
告。
刷地一聲,彎刀在他的右側走空。
裘文傑當時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憑他的閱歷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曲文芝那個小
女人具有如此險惡的心地,竟然會設下如此卑劣的圈套。
他這裡一楞,那把彎刀改變了一個方向,又向他的左腰勾來,速度快、勁道足
,是個用刀的好手。
裘文傑身上有兩把匕首,但是沒有時間讓他去拔傢伙,他只有飛身後退,而身
後卻是大酒缸,他只有騰身而起,落腳在缸上。
但他想不到酒缸中卻藏得有人,兩隻強而有力的手,緊緊握住了他的足踝,就
好像在他的雙腳加上了一百斤的大腳鐐。
使彎刀的男子站定了,沒有繼續攻擊。又見許多酒缸中紛紛有人跳出,一時之
間,裘文傑也無法去數一數周圍有多少人,當時他還能將眼前的情勢加以判斷,對
方顯然還不想立刻就傷害他。因此,他並沒有作困獸之鬥。
從拱門處走出來一個男子,四十來歲,紫膛臉,眼露紅絲,好像剛剛喝下了三
斤燒刀子。
那個紫膛臉的漢子似乎很欣賞裘文傑似的,瀟臉微笑,連連點頭,緩緩地說:
「不錯,身手真不錯。」
裘文傑可以說是站在生死邊緣上,但他還夠鎮定,吸了一口氣,冷冷地問道:
「你是什麼人?」
「曲文堂,」那男子的中氣十足,因此聲音異常洪亮:「你已經見過我妹扶。」
「這我就不明白了,咱們無冤無仇,何苦設陷加害?」
「老弟!我只想試試你的身手,你並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呀!」
「如果我的反應遲鈍一點,恐怕早就身首異處了。」
「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老弟那麼不濟事,還憑什麼敢單人匹馬闖到北大荒來
?」他的手輕輕一揮。
裘文傑的足躁被鬆開了,他也就跳了下來。
「老弟!請不要責怪舍妹……」
「我不想責怪任何人,只因為曲姑娘言辭懇切,所以我才來赴約……說句老實
話,我不認識什麼聶龍,他的生死與我無關。白山黑水之間藏龍臥虎,也輪不到我
這個遠來的行客伸手管閒事,算我多此一舉,讓我走,行嗎?」
「裘老弟—聊聊再走,又何必急呢?」
「你我有什麼好聊的?」
「喪老弟,憑良心說,我並不喜歡聶龍,這小子目中無人,夜郎自大,偏偏我
的麼妹愛他愛得死去活來……聶龍死了,是他咎由自取,我也不想為他報仇。不過
,有一件事我卻要弄個明白,你明明和聶龍有金蘭結交之誼,此番又明明是為他而
來,卻死不認賬,到底是為了什麼?」
「姓曲的!我希望你把話聽清楚:我根本就不認識聶龍,更談不上什麼八拜之
交,請你們不要把我裘文傑跟一個已經作古的人扯在一起。」
「裘老弟!你這張嘴真夠緊,不過,我這個腦袋瓜兒也並不太笨,聶龍的死亡
好像牽連到一件很大的秘密,說趕來我也算是他的大舅,你老弟把我甩在一邊可不
行。」
「曲文堂!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人單勢孤,北大荒則是遍地豺狼,我很想給你作個幫手,如果這裡頭牽扯
到財富,也好讓孤兒寡婦將來有個倚靠,最少,也能讓舍妹平一口冤氣。」
「容我再說一遍:我不認識什麼聶龍,也不想問有關他的任何事情。」
「如此斬釘截鐵嗎?」
「不錯。」
曲文堂那張紫膛臉一直浮現著笑容,現在,他突然沉了下來,笑容一旦消失,
紫膛臉就變成了黑臉。
「裘文傑!你是個不仁不義的混帳東西!」
「什麼意思?」
「聶龍慘死,埋骨異鄉,而你竟然將你與他的濃情厚誼一筆勾銷,你豈不是一
個不仁不義的混帳東西嗎?」
看裘文傑的表情,他似乎氣得要口吐鮮血,這些人為什麼一定要將他和聶龍纏
夾在一起呢?事實上,他在來到北大荒之前根本就沒有聽說過聶龍這個人。
裘文傑似乎沒料到自己竟然會遇上如此不講理的人,如此說不通的事。他吸了
一口氣,將心情平靜下來,衡量著眼一叫的情勢,看看自己有多少機會。他很冷靜
,也很客觀,他的答案是零。
那麼,再衡量另一件事,這傢伙的目的是什麼?現在就是一棒子將裘文傑的腦
袋敲扁了,他也不相信聶龍那一番恩仇與他有什麼干係。
「這裡是酒坊?」裘文傑的聲音輕得連他自己都聽不見。
「沒錯,這裡是酒坊。」
「咱們站在這裡你一句,我一句爭得唇焦舌爛幹什麼呀?咱們應該坐下來,打
壺好酒,邊喝邊聊,也許可以聊個結果出來!」
「哈哈!」曲文堂笑了,笑得很開心的樣子:「你這小子總算改了脾氣:走!
我也嘴乾舌燥,喝幾杯是個好主意。」
情勢真是改變得太快,方才是兵戎相見,現在是水乳交融,敵友完全取決於裘
文傑的態度。他似乎又得到了一個教訓:以後一定要圓滑一點。
曲文堂領著裘文傑從那些密密麻麻的大酒缸、大酒甕之間穿過去,進入了一間
屋子,他示意他的手下敞開了窗戶,很亮,很寬敞,然而屋內除了一張方桌,幾條
長凳之外別無他物,似乎這裡是專為喝酒而設置的。
沒錯這裡是酒坊請人品酒的場所,每一座酒坊都有這種設備。
曲文堂和裘文傑面對面坐下,那一群漢子除了一個站在近前等著差遣之外,其
餘的都留在屋外。曲文堂顯然是一個粗漢,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相信了裘文傑。
真是如此嗎?
曲文堂拍拍手掌,立刻有人送進酒來,裘文傑這才發現這間屋子還有另一扇門。
一隻三、五斤的大土甕,兩隻大海碗,送酒進來的人將甕中的酒倒進了海碗中
,是道地的高梁、濃郁的酒氣一個勁兒地往人鼻孔裡鑽。
裘文傑暗暗吸了一口冷氣,這一碗酒喝下去,就是讓別人用刀子支解了拿去當
豬肉賣,他都不會有一星半點的知覺了。
「這是剛蒸出來的高梁,不到酒坊來,你是喝不到這種好酒的,來!」曲文堂
可真乾脆,咕嘟一大口,海碗中的酒就去了三分一。
裘文傑也照樣喝了三分一,他如果能堅持到此為止,不再多喝一滴,他還是罩
得住的。
「我要先把情況弄清楚。」裘文傑的喉嚨撓著一把火,說起話來有些沙啞。「
你對聶龍的死有什麼感想。」
「世界上天天在死人,這小子死了可說與我毫無關係,不過,他讓我妹妹作了
寡,想起來有點彆扭。」
「聶龍生前跟你還處得來嗎?」
「處不來,尤其對他誘拐我妹妹這檔子事使我非常不諒解。」
「這話不對吧?是令妹自願的,怎麼能用上『誘拐』這種字眼呢?」
「你聽我說,江湖浪子如飄萍,沒家沒業沒有根,不知明天在那兒,也不知明
天活不活,還要去招惹一個良家婦女,這不是誘拐是什麼。」
「好了,古話說:人死不記仇,也別再去嘟嚷他了……方纔你好像提到『財富
』這個字眼,這和聶龍的死扯得上關係嗎?」
「小子!你是明知故問,還是真不知道?聶龍那小子沒田沒地,也沒個有錢的
好爸爸,他吃什麼?喝什麼?拿什麼養老婆孩子?他當然要想法子找錢,在北大荒
,找錢就得把性命豁出去。」
「財路很多,他找的是那一條?」
「黃金。在北大荒,任何人聽了都會心動。」
「去挖?去偷?去搶?」
「他想在老虎嘴邊奪食。」
「別打啞謎。」
「老實告訴你吧!官的,全控制在幾家金礦局的手裡,私下的、小路貨,全落
在你那相好的手裡了。」
「老兄?你在訝什麼呀?」
「金線狐那個騷娘們不是你相好的嗎?別害臊,在北大荒能把這種娘們弄上手
是你有本事,那個孫子王八蛋不想……」
裘文傑怕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來,連忙接上了話說:「哦!原來聶龍想來一招『
印度鬼子吞煤炭』,黑吃黑,他跟你商量過嗎?」
「要是沒先嘗到甜頭,怎會栽一個大觔斗?」
「照你這麼說,聶龍就是死在金線狐手裡羅?」
「不敢說。」
「怎麼不敢說了?」
「我曲文堂一向如此,沒憑沒據甚至連個影兒都沒有的事,絕不胡說白道……
來,喝酒、喝酒!」
「慢!」裘文傑說話的速度比曲文堂端碗的速度要快得多。「等我先把要問的
話問完,你們兄妹倆一向住在金山鎮嗎?」
「老實告訴你,咱們兄妹倆的地方離這兒少說也有一天半日的路程,小時候大
概來過,酒坊的主人是咱們兄妹的舅舅……我曲文堂有我曲文堂的生財之道,不想
跟那個騷狐狸窮攪和。」
「以往不來金山鎮,如今為什麼來了呢?」
「姓裘的!你這話不是多問的嗎?舍妹聽說聶龍的把兄弟來了,要來為聶龍報
仇了,她當然趕著來。你想想:不管怎麼說,她絕是我妹抹,我能袖手不管嗎?我
當然要跟來瞧瞧。本來不想露面的,後來一看你真有兩把刷子,膽子大了,所以…
…」
「令妹如今在什麼地方?」
「你問她幹什麼?男人的事情男人談,要她們女人夾在裡頭幹啥呀?」
「令妹說她是聶龍的遺孀,那是因為她有一個跟聶龍像貌很相似的寶貝兒子,
我來赴約,就是來看那個小孩子的,你說你是曲文芝的哥哥,又扯了好多聶龍的事
,我怎麼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
「哦!你原來是怕我使詐?」
「沒錯。說不定你就是殺害聶龍的正凶,怕我找到你頭上來,所以故意引到金
線狐那邊去,好讓我誤入歧途,這雖然是我在打比方,也有可能性啊!」
「裘文傑!你真會說大話,我伯你找到我頭上來?果真如此,我方才早就把你
丟棄了。」
「曲文堂!你老兄也在說大話,方纔你不是沒本事把我丟棄,是你不敢,因為
你早有算計,知這我不是一個人來的。」
曲文堂那張紫臉突地一怔。
「怎麼?我這一箭射中了你的心坎,是不是?」
「裘文傑!你在酒坊中還打了埋伏?」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麼說,你在明處看起來是單人匹馬,其實在暗中你卻是大隊人馬,是不是
?」
「也許。」
那張紫臉上又露出了笑容,這個姓曲的真還有點兒詐。
「好了!咱們閒話少說,言歸正傳,你總得先把你跟聶龍的關係先交代明白,
你們的確是拜把子、歃血的兄弟,你這回也的確是為了替他報一箭之仇才來到北大
荒,是不是?」
「我是一直在否認這檔子事,要是你一直這樣認為,我是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裘老弟!你這一套少來,我曲文堂是大木棍裡預藏繡花針,粗中還有細。你
剛才說,今天前來酒坊赴約,為的是要看看那個與聶龍有幾分相像的小兒子,請問
:如果你壓根兒就沒見過聶龍,你又怎麼知道那個小傢伙究竟是不是聶龍的兒子?」
這一問,可把裘文傑問住了。裘文傑是言者無心,這傢伙卻是聽者有意。由此
可見,對方並不是一個好應付的腳色。
「算你有一套,」裘文傑訕訕地說:「看來我只有承認了。」
「這就好辦了!」雖然旁邊只有一個垂手而立的粗漢子,曲文堂仍然是作神秘
地壓低了嗓門:「金線狐那個騷娘們跟保安隊有交情,跟莫高那一夥鬍子也有來往
,專作收購髒金的買賣,金礦中的工人偷出來的零星礦石她買,莫高劫來的整塊她
也買,聽說她還有個熔金的爐子,改換了金磚的模樣兒,過江運到新喬治夫喀去,
賣給一個老毛子,這些年來,這騷娘們少說也賺進了上萬兩的黃金。如果能找到她
熔金的爐子在什麼地方,她那些錢貯存的地方,咱們就大發財了。」
「曲文堂!你真想當我的幫手嗎?」
「千真萬確,要是我是說瞎話,就讓我被酒醉死。」
裘文傑心裡暗笑:這倒是一種很新鮮的死法。
「我得先問問,你手底下有多少實力?」
「十來個人,五支快慢機。」
「咱們先談好條件,不管到最後咱們撈到了多少好處,你只能拿三分一,因為
我在暗中還有另一個夥伴。」
「好!我不爭,三分一就是三分一。」
「另外還有三件事情你必須遵守。」
「你說。」
「這頭一件,你帶著你的手下立刻住到『金鳳閣客棧』去,我需要用人幫手的
時候比較方便。」
「好!」曲文堂毫不考慮地回答。
「第二件恐怕有點兒難。」
「你說。」
「從此刻起,你和你的手下不准喝酒,免得酒後誤事。」
「這……」曲文堂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頭。「好!這個條件我也答
應。」
「第三件,立刻把你的妹子曲文芝叫來,我有話要跟她面談。」
曲文堂拍著他那粗糙肥大的手掌,她就像一個法力無邊的魔術師,掌聲甫落,
曲文芝就抱著孩子走了進來。孩子頭上紮了根朝天一炷香的小辮兒,兩顆小眼珠子
溜溜地轉,貌相生得很清秀。
「好了!你可以先上客棧去了。」
「這內中有個問題,我這一亮相,金線狐可能找碴兒,她自己不出面,也會教
保安隊的人出頭,我該怎麼應付?」曲文堂皺緊了眉頭,顯示他很關切這種遭遇的
可能性。
「你自己想法子應付,別指望我幫你打通難關,」裘文傑冷漠地說。「要想發
橫財,總得有點兒本事。」
「好!我自己應付。」
曲文堂很爽快地走了。
曲文芝在裘文傑對面坐下,先展露了一個歉疚的笑容,然後低聲說:「裘少爺
,希望哥哥沒有得罪你,他是個粗人,我真拿他沒法子。」
「沒關係,粗人多半心地好,要交朋友就要你哥哥這種性情中人,」裘文傑伸
過手去拉著孩子的小手,「這就是聶龍的孩子嗎?」
「叫伯伯。」
孩子叫了,發言不准,聽起來好像『啪啪』之聲。
「聽你哥哥說,聶龍好像死在金線狐手裡。」
「聽說。」
「你不能肯定嗎?」
「沒憑沒據的事誰敢肯定。」
「聶龍在生前要作什麼,跟你商量嗎?」
「他從不告訴我的。」
「為什麼呢?」
「他認為女人不應該過問男人的事,再說,如果讓我知道了他的行動,我可能
會阻撓。女人總是怕這怕那的膽子小。」
「聶龍生前跟你哥哥的感情處得怎麼樣?」
「不好,總是抬槓、爭吵,有好幾次還差點動刀動槍的,不過我哥哥在私底下
還是很關心聶龍的。」
「聶龍對他呢?」
「聶龍最討厭哥哥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會桶漏子。」
「你哥哥在北大荒有案底嗎?」
「沒有。哥哥不打劫,不殺人,在北大荒只要不幹這兩件事就不算壞人。」
「你現在跟孩子住在什麼地方?」
「就住在酒坊裡。」
「安全嗎?」
「你是怕有人殺害咱們這兩個可憐的孤兒寡婦?」
「不能不防。」
「用不著防。在北大荒沒人幹這種事,殺害孤兒寡婦會讓人家一輩子瞧不起,
你放心好了。」
「你哥哥跟我聯手了,他嘴裡說,跟我聯手只想發點橫財,不干聶龍生死的事
,其實,他還是想為聶龍報仇,為你吐一口氣……好了,你等著消息吧!不管聶龍
因何而死,被誰所殺,咱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襲文傑離曹家酒坊時,日頭已經偏了西,在長街上才走了沒幾步,驀見玉娃子
在對面的街簷下向他招呼裘文傑跟著她走進了一條冷落的小巷子。
「裘少爺!你這個人真不夠意思。」玉娃子埋怨地說。
「怎麼啦?」
「我要當你的夥計你不幹、別人一說你就答應了,怎麼,你是瞧不起我嗎?」
「玉娃子!你一直跟著我嗎?」
「我是為你好呀!剛才那個姓曲的要是真敢動你,我早就把他的腦袋瓜兒給摘
下來。」
裘文傑笑著說:「玉娃子!我跟曲文堂的談話你都聽見了嗎?」
「一清二楚。」
「你恐怕還有聽漏的地方。」
「絕對沒有。」
「我跟曲文堂說,如果有財富到手,只能分給他三分之一,因為我暗中還有另
外一個夥計,那個夥計就是你啊!」
「真的嗎?可是你一直沒有答應我入伙呀?」
「當我發現你在暗中保護我的時候我就決定准許你作我的夥伴了。」
「什麼?你知道我在暗中跟著你?」
「當然知道。」
「裘文傑!你好壞!」
「好人怎敢單身匹馬地上北大荒來,嗯?」
裘文傑的態度改變得很厲害,他好像是一個輕佻的登徒子,在當街調戲良家婦
女,因為在他嬉笑之間,右手已經搭上了玉娃子的眉頭。
也許玉娃子可以容忍,把他這種輕浮的舉動當成親暱的行為,因為他們兩人是
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使得玉娃子微微地吃了一驚。
「裘少爺!」她輕叱著:「快放手—萬一被人撞見了,這像什麼樣子?」
裘文傑不但沒有放下手來,反而更用力地抓住了玉娃子的肩膀,他好像中了邪
似的,突然將玉娃子的嬌軀猛力一帶,幾乎是同時,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從一
扉窗欞中刺了出來,只差那麼幾分,玉娃子就會被那把牛耳尖刀穿透心胸。
玉娃子臉都嚇白了。她還沒看清楚那把牛耳尖刀,刀又從窗欞中抽了回去。
待玉娃子回過神來,她立刻就要追緝那個想要殺她的人,可是,在小巷子的石
牆上只有那麼一個窗洞,木格子的窗檻,並沒有屋門,即使明知持刀偷襲的人還在
屋子裡,也不得其門而人。
「裘少爺!你看清楚那個人了麼?」
「我只看清楚了那隻手,不管那隻手在什麼地方出現,我都能將它認出來。」
「裘少爺,我們從這邊繞過去,搜查屋子……」
「玉娃子!別說傻話,你去搜,一定搜不出什麼來,這傢伙手法怪異,行動詭
秘,恐怕早就離開這座屋子了。玉娃子?他一刺未成,還會再來,也許你還有機會
逮著他,現在你可要仔細想想:為什麼有人處心積慮地要殺害稱?」
「我自問沒有仇人!」
「那個用牛耳尖刀行刺的人並不一定就是為仇而來。」
「那又是為什麼?」
「也許那只是一件買賣。」
「裘少爺!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跟你先回客棧去,一定要將剛才所發生
的情況加以分析,找出結論……老實說,我在北大荒土生土長,頭尾十九個年頭,
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
「玉娃子!」裘文傑以極為輕悄的聲音說:「我們也許永遠都回不了客棧。」
「為什麼?」
「瞧!」裘文傑微微偏了一下頭。
玉娃子終於看見了,巷子口站了兩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各人抱著膀子直挺挺地
站著,把巷子口的出路封死了。
「裘文傑!」大概是有點兒著慌,玉娃子竟然脫口叫出了他的名字。「你看那
兩個小子是衝著咱們來的嗎?」
「鐵定是。」
「那……咱們往巷子另一個出口走,看看他們會怎麼樣。」
他們轉過了身子,走向巷子的深處,才走了二十多步,他們又發現了另外兩個
同類型的漢子,同時把另一個出路也封住了。
「裘文傑!」玉娃子瞪眼,豎眉、低聲說:「難道咱們真要死在這條小巷子裡
?」
「玉娃子!」裘文傑很認真地說:「別發火,對付這幾個粗漢不難,難在咱們
猜不透在這四個粗漢的背後隱藏了什麼花樣。」
「你打算怎麼辦?」
「玉娃子,行動並沒有一定的取抉標準,我要你能夠隨機應變,和我保持良好
的默契。」
「你放心,咱是好幫手,可不是你的累贅。」
裘文傑一揚脖子,拾腿向方才進來的巷口走過去,才一拾腿,他又停了下來。
方纔那個刺出利刀的小窗子上的木格子突然向外翻倒,露出來一個約摸尺半見
方的小洞,那幾根木格子在翻倒後仍在向下滑動,直到觸地為止,那好像是一個可
供上下的梯子。
更妙的是:巷子兩端的四個漢子開始抬腿向前走,雖然步子很慢,卻具有相當
壓力。他們沒有開口,而他們的目的誰都明白,他們正在玩著『請君入甕』的把戲
——要裘文傑和玉娃子登上木梯,鑽進那個小方洞,進入一個不明前途的地方。
現在,裘文傑和玉娃子已被那股無形的壓力壓到了那個小窗之下,他們背對背
地站著。
王娃子狠狠地用拐肘在裘文傑的背脊上搗了一下,低聲問道:「你到底在玩什
麼花樣?」
「什麼意思?」
「我就不相信你對付不了這四個傢伙,瞧瞧他們,油頭粉面、衣服光鮮、活像
兔子,你這條白狼難道是不吃兔子的嗎?」
「他們像兔子嗎?」
「怎麼不像?充其量是幾隻肥壯的兔子而已。」
「玉娃子!小時候偷過葉子園的水果沒有?」
「偷過。」
「你一定伸手構不著,你用什麼方法去摘果子哩!」
「我明白了……可是,我能把你扔下嗎?」
「王娃子!我不怕打不贏他們,可是,我想在動手之前先弄清楚一件事:他們
是衝著你來,還是衝著我來?」
「裘文傑,我可不是臨危先溜,是恭敬不如從命……」她的兩手突然反過來抓
住了喪文傑的手腕。
裘文傑手腕往上一提,玉娃子借勁使勁,兩腳就踏上了裘文傑的眉頭,再一彈
腿,人已上了房頂。她自己倒真像一隻鬼子,一溜煙似地不見了。
那四個漢子並沒有去追趕溜走的玉娃子,仍是前後將裘文傑夾纏著。
「現在,情況總算明白了,各位是衝著我來的。」裘文傑冷冷地說。「各位可
以先把話說明,是要命,還是要跟我談談。」
內中有個漢子開了口:「姓裘的!你真聰明,把那小姐兒支了咱們好說話。」
「各位:我還是有點不明白,若說各位是衝我來的,剛才為啥又用那種黑刀手
法想刺殺那位姑娘。」
「怕她活著礙事。」
「現在已經不礙事了。」
「鎮頭上有一輛套車,請你帶著聶龍的未亡人,還有她那個小兒子,上車打馬
就走,愛上那兒上那兒,沒有攔阻你,只要你不留在北大荒,你包管可以活上一百
歲。」
「你可知道你能活多少歲?」裘文傑邊說邊晃了過去,方纔他那種如臨深淵的
凝重神色突然消失了。
「別妄想動手,你背後還有人。」
「誰的背後沒有人?」裘文傑已經晃到了那個開口說話的漢子面前,手指往對
方鼻尖上一指。「你可知道你還能活多久?」
那漢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告訴你,我會算命,我算定你立刻就要死,而且死得很慘。」裘文傑的語氣
真像一個相命先生。
後面立刻有硬硬的東西抵上了裘文傑的背脊,他當然明白那是要命的玩藝兒。
裘文傑似乎掌握了氣勢,儘管他的性命抓在別人手裡,但他一旦掌握了氣勢,
就使得對方的態度軟弱下來了。
「姓喪的!咱們奉命行事,別跟咱們過不去,咱們可不想傷害你。」
「奉命行事?奉誰之命?」
「不能說。」
「世上沒有不能說的事。」
「真不能說。」
「那麼,我現在告訴你,我裘某人到金山鎮來是要辦點事,事兒沒辦妥就不能
走;即使到了我該走的時候,我也不會帶著聶龍的孤兒寡婦走。」
「那,……咱們只好用強了!」
「如何用法?」
「押你走。」
「你們不妨試試看,也許可以一槍將我轟躺下,想押著我離開這兒只怕辦不到
。」
並非裘文傑怕死,而是他在對方的話中已經聽出了破綻,對方不敢擅自作主幹
出傷害他的事。
後面那兩個漢子的表情他無法看到,可是裘文傑卻明白地看到了面前那兩個漢
子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姓裘的!這樣好不好?你先上那輛套車,等咱們去酒坊請孤兒寡婦的時候,
你再溜掉,好歹也給咱們兄弟一個面子。」
「我想先請問一下各位的字號。」
「無名小卒。」
「既是無名小卒,我又何必給你們留面子……這樣好了,告訴我,你們奉何人
之命,我立刻跟隨你們去見他,不為難你們,行嗎?」
「不行,咱們也曾奉命不得洩密。」
「那……咱們只得這樣僵住了。」
「姓裘的,咱們兄弟實在不願傷害你,如果你一定要耍橫,咱們也顧不了那許
多了。」
在盡說狠話的這一段時間裡,裘文傑已經將情勢衡量過了,後面那兩支槍的槍
口也對著他們自己的夥伴。
幾乎在完全沒有任何跡象的情況下,裘文傑突地縱身而起,人在空中,雙腳左
右彈踢,立刻就有兩個人出面門被踢中而向後栽倒,手在屋簷上一撈,人已倒翻上
屋,其速度之快,使人看都沒有看清楚。
那兩個沒有挨踢的漢子仰首上望,似乎在等待裘文傑在屋頂上逃走時給他一槍
。那知裘文傑根本不打算逃走,他身子往屋面上一個倒翻,立刻又縱落一下來,雙
腳再度踢上對方的面門。一瞬之間,將四個漢子全部擊倒,不是憑功夫,而是靠機
智。
那兩支槍被裘文傑一腳掃開,現在,情勢完全改觀了。
「各位:我在『金鳳閣客棧』,要是各位認為我的行為太鹵莽,可以過來坐坐
,我可以擺酒向各位賠罪。」
說完後,他掉頭向巷口走去。
裘文傑似乎忘掉了一個人;那個手持牛耳尖刀的人不是還沒有露面嗎?難道他
會像一頭烏龜似的縮起脖子嗎?
當然不會,那把牛耳尖刀突然從小窗洞伸了出來,裘文傑又看到了那隻手,那
隻手他可以在任何地方認出來。
巷頭少說也有八、九尺的寬度,那把牛耳尖刀只有一尺冒頭,加上半截手臂,
也只不過攔住了巷道的一小部份。如果裘文傑想要闖過去,憑他方才表露的矯健身
手,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裘文傑卻停了下來。
為什麼呢?是因為那雙手吸引了他。
他曾經對玉娃子說過,那雙手不管在任何地方出現,他都可以一眼就認出來。
的確,那隻手給予人的印象太深刻,白皙、圓潤,看不到一根血筋,顯露的大拇指
塗著鮮艷的蔻丹,最妙的是,春寒料峭,半截手臂卻是光裸的,似乎存心想要增加
那隻手的誘惑力。
幾乎可以肯定的,那是一隻女人的手;一隻非常柔美的女性之手,卻握著一把
惹人厭惡而又極端犀利的牛耳尖刀,自然會引起任何人的好奇之心。
裘文傑不但具有好奇心,還有幾分頑劣不冥的童心,他伸出手去,屈指在牛耳
尖刀的尖端彈了一下,嗡地一響,證明是寒鐵打造,可不是塗上一層銀漆唬人的。
裘文傑未免有點兒得寸進尺,屈指彈彈刀尖,見對方毫無反應,他竟然去輕撫
那只握刀的手,柔軟、細膩,雖然暴露在寒冽的空氣中,卻非常溫暖,真好像有一
股強烈的吸引力,使得裘文傑的手指順著腕部游向肘部,就在這時,小窗洞中伸出
了另一隻手,一隻生滿黑毛而又粗糙的手,其快如電,準確無比地扣住了裘文傑的
右腕。
這的確是令人感到意外的,不過裘文傑還沒有太意外,美麗的外表經常掩藏險
惡的內在,這個道理他是懂得的。不過,當他使勁往回一抽,卻抽不動分毫時,他
是真的吃驚了,就在這一瞬間,他已經看到了死神的嘴臉。
那把牛耳尖刀倏地抽回,又以閃電之勢再度刺出,刀尖指向裘文傑的左胸,那
是一刀穿心的要害之地。
裘文傑無法後退,只得往右閃,而那只生滿黑手的手卻使勁拗著他的腕子,在
這一瞬間,裘文傑忍著右腕的澈骨疼痛,使身軀向右挪移了一寸左右,就是這麼一
丁點兒偏差,那把牛耳尖刀沒有刺中他的心房,然而卻將他的左肘處穿了一個大洞
。
像裘文傑這種人由於自信心過強,犯一次錯誤是難免的,一錯再錯也可能,但
是,同樣的錯誤他絕不會犯第二次,也就是說,他不可能再讓對方桶出第二刀。
他的左手飛快地擦出匕首,扎向那只生當黑毛的手,那隻手只得鬆脫,他的身
子立刻後退,當牛耳尖刀再度刺出的時候,只能『點』到為止。
這時玉娃子和那個為她駕車的老婦人從巷口衝了進來。裘文傑肋下的傷口正在
大量湧血,不過由於衣服厚重,別人一時還看不出來。
「哎呀!」玉娃子叫嚷著:「我以為我會成為你的救命恩人,想不到你早就把
他們放倒了……」
裘文傑以右手自胸前橫過,搗著左肋的傷口,苦笑著說:「玉娃子,你來得正
是時候。」
「你?你怎麼了?」玉娃子似乎發現了他的臉色不對。
「你的大車也來了嗎?」
「就在巷口………」
「玉娃子!送我到你的石屋去,我挨了一刀………」
玉娃子向那老婦人打了一個手勢,老婦人伸手抄住了裘文傑的右腋,半架半拖
地把他弄上了停在巷口的大車。
車在顛簸快速前進,裘文傑的熱血在快速地湧出,他的臉色比大地上的雪還要
白。
「裘文傑,你會死嗎?」
「當然會死。」
「那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你死了之後我該怎麼辦?把你埋了?還是找你的朋友?或者你要我替你報仇
?」
「玉娃子!別想得那麼多,我現在不會死!」
「人那有不死的?不死豈不變成了妖精?我是說,若干年後我可能會死在一張
兒孫圍繞的床上。」
「你這個人真是壞死了,這個時候還在說笑話。」
「我不說笑話我就會痛得哭出來。」
「裘文傑!我看見那四個傢伙躺在地上,而你又受了重傷,我真不明白是怎麼
回事?」
「我也同樣不明白。」
老婦人駕車的技術真是一流的,她在大車幾乎要翻覆,車身幾乎要抖散的速度
下趕回了石屋。
療傷的步驟生長在荒原的人全都是內行,炕底加火,使屋內溫暖,再燙上一壺
白酒,用剪刀將衣服剪開,溫熱的白酒向創口淋下去,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使得
裘文傑昏迷過去。
再醒來,裘文傑只感到渾身火熱,他發現自己全身都是赤裸的,身上蓋著一條
駱駝絨的毯子,玉娃子靜靜地坐在炕頭前。
「是姥姥替你脫了衣服,她說,這樣血脈才會流通,姥姥還替你燉了一鍋老薑
湯,你一定要補,要不然你強健的身子永遠也復不了元。」
「我昏睡多久了?」
「現在是半夜,你並沒有睡多久,姥姥說,也許你會昏睡幾天幾夜,那要看你
的底子;看起來你的底子好像很厚實!」
玉娃子去端了薑湯來,硬逼著裘文傑喝了兩大碗。裘文憐支撐看上半身時感覺
左肋處並沒有太大的痛楚,似乎傷勢並不嚴重。
「是誰替我療傷的?」
「我。」玉娃子一副得意的樣子。
「你學過嗎?」
「當然學過,在北大荒要比醫療牲口的功夫,恐怕還沒有誰比我更高。」
「原來你是獸醫?老天呀……」
「別大驚小怪好不好?人跟牲口受到了外傷,醫治起來根本就沒有什麼兩樣…
…裘文傑,你很幸運,創口雖然很深,卻沒有洞穿,大概只差一兩分,腹腔那一層
薄薄的膜,在燈光照射下都看得見了。療治這種傷口我最內行,要是穿透了腹腔,
我可能就要替你辦後事了。」
「要多久才能復元?」
「要傷口全都長好大概要十天半月的。」
「起來走動呢?」
「現在就可以,躺著、站著、或走動、跟創口都沒有連帶關係,不過,你失血
不少,最好還是躺著靜養幾天。」
「不行,我天亮的時候要見一個人。」
「非見不可嗎?」
「非見不可,你立刻送我回客棧去。」
「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伴。」
「說說看,什麼條伴?」
「讓我留在客棧保護你。」
「我想:金線狐也許會保護我。」
「你這個人真奇怪,能夠信任金線狐,為什麼就不能信任我?其實,我也是為
了保護我那三分之一的進賬。一不小心,沒撈著橫財,差點還賠上一副棺材,那多
不合算呀!」
裘文傑緩慢地下了炕,趿上鞋,不過,那條駱駝絨的毯子仍然裹在身上,他試
著走了幾步,行動無礙,只是有點兒頭昏。
「行嗎?」
「行,請把我的衣服拿來吧!」
「只有褲子還能穿,姥姥替你把血漬洗乾淨,也烘乾了,上衣都被我用剪子剪
開了,而且皮裘上的血漬也沒法子洗………」
「好!那就趕緊把我的褲子拿來吧!」
裘文傑穿上了羔子皮的長褲,上身只得繼續披著那條駱駝絨的毯子。大概是因
為深更半夜玉娃子不好意思去吵醒正在酣睡的姥姥,由她自己駕車送裘文傑回客棧。
凌晨的金山鎮顯得格外寧靜,好像這裡是一片祥和,其實暗中隱藏著的殺機則
不是一般人可以感覺出來的。
有人在等裘文傑,是杜雲飛,當他看見玉娃子在喪文傑身邊時,目光有些兒曖
昧。
「裘少爺!下半夜我就來了,我想想你也沒什麼地方好去,就自作主張地在這
兒等您………」
「我多喝了幾杯猛酒,醉了!」裘文傑有氣無力地說:「有事嗎?」
「裘少爺!有什麼事你還不知道嗎?黑毛的酒意總算是完全退去了,不過,他
一直吵著要酒暍,如果再讓他三杯下肚,恐怕又得等好久………」
「人呢?」
「在金家大院。」
「這麼說,你是要我到金家大院去會他?」
「不是這個意思………金姑娘要我來請示您,不過她想建議裘少爺,不讓黑毛
四處走動,這樣比較妥當。」
裘文傑不自禁地看了玉娃子一眼。
玉娃子立刻就開了口:「裘少爺!你說好了要回到客棧內睡大覺的,你想亂跑
可不行。」
「雲飛!」裘文傑以打商量的語氣說:「勞你駕,把黑毛送過來,好嗎?」
「裘少爺!你實在不能走一趟嗎?」
「雲飛!我現在還頭痛,實在不想動彈。再說,這位姑娘也不依。」
「好吧!我快去快回。」杜雲飛立刻就走了。
「黑毛是誰?一個人?一條狗?還是一隻大狗熊?」
「當然是一個人。」
「你剛才說的非見他不可,就是這個人嗎?」
「是的。」
「待會兒他來了之後,你們要密談,是嗎?」
「不是密談,只是單獨地問他幾句話,我也許不在意有別人在我旁邊,不過,
黑毛也許會在意。」
「放心!待會兒我會到房外去,同時我還可以在四周巡查,免得有人偷聽你們
的談話——傷處怎麼樣?很痛嗎?」
「還好,杜雲飛沒有提起這件事,好像我受傷的事還沒有傳揚出去。」
「北大荒每天都有浴血死搏,每天都有人流血送命,別人不會把這種司空見慣
的情形當著了不起的大事來談論了。」
裘文傑先穿上了一件皮裘,他心裡想:當杜雲飛見他身上裹著一條駱駝絨毛毯
時,他會怎麼想呢?
他到隔壁房裡去叫醒了鐵柱子,向鐵柱子交代了一些事情,鐵柱子每聽一句就
點頭,一副好像睡意還沒有全消的樣子。
杜雲飛的動作真快,人立刻就帶來了,打老遠就聽到那個混血兒的嘀咕聲:「
我的酒蟲子早就在不安份了,真要餓死他們,我心裡還挺難過哩!」
當那小子在房裡一坐,立刻就迫不及待地問道:「酒呢?你不是說酒等全都準
備好了嗎?」
裘文傑沒有說什麼,只是打了一個手勢,玉娃子和杜雲飛走了出去。
房門關上了,照說,黑毛討酒喝的聲音一定會響徹雲霄,實際的情況卻完全相
反,靜靜的,黑毛似乎已經被麥文傑的魔法給鎮住了。
裘文傑和黑毛到底在談些什麼?別人無法知道;黑毛為什麼會那麼安靜地待在
那兒?別人也無法知道。
他們晤談的時間相當長,當裘文傑在房門口出現時,天已經麻麻亮了。
他向杜雲飛招招手,後者立刻走了過去。
「雲飛,代我向金姑娘傳句話兒,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麻煩她立刻派人
將黑毛送過江去,別讓他留在金山鎮。」
「裘少爺,您的吩咐金姑娘一定會照辦。我想請教一件事:你用什麼法子使得
黑毛突然那麼溫馴呢?」
裘文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黑毛在他身後出現了,他手裡捧著一隻酒罈子,正
在大口大口地往嘴裡灌酒。難道這就是裘文傑的密方?
杜雲飛拉著黑毛的衣袖,拖著他走,這時,裘文傑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
采。
裘文傑退回房中,玉娃子立刻就出現在他的面前,柔聲問道:「你累了嗎?」
「有一點。」
「要不要歇一會見?」
「你呢?」
「別管我,如果你感覺累了,就安安心心地睡一覺,有我在這兒,誰也別想再
傷害你。」
「玉娃子!你不該待在這兒,我想派你一件差使。」
「哦?」玉娃子有些意外,也有些興奮。
「去看看金線狐有沒有立刻派人將黑毛送過黑龍江。」
「很重要嗎?」
「相當重要。」
「可是,你的安全也相當重要。」
「玉娃子!你是知道的,在客棧裡還住著另外一個夥計,他手下的槍還不弱,
我吃不了虧的。」
「我差點忘記了,」玉娃子拍打著自己的額頭。「好!我去看看,一有確定的
消息,我就立刻回來告訴你。」
玉娃子匆匆走了,鐵柱子又進了房,他在裘文傑耳朵根子上嘀咕了老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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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丹楓 OCR
《舊雨樓》獨家連載﹐如要轉載請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