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舊愛，也是新歡
那麼，怎樣鞏固夫妻的感情、怎樣安內呢？
夫妻的感情之所以會出問題，最主要的，還是和一夫一妻制有關，因為，再好吃的
東西，天天吃、餐餐吃，你會感到厭倦；再好玩的事情，天天玩，你也會煩膩；夫妻相
處久了，最愛做的事情也變成公事，難免會厭倦、會出問題。人都是喜新厭舊的，這是
好事，因為喜新厭舊才能夠進步，可是，有些舊是不能厭的，怎麼辦呢？
所以，如果不能換新的人，我們就換一種新的心情。像我在家裡面住久了，會覺得
房子舊了，很想換，但是沒有能力換，於是就把房子重新粉刷一遍，把家具換個位置，
這樣看起來又像新的一樣。我和太太處久了，也覺得很厭倦，很想換，但是不敢換，也
沒有能力換，怎麼辦呢？換一種心情！例如，星期天我就請太太吃西餐，到市區找一家
最有情調、最羅曼蒂克的西餐廳，到了之後，我請太太先進去，五分鐘後，我再進去，
然後走到旁邊對她說：「小姐，請問這裡有人坐嗎？」她說沒有，「請問我可以坐這裡
嗎？」她說可以，我就坐下，問她：「小姐，請問你貴姓，你一個人嗎？」裝作不認識
她一樣，和她結交、攀談，那種感覺完全是新鮮的，一點也不會覺得厭倦。因為我們本
來就很熟了，所以，一個小時之後，我就摟著她的腰出去了。服務生還以為我多麼厲害，
一個鐘頭就到手了呢！
所以，換一種新的心情，夫妻兩人一起去新的餐廳、新的風景區，甚至新的賓館，
為什麼要讓先生帶別的女人去賓館呢？你也可以去啊！去看看電動按摩床到底是什麼滋
味？阿拉伯風情又是什麼意思？看看櫃台小姐看到你先生時，會不會說：「王先生，你
又來了！」如果你不敢去賓館，那麼，先生下班回來時，你點上兩根蠟燭，放上華爾滋
的音樂，換一件法國進口的睡衣，在床上擺一個撩人的姿勢，先生看到一定高興得要命。
當然最好把小孩和身邊的瑣事擱下來，兩個人一起去旅行，那完全是一種新的感覺。
想想看，談戀愛時，你們每天都唯恐時間不夠，恨不得朝夕廝守；為什麼結了婚之
後，又嫌在一起的時間太多，不曉得如何打發呢？所以，如果每天早上起床，就抱著今
天要和對方談戀愛的心理，今天要追她，今天要怎麼巴結她、討好她；怎樣向他撒嬌，
怎樣挑逗他、引誘他，讓他心動。每天帶著這種談戀愛的心理，那麼，婚姻其實不是戀
愛的結束，不是戀愛的墳墓，而是戀愛的開始。而婚姻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戀愛會有時
輸、有時贏，不能保證；而婚姻則不同，對方穩是我的，跑不掉，你對他只要一分好，
他可能就還你三分。所以，每天都帶著和對方談戀愛的心情，來和他相處，永遠都不會
覺得厭倦，能夠如此，對方就是你日日的新歡，也是你永遠的舊愛。
話雖如此，夫妻在一起久了，難免還是會有對他不滿的時候，這時你會開始想他的
壞處，愈想愈多，愈多就愈想，新愁舊恨便湧上心頭。
當然，我們會對對方不滿，但是，當我們愈對他不滿時，愈要想他的好處。人到底
會有很多好處的，也許他雖然小氣得要命，每次都買那種三件一百元的衣服給你，但是，
他自己的衣領破洞了，還捨不得換！也許他不曾對你說過一句好聽的話，但是你生病時，
他也是煩惱得整夜沒睡！再想想看，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人，從來都沒有對你好過，你
不怨他，也不恨他；而這一個人，他一輩子都對你這麼好，就是這次比較不好一點，你
就恨他、怨他，這樣公平嗎？
其實，夫妻是服務最好的，也是最受我們挑剔的。平常我們到餐廳吃飯，菜上得很
慢，很難吃、很貴，你還不是乖乖付錢、乖乖給小費嗎？而太太為你煮了一輩子的飯，
都那麼好吃，今天鹽多放了一點，你就掀桌罵人，這樣公平嗎？許多做太太的也是一樣，
平常和任何男人講話都非常溫柔客氣，「好的！是的！謝謝您！」但對自己的先生，卻
兇得要命。我們看到的是：往往太太對先生的態度，或是先生對太太的態度，反而是最
粗暴的。
想想看，這個世界上哪一個人對我們最好？一定是我們的另外一半，那麼，我們有
什麼理由對他不滿呢？何況我們愛一個人，是以他原來的樣子愛他，而不是以我們所希
望的樣子愛他。我舉一個例子，我和我太太的感情很好，是文壇出名的，但是，她有一
點讓我非常不滿，那就是她每次都不從後面擠牙膏，而把一條牙膏擠得亂七八糟，怎樣
也改不了。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說：「太太啊，如果你愛我的話，為什麼不能為
了我，而從後面擠牙膏呢？」結果她說：「如果你愛我的話，為什麼不讓我隨便擠牙
膏？」說得也是，牙膏又不一定要從後面擠才能刷！
所以，我們愛一個人是以他原來的樣子愛他，愛他的好，也愛他的壞；愛他的優點，
也愛他的缺點；愛他的長處，也愛他的短處，而不是以我們所希望的樣子愛他，認為說，
我愛你，所以我希望你做到怎樣怎樣、變成怎樣怎樣，如果你做不到、變不成，我就不
愛你。這樣的愛是不對的！以他原來的樣子愛他，就不會有那麼多的不滿、失望。
吵架的藝術
但是，夫妻還是有很多吵架的機會，因為彼此的生活太密切了。像我們家每次只要
裝潢房子，我們夫妻就吵個沒完，因為她說牆壁要粉紅色的，我說要米黃色的；她說桌
子要圓的，我說要方的，大家都覺得自己對，沒有辦法決定。甚至有一次帶小孩子到東
海大學玩捉迷藏，我太太說我偷看，我說沒有，兩個人就吵了起來，我兒子便坐在地上
哭。所以，夫妻間有太多雞毛蒜皮的事可以吵架。如果有人說，他們夫妻已經三十年沒
有吵架了，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之間已經三十年沒有說話了。
但是，吵架也不全是壞事，因為吵架可以解決問題，只不過，吵架也會破壞感情。
那麼，怎樣吵架能夠解決問題，而又不破壞感情呢？
最好的吵架方式就是采取「三限」的政策，什麼叫三限？第一，限時：吵架要限時
間，白天吵架，不可以吵到晚上；晚上吵架，不可以吵到天亮，聖經上也說，「不可含
怒到日落。」所以，夫妻吵架要約好，不可以超過八小時、違反勞基法，那麼這個架就
不會吵得太長久。
第二，限地：一次只在一個房間吵架，在客廳吵架就在客廳吵完，不要吵到臥室裡，
害得「正事」都不能做；在餐廳吵架，就在餐廳吵完，不要到小孩的房間去連累無辜。
如果每次吵架都只限在一個房間，這個架就不會擴大，也不會連累到無關的人。
第三點最重要，就是限量：一次只吵一件事情，你說我襪子亂丟，我們就來吵襪子
亂丟這件事，把它吵完為止，不要牽扯到昨晚幾點才回來，上個月薪水少多少，愈扯愈
多，永遠吵不完。其實，所有的架都是這樣，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果每次限吵一件
事，這個架就吵得很有限。只要能夠采取三限政策，吵架當然不會破壞感情。
而吵了架之後，要如何結束呢？很簡單，因為夫妻是愛人，不是仇人，只要有一個
人先認錯，這個架馬上解決，馬上雨過天晴，什麼問題也沒有。但如果兩個人都覺得自
己對，不肯先認錯，那這個架便會繼續吵下去。
以我們家來講，我們夫妻吵架，一定是我先認錯，這不是因為我的風度好，而是我
覺得不這樣的話划不來。因為，除非可以吵到離婚，那麼還值得試試看，不然再怎麼吵，
最後還是要和好，既然早晚要和好，那麼，吵得愈久，冷戰的時間愈長，您愈划不來。
因為她可以不煮飯，你只好吃泡麵；就算她煮了，也煮得很難吃，讓你吃得很難過；吃
完，她又擺出一張臭臉，讓你看電視都笑不出來。所以，不如趁早認錯，太太馬上心花
怒放，你才有好日子過。從投資報酬率來看，夫妻吵架，先認錯絕對划得來。
也許有人會擔心，老是認錯，錯的認錯，對的也認錯，不會慣壞對方嗎？對方不會
愈來愈不像話嗎？這一點的確值得擔心。
以夫妻吵架來說，我就是認為我太太錯，才會和她吵架；問題是，她也認為是我錯
才和我吵架，如果有一個早就認為自己有錯，那架還吵得起來嗎？所以，無論如何還是
要有人先認錯，認錯是划得來的。因為，當兩個人在情緒激動的時候，沒有辦法冷靜的
思考或評斷誰是誰非，不如趁早認錯。認錯之後，如果事後證明你的確是錯的，太太沒
有話說，因為你已經認錯了，她會原諒你；萬一事後證明是她錯，她心裡會感到愧疚，
更會感激你，覺得明明是她不對，是她無理取鬧，你還這麼寬容，一定會對你加倍的好。
所以，不管怎麼說，這個生意都絕對是划得來的。
婚姻困難嗎？
一夫一妻雖然是一種不太合理的制度，但還是值得我們追求。因為婚姻可以給我們
一樣最寶貴的東西，那就是一個家，家不是吃飯睡覺的地方，也不只是一個窩，家是一
個心靈的堡壘。當你在這個世界上受了打擊，受了挫折、傷害，當你感到灰心、沮喪、
失望的時候，你確定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而且這個地方很奇妙，有一個人，他無條件、
無論如何都站在你這一邊，支持你、鼓勵你、安慰你，讓你能夠重新站起來，面對這個
世界。這種力量是再親的父母，再要好的朋友沒有辦法給我們的，只有我們在人生旅途
中所尋找到的最親密的伴侶，可以給我們這樣的力量。所以，就算只是為了要得到這樣
的力量，婚姻也值得我們努力去經營，去把它做好。
其實，現代人之所以覺得婚姻困難，是因為忽略了成功的定義，成功是什麼？大多
數人的想法認為，成功就是事業做很大，賺很多錢。其實不是的，在我們的人生，真正
的成功應該有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人格的成功，例如說我是一個好人，一個有用的
人，那麼，我在人格上就成功。人格成功了之後，再去追求家庭的成功：夫妻感情很好，
父母、子女一家人和樂融融，非常溫馨，那麼，我的家庭就成功了。人格成功、家庭成
功之後，再追求事業的成功，說自己賺多少錢、養多少人，對國家有多大的貢獻，這才
是正確的成功的階段。
今天有太多人只顧著追求事業的成功，結果，事業雖然成功了，人格卻有缺陷，家
庭卻不美滿，這種痛苦，終生也沒有辦法消除。而且，一個人的事業是不是能夠成功，
是很難講的；但是，人格和家庭的成功，卻是只要努力，就絕對可以做得到的。如果你
對自己的婚姻不太滿意的話，那麼，是不是可以試著再給自己，也給對方一次機會，再
努力試試看，畢竟這是終生的幸福。或者你認為，我的婚姻已經沒有救了、完蛋了，再
努力也是徒勞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民間故事：
從前有一個婦人，她丈夫經常打她，對她很不好，她實在很痛苦，就去找道士，問
他：「可不可以給我一個符，讓我先生吃了之後對我好一點？」道士說：「沒有問題，
你只要能從老虎的嘴上拔一根毛來，我就幫你做這道符。」婦人說：「老虎那麼兇，我
去拔它的毛，不就被它吃掉了嗎？」道士說：「沒有辦法，只有老虎嘴巴上的毛才能做
這種符。」婦人只好到山裡面，她找到一只老虎，但不敢過去，離它遠遠的。第二天去，
稍微前進一點；第三天去，再稍微近一點。連續好幾個月，離老虎愈來愈近，彼此愈來
愈熟悉，後來她開始拿東西給老虎吃，最後熟悉到老虎肯在她手上吃東西。
有一天，她鼓起勇氣，趁老虎在她手上吃東西時，從它嘴上拔了一根毛，歡天喜地
沖下山去找道士，設想到道士卻把毛丟到火裡燒了，他說：「老虎是世上最兇惡、最殘
忍的動物，你對老虎都可以這麼有耐心；你丈夫難道比老虎還兇惡嗎？如果你能夠用對
老虎的心對你的丈夫，他一定會改變的。」
如果你家裡面有一只母老虎，或公老虎，你可以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也許還可以挽
救婚姻，讓你的婚姻美滿。在我們一生這麼漫長的旅程中，有快樂，也有痛苦，快樂有
人分享，快樂可以加倍；痛苦有人分擔，痛苦可以減半，為了得到真正幸福美滿的人生，
雖然一夫一妻這樣的婚姻制度受到很大的挑戰，但是，根本上婚姻這樣一個美好的東西，
還是應該試試看。還沒有結婚的人，千萬不要因為別人說婚姻不好而不結婚，因為，他
們的話都不可靠。
會說婚姻不好的只有三種人，一種是還沒結婚的，他既然沒有結婚，怎麼知道婚姻
不好，沒有吃過豬肉，怎麼知道豬肉不好吃？第二種是已經結婚的人，他每天都在吃豬
肉，卻對你說豬肉不好吃，你怎麼能夠相信他呢？第三種是結了婚又離婚的人，他吃了
豬肉，說豬肉不好吃；但是你要吃的又不是他吃的那塊，又何必相信他呢？所以，我們
還是要自己吃吃看，才知道豬肉的滋味怎樣？不好吃再吐掉也還來得及——放心，正如
豬肉吃不死人，婚姻也是害不死人的，還是要「試試看，便知道」。
愛情與命運
我想，真實紅樓夢很簡單，紅樓夢的一個主題就是：愛。人生最可貴的就是一個：
愛。這樣子的主題，如果我們能夠真正地從這裡面體會到愛情的可貴的話，它是最有用
的書。
我想，其實紅樓夢很簡單，紅樓夢的一個主題就是：愛。人生最可貴的就是一個：
愛。這樣子的主題，如果我們能夠真正地從這裡面體會到愛情的可貴的話，它是最有用
的書。
對於古典文學，老實講我的興趣不是非常的大。雖然我自己當年念的是台大中文系，
可是在讀中文系的時候，我就是一個很愛蹺課的學生。我記得我畢業後幾年，回去找一
位老師，他已經不認識我了；看了半天，他才想起來：「哦！我想起來你是誰了。」他
說：「我記得你大四的時候，我上你們的課，有一天要上課的時候，我走到文學院外面，
看到你躺在文學院外面的草地上；躺在一個女孩子的膝蓋上。看到我，爬了一下，沒有
爬起來。我就去上課；上必修課——訓詁學。兩節上完回來，你還躺在草地上，還躺在
那個女孩子的膝蓋上；看到我，又爬了一下，還是沒有爬起來。啊……我認得你，就是
你。」所以講起來，對中文系而言，我不是一個很好的學生。當然，不是很好的學生，
我也有我念書的方法。我記得那時候我去修杜詩——杜甫詩，很多人去上，大概一百多
個人。但是我上了第一節課，就覺得這個老師講得不好，或者只能說我不喜歡，從此以
後，這一年我就沒有冉去上過他的課。但是為了要證明他講的很差，所以我自己拚命地
去讀這一門課，然後在這一門課考最高分。我的目的就是要考到最高分，才能證明我不
去聽你的課是對的。然後我還可以告訴別人：「你看，我沒有去上課都最高分；你們還
上什麼？大家都不要上。」這是年輕時候的一種心情。
紅樓夢的愛情主題
至於講到「紅樓夢」是不是一個好的文學作品？我想這是沒有問題的。一般來講，
我們去分析一個作品是不是好，從三個觀點：一個是它的社會性，一個是它的藝術性，
一個是它的思想性。就社會性而言，我想它絕對足以反映那個時代。我們要了解清朝人
在做什麼，我們不會去讀清史，讀了也沒有用，讀也讀不下；那是歷史，可是對我們的
了解沒有幫助。我們去讀一個可能是完全虛構的「紅樓夢」，卻可以知道那個時代的人，
他們是怎麼樣的音容相貌、思想感情、喜怒哀樂。它絕對可以反映出那個時代；尤其是
一個沒落的貴族那種情形。所以我想就社會性而言，它是絕對夠的。有很多非常好的作
品：譬如說邱吉爾的「二次大戰回憶錄」，獲得過諾貝爾獎；它裡面非常的真實。裡面
幾乎每個字都是真的，根據事實來寫。但是真實的事情有時候未必有虛構、想像的事情
那麼動人。我想我們不必去追究紅樓夢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因為文學所追求的
真實是人性的真實。我們只要相信人跟人相處之間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可能有這樣的
情形，那麼這個作品我們就可以接受，不必去追究它是否真實？
就藝術性而言，我想紅樓夢是非常成功的一個作品。怎麼講呢？我自己這幾年在寫
小說，深深地感覺到：小說家簡直像上帝一樣，怎麼說呢？在他所創造的世界裡面，那
些人物，他要他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他死就死、要他活就活、要他哭就哭、要他笑就笑，
寫小說這一點是非常過癮的。問題是你必須要寫的人情、人理，必須要寫的打動人心；
不能寫成像我們的電視劇一樣。我最近很偶爾看了幾次的八點檔，差點都笑死了。為什
麼一個女兒，那麼親愛的媽媽，人家告訴她說你媽媽飛機失事了；她就相信、就痛哭流
涕了。飛機失事不會有點新聞嗎？不會有警察去搜救、打撈屍體？什麼東西都沒有看到，
人家講一句你就相信了，就哭成那個樣子，真是非常的奇怪。更奇怪的是，一個女孩子
她把頭髮剪了、換一個服裝、換個講話的語氣、曾經跟她非常親密的人，居然就一點也
認不出她來了；這是怎麼可能的事情嘛？你想想看，今天你很親近的人，他頭髮一剪、
換個服裝，換個樣子，你就說這個人我不認得了。這簡直豈有此理，根本是天方夜譚，
如果我在寫這個劇本的話，我就替它說：找了半天，認不出是他來，沒辦法、強吻他；
一吻他之後就發現：唉呀！果然是你，沒錯；這是我熟悉的口臭。所以，說實在，寫小
說是不容易的事情。而紅樓夢裡面人物之複雜，我想很少有小說能夠跟它相比，在這麼
複雜的人物裡面（我們看到有些紅樓夢的版本第一頁就有整個的人物關係表）可以說曹
雪芹幾乎就沒有弄錯的地方。這實在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我有很多朋友寫長篇小說，寫
一寫，一個人物就不見了；忘記了，還要去把他找回來。曹雪芹他不犯這種錯的。更重
要的是說，在裡面這麼多人物，幾乎每一個人物都有他的特性。水滸傳裡面當然有一百
零八個好漢，可是一百零八個好漢裡面，除了少數的十幾個之外，我們可以很明顯的感
覺到。譬如說林沖啦，李逵啦，魯智深啦，這些比較明顯；其他大多數的人物，還是非
常模糊的。不像紅樓夢裡面，幾乎每個人物的面目都非常的明確、每個人的個性都非常
的不同，而且這些人物的個性還創造了典型化的個性。今天我們可以說這個女孩子好像
林黛玉，或者說這個女孩子的性情像襲人；聽到的人馬上就知道他表達的是什麼樣的意
思，這是一個人物創造的成功。
就思想性而言，紅樓夢啟發我們什麼樣的思想？有人用哲學的角度去講：人生如何
如何。我想，其實紅樓夢很簡單，紅樓夢的一個主題就是：愛。人生最可貴的就是一個：
愛。這樣子的主題，如果我們能夠真正地從這裡面體會到愛情的可貴的話，它是最有用
的書；比我們學生時代讀的任何東西部有用。我們學了六年的英文，說實在，沒什麼用；
不相信你問一個高中畢業生，用英文講「我要上廁所」怎麼講？他不會的，我跟你打賭
他不會；這就是我們學的英文。至於說數學有什麼用？除了更進一步的深造之外，否則
到現在為止，我的體會：數學對我最大的幫助就是三角的部分：sin、cos可以幫助我打
撞球。除此之外，可能就沒有了；對於沒有繼續往這個方向發展的人而言，可能就完全
沒有用，通通還給老師了。可是，紅樓夢裡面可以給我們體會到人生最可貴的就是愛的
這一點，我想是絕對足以受用一輩子的。
紅樓夢談情，金瓶梅談性
不過講到這一點，我也要很慚愧的承認，我從小就讀紅樓夢。這不是我吹牛，我小
學五年級就讀紅樓夢，可是每一次都沒有讀完；每一次讀到第五回，就看得臉紅心跳了。
啊，看到賈寶玉……就非常的激動；看完之後，趕快就去翻後面，看還有沒有這樣精彩
的鏡頭。尤其是對著每一回的回目去找；唉呀！這一回好像有、好像有……結果發現整
本，居然都沒有！大失所望！再也讀不下去了。以後也都努力了很多次，每次讀到第五
回，就沒辦法讀完。這個！我必須承認，還是到了大學時代才把紅樓夢讀完。
可是，從這點來說明，也就非常有趣。我想，我們可以拿紅樓夢跟金瓶梅來做一個
對照：在紅樓夢裡面，它所有的主題是情，感情的情。所以「性」對它而言是很不重要
的。當然也不可能完全沒有提到性，因此在紅樓夢裡面，就除了在第五回，警幻或者是
襲人出現的時候，有所謂性的具體描寫之外；後面部沒有了，整本都沒有了。有的話，
也是用暗示性地、很隱晦地、含蓄地說這兩個人也許有這樣的關係而已，但是絕對不再
去描繪它的情形。可見呢，對他而言，「情」是他的主題。可是，金瓶梅剛好相反。金
瓶梅的主題就是「性」，整本裡面都是性。有人請我推薦給青少年看的好書，也就是必
看的書；我說：「金瓶梅」必看，為什麼金瓶梅必看？金瓶梅看了有免疫的作用。因為
中國從金瓶梅之後，所有的黃色小說，沒有一本超過金瓶梅的；都是一樣的模式；所以
只要看過金瓶梅之後，其他的可以不用看了，像打預防針一樣的。
那麼，在金瓶梅裡面，人與人的關係就是一個性的關係了，沒有感情的成分。惟有
一點點讓你覺得好像有一點點感情，大概就是那個月娘死的時候，西門慶哭了一下，而
且哭得還蠻真心的。除了這個部分之外，我們沒有辦法體會到這裡面人跟人的關係是用
什麼來結合的？都是用性來結合的，或者說廣義的物欲來結合。所以，這兩本書它非常
大的不同在此。
也有人拿紅樓夢來跟水滸傳來相比。如果說，紅樓夢是寫情的，水滸傳就是寫義的；
禮義廉恥的「義」、人與人之間的「義氣」，我們也可以看到，水滸傳裡面人跟人的關
系就是靠著這個「義」來結合的。父母兄弟、夫妻的關係都不如朋友之間「義」的關係。
如果人生只有情或者只有義的話，當然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問題是，對人生而言，情有
的時候是真的，有的時候是假的。所以在紅樓夢裡面，有甄寶玉、有賈寶玉、有甄、賈
兩府。為什麼有這樣的兩個府？其實它所要告訴讀者的，就是告訴你說，人生的感情有
真的、也有假的。也就是說人際的關係其實就在於情、義的變化。我每天遇到許多人，
跟我也許都是彼此之間沒有任何情可言；我們的關係只是普通的關係，可是假使說其中
一位跟我是有情的，那麼我們的關係就跟其他人大大的不同。所以，我們人際關係除了
原有的親人的這種關係之外，會使我們的關係有變化的只有兩個：一個是情、一個是義。
「這是我的朋友」或「這是我的情人」，使得我跟人的關係有變化。但是這樣的一種關
系的變化；我們一般人所拿出來的情是真的情，還是假的情？我想，大多是假的？也許
有人覺得怎麼這樣子講呢？我可是真情流露啊！你怎麼會說我是假的呢？等一下我們來
說明。
在水滸傳裡面，真正堅持「義」的人，我想就是李逵——黑旋風李逵。對他而言，
什麼都不算，什麼都沒有價值、沒有意義，只有「義」；只有朋友之間的義氣。為了義
我什麼都可以，甚至母親犧牲掉，也許都不是那麼嚴重的事情。這個態度正確不正確，
我們不管他；但是對他而言，就是如此。其他的人，不講義的人都是鳥。所以李逵罵人
說：你這個鳥、那個鳥。那麼在紅樓夢賈寶玉跟林黛玉的心裡面，這些沒有情的人都是
混帳。所以他們常常會講說某某人混帳；這大概是他們罵人最嚴重的話。那麼對他們彼
此而言，對林黛玉而言，賈寶玉就是她的哥哥，當然這個哥哥不是兄妹的哥哥；對賈寶
玉而言，林黛玉就是妹妹。沒有別的關係了，就是說我跟他的關係是完全建立在這個感
情之上；我就是把對方當作對方，不是把對方當作自己的什麼人，或者把對方當作另外
一個自己來看。這兩個人是天下至情的人，我對你就是付出感情，沒有其他的因素、其
他的條件。
現代人的假情假義
所以剛剛我為什麼說我們的情是假的，因為我們的情多半沾染著其他的色彩。現代
人的義也是如此；說「啊！這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干什麼用？這個好朋友在火車站
上班，買不到票的時候打個電話去，很方便。朋友是干什麼用的呢？是不是？在我們的
朋友裡面常常含著功利的因素。甚至當老師的教學生說：「你要多交朋友」，為什麼？
「以後用得上」，交朋友是一種投資，你今天幫助他，也許十年後他可以幫助你。這個
義的本身已經變質了。而今天的情更是如此：現在還有幾個人說「我喜歡他、我就是愛
他」。當然有，可是大多數的時間，我們在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是「唉呀，
他長得好帥」或是「她很漂亮」；這個帥、這個漂亮已經不是情的本身了，已經是一個
客觀的因素。那甚至這還不要緊，如果只是外貌的吸引，若是還包括：他長得那麼高、
他學歷那麼好、他很有前途、很有發展，他成績很不錯、很優秀，條件很好。講到條件
這兩個字，感情應該沒有條件的，只要有條件，這個感情就不純，所以今天我們大多數
人的感情是不純的。而女孩子更嚴重，到了社會上去，心裡面那裡是在想感情？看到男
孩子或者還沒看到，人家介紹認識他；她先想：他學歷多高、他一個月賺多少錢，將來
有沒有發展機會、有沒有買房子，嫁給他以後要不要跟公婆住在一起……這個跟感情有
什麼關係？沒有啊。但是你敢說你心裡面沒有這樣想過嗎？所以我說我們現代人的感情
不純，當然也包括我在內。我們的不純，比起賈寶玉、比起林黛玉，應該是非常慚愧的。
對他們彼此而言，對方就是付出一個純真的情。
問題是為什麼情會變得不純？因為你靠著情建立你的人際關係，可是你其他方面的
人際關係會影響、會破壞你這個情。我當然很希望我喜歡的人，我不管，他是個窮小子，
或者是他條件很差，或是……都沒有關係；可是父母親不答應、朋友不諒解、社會不容
許，那我怎麼跟他在一起？所以人際關係對於純真的情本身會有很大的破壞。以賈寶玉
和林黛玉來講，為什麼這兩個人這麼好，卻老是在吵架？就是被其他的人際關係扭曲了
他們的情；使得他們的情不能夠順利的表達，讓對方接受，彼此之間在吵，都是因為其
他力量的介入。所以，堅持完整的、純粹的情的人在人際關係中沒有辦法很圓滿。我今
天愛這個人，我就不顧一切；父母親反對，父母不要了；朋友反對，朋友不要了。為了
他，我拋棄全世界。做得到嗎？恐怕很困難。縱然你做到了，你的人際關係勢必不圓滿，
兩個人就是變得孤零零的兩個人。所以在這樣人際關係的壓力之下，這樣子的感情勢必
會破滅的。到頭來林黛玉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非死不可；「情」是她的一切，但是這
個情不可能延續下去，她沒有辦法跟整個龐大的人際關係去對抗；她一定是一個失敗者，
那怎麼辦呢？惟一的辦法就是滅亡，就是失敗。所以林黛玉在最後死的時候說：「寶玉，
你好。」這句「你好」是多麼沉重、多麼傷痛的話；是代表她整個人生抗爭的這種失敗。
落於這樣子難堪的一種境界。可是這種難堪固然是天成的，也是她自己造成的。
這裡就牽涉到說，那我們要用怎麼樣的情來對這個世界？我想，如果我們要很概略
的分，人的情分為性情跟俗情。所謂「赤子之心」，一個小孩就是這樣子，前幾天我帶
我的小孩到我爸爸那裡去，小孩就要跟我玩，我說：「你去跟爺爺玩。」我小孩就說：
「我才不要跟那個糟老頭子玩。」讓我非常地難堪，我爸爸說不定就誤會我在家裡整天
罵他是一個糟老頭子。可是，對小孩而言，這是他的真性情，他真的覺得：唉呀！跟那
個老頭子不好玩，所以他不想跟他玩；他會直接的表達出來說：我不想跟他玩。那我們
成人就不同了，即使今天是一個我非常不喜歡的人，我也會跟他：「啊！你好！最近怎
麼樣。」虛與委蛇一番。這就是人從你的性情而變為俗情。前面的那個是你的真我，後
面的這個是你的假我；那你還能擁有多少真我？你每天上班、上學，你面對同事、面對
同學，你擺出來的是什麼樣的態度？對於你愛的人你表達了多少？對於你恨的人你又表
達了多少？還是說你都把自己藏起來。所以就水滸傳而言，裡面最成功的人物都是大義
的，都是非常講究義的。為了朋友，兩肋插刀，不惜犧牲一切的。在紅樓夢裡都是大情
的，為了感情，什麼都不顧、什麼都不管；當然，你如果要分的話，像紅樓夢裡面：林
黛玉是性情中人、賈寶玉是性情中人；而像薛寶釵、襲人就是俗情中人。這個性情或者
俗情，我想不能說有什麼高下之別，可是根本上，他們的不同在這個地方。
那麼一個真性情的人，他勢必要跟現實作非常激烈的對抗；因為現實不容許，也不
喜歡這樣的人。你高興怎樣就怎樣，你今天坐在這邊，你說「我腿放得很酸，我想要放
在前面的椅背上。」你試試看好了，看會不會被打、被趕出去。「可是那是我的真性情
啊！我真的想這樣做啊！」所以，你可以看看紅樓夢裡真寶玉跟假寶玉兩個人的對照；
甄寶玉是真，可是他的這個所謂的真，是俗情、假我的真；所以這個甄寶玉長得很好看，
但是他中規中矩、知書達禮；對長輩很恭敬，然後他也是很努力讀書，要求取功名，一
切符合現實、世俗的理想，他是這樣的一個人，是假我的人，是一個俗情的人。而賈寶
玉他什麼都不管了，整天混在女孩子堆裡面，吃她們的胭脂啊，然後就只知道戀愛、只
知道風月；那裡管你什麼功名，管你什麼現實的問題。這個人是假，可是呢，在性情，
在真我而言，他又是真的。所以這個真亦假，假亦真，很難說的！就看你選擇怎麼樣的
境界了。
講到這個性情的真我，其實可以通天地的應該是這種真理；「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
心」，每個人應該有自己的赤子之心，每個人應該忠於自己的感情。可是為什麼我們常
常都扭曲了我們的感情？我們不敢去愛我們要的，我們不敢去恨我們所討厭的。我們拼
命地壓制自己，在心理學上說這是一種社會化的過程；可是在這個社會化的過程中，我
們失去了太多的自我。但是你如果完全要秉持你的真性情的話，你就會變成一種悲劇了。
跟現實的沖突，會成為一個失敗者。所以孔子這樣子修身養性，還修到七十歲才能隨心
所欲，不逾矩。對於真性情的人，賈寶玉來講，他從來就是從心所欲，而且他還真的不
逾矩呢！他只是本於他的本性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因此選擇怎麼樣的人生，應該是很重
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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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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