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妻子——薛寶釵
薛寶釵和襲人，你可以把他們算是一類的——俗情這一類、現實這一類的；林黛玉
和晴雯則可算是性情這一類的、理想這一類的。這兩類的對抗，固然是賈寶玉個人的人
生矛盾、掙扎；其實，又何嘗不是我們每一個人人生的掙扎、矛盾？我們自己不也是面
臨這樣的問題嗎？以薛寶釵來說好了，她是標準的賢妻；所以有人說娶妻當如薛寶釵，
為什麼？薛寶釵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因為她絕對可以扮演好一個妻子的角色。她
的人際關係是最好的，她可以把賈府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處理的很好，對長輩很恭敬、
很聽話；對平輩，大家相處的非常平和，對下人也非常的體恤；這樣的人你娶到家之後，
在家裡面她跟婆婆一定處的很好，和小姑處的很好、跟小叔處的很好，跟左鄰右舍大家
都很好，然後跟你的同事、跟你的朋友也都很好，甚至跟鄰居的小朋友大家都很好；這
個人太厲害了，這樣的人一定是一個幫助你成功的人。她會是一個最顧慮現實的人，她
一切的因素都是以現實去考慮，雖然她也讀書，可是她讀書的目的是什麼？她讀書的目
的不是像林黛玉，是為了增加自己的性靈。她讀書的目的是為了將來有機會被選入後官
當後妃，所以她重視的是這一種東西。甚至她還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她認為一個
女孩子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取悅男人、幫助男人，不應該懂得太多，懂得太多，就
會不甘心扮演這樣一個角色。所以襲人她是不懂，但是她願意做；那麼薛寶釵是懂了，
但是雖然懂得了，她還是願意做，而她用她的手法，用她的方式去做。所以有人這麼說，
薛寶釵姓這個薛就是「雪」，是很冷的，而她老是在吃冷香丸，也是很冷的。
我不曉得讀者裡面有多少男生或是女生，是喜歡薛寶釵的。根本上，薛寶釵給人的
感覺一定是一個美人，一個很親切、對人很好的人。但是，恐怕很難是一個讓你很愛、
很容易去對她付出感情的人；因為她是那麼的冷靜、那麼的理智——一個太過於冷靜，
太過於理智的人。各位不曉得有沒有注意到；薛寶釵沒有跟賈寶玉談過戀愛。在紅樓夢
裡面，我們找不到，不管是晴雯或襲人那樣的一種雙方付出感情的畫面；在薛寶釵身上
幾乎沒有。這也許是人生的大諷刺！這個人後來是嫁給賈寶玉的，可是他們兩人從來沒
有互相的向對方表示愛慕之情。所以有人說薛寶釵是一個最受用的妻子，「受用」——
講到「用」，實際的用處上面，是一個非常有用的太太，但是有沒有感情就很難講了。
因為她的心機是非常深的；襲人有時候好像也用點心機，譬如跟賈母說「賈寶玉年紀大
了啊，讓他隨便跟這些女孩子在一起……雖然不怕這些女孩子怎麼樣，而是怕壞了賈寶
玉的名譽。」那麼賈母一警覺：「噢，以後不能讓他們隨便在一起。」至於襲人當然是
可以在一起的。襲人這一種的用心機，還是比較自衛的這種方式，也不一定是很有心的，
她真的是純粹為了賈寶玉想。
那在薛寶釵就不一樣了，她用的心機就是：「無論如何我一進到賈府，心裡面就知
道，我來的目標就是賈寶玉。為了要得到賈寶玉，有這麼多人要對付，一個一個把他擺
平；讓所有人都支持我得到賈寶玉。」其實她也是很深切的體會到戀愛跟婚姻的不一樣。
戀愛是由自己的，婚姻是由人的。尤其在古代，今天多少也還如此；戀愛的話，我愛他、
他愛我就可以了、沒問題了。但是今天要結婚的話，必須要其他所有的人都同意；「為
了要得到所有的人的認同，所以要一個一個去收服他們」，讓每一個人都對她有好感—
—長輩覺得她知書達理，平輩覺得她很好相處，晚輩覺得她很體恤下情。這時她已經得
到所有的選票了，如果要來投票選舉，她一定當選的。而唯一的一個敵人——跟賈寶玉
關係這麼密切的襲人也不反對她。反正有這樣的「大某」總比林黛玉那樣的「大某」好
啊！襲人會比較好過呀，所以她也支持寶釵。
那麼她唯一的敵人就是林黛玉，可是她也會去抓林黛玉的弱點。她一看到林黛玉在
讀「西廂記」，就說「唉！你怎麼讀這種東西啊！」在古代女孩子是不可以讀西廂記的，
因為西廂記是教女孩子不守婦道的。然後林黛玉就害羞、露出馬腳；薛寶釵就教訓她，
一副大姐的樣子，說：「你不可以這樣子的，女孩子啊！要學好，不可以亂來哦！」林
黛玉就「是、是、是！」還覺得：「唉喲，這個薛寶釵不錯嘛！她對我很好啊！」林黛
玉就沒有想說「奇怪哎，我在讀西廂記，你怎麼知道不好？還叫我不要讀，你要是沒有
讀的話，就根本不會知道西廂記是在講什麼？」所以薛寶釵厲害的地方就在這裡。浪漫
主義要是碰到現實主義，都不是對手的啦！所以林黛玉心裡還是很感激她，忽然對薛寶
釵好起來；為了這樣，賈寶玉還跟林黛玉吵架呢！「那個薛寶釵真是俗不可耐，講什麼
叫我去求功名啦！要顧到人生現實啦！最討厭這個了，你怎麼還喜歡她？」所以說起來，
她實在是非常厲害的人。當然這種厲害不是出於壞心，她的目的還是為了愛賈寶玉，為
了要得到他。所以我們也不能怎麼樣深刻的去責備她。
雖然那麼的委屈，她終究沒有辦法得到賈寶玉的心。根本上，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賈寶玉其實相當程度的看不起薛寶釵……「每次都叫我去讀書、去考試，講那些俗不可
耐的事，叫我去追求功名富貴。」賈寶玉是沒有辦法接受這些的，所以在紅樓夢裡面，
其實賈寶玉最不客氣的，就是對薛寶釵。可是，薛寶釵也還是有一股吸引他的力量，也
許她的美麗、她的穩重，她表現出來的那種平和的氣息。到最後，薛寶釵縱然嫁給了賈
寶玉，可是不要忘了，她是怎麼嫁的，她是冒充林黛玉嫁的。是在賈寶玉神志不清的時
候，冒充嫁的哎。一個人為了愛情，還能夠受比這個再大的委屈嗎？「今天你愛的是她，
我為了嫁給你。我假裝她來嫁給你，」怎麼可以充當這種代替品嘛！可是她寧願當這樣
子的代替品。她也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的；冒充之後，大家還都瞞著林黛玉死的消息，不
敢告訴賈寶玉；她還是一語點醒：「林黛玉已經死了，你給我醒過來吧！」給賈寶玉這
樣一個致命的打擊。換句話說，冒充是冒充，進門了之後我還是薛寶釵呀！我不會戴著
林黛玉的面具跟你過一輩子的；於是逼著賈寶玉也只好去接受這樣的現實。可是她最後
得到什麼？她想的可以說都得到了。她要賈寶玉好好讀書去考試，也就是照著世俗的路
去努力，賈寶玉後來也就好好讀書去考試，也考上了，然後也生了孩子。可是最後怎麼
樣呢？離開她，出了家。她還是沒有得到啊！她得到的，就是一個世俗現實的人。最後
她的一切努力，終於得到成果了。可是她所得到的也還是世俗的、現實的一切。得到的
就是她要的功名、富貴啊！要的兒子、榮華呀！可是愛情還是沒有得到。縱然賈寶玉跟
她行了夫妻之禮，跟她生了孩子，但他的心不在這裡。不過她當初也有吸引賈寶玉的地
方，賈寶王看到她一條胳膊，看的都呆了；一條雪白的胳臂。我想薛寶釵的樣子，一定
那種比較富態一點的、一副很好命的樣子。賈寶玉看到，也被她打動，也被她吸引住了。
可是等到賈寶玉真的跟她結婚的時候，懶得理她；兩人有同床的機會反而不大理她了；
可見這差距之大啊！事實上，賈寶玉已經認識她了——「這不是我要的人」。
這麼講起來，在我們一生之中是不是常常有可能去嫁給並不是真正想嫁的人？我常
常勸女孩子：在結婚前夕千萬要深思，要再想一想：「你嫁的這個人是不是真正你最愛
的？」假如不是的話，假如還有一點猶豫的話，寧可不要。新婚前夕逃婚都沒有關係，
甚至在禮堂牧師問你要不要？你臨時說：「NO、NO、NO。」趕快跑掉。我都佩服你。為
什麼如此呢？因為有太多的女孩子，在快要結婚的時候，原本應該是很高興，歡喜迎接
美好的未來的時候，反而在那邊哭泣、傷感。問她為什麼？因為她嫁的不是她最想嫁的
人。問她「那你為什麼嫁他。」「因為已經在一起那麼久了呀，也沒有別人！」「因為
該結婚了嘛！那就只有這個對像呀！」或者是說「因為跟他已經有肌膚之親了呀！那不
嫁給他怎麼辦？」如果是因為這樣，不是以感情為最高考慮的結合；奉勸各位，寧可不
要，不可以輕易的嘗試，因為畢竟人生這樣子的追求，很可能就只有這麼一次，不可以
說：「我來試試看，失敗了也沒關係的。」
標準的情人——林黛玉
相對之下，林黛玉當然是一個戀愛至上者。對她而言，戀愛就是人生的全部；所以
林黛玉值得歌頌、謳歌的地方可能就在這裡。她真的是一個愛情至上者，戀愛第一；而
且在她生長的過程中，因為環境的關係，因為她體弱多病的關係，她並沒有受到太多的
教養。我們批評別人說「你這個人沒有教養」。一個人當然應該有教養，否則可能很粗
野，很沒有禮貌，不懂得體貼別人。可是一個太有教養的人，也就可能是一個非常虛偽
的人。我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很有教養而顯得很虛偽的人——電視上「海倫仙杜絲」廣
告中的那些人，都是我看起來「最有教養的，而最虛偽的人」。頭皮屑有什麼好丟臉的？
為了一個頭皮屑好像要你的命似的，結果你之所以害怕頭皮屑也無非只是要討好老闆，
要老闆升你做經理而已。這種人就是標準的俗情中人——教養真的是很好，可是實在是
太虛偽了，太虛偽了。而林黛玉剛好也就是她的不受教養造成她的社會化不夠。我們人
在成長的過程中是不斷的社會化的。小孩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他會不斷地被教導
「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因為會影響到別人」；由於你越來越顧忌到別人的關係，
越來越收斂自己，而喪失自我的這種本性。對林黛玉而言，人生就是非常的純真而美好
的。「我就是要愛，我就是要對我喜愛的人付出我的感情」。可是，問題在於現實的環
境不允許她如此。她只好壓縮自己的行動；她不像晴雯一樣，「我就是要愛，怎麼樣？
來吧！大家來挑戰好了，決鬥好了。」她就不是，她是「我要愛，可是我不肯表示，大
家都虎視眈眈的，算了。」自己就縮起來，把自己的感情深化了，藏下去，像潛水艇一
樣地把自己的感情藏進去。可是縱然如此，她還是不斷的會跟別人起沖突：因為在心裡
面這些人是她的敵人。她很想跟別人起沖突的，但又不敢去跟人家起沖突；不像晴雯，
跟人家吵架，跟人家爭什麼，撕人家扇子什麼的……。
林黛玉跟別人吵架之後倒霉的都是賈寶玉；回來就「賈寶玉該死」。就是說她跟所
有其他人的沖突，最後都化成她跟賈寶玉的沖突。這也是我們常常可以看到的，一對男
女之所以會變成情侶，應該是彼此最相愛的人，互相為對方付出最多感情的；可是為什
麼一對情侶，老是吵架？有一個很大的可能，就是在他們交往過程中，不是很順利，常
常受到外來力量的衝擊。有人曾經問我說：想要嫁給一個男孩子，但是父母親啊、其他
人啊，都非常堅決的反對。問我到底要不要嫁給他？我跟她說：你如果有能力可以克服
的話，當然希望你努力的忠於自己的感情，去克服，讓父母接受。假如你做不到，怎麼
樣你的父母親都不肯接受；要不然你私奔，「我棄絕這個現實的關係，我父母親這些關
系通通不要，我們兩個人跑到台東海邊去，我們在那邊過一輩子，很幸福……」這樣子
做得到也可以。假使都不能做到的話，勉強的結合會很痛苦；因為你兩個人在一起感情
很好，沒有關係，不怕任何的考驗。可是假使兩個人的結合是在全世界的祝福之下，那
麼在這個結合以及以後的過程中，沒有其他來破壞你的力量；你很容易維持，維持起來
很輕松。可是假使不是的話，結婚之後，父母親反對，什麼反對，經常的會給你很多的
壓力、阻礙；這些壓力、阻礙對你而言，就是破壞你感情的一個因素。因為你每天要為
了這些事情煩嘛！舉個例子，你上班回來，辛辛苦苦的回來，本來是想要和太太好好的
相處，結果太太今天又受了媽媽，也就是婆婆的氣，又來跟你抱怨了。要去維繫這種有
很多其他的力量在破壞、阻礙的感情，是很辛苦的事情。很辛苦的事當然比較不容易做
好，所以假使真的如此的話，與其讓這個力量來破壞你的感情，也許你應該考慮放棄。
也就是如果你沒有勇氣說「這些都不要」、沒有勇氣拋棄世俗的一切關係的時候，也許
你就應該向現實做相當程度的屈服。否則，縱然這樣勉強的結合，你也可能得不到真正
美好的感情。這樣講起來，真是很不幸的；可是恐怕也沒有別的辦法。以林黛玉來講，
她當然是到處樹敵啊！因為她會講話嘛，而且講起來是很尖酸刻薄的那種話；所以制造
了一大堆的敵人；本來她是最有利的地位，反而造成最不利的地位了，薛寶釵是所有女
孩子的情敵，林黛玉也是所有女孩子的情敵，可是所有女孩子喜歡薛寶釵，所有的女孩
子討厭林黛玉，這是現實主義者跟浪漫主義者最大的不同。
當然，林黛玉最不能滿意的，就是賈寶玉的感情太廣泛了！賈寶玉是真的愛這些所
有的女孩子。這……一個人怎麼能愛那麼多女孩子？我想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他從來
不想占有其中任何一個；因為你不想占有，所以你可以愛很多人。像我也很愛鐘楚紅啊！
絕對沒有人會破壞我跟鐘楚紅的感情，因為我不佔有她嘛！我只要看到她的照片，我就
很高興了。我太太也不介意我很愛鐘楚紅，因為她很愛劉德華。所以，賈寶玉這樣的一
種感情——太廣的感情，別人受不了，因為鐘楚紅對我而言是不可能的，但對賈寶玉而
言，這些女孩子都有可能。其實林黛玉如果能夠體會她在賈寶玉心中的地位，仍然是唯
一的一人就好了。問題是她又沒有辦法體會，而老是在那邊疑懼，擔心自己的地位，充
滿了不安全感；所以她的感情表達便太晦暗、太不清楚了。她也不能讓賈寶玉很充分的
感受到她的感情，尤其她又充滿了疑忌；在這種情形下，她當然很難維繫她的感情。
其實，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感情是非常純真的一種感情。有一次，林黛玉在睡午覺，
賈寶玉跑進來。她說：「你且到別處玩會兒再來。」黛玉只闔著眼。「我往那裡去？見
了別人就怪膩的。」「你既要在這裡，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我也
歪著」寶玉說。「你就歪著！」「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吧。」黛玉聽了，睜開
眼，起身，將自己枕的一個推給，他二人對面倒下。寶玉只聞得一股幽香，從黛玉袖中
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便將黛玉衣袖扯住，要瞧籠著何物。他說「這香味奇
怪。」「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
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林黛玉又在那邊沒醋找醋吃了。寶玉笑道：
「凡我說一句，你就拉扯上這麼些，不給你個厲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
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便伸向黛玉隔肢窩內兩肋下亂撓。黛玉便笑的喘不
過氣來，說：「再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你饒你，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
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去，不能。
咱們斯斯文文躺著說話。」說著，復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絹子蓋上臉。寶玉有一搭
沒一搭的說些鬼話。……
這一種兩個人的感情，真的是非常純真、美滿的感情。在這樣的描寫裡面，你看到
的就是「兩個彼此相愛的人，而且沒有一點邪念，沒有一點雜念；就是希望在一起，為
對方付出。」這樣的景，這樣的畫面，在賈寶玉和薛寶釵之間是絕不會出現，也從來沒
有出現過的。這就是兩者的感情最大的不同。
所以，林黛玉表達感情的方式是非常奇特的，非常不一樣的；而賈寶玉對她也是如
此。所以賈寶玉挨了打，派人送手帕給她，她看了以後非常感動，哭啊！……然後在手
帕上題字。可是賈寶玉只能給她手帕而已——一個很虛幻的東西；比起賈寶玉有玉，薛
寶釵有那個金鎖片。玉這樣堅固的東西，手帕算什麼？賈寶玉挨打之後，我們可以看出，
這些女孩子對他不同的態度，就可以了解她們感情方式的不同，了解他們愛情的種類。
賈寶玉挨打之後，一般其他的女孩子都是來安慰他：「不要哭呀！不要難過呀！」因為
他那時候被打得很重嘛！薛寶釵不一樣，薛寶釵送藥來，送藥來給他敷。啊！果然好太
太就是好太太。林黛玉一來，連安慰的話都不會講，只會哭。在旁哭得好像她自己挨打
一樣。那麼你說呢，你說你要那一種感情呢？
真的，你從很多細微地方可以體會到；例如大家在寫詩誦「柳絮」，薛寶釵就說：
「借風送我上青雲」，她心裡想的「柳絮」是要上青雲的，是要成功、往人生的飛黃騰
達的面去走的。而林黛玉說什麼，林黛玉說：「漂泊一如人命薄」。唉！看到柳絮她就
是往下的。這兩個人完全的不同。所以，林黛玉的口才傷害別人，而她的憂鬱傷害自己；
造成了他們勢必無法結合。到後來，薛寶釵人人喜歡，林黛玉人人討厭；林黛玉怎麼跟
薛寶釵抗爭？所以賈寶玉被逼結婚，林黛玉被逼死，等於說都是一個必然的結局。那麼，
在我們的人生中，我們到底要追求怎麼樣的感情呢？我實在不曉得！
賈寶玉的男人矛盾
因為，對大多數的人來講，我們剛剛講到男人的矛盾；就以賈寶玉來說好了，賈寶
玉是一個被現實所羈絆的人。他不可能真的拋開這個現實，不然他可以帶林黛玉私奔嘛！
但是不可能。他生於官宦之家，從小享受慣了；事實上他之所以毫無功名之心，也很可
能是因為他的生活太優裕了；什麼都有。「我為什麼會想去追逐功名呢？俗不可耐！」
你要講什麼東西俗氣，也要有那個條件的。所以他是被現實羈絆，他不可能真的放棄、
不可能離開這一切。所以，晴雯被趕走的時候，他也不敢出來說：一定要留住她，「不
留住晴雯，我就去死」。他如果真的這樣子吵，也許賈母會讓步也不一定；但他連這個
勇氣都沒，因為他不可能跟真正的現實完全的決裂。但是他雖然被現實羈絆，他又被浪
漫吸引；他又覺得像林黛玉這樣，像晴雯這樣，一個女孩子能付出她的真情——這種感
情是非常好的事情。一個又被現實羈絆、又被浪漫吸引的人，他就不能夠任性的飛越。
就像我剛剛講的，你可以私奔，你可以丟掉全世界不要。可是他又不能如此！所以他既
無法任性地去飛越，但是他又不能夠安於現實，不願屈服，「好，我就乖乖的做個好丈
夫。朝九晚五每天乖乖上班、下班。」反正就要了薛寶釵，讓她把家弄的好好的；但他
又沒有辦法如此。
你想想看，賈寶玉要是帶者林黛玉私奔，兩個人遠走天涯海角，必定要吃盡苦頭；
他說不定會後悔。「貧賤夫妻百事哀」，「早知道不這樣子」。看著林黛玉天天在家裡
葬花，「叫你去賣菜你也不會！」根本沒有辦法面對現實的問題。那麼也許他心甘情願
的，「好，我娶了薛寶釵，我就乖乖的去考試，當個公務員，每天上班、下班回家，跟
薛寶釵一起看那個很爛的電視劇。」但這個賈寶玉又受不了。「我怎麼可以過這種日子
呢？」在這個掙扎之間，他沒有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可以這樣講：賈寶玉和林黛玉他們的本質是一致的；性靈是相通的。所以說「好呀！
對呀！找到最愛的人了，還有什麼問題？」可是，在形式上他們會沖突。這個沖突是因
為外界環境的關係，外人的壓力使得他勢必會有這些沖突。但是薛寶釵跟賈寶玉呢？在
形式上卻是很和諧的。你看他們倆吵過架沒有？從來沒有，薛寶釵才不會跟他吵架呢！
所以兩個人看起來很好。好好的相處，從來沒有吵架、也沒有沖突，也結婚了；結婚之
後也生孩子了，在形式上是和諧的。可是在本質上他們是互相矛盾的。在薛寶釵的心裡，
應該是看不起賈寶玉的；「這個不長進的傢伙，沒有用啦！」所以一天到晚勸他，叫他
要讀書、要考試、要努力，要在現實上成功。而在賈寶玉的心底他是看不起薛寶釵的；
「你這個俗氣的祿蠹，就是會叫我去考試、求功名，你一點不知道人們的真情、真愛是
什麼？」所以他們在本質上是矛盾的，那麼到底應該如何呢？有人說薛寶釵跟賈寶玉的
感情是金玉，說一定要金跟玉合在一起，所以他們兩個是最理想的對象。薛寶釵之所以
一進來，便取得優勢，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我身上有金啊！金要跟玉配的，那
一定是我嘛！」其他的人「不配啦」。可是林黛玉也會提出抗議，說為什麼是金玉？幹
該是木石。金當然是跟玉配，可是玉也是一種石頭——一個雕琢過的石頭，玉的本質是
石頭，石頭其實是最適合跟木頭的；所以木石聯姻應該比金玉聯姻更好。在林黛玉這邊
——浪漫主義者來講這才是對的，因為用你的本質和我的本質結合。可是在現實主義這
邊，應該用你的形式，外形的這一面，來跟我的外在的這一面結合；那一個才是我們真
正追求的呢？
紅樓夢了不起的地方就在這裡。也就是說真正一個人他在面臨感情的抉擇，抗爭的
時候，不只是現實條件那麼簡單而已。傳統的小說，及到現在為止的電視劇中；一個男
的喜歡兩個女的，就是一個比較漂亮，一個不漂亮的問題而已，如果只是說這個比較漂
亮、那個不漂亮，或者這個條件好，那個條件不好；這種爭，都是最低層次的爭。根本
上賈寶玉為什麼會這麼掙扎？因為，兩種不同的生命形態，你必須選擇一種。那你要哪
一種？選哪一種都不成，這裡面才有矛盾、才有沖突才有掙扎，才有讓我們去沉思，然
後覺得感動的地方。人生就是理智、情感、欲念的綜合。但是就林黛玉而言，她只有情
感；所以沒有辦法來完成她美滿的人生。對於賈寶玉而言，最後怎麼辦？他非要這個情
感，可是理智的力量代表著他的家人對他的要求——世俗的種種要求，薛寶釵代表著可
能是比較接近欲念方面、世俗的、物質的這種欲念。一方面要抗爭這個欲念，一方面抗
爭這個理智；而賈寶玉的抗爭是失敗的抗爭，所以讀？我希望每一個人，不管你讀過紅
樓夢沒有，或者你讀過了幾遍，都再來仔細，深刻的去讀它。因為我感覺到我們這個時
代的愛情，似乎是非常廉價的。這個時代越來越少真的情，越來越少性情，而越來越多
俗情；所以今天的情，非常容易。有人說今天的愛情是一種速食麵的愛情——非常快也
很容易就可以吃的，三分鐘開水煮熟了就可以吃，但是也很快肚子就會餓；對實際的身
體健康卻沒有什麼幫助。我想，現在的愛情可能就是這樣子的愛情，那麼愛情賈寶玉最
後還是去考試了。當然，這個結局是高鶚寫的啦！說不定在九泉之下曹雪芹正在跟他吵
架，說「你這個傢伙怎麼可以安排賈寶玉去考試呢？那他不是做了他自己最討厭的人
嗎？」可能曹雪芹很不滿意。也許我們看了也很不滿意：這個賈寶玉怎麼了後終於放棄
了，這麼「沒有用」。可是高鸚也有他對人生的詮解呀！也許在他來講這是沒辦法的；
人生不可能只有情，而對理智對欲念都放棄的。所以賈寶玉很放棄嘛！你們誰也沒有得
到。當然，在我而言，我也什麼都沒有得到，寶玉出家是他唯一的一條路。這樣的出家
和妙玉等人的出家是不一樣的，她們的出家是一種逃避。而對賈寶玉而言，他一生該有
的通通有了；最偉大、最動人的愛情，該有的功名、該有的所謂一般人心目中「理想的
家庭」，通通都有了。但是「我最後全部不要」，因為這些沒有辦法讓我全部擁有，我
必須要犧牲這個才能得到那個，或是得到這個、犧牲那個；那最後只好不要。所以高鸚
最後安排這樣的結局，還是相當可以被接受的一結局。
今天的速食愛情
講了半天，除了幫助我們了解所謂愛情的種類之外；也就是說在於你人生的抉擇了。
為什麼要來鼓吹這樣的東西？為什麼大家要來讀？我希望每一個人，不管你讀過紅樓夢
沒有，或者你讀過了幾遍，都再來仔細、深刻的去讀它。因為我感覺到我們這個時代的
愛情，似乎是非常廉價的。這個時代越來越少真的情，越來越少性情，而越來越多俗情；
所以今天的情，非常容易。有人說今天的愛情是一種速食麵的愛情——非常快也很容易
就可以吃的，三分鐘開水煮熟了就可以吃，但是也很快肚子就會餓；對實際的身體健康
卻沒有什麼幫助。我想，現在的愛情可能就是這樣子的愛情。那麼愛情之所以會這樣容
易，有兩個原因：一個可能他考慮的是功利。例如一個在美國留美的碩士或博士，回國
省親，回來一個禮拜時間就可以把一個女孩子娶走。人家問這個女孩子說：「你為什麼
嫁他啊？」「你真的愛他嗎？」她回答說：「沒有啦！他條件很好啊，我條件也不錯；
雙方的家長都贊成，就嫁了。」像這樣功利的愛情，在我們的社會中太多了。另外一種
愛情不是功利的，但卻是肉欲的、用欲望去建立起來的。感情還沒有怎麼樣，兩個人就
非常親密，既然親密了就在一起好了。在這一個愛情來的這麼容易，因此也去的這麼容
易的時代，讓人對於像紅鏤夢裡面這樣的一種愛情，更加的感覺到懷念。為什麼我們已
經沒有這種愛的能力了呢？為什麼我們不能再像過去，再像那些人這樣的愛了。
從這一點來講，很好玩的一點就是瓊瑤小說，她的小說不管如何，反正裡面的人就
是愛的死去活來的。可是瓊瑤小說漸漸也過時了，為什麼呢？因為瓊瑤小說原來看起來
是很浪漫的，現在看起來變得很古典了。哪有人愛的要死要活？為了對方不惜犧牲一切
的？對現代人來講愛就愛，不愛就算了；吹就吹，有什麼了不起！明天我再愛一個。像
這種不把愛情看的這麼重、不覺得它是人生最主要的課題；很輕易的得到，也很容易的
失去它——這樣的情形下，使我們對紅樓夢裡面的愛情，不由得發思古之幽情。但是你
要怎麼樣去選擇最適合你的，帶給你最多幸福的愛情？恐怕你要先了解，你自己是怎樣
的一種人？你是一個性情中人？還是一個俗情中人？你是一個浪漫主義者？還是一個現
實主義者？然後你再去選擇你的對象。你的對象是一個浪漫主義者？還是一個現實主義
者？當然不一定就是壁壘分明，也許有多幾分、少幾分的不同；但是這個幾分要看你如
何去掌握它。你去找到一個最適合你的人，也許你就得到最美滿甜蜜的愛情。
在我們的生活裡，有許多現實層面是我們沒辦法克服的，我們不得不去屈從。你說
你今天不工作了，就辭職；或者說你一個人天涯海角去流浪，大概都是不太可能的。可
是至少在愛情，這個我們能夠自主的層面裡，我們是不是因為它的珍貴，而對它付出更
多，為什麼我們有了理想伴侶之後，我們就對對方不假辭色呢？你多久沒有向對方說好
聽的話了？說幾句甜言蜜語吧。多久沒買花給她了？多久沒有對她做出體貼的表示？我
想，愛情不是那麼理所當然。從紅樓夢裡的人物，他們對於愛情的追逐、掙扎、痛苦、
傷害，我們知道，愛情是很難得的，假如我們擁有它了，不要把它視為理所當然，而應
該小心翼翼地去呵護它；長久地承受這個甜蜜的果實。這樣的話，我們也就不在去讀這
本紅樓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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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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