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英國詩人佈雷克的一首短詩:
被獵的兔每一聲叫,
就撕掉腦裡的一根神經;
雲雀被傷在翅膀上,
一個天使止住了歌唱。
因為在短短的四句詩裡,他表達了一個詩人悲天憫人的胸懷,看到被獵的兔子和受
傷的雲雀,詩人的心情化做兔子和雲雀,然後為人生寫下了警語。這首詩可以說暗暗冥
合了中國佛家的思想。
在我們眼見的四周生命裡(也就是佛家所言的「六道眾生」),是不是真是有情的
呢?中國佛家所說的「仁人愛物」是部是說明著物與人一樣的有情呢?
每次我看到林中歌唱的小鳥,總為它們的快樂感動;看到天際結成人字,一路南飛
的北雁,總為它們互助相持感動;看到餵飼著乳鴿的母鴿,總為它們的親情感動;看到
微雨裡比翼雙飛的燕子,總為它們的情愛感動。這些長著翅膀的飛禽,處處都顯露了天
真的情感,更不要說在地上體軀龐大,頭腦發達的走獸了。
甚至,在我們身邊的植物,有時也表達著一種微妙的情感,或者更確切的說是機緣
和生命力;只要我們仔細觀察那些在陽光雨露中快樂展開葉子的植物,感覺高大樹木的
精神和呼吸,體會那正含苞待開的花朵,還有在原野裡隨風搖動的小草,都可以讓人真
心的感到動容。
有時候,我又覺得懷疑,這些簡單的植物可能並不真的有情,它的情是因為和人的
思想聯繫著的;就像佛家所說的「從緣悟達」;禪宗裡留下許多這樣的見解,有的看到
翠竹悟道,有的看到黃花悟道,有的看到夜裡大風吹折松樹悟道,有的看到牧牛吃草悟
道,有的看到洞中大蛇吞食蛤蟆悟道,都是因無情物而觀見了有情生。世尊釋迪牟尼也
因夜觀明星悟道,留下「因星悟道,悟罷非星,不逐於物,不是無情」的精語。
我們對所有無情之物表達的情感也應該做如是觀。呂洞賓有兩句詩:「一粒粟中藏
世界,半升鐺內煮山川」,原是把世界山川放在個人的有情觀照裡;就是性情所至,花
草也為之含情脈脈的意思。正是有許多草木原是無心無情,若要能觸動人的靈機則頗有
余味。
我們可以意不在草木,但草木正可以寄意;我們不要歎草木無情,因草木正能反映
真性。在有情者的眼中,藍田能日暖,良玉可以生煙;朔風可以動秋草,邊馬也有歸心;
蟬嗓之中林愈靜,鳥鳴聲裡山更幽;甚至感時的花會濺淚,恨別的鳥也驚心……何況是
見一草一木子性情之中呢?
常春籐
在我家巷口有一間小的木板房屋,居住著一個賣牛肉麵的老人。那間木板屋可能是
一座違章建築,由於年久失修,整座木屋往南方傾斜成一個夾角,木屋處在兩座大樓之
間,益形破敗老舊,彷彿隨時隨地都要傾頹散成一片片木板。
任何人路過那座木屋,都不會有心情去正視一眼,除非看到老人推著面攤出來,才
知道那裡原來還有人居住。
但是在那斷板殘瓦南邊斜角的地方,卻默默地生長著一株常春籐,那是我見過最美
的一株,許是長久長在陰涼潮濕肥沃的土地上,常春籐簡直是毫無忌憚的怒放著,它的
葉片長到像荷葉一般大小,全株是透明翡翠的綠,那種綠就像朝霞照耀著遠遠群山的顏
色。
沿著木板壁的夾角,常春籐幾乎把半面牆長滿了,每一株綠色的枝條因為被夾壁壓
著,全往後仰視,好像望天空伸出了一排厚大的手掌;除了往牆上長,它還在地面四周
延伸,蓋滿了整個地面,近看有點像還沒有開花的荷花池了。
我的家裡雖然種植了許多觀葉植物,我卻獨獨偏愛木板屋後面的那片常春籐。無事
的黃昏,我在附近散步,總要轉折到巷口去看那棵常春籐,有時看得發癡,隔不了幾天
去看,就發現它完全長成不同的姿勢,每個姿勢都美到極點。
有幾次是清晨,葉片上的露珠未干,一顆顆滾圓的隨風在葉上轉來轉去,我再仔細
地看它的葉子,每一片葉都是完整飽滿的,絲毫沒有一絲殘缺,而且沒有一點塵跡;可
能正因為它長在夾角,連灰塵都不能至,更不要說小貓小狗了。我愛極了長在巷口的常
春籐,總想移植到家裡來種一株,幾次偶然遇到老人,卻不敢開口。因為它正長在老人
面南的一個窗口,倘若他也像我一樣珍愛他的常春籐,恐怕不肯讓人剪栽。
有一回正是黃昏,我蹲在那裡,看到常春籐又抽出許多新芽,正在出神之際,老人
推著攤車要出門做生意,木門咿呀一聲,他對著我露出了善意的微笑,我趁機說:「老
伯,能不能送我幾株您的常春籐?」
他笑著說:「好呀,你明天來,我剪幾株給你。」然後我看著他的背影背著夕陽向
巷子外邊走去。
老人如約的送了我常春籐,不是一兩株,是一大把,全是他精心挑撿過,長在牆上
最嫩的一些。我欣喜的把它種在花盆裡。
沒想到第三天颱風就來了,不但吹垮了老人的木板屋,也把一整株常春籐吹得沒有
影蹤,只剩下一片殘株敗葉,老人忙著整建家屋,把原來一片綠意的地方全清掃乾淨,
木屋也扶了正。我覺得悵然,將老人送我的一把常春籐要還給他,他只要了一株,他說:
「這種草的耐力強,一株就要長成一片了。」
老人的常春籐只隨便一插,也並不見他施水除草,只接受陽光和雨露的滋潤。我的
常春籐細心的養在盆裡,每天晨昏依時澆水,同樣也在陽台上接受陽光和雨露。
然後我就看著兩株常春籐在不同的地方生長,老人的常春籐憤怒的抽芽拔葉,我的
是溫柔的緩緩生長;他的芽愈抽愈長,葉子愈長愈大;我的則是芽愈來愈細,葉子愈長
愈小。比來比去,總是不及。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現在,老人的木板屋有一半已經被常春籐覆蓋,甚至長到窗
口;我的花盆裡,常春籐已經好像長進宋朝的文人畫裡了,細細的垂覆枝葉。我們研究
了半天,老人說:「你的草沒有泥土,它的根沒有地方去,怪不得長不大。呀!還有,
恐怕它對這塊爛泥地有了感情呢!」
非洲紅
三年前,我在一個花店裡看到一株植物,莖葉全是紅色的,雖是盛夏,卻溢著濃濃
秋意。它被種植在一個深黑色滾著白邊的磁盆裡,看起來就像黑夜雪地裡的紅楓。賣花
的小販告訴我,那株紅植物名字叫「非洲紅」,是引自非洲的觀葉植物。我向來極愛楓
樹,對這小圓葉而顏色像楓葉的「非洲紅」自也愛不忍釋,就買來擺在書房窗口外的陽
台,每日看它在風中搖曳。「非洲紅」是很奇特的植物,放在室外的時候,它的枝葉全
是血一般的紅;而擺在室內就慢慢的轉綠,有時就變得半紅半綠,在黑盆子裡煞是好看。
它葉子的壽命不久,隔一兩月就全部落光,然後在莖的根頭又一夜之間抽放出綠芽,一
星期之間又是滿頭紅葉了。「使我真正感受到時光變異的快速,以及生機的運轉。年深
日久,它成為院子裡,我非常喜愛的一株植物。
去年我搬家的時候,因為種植的盆景太多,有一大部分都送人了。新家沒有院子,
我只帶了幾盆最喜歡的花草,大部分的花草都很強韌,可以用卡車運載,只有非洲紅,
它的枝葉十分脆嫩,我不放心搬家工人,因此用一個木箱子把它固定裝運。
沒想到一搬了家,諸事待辦,過了一星期安定下來以後,我才想到非洲紅的木箱;
原來它被原封不動的放在陽台,打開以後,發現盆子裡的泥土全部干裂了,葉子全部落
光,連樹枝都萎縮了。我的細心反而害了一株植物,使我傷心良久,妻子安慰我說:
「植物的生機是很強韌的,我們再養養看,說不定能使它復活。」
我們便把非洲紅放在陽光照射得到的地方,每日晨昏澆水,夜裡我坐在陽台上喝茶
的時候,就憐憫地望著它,並無力的祈禱它的復活。大約過了一星期左右,有一日清晨
我發現,非洲紅抽出碧玉一樣的綠芽,含羞的默默的探觸它周圍的世界,我和妻子心裡
的高興遠勝過我們辛苦種植的郁金香開了花。
我不知道「非洲紅」是不是真的來自非洲,如果是的話,經過千山萬水的移植,經
過花匠的栽培而被我購得,這其中確實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緣分。而它經過苦旱的鍛煉竟
能從裂土裡重生,它的生命是令人吃驚的。現在我的陽台上,非洲紅長得比過去還要旺
盛,每天張著紅紅的臉蛋享受陽光的潤澤。
由非洲紅,我想起中國北方的一個童話《紅泉的故事》。它說在沒有人煙的大山上,
有一棵大楓樹,每年楓葉紅的秋天,它的根滲出來一股不息的紅泉,只要人喝了紅泉就
全身溫暖,臉色比桃花還要紅,而那棵大楓樹就站在山上,看那些女人喝過它的紅泉水,
它就選其中最美的女人搶去做媳婦,等到雪花一落,那個女人也就變成楓樹了。這當然
是一個虛構的童話,可是中國人的心目中確實認為楓樹也是有靈的。楓樹既然有靈,與
楓樹相似的非洲紅又何嘗不是有靈的呢?
在中國的傳統裡,人們認為一切物類都有生命,有靈魂,有情感,能和人做朋友,
甚至戀愛和成親了。同樣的,人對物類也有這樣的感應。我有一位愛蘭的朋友,他的蘭
花如果不幸死去,他會痛哭失聲,如喪親人。我的靈魂沒有那樣純潔,但是看到一棵植
物的生死會使人喜悅或頹唐,恐怕是一般人都有過的經驗吧!
非洲紅變成我最喜歡的一株盆景,我想除了緣分,就是它在死到最絕處的時候,還
能在一盆小小的土裡重生。
紫茉莉
我對那些接著時序在變換著姿勢,或者是在時間的轉移中定時開合,或者受到外力
觸動而立即反應的植物,總是把持著好奇和喜悅的心情。
硝種在園子裡的向日葵或是鄉間小道邊的太陽花,是什麼力量讓它們隨著太陽轉動
呢?難道只是對光線的一種敏感?
像平舖在水池的睡蓮,白天它擺出了最優美的姿勢,為何在夜晚偏偏睡成一個害羞
的球狀?而曇花正好和睡蓮相反,它總是要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張開笑顏,放出芬
芳。夜來香、桂花、七里香,總是愈黑夜之際愈能品味它們的幽香。
還有含羞草和捕蟲草,它們一受到搖動,就像一個含羞的姑娘默默地頷首。還有冬
蟲夏草,明明冬天是一只蟲,夏天卻又變成一株草。
在生物書裡我們都能找到解釋這些植物變異的一個經過實驗的理由,這些理由對我
卻都是不足的。我相信在冥冥中,一定有一些精神層面是我們無法找到的,在精神層面
中說不定這些植物都有一顆看不見的心。
能夠改變姿勢和容顏的植物,和我關係最密切的是紫茉莉花。
我童年的家後面有一大片未經人工墾殖的土地,經常開著美麗的花朵,有幸運草的
黃色或紅色小花,有銀合歡黃或白的圓形花,有各種顏色的牽牛花,秋天一到,還開滿
了隨風搖曳的蘆葦花……就在這些各種形色的花朵中,到處都夾生著紫色的小茉莉花。
紫茉莉是鄉間最平凡的野花,它們整片整片的叢生著,貌不驚人,在萬綠中卻別有
一番姿色。在鄉間,紫茉莉的名字是「煮飯花」,因為它在有露珠的早晨,或者白日中
天的正午,或者是星滿天空的黑夜都緊緊閉著;只有一段短短的時間開放,就是在黃昏
夕陽將下的時候,農家結束了一天的勞作,炊煙裊裊升起的時候,才像突然舒解了滿懷
心事,快樂地開放出來。
每一個農家婦女都在這個時間下廚作飯,所以它被稱為「煮飯花」。
這種一二年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生命力非常強盛,繁殖力特強,如果在野地裡種
一株紫茉莉,隔一年,滿地都是紫茉莉花了;它的花期也很長,從春天開始一直開到秋
天,因此一株紫茉莉一年可以開多少花,是任何人都數不清的。
最可惜的是,它一天只在黃昏時候盛開,但這也是它最令人喜愛的地方。曾有植物
學家稱它是「農業社會的計時器」,她當開放之際,鄉下的孩子都知道,夕陽將要下山,
天邊將會飛來滿空的紅霞。
我幼年的時候,時常和兄弟們在屋後的荒地上玩耍,當我們看到紫茉莉一開,就知
道回家吃晚飯的時間到了。母親讓我們到外面玩耍,也時常叮嚀:「看到煮飯花盛開,
就要回家了。」我們遵守著母親的話,經常每天看紫茉莉開花才踩著夕陽下的小路回家,
巧的是,我們回到家,天就黑了。
從小,我就有點癡,弄不懂紫茉莉為什麼一定要選在黃昏開,有人場多次坐著看滿
地含苞待放的紫茉莉,看它如何慢慢的撐開花瓣,出來看夕陽的景色。問過母親,她說:
「煮飯花是一個好玩的孩子,玩到黑夜迷了路變成的,它要告訴你們這些野孩子,不要
玩到天黑才回家。」
母親的話很美,但是我不信,我總認為紫茉莉一定和人一樣是喜歡好景的,在人世
間又有什麼比黃昏的景色更好呢?因此它選擇了黃昏。
紫茉莉是我童年裡很重要的一種花卉,因此我在花盆裡種了一棵,它長得很好,可
惜在都市裡,它恐怕因為看不見田野上黃昏的好景,幾乎整日都開放著,在我盆裡的紫
茉莉可能經過市聲的無情洗禮,已經忘記了它祖先對黃昏彩霞最好的選擇了。
我每天看到自己種植的紫茉莉,都悲哀地想著,不僅是都市的人們容易遺失自己的
心,連植物的心也在不知不覺中迷失了。
——一九八二年九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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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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