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兵西北
37

                          那山,那水,還有那土……

    蘭州城西,黃河南面,華林山半腰間,有一片廣闊荒蕪的坡地,約百余畝。清
洗整容後的數千具烈士遺體,排列安放在這片坡地裡。

    初秋的微風,蕭蕭地吹過,樹木荒草發出陣陣悉悉卒卒的聲響,彷彿在嗚咽,
在哭泣……

    沒膝深的草叢中,開出了無數的野花。各種野花中,要數山菊花開得最盛。蒲
公英那傘狀的種籽,在風中游著蕩著,悠悠然落在靜靜地躺在這片草地裡的烈士軀
體上,無聲無息。

    彭德懷是騎馬上山的。他一排一排地看著這片默默無語的指戰員的遺體,彷彿
每次出征前檢閱著綠色的方陣。只是此時此刻,這群可親可敬的官兵們,再也站立
不起來了。

    他默默地走著,挨個兒的看著。晶瑩的淚珠,在他那從來沒有過淚水的眼眶裡
滾動著,最後,滔滔湧流出來,無聲地撲落在腳下的草叢裡,很快沁入黃土中。

    無名的草,在風中唱著輓歌。

    七色的花,在淚中默默致哀。

    彭德懷走到戰士老王的遺體前,揀起擺放在他胸前七尺白布上的破碎胡琴,凝
視許久,又輕輕放回原處。

    緊挨著老王停放的是小李。彭德懷彎下腰,大手輕輕地撫摸著小戰士的髮際和
額頭。也許,他感到了一種冰涼。他大手抖動著,渾身也在痙攣,一顆露珠一般的
東西,滾落在小戰士那圓圓的臉上。

    他很費力氣地站直了腰身,猛然眼前什麼東西一閃,又使得他身不由己地連打
了幾個寒顫。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另一排被白布覆蓋著的勇士的行列裡,在一具
短小的軀體前停了下來。他深深彎下腰去,伸出一只顫抖的大手,從冷風掀起布角
的地方拿起一把金燦燦的黃銅號,久久撫摸著。

    他的眼前,浮現出了急行軍途中的那一幕……

    「李小虎,還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可是,戰爭……」

    最後,他又來到王學禮的遺體前,來到長柱的遺體前,站了很久很久。

    「彭總,入城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你還是先下山吧!」一位兵團幹部不知啥
時來到他身邊,輕聲提醒著他。

    彭德懷這才從悲痛中清醒過來。他挨了揉濕潤的眼眶,慢慢轉過身來,對站在
身後的幾位兵團首長說:

    「一定要在這兒立上碑子,建立一座像樣的烈士陵園,好讓這些指戰員們死後
有個歇腳的地方。要讓後人記住,他們是為蘭州的解放、是為大西北的解放而犧牲
的。」

    彭德懷說完,又面對遺體,深深鞠了一躬,這才翻身上馬,朝著山下緩緩走去。

    王學禮安詳地躺在花草松柏叢中。他面朝著天空,背下是厚實的黃土,雙目微
微閉著,臉上浮著一層彷彿永不消逝的安寧與笑意。因為他看見了勝利,看見了紅
旗插上了狗娃山頂。他沒有痛楚,沒有遺憾,他是在勝利的軍號聲中睡過去的。

    蘇維仁頭上插著白色的野菊花,懷裡抱著未滿月的嬰兒,腿的兩邊站著兩個小
女孩。她們不懂事地瞪大圓圓的眼睛,一會兒瞅著爸爸那張凝固著微笑的臉,一會
兒望著媽媽那張浸泡著淚水的臉。

    大一點兒的女孩,一條臂膀摟抱著媽媽的大腿,一只小手扯住媽媽的衣襟,小
聲地問:

    「媽媽,爸爸怎麼還不醒來?」

    小一點兒的女孩也問:

    「媽媽,爸爸不睡在炕上,為啥睡在草地上?」

    蘇維仁忍不住哭出聲來,如雨的淚水,紛紛撲落在兩個小孩仰起的面孔上。

    「孩子,爸爸不會醒來了,永遠不會了……」

    兩個孩子仍然不解地望著媽媽。

    她跪下來,將嬰兒抱到他的眼前,說:

    「你再看一眼咱第三個孩子吧!你寫信,說蘭州戰鬥後,要看孩子的……」

    兩個小孩,也一左一右地跪在媽媽的兩旁。

    突然,嬰兒哇地一下哭出聲來。

    蘇維仁又一次慟哭起來。

    兩個小孩在這一剎那間,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搖著媽媽的腿,大哭大喊著:

    「爸爸!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在長柱的遺體前,跪著泣不成聲的巧姑。

    她一邊哭,一邊采下周圍的黃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胸脯上。

    淚水,無聲地落在他的臉上,一動不動,靜靜地閃著冷光。

    她從胸前掏出一個小紅包,打開來,是一個五彩繡荷包。

    她將淚水打濕了的荷包,系在他胸前的第二顆扣子上。荷包恰好貼著他那顆早
已停止了跳動的心。

    她溫情地撫摸著他那冷冰冰的臉,還有那冷冰冰的手,哽咽著說:

    「你說過,打完了這一仗……要和我回家過日子的……」

    她一根一根地撫摸著他的頭髮,說:

    「我把荷包留給你,就是……把心……留給了你……」

    她將荷包從他的衣縫中塞進去,貼住他的心窩,說:

    「我還得走,把爹送回家去……你是烈士,得躺在這裡,留在蘭州城外這座山
上……爹他不能呆在這兒陪你,得回家……再說,爹離不開咱家那山,那水,還有
那土……」

    說完這幾句話,她將采來的一大束花,放在他的手邊,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他,
走下了華林山,灑下了一路的淚,留下了一路的悲。

    在鑼鼓聲、嗩吶聲、禮炮聲、歌舞聲中,巧姑趕著一輛牛車,安放著根山爺爺
的遺體,沿著城外黃河南岸的一條車馬大道,走過了軍民歡騰的蘭州城。

    老黃牛拉著牛車,默默地爬著東崗坡。牛車發出那斷斷續續的干澀的吱(口丑)
吱(口丑)尖叫聲,令人心裡發酸,發顫,發碎……

    巧姑垂著沉重的頭,坐在車轅上,心如亂箭在穿,尖刀在刮,悲痛的淚水想流
也流不出來了。

    她自言自語地說:

    「爹,長柱留在華林山上了……我送你回家,逢年過節……給你上墳,燒紙,
孝敬你……」

    突然,幾聲駿馬長嘶,迎面有兩人騎馬奔馳而來。走近了,才看清馬上端坐著
風塵僕僕的賀龍和習仲勳。

    巧始忙用衣襟擦了臉,依然任牛拉著車在爬坡。

    賀龍和習仲勳閃過去之後,才勒住馬,一齊跳下來。

    賀龍有些驚異地問:

    「巧姑,你怎麼一個人趕車?」

    巧姑慌忙跳下車,未及開口,便淚如泉湧。

    老黃牛彷彿通人性,不用招呼,停下了。

    習仲勳似乎預感到了什麼,還是禁不住問:

    「長柱呢?」

    「他……」巧姑話未說完,便轉過了臉。

    賀龍似乎明白了什麼,趕忙走到車旁,看見了根山爺爺的遺體。他摘下自己的
一枚勳章,仔細地別在根山爺爺的胸前。

    習仲勳從路邊采來一束野菊花,白的、粉的、黃的、紫的、藍的,雙手將這秋
日裡開得最盛的五色野菊花,獻在根山爺爺的面前。

    肅穆的大山,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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