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還有那土……
蘭州城西,黃河南面,華林山半腰間,有一片廣闊荒蕪的坡地,約百余畝。清
洗整容後的數千具烈士遺體,排列安放在這片坡地裡。
初秋的微風,蕭蕭地吹過,樹木荒草發出陣陣悉悉卒卒的聲響,彷彿在嗚咽,
在哭泣……
沒膝深的草叢中,開出了無數的野花。各種野花中,要數山菊花開得最盛。蒲
公英那傘狀的種籽,在風中游著蕩著,悠悠然落在靜靜地躺在這片草地裡的烈士軀
體上,無聲無息。
彭德懷是騎馬上山的。他一排一排地看著這片默默無語的指戰員的遺體,彷彿
每次出征前檢閱著綠色的方陣。只是此時此刻,這群可親可敬的官兵們,再也站立
不起來了。
他默默地走著,挨個兒的看著。晶瑩的淚珠,在他那從來沒有過淚水的眼眶裡
滾動著,最後,滔滔湧流出來,無聲地撲落在腳下的草叢裡,很快沁入黃土中。
無名的草,在風中唱著輓歌。
七色的花,在淚中默默致哀。
彭德懷走到戰士老王的遺體前,揀起擺放在他胸前七尺白布上的破碎胡琴,凝
視許久,又輕輕放回原處。
緊挨著老王停放的是小李。彭德懷彎下腰,大手輕輕地撫摸著小戰士的髮際和
額頭。也許,他感到了一種冰涼。他大手抖動著,渾身也在痙攣,一顆露珠一般的
東西,滾落在小戰士那圓圓的臉上。
他很費力氣地站直了腰身,猛然眼前什麼東西一閃,又使得他身不由己地連打
了幾個寒顫。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另一排被白布覆蓋著的勇士的行列裡,在一具
短小的軀體前停了下來。他深深彎下腰去,伸出一只顫抖的大手,從冷風掀起布角
的地方拿起一把金燦燦的黃銅號,久久撫摸著。
他的眼前,浮現出了急行軍途中的那一幕……
「李小虎,還是一個天真的孩子……可是,戰爭……」
最後,他又來到王學禮的遺體前,來到長柱的遺體前,站了很久很久。
「彭總,入城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你還是先下山吧!」一位兵團幹部不知啥
時來到他身邊,輕聲提醒著他。
彭德懷這才從悲痛中清醒過來。他挨了揉濕潤的眼眶,慢慢轉過身來,對站在
身後的幾位兵團首長說:
「一定要在這兒立上碑子,建立一座像樣的烈士陵園,好讓這些指戰員們死後
有個歇腳的地方。要讓後人記住,他們是為蘭州的解放、是為大西北的解放而犧牲
的。」
彭德懷說完,又面對遺體,深深鞠了一躬,這才翻身上馬,朝著山下緩緩走去。
王學禮安詳地躺在花草松柏叢中。他面朝著天空,背下是厚實的黃土,雙目微
微閉著,臉上浮著一層彷彿永不消逝的安寧與笑意。因為他看見了勝利,看見了紅
旗插上了狗娃山頂。他沒有痛楚,沒有遺憾,他是在勝利的軍號聲中睡過去的。
蘇維仁頭上插著白色的野菊花,懷裡抱著未滿月的嬰兒,腿的兩邊站著兩個小
女孩。她們不懂事地瞪大圓圓的眼睛,一會兒瞅著爸爸那張凝固著微笑的臉,一會
兒望著媽媽那張浸泡著淚水的臉。
大一點兒的女孩,一條臂膀摟抱著媽媽的大腿,一只小手扯住媽媽的衣襟,小
聲地問:
「媽媽,爸爸怎麼還不醒來?」
小一點兒的女孩也問:
「媽媽,爸爸不睡在炕上,為啥睡在草地上?」
蘇維仁忍不住哭出聲來,如雨的淚水,紛紛撲落在兩個小孩仰起的面孔上。
「孩子,爸爸不會醒來了,永遠不會了……」
兩個孩子仍然不解地望著媽媽。
她跪下來,將嬰兒抱到他的眼前,說:
「你再看一眼咱第三個孩子吧!你寫信,說蘭州戰鬥後,要看孩子的……」
兩個小孩,也一左一右地跪在媽媽的兩旁。
突然,嬰兒哇地一下哭出聲來。
蘇維仁又一次慟哭起來。
兩個小孩在這一剎那間,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搖著媽媽的腿,大哭大喊著:
「爸爸!爸爸……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在長柱的遺體前,跪著泣不成聲的巧姑。
她一邊哭,一邊采下周圍的黃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胸脯上。
淚水,無聲地落在他的臉上,一動不動,靜靜地閃著冷光。
她從胸前掏出一個小紅包,打開來,是一個五彩繡荷包。
她將淚水打濕了的荷包,系在他胸前的第二顆扣子上。荷包恰好貼著他那顆早
已停止了跳動的心。
她溫情地撫摸著他那冷冰冰的臉,還有那冷冰冰的手,哽咽著說:
「你說過,打完了這一仗……要和我回家過日子的……」
她一根一根地撫摸著他的頭髮,說:
「我把荷包留給你,就是……把心……留給了你……」
她將荷包從他的衣縫中塞進去,貼住他的心窩,說:
「我還得走,把爹送回家去……你是烈士,得躺在這裡,留在蘭州城外這座山
上……爹他不能呆在這兒陪你,得回家……再說,爹離不開咱家那山,那水,還有
那土……」
說完這幾句話,她將采來的一大束花,放在他的手邊,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他,
走下了華林山,灑下了一路的淚,留下了一路的悲。
在鑼鼓聲、嗩吶聲、禮炮聲、歌舞聲中,巧姑趕著一輛牛車,安放著根山爺爺
的遺體,沿著城外黃河南岸的一條車馬大道,走過了軍民歡騰的蘭州城。
老黃牛拉著牛車,默默地爬著東崗坡。牛車發出那斷斷續續的干澀的吱(口丑)
吱(口丑)尖叫聲,令人心裡發酸,發顫,發碎……
巧姑垂著沉重的頭,坐在車轅上,心如亂箭在穿,尖刀在刮,悲痛的淚水想流
也流不出來了。
她自言自語地說:
「爹,長柱留在華林山上了……我送你回家,逢年過節……給你上墳,燒紙,
孝敬你……」
突然,幾聲駿馬長嘶,迎面有兩人騎馬奔馳而來。走近了,才看清馬上端坐著
風塵僕僕的賀龍和習仲勳。
巧始忙用衣襟擦了臉,依然任牛拉著車在爬坡。
賀龍和習仲勳閃過去之後,才勒住馬,一齊跳下來。
賀龍有些驚異地問:
「巧姑,你怎麼一個人趕車?」
巧姑慌忙跳下車,未及開口,便淚如泉湧。
老黃牛彷彿通人性,不用招呼,停下了。
習仲勳似乎預感到了什麼,還是禁不住問:
「長柱呢?」
「他……」巧姑話未說完,便轉過了臉。
賀龍似乎明白了什麼,趕忙走到車旁,看見了根山爺爺的遺體。他摘下自己的
一枚勳章,仔細地別在根山爺爺的胸前。
習仲勳從路邊采來一束野菊花,白的、粉的、黃的、紫的、藍的,雙手將這秋
日裡開得最盛的五色野菊花,獻在根山爺爺的面前。
肅穆的大山,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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