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9、機遇
碧翠絲·陶塞格並沒有作報告,然而她認為坎蒂失言講出的事是重要的。她被
允許知道在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發生的幾乎一切事情,但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
未列入計劃的試驗。當有的戰略防禦計劃工作在歐洲和日本進行的時候,沒有誰要
求阿爾·格雷戈裡去作講解。那說明是俄國人的試驗,而且,如果他們用飛機把這
個小醜八怪接到華盛頓去——她還記得,他把汽車留在實驗室了,那麼他們是用直
升飛機把他接走的——這一定是件大事。她不喜歡格雷戈裡,可沒有理由懷疑他那
優秀的腦子。她不知道這是什麼試驗,直到現在還不允許她知道俄國的事,紀律約
束了她的好奇心。不能不這樣辦。她的所作所為是危險的。
這正是有趣的事,不是嗎?她對自己笑了。
「只有三個人失蹤。」阿富汗人走後,俄國人正在安-26殘骸中仔細搜尋。說
話的是一個克格勃少校。他從來沒有見過墜機,只是由於撲臉的冷空氣才沒有把他
的早餐吐出來。
「您手下的人?」蘇軍步兵大尉(不久以前還是阿富汗傀儡軍裡—個營的顧問)
四下張望,看他的隊伍在外圍防線上是否確已就位。他努力使自己不要噁心。看見
他的朋友在他面前幾乎腸肚流出,是對他生命的極大震動。他不知道他的阿富汗同
志在緊急外科手術中熊否活下來。
「我認為還是失蹤了。」飛機的機身已破成許多碎片,機上前部的人在墜地時
已經被浸在油裡燒得無法辨認了。他們還是把所有屍體的碎片收集起來。實際上,
少了三具,將由法醫們去確定誰死了和誰失蹤了。他們對墜機的死難者一般不這樣
關心——這架安-26在法律意義上屬於蘇聯國家航空公司而不屬於蘇聯空軍——這
次卻要竭盡全力。失蹤的大尉屬於克格勃第九(警衛)管理局,是一個行政人員,
他在這個地區巡迴,在某些機密地區檢查人事狀況和保安活動。他旅行所攜文件中
包括高度機密文件,但更為重要的是他熟悉大量的克格勃人事和活動情況。文件可
能已經銷毀,因為發現了一些已燒燬的公文包殘渣。但是直到少校的死亡被確認之
前,莫斯科中心會有一些入愁苦不堪。
「他留下了一個家——噢,一個寡婦。聽說他的兒子上個月剛剛死去,是癌症。」
克格勃少校平靜地說。
「我希望你們能好好照顧他的妻子。」大尉回答說。
「是的,我們有一個部門處理這種事。他們會不會把他拖走了?」
「唔,我們知道他們在這兒。他們總是洗劫墜機現場,找尋武器。文件呢?」
大尉聳了聳肩,「我們是在和無知的野人交戰,少校同志。我懷疑他會對任何文件
感興趣。他們可能從軍服上認出他是一個克格勃軍官,然後把他拖去肢解屍體。您
不會相信他們是怎樣對待俘虜的。」
「野蠻人。」這個克格勃咕噥著,「打下一架非武裝的客機。」他四下觀望,
「忠誠的」阿富汗軍隊——那是對他們的一個樂觀的形容詞,他嘟嚷著發牢騷——
正在把屍體和碎塊裝進一些橡膠口袋,用直升飛機運回加茲尼,再飛往莫斯科去檢
驗身份,「要是把我手下人的屍體拖走了怎麼辦呢?」
「我們再也找不到它了。啊,還有點可能性,不過可能性不大。我們每看見一
只盤旋的禿鷹,就將派出一架直升飛機,可是……」大尉搖搖頭,「其實你很可能
已經找到了屍體,少校同志。只需要一些時間來查證就是了。」
「可憐的傢伙——坐辦公室的人。這原本不是他的轄區,可是指派到這裡來的
人膽囊有病住院了,他接過了這個額外的工作。」
「他平常的管區是哪裡?」
「塔吉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我猜想他是想用額外工作去驅散他的苦惱。」
「你感覺怎麼樣,俄國人?」神箭手問他的俘虜。他們不能提供多少醫療照顧。
離得最近的、由法國醫生和護士組成的醫療隊,是在哈桑亥爾附近的一個山洞裡。
他們自己能步行的傷員正朝那裡走去。那些傷勢較重的……唉,他們又有什麼辦法
呢?他們的止痛藥、嗎啡針劑,供應倒還充分,那是瑞士製造的,用來給垂死的人
注射以減少痛苦。有時嗎啡幫助他們堅持下去,誰要是有復元的希望,就由擔架運
往東南方的巴基斯坦邊境去。那些經過六十英里長途跋涉還活著的人,在米拉姆沙
已關閉的機場附近能得到真正醫院一樣的治療。神箭手領導這個小隊。他成功地說
服了他的同志們——這個俄國人活著比死了更有價值,為了這個俄國政治警察和他
的文件,美國人會給他們更多的東西。只有部落頭人才能駁倒他的這個論點,可是
他已經死了。他們趕快按照自己的信仰把屍體埋葬好,現在他去天堂了。這使得神
箭手現在成為隊裡最年長、最受信任的戰士。
新
誰能從他那隧石般堅利的眼光和冷冰冰的言語中,說清楚為什麼他三年來第一
次產生了側隱之心?連他本人也弄糊塗了。這些想法怎麼會進入他的腦袋裡來的?
這是安拉的旨意嗎?一定是的,他想。別人誰能阻止我去殺死一個俄國人呢?
「痛。」俄國人最後回答。可是神箭手的惻隱心伸不了那麼遠,「聖戰者」帶
的嗎啡是為他們自己用的。他環顧左右,確定沒人看見之後,把俄國人的家裡人照
片遞還給他。剎那之間,他的眼光變得溫和了。那個克格勃軍官看著他,驚訝壓倒
了疼痛。他那只好的手拿著照片,把它們緊貼在胸前。臉上露出謝意,感謝加上困
惑。那人想到他死去的兒子,思考自己的命運。在痛苦得迷迷糊糊之中他打定主意,
最壞的情況就是他同他的兒子重聚,不管他在什麼地方。阿富汗人不能使他在身體
上和精神上更痛苦了。大尉已經到了這種程度,痛苦竟然成為藥石,久嘗之後,不
僅覺得可以容忍,而且幾乎覺得舒適。他曾聽說這是可能的,但他以前還不相信呢。
他的精神功能還沒有完全活動起來。在朦朧狀態中,他懷疑自己為什麼沒有被
殺掉。他在莫斯科聽過許多關於阿富汗人如何對待俘虜的傳說……那就是為什麼你
在本職工作之外自願承擔這次巡邏任務的緣故……他不知道現在是否要送命,也不
知道是怎麼搞成這樣子的。
你不能死,瓦列裡·米哈伊洛維奇,你必須活下去。你有一個妻子,她受夠了
苦。他自言自語。她已經在受苦了……思想主動地停止了。大尉把照片塞進胸前的
口袋裡,在他的身體還在努力自我治療的的候,聽任自己失去知覺。他被捆在一塊
木板上,放上橇車時,沒有醒過來。神箭手帶領著他的小隊出發了。
米沙醒過來了,戰爭的聲音還在腦海中迴盪。外面還一片漆黑——出太陽還早
著哩——他第一件想著要做的事是到浴室去,用冷水澆一澆臉並嚥下三片阿斯匹林。
接著是就著恭桶一陣乾嘔,只嘔出了一些黃膽水,他起來去照鏡子,看看自己這位
蘇維埃聯盟的英雄出了什麼事。當然,他不能——也不願——就此不幹,可是……
可是看看把你弄成什麼樣子啊,米沙。那曾是明亮透藍的眼睛如今充血發紅,毫無
生氣,那紅潤的臉孔變得跟死人一樣灰白。他的皮膚下陷,兩頰上灰色的鬍子茬把
這副曾經被稱為漂亮的臉孔砧污了。他伸出右臂,跟往常一樣,傷疤發硬,看起來
象塑料似的。唉。他嗽完口後,就蹣跚著去廚房煮咖啡。
至少還會有點咖啡,那也是他在特需供應商店裡買的,還有一個西方製造的煮
咖啡的炊具。他琢磨半天吃點什麼,最後還是決定只喝咖啡。他的書桌上總是有面
包可吃的。不到三分鐘咖啡就煮好了,不顧會被那熱湯燙壞,一口氣就喝下一杯,
接著便拿起電話來要車。他讓車早點來接他,雖然他沒有說今天上午要去澡堂,夜
車場接電話的中士知道是什麼原因。
二十分鐘後米沙在大樓前出現。他的眼睛已經在流淚,在寒冷的西北風中痛苦
地瞇著眼睛,那風想把他吹回門裡去。中士打算伸手去扶住上校,但費利托夫稍稍
移動身體,同那要把他推回去的自然之手搏鬥,照平常的樣子走進汽車,就像他登
上他那輛老T-34型坦克去打仗一樣。
「上澡堂,上校同志?」司機坐回前面的位子後問道。
「我給你的酒,你賣了?」
「呢,是的,上校同志。」年輕人回答。
「做得對,這比喝了對健康有益一些。去澡堂。快。」上校裝做認真的樣子,
「趁我還活著。」
「德國人沒能把您殺死,我的上校,我看這幾滴美味的俄國伏特加也不行。」
這孩子樂呵呵地說道。
米沙讓自己縱情大笑,心情愉快地同意他腦子裡的這一閃念。這司機甚至長得
像他的下士羅曼諾夫。
「你願意有朝一日當一名軍官嗎?」
「謝謝您,上校同志,可是我希望回大學去讀書。我父親是個化學工程師,我
想繼承他的事業。」
「那麼,他是一個幸福的人,中士,咱們動身吧。」
十分鐘後,汽車停在一座建築物前。中士讓上校下車,把車停在預定的位置,
從那裡他能看到大門。他點燃一支煙,翻開一本書。這是一個好差事,比在一個摩
托化步兵連裡踩著泥濘東奔西跑要好些。他看看表。老米沙一個鐘頭左右不會回來。
可憐的老傢伙,他想,這麼孤零零的。一個英雄怎麼弄得這麼悲慘。
在裡面,例行程序十分固定,米沙連睡著覺都能照辦不誤。脫完衣服之後,他
取過毛巾、拖鞋和樺樹枝,走向蒸汽室。今天來得比往常要早。老顧客們大部分還
沒有露面。那更好,他增加了流向耐火磚的水量,坐下來讓他那像是被猛烈敲打的
腦袋能夠清醒過來。另外三個人分散在這房間裡。他認識其中的兩個人,但不很熟
識,誰都似乎不想說話。對米沙來說這非常好。只要輕輕動一動,他的上下顎就刺
痛,今天阿斯匹林的藥力來得慢。
十五分鐘後,他那雪白的身體汗如雨下。他抬頭看看那服務員,聽到他那讓人
喝酒的行話——那時誰也不想喝——加上關於游泳池的情況。這似乎很像幹這一行
人所說的話,但它的確切意義是:平安無事,我已做好傳送準備。作為回答,米沙
用一種誇張的動作擦去眉毛上的汗(這在老軍人也是很普通的)。準備好了。服務
員離去。米沙開始慢慢地數到三百。當他數到二百五十七的時候,一個酒鬼站起來
走了出去。米沙注意到這事,但並不著急。這種事他經歷得多了。當他數到三百時,
雙膝突然一直,站了起來,一句話沒說就離開了房間。
擦身室的空氣要涼得多。他看見那人還沒有離去,還在同服務員談些什麼。米
沙站在那裡耐心等待,以引起服務員的注意。他注意到米沙了。這年輕人定過來,
上校趨前幾步迎上去。米沙在一塊鬆了的瓷磚上絆了一下,差點跌倒了。他那只好
胳膊向前伸出。服務員抓住了他,或者說差不多抓住了。樺樹枝失落在地面上。
那年輕人馬上把它們拾起,幫助米沙站立起來。過不了幾秒鐘又給他一塊淋浴
用的新毛巾,並送他前往。
「您沒事吧,同志?」那人站在房間的另一頭問道。
「沒事,謝謝您。我這老胳膊老腿,又碰上這老地板。他們應該好好注意一下
這個地板了。」
「他們真該這樣。來,咱們一塊淋浴吧。」那人說。他大約四十歲,除了雙眼
發紅,無可描述之處。又一個酒鬼,米沙立刻認出來。
「那麼,您經歷過戰爭了?」
「坦克兵。在庫爾斯克凸形陣地上,德國的最後一門炮打中了我——但我也打
中了它。」
「我的父親曾在那裡。他在科涅夫的第七近衛軍服役。」
「我在另一個側翼:第二坦克軍,在康土坦丁·羅科索夫斯基的領導下,我參
加了最後一次戰役。」
「我看得出來為什麼,您是……」
「費利托夫,米哈伊爾·謝米揚諾維奇,坦克兵上校。」
「我是克列門蒂·弗拉基米羅維奇·瓦吐丁,但我不是什麼英雄。認識您很高
興,同志。」
「老年人是應該受到尊敬。」
瓦映丁的父親曾在庫爾斯克戰役中服役,但他是作政委。他在內務人民委員部
以上校身份退休,他的兒子踏上了他的道路,後來在克格勃的機關裡工作。
二十分鐘後,上校出門去他的辦公室,澡堂服務員又從後門溜出去,走進乾洗
店的門。店主人從機器房裡被叫了出來,他正在那裡面給一個泵加油。為了安全,
這個接受暗盒的人應當既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工作地點。他把暗盒揣起
來,給他三瓶半公升的酒,又回去繼續加他的油。每當這樣的時候他總是心跳加速。
他暗中覺得有趣,當中央情報局「特務」——一個蘇聯國民為美國情報機關工作—
—這個隱蔽差事給他個人帶來很多經濟上的好處。櫃檯背後的酒類交易使他得到
「特券」盧布,可以到硬通貨商店去購買西方商品的特級食品。他在洗去手上機油
的時候,拿這種好處同任務的緊張相比,又覺得躊躇。他作為這一連串單向傳遞人
的一部分,已經干了六個月。他在這條線上的工作很快就要告一段落(雖然他自己
還不知道)。他仍然要傳遞情報,但不是為紅衣主教傳遞了。不久之後,在澡堂的
那個人就會另找工作,這根無名特務的聯絡線就會中斷——即使克格勃第二管理局
那些毫不留情的反間諜人員也無可追蹤。
十五分鐘後,一位老顧客出現了,拿著她的英國上衣。那是一件阿誇斯卡頓公
司出品的取掉了拉鏈活裡的衣服。跟往常一樣,她說了一些關於要特別注意用最柔
和的乾洗方法之類的話,他也總是點頭答應並抗議說這是全蘇聯最好的洗衣店。可
是這商店沒有印好的發票憑證,而是由他在複寫板上手寫三張。頭一張用一根大頭
針別在衣服上,第二張放在一個小盒裡,第三張——他不給顧客,卻光檢查衣袋。
「同志,您的一些零錢忘在這裡了。我謝謝您,可是我們不收額外的錢。」他
把錢、收據遞過去。加上別的一些東西。就是這樣容易。正像在西方那樣,人們總
不檢查衣袋。
「啊,您真是一個可尊敬的人。」這位女土用一種在蘇聯很普通的、奇怪的正
式口氣說:「日安,同志。」
「彼此,彼此。」這人答道:「下一個!」
這位女士(她的名字叫斯維也特拉娜)和往常一樣出店來走向地鐵車站。按她
的時間表,如果兩個接頭人誰要是發生問題的話,她可以悠閒地散散步。莫斯科大
街上總是擁擠著忙忙碌碌。臉無笑容的人,許多人用短短一瞥的羨慕眼光看她的衣
服。她在 GOSPLAN(蘇聯的經濟計劃部門)工作,多次到西方旅行,買了好些英國
服裝。在英國她被吸收參加英國秘密情報處。她被指派到紅衣主教這條鏈上,是因
為美國在蘇聯沒有那麼多特務可用。她被安排在這條鏈子的中間,而不在任何一頭。
她自己向西方提供的資料是低級的經濟情報,實際上她偶爾傳遞情報的工作比她如
此自鳴得意的資料要有用得多。當然她的監控人決不會把這點告訴她;每一個特務
都認為他或者她自己掌握了迄今所能搞出來的最重要的情報。這使得這個行當更加
有趣,加上意識形態(或其它)方面的動力,特務們認為他們約職業是所有行當中
最美妙的,因為他們總是必須同他本國最難對付、足智多謀的人去鬥智。斯維也特
拉娜實際上樂於生活在生和死的鋸齒邊緣上,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這是為什麼。她還
相信她那身居高位的父親——一個老資格的中央委員——能保護她的一切。他的權
勢不是畢竟能使她每年去西歐旅行兩三次嗎?她的父親是一個自負的人,但斯維也
特拉娜是他的獨生女,是他的獨生外孫兒的母親,也是他那宇宙的中心。
她走進庫茲涅茨基大橋車站,正看見一列車剛剛開走。時間的安排和配合總是
那麼難以捉摸。在高峰期間,莫斯科地鐵每隔三十秒鐘就有一趟,斯維也特拉娜再
次對表,她到的正是時候。她的接頭人應當是在下一趟車裡。她順著站台走到那確
定的地方,正是那趟車第二節車廂的前門,保證她能第一個先上。她的服裝幫助了
她。她經常被誤認為是外國人,而莫斯科人對待外國人是尊重的,這種尊重通常對
皇族或者患重病的人才有。她不需等候太久。很快就聽到了列車開近的轟隆聲。大
家都轉過頭——人們總是那樣的——去看那車頭的燈光,圓拱的車站裡充滿了剎車
的刺耳尖叫聲。門開了,一群人湧出來。斯維也特拉娜上了車,向車後緊走幾步。
她抓住頭上的橫桿——座位都滿了,沒有男人願意讓座——眼睛直視前方,直到列
車震動一下又重新開動。她那摘下手套的左手放在上衣口袋裡。
她從來沒有在列車上見過接頭人的臉孔,但她知道他一定看過她的臉。不管他
是設,一定是欣賞她那窈窕身材的。她是從他的手勢得知的。在車上人群擁擠中,
一隻手在一份《消息報》的掩蔽下伸向她左邊的屁股蛋,停在那裡,輕輕地捏它。
這可是一件新事,她努力克制著衝動,不看他的臉。可能是一個好情人吧?她可以
再要一個。她的前夫就是那麼一個……可是,不。這樣更好,更有詩意,更俄國式,
一個她從來不知道長相如何的男人覺得她更美麗動人。她用拇指和食指緊緊拿住暗
盒,等待兩分鐘後列車在普希金車站停車。她閉著眼睛,感想這個用手撫摸她的接
頭人的身份和特徵,嘴唇上展出了一絲微笑。要是她做出任何出格的表示,一定會
使她的專案管理人員十分驚恐。
列車減速了。有的人從座位上站起來,站著的人也亂哄哄地準備下車。斯維也
特拉娜把手從衣袋裡拿出來。暗盒很滑,她不知道這是洗染店給弄上了水還是油質
的東西。那隻手離開了她的臀部——最後的、留連不捨的一陣輕壓——把手伸上來,
在她把臉轉向右邊時,去接那隻小小的金屬圓筒。
突然之間,她身後一個老婦人絆了一膠,撞在那接頭人身上,他的手打掉了她
手裡的暗盒。她一時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車這時停了,那人手腳趴在地上去抓那暗
盒。她低頭看見那人的後腦勺,既恐懼、更吃驚。他都快禿了,耳朵上邊那點頭髮
已經灰白——原來是個老頭子!霎時間,他抓住了暗盒,往後一跳,站起身來。老
了,可是還靈活,她心想,看到了他的下巴。一個強壯的外形——是的,他會是一
個好情人,可能還很體貼,是最好的一種。他飛快走出列車,她心裡疑慮全消。斯
維也特拉娜沒有注意到,在車左邊有個男子也站了起來,迎著人流,在車門重新關
上之前一秒鐘擠出了車廂。
他的名字叫鮑裡斯,他是克格勃總部的一個夜班工作人員,現在正要回家睡覺。
他本來總是讀體育新聞——人所共知的《蘇維埃體育報》——可是今天他忘記在總
部裡的報亭購買了,意外地碰巧看見了在地鐵列車骯髒的、黑黑的地板上一個只能
是膠卷暗盒的東西,它非常小,不是一般相機所用的。他沒有看見那傳遞未遂的情
景,也不知道是誰弄掉了它。他猜想是那個五十多歲的男子,同時注意到他找回那
個東西的巧妙手法。一定出車廂,他就認識到這是一次情報傳遞,但他太驚訝了,
沒有很快地反應過來,他太驚訝,在上完長長的夜班之後也太疲乏了。
他從前是一個專案人員,在西班牙活動,一次心臟病發作後病退回國,被安排
在科裡做夜班工作。他的軍銜是少校。他覺得按他的工作成績應該得到上校職銜,
可是此刻他腦子裡想的不是這些。他的眼睛在站台上搜尋那灰白頭髮穿棕色衣服的
人。在那兒!他舉步前行,當他跟上了那人的時候,覺得左胸有一下小小的刺痛。
他沒有在意。他幾年前已經停止抽煙了,克格勃醫生說他身體很好。他和那人保持
不到五米的距離,就不再靠近。這是需要耐心的時刻。他跟著他走過天橋,來到戈
爾科夫車站,走上站台。這裡情況變得複雜難辦。站台上擠滿了要去上班的人,他
的獵物看不見了。這個克格勃官員是個矮個子,在人群中處境困難。他敢再往前靠
近一些嗎?那就是說要推開人群……讓大家注意自己。那是危險的。
在這方面他當然受過訓練,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發瘋似地轉腦子想辦
法。他懂得外勤技術,懂得怎樣識別和擺脫一個尾巴,但他是第一管理局的人,第
二管理局那些偵查員的盯梢技術不是他的所長。我現在怎麼辦?他對自己生氣了。
多麼好的機會!第一管理局的人天然嫉恨他們在第二管理局的對手,抓住他們其中
的一個,在——可是,這裡要是有一個「二」字號的人怎麼辦?他看見的會不會是
訓練中的一次演習?要是一個「二」字號正在辦一個與這個跑交通的人有關的案件,
他會不會成為挨罵的對象?他會不會因此丟臉?現在我該怎麼辦?他四下張望,希
望能認出那些可能是在跟蹤這個間諜交通的反間諜人員。他並不希望識別出他們的
臉孔,但願能得到一個讓他走開的信號,他原本以為自己記得那些信號,可是什麼
也沒有。現在我該怎麼辦?在這冷颼颼的地鐵車站裡他也出汗了,胸口痛得更厲害
了,這使得他更加進退兩難。莫斯科地鐵的每一段都有密碼電話系統,每個克格勃
官員都知道怎樣使用它,但他知道他沒有時間去尋找和啟動這個系統了。
他得盯住這個人。他得冒險。如果事實證明他的決定錯了呢,他憑本身的資格
就是一個有經驗的外勒軍官,況且他還找過讓他離開的信號,「二」字號的人可能
責罵他,但他知道他能仰仗第一管理局的領導人來保護他。決心下了,胸部的疼痛
平靜下去了。現在的問題是要找到那個人。這克格勃官員蠕動著穿過人群,忍受著
別人的怨言,最後發現他的去路被一群工人擋住,他們正在談論些什麼。他伸長脖
子、看看他的獵獲物——不錯!還站在那裡,往右邊瞧著……列車開來的聲音對他
是一個解救。
他站在那裡,努力使自己不要老盯著目標。他聽見隨著「嘶——嘶」的響聲,
車門開了,下車的人們又帶來一片喧鬧聲,接著又是人們擁向車門的一片刺耳的腳
步聲。
車裡人滿了!那人已經上車,可是車門那裡人多得要溢出來。這克格勃官員跑
步到後門,在車門關閉前搶擠上了車。他認識到這樣太明顯了,不由得渾身發冷,
可是沒有別的辦法。車一開動,他就往前擠去。坐著和站著的人都注意到這種令人
不愉快的舉動。他往前看時,一隻手在整理帽子。三、四張報紙「嘩嘩」作響一任
何這種動作都可能是對這個間諜交通員的警告。
其中一人的確是的。艾德·弗利用戴著手套又拿著另一隻手套的右手去扶一扶
眼鏡,轉眼看著別的地方。那個交通轉身往前走,開始採取脫逃手段。弗利也準備
脫逃。那交通應該處理膠卷,首先把它從金屬盒裡拉出來曝光,然後把它扔在附近
的垃圾箱裡。他知道過去曾經兩次發生這種情況,接頭人都清清白白地走開了。他
們受過訓練,弗利告訴自己,他們知道怎麼辦。紅衣主教應該接到警報,應該另拍
膠捲來,還有……但是這事在弗利的任內從未發生過,他使出全部本領才做到臉上
不動聲色。那交通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在下一站總算是下車了。他沒有做任何不一
殷、表面上不正常的事。可以說,他在車廂地板上發現這個有趣的小玩意兒,這個
東西——是膠卷嗎,同志?——已經拉出來了,還以為只是被扔掉的廢物呢。這人
想在衣袋裡把膠卷拉出來。不管是誰,總會讓它留出幾毫米在暗盒外面,以便一下
就能把全部猛拉出來;或者是聽人這樣說過。可是那暗盒很滑,他捏不住已經曝光
的那一頭。列車再停時,那交通走出車廂。他不知道設在盯他的梢。他只知道他得
到了一個走開的信號,那信號還告訴他要按上述方法將膠卷破壞掉——但他過去沒
有這樣幹過。他竭力不回頭看,在人群中跟別人一樣很快走出車站。至於弗利,他
連車宙外都沒有看一眼,這幾乎不近人情,但他努力做到,首先是害怕危及他的傳
遞人。
那交通獨自一人站在自動扶梯上。再過幾秒鐘他就可以到大街上了。他得找一
個小胡同把膠卷曝光,找一條陰溝把—膠卷連同剛點著的一支香煙扔進去。手那麼
難以察覺地一動,即使被逮捕,也找不出證據,而且關於他自己的那一套:故事,
已經灌入腦海,每天練習,足以使克格勃發情的了。現在他的間諜生涯到此結束。
他知道這點,一股輕鬆感傳遍全身,使他驚喜,像泡在一個溫暖、舒服的澡盆裡一
樣。
外邊的空氣是對現實的一個冷酷提醒,但太陽升起來了,天空美麗晴朗。他向
右邊走去。半個街區遠的地方有一條胡同和一個帶鐵籬笆的下水道口可供他使用。
走到那裡時煙也快抽完了,這是他練習過的另一件事。現在,他只要能從暗盒裡把
膠卷拉出來,讓它在太陽下曝光……他媽的。他把另一隻手套滑下來,搓搓雙手。
這交通用他的指甲去拿住膠卷。成了!他把膠卷弄皺了,又把暗盒放回衣袋,接著
——「同志,」他這個年紀的人,聲音真夠猛的,交通一想。那棕色的雙眼發出警
惕的光芒,按在他衣袋上的手是強壯。的。他看見,另一隻手揣在那人的衣袋裡,
「我要看看你手裡的東西。」
「你是誰?」那交通咆哮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那衣袋裡的右手猛的一動,「我是要殺死你的人,就在這街上,除非讓我看看
你手裡的東西。我是鮑裡斯·丘班諾夫少校。」丘班諾夫知道,馬上就不會是少校
啦。從這人的臉色看來,他知道,那上校軍銜已經到手了。
十分鐘後,弗利在他的辦公室裡。他派一個手下人實際上是一個女人——上大
街上去看處理膠捲成功的信號。他希望自己不過是神經過敏,對一個急於要去上班
的過路人反應過敏。可是……可是在那張臉上顯出某些職業特點來。弗利不知道是
什麼,但的確有。他把雙手平放在桌子上,瞪著眼睛看了好幾分鐘。
我什麼事做錯了?他問自己。他也受過這樣的訓練,一步一步地分析自己的行
動,找缺點,找錯誤,找……。他被盯梢了嗎?當然,他跟大使館的所有館員一樣
常常被盯梢。他個人的尾巴是一個他想像為「喬治」的男子。但喬治常常不在。俄
國人不知道他弗利是誰。這一點他很肯定。然而那想法噎住了他的喉嚨。在情報行
業中,你要是肯定一件什麼事情,那就是走向災難之路。那就是為什麼他從來沒有
違背行業之道,從來沒有背離過他在弗吉尼亞州約克河畔的皮爾裡營受訓時學到的
東西,然後他在世界各地都運用過。
唉。下一件必須做的事情是預定的。他到通信室,給霧谷發了一份電傳。然而,
這份電傳是發向一個信箱碼,到這兒的信息絕不是例行公事的。收到後一分鐘,蘭
利的一個夜班值勤人員就開車到國務院取回電報。電文的用字沒有什麼了不起,但
它的含義卻不然:紅衣主教線上出了麻煩,詳情後報。
他們沒有把他帶到捷爾任斯基廣場。克格勃總部所在地曾長期作為監獄——為
那裡發生的一切而設的地牢——現在完全成了辦公樓,因為根據帕金森定律〔當代
英國歷史學家Northcote Parkinsobn的論調之一說,收入大則開支亦隨之增多。—
—譯者〕,這個機關已經擴大,併吞了一切能用的空間。如今審訊在列福爾托沃監
獄進行,那兒離衛星電影院只有一個街區,有足夠的空間。
他獨自坐在房間裡,只有一張桌子,三把椅子。那交通沒想過要抵抗,他甚至
沒有認識到,如果他能逃跑或者跟那個逮捕他的人打起來,還可能得到自由。這並
不是因為丘班諾夫少校有槍——他沒帶槍——而僅僅是因為俄國人缺少自由,往往
沒有積極反抗的觀念。他看到了生命的終結。他接受了它。這交通是一個膽怯的人,
但他害怕的只是命該如此。你鬥不過命運,他告訴自己。
「那麼,丘班諾夫,我們得到的是什麼?」問話的人是二局的一個大尉,大約
三十歲。
「找人把它沖印出來。」他遞過暗盒,「我認為這人是接頭人。」丘班諾夫敘
述了他所見和所做的事情,他沒有說他曾把膠卷倒進了暗盒,「我完全是在偶然情
況下發現他的。」他這樣結束了談話。
「我還以為您們『一』字號的人不懂得怎麼幹呢,少校同志。幹得好!」
「我害怕撞上了一次你們的行動和……」
「現在您可知道了。您必須寫出一份全面的報告。您要是和這位上士在一起,
他可以帶你去找一位速記員。我也要去組織一個審訊小組。這需要好幾個鐘頭。可
能您想跟妻子通個電話。」
「那膠卷。」丘班諾夫堅持。
「是的。我想自己送到實驗室去。如果您同上士一起去,我十分鐘後就來找你
們。」
實驗室在與監獄相對的另一側。由於許多工作集中在列福爾托沃,二局在這裡
有一個小設施。大尉把實驗室技師從工作室找出來,沖洗過程馬上開始。在等候期
間,他給上校打了電話。這個「一」字號的人所揭露的還無法估量,但肯定是一件
間諜案子,這種案件都是作為最重要事件來處理的。大尉搖搖頭。那匹老戰馬,那
個外勤軍官,在這麼件事情上交了好運。
「完了。」技師回來了。他沖好了膠卷,放大了一張照片,還濕漉漉的。他把
放在一個馬尼拉紙封套裡的膠卷暗盒交還給他,「膠卷是曝光後又倒回來的。我竭
力挽救其中一張的一部分。很有趣,但我看不懂上面是什麼東西。」
「其餘的呢?」
「全完了。膠卷一見陽光,上面的材料就全破壞了。」
技師還在說些什麼的時候,大尉仔細觀察那放大的照片。那主要是一張圖示,
還有一些用印刷體寫的標題。圖上方的字是:明星總體設施#1,另一個標題是激光
陣列。大尉罵了一聲,就跑步離去。
大尉回來的時候,丘班諾夫少校正在同審訊小組的人在喝茶。情景是同志式的。
以後友好程度還會加深的。
「少校同志,您可能發現了極為重要的東西。」大尉說。
「為蘇維埃服務。」丘班諾夫平靜地回答。這是完美的回答——由黨建議的一
種回答法。他可能跳過中校而成為上校……
「讓我看看。」審訊組組長說。他是一位上校,仔細地檢視了照片,「全在這
裡?」
「其餘的都被破壞了。」
上校不滿意地嘟噥著。那可能構成一個問題,但也不是太嚴重。這圖足以判明
那個場地,不管它是在什麼地方。這圖畫看起來是一個年輕人的作品,其工整又像
出自一個婦女之手。上校停下來,向窗外看了幾秒鐘,「這必須送到最高層去,而
且要快。這裡描繪的是——唔,我還沒聽說過,但一定是最大的機密。同志們,你
們先開始審訊,我去打幾個電話。你,大尉,拿這個暗盒去查指紋,還有……」
「同志,我用手拿過它。」丘班諾夫差澀地說。
「你沒有什麼可抱歉的,少校同志,你的警惕性不止是作出了榜樣。」上校和
善地說:「還是得查指紋。」
「那個特務?」大尉問,「審問他怎麼辦?」
「我們需要一個有經驗的人。我知道這麼一個人。」上校站起來,「我也給他
去個電話。」
許多雙眼睛看著他,打量他,他的臉,他的決心,他的智慧。那交通仍然一個
人呆在審訊室裡。當然,他的鞋帶被解下來了,還有皮帶、香煙和其它任何能作為
自殺武器或鎮靜心神用的東西也被拿走。他沒有辦法計算時間,尼古丁缺乏使他煩
躁不安,精神更加緊張。他環顧室內,看見一面鏡子,那是一面雙向鏡,可是他不
知道。屋子是完全隔音的,使他連從外面走廊上的腳步聲來計算時間都辦不到。他
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但除此以外,他默不做聲。終於門開了。
進來的人大約四十歲,穿著挺好的便服,拿著一些紙張。這人繞道走到桌子的
那一頭,坐下之前對那交通看也不看一眼。等到看他的時候,目光冷淡,毫無興趣,
像一個人在動物園裡查看一個異域他鄉的動物似的。那交通極力想不動聲色地迎接
他注視的目光,但是失敗了。審訊者已經知道這個人好對付。有十五年的經驗,他
總是能察覺出來。
「你可以選一條路。」又過了一分鐘的樣子,他開始說話,聲調不嚴厲;但是
實際,「這事對你來說,可能很好辦,也可能很難辦,你犯了背叛祖國的罪行。我
不用告訴你叛國者是什麼下場。你要想活,現在,今天,就把一切告訴我。你不告
訴,我們也能查出來,那你就是死路一條。如果今天你告訴我們,還可以讓你活。」
「你們終歸是要殺死我的。」交通說。
「那不是真的。今天如果你合作,頂多判處你在嚴格監管下的勞動營長期勞改。
可能我們能利用你去破獲更多的特務。那樣的話,你會被送到監管不太嚴的勞改營,
期限也可以短些。但要得到這個出路,今天你必須合作。我給你說明白。如果你馬
上恢復正常生活,你為他們工作的那些人可能不會知道你已被捕。他們還會繼續利
用你,這就使我們能利用你,在反間諜活動中抓住他們。你要在審訊他們時出庭作
證,這才可以使國家向你表示寬大。當眾表示寬大也有利於國家。為了實現這些,
救你的命,贖你的罪,今天你必須合作。」聲音停頓一下,變得更加溫和。
「同志,我不樂意給人帶來痛苦,但如工作需要,我將毫不猶豫地下命令。你
不能抵抗我們要對你採取的措施,誰也不能。不管你多麼勇敢,你的肉體總有它的
極限。我的也一樣。任何人的都一樣。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你知道,就這幾小時
對我們最為重要。在這之後,我們可以按照願望從容進行。一個人用鐵錘能打碎最
堅硬的石頭。你還是不要自討苦吃,同志。救救你的命吧。」話音落下,那雙憂鬱
和堅決奇怪地交織在一起的眼光死盯著那交通的眼睛。
審訊者看見他已經勝利了。你的眼睛總會流露真情。挑戰的眼睛和無情的眼睛
看人時目不轉暗。他們可能直盯著你的眼睛,或者常常把眼光集中在你身後牆上的
某一點上。那種無情的眼睛盯住一個地方,並從中吸取力量。他不是這種人。他的
眼光在室內東看西看。在尋找力量,卻又毫無所獲。唔,他指望這個人好說話一些。
也許再來一個姿態……
「想抽支煙嗎?」審訊者掏出一盒煙,抖落一支在桌上。
那個交通把它拾了起來。香煙的白紙是他投降的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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