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潤蕭看得清清楚楚,聖上剛才還是眉開眼笑的,現在忽然變了臉色。當著大殿上
文武官員的面,聖上忽然將一本寫滿了詩句的小冊子扔到了殿下,大殿上一片死寂。
聖上說:「你以為你是誰,敢用詩詞來譏諷朕,朕是你所說的那樣嗎?」
聖上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任何人,眼睛瞟著大殿上的龍鳳圖案,似乎是對屋頂說
話。鄭潤蕭心跳得很厲害,他不知道聖上是在說誰,看來,又有人要……這時,文職官
員的行列中忽然有一個人跪倒在地,連滾帶爬地去拾撿那本寫滿了詩句的小冊子。鄭潤
蕭偷眼一瞧,不禁大驚失色,那個人正是自己的好友、翰林學士梁永楨。鄭潤蕭心裡暗
暗叫苦,他不知梁永楨怎麼得罪了聖上,不知他哪個地方出了毛病,竟敢與虎謀皮,冒
犯聖上。
這會兒,梁永楨爬到階下,撿起了他的那本小冊子,一頁一頁地翻動著,他想在大
殿上當著文武官員的面,讀幾首詩,以表明自己清白的心跡。梁永楨剛吟出一句,鄭潤
蕭偷偷地望了聖上一眼,只見聖上不耐煩地將臉轉向一邊,顯然無心傾聽。鄭潤蕭感到
自己的手潮濕起來。
一直站在聖上身邊的孟太監從階上走下來,來到梁永楨面前,壓低聲音對他說:
「你這是干什麼呢?待會兒回家念去吧.啊,不要念了,陛下這會兒不想聽。你們這些
人哪,總是心血來潮,好好的官不做,寫什麼詩呢,幾首詩就能救得了國,灑家明兒也
要學著作詩了,一天作它一百首……」
早朝沒有商議什麼事情,不久便在一種不歡而散的氣氛中草草地結束了。
退朝之後,文武官員們陸陸續續地從大殿裡魚貫而出。鄭潤蕭搶先走在最前面,他
知道在這個時候避免與梁永楨見面,是非常必要的,如果還像往日退朝後那樣,兩人並
肩而行,聖上無疑會把他與梁永楨看成是一丘之貉。這時,吏部的一位官員從旁邊拍了
一下鄭潤蕭的肩膀,鄭潤蕭嚇了一跳,臉色都變了。待看清楚後,才不自然地沖對方笑
了一下,臨上轎前,鄭潤蕭忽然看到梁永楨遠遠地落在所有官員的後面,茫然的眼神四
處張望,不知在看什麼。鄭潤蕭怕梁永楨看到自己,急忙鑽進轎裡,垂下了簾子。他別
是在到處找我吧?鄭潤蕭回想著梁永楨的那種眼神。這時,轎子已啟動了。
鄭潤蕭回到府裡,裡面的衣服幾乎濕透了,口乾舌燥。全是嚇的;全是由於緊張所
致,他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有人端來茶,他剛舉起茶杯,喘息未定之際,孟太監忽然
率領兩名小內侍前來傳旨。鄭潤蕭放下手裡的茶杯,命人點亮紗燈,大開府門,迎接孟
公公。燈光下的孟太監,看上去像一位心寬體胖、面如滿月的者太太,宣旨完畢,也不
吃茶,即刻回宮覆命去了。
鄭潤蕭在走向後庭的過程中,感到自己的四肢有些麻木而不聽使喚,兩名侍女扶著
他,府中的人影與花影他幾乎視而不見。今年春天以來,他在朝中的地位忽然扶搖直上,
短短的兩個月之內,連升三級。莫名其妙的擢升使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是誰在暗
中保佑,是祖先的陰德?是皇上?是陰錯陽差?
鄭潤蕭在床上剛剛躺下,府裡的管家悄悄地從外面進來了。管家告訴他,今天一早,
有兩名外地來的舉子,來到府門外,要求拜見鄭大人……鄭潤蕭說,不好好在客店裡溫
習功課,找我干什麼,找皇上也沒用。
管家說:「卑職已把他們打發走了,不過,他們說抽空還要來……」
鄭潤蕭閉上眼睛。這些天,各地的舉子已紛紛雲集京城,準備參加會試。作為本年
度的主考官來說,鄭潤蕭的公務無疑是最為繁重的。現在想起來,他已經有很久沒有看
到自己的兒子了,那個不學無術的紈胯子弟近來不知怎樣,似乎也沒聽說鬧出什麼太大
的亂子來,有朝一日看到他,非得問問清楚不可。想當初,他們舉家從外地調任京師的
時候,他還是一個靦腆而膽小的孩子,繁華的京城對他來說是極其陌生的,充滿了惶恐
與不適,沒有家人的陪伴,他不敢出門,他曾鬧著要回老家去(去放牛,吹笛子)……
但時過境遷,短短的幾年,他忽然變成了京城裡的一大惡少,那種近乎脫胎換骨的變化
令鄭潤蕭感到吃驚。隨著鄭潤蕭的不斷升遷,京城在他的眼裡也變小了。鄭潤蕭曾隱約
聽說,自己的兒子與廣東總督的兒子過從甚密,這兩個不肖之子,覺得京城與湖廣已放
不下他們,曾企圖乘商船出海,邀游蠻夷之邦,後來不知由於什麼原因,他們終於未能
成行。
昨天晚上,鄭潤蕭沒有吃飯,早早就躺下了。他吩咐下人媳滅了燈,關好門後,自
己爬進了帳子裡。帳子裡有一種暖意,他把自己脫得赤條條的,渾身上下一絲不掛。他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想袒露自己的身體,他找不出絲毫的理由。不久,他又從帳子裡鑽出
來,點亮了一支蠟燭,漆黑一團的房間使他感到極度不安。
昨天下午,鄭潤蕭突然奉旨進宮。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路小跑來到宮裡。聖
上看見他後,立即問他說:
「你看梁永楨的侍怎麼樣?」
鄭潤蕭說:「陛下……」
「他想做當朝的李太白。他做不了李太白,朕也不是李隆基。」聖上笑著說,「朕
喜歡陸放翁的『紅酥手』。」
這是什麼意思?鄭潤蕭退出來以後,心頭飄滿了團團疑雲,他不知道聖上到底要說
什麼,聖上的話一如他平日所作的詩詞文章,含蓄有余而明朗不足,常常令人不知所雲,
難以捉摸。有的老臣一生出入於宮中,尚且對皇上的性情一知半解,何況我呢(我才來
了幾天)?每逢此時,鄭潤蕭總是這樣寬慰自己。
去年春天,陸游拄著一根竹杖來到京城,原想獻詩給皇上,但在皇上面前卻備受冷
落,不久就聽說他又回去了……秋天裡的一個上午,聖上帶著鄭潤蕭與左侍郎譚非突然
來到翰林院,看望在那裡日夜編修前朝國典的學士們,其時,主持國典修撰的正是梁永
楨。中午,聖上在翰林院命人獻詩,梁永楨當即獻了一首。鄭潤蕭轉手呈給聖上後,詩
中的一句「不才明主棄」,使聖上閱後龍顏大為不悅。聖上酸溜溜地對梁水楨說,你作
詩只是作詩,為何要無故低毀於朕?朕並沒有拋棄你呀,你這樣做,是你自暴自棄罷了,
與朕何干?……此事發生之後,聖上明顯地不再喜歡梁永楨了,梁永楨於憂鬱與忐忑之
中寫下的一些詩詞,聖上也懶得翻閱。牆倒眾人推,一時間,一些驚人的消息在朝廷中
不脛而走,都傳說梁永楨的詩中充滿了對當今朝廷的敵意,他的一首曾經廣為流傳的七
言律詩涉嫌於此。鄭潤蕭把梁永楨那首極為熟稔的詩重新在心裡默念了一遍後,覺得所
傳之言荒唐是荒唐了一點,但若要人為地賦予它某種色彩,也是完全可以的。此事尚未
了結,鄭潤蕭的另一位舊友、將軍府的王靈又突然遭到罷黜。聖上念王靈早年率部平叛
有功,特派他回馮縣看守皇家墳塋。聖上的祖籍在馮縣,先帝最初從馮縣起兵,有幾代
君王、娘娘的陵墓都在那裡。
午後,鄭潤蕭正在榻上昏睡,府門外傳來的一陣紛亂的車馬聲將他從睡夢中驚醒。
鄭潤蕭睜開眼,周圍靜悄悄的,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他正在尋思,手下的一個人在門外
回報道:
「老爺,陳大人來了。」
陳大人?鄭潤蕭眨動著眼睛,腦子裡一片虛空,他想不起來人是誰。這時,他聽到
門外響起一陣宏亮的聲音:
「鄭大人,一向可好?」
聲音未落,風塵僕僕的邊塞詩人陳品欽已經大大咧咧地推門進來了,鄭潤蕭急忙從
高高的睡榻上翻身下來,吃驚地說道:
「陳大人,什麼時候回來的?」
「鄭大人,我是奉旨回京的。」陳品欽落座後,伸手端起桌上的一杯冷茶一飲而盡。
鄭潤蕭沖門外喊道:「看茶。」陳品欽放下茶杯,一邊擦拭臉上的熱汗,一邊對鄭潤蕭
說:「聖上這樣十萬火急地召我回京,不知有什麼事情?」
鄭潤蕭一愣,「噢?」
「一天之內,連降三道聖旨,」陳品欽說,「邊關的將士們都議論紛紛,不知朝中
發生了什麼事情,大人您……」
「你見過聖上了?」
「還沒有,我是騎快馬回來的。」陳品欽說,「我在朝中沒有什麼熟人,只有鄭大
人您,剛一到京城,我就直奔大人的府邸而來了,我想先探聽清楚,然後再進宮面聖。」
「陳大人,」鄭潤蕭焦慮不安地說道,「不是老夫多慮,你這樣做,太冒失了,一
旦被誰瞧見……不妥啊……」
「大人可曾聽到什麼風聲沒有?」
鄭潤蕭搖搖頭。陳品欽由邊塞突然回京,使他感到一種不祥正在漸漸逼近,他在恍
惚中看到一道陰影尾隨在陳品欽的馬後,一路跟蹤而來……據他所知,聖上對陳品欽不
感興趣,陳品欽曾經寫過一些醉臥沙場、馬革裹屍、漢家明月一類的詩章,聖上很不高
興。現在他卻被突然從邊關調回,難道是……想到這裡,鄭潤蕭來到陳品欽面前,壓低
聲音問道:
「你在回來的路上,遇到過什麼人沒有?你的身後,你的前方?」
陳品欽想了一陣,說未曾留意,一路上他只顧埋頭趕路,快馬加鞭,無暇顧及什麼,
似乎沒看到有什麼人。
「想不到你還是那麼粗心。」鄭潤蕭說。
陳品欽輕描淡寫地說道:「管他呢,難道誰還要暗算我嗎?」
「我擔心的正是這一點。」鄭潤蕭說,「你會吃虧的。」
陳品欽忽然說道:「哎,我想起來了,我在路上遇到梁大人了。」
「梁永楨?」
「是的,他看上去好像有點兒不對勁。」
鄭潤蕭長歎一聲。天下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陳品欽奉旨從邊關回京之日,正值梁
永楨被勒令離京之時。梁永楨父母亡故,他沒有回鄉守孝,此事觸犯了國法,梁永禎已
是覆水難收,誰也救不了他了,鄭潤蕭正為此心焦。
「你們兩個,一進一出,朝廷裡看上去還是原班人馬,一個也不少。」鄭潤蕭說。
「梁大人他……出事了?」陳品欽驚訝地問道。
「他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眼下的情形似乎越來越糟了。梁永楨在離開京城的前夕,含著淚寫了一首充滿感傷
色彩的言志詩,托鄭潤蕭轉呈給聖上。詩中用憂傷而溫情的語言描述了京城一帶的太平
繁華景象,又表達了他對當今聖上的一片至誠之心。詩的最後兩句說他不管將來流落到
何方何地,故國的明月永在他的心中,只要朝廷一聲召喚,他就算是聽到了天籟,如同
游子回到了母親的懷抱,迫切而渴望的心情令人想起那種「千里江陵一日還」的受寵若
驚的情形。鄭潤蕭在最初讀過之後,覺得自已被這首詩打動了,他流出了老淚。他要是
皇上,會把梁永楨重新召回來的。鄭潤蕭把梁永楨的這首詩呈給了聖上,但幾天過去了,
看聖上的樣子,好像早把這事給忘記了。鄭潤蕭不敢聲張,只暗暗焦急。
昨天下午,聖上召集朝中的文職官員說,朕其實對你們不薄,當初,漢高祖常在洗
腳的時候召見天下文人,一邊在水裡搓腳,一邊詢問他們的學業與文章。與劉邦相比,
朕還不至於那樣傲慢,朕是禮賢下士之君,朕經常徹夜不眠,在書房裡展讀你們的詩詞
文章,這難道還不夠嗎?還要怎麼樣呢?你們的妻兒老小、兄弟姐妹也不見得就那樣喜
歡你們的文章,朕比他們要強多了。
一段時間以來,鄭潤蕭隱隱約約地感到有一道黑影時常在宮廷內外徘徊,它類似於
午後的某種光線,有時泛出一種灰蒙蒙的顏色。它又類似一種很特殊的人。有一種人,
頭上沒有白髮,臉上沒有皺紋,皮膚保養得十分光滑,但無論如何都不給人以年輕的印
象,一眼看去,便知他垂朽不堪,這多少有些奇怪。鄭潤蕭近來發現的那道黑影正屬於
此。每逢上朝之時,在穿越林立的銅柱與重重的宮門的過程中,鄭潤蕭時刻感到那道影
子正在緊隨其後,或出沒於左右。在他看來,那些終日守候在官門兩側的武士,簡直形
同虛設。
鄭潤蕭曾寫過一道詩:《春日上早朝霧中偶遇鄧國公》。鄧國公是前朝時期的一位
老臣,戎馬一生,戰功卓著,幾年前在朝廷議事的大殿上突然觸柱而死。
一天早上,鄭潤蕭來到午門外時,只見滿城大霧,午門隱現在霧中。正在行走之中,
鄭潤蕭忽然看到,披頭散發、征袍微敞的鄧國公正迎面而來。鄭潤蕭急忙閃到一邊,並
跪倒在道旁,像往日那樣讓老國公先行通過……彌天的大霧經久不散,午門內突然傳來
陣陣沉悶的鼓聲,早朝的時間已到。鄭潤蕭從地上爬起來,霧中回響著急促的腳步聲。
他一邊向裡面狂奔,一邊喃喃自語:
「糟了,陛下又該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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