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之前,梁永楨聽到了范成大兵敗失利的消息,范成大率領殘部退居蜀中,固守
一方。不久之後,陸游逃到范成大門下,這兩個人忙裡偷閒,一唱一和,互贈失意的詩
詞……
遠在江南的辛棄疾穿上了染血的征衣,聽說他已很久沒有握筆了……
這些似是而非的,零星不斷的消息,像旅途中的風景一樣,點綴著梁永禎的行程。
昨天晚上,梁永楨在酒醉之後誤入一座庭院之中。夕陽西斜,青磚紅樹,門前穿梭
不息的紫燕使梁永楨最初以為自己來到了一座寺院之中。他背靠在一尊崢嶸的假山石上,
不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梁永楨忽然被一陣風吹醒,他感到臉上浸滿了涼意,睜開眼後,發
現自己躺在一個湖邊,湖水澄明碧清。梁永楨正望著湖水尋思,湖中傳來一陣輕響,平
靜的水面上蕩起了層層漣漪。不久,湖中又是一陣輕響,水紋比剛才擴散得更大,重重
疊疊,似有無數的螺髻。梁永楨循聲望去,看到湖那邊的橋上站著一個姑娘,正在心不
在焉地向湖中投石子。橋上的姑娘看上去心事滿腹,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水面上的清澈
的漣漪。梁永楨雖然看不清那位姑娘的容貌,但知道她一定很美。
我這是到了什麼地方?
不管怎麼說,從眼前的情形來看,絕不是一個寺院。梁永楨一邊打量著周圍的佈局
與景象,一邊將自己的身體向旁邊的樹叢裡蠕動,他擔心橋上的那位姑娘在猛然看到湖
對面的他的散發著酒氣的身體時會突然受到驚嚇。我這是在干什麼?像做賊一樣。他不
知道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看上去這是一個很大的園子,有的房子隱現在樹後,只能看
到某一個簷角。距離橋上那個姑娘不遠的地方,有一道很長的圓形回廊,一排煙綠紗窗
的房子,遠遠看去,像是窗戶上佈滿了茸茸的青苔,如雲似霧。
梁永楨將自己的身體隱蔽起來,眼前濃密而翠綠的枝葉和花莖不但擋住了來自湖邊
的光線,橋上的那位姑娘也完全看不見了。梁永楨躲在花下,臉前溢滿了沁人的芳香,
從湖水不時的響動中,他知道那位姑娘此刻仍然站在那道橋上,仍像方纔那樣心事重重
地向湖中投著石子。這時,一只蜜蜂突然來到梁永楨臉前。
蜜蜂嗡嗡地飛著,蜻蜓點水似地在梁永楨的鼻子上碰了一下,接著,又在梁永楨的
額頭上輕輕劃了一下。梁永楨揮手驅趕著這只突然不知從哪裡飛來的蜜蜂,他多少感到
有些惱怒而奇怪,自己渾身上下散發著濃烈的酒氣,而這只蜜蜂卻饒有興趣地圍著他的
身體不停地旋轉,游戲似的飛舞。梁永楨在晦暗的花影下低聲斥喝道:
走開,到那邊去,我的身上沒有蜜,別圍著我,到那邊去——
飛翔的蜜蜂低聲鳴叫著,在梁永禎的臉前飛來飛去。這時,梁永楨忽然聽到從湖邊
的一排房子裡傳來一個女人的笑聲。
不久,梁永楨又聽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是兩個姑娘,正在裡面說話:
「真是怪事,一塊羅帕能跑到哪裡去呢,它總不會自己飛了巴?」
「咱們旁邊的那個小花壇你去了嗎?上個月,我的一條綾絹就讓鳳刮到那裡去了,
咱們卻在屋裡到處亂翻一氣。」
「小花壇那邊我去過了,要是在那裡,我還不拿回來麼。」
「都怪我,早上我從箱子裡翻出來,洗淨後就晾在了這紗窗外,我要是不把它翻出
來,不晾在外邊,能有這事嗎?」
「姑娘,你可千萬別生氣,你看你的書去吧,這事就交給我了,啊。」
「我真是沒用。」
「姑娘別這麼說,怎麼這樣說呢,要說沒用,那就得是我了,我勸姑娘別操這心了,
有我呢,你還不放心麼?」
「小霜……」
「我就不信找不到它。我這就去下房裡找那個死老婆子去,姑娘難道忘了,她剛才
胡諂什麼來著?咱們隨便問了她一句,她卻說了一大堆,什麼和尚啊道士呀,她這是什
麼意思?姑娘,你先到床上躺一會兒。」
「你千萬別去找她,宋媽媽那樣的人,是好惹的嗎?你要去找她,還不如先把我殺
了。」
「姑娘,難道……就這樣算了嗎?」
「一塊帕子,丟了就丟了,嚷出去有什麼意思。本來我也不準備用它,只因閒著沒
事,才把它洗了出來……」
「姑娘真是好性子,這要換了別人,不定要鬧得有多大呢。」
「別在嘴上抹蜜了,快給我打水去,我要洗臉了。」
「姑娘,該歇了。」
「今天是十五——」
梁永禎在花木叢裡伸展了一下近乎麻木的四肢,他的一條腿在不知不覺中已伸到了
外面,但他渾然不覺。這會兒,他在很認真地琢磨那兩個姑娘剛才說過的話。
遠處忽然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向這邊走來,紛亂的腳步聲沿著一條斜斜的石徑下來
了,穿過林邊的回廊,向露台下的甬道上走來。
梁永楨突然意識到,這群人會不會是沖自己來的?一定有人看到他了。
人群越來越近了,已走上了湖堤。一個尖細的聲音大聲說道:
「……沒把我嚇死,我一看,就知道是個醉鬼,他就那樣躺在湖邊,把我絆出老遠,
盤裡的幾個杯子都打碎了。」
一個女人譏諷地說道:
「誰讓你走路從不看下面,只管往高處瞧,人家絆的就是你這號人,該絆。」
「別吵了,都住嘴,先看了再說。吵得一窩蜂似的,什麼都聽不見。」一個蒼老的
聲音說著,帶領眾人向湖這邊走來。
他們在湖邊沒有看到什麼人影,眾人轉來轉去,面面相覷。
「人呢,你說的那個醉鬼在哪裡?」
「剛才還在這裡,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呢?他睡得很死的——」
這時,有人忽然看到了梁永楨那條不慎露在花叢外面的腿,一個女人驚叫起來。梁
永楨心裡一驚,這個時候想把那條腿縮回來,已經不可能了,十幾雙眼睛都在盯著它。
「藏在這裡,莫不是死了?」
「這是個什麼人?」
「不管他,捆起來去見官。」
「我平時讓你們精心照看園子,你們都當成耳旁風,這不,瞧見了吧,隨便一個什
麼人都能混進來。除了這裡的這一個,你們敢保證園子裡其他地方再沒有第二個、第三
個了嗎?」那個蒼老的聲音說著,眾人都住了聲。「張瑞呢?叫幾個人先拖出來,看看
到底是干什麼的,先別忙著送官。其他人到別處去搜搜。」
有人立即附和道:
「對,老爺說得有理,先弄出來看看,看看他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一個人在那條腿上踢了一腳,梁永楨把那條腿立即縮了回去。那個人嚇了一跳,急
忙驚叫著向一邊跑去。
梁永楨突然從花木深處站起來,笑著對那位老爺說道:
「董尚書,一向可好?」
梁永楨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在酒後糊里糊塗地貿然闖入的這個地方,竟然是前任尚
書董謙的莊園。早在幾年前,梁永楨在翰林院的時候,就已聽說朝中的禮部尚書董謙告
老還鄉了,董謙辭官的時候,才剛剛五十多歲。剛才,梁永楨在花木深處聽到那個蒼老
的聲音後,從花枝間一望,立即便認出了董謙。
酒席之上,董謙對梁永楨說,這叫有緣千里來相會。董謙見到梁永楨後,感到很高
興,「你把我們的魂都嚇飛了。」
梁永楨說:「我以這樣的方式來到府上,傳出去,必將成為笑柄。」
酒宴進行到夜深以後,其他的人都散去了,只剩下董謙與梁永楨還在對飲,推杯換
盞,雲山霧罩,誰都聽不清對方在說些什麼。
董謙喝多了酒,開始胡言亂語。不久,他命人打著燈籠,從東、西兩邊的內室裡把
自己一年前新討的兩位年輕的小妾叫了出來。兩個女人來到董謙身邊,董謙伸手摟著她
們的腰,醉醺醺地對梁永楨說:
「看看,看看我這兩個寶貝,新得到的。這是什麼?夜明珠——,夜明珠啊……」
兩個艷麗多姿的女人來到梁永楨身邊,開始頻頻為梁永楨斟酒……漸漸地,梁永禎
感到自己的舌頭變得十分僵硬,不聽使喚了。他醉眼矇矓地趴在酒桌上,對董謙說:
「你……你他娘的,快入土的人了,干什麼不好,娶了這麼兩個如花似玉的女人,
還稱為夜明珠,你還能幹得動嗎?」
「干不動,看看也好嘛。」董謙笑著說,「你以為我把她們看作什麼?我只當她們
是我晚年的一種風景,我願死在風景裡。」
董謙與護國禪師日休法師交情甚篤。董謙告訴梁永楨,據不久前剛從日本國講經回
來的日休法師說,京都有一位九十高齡的文職大臣,曾做過江戶時期的樞密使,晚年他
幾乎每天都要召見一兩個女人,命她們裸臥於榻上,他自己手執茶杯,坐在一旁,用年
老的目光緩緩地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地瀏覽、撫摸她們的身體。他從不動手去碰她們,
當他的目光略感疲倦與渾沌之時,就命她們穿好衣服出去休息。「多麼文雅,多麼彬彬
有禮。」日休法師的介紹,使董謙聽得心猿意馬。董謙告訴梁永楨,他現在有時發作起
來,偶爾還能像老牛一樣動一動,等再過幾年,徹底動不了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
效仿那位九十高齡的樞密大臣。
「你過得真好。」梁永楨說。
窗外樹影婆娑,酒桌上的重影越來越多。董謙在酒宴行將結束之前告訴了梁永楨一
個消息:陸游死了,《劍南詩稿》已不知下落。董謙說完之後,看到梁永楨流出了傷心
的眼淚。在董謙看來,那是一串兔死狐悲的淚水,稀疏的淚水一滴一滴落進酒裡,董謙
感到很開心,一切看上去都像是一種怡人的風景,關鍵在於你用什麼樣的眼光和心思去
看。
梁永楨說:「這恐怕是誤傳——」
「怎麼會呢,我府裡的師爺和幾個家奴都是會稽人,」董謙說,「消息絕對可靠。」
接下來,董謙開始安慰梁永楨,陸游活了八十五歲,他也該知足了,世上有幾個人能一
口氣活到那個年紀?你我能否活到那個時候,目前看來還是一個難題,一個很大的疑問,
因為,那種把握並不在我們的手裡。
「我們的把握在誰的手裡?」
春天以來,隨著季節的回黃轉綠,瑰艷絢麗的宮廷色彩開始在他的記憶中漸漸退淺。
在美麗的吉水河畔,數百年前的虞世南的手跡,在今天看來只是幾道風雨的印跡,部分
先驅的身姿佇水而立,雪白的鬚髮紛紛揚揚。梁永楨一路訪友,但被訪者不是去世了,
便是下落不明。經常有逃離災荒與戰亂的百姓像消融的雪水一樣淤積在路上,有錢的人
四處轉移家產,深埋珍寶。國家的版圖在忽明忽暗的烽火中隨意伸縮,形同絲綢。一天
晚上,梁永楨正與眾人在董謙的花廳裡飲酒賦詩,從很遠的地方忽然傳來了朝廷的大將
軍徐城在北部戰死的消息,消息多少是令人驚訝的,但並不出人意料,只是來得過於突
然。徐城將軍以身殉國,使花廳裡的聚會變得黯然失色,相形見絀。
從前院的暖閣裡傳來一陣琅琅的書聲。不久,讀書聲化作一陣空洞而虛乏的咳嗽聲。
一個姑娘慌慌張張地向暖閣前跑去。
住在暖閣裡的是董謙的獨子,那個飽讀詩書而體弱多病的兒子成了董謙唯一的一塊
心病,他幾乎月月生病,天天服藥,他住的暖閣與這邊的花廳隔湖相望。
梁永楨最初來到董家以後,迎面看見一座黑色的山丘,後來才知道那是一些堆積多
日的藥渣,都是董公子吃過的。
那個姑娘是那位董公子的表妹,梁永楨前日在湖邊聽到說話的正是她。那位臥床不
起的表兄,使她的婚事變得遙遙無期,而且越來越渺茫了,形同泡影。梁永楨看過董公
子在病中填的一些詞牌,字裡行問游動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陰森森的死氣,梁永楨當然不
會把這些不祥的徵兆告訴任何人,在他看來,董公子的夭折是命中注定的事,而且為時
不會太晚。那位聰慧的表妹難道對此會毫無察覺嗎?
一個春天的晚上,梁永楨突然接到了朝廷召他回京的聖諭。詔書是緊急的,刻不容
緩的。梁永楨幾夜難以入眠,在感遇之中寫下了一些複雜而貌似滄桑的詩篇。他有時心
不在焉地徘徊在春日的花間,有時注視著外面驛道上來往不斷的車馬。彤紅的太陽出現
在遠處樹林的上面,雲開天晴,路邊與山上的積雪開始消融,常有運載輜重的馬車深陷
在春日的泥濘之中。田野裡顯露出生機,河流自始至終貫穿在其中。趙廣文將軍在身染
重病的情況下,一舉收復了中原一帶的幾個重鎮,遙遠的消息透過國土上的團團迷霧傳
來,令人振奮。染布的工匠在顏色深重的河邊流連忘返……
雪後明火執仗的天空下級緩地蠕動著某種東西。一段時間以來,負載糧草的船隻與
運送絲綢和瓷器的馬車相互錯位,霜露中的樹影與花莖日夜簌簌作響……
赴京的日期越來越近了。
上路的那天,梁永楨早早地就起來了。天還沒有大亮,但驛道上已隱約有了零星的
車馬之聲。董謙率領眾人在路邊相送,那些帶有阿談與勉勵性質的臨別贈言,現在聽起
來是那樣的親切而順耳。初升的陽光照亮了附近沉睡的樹林與河流,紅色的飛簷在樹後
若隱若現。連續幾天來都是晴天,視線內忙碌的身影越來越多了。
仰望雪後泥濘的伸向遠處的大道,淚水漸漸地模糊了梁永楨的目光,京城上空的明
月還是像當初那樣皎潔無暇麼?這個有著黃昏一樣的色彩的脆弱的王朝,她的眾多的寂
寞無主的花園,她的明亮的網絡狀的稻田,是那樣的令人眷戀而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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