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京城之三
    八萬岳家軍在驚蟄的前一天棄舟登岸,渡過淮河,一路北上。此前的幾個月裡,他
們在洞庭湖一帶連續作戰,剿撫並行,致使鐘相、楊麼殘部潰不成軍。
    洞庭湖戰役的特徵是:大量使用奸細。
    三五名奸細,就可以使一支軍隊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這個獲勝的秘方由張浚、李
綱傳給岳飛,岳飛推而廣之。岳家軍揮師北上的途中,大量的奸細隨軍同往。
    塞北的一個傍晚,岳飛的戰馬在風中團團打轉。午後,趁著瀰漫的黃沙,一批經過
喬裝改扮後的奸細先後離開營地,在最高統帥的注視下,他們像水一樣四處滲透,無孔
不入。
    昨天下午,雁門太守姚含墨做了一個惡夢,他在水邊行走的時候,突然被人推進河
裡,柔軟的水草像一張網一樣纏繞著他的四肢……夢醒之後,姚含墨在床上抖成一團,
臉上與背部一片潮濕。回憶夢中的徵兆,不知是兇是吉。這時,有人進來回報,在岳家
軍的圍剿之下,活動在周圍一帶的最後一股草寇已被蕩平。就在剛才他睡覺的時候,流
寇首領劉玄在清河邊投水自盡,時年四十二歲。
    劉玄的屍體從水中打撈上來後,割下了首級。姚含墨注視著劉玄的屍首,想起了午
後的那個惡夢,看來是真有人落水了,但不是我,而是他,是眼前的這個屍首異處的曾
叱吒風雲的劉玄。他看了一陣,急忙打道回府。
    傍晚,捷報又一次傳進太守府,岳家軍活捉了另外兩名首領田虎與唐宣贊,至此,
草寇全軍覆滅。姚含墨在府中張燈結彩,大擺筵宴,恭迎岳家軍凱旋而歸。當天夜裡,
姚含墨寫了一道奏折,命人星夜送往京城。不久之後,朝廷下旨,命姚含墨親自解押田、
唐二犯並劉玄的首級,迅速趕往京城。
    臨行前,姚含墨親自察看了木輪囚車的結構與可靠程度,在大守任上以來,這是他
第一次使用木輪囚車,以往用的都是繩鍊棍棒、刀槍劍戟,這回不同了,這回要押解兩
個大活人進京。田、唐二人均是欽點的要犯,謹慎行事是必要的,此事稍有紕漏,後果
將不堪設想。姚含墨不放心手下的任何人,他覺得除了他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有放走二
犯的可能,多次親自察看,仔細核對。類似「捉放曹」一樣的玩笑簡直太大了,他開不
起。有時半夜裡從睡夢中醒來,他也要披衣下床,命人跟隨,再去察看一次。那天晚上
的慶功宴上,岳飛曾半是玩笑半是提醒地對他說,我把人給你捉來了,你可不要在解送
進京的途中讓他們跑掉啊。岳飛的酒後之言是什麼意思?帶著明顯的輕蔑與不信任,這
樣說話太生分了,太傷他的心了。他當即尷尬萬分地說道,那是,那是,那樣的話,我
還有臉回來麼?即使我自己跑了,也絕不能讓他們兩個跑了。
    去年春天,升任大守之後,姚含墨喜得一子。此前,他娶了秦城豪紳孔儀的女兒為
妻,孔家小姐只有一只眼睛,但孔家富足天下。婚禮上,孔儀陪送給女兒的嫁妝綿延十
裡之許,娶了孔小姐,姚含墨在一夜之間也成了富戶。後半年的時候,他在太守衙門後
面修築了一個園子,取名「墨園」——那天晚上,岳飛為「墨園」題了字——當地的陶
瓷工匠將一幅巨大的《洛神賦圖》燒制在園中的亭壁上。有一天,姚含墨處理過幾樁公
務,正在園中散步,假山下忽然突如其來地噴出一股泉水,姚含墨被澆得目瞪口呆,猝
不及防,此後一連數日高燒不退,囈語連翩。
    眼下,雖然經過公堂上的幾度審訊與拷問,田虎的下肢已在杖下徹底癱瘓了,插翅
難飛,另一個文弱書生唐宣贊也已身染重創,根本不足為慮,但姚含墨仍然不敢懈怠,
反而更加小心了。一段時間以來,他的左右兩隻眼睛跳得十分厲害,像是有馬匹在上面
奔跑,這使他常常坐臥不安,徹夜難眠。近來,園中又常常傳來一些怪聲怪氣的響動,
他在各處加派了兵卒,日夜巡察,響動是沒有了,但那種不可名狀的氣氛仍然久駐不散。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昨天晚上,他剛剛躺下,正在胡思亂想,還沒有來得及閉上眼睛的時候,手下的一
名官員突然帶著兩名神色慌張的獄卒來了。兩名獄卒雖然其貌不揚,但卻帶來了一個驚
人的消息:罪犯之一的唐宣贊面色如土,呼吸如絲,已經兩天水米未進了,這會兒口中
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好像快不行了。
    獄卒帶來的消息使處於朦矓中的姚含墨立即從睡榻上滾落下來,眼前的幾個人被太
守的異常舉動嚇了一跳,他們急忙把姚含墨從地上扶起來。姚含墨被放在床上,又翻身
坐了起來,眼前的重影層層疊疊。他問獄卒說,那一個呢?那一個怎麼樣了?都不行了
麼?獄卒回答說,那位好,這會兒睡得正香,鼾聲如雷,大人還不知道吧,那個姓田的,
一頓吃四個窩頭呢。姚含墨說,四個什麼?獄卒說,本來一人兩個,可那個姓唐的不吃,
都讓姓田的吃了。姚含墨說,到底是屠戶出身,直腸子,能吃能睡,不像讀書人那樣可
厭。獄卒說,大人所言極是,那些讀書人的心眼窄得令人吃驚。姚含墨吩咐說,立即准
備車馬,今夜就啟程進京,不能讓他們死在這裡,知道嗎?他們一死,我們都得賠進去,
誰也脫不了瓜葛。
    這天晚上,姚含墨鑽進了事先準備好的一頂轎子裡,率領眾人向京城進發。四十余
名官兵,騎馬的騎馬,持刀的待刀,兩輛木輪囚車被簇擁在中間。有人抱著一只黑色的
木頭匣子,裡面盛放著賊首劉玄的首級。
    旅途是黑暗的。一種接近於瘋狂的聲音在夜晚裡迴盪著,從上路之初,那種聲音就
一直伴隨在左右,那是什麼?蘋果樹堅硬的枝杈?遍地的夕煙?幾個沒有夜行經驗的轎
伕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運行著,姚含墨在轎子裡咬著牙,忍受著冗長的夜行與無情的顛
簸。是的,為了少出紕漏,早日進京,一切該忍的他都忍了,某些不堪承受的,也照樣
挺過來。從上轎到現在,一幅驅趕不掉的畫面一直在他的眼前化入化出,幾次閉上眼睛,
再次睜開眼後,那種令人不安的畫面仍然盡收眼底。姚含墨被眼前的畫面折磨得煩躁而
精疲力竭,畫中的內容是一場哄堂大笑。
    姚含墨在轎子裡不知不覺地紅了臉。他們笑什麼?如此放縱而明火執仗的哄堂大笑,
是在笑我嗎?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這時,一名侍衛的佩刀突然碰響了他的轎子,他感
到一陣心悸,急忙命人停下轎子,從裡面出來,來到載有唐宣贊的那輛木輪囚車前。有
人照著亮,掀起簾子,唐宣贊昏迷未醒,事實上,一路上這個經不起折騰的文弱書生一
直都在昏睡。姚含墨看了一陣,低聲說道,祖宗,你可千萬別給我死在路上,很快就要
到京城了,到了京城,奏知聖上以後再死也不遲,萬一聖上赦免了你,那是你的造化。
之後,他又走到另一輛囚車旁,有人剛要揭起簾子,裡面傳來了田虎的沉重而冗長的鼾
聲,姚含墨擺了擺手,在黑暗中頗為安心地笑了一下,轉身回到了轎子裡。
    此去京城,沿途埋伏著長短不一的蟲鳴,遠處一帶肅靜的黑壓壓的樹木,如同正在
班師回朝的重兵。四更天的時候,姚含墨在轎子裡感到了一種徹骨的寒意,他悔恨當初
沒有多帶幾件衣服,太倉促了,太草率了,本來是一次威武而舒暢的儀式,現在看起來
倒像是一次噤若寒蟬的倉皇出走,一群慌不擇路的驚弓之鳥。傳出去,必將遭人貽笑。
他走的時候,太大已經入睡,她的兩名貼身的侍女吹滅了屋裡的紅燭,到外間做針線去
了。好好服侍太太,你們也睡吧,針線就不要做了。他囑咐兩個丫頭,他的顫抖不止的
語音使兩個丫頭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不吉利的事情,她們臉色蒼白地放下了手裡的針線,
不安地靠在一起。臨上轎前,他聽到城內的譙樓上正打二更。
    轎子在沿途濃重的霜露中隨意顛簸,如同漂浮在水上,兵士與衙役們的腳步聲極其
紊亂而匆忙,轎伕的喘息聲近在眼前。一種孤立無援的東西漸漸向姚含墨襲來,實際上,
自始至終,這條黑暗的路上一直都是我一個人在走,這群沒出息的東西,慌裡慌張的樣
子像是去偷人,帶著這樣的一群烏合之眾進京面聖,實在太煞風景。他想起了能征慣戰
的岳家軍,那些人好像天生是打仗的料,從娘胎裡一爬出來,似乎就已熟知兵法與劍器,
胸有成竹了。慶功宴之後,他在一旁看岳飛題字,說實話,岳飛的字比他手中的那桿神
出鬼沒的長槍差遠了。洞庭湖的鐘相是什麼人?農民義軍的領袖,一個著名的妖人……
不知為什麼,一路上他一直合不上眼睛,他想起了一個女人的身體。
    不久之後,在那種晃晃悠悠的行進之中,他終於睡著了……一個陽光燦爛的天氣裡,
遠處的沙地一片潮濕,空留著幾行馬蹄印,遠看如同一溜整齊的雁陣。在一個朱頂紅的
亭子裡,傳來了唐宣贊的朗朗入耳的讀書聲,幾隻白髮蒼蒼的鳥棲落在附近一帶的翠綠
的枝杈上。彬彬有禮的鳥,溫文爾雅的水,奼紫嫣紅的花卉,透明的陽光,一切都那樣
光滑而令人滿意。公子在學問上的日漸長進,使他在得到一筆賞銀之余禁不住歡欣雀躍,
他在亭子外的草地上不斷地翻著一個又一個的跟頭,如同一只善解人意的惹人憐愛的毛
茸茸的小狗。樹叢後面,彩裙飄舞,陣陣清脆的笑聲傳來,如同穿過枝葉的陽光,是什
麼瑰艷芬芳的東西掛在樹上,金釵?鳳鳥?昨夜的夢魘?
    「大人,天亮了。」
    有人在他的耳邊低聲輕喚。姚含墨睜開眼以後,看見一縷明亮的光線已照進了轎子
裡,轎頂上浮動著一片吉祥的紅光。他從轎子裡下來,早晨的空氣在他的臉上化作了一
線疲倦的笑容。他詢問站在身邊的人:
    「到了什麼地方了?」
    「回大人,已進入馮縣境內。」
    姚含墨向遠處望去,有嘈嘈的人聲隱隱地傳來,那裡好像有煙火,並有車馬之聲。
這時,前面的人傳話回來說,那邊果然有一個集鎮,鎮內青色的瓦捨與黛青色的街道給
人以墜入陰曹地府之感。這句聳人聽聞的話就是這麼傳過來的,有的人沒聽見,姚含墨
聽得清清楚楚。他不知道傳話的人為什麼如此不懂事,信口開河,什麼話都敢說?
    那個膽大妄為的傢伙是誰?姚含墨此時無心追究。大隊人馬一路而來,很快進入了
那個煙霧繚繞的集鎮裡。姚含墨命人停下轎子,眾人在這裡吃飯、喝水。姚含墨讓人撿
了兩盤食物,給囚車中的田、唐二人吃。不多時,去的人回來了,手裡拎著一只空盤,
另一盤食物又原封不動地端了回來,向姚含墨回稟道,田虎的已經吃完了,唐宣贊仍不
肯進食,不知他緊咬牙關為哪般?
    這個冤家,他是存心要置我於死地呀。姚含墨歎了一口氣,命人把唐宣贊的盤子又
給田虎端去了。田虎這個人雖然比較粗糙一些,但真是省心,狼吞虎嚥,能吃能睡,真
讓他感到可愛。早知姓唐的這樣難侍弄,當初還不如讓岳家軍把他殺死呢,那樣會省去
多少麻煩。
    「大人,他這是要咱們好看呢。」一名陰陽怪氣的兵卒慫恿道。
    吃過早飯,又開始上路。臨上轎前,姚含墨最後一次向街心裡打量了一次,他想起
了那個別有用心而又冒冒失失的傳話的人,看來他說的多半是實情。眼前的這個鎮子的
確有些古怪,非同尋常,街道以及沿街兩邊的整潔的瓦捨,都是黛藍色的,許多的跡象
都在表明它是一個陽光終年無法照耀的地方,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互不理睬,連個打
招呼的也沒有,每個人看上去都心事重重。離京城不遠,居然途中還藏匿著這麼一個地
方,姚含墨以前聞所未聞。接下來,他不無驚異地發現視線中的街景輪廓與某些顯著的
特徵竟有些似曾相識……
    離開鎮子不久,一名刑吏從後面跑上來,站在轎前,惴惴不安地對姚含墨說,唐宣
贊好像沒氣了,推一下動一下,不推就不動了。刑吏說完之後,站在轎前等待太守發話,
但姚含墨似乎沒有聽見刑吏的話,也沒注意到有人站在他的轎前,他一手撩起簾子,癡
迷地向遠處眺望。刑吏朝路上望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明白太守在看什麼,這樣
致命的消息他都聽不見?什麼東西轉移了他的心情與視線?漂亮的女人?太守並非一個
好色之徒,這從他對自己的那位獨眼夫人情有獨鐘的表現上便可見一斑,那麼,排除了
這些,又會是什麼?
    此次進京途中,姚含墨可謂開了眼界,長了心眼,太玄妙了,一切都意味著顫顫巍
巍,猶如脆弱的隨風而折的花莖,由此看來,幾乎沒有什麼能夠經得起折騰,可怕的折
騰,反覆無常的情節。一路上,除了倉皇如魚的百姓與商賈之外.經常可以看到那些被
逐出京城的官員,有的舉家放外,妻兒老小愁雲滿面,有的獨自一人,形單影隻,隨風
飄零。面對此情此景,姚含墨在觀賞之余又不免有些心驚肉跳,太玄了,簡直就是與虎
謀皮,類似的那種兇險莫測的厄運隨時都會突然降臨到任何一個人的頭上,滿門抄斬、
血染家族的故事並非只發生在前朝,它隨時可以重複再現。去年中秋時節,兵部侍郎王
建正在合家團聚,飲酒賞月,突然出現的御林軍將他的府邸圍得水洩不通……
    天近中午,姚含墨在轎子裡聽到手下的幾名官員突然嘈雜起來,他們在行進的過程
發現了當朝詩人梁永楨。最先看到梁永楨的是姚含墨手下的一位幕僚,這位小有文名的
幕僚,數年前還在宮裡唱和,曾親自聆聽過大學士梁永楨獻給皇帝陛下的頌歌。現在,
他突然看到衣冠不整的梁永楨之後,不禁大為震驚。梁永楨臨水而立,似要投水……幕
僚急忙來到轎前,徵詢太守姚含墨的意思。幕僚說,不久前他剛剛被召回京師,怎麼又
被貶出來了?要不要叫他過來?卑職的意思是……
    「不管他。」姚含墨從轎子裡向外望了眼,立即打斷了幕僚的話,皇上剛把他扔出
來,咱們又把他撿起來,你有幾個腦袋?再說,天下的讀書人有的是,死了一茬,還會
有一茬,李白不是死了麼,死就死了,多少年後又出了一個蘇子瞻,蘇子瞻也死了,死
就死了,以後還會有人出來的,陸游也死了,梁永楨就不該死麼?再說,國家的興衰,
與他們何干?繼續趕路。
    姚含墨說完,垂下簾子。幕僚剛才的話使他很不高興,這個人,太不會說話了,難
怪在宮裡立不穩呢,一大把年紀了,竟如此幼稚而又不省心。良材難覓啊。
    這天傍晚,天色漸漸陰暗起來,雖然還沒有下雨,但空氣中已出現了雨的氣息。路
上的行人已經不多了,黑色的耕牛與農夫在雨前陰暗的田疇裡奔跑,閃爍。
    姚含墨打起簾子。遠遠地看見路邊有一座客店。一個姑娘正在樹下蕩鞦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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