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十一章】 話說唐、多二人把匾看了,隨即進城。只見人煙輳集,作買作賣,接連不斷。衣冠言談 ,都與天朝一樣。唐敖見言語可通,因向一位老翁問其何以“好讓不爭”之故。誰知老翁聽 了,一毫不懂。又問國以“君子”為名是何緣故,老翁也回不知一連問了幾個,都是如此。 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他這國名以及‘好讓不爭’四字,大約都是鄰邦替他取的,所以 他們都回不知。剛才我們一路看來,那些‘耕者讓畔,行者讓路’光景,已是不爭之意。而 且士庶人等,無論富貴貧賤,舉止言談,莫不恭而有禮,也不愧‘君子’二字。”唐敖道: “話雖如此,仍須慢慢觀玩,方能得其詳細。 說話間,來到鬧市。只見有一隸卒在那裡買物,手中拿著貨物道:“老兄如此高貨,卻 討恁般賤價,教小弟買去,如何能安心!務求將價加增,方好遵教。若再過謙,那是有意不 肯賞光交易了。唐敖聽了,因暗暗說道:“九公,凡買物,只有賣者討價,買者還價。今賣 者雖討過價,那買者並不還價,卻要添價。此等言談,倒也罕聞。據此看來那‘好讓不爭’ 四字,競有幾分意思了。”只聽賣貨人答道:“既承照顧,敢不仰體!但適才妄討大價,已 覺厚顏;不意老兄反說貨高價賤,豈不更教小弟慚愧?況敝貨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 虛頭。俗云:“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今老兄不但不減,反要加增,如此克已,只好請到 別家交易,小弟實難遵命。”唐敖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原是買物之人向來俗談; 至‘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亦是買者之話。不意今皆出於賣者之口,倒也有趣。 ”只聽隸卒又說道:“老兄以高貨討賤價,反說小弟克己,豈不失了‘忠恕之道’?凡事總 要彼此無欺,方為公允。試問那個腹中無算盤,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談之許久,賣貨人 執意不增。隸卒賭氣,照數付價,拿了一半貨物,剛要舉步,賣貨人那裡肯依,只說“價多 貨少”,攔住不放。路旁走過兩個老翁,作好作歹,從公評定,今隸卒照價拿了八折貨物, 這才交易而去。唐、多二人不覺暗暗點頭。走未數步,市中有個小軍,也在那裡買物。小軍 道:“剛才請教貴價若干,老兄執意吝教,命我酌量付給。及至尊命付價,老兄又怪過多。 其實小弟所付業已刻減。若說過多,不獨太偏,竟是‘違心之論’了。”賣貨人道:“小弟 不敢言價,聽兄自討者,因敝貨既欠新鮮,而且平常,不如別家之美。若論價值,只照老兄 所付減半,已屬過分,何敢謬領大價。”唐敖道:“‘貨色平常’,原是買者之話;‘付價 刻減’,本系賣者之話,那知此處卻句句相反,另是一種風氣。”只聽小軍又道:“老兄說 那裡話來!小弟於買賣雖系外行,至貨之好丑,安有不知,以丑為好,亦愚不至此。第以高 貨只取半價,不但欺人過甚,亦失公平交易之道了。”賣貨人道:“老兄如真心照顧,只照 前價減半,最為公平。若說價少,小弟也不敢辯,惟有請向別處再把價錢談談,才知我家並 非相欺哩。”小軍說之至再,見他執意不賣,只得照前減半付價,將貨略略選擇,拿了就走 。賣貨人忙攔住道:“老兄為何只將下等貨物選去?難道留下好的給小弟自用麼?我看老兄 如此討巧,就是走遍天下,也難交易成功的。”小軍發急道:“小弟因老兄定要減價,只得 委曲認命,略將次等貨物拿去,於心庶可稍安。不意老兄又要責備,且小弟所買之物,必須 次等,方能合用,至於上等,雖承美意,其實倒不適用了。”賣貨人道:“老兄既要低貨方 能合用,這也不妨。但低貨自有低價,何能付大價而買丑貨呢?”小軍聽了,也不答言,拿 了貨物,只管要走。那過路人看見,都說小軍欺人不公。小軍難違眾論,只得將上等貨物, 下等貨物,各攜一半而去。 二人看罷,又朝前進,只見那邊又有一個農人買物。原來物已買妥,將銀付過,攜了貨 物要去。那賣貨的接過銀子仔細一看,用戥秤了一秤,連忙上前道:“老兄慢走。銀子平水 都錯了。此地向來買賣都是大市中等銀色,今老兄既將上等銀子付我,自應將色扣去。剛才 小弟秤了一秤,不但銀水未扣,而且戥頭過高。此等平色小事,老兄有余之家,原不在此; 但小弟受之無因。請照例扣去。”農人道:“些須銀色小事,何必錙銖較量。既有多余,容 小弟他日奉買寶貨,再來扣除,也是一樣。”說罷,又要走。賣貨人攔住道:“這如何使得 !去歲有位老兄照顧小弟,也將多余銀子存在我處,留言後來買貨再算。誰知至今不見,各 處尋他,無從歸還。豈非欠了來生債麼?今老兄又要如此。倘一去不來,到了來生,小弟變 驢變馬歸還先前那位老兄,業已儘夠一忙,那裡還有工夫再還老兄,豈非下一世又要變驢變 馬歸結老兄?據小弟愚見,與其日後買物再算,何不就在今日?況多余若干,日子久了,倒 恐難記。”彼此推讓許久,農人只得將貨拿了兩樣,作抵此銀而去。賣貨人仍口口聲聲只說 “銀多貨少,過於偏枯”。奈農人業已去遠,無可如何。忽見有個乞丐走過,賣貨人自言自 語道:“這個花子只怕就是討人便宜的後身,所以今生有這報應。”一面說著,卻將多余平 色,用戥秤出,盡付乞丐而去。 唐敖道:“如此看來,這幾個交易光景,豈非‘好讓不爭’一幅行樂圖麼?我們還打聽 甚麼!且到前面再去暢遊。如此美地,領略領略風景,廣廣識見,也是好的。” 只見路旁走過兩個老者,都是鶴發童顏,滿面春風,舉止大雅。唐敖看罷,知非下等之 人,忙侍立一旁。四人登時拱手見禮,問了名姓。原來這兩個老者都姓吳,乃同胞弟兄。一 名吳之和,一名吳之祥。唐敖道:“不意二位老丈都是秦伯之後,失敬,失敬!”吳之和道 :“請教二位貴鄉何處?來此有何貴幹?”多九公將鄉貫來意說了。吳之祥躬身道:“原來 貴邦天朝!小子向聞天朝乃聖人之國,二位大賢榮列膠庠,為天朝清貴,今得幸遇,尤其難 得。第不知駕到,有失迎迓,尚求海涵!”唐、多二人連道:“豈敢!…”吳之和道:“二 位大賢由天朝至此,小子誼屬地主,意欲略展杯茗之敬,少敘片時,不知可肯枉駕?如蒙賞 光,寒舍就在咫尺,敢勞玉趾一行。”二人聽了,甚覺欣然,於是隨著吳氏弟兄一路行來。 不多時,到了門前。只見兩扇柴扉,周圍籬牆,上面盤著許多青籐薜荔;門前一道池塘,塘 內俱是菱蓮。進了柴扉,讓至一間敞廳,四人重複行禮讓坐。廳中懸著國正賜的小額,寫著 “渭川別墅”。再向廳外一看,四面都是翠竹,把這敞廳團團圍住,甚覺清雅。小童獻茶。 唐敖問起吳氏昆仲事業,原來都是閒散進士。多九公忖道:“他兩個既非公卿大宦,為何國 王卻替他題額?看來此人也就不凡了。”唐敖道:“小弟才同敝友瞻仰貴處風景,果然名不 虛傳,真不愧‘君子’二字!”吳之和躬身道:“敝鄉僻處海隅,略有知識,莫非天朝文章 教化所致,得能不致隕越,已屬草野之幸,何敢遽當‘君子’二字。至於天朝乃聖人之邦, 自古聖聖相傳,禮樂教化,久為八荒景仰,無須小子再為稱頌。但貴處向有數事,愚弟兄草 野固陋,似多未解。今日雖得二位大賢到此。意欲請示,不知可肯賜教?”唐敖道:“老丈 所問,還是國家之事,還是我們世俗之事?”吳之和道:“如今天朝聖人在位,政治純美, 中外久被其澤,所謂‘巍巍蕩蕩,惟天為大,惟天朝則之’。國家之事,小子僻處海濱,毫 無知識,不惟不敢言,亦無可言。今日所問,卻是世俗之事。”唐敖道:“既如此,請道其 詳。倘有所知,無不盡言。”吳之和聽罷,隨即說出一番話來。 未知如何,下四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二章】 話說吳之和道:“小子向聞貴處世俗,於殯葬一事,作子孫的,並不計及死者以入土為 安’,往往因選風水,置父母之柩多年不能人土,甚至耽延兩代三代之久,相習成風。以至 庵觀寺院,停柩如山;曠野荒郊,浮厝無數。並且當日有力時,因選風水蹉跎;及至後來無 力,雖要求其將就殯葬,亦不可得;久而久之,竟無入土之期。此等情形,死者稍有所知, 安能瞑目!況善風水之人,豈無父母?若有好地,何不留為自用?如果一得美地,即能發達 ,那通曉地理的,發達曾有幾人?今以父母未曾入土之骸骨,稽遲歲月,求我將來毫無影響 之富貴,為人子者,於心不安,亦且不忍。此皆不明‘人傑地靈’之義,所以如此。即如伏 羲、文王、孔子之陵,皆生蓍草,卜筮極靈;他處雖有,質既不佳,卜亦無效。人傑地靈, 即此可見。今人選擇陰地,無非欲令子孫興旺,怕其衰敗。試以興褒而論,如陳氏之昌,則 有‘鳳鳴’之卜;李氏之興,則有‘同復’之筮。此由氣數使然呢,陰地所致呢?卜筮既有 先兆,可見陰地好丑,又有何用。總之,天下事非大善不能轉禍為福,非大惡亦不能轉福為 禍。《易經》‘余慶余殃’之言,即是明證。今以陰地,意欲挽回造化,別有希冀,豈非 ‘緣木求魚’?與其選擇徒多浪費,何不遵著《易經》‘積善之家,必有余慶’之意,替父 母多做好事,廣積陰功,日後安享余慶之福?較之陰地渺渺茫茫,豈不勝如萬萬?據小子愚 見,殯葬一事,無力之家,自應急辦,不可蹉跎;至有力之家,亦惟擇高阜之處,得免水患 ,即是美地。父母瞑目無恨,人子捫心亦安。此海外愚談,不知可合尊意?” 唐、多二人正要回答,只見吳之祥道:“小子聞得貴處世俗,凡生子女,向有三朝、滿 月、百日、周歲之稱。富貴家至期非張筵,即演戲,必豬羊雞鴨類大為宰殺。吾聞‘上天有 好生之德’。今上天既賜子女與人,而人不知仰體好生之意,反因子女宰殺許多生靈。是上 天賜一生靈,反傷無數生靈,天又何必再以子文與人?凡父母一經得有子女,或西廟燒香, 或東庵許願,莫不望其無災無病,福壽綿長。今以他的毫無緊要之事,殺無數生靈,花許多 浪費,是先替他造孽,懺悔猶恐不及,何能望其福壽?往往貧寒家子女多享長年,富貴家子 女每多夭折,揆其所以,雖未必盡由於此,亦不可不以為戒。為人父母的,倘以子女開筵花 費之資,盡為周濟貧寒及買物放生之用,自必不求福而福自至,不求壽而壽自長。並聞貴處 世俗有將子女送人空門的,謂之‘捨身’。蓋因俗傳做了佛家弟子,定蒙神佛護佑,其有疾 者從此自能脫體,壽短者亦可漸轉長年。此是僧尼誘人上門之語。而愚夫愚婦無知,莫不奉 為神明,相沿即久,故僧尼日見其盛。此教固無害於人,第為數過多,不獨陰陽有失配合之 正,亦生出無窮淫奔之事。據小子愚見,凡鄉愚誤將子女送人空門的,本地父老即將‘壽夭 有命’以及‘無後為大’之義,向其父母愷切勸諭。久之捨身無人,其教自能漸息。此教既 息,不惟陰陽得配合之正,並且鄉愚亦可保全無窮貞婦。總之,天下少—僧或少一道,則世 間即多一貞婦。此中固賢愚不等,一生未近女色者,自不乏人;然如好色之輩,一生一世, 又豈止姦淫一婦女而已。鄙見是否,尚求指教。” 吳之和道:“吾聞貴處向有爭訟之說。小子讀古人書,雖於‘訟’字之義略知梗概,但 敝地從無此事,不知究竟從何而起。細訪貴鄉興訟之由,始知其端不一:或因口角不睦,不 能容忍;或因財產較量,以致相爭。偶因一時尚氣,鳴之於官。訟端既起,彼此控告無休。 其初莫不苦思惡想,掉弄筆頭,不獨妄造虛言,並以毫無影響之事,硬行牽入,惟期聳聽, 不管喪盡天良。自訟之後,即使百般浪費,並不愛惜錢財;終日屈膝公堂,亦不顧及顏面。 幸面官司了結,花卻無窮浪費,焦頭攔額,已屬不堪;設或命運坎坷,從中別生枝節,拖延 日久,雖要將就了事,欲罷不能。家道由此而衰,事業因此而廢。此皆不能容忍,以致身不 由己,即使醒悟,亦復何及。尤可怪的,又有一等唆訟之人,哄騙愚民,勾引興訟,捕風捉 影,設計舖謀,或誣控良善,或妄扳無雇。引人上路,卻於暗中分肥;設有敗露,他即遠走 高飛。小民無知,往往為其所愚,莫不被害。此固唆訟之人造孽無窮,亦由本人貪心自取。 據小子看,爭訟一事,任你百般強橫,萬種機巧,久而久之,究竟不利於己。所以《易經》 說:‘訟則終兇。’世人若明此義,共臻美俗,又何爭訟之有!再聞貴處世俗,每每屠宰耕 牛,小子以為必是祭祀之用。及細為探聽,劫是市井小人,為獲利起見,因而饕餮口饞之輩 ,競相購買,以為口食。全不想人非五谷不生,五谷非耕牛不長。牛為世人養命之源,不思 所以酬報,反去把他飽餐,豈非恩將仇報?雖說此牛並非因我而殺,我一人所食無幾,要知 小民屠宰,希圖獲利,那良善君子,倘盡絕口不食,購買無人,聽其腐爛,他又安肯再為屠 宰?可見宰牛的固然有罪,而吃牛肉之人其罪更不可逃。若以罪之大小而論,那宰牛的原算 罪魁,但此輩無非市井庸愚,只知惟利是趨,豈知善惡果報之道。況世間之牛,又焉知不是 若輩後身?據小子愚見,‘《春秋》責備賢者’,其罪似應全歸買肉之人,倘仁人君子終身 以此為戒,勝如吃齋百倍,冥冥中豈無善報!又聞貴處宴客,往往珍羞羅列,窮極奢華;桌 椅既設,賓主就位之初,除果晶冷菜十餘種外,酒過一二巡,則上小盤小碗,——其名南喚 ‘小吃’,北呼‘熱炒,——少者或四或八,多者十餘種至二十餘種不等,其間或上點心一 二道;小吃上完,方及正餚,菜既奇豐,碗亦奇大,或八九種至十餘種不等。主人雖如此盛 設,其實小吃未完而容已飽,此後所上的,不過虛設,如同供獻而已。更可怪者,其餚不辨 味之好丑,惟以價貴的為尊。因燕窩價貴,一餚可抵十餚之費,故宴會必出此物為首。既不 惡其形似粉條,亦不厭其味同嚼蠟。及至食畢,客人只算吃了一碗粉條子,又算喝了半碗雞 湯,而主人只覺客人滿嘴吃的都是‘元絲課’。豈不可笑?至主人待客,偶以盛饌一二品, 略為多費,亦所不免,然惟美味則可。若主人花錢而客人嚼蠟,這等浪費,未免令人不解。 敝地此物甚多,其價甚賤,貧者以此代糧,不知可以為菜。向來市中交易,每谷一升,可換 燕窩一擔。庶民因其淡而無味,不及米谷之香,吃者甚少;惟貧家每多屯積,以備荒年。不 意貴處尊為眾餚之首。可見口之於味,竟有不同嗜者。盂子云:‘魚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 。’魚則取其味鮮,熊掌取其肥美。今貴處以燕窩為美,不知何所取義,若取其味談,何如 嚼蠟?如取其滋補,宴會非滋補之時,況葷腥滿腹,些須燕窩,豈能補人?如謂希圖好看, 可以誇富,何不即以元寶放在萊中?——其實燕窩縱貴,又安能以此誇富?這總怪世人眼界 過淺,把他過於尊重,以致相沿竟為眾餚之首,而並有主人親上此萊者。此在貴處固為敬客 之道,薦在敝地觀之,竟是捧了一碗粉條子上來,豈不肉麻可笑?幸而貴處倭瓜甚賤,倘竟 貴於諾菜,自必以他為首。到了宴會,主人恭恭敬敬捧一碗倭瓜上來,能不令人噴飯?若不 論菜之好丑,亦不辨其有味無味,競取價貴的為尊,久而久之,一經宴會,無可賣弄,勢必 煎炒真珠,烹調美玉,或煮黃金或煨白銀,以為首菜了。當日天朝士大夫曾作‘五簋論’一 篇,戒世俗宴會不可過奢,萊以五樣為度,故曰‘五簋’。其中所言,不豐不儉,酌乎其中 ,可為千古定論,後世最宜傚法。敝處至今敬謹遵守。無如流傳不廣。倘惜福君子,將‘五 簋論’刊刻流傳,並於鄉黨中不時勸誡,宴會不致奢華,居家飲食自亦節儉,一歸純樸,何 患家室不能充足。此話雖近迂拙,不合時宜,後之君子,豈無采取?” 吳之祥道:“吾聞貴地有三姑六婆,一經招引入門,婦女無知,往往為其所害,或哄騙 銀錢,或拐帶衣物。及至婦女察知其惡,惟恐聲張家長得知,莫不忍氣吞聲,為之容隱。此 皆事之小者。最可舊的,來往既熟,彼此親密,若輩必於此中設法,生出姦情一事。以為兩 處起發銀錢地步。慫恿之初,或以美酒迷亂其性,或以淫詞搖蕩其心,一俟言語可入,非誇 某人豪富無比,即贊某人美貌無雙。諸如哄騙上廟,引誘朝山,其法種種不一。總之,若輩 一經用了手腳,隨你三貞九烈,玉潔冰清,亦不能跳出圈外。甚至以男作女,暗中奸騙,百 般淫穢,更不堪言。良家婦女因此失身的不知凡幾。幸而其事不破,敗壞門風,吃虧已屬不 小;設或敗露,名節盡喪,丑聲外楊,而家長如同聾聵,仍在夢中。此固由於婦女無知所致 ,但家長不能預為防範,預為開導,以致‘綠頭巾’戴在頂上,亦由自取,歸咎何人?小子 聞《禮經》有云:‘內言不出於捆,外言不入於捆。’古人於婦女之言,尚且如此謹慎,況 三姑六婆,裡外搬弄是非,何能不生事端?至於出頭露面,上廟朝山,其中暖昧不明,更不 可問。倘明哲君子,洞察其奸,於家中婦女不時正言規勸,以三姑六婆視為寇仇,諸事預為 防範,毋許入門,他又何所施其伎倆?再聞貴處向有‘後母’之稱,此等人待前妻兒女莫不 視為禍根,百般荼毒,或以苦役致使勞頓,或以疾病故令纏綿,或任聽饑寒,或時常打罵。 種種磨折,苦不堪言。其父縱能愛護,安有後眼?此種情形,實為兒女第一黑暗地獄。—— 貧寒之家,其苦尤甚。至富貴家,雖有乳母親族照管,不能過於磨折,一經生有兒女,希冀 獨吞家財,莫不舖謀設計,枕邊讒言,或誣其女不聽教訓,或誣其兒忤逆晚娘,或誣好吃懶 做,或誣胡作非為,甚至誣男近於偷盜,誣女事涉姦淫,種種陷害。此等弱女幼兒,從何分 辨?一任拷打,無非哀號,因此磨折而死或憂忿而亡。歷來命喪後母者,豈能勝計!無如其 父始而保護嬰兒,亦知防範;繼而讒言入耳,即身不由己,久之染了後母習氣,不但不能保 護,並且自己漸漸亦施毒手。是後母之外,又添‘後父’。裡外夾攻,百般凌辱。以致‘枉 死城’中,不知添了若干小鬼。此皆耳軟心活,只重夫婦之情,罔顧父子之恩。請看大舜捐 階焚廩,閔子冬月盧衣,申生遭謗,伯奇負冤,千古之下,一經談起,莫不心傷。處此境者 ,視此前車之鑒,仍不加意留神,豈不可悲!” 吳之和道:“吾聞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說。始纏之時,其女百般痛苦,撫足哀號,甚至 皮腐肉敗,鮮血淋漓。當此之際,夜不成寐,食不下嚥,種種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為此 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於死,故以此法治之。誰知系為美觀而設,若不如此,即不為美 !試問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 卻又為美?即如西子、王嬙,皆絕世佳人,彼時又何嘗將其兩足削去一半?況細推其由,與 造淫具何異?此聖人之所必誅,賢者之所不取,恨世之君子,盡絕其習,此風自可漸息。又 聞貴處世俗,於風鑒卜筮外,有算命合婚之說。至境界不順,希冀運轉時來,偶一推算,此 亦人情之常,即使推算不准,亦屬無妨。婚姻一事,關係男女終身,理宜慎重,豈可草草。 既要聯姻,如果品行純正,年貌相當,門第相對,即屬絕好良姻,何必再去推算?左氏云: “卜以決疑,不疑何卜。”若謂必須推算,方可聯姻,當日河上公、陶宏景未立命格之先, 又將如何?命書豈可做得定准?那推算之人,又安能保其一無錯誤?尤可笑的,俗傳女命北 以屬羊為劣,南以屬虎為兇。其說不知何意?至今相沿,殊不可解。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 之於羊?寅年而生又何至竟變為虎?——且世間懼內之人,未必皆系屬虎之婦,況鼠好偷竊 ,蛇最陰毒,那屬鼠、屬蛇的,豈皆偷竊、陰毒之輩?龍為四靈之一,自然莫貴於此,豈辰 年所生,都是貴命?此皆愚民無知,造此謬論,往往讀書人亦染此風,殊為可笑。總之,婚 姻一事,若不論門第相對,不管年貌相當,惟以合婚為準,勢必將就勉強從事,雖有極美良 姻,亦必當面錯過,以致日後兒女抱恨終身,追悔無及。為人父母的,倘能洞察合婚之謬, 惟以品行、年貌、門第為重,至於富貴壽考,亦惟聽之天命,即日後別有不虞,此心亦可對 住兒女,兒女似亦無怨了。” 吳之祥道:“小子向聞貴地世俗最尚奢華,即如嫁娶、殯葬、飲食、衣服以及居家用度 ,莫不失之過侈。此在富貴家不知惜福,妄自浪費,已屬造孽。何況無力下民,只圖目前適 意,不顧日後饑寒。倘惜福君子於鄉黨中不時開導毋得奢華,各留余地,所謂:‘常將有日 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如此剴切勸諭,奢侈之風,自可漸息,一歸儉樸,何思家無蓋 藏。即偶遇饑歲,亦可無虞。況世道儉樸,愚民稍可糊口,即不致流為奸匪;奸匪既少,盜 風不禁自息;盜風既息,天下自更太平。可見‘儉樸’二字,所關也非細事。……” 正說的高興,有一老僕,慌慌張張進來道:“稟二位相爺:適才官吏來報,國主因各處 國王約赴軒轅祝壽,有軍國大事,面與二位相爺相商,少刻就到。”多九公聽了,暗暗忖道 :“我們家鄉每每有人會客,因客坐久不走,又不好催他動身,只好暗向僕人丟個眼色。僕 人會意,登時就來回話,不是‘某大老即刻來拜’,就是‘某大老立等說話’。如此一說, 客人自然動身。誰知此處也有這個風氣,並且還以相爺嚇人。——即或就是相爺,又待如何 ?未免可笑。”因同唐敖打躬告別。吳氏弟兄忙還禮道:“蒙二位大賢光降,不意國主就臨 敝宅,不能屈留大駕,殊覺抱謙。倘大賢尚有耽擱,愚弟兄俟送過國王,再至寶舟奉拜。” 唐、多二人匆匆告別,離了吳氏相府。只見外面灑道清塵,那些庶民都遠遠迴避。二人 看了,這才明白果是實情。於是回歸舊路。多九公道:“老夫看那吳氏弟兄舉止大雅,器宇 軒昂,以為若非高人,必是隱土。及至見了國主那塊匾額,老夫就覺疑感,這二人不過是個 進士,何能就得國主替他題額?那知卻是兩位宰輔!如此謙恭和藹,可謂脫盡仕途習氣。若 令器小易盈、妄自尊大那些驕傲俗吏看見,真要愧死!”唐敖道:“聽他那番議論,卻也不 愧‘君子’二字。”不多時,回到船上。林之洋業已回來,大家談起貨物之事。原來此地連 年商販甚多,各色貨物,無不充足,一切價錢,均不得利。 正要開船,吳氏弟兄差家人拿著名帖,送了許多點心、果品,並賞眾水手倭瓜十擔、燕 窩十擔。名帖寫著:“同學教弟吳之和、吳之祥頓首拜。”唐敖同多九公商量把禮收了,因 吳氏弟兄位尊,回帖上寫的是:“天朝後學教弟多某唐某頓首拜。”來人剛去,吳之和隨即 來拜。讓至船上,見禮讓坐。唐、多二人,再三道謝。吳之和道:“舍弟因國主現在敝宅, 不能過來奉候。小弟適將二位光降之話奏明,國主聞系天朝大賢到此,特命前來奉拜。小弟 理應恭候解纜,因要伺侯國主,只得暫且失陪。倘寶舟尚緩開行,容日再來領教。”即匆匆 去了。 眾水手把倭瓜、燕窩搬到後梢,到晚吃飯,煮了許多倭瓜燕窩湯。都歡喜道:“我們向 日只聽人說燕窩貴重,卻未吃過。今日倭瓜叨了燕窩的光,口味自然另有不同。連日辛辛苦 苦,開開胃口,也是好的。”彼此用箸,都把燕窩夾一整瓢,放在嘴裡嚼了一嚼,不覺皺眉 道:“好奇怪!為何這樣好東西,到了我們嘴裡把味都走了!”內中有幾個咂嘴道:“這明 明是粉條子,怎麼把他混充燕窩?我們被他騙了!”及至把飯吃完,倭瓜早巳乾乾淨淨,還 剩許多燕窩。林之洋聞知,暗暗歡喜,即托多九公照粉條子價錢給了幾貫錢向眾人買了,收 在艙裡道:“怪不得連日喜鵲只管朝俺叫,原來卻有這股財氣!” 這日收口,正要停泊,忽聽有人喊叫救命。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三章】 話說林之洋船隻方纔收口,忽聽有人喊叫救命。唐敖連忙出艙,原來岸旁攏著一只極大 漁船,因命水手將船攏靠漁船之旁。多九公、林之洋也都過來。只見漁船上站著一個少年女 子,揮身水濕,生得齒白唇紅,極其美貌。頭上束著青絀包頭,身上披著一件皮衣,內穿一 件銀紅小襖,腰中系著絲絛,下面套著—條皮褲,胸前斜插一口寶劍,絲絛上掛著一個小小 口袋,項上扣著一條草繩,拴在船桅上。旁邊立著一個漁翁、漁婆。三人看了,不解何意。 唐敖道:“請教漁翁這個女子是你何人?為何把他扣在船上?你是何方人氏?此處是何地名 ?”漁翁道:“此系君子國境內。小子乃青邸國人,專以打魚為業。素知此處庶民,都是正 人君子,所以不肯攻其不備,暗下毒手取魚,歷來產魚其多,所以小子時常來此打魚。此番 局運不好,來了數日,竟未網著大魚。今日正在煩惱,恰好網著這個女子。將來回去多賣幾 貫錢,也不枉辛苦一場。誰知這女子只管求我放他。不瞞三位客人說,我從數百裡到此,吃 了若干辛苦,花了許多盤費,若將落在網的仍舊放去,小子只好喝風了。”唐敖向女子道: “你是何方人氏?為何這樣打扮?還是失足落水,還是有意輕生?快把實情講來,以便設法 救你。”女子聽了,滿眼垂淚道:“婢子即本地君子國人氏,家住水仙村。現年十四歲,幼 讀詩書。雙親廉禮,曾任上大夫之職。三年前,鄰邦被兵,遣使求救,國主因念鄰國之誼, 發兵救應,命我父參謀軍機。不意至彼失算,誤入重地,兵馬折損;以致發遣選戍,死於異 鄉。家產因此耗散,僕婢亦皆流亡。母親良氏,素有陰虛之症,服藥即吐,惟以海參煮食, 始能稍安。此物本國無人貨賣,向來買自鄰邦。自從父親獲罪,母病又發,點金無術,惟有 焦愁。後聞比物產自大海,如熟水性,入海可取。婢子因思:人生同一血肉之軀,他人既能 熟諳水性,將身入海,我亦人身,何以不能?因置大缸一口,內中貯水,日日伏在其中,習 其水性,久而久之,竟能在水一日之久。得了此技,隨即入海取參,母病始能脫體。今因母 病又來取參,不意忽遭羅網。婢子一身如同篙草;上有寡母,無人侍奉。惟求大德拯救,倘 得重見母面,來生當變犬馬,以報大恩!”說著,不覺放聲慟哭。唐敖聽罷,甚覺詫異道: “女子且慢傷悲。剛才你說幼讀詩書,自然該會寫字了?”女子聽了,連連點頭。唐敖因命 水手把紙筆取來,送至女子面前道:“小姐請把名姓寫來賜我一看。”女子提筆在手,略想 一想,匆匆寫了幾字。水手拿來,唐敖接過,原來是首七言絕句: 不是波臣暫水居,競同涸鮒困行車。願開一面仁人網,可念兒魚是孝魚。詩後寫著:“ 君子國水仙村虎口難女廉錦楓和淚拜題。”唐敖看罷,忖道:“剛才我因此女話語過於離奇 ,所以教他寫幾個字,試他可真讀書,誰知他不假思索,舉筆成文。可見取參奉母,並非虛 言。真可算得才德兼全!”因向漁翁道:“據這詩句看來,此女實是千金小姐。我今給你十 貫酒資,你也發個善心,把這小姐放了,積些陰功。”林之洋道:“你果放了,以後包你網 不虛發,生意興隆。”漁翁搖頭道:“我得這股財氣,後半世全要指他過日,豈是十貫錢就 能放的。奉勸客人何必管這閒事。”多九公不悅道:“我們好意出錢給你,為何倒說不必管 閒事?難道好好千金小姐,落在網裡,就由你主張麼?”林之洋道:“俺對你說,魚落網裡 由你做主,如今他是人,不是魚,你莫眼瞎認差了!休教俺們莫管閒事,你也莫想分文!你 不放這女子,俺偏要你放,俺就跟著你,看你把他怎樣!”說罷,將身一縱,跳過船去。那 個漁婆大哭大喊道:“青天白日,你的這些強盜敢來打劫!我將老命拼了罷!”登時就要跳 過船來,眾水手連忙攔住。唐敖道:“漁翁,你究竟須得幾貫錢方肯放這小姐?”漁翁道: “多也不要。只須百金,也就夠了。”唐敖進艙,即取一百銀子,付給漁翁。漁翁把銀收過 ,這才解去草繩。廉錦楓同林之洋走過大船,除去皮農皮褲,就在船頭向唐敖拜謝,問了三 人名形。漁船隨即開去。唐敖道:“請問小姐,貴府離此多遠?”廉錦楓道:“婢子住在前 面水仙村,此去不過數里。村內向來水仙花最盛,所以以此為名。”唐敖道:“離此既近, 我們就送小姐回去。”廉錦楓道:“婢子剛才所取之參,都被漁翁拿去。我家雖然臨海,彼 處水淺,無處可取。婢子意欲就此下去,再取幾條,帶回奉母。不知恩人可肯稍等片時?” 唐敖道:“小姐只管請便,就候片時何妨。”錦楓聽罷,把皮衣皮褲穿好,隨即將身一縱, 攛入水中。林之洋道:“妹夫不該放這女子下去!以樣小年紀,入這大海,據俺看來,不是 淹死,就被魚吞,枉送性命。”多九公道:”他時常下海,熟諳水性,如魚入水,焉能淹死 。況且寶劍在身,諒那隨常魚鱉,也不足懼。林兄放心!少刻得參,自然上來。”三人閒談 ,等了多時,竟無蹤影。林之洋道:“妹夫,你看俺的話靈不靈!這女子總不上來,諒被大 魚吞了。俺們不能下去探信,這便怎處?”多九公道:“老夫聞得我們船上有個水手,下得 海去,可以換得五口水。何不教他下去,看是怎樣?”只見有個水手,答應一聲,攛下海去 。”不多時,回報道:“那女子同一大蚌相爭,業已殺了大蚌,頃刻就要上來。”說話間, 廉錦楓身帶血跡,攛上船來,除去皮衣皮褲,手捧明殊一顆,向唐敖下拜道:“婢子蒙恩人 救命,無以報答。適在海中取參,見—大蚌,特取其珠,以為‘黃雀銜環’之報,望恩人笑 納。”唐敖還禮道:“小姐得此至寶,何不敬獻國王?或可沾沐殊恩,稍助萱堂甘旨。何必 拘拘以圖報為念。況老夫非望報之人。請將寶珠收回,獻之國王,自有好處。”廉錦楓道: “國主向有嚴諭,臣民如將珠寶進獻,除將本物燒燬,並問典刑。國門大書‘惟善為寶’, 就是此意。此珠婢子拿去無用,求恩人收了,愚心庶可稍安。唐敖見他出於至誠,只得把珠 收下,隨命水手揚帆,望水仙村進發。大家進艙,錦楓拜了呂氏,並與婉如見禮,彼此一見 如故,十分親愛。 登時到了水仙村,將船停泊。錦楓別了婉如、呂氏,取了參袋、皮衣。唐敖因念廉錦楓 寒苦,隨身帶了銀子,攜了多、林二人,一同渡到岸上。錦楓在前引路,不多時,到了廉家 門首。錦楓敲門,裡面走出一個老嫫,把門開了,接過皮衣道:“小姐為何回來恁晚?夫人 比前略覺好些。可曾取得參來?”廉錦楓不及答話,把唐敖三人讓至書房,隨即進內,攙扶 良氏夫人出來,拜謝唐敖救命之恩,並與多、林二人見禮。談起世業,原來廉錦楓曾祖向居 嶺南,因避南北朝之亂,逃至海外,就在君子國成家立業。唐敖曾祖乃廉家女婿。細細敘起 ,唐敖同夫人是平輩表親。良氏不覺喜道:“難得恩人卻是中表至親!寒家在此雖住了三代 ,究系寄居,親友甚少;兼之丈夫去世,並無弟兄,又無產業;跟前一子,尚在年幼;賤妾 母家,久已彫零,一切更無倚靠。現在嶺南尚有嫡親支派。賤妾久有回鄉之願,奈迢迢數萬 裡,寡婦孤兒,帶著弱女,何能前往。今幸得遇恩人,又屬親誼,將來回府,倘蒙垂念孤寡 ,攜帶母子得歸故鄉,不致做了海外餓殍,生生世世,永感不忘!”唐敖道:“表嫂既有回 鄉之意,他日小弟如回家鄉,自然奉請同往。但我們各處賣貨,歸期遲早未定,貴體有恙, 斷不可時常牽掛。表侄現年幾歲?何不請出一見?”良氏即將公子廉亮喚出,與唐敖三人行 禮。唐敖道:“表侄生得眉目清秀,器宇軒昂,日後定成大器。今年貴庚多少?所讀何書? ”廉亮答道:“小侄今年十三歲。因家寒無力延師,跟隨姐姐念書。九經業已讀完,現讀 《老》、《莊》子書之類。”良氏道:“賤妾這所住宅雖巳倒敗,尚有空房三間。去歲有一 秀土來此開館,小兒跟隨肄業,以房資作為修金,彼此都便。無如此人,今歲另就他館,以 致小兒又復蹉跎。”唐敖道:“表兄去世,既未留下產業,表嫂何以度日?表侄如在外面讀 書,每歲修金約須若干?”良氏道:“小兒外面附館,每年不過一二十金。至於家中用度, 虧得連年米糧甚賤,母女每日作些針黹貨賣,衣食尚可敷衍。”唐敖聽罷,從懷中取出兩封 銀子遞給廉亮,問夫人道:“此銀留為表侄讀書並貼補薪水之用。表侄乃極美之材,讀書一 事,萬萬不可耽擱。如果努力用功,將來到了故鄉,自必科名聯捷,家道夏興。表嫂有此佳 兒,日後福分不小。”良氏拜謝,垂淚道:“恩人大德,今生諒難圖報。賤妾之恙,雖得女 兒取參略延殘喘,奈病入膏肓,不啻風中之燭。將來無論或存或亡,恩人如回故土,所有兒 女一切終身大事,尚望留意代為主張。”唐敖道:“既蒙表嫂見委,又屬至親,小弟自當在 意,只管放心!”當時辭別回船。唐敖談起廉錦楓如此至孝,頗有要將此女聘為兒媳之意。 走了幾日,到了大人國。林之洋因此處與君子國地界毗連,風俗言談以及土產,都與君 子國相仿。君子國連年商販既多,此地相去甚近,看來也難得價,所以不去賣貨。因唐敖要 去游玩,即約多九公一齊登岸。唐敖道:“當日小弟聞大人國只能乘雲而不能走,每每想起 ,恨不能立刻見見,今果至其地,真是天從人願。”多九公道:“到雖到了,離此二十餘裡 ,才有人煙。我們必須趲行。恐回來過晚,路上不便。且前面有一危嶺,岔路甚多。他們國 中就以此嶺為城:嶺外俱是稻田,嶺內才有居民。”走了多時,離嶺不遠,田野中已有人煙 。其人較別處略長二三尺不等。行動時,下面有雲托足,隨其轉動,離地約有半尺;一經立 住,雲即不動。三人上了山坡,曲曲折折,繞過兩個峰頭,前面俱是岔路,走來走去只在山 內盤旋,不能穿過嶺去。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十四章】 話說三人走了多時,不能穿過嶺去。多九公道:“看這光景,大約走錯了。恰好那邊有 個茅庵,何不找個僧人問問路徑?”登時齊至庵前。正要敲門,前面來了一個老叟,手中提 著一把酒壺,一個豬首,走至庵前,推開庵門,意欲進去。唐敖拱手道:“請教老丈,此庵 何名?裡面可有僧人?”老叟聽罷,道聲“得罪”,連忙進內,把豬首、酒壺放下,即走出 拱手道:“此庵供著觀音大士。小子便是僧人。”林之洋不覺詫異道:“你這老兄既是和尚 ,為甚並不削髮?你既打酒買肉,自然養著尼姑了?老叟道:“裡面雖有一個尼姑,卻是小 僧之妻。此庵並無別人,只得小僧夫婦自幼在此看守香火。至僧人之稱,國中向無此說,因 聞天朝自漢以後,住廟之人俱要削髮,男謂之僧,女謂之尼,所以此地也遵天朝之例,凡入 廟看守香火的,雖不吃齋削髮,稱謂卻是一樣。即如小子稱為僧,小子之妻即稱為尼。—— 不知三位從何到此?”多九公告知來意。老叟躬身道:“原來三位卻是天朝大賢!小僧不知 ,多多有罪。何不請進獻茶?”唐敖道:“我們還要趕過嶺去,不敢在此耽擱。”林之洋道 :“你們和尚尼姑生出兒女叫作甚麼?難道也同俺們—樣麼?”老叟笑道:“小僧夫婦不過 在此看守香火,既不違條犯法,又不作盜為娼,一切行為,莫不與人一樣,何以生出兒女稱 謂就不同呢?大賢若問僧人所生兒女喚作甚麼,只問貴處那些看守文廟的所生兒女喚作甚麼 ,我們兒女也就喚作甚麼。”唐敖道:“適見貴邦之人都有雲霧護足,可是自幼生的?”老 叟道:“此雲本由足生,非人力可能勉強。其色以五彩為貴,黃色次之,其餘無所區別,惟 黑色最卑。”多九公道:“此地離船往返甚遠,我們即懇大師指路,趁早走罷。”老叟於是 指引路徑,三人曲曲彎彎穿過嶺去。 到了市中,人煙輳集,一切光景,與君子國相仿,惟各人所登之雲,五顏六色,其形不 —。只見有個乞丐,腳登彩雲走過。唐敖道:“請教九公,雲之顏色,既以五彩為貴,黑色 為卑,為何這個乞丐卻登彩雲?”林之洋道:“嶺上那個禿驢,又吃葷,又喝灑,又有老婆 ,明明是個酒肉和尚,他的腳下也是彩雲。難道這個花子同那和尚有其好處麼?”多久公道 :“當日老夫到此,也曾打聽。原來雲之顏色雖有高下,至於或登彩雲,或登黑雲,其色全 由心生,總在行為善惡,不在富貴貧賤。如果胸襟光明正大,足下自現彩雲;倘或滿腔奸私 暗昧,足下自生黑雲。雲由足生,色隨心變,絲毫不能勉強。所以富貴之人,往往竟登黑雲 ;貧賤之人反登彩雲。話雖如此,究竟此間民風淳厚,腳登黑雲的竟是百無一二。蓋因國人 皆以黑雲為恥,遇見惡事,都是藏身退後;遇見善事,莫不踴躍爭先,毫無小人習氣,因而 鄰邦都以‘大人國’呼之。遠方人不得其詳,以為大人國即是長大之義,那知是這緣故。” 唐敖通:“小弟正在疑惑,每每聞得人說,海外大人國身長數丈,為何卻只如此?原來卻是 訛傳。”多九公道:“那身長數丈的是長人國,並非大人國。將來唐兄至彼,才知‘大人’ 、‘長人’迥然不同了。” 忽見街上民人都向兩旁一閃,讓出一條大路。原來有位官員走過,頭戴烏紗,身穿員領 ,上置紅傘;前呼後擁,卻也威嚴;就只腳下圍著紅綾,雲之顏色看不明白。唐敖道:“此 地官員大約因有雲霧護足,行走甚便,所以不用車馬。但腳下用綾遮蓋,不知何故?”多九 公道:“此等人,因腳下忽生一股惡雲,其色似黑非黑,類如灰色,人都叫做‘晦氣色’。 凡生此雲的,必是暗中做了虧心之事,人雖被他瞞了,這雲卻不留情,在他腳下生出這股晦 氣,教他人前現丑。他雖用綾遮蓋,以掩眾人耳目,那知卻是‘掩耳盜鈴’。好在他們這雲 ,色隨心變,只要痛改前非,一心向善,雲的顏色也就隨心變換。若惡雲久生足下,不但國 王訪其劣跡,重治其罪,就是國人因他過而不改,甘於下流,也就不敢同他親近。”林之洋 道:“原來老天做事也不公!”唐敖道:“為何不公?”林之洋道:“老天只將這雲生在大 人國,別處都不生,難道不是不公?若天下人都有這塊招牌,讓那些瞞心昧己、不明道德的 ,兩隻腳下都生一股黑雲,個個人前現丑,人人看著驚心,豈不痛快?”多九公道:“世間 那些不明道德的,腳下雖未現出黑雲,他頭上卻是黑氣沖天,比腳下黑雲還更利害!”林之 洋道:“他頭上黑氣,為甚俺看不見?”多九公道:“你雖看不見,老天卻看的明白,分的 清楚。善的給他善路走,惡的給他惡路走,自有一定道理。”林之洋道:“若果這樣,俺也 不怪他老人家不公了。”大家又到各處走走,惟恐天晚,隨即回船。 走了幾時,到了勞民國,收口上岸。只見人來人往,面如黑墨,身子都是搖擺而行。三 人看了,以為行路匆忙,身子自然亂動;再看那些並不行路的,無論坐立,身子也是搖搖擺 擺,無片刻之停。庸敖道:“這個勞’字,果然用的切當。無怪古人說他‘躁擾不定’。看 這形狀,真是舉動浮躁,坐傲立中安。”林之洋道:“俺看他們倒像都患羊角風。身子這樣 亂動,不知晚上怎樣睡覺?幸虧俺生天朝,倘生這國,也教俺這樣,不過兩天,身子就搖散 了。”唐敖道:“他們終日忙忙碌碌,舉止不寧,如此操勞,不知壽相如何?”多九公道: “老夫向聞海外傳說,勞民同智佳國有兩句口號,叫作:‘勞民永壽,智佳短年。’原來此 處雖然忙碌,不過勞動筋骨,並不操心;兼之本地不產五谷,都以果木為食,煎炒烹調之物 ,從個入口,因此莫不長壽。但老夫向有頭目眩暈之症,今見這些搖擺樣子,只覺頭暈眼花 ,只好失陪,先走一步。你們二位各處走走,隨後來罷。”唐敖道:“此處街市既小,又無 可觀,九公既伯頭暈,莫若一同回去。”登時齊歸舊路。 只見那些國人提著許多雙頭鳥兒貨賣。那鳥正在籠中,百般鳴噪,極莫好聽。林之洋道 :“若把這鳥買去,到了岐舌國,有人見了,倘或要買,包管賺他幾罈酒吃。”於是買了兩 個,又買許多雀食,回到船上。 走了數日,到了聶耳國。其人形體面貌與人無異,惟耳垂至腰,行路時兩手捧耳而行。 唐敖道:“小弟聞得相書言:‘兩耳垂肩,必主大壽。’他這聶耳國一定都是長壽了?”多 九公道:“老夫當日見他這個長耳,也曾打聽。誰知此國自古以來,從無壽享古稀之人。” 唐敖道:“這是何意?”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這是‘過猶不及’。大約兩耳過長,反 覺沒用。當日漢武帝問東方朔道:“聯聞相書言,人個長至—寸,必主百歲之壽。今朕人中 約長寸余,似可壽享百年之外,將來可能如此?東方朔道:“當日彭祖壽享八百。若這樣說 來,他的人中自然比臉還長了。——恐無此事。”林之洋道:“若以人中比壽,只怕彭祖到 了末年,臉上只長人中,把鼻子、眼睛擠的都沒有地方了。”多九公道:“其實聶耳國之耳 還不甚長。當日老夫曾在海外見一附庸小國,其人兩耳下垂至足,就象兩片蛤蜊殼,恰恰將 人夾在其中。到了睡時,可以—耳作褥,一耳作被。還有兩耳極大的,生下兒女,都可睡在 其內。若說大耳主壽,這個竟可長生不者了!”大家說笑。 那日到了無腸國,唐敖意欲上去。多九公道:“此地並無可觀。兼之今日風順,船行甚 快,莫若趕到元股、深目等國,冉去望望罷。”唐敖道:“如此,遵命。但小弟向聞無腸之 人,食物皆直通過,此事可確?”多幾公道:“老夫當日也因此說,費了許多工夫,方知其 詳。原來他們未曾吃物,先找大解之處;若吃過再去大解,就如飲酒太過一般,登時下面就 要還席。問其所以,才知吃下物去,腹中並不停留,一面吃了,隨即一直通過。所以他們但 凡吃物,不肯大大方方,總是賊頭賊腦,躲躲藏藏,背人而食。”唐敖道:“即不停留,自 然不能充饑,吃他何用?”多九公道:“此話老夫也曾問過。誰知他們所吃之物,雖不停留 ,只要腹中略略一過,就如我們吃飯一般,也就飽了。你看他腹中雖是空的,在他自已光景 卻是充足的。這是苦於不自知,卻也無足為怪。就只可笑那不曾吃物的,明明曉得腹中一無 所有,他偏裝作充足樣子;此等人未免臉厚了。他們國中向來也無極貧之家,也無大富之家 。雖有幾個富家,都從飲食打算來的。——那宗打算人所不能行的,因此富家也不甚多。” 唐敖道:“若說飲食打算,無非‘儉省’二字,為何人不能行?”多九公道:“如果儉省歸 於正道,該用則用,該省則省,那倒好了。此地人食量最大,又易饑餓,每日飲食費用過重 。那想發財人家,你道他們如何打算?說來倒也好笑,他因所吃之物,到了腹中隨即通過, 名雖是糞,仍入腹內並不停留,尚未腐臭,所以仍將此糞好好收存,以備僕婢下頓之用。日 日如此,再將各事極力刻薄,如何不富!”林之洋道:“他可自吃?”多九公道:“這樣好 東西,又不花錢,他安肯不吃!”唐敖道:“如此醃む月贊め,他能忍耐受享,也不必管他 。第以穢物仍令僕婢吃,未免太過。”多九公道:“他以腐臭之物,如教僕婢盡量飽餐,倒 也罷了;不但忍饑不能吃飽,並且三次、四次之糞,還令吃而再吃,必至鬧到‘出而哇之’ ,飯糞莫辨,這才‘另起爐灶’。”林之洋道:“他家主人,把下面大解的,還要收存;若 見上面哇出的,更要愛借,留為自用了。” 正自閒談,忽覺一股酒肉之香。唐敖道:“這股香味,令人聞之好不垂涎!茫茫大海, 從何而來?”多九公道:“此地乃犬封境內,所以有這酒肉之香。‘犬封’按古書又名‘狗 頭民’,生就人身狗頭。過了此處,就是元股,乃產魚之地了。”唐敖道:“犬封’二字, 小弟素日雖知,為何卻有如此美味,直達境外?這是何故?” 末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十五章】 話說唐敖道:“為何此地卻有如此美味直達境外?莫非這些‘狗頭民’都善烹調麼!” 多九公道:“你看他雖是狗頭狗腦,誰知他於‘吃喝’二字卻甚講究。每日傷害無數生靈, 想著方兒,變著樣兒,只在飲食用功。除吃喝之外,一無所能,因此海外把他又叫‘酒囊、 飯袋’。”唐敖道:“我們何不上去看看?”多九公吐吞道:“聞得他們都是有眼無珠,不 識好人。設或上去被他狂吠亂咬起來,那還了得!”唐敖道:“小弟聞犬封之旁,有個鬼國 ,其人可有形象?”多九公道:“《易》有‘伐鬼方’之說。若無形象,豈能空伐。”林之 洋道:“他既有形,為甚把他叫鬼?”多九公道:“只因他終夜不眠,以夜作晝,陰陽顛倒 ,行為似鬼,故有‘鬼國’之稱。” 這日路過元股國。那些國人,頭戴斗笠,身披坎肩,下穿一條魚皮褲,並無鞋襪。上身 皮色與常人一樣,惟腿腳以下黑如鍋底。都在海邊取魚。唐敖道:“原來元股卻這樣荒涼! ”正與多九公商量可以不去,因眾水手都要買魚,將船泊岸。林之洋道:“這裡魚蝦又多又 賤,他們買魚,俺們為甚不去望望?”唐敖道:如此甚好。” 三人於是上去,沿著海邊,看國人取魚。只見有一漁人,網起一個怪魚,一個魚頭,十 個魚身。眾人都不認識。唐敖道:“請教九公,這魚莫非就是呲水所產‘茈魚’麼?聞說此 魚味如蘼蕪,聞如蘭花之香,不知可確?”多九公還未答言,林之洋聽了,即到此魚跟前, 彎下腰去聞了—聞。不覺眉頭一皺,口中嘔了一聲,吐出許多清水道:“妹夫這個頑笑利害 !俺只當果真香如蘭花,上前狠狠一聞,誰知比朱草趕的濁氣還臭!”多九公笑道:“林兄 怎麼忽然哇出來了?你且慢哇,且去踢他一腳,不知其鳴可象犬吠?”言還未畢,那魚忽然 鳴了幾聲,果如犬吠一般。唐敖猛然想起道:“九公,此魚想是‘何羅魚’了?”林之洋道 :“此魚既不是茈魚,妹夫為甚不早說,卻教俺聞他臭氣?”多九公道:“何羅魚同茈魚形 狀都是一首十身,其所分的,一是香如蘼蕪,一是音如犬吠。這怪他鳴的遲了,並非唐兄有 意騙你。”只見那邊又網起幾個大魚,才撂岸上,轉眼間,一齊騰空而去。唐敖道:“小弟 向聞飛魚善能療痔,可是此類?”多九公連連點頭。林之洋道:“這魚若不飛去,俺們帶幾 條替人醫痔瘡也是好的。”多九公道:“當日黃帝時,仙人寧封吃了飛魚,死了二百年復又 重生。豈但醫痔,還能成仙哩!”林之洋道:“吃了這魚,成了神仙,雖是快活,就只當中 死的二百年,糊里糊塗,令人難熬。”忽見海面遠遠冒出一個魚背,金光閃閃,上面許多鱗 甲,其背豎在那裡,就如一座山峰。唐敖道:“海中竟有如此大魚,無怪古人言:大魚行海 ,一日逢魚頭,七日才逢魚尾。” 只見有個白髮漁翁走來拱手道:“唐兄請了!可認得老夫麼?”唐敖看時,其人頭戴竹 篾斗笠,身披魚皮坡肩,兩腿黑如鍋底,赤著一雙黑腳,並無鞋襪,也是本處打扮。再把面 貌仔細一看,只嚇的驚疑不止。原來卻是原任御史、業師尹元。看了這宗光景,忍不住一陣 心酸,連忙深深打躬道:“老師何日到此?為何如此打扮?莫非門生做夢麼?”尹元歎道: “此話提起甚長。今日難得海外幸遇。此間說話不便,寒舍離此不遠,賢契如不棄嫌,就請 過去略賂一敘。”唐敖道:“門生多年未見老師,無日不思,今日得瞻慈顏,不勝欣慰,自 應登堂叩謁。”當時尹元同多、林二人見禮,問了名姓。一齊來至尹元住處。只見兩扇柴門 ,裡面兩間草屋,十分矮小,屋上茅草俱已朽壞,景像甚覺清寒。四人進了草屋,重夏行禮 。因無桌椅,就在下面席地而坐。尹元道:“老夫自從嗣聖元年因主上被廢,武後臨朝,心 中郁悶,曾三上封章,勸其謹守婦道,迎主還朝,武後俱留中不發。嗣因讒奸當道,朝政日 非,老夫勤王無計,恥食周祿,隨即掛冠而歸。在家數載,足不出戶。此賢契所深知的。不 意前歲忽有新進讒臣,在武後面前提起當年英公敬業之事,言起事之由,俱系老夫代為主謀 。老夫聞知,惟恐被害,逃中外洋。無奈囊橐蕭瑟,衣食甚難。飄流到此,因見漁人謀食尚 易,原想打魚為生,無如土人向來不准外人來分其業。舉虧小女結得好網,賣給漁人,可以 稍獲其利。後來鄰捨憐我異鄉寒苦,命老夫暗將腿足用漆塗黑,假冒土人,鄰居認為親誼, 眾人這才聽我取魚,因此尚可糊口。近來朝中光景如何?主上有無復位佳音?賢契今來外洋 ,有何貴幹?”唐敖歎道:“原來老師被人讒害,以致流落異鄉,若非今日相遇,門生何由 得知。近年以來,唐家宗室,被武後屠戮殆盡。主上雖無復位佳音,幸而遠在房州,尚未波 及。門生今春僥倖登第,因當年同徐、駱諸人結盟一事,被人參奏‘妄交匪類’,依舊降為 諸生。門生有志未遂,殊慚碌碌紅塵,兼得異夢,擬結來世良緣,是以浪游海外。不意老師 境界竟至如此!令人回想當年光景,能無傷感!近日師母可安?世弟、世妹多年未見,諒已 長成?求老師領去—見。” 尹元歎道:“拙妻久已去世。兒名尹玉,現年十二,女名紅萸,現年十三。賢契既要相 見,好在多、林二兄都是令親,並非外人。”因大聲叫道:“紅萸女兒同尹玉都過來見見世 兄。”只聽外面答應,姐弟二人,登時進來。大家連忙立起。尹元引著二人,都見了禮。唐 敖看那尹玉生得文質彬彬,極其清秀;尹紅萸眼含秋水,唇似塗朱,體度端莊,十分艷麗。 身上衣服雖然襤褸,舉止甚是大雅。二人見禮退出,大家仍舊歸坐。唐敖道:“門生當年見 世妹、世弟時,俱在年幼;今日都生得端莊福相,將來老師後福不小。”尹元道:“老夫年 已花甲。如今已做海外漁人,還講甚麼後福!喜得他們還肯用心讀書,因此稍覺自慰。”庸 敖道:“近年讒臣參奏當日與徐、駱同謀之人,武後每每察訪,因事隔多年,並無實在劣跡 ,亦多置之不問。老師之事,大約久已消滅。據門生愚見,老師年高,此間舉目無親,在此 久居,終非良策,莫若急歸故鄉。不獨世弟趁此青年可以應試,就是兩位婚姻之事,故鄉親 友也易於湊合。”尹元道:“老夫因年紀日漸衰邁,未嘗不慮及此。奈現在衣食尚費張羅, 何能計及數萬里路費。況被害一事,據賢契之言,雖可消滅,究竟吉兇未卜,豈可冒昧鑽入 羅網。”唐敖道:“老師慎重固是。第久住在此,日與這些漁人為伍,所謂‘語言無味,面 目可憎’,兼之世妹、世弟俱在年輕,以老師之家教,固不在乎‘擇鄰’,但海外之大,何 處不可棲身,即如君子、大人等國,都是民風淳厚,禮義傳家,何必定居此?”尹元歎道: “老夫豈願處此惡劣之地。左思右想,捨此無可為生,莫可如今幸遇賢契,快慰非常。倘蒙 垂念衰殘,替我籌一善地,脫此火坑,得免饑寒,老夫又豈甘為漁人。無如賢契亦在客中, 此時說來恐亦無用,惟望在意。他日歸來,路過此地,尚望上來—看。倘老夫別有不測,賢 契俯念師生之情,提攜孤兒弱女,同歸故鄉,不致飄流海外,就是賢契莫大之德了。” 唐敖聽罷,思忖多時,忽然想起廉家西席一事,因說道:“此時雖然有一安身之處,但 系西賓,老師可肯俯就?”尹元道:“離此多遠?是何地名?”唐敖把救廉錦楓之事告知, 因又說道:“現在其母極要兒女讀書,因無力延師,是以蹉跎。其家現有空房三間,去歲本 有西賓在彼設帳,以房租作為修金;今歲西賓另就他席,廉家尚未延師。莫若門生寫一信去 ,老師就在他家處館,再招幾個蒙童,又有世妹作些針黹,大約足可糊口。惟恐別有缺乏, 門生再備百金,老師帶去,以備不虞。日後門生如果回來,自然要到水仙村,彼時再議同回 故鄉,也是一舉兩便。”尹元聽了,不覺大悅道:“倘得如此,老夫以漁人忽升西賓之尊, 不獨免了風霜勞苦;兼且兒女亦可專心讀書,將來回鄉亦便;又得賢契慨贈,得免饑寒。如 此成全,求之師生中實為罕有!第恨老夫業已衰邁,只好來世再為圖報了。” 唐敖道:“老師言重!門生如何禁當得起!剛才門生偶然想起廉錦楓入海行孝—事,自 古少有。兼之品貌端正,舉筆成文,可謂才、德、貌三全。門生本欲聘為兒婦,適因他們姐 弟同世妹、世弟比較,不獨年貌相當,而且門第相對,真是絕好兩對良姻。門生意欲作伐, 成此好事。就是老師在彼,彼此都有照應,門生也好放心。老師意下如何?”尹元道:“如 此孝女佳兒,得能一為兒婦,一為東床,仍有何言!奈老夫現在境界如此,彼處焉肯俯就? 只怕有負賢契這番美意。”唐敖道:“老師如攜門生信去,此事斷無不諧。就只事成後,世 妹、世弟做了晚親,門生未免叨長,這卻於理不順。”尹元道:“這有何妨。但只何以賢契 信去此事就能必成?”唐敖就把良氏囑托兒女婚姻之事告訴一遍。尹元不覺喜道:“當日既 有此話,賢契如有信去,此事必有八九。第如此孝女,賢契不替令郎納采,今反捨已從人, 教老夫心中如何能安!”唐敖道:“門生犬子定婚尚可從緩。且此女之外,還有一個孝女, 亦可與犬子聯姻。將來尚望老師留意。”於是就把東口山遇見駱紅蕖打虎認為義女之事,說 了一遍。尹元道:“東口山既在君子國境內,將來到了廉家,略為消停,老夫必當至彼,以 成這段良姻。況駱年伯當日與我同朝,最為相契,此事一說必成。賢契只管放心!”唐敖道 :“倘蒙老師作伐,門生感激不淺!此時諸事既已酌定,門生就此回船,把書信寫來,以便 老師作速起身,恐廉家一時請了西賓,未免又有許多不便。”尹元連連點頭。唐敖即同多、 林二人告辭回船,把信寫好。帶了兩封銀子,又取幾件衣服上來,送交尹元。師生灑淚而別 。 尹元置了鞋襪,洗去腿上黑漆,換了衣服,帶著兒女,由水路到了水仙村,投了書信。 良氏見了尹家姐弟,十分心歡;尹元見了廉亮,也甚喜愛。於是互相納聘,結為良姻.一同 居住,俟回故鄉再儀合巹。過了幾日,尹元到了東口山,見了駱龍,把駱紅蕖姻事替唐小峰 說定。回到水仙村,就在廉家課讀兒子女婿,並又招了幾個蒙童,兼有女兒紅萸作些針黹, 一家三口,頗可度日。 尹元因念駱賓王兩代同僚之誼,見駱龍年老多病,時常前去探望。未幾,駱龍去世。駱 紅蕖自唐敖去後,又殺二虎,大仇已報,即將唐敖留存銀兩,置了棺槨,把路龍葬在廟旁。 良氏聞駱紅蕖是唐敖兒息,既系至親,兼感唐敖周濟之德,即懇尹元把駱紅蕖並乳母、蒼頭 接來,一同居住。隔了兩年,因唐敖杳無音信,恐其另由別路回家,大家只得商酌同回家鄉 ,投奔唐敖去了。 唐敖那日別了尹元,來到海邊,離船不遠,忽聽許多嬰兒啼哭。順著聲音望去,原來有 個漁人網起許多怪魚。恰好多林二人也在那裡觀看。唐敖進前,只見那魚鳴如兒啼,腹下四 只長足,上身宛似婦人,下身仍是魚形。多九公道:“此是海外“人魚”。唐兄來到海外, 大約初次才見,何不買兩個帶回船去?”唐敖道:“小弟因此魚鳴聲甚慘,不覺可憐,何忍 帶上船去!莫若把他買了放生倒是好事。”因向漁人盡數買了,放人海內。這些人魚攛在水 中,登時又都浮起,朝著岸上,將頭點了幾點,倒像叩謝一般,於是攸然而逝。三人上船, 付了魚錢,眾水手也都買魚登舟。 行了兩日,過了毛民國,林之洋道:“好端端的人,為甚生這一身長毛?”多九公道: “向日老夫也因此事上去打聽。原來他們當日也同常入一樣,後來因他生性鄙吝,一毛不拔 ,死後冥官投其所好,所以給他一身長毛。那知久而久之,別處凡有鄙吝一毛不拔的,也托 生此地,因此日見其多。” 又走幾時,這日到了一個大邦。多九公把羅盤望一望道:“原來前面卻是毗騫國。”唐 敖聽了,不覺滿心歡喜。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六章】 話說唐敖聞多九公之言,不覺喜道:“小弟向聞海外有個毗騫國,其人皆壽享長年。並 聞其國有前盤古所存舊案。我們何不上去瞻仰瞻仰?”多、林二人點頭稱善。於是收口登岸 ,步入城中。只見其人生得面長三尺,頸長三尺,身長三尺,頗覺異樣。林之洋道:“他這 頸項生得恁長,若到天朝,要教俺們家鄉裁縫作領子,還沒三尺長的好領樣兒哩。” 登時訪到前盤古存案處,見了掌管官吏,說明來意。那官吏聞是天朝上邦來的,怎敢怠 慢,當即請進獻茶,取鑰匙開了鐵櫥。唐敖伸手取了一本,面上簽子寫著“第一弓”。林之 洋道:“原來盤古舊案都是論弓的。”那官吏聽了,不覺笑了一笑。唐敖忙遮飾道:“原來 舅兄今日未戴眼鏡,未將此字看明。這是‘卷’字並非‘弓’宇。”用手展開,只見上面圈 圈點點,盡是古篆,並無一字可識。多九公也翻了幾本,皆是如此。三人只得道了攪擾,掃 興而回。林之洋道:“他書上盡是圈子,大約前盤古所做的事總不能跳出這個圈子,所以篇 篇都是這樣。這叫作惟有圈中人,才知圈中意’。俺們怎能猜這啞謎!”登時上船。 又走兩日。這日唐敖正同婉如談論詩賦,忽聽船頭放了一槍,只當遇見賊盜,嚇的驚疑 不止,連忙攜了林之洋出艙。——原來那些人魚,自從放入海內,無論船隻或走或住,他總 緊緊相隨。眾水手看見,因用鳥槍打傷一個。唐敖道:“前因此魚身形類人,鳴聲甚慘,所 以買來放生。今反傷他,前日那件好事,豈非白做麼?”林之洋道:“他跟船後礙你甚事, 這樣恨他?”唐敖道:“或者此魚稍通靈性,因念救命之恩,心中感激,戀戀不捨,也未可 知。你們何苦傷他性命!”眾水手正要放第二槍,因聞唐敖之言,甚覺近理,這才住手。 二人來至船後,與多九公閒談。唐敖道:“前在東口,舅兄曾言過了君子、大人二國, 就是黑齒,為何此時還不見到?”多九公道:“林兄只記得黑齒離君子國甚近,誰知那是旱 路,並非水路。前面過了無啟む上戶+文,下月,音啟。後同め,再過深目,才是黑齒交界 哩。”唐敖道:“這個無啟,大約就是無繼國。小弟聞彼國之人,從不生育,並無子嗣。可 有其事?”多九公道:“老夫也聞此話。又因他們並無男女之分,甚覺不解。當日到彼,也 曾上去看過,果然無男無女,光景都差不多。”唐敖道:“既無男女,何能生育?既不生育 ,這些國人一經死後,豈不人漸漸少了?自古至今,其人仍舊不絕,這是何故?”多九公道 :“彼國雖不生育,那知死後其屍不朽,過了一百二十年,仍舊活轉。古人所謂‘百年還化 為人’,就最指此而言。所以彼國之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從不見少。他們雖知死後還 能重生,素於名利心腸倒是雪淡。他因人生在世終有一死,縱讓爭名奪利,富貴極頂,及至 ‘無常’一到,如同一夢,全化烏有。雖說死後還能復生,但經百余年之久,時遷世變,物 改人非,今昔情形,又迥不同,一經活轉,另是一番世界,少不得又要在那名利場中努力一 番。及至略略有點意思,不知不覺,卻又年已古稀,冥官又來相邀。細細想去,仍是—場春 夢。因此他們國中凡有人死了叫作‘睡覺’,那活在世上的叫作‘做夢’。他把生死看的透 徹,名利之心也就談了。至於強求妄為,更是未有之事。”林之洋道:“若是這樣,俺們竟 是癡人!他們死後還能活轉,倒把名利看破;俺們死後並無一毫指望,為甚倒去極力巴結? 若教無啟國看見,豈不被他恥笑麼?”唐敖道:“舅兄既怕恥笑,何不將那名利之心略為冷 淡呢?”林之洋道:“俺也曉得,為人在世,就如做夢,那名利二字,原是假的,平時聽人 談論,也就冷談。無奈到了爭名奪利關頭,心裡不由就覺發迷,倒像自己永世不死,一味朝 前奔命,將來到了昏迷時,怎能有人當頭一棒,指破迷團?或者那位提俺一聲,也就把俺驚 醒。”多九公道:“尊駕如到昏迷時,老夫絕可提你一聲,恐老兄聽了,不但並不醒悟,反 要責備老夫是個癡人哩。”唐敖道:“九公此話卻也不錯。世上名利場中,原是一座‘迷魂 陣’,此人正在陣中吐氣揚眉,洋洋得意,哪個還能把他拗得過!看來不到睡覺,他也不休 。一經把眼閉了,這才曉得從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機,不過做了一場春夢。人若識透此義,那 爭名奪利之心固然一時不能打斷,倘諸事略為看破,退後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許多煩 惱,少了無限風波。如此行去,不獨算得處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盡的秘訣。就讓無啟國 看見,也可對得住了。小弟向聞無啟國歷來以土為食,不知何故?”多九公道:“彼處不產 五谷,雖有果木,亦都不食,惟喜以土代糧。大約性之所近,向來吃慣,也不為怪。”林之 洋道:“幸虧無腸國那些富家不知土可當飯,他若曉得,只怕連地皮都要刮盡哩。” 無啟過去,到了深目國。其人面上無目,高高舉著一手,手上生出一只大眼,如朝上看 ,手掌朝天;如朝下看,手掌朝地;任憑左右前後,極其靈便。林之洋道:“幸虧眼生手上 ,若嘴生手上,吃東西時,隨你會搶也搶他不過。不知深目國眼睛可有近視?若將眼鏡戴在 手上,倒也好看。請問九公,他們把眼生在手上,是甚緣故?”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 大約他因近來人心不測,非上古可比,正面看人,竟難捉摸,所以把眼生手上,取其四路八 方都可察看,易於防範,就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無非小心謹慎之意。”唐敖道:“ 古人書上雖有‘眼生手掌’之說,卻未言其所以然之故。今聽九公這番妙論,真可補得古書 之不足。 這日到了黑齒國。其人不但通身如墨,連牙齒也是黑的,再映著一點朱唇,兩道紅眉, 一身紅衣,更覺其黑無比。唐敖團他黑的過甚,面貌想必丑陋,奈相離過遠,看不明白,因 約多九公要去走走。林之洋見他們要去游玩,自己攜了許多脂粉,先賣貨去了。唐、多二人 隨後也就登岸。唐敖道:“他們形狀如此,不知其國風俗是何光景?”多九公道:“此地水 路離君子國雖遠,旱路卻是緊鄰,大約其國風俗還不過於草野。老夫屢過此地,因他生的面 貌可憎,想來語言也就無味,因此從未上來。今蒙唐兄攜帶,卻是初次瞻仰。大約我們不過 借此上來舒舒筋骨,要想有甚可觀可談之處,只怕未必。唐兄只看其人,其餘就可想見。” 唐敖連連點頭。 不知不覺進了城。作買作賣,倒也熱鬧。語言也還易懂。市中也有婦女行走,男女卻不 混雜,因市中有條大街,行路時,男人俱由右邊行走,婦人都向左邊行走,雖系一條街,其 中大有分別。庸敖起初不知,誤向左邊走去,只聽右邊有人招呼道:“二位貴客,請向這邊 走來。”二人連忙走過。細細打聽,才知那邊是婦人所行之路。唐敖笑道:“我倒看不出, 他們生的雖黑,於男女禮節倒分的明白。九公,你看,他們來來往往,男女並不交言,都是 目不邪視,俯首而行。不意此地竟能如此,可見君子國風氣感化也不為不遠了。”多九公道 :“前在君子國,那吳氏弟兄曾言他們國中世俗人文,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今黑齒國又 是君子國教化所感。以木本水源而論,究竟我們天朝要算萬邦根本了。” 談論間,迎面到了十字路口,旁有一條小巷。二人信步進了小巷,走了幾步,只見有一 家門首貼著一張紅紙,寫著“女學塾”三個大字。唐敖因立住道:“九公你看,此地既有女 學塾,自然男子也會讀書了。不知他們女子所讀何書?”只見門內走出一個龍鐘老者,把唐 、多二人看了一看,見衣服面貌不同,知是異鄉來的,因拱手道:“二位貴客,想由鄰邦至 此,苦不嫌草野,何不請進獻茶?”唐敖正要問問風俗,聽了此話,忙拱手道:“初次識荊 ,就來打攪,未免造次。”於是拉了多九公,一同進去。三人重複行禮。裡面有兩個女學生 ,都有十四五歲,—個穿著紅衫,—個穿著紫衫;面貌雖黑,但彎彎兩道朱眉,盈盈一雙秀 目,再襯著萬縷青絲,櫻桃小口,底下露著三寸金蓮,倒也不俗。都上來拜了一拜,仍就歸 位。唐、多二人還禮。老者讓坐,女學生獻茶。彼此請問姓氏。誰知這個老者兩耳甚聾,大 家費了無限氣力,才把名姓來歷略略說明。 原來此人姓盧,乃本地有名老秀才,為人忠厚,教讀有方。他聞唐、多二人都是身在黌 門,兼系天朝人,不覺躬身道:“小子素聞天朝為萬國之首,乃聖人之邦,人品學問,莫不 出類超群。鄙人雖久懷欽仰,無如晤教無由。今得幸遇,足慰生平景慕。第草野無知,兼目 重聽,今以草捨冒昧屈駕,未免簡褻,尚求海涵。”唐敖連道:“豈敢!……”因大聲問道 :“小弟向聞貴處乃文盛之邦,老丈想已高發多年,如今退歸林下了?”老者道:“敝處向 遵天朝之例,也以詩賦取士。小子幼而失學,兼之質性魯鈍,雖屢次觀光,奈學問淺薄,至 今年已八旬,仍是一領青衫。數年來無志功名,學業已廢。年老衰殘,肩不能擔,手不能提 ,無以糊口,惟有課讀幾個女學生,以舌耕為業。至敝鄉考試,歷來雖無女科,向有舊例, 每到十餘年,國母即有觀風盛典:凡有能文處女,俱准赴試,以文之優劣,定以等第,或賜 才女匾額,或賜冠帶榮身,或封其父母,或榮及翁始,乃吾鄉勝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 了四五歲,無論貧富,莫不送塾讀書,以備赴試。”因指紫衣女子道:“這是小女,那穿紅 衫的姓黎,是敝門生。現在國母巳定明春觀風,前者小女同敝門生赴學臣考試,幸而都取三 等之未,明歲得與觀風盛典,尚有幾希之望,所以此時都在此趕緊用功。不瞞二位大賢說, 這叫作‘臨時抱佛腳’,也是我們讀書人通病,何況他們孤陋寡聞的幼女哩。”因問兩女子 道:“今日難得二位大賢到此,你們平日所讀書內如有甚麼不明之處,何不請教?廣廣識見 ,豈不是好!” 多九公道:“不知二位才女可有見教?老夫於學問一道,雖未十分精通,至於眼前文義 ,粗枝大葉,也還略知一二。”紫衣女子聽了,因欠身道:“婢子向聞天朝為人文淵藪,人 才之廣,自古皆然。大賢世居大邦,見多識廣,而且榮列膠庠,自然才貫二酉,學富五車了 。婢子僻處海隅,賦性既鈍,兼少見聞,於先聖先賢經書之旨,每每未能窺尋其端。蘊疑既 久,問字無由。今欲上質高賢,又恐語涉淺陋,未免‘以莛叩鐘’,自覺唐突,何敢冒昧請 教!”多九公忖道:“據這女子言談倒也不俗,看來書是讀過幾年的。可惜是個幼年女流, 不知可有一二可談之處。如稍通文墨,今同外國黑女談談,倒也是段佳話。必須用話引他一 引,只要略略懂得文墨,就可慢慢談了。”因說道:“才女請坐,休得過謙。老夫雖忝列膠 庠,素日糊口四方,未能博覽,惟幼年所讀經書,尚能略知一二,其餘荒疏日久,已同隔世 。才女有何下問,請道其詳。倘有所知,無不盡言。”唐敖道:“我們都是拋了書本,荒疏 多年,誠恐下問,見識不到,尚望指教。”多九公聽見“指教”二字,鼻中不覺哼了一聲, 口雖不言,心中忖道:“他們不過海外幼女,腹中學問可想而知,唐兄何必如此過謙,未免 把他看的過高了。” 只見紫衣女子又立起道:“婢子聞得讀書莫難於識字,識字莫難於辨音。若音不辨,則 義不明。即如經書所載‘敦’字,其音不一。某書應讀某音,敝處未得高明指教,往往讀錯 ,以致後學無所適從。大賢旁搜博覽,自知其詳了?”多九公道:“才女請坐。按這‘敦’ 字在灰韻應當讀堆。《毛詩》所謂‘敦彼獨宿’;元韻音む心+敦め,《易經》‘敦臨吉’ ;又元韻音豚,《漢書》‘敦煌,郡名’;寒韻音團,《毛詩》‘敦彼行葦’;蕭韻音雕, 《毛詩》‘敦弓既堅’;軫韻者准,《周禮》‘內宰出其度量敦制’;阮韻音遁,《左傳》 ‘謂之渾敦’;隊韻音對,《儀禮》‘黍稷四敦’;願韻音頓,《爾雅》‘太歲在子曰困敦 ’;號韻音導,《周禮》所謂‘每敦一幾’。除此十音之外,不獨經傳未有他音,就是別的 書上也就少了。幸而才女請教老夫,若問別人,只怕連一半還記不得哩。”紫衣女子道:“ 婢子向聞這個‘敦’字倒像還有吞音、儔音之類。今大賢言十音之外,並無別音,大約各處 方音不同,所以有多寡之異了。”多九公聽見還有幾音。因剛才話已說滿,不好細問,只得 說道:“這些文字小事,每每一字數音甚多,老夫那裡還去記他。況記幾個冷字,也算不得 學問。這都是小孩子的功課。若過於講究,未免反覺其丑。可惜你們都是好好質地,未經明 人指教,把工夫都錯用。”紫衣女子聽罷,又說出一段話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十七章】 話說紫衣女子道:“婢子聞得要讀書必先識字,要識字必先知音。若不先將其音辯明, 一概似是而非,其義何能分別?可見字音一道,乃讀書人不可忽略的。大賢學問淵博,故視 為無關緊要;我們後學,卻是不可少的。婢子以此細事,大瀆高賢,真是貽笑大方。即以聲 音而論,婢子素又聞得,要知音,必先明反切,要明反切,必先辨字母。若不辨字母,無以 知切;不知切,無以知音;不知音,無以識字。以此而論,切音一道,又是讀書人不可少的 。但昔人有言,每每學士大夫論及反切,便瞪目無語,莫不視為絕學。若據此說,大約其義 失傳已久。所以自古以來,韻書雖多,並無初學善本。婢子素於此道潛研細討,略知一二。 第義甚精微,未能窮其秘奧。大賢天資穎悟,自能得其三昧,應如何習學可以精通之處,尚 求指教。”多九公道:“老夫幼年也曾留心於此,無如未得真傳,不能十分精通。才女才說 學士大夫論及反切尚且瞪目無語,何況我們不過略知皮毛,豈敢亂談,貽笑大方!”紫衣女 子聽了,望著紅衣女子輕輕笑道:“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聞滿盈’麼?”紅衣 女子點頭笑了一笑。唐敖聽了,甚覺不解。 多九公道:“適因才女談論切音,老夫偶然想起《毛詩》句子總是葉著音韻。如‘爰居 爰處’,為何次句卻用‘爰喪其馬’,未句又是‘於林之下’?‘處’與‘馬’、‘下’二 字,豈非聲音不同,另有假借麼?”紫衣女子道:“古人讀‘馬’為‘姥’,讀‘下’為 ‘虎’,與‘外’字聲音本歸一律,如何不同?即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馬’,豈非以‘馬 ’為‘姥’?‘率西水滸,至於歧下’,豈非以‘下’為‘虎’?韻書始於晉朝,秦、漢以 前並無韻書。諸如‘下’字讀‘虎’,‘馬’字讀‘姥’,古人口音,原是如此,並非另有 假借。即如‘風’字《毛詩》讀作‘分’字,‘眼’字讀作‘迫’字,共十餘處,總是如此 。若說假借,不應處處都是假借,倒把本音置之不問,斷無此理。即如《漢書》、《晉書》 所載童謠,每多葉韻之句。既稱為童謠,自然都是街上小兒隨口唱的歌兒。若說小兒唱歌也 會假借,必無此事。其音本出天然,可想而知。但每誨讀去,其音總與《毛詩》相同,卻與 近時不同。即偶有一二與近時相同,也只得《晉書》。因晉去古已遠,非漢可比,故晉朝聲 音與今相近。音隨世轉即此可見。”多九公道:“據才女所講各音古今不同,老夫心中終覺 疑惑,必須才女把古人找來,老夫同他談談,聽他到底是個甚麼聲音,才能放心。若不如此 ,這番高論,只好將來遇見古人,才女再同他談罷。”紫衣女子道:“大賢所說,爰居爰處 ,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這四句,音雖辨明,不知其義怎講?”多九公道:“ 《毛傳》鄭箋、孔疏之意,大約言軍士自言:“我等從軍,或有死的、病的,有亡其馬的。 於何居呢?於何處呢?於何喪其馬呢?若我家人日後求我,到何處求呢?當在山林之下。’ 是這個意思。才女有何高見?”紫衣女子道:“先儒雖如此解,據婢子愚見,上文言‘從孫 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軍士因不得歸,所以心中憂鬱。至於‘爰居爰處 ……’四句,細繹經文,倒像承著上文不歸之意,復又述他憂鬱不寧,精神恍惚之狀,意謂 :偶於居處之地,忽然喪失其馬;以為其馬必定不見了,於是各處找求;誰知仍在樹林之下 。這總是軍士憂鬱不寧,精神恍惚,所以那馬明明近在咫尺,卻誤為喪失不見,就如‘心不 在焉,視而不見’之意。如此解說,似與經義略覺相近。尚求指教。”多九公道:“凡言詩 ,總要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方能體貼詩人之意。即以此詩而淪,前人注解,何等詳明 ,何等親切。今才女忽發此論,據老夫看來,不獨妄作聰明,竟是‘愚而好自用’了。”紫 衣女子道:“大賢費備,婢子也不敢辯。適又想起《論語》有一段書,因前人注解,甚覺疑 惑,意欲以管見請示;惟思大賢又要責備,所以不敢亂言,只好以待將來另質高明了。”唐 敖道:“適才敝友失言,休要介意。才女如有下問,何不明示?《論語》又是常見之書,或 者大家可以參酌。”紫衣女子道:“婢子要請教的,並無深切奧妙,乃‘顏路請子之車,以 為之槨’這句書,不知怎講?”多九公笑道:“古今各家注解,言顏淵死,顏路因家貧不能 置槨,要求孔子把車賣了,以便買槨。都是這樣說。才女有何見教?”紫衣女子道:“先儒 雖如此解,大賢可另有高見?”多九公道:“據老夫之意,也不過如此,怎敢妄作聰明,亂 發議論。”紫衣女子道:“可惜婢子雖另有管見,恨未考據的確,原想質之高明,以釋此疑 ,不意大賢也是如此,這就不必談了。唐敖道:“才女雖未考據精詳,何不略將大概說說呢 ?紫衣女子道:“婢子向於此書前後大旨細細參詳,顏路請車為槨,其中似有別的意思。若 說因貧不能買槨,自應求夫子資助,為何指名定要求賣孔子之車?難道他就料定孔子家中, 除車之外,就無他物可賣麼?即如今人求人資助,自有求助之話,豈有指名要他實物資助之 理!此世俗庸愚所不肯言,何況聖門賢者。及至夫子答他之話,言當日鯉死也是有棺無槨, 我不肯徒行,以為之槨。若照上文注解,又是賣車買槨之意。何以當日鯉死之時,孔子注意 要賣的在此—車;今日回死之際,顏路覬覦要賣的又在此一車?況槨非希世之寶,即使昂貴 ,亦不過價倍於棺。顏路既能置棺,豈難置槨?且下章又有門人厚葬之說,何不即以厚葬之 資買槨,必定硬派孔子賣車,這是何意?若按‘以為之槨’這個‘為’字而論,倒像以車之 木要制為槨之意,其中並無買賣字義,若將‘為’字為‘買’,似有末協。但當年死者必要 大夫之車為槨,不知是何取義?婢子歷考諸書,不得其說。既無其說,是為無稽之談,只好 存疑,以待能者。第千古疑團,不能質之高賢一旦頓釋,亦是一件恨事。”多九公道:“若 非賣車買槨,前人何必如此注解?才女所發議論,過於勉強,而且毫無考據,全是謬執一偏 之見。據老夫看來,才女自己批評那句‘無稽之談’,卻是自知之明;至於學問,似乎還欠 工夫。日後倘能虛心用功,或者還有幾分進益;若只管鬧這偏鋒,只怕越趨越下,豈能長進 !況此等小聰明,也未有甚見長之處,實在學問,全不在此。即如那個‘敦’字,就再記幾 音,也不見得就算通家;少記幾音,也不見得不通。若認幾個冷字,不論腹中好歹,就要假 作高明,混充文人,只怕敝處丫環小廝比你們還高。 正在談論,忽聽天邊雁聲嘹亮。唐敖道:“此時才交初夏,鴻雁從何而來?可見各處時 令自有不同。”只見紅衣女子道:“婢子因這雁聲,偶然想起《禮記》‘鴻雁來賓’,鄭康 成注解及《呂覽》、《淮南》諸注,各有意見。請教大賢,應從某說為是?”多九公見問, 雖略略曉得,因記不清楚,難以回答。唐敖道:“老夫記得鄭康成注《禮記》,謂‘季秋鴻 雁來賓’者,言其客止未去,有似賓客,故曰‘來賓’。而許慎注《淮南子》,謂先至為主 ,後至為賓。迨高誘注《呂氏春秋》,謂‘鴻雁來’為一句,‘賓爵入大水為蛤’為一句, 蓋以仲秋來的是其父母,其子翥翼稚弱,不能隨從,故於九月方來;所謂‘賓爵’者,就是 老雀,常棲人堂宇,有似賓客,故謂之‘賓爵’。鄙意‘賓爵’二字,見之《占今注》,雖 亦可連;但技《月令》,仲秋已有‘鴻雁來’之句若,若將‘賓’字截入下句,季秋又是 ‘鴻雁來’,未免重複。如謂仲就來的是其父母.季季來的是其子孫,此又誰得而知?況 《夏小正》於‘雀入於海為蛤’之句上無‘賓’字,以此更見高氏之誤。據老夫愚見,似以 鄭注為當。才女以為何如?”兩個女子一齊點頭道:“大賢高論極最。可見讀書人見解自有 不同,敢不佩服!” 多九公忖道:“這女子明知鄭注為是,他卻故意要問,看你怎樣回答。據這光景,他們 那裡是來請教。明是考我們的。若非唐兄,幾乎出丑。他既如此可惡,我也搜尋幾條,難他 一難。”因說道:“老夫因才女講《論語》,偶然想起‘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之句。似 近來人情而論,莫不樂富惡貧,而聖人言‘貧而樂’,難道貧有甚麼好處麼?”紅衣女子剛 要回答,紫衣女子即接著道:“按《論語》自遭秦火,到了漢時,或孔壁所得,或口授相傳 ,遂有三本,一名《古論》,二名《齊論》,三名《魯論》。今世所傳,就是《魯論》,向 有今本、古本之別。以皇侃《古本論語義疏》而論,其‘貧而樂’一句,‘樂’字下有一 ‘道’字,蓋‘未若貧而樂道’與下句‘富而好禮’相對。即如‘古者言之不出’,古本 ‘出’字上有一‘妄’字。又如‘雖有粟吾得而食諸’,古本‘得’字上有一‘豈’字。似 此之類,不能枚舉。《史記.世家》亦多類此。此皆秦火後闕遺之誤。請看古本,自知其詳 。 多九公見他伶牙俐齒,一時要拿話駁他,竟無從下手。因見案上擺著一本書,取來一看 ,是本《論語》。隨手翻了兩篇,忽然翻到“顏淵、季路侍”一章,只見“衣輕裘”之旁寫 著“衣,讀平聲。”看罷,暗暗喜道:“如今被我捉住錯處了!”因向唐敖道:“唐兄,老 夫記得‘願車馬衣輕裘’之‘衣’倒像應讀去聲,今此處讀作平聲,不知何意?”紫衣女子 道:“‘子華使於齊,……乘肥馬,衣輕裘’之‘衣’自應該作去聲,蓋言子華所騎的是肥 馬,所穿的是輕裘。至此處‘衣’字,按本文明明分著‘車’‘馬’、‘衣’、‘裘’四樣 ,如何讀作去聲?若將衣字講作穿的意思,不但與‘願’字文氣不連,而且有裘無衣,語氣 文義,極覺不足。若談去聲,難道子路裘可與友共,衣就不可與友共麼?這總因‘裘’字上 有—‘輕’字,所以如此;若無‘輕’字,自然讀作‘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了。或者‘裘 ’字上既有‘輕’字,‘馬’字上再有‘肥’字,後人讀時,自必以車與肥馬為二,衣與輕 裘為二,斷不讀作去聲。況‘衣’字所包甚廣,‘輕裘’二字可包藏其內;故‘輕裘’二字 倒可不用,‘衣’字卻不可少。今不用‘衣’字,只用‘輕裘’,那個‘衣’字何能包藏 ‘輕裘’之內?若讀去聲,豈非缺了一樣麼?”多九公不覺皺眉道:“我看才女也過於混鬧 了!你說那個‘衣’字所包甚廣,無非紗的綿的,總在其內。但子路於這輕裘貴重之服,尚 且與朋友共,何況別的衣服?言外自有‘衣’字神情在內。今才女必要吹毛求疵,亂加批評 ,莫怪老夫直言,這宗行為,不但近於狂妄,而且隨嘴亂說,竟是不知人事了!”因又忖道 :“這兩個女子既要赴試,自必時常用功,大約隨常經書也難他不住。我聞外國向無《易 經》,何不以此難他一難?或者將他難倒,也未可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八章】 話說多九公思忖多時,得了主意,因向兩女子道:“老夫聞《周易》一書,外邦見者甚 少。貴處人文極盛,兼之二位才女博覽廣讀,於此書自能得其精奧。第自秦、漢以來,注解 各家,較之說《禮》,尤為歧途疊出。才女識見過人,此中善本,當以某家力最,想高明自 有卓見定其優劣了?”紫衣女子道:“自漢、晉以來,至於隋季,講《易》各家,據婢子所 知的,除子夏《周易傳》二卷,尚有九十三家。若論優劣,以上各家,莫非先儒註疏,婢子 見聞既寡,何敢以井蛙之見,妄發議論。尚求指示。” 多九公忖道:“《周易》一書,素日耳之所聞,目之所見,至多不過五六十種;適聽此 女所說,竟有九十餘種。但他並無一字評論,大約腹中並無此書,不過略略記得幾種,他就 大言不慚,以為嚇人地步。我且考他一考,教他出出丑,就是唐兄看著,也覺歡喜。”因說 道:“老夫向日所見,解《易》各家,約有百余種,不意此地竟有九十三種,也算難得了。 至某人註疏若干卷,某人章句若干卷,才女也還記得麼?”紫衣女子笑道:“各書精微,雖 未十分精熟,至注家名姓、卷帙,還略略記得。”多九公吃驚道:“才女何不道其一二?其 卷帙、名姓,可與天朝一樣?”紫衣女子就把當時天下所傳的《周易》九十三種,某人若干 卷,由漢至隋,說了一遍。道:“大賢才言《周易》有一百余種,不知就是才說這幾種,還 是另有百余種?有大賢略述一二,以廣聞見。”多九公見紫衣女子所說書名倒像素日讀熟一 般,口中滔滔不絕。細細聽去,內中竟有大半所言卷帙、姓名,絲毫不錯。其餘或知其名, 未見其書;或知其書,不記其名;還有連姓名、卷帙一概不知的。登時驚的目瞪神呆,惟恐 他們盤問,就要出丑。正在發慌,適聽紫衣女子問他書名,連忙答道:“老夫向日見的,無 非都是才女所說之類,奈年邁善忘,此時都已模模糊糊,記不清了。”紫衣女子道:“書中 大旨,或大賢記不明白,婢子也不敢請教,苦人廝難。但卷帙、姓名,乃書坊中三尺之童所 能道的,大賢何必吝教?”多九公道:“實是記不清楚,並非有意推辭。”紫衣女子道:“ 大賢若不說出幾個書名,那原諒的不過說是吝教,那不原諒的就要疑心大賢竟是妄造狂言欺 騙人了。”多九公聽罷,只急的汗如雨下,無言可答。紫衣女子道:“剛才大賢曾言百余種 之多,此刻只求大賢除婢子所言九十三種,再說七個,共湊一百之數。此事極其容易,難道 還吝教麼?”多九公只急的抓耳搔腮,不知怎樣才好。紫衣女子道:“如此易事,誰知還是 吝教!剛才婢子費了唇舌,說了許多書名,原是拋磚引玉,以為借此長長見識,不意竟是如 此!但除我們聽說之外,大賢若不加增,未免太覺空疏了!”紅衣女子道:“倘大賢七個湊 不出,就說五個;五個不能,就是兩個也是好的。”紫衣女子接著道:“如兩個不能,就是 一個;一個不能,就是半個也可解嘲了。”紅衣女子笑道:“請教姐姐:何為半個?難道是 半卷書麼?”紫衣女子道:“妹子惟恐大賢善忘,或記卷帙,忘其姓名;或記姓名,忘其卷 帙:皆可謂之半個,並非半卷。我們不可閒談,請大賢或說一個,或半個罷。”多九公被兩 個女子冷言冷語,只管催逼,急的滿面青紅,恨無地縫可鑽。莫講所有之書,俱被紫衣女子 說過,即或尚未說過,此時心內一急,也就想不出了。 那個老者坐在下面,看了幾篇書,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不知說些甚麼。後來看見多 九公面上紅一陣、白一陣,頭上只管出汗,只當怕熱,因取一把扇子,道:“天朝時令交了 初夏,大約涼爽不用涼扇。今到敝處,未免受熱,所以只管出汗。請大賢扇扇,略為涼爽, 慢慢再談。莫要受熱,生出別的病來。你們都是異鄉人,身子務要保重。你看,這汗還是不 止,這卻怎好?”因用汗巾替九公揩道:“有年紀的人,身體是個虛的,那裡受的慣熱!唉 !可憐!可憐!”多九公接過扇子道:“此處天氣果然較別處甚熱。”老者又獻兩杯茶道: “小子這茶雖不甚佳,但有燈心在內,既能解熱,又可清心。大賢吃了,就是受熱,也無妨 了。今雖幸會,奈小子福薄重聽,不能暢聆大教,真是恨事。大賢既肯屈尊同他們細談,日 後還可造就麼?”多九公連連點頭道:“令愛來歲一定高發的。” 只見紫衣女子又搓著說道:“大賢既執意不肯賜教,我們也不必苦苦相求。況記幾個節 名,若不曉得其中旨趣,不過是個賣書傭,何足為奇。但不知大賢所說百余種,其中講解, 當以某家為最?”多九公道:“當日仲尼既作《十翼》、《易》道大明。自商瞿受《易》於 孔於,嗣後傳授不絕。前漢有京房、費直各家,後漢有馬融、鄭元諸人。據老夫愚見:兩漢 解《易》各家,多溺於象占之學。到了魏時,王弼註釋《周易》,拋了象占舊解,獨出心裁 ,暢言義理,於是天下後世,凡言《易》者,莫不宗之,諸書皆廢。以此看來,由漢至隋, 當以王弼為最。”紫衣女子聽了,不覺笑道:“大賢這篇議論,似與各家注解及王弼之書尚 未了然,不過摭拾前人牙慧,以為評論,豈是教誨後輩之道!漢儒所論象占,固不足盡《周 易》之義;王弼掃棄舊聞,自標新解,惟重義理,孔子說‘《易》有聖人之道四焉’,豈止 ‘義理’二字?晉時韓康伯見干弼之書盛行,因缺《系辭》之注,於是本王弼之義,注《系 辭》二卷,因而後人遂有王、韓之稱。其書既欠精詳,而又妄改古字,加以‘向’為‘鄉’ ,以‘驅’為‘敺’之類,不能枚舉。所以昔人云:‘若使馬年傳漢《易》,王、韓俗字久 無存。’當日范寧說王弼的罪甚於桀、紂,豈是無因而發。今大賢說他注的為最,甚至此書 一出,群書皆廢,何至如此?可請癡人說夢!總之:學問從實地上用功,議論自然確有根據 ;若浮光掠影,中無成見,自然隨波逐流,無所適從。大賢恰受此病。並且強不知以為知, 一味大言欺人,未免把人看的過於不知文了!” 多九公聽了,滿臉是汗,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得,只管發愣,無言可答。正想脫身, 那個老者又獻兩杯茶道:“斗室屈尊,致令大賢受熱,殊抱不安。但汗為人之津液,也須忍 耐少出才好。大約大賢素日喜吃麻黃,所以如此。今出這場痛汗,雖痢瘧之症,可以放心, 以後如麻黃發汗之物,究以少吃為是。”二人欠身接過茶杯。多九公自言自語道:“他說我 吃麻黃,那知我在這裡吃黃連哩!” 只見紫衣女子又接著說道:“剛才進門就說經書之義盡知,我們聽了甚覺欽慕,以為今 日遇見讀書人,可以長長見識,所以任憑批評,無不謹謹受命。誰知談來談去,卻又不然。 若以‘秀才’兩字而論,可謂有名無實。適才自稱‘忝列膠癢’,談了半日,惟這‘忝’字 還用的切題。”紅衣女子道:“據我看來:大約此中亦有賢愚不等,或者這位先生同我們一 樣,也是常在三等、四等的亦未可知。”紫衣女子道:“大家幸會談文,原是一件雅事,即 使學問淵博,亦應處處虛心,庶不失謙謙君子之道。誰知腹中雖離淵博尚遠,那日空一切, 旁若無人光景,卻處處擺在臉上。可謂‘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兩個女子,你一言,我 一語,把多九公說的臉上青一陣,黃一陣。身如針刺,無計可施。唐敖在旁,甚覺無趣。 正在為難之際,只聽外面喊道:“請問女學生可買脂粉麼?”一面說著,手中提著包袱 進來。唐敖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之洋。多九公趁勢立起道:“林兄為何此時才來?惟恐 船上眾人候久,我們回去罷。”即同唐敖拜辭老者。老者仍要挽留獻茶。林之洋因走的口渴 ,正想歇息,無奈二人執意要走。老者送出門處,自去課讀。 三人匆匆出了小巷,來至大街。林之洋見他二人舉動愴惶,面色如土,不覺詫異道:“ 俺看你們這等驚慌,必定古怪。畢竟為著甚事?”二人略略喘息,將神定了一定,把汗揩了 ,慢慢走著,多九公把前後各話,略略告訴一遍。唐敖道:“小弟從來見過世上竟有這等淵 博才女!而且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多九公道:“淵博倒也罷了,可恨他絲毫不肯放鬆, 竟將老夫罵的要死。這個虧吃的不小!老夫活了八十多歲,今日這個悶氣卻是頭一次!此時 想起,惟有怨恨自己!”林之洋道:“九公:你恨甚麼?”多九公道:“恨老夫從前少讀十 年書;又恨自己既知學問未深,不該冒昧同人談文。” 唐敖道:“若非舅兄前去相救,竟有走不出門之苦。不知舅兄何以不約而同,也到他家 ?”林之洋道:“剛才你們要來游玩,俺也打算上來賣貨,奈這地方從未做過交易,不知那 樣得利。後來俺因他們臉上比炭還黑,俺就帶了脂粉上來。那知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覺丑陋 ,都不肯買,倒是要買書的甚多。俺因女人不買脂粉,倒要買書,不知甚意。細細打聽,才 知這裡向來分別貴賤,就在幾本書上。”唐敖道:“這是何故?”林之洋道:“他們風俗, 無論貧富,都以才學高的為貴,不讀書的為賤。就是女人,也是這樣,到了年紀略大,有了 才名,才有人求親;若無才學,就是生在大戶人家,也無人同他配婚。因此,他們國中,不 論男女,自幼都要讀書。聞得明年國母又有甚麼女試大典,這些女子得了這個信息,都想中 個才女,更要買書。俺聽這話,原知貨物不能出脫,正要回船,因從女學館經過,又想進去 碰碰財氣,那知湊巧遇見你們二位。俺進去話未說得一句,茶未喝得一口,就被你們拉出, 原來二位卻被兩個黑女難住。”唐敖道:“小弟約九公上來,原想看他國人生的怎樣丑陋。 誰知只顧談文,他們面上好丑,我們還未看明,今倒被他們先把我們腹中丑處看去了!”多 九公道:“起初如果只作門外漢,隨他談甚麼,也不至出丑,無奈我們過於大意,一進門去 ,就充文人,以致露出馬腳,補救無及,偏偏他的先生又是聾子,不然,拿這老秀才出出氣 ,也可解嘲。”唐敖道:“據小弟看來:幸而老者是個聾子。他若不聾,只怕我們更要吃虧 。你只看他小小學生尚且如此,何況先生!固然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究竟是他受業 之師,況紫衣女子又是他女,學問豈能懸殊?若以尋常老秀才看待,又是‘以貌取人’了。 世人只知‘紗帽底下好題詩’,那裡曉得草野中每每埋沒許多鴻儒!大約這位老翁就是榜樣。” 多九公道:“剛才那女子以‘衣輕裘’之‘衣’讀作平聲,其言似覺近理。若果如此, 那當日解作去聲的,其書豈不該廢麼?”唐敖道:“九公此話未免罪過!小弟聞得這位解作 去聲的乃彼時大儒,祖居新安。其書闡發孔、孟大旨,殫盡心力,折衷舊解,有近旨遠,文 簡義明,一經誦習,聖賢之道,莫不燦然在目。漢、晉以來,注解各家,莫此為善,實有功 於聖門,有益於後學的,豈可妄加評論。即偶有一二注解錯誤,亦不能以蚊睫一毛,掩其日 月之光。即如《孟子》‘誅一夫’及‘視君如寇仇’之說,後人雖多評論,但以其書體要而 論,昔人有云:‘總群聖之道者,莫大乎六經,紹六經之教者,莫尚乎孟子。’當日孔子既 沒,儒分為八;其他縱橫捭闔,波譎雲詭。惟孟子挺命世之才,距楊、墨,放淫辭:明王政 之易行,以求時弊;闡性善之本量,以斷群疑;致孔子之教,獨尊千古。是有功聖門,莫如 孟子,學者豈可訾議。況孟子‘聞誅一夫’之言,亦固當時之君,惟知戰鬥,不務修德,故 以此語警戒,至‘寇仇’之言,亦是勸勉宣王,待臣宜加恩禮:都為要求時弊起見。時當戰 國,邪說橫行,不知仁義為何物,若單講道學,徒費唇舌;必須喻之利害,方能動聽,故不 覺言之過當。讀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自得其義。總而言之:尊崇孔子之教,實出孟 子之力;闡發孔、孟之學,卻是新安之功。小弟愚見如此,九公以為何如?”多九公聽了, 不覺連連點頭。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十九章】 話說多九公聞唐敖之言,不覺點頭道:“唐兄此言,至公至當,可為千載定論。老夫適 才所說,乃就事論事,未將全體看明,不無執著一偏。即如左思《三都賦》序,他說揚雄 《甘泉賦》‘玉樹青蔥’,非本土所出,以為誤用。誰知那個玉樹,卻是漢武帝以眾寶做成 ,並非地土所產。諸如此類,若不看他全賦,止就此序而論,必定說他如此小事尚且考究未 精,何況其餘。那知他的好處甚多,全不在此。所以當時爭著傳寫,洛陽為之紙貴。以此看 來,若只就事論事,未免將他好處都埋沒了。” 說話間,又到人煙輳集處。庸敖道:“剛才小弟因這國人過黑,未將他的面目十分留神 ,此時一路看來,只覺個個美貌無比。而且無論男婦,都是滿臉書卷秀氣,那種風流儒雅光 景,倒像都從這個黑氣中透出來的。細細看去,不但面上這股黑氣萬不可少,並且回想那些 胭粉之流,反覺其丑。小弟看來看去,只覺自慚形穢。如今我們雜在眾人中,被這書卷秀氣 四面一襯,只覺面目可憎,俗氣逼人。與其教他們看著恥笑,莫若趁早走罷!”三人於是躲 躲閃閃,聯步而行。一面走著,看那國人都是端方大雅;再看自己,只覺無窮丑態。相形之 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緊走也不好,慢走也不好,不緊不慢也不好;不知怎樣才好! 只好疊著精神,穩著步兒,探著腰見,挺著胸兒,直著頸兒,一步一趨,望前而行。好容易 走出城外,喜得人煙稀少,這才把腰伸了一伸,頸項搖了兩搖,噓了一口氣,略為鬆動鬆動 。林之洋道:“剛才被妹夫說破,細看他們,果都大大方方,見那樣子,不怕你不好好行走 。俺素日散誕慣了,今被二位拘住,少不得也裝斯文混充儒雅。誰知只顧拿架子,腰也酸了 ,腿也直了,頸也痛了,腳也麻了,頭也暈了,眼也花了,舌也燥了,口也干了,受也受不 得了,支也支不住了。再要拿架子,俺就癱了!快逃命罷!此時走的只覺發熱。原來九公卻 帶著扇子。借俺扇扇,俺今日也出汗了!” 多九公聽了,這才想起老者那把扇子還在手中,隨即站住,打開一開觀看。只見一面寫 著曹大家七篇《女誡》,一面寫著蘇若蘭《漩饑全璣》,都是蠅頭小楷,絕精細字。兩面俱 落名款:一面寫著“墨溪夫子大人命書”,下寫“女弟子紅紅謹錄”;一面寫著“女亭亭謹 錄”。下面還有兩方圖章:“紅紅”之下是“黎氏紅薇”,“亭亭”之下是“盧氏紫萱”。 唐敖道:“據這圖章,大約紅紅、亭亭是他乳名,紅薇、紫萱方是學名。”多九公道:“兩 個黑女既如此善書而又能文,館中自然該是詩書滿架,為何卻自寥寥?不意腹中雖然淵博, 案上倒是空疏,竟與別處不同。他們如果詩書滿架,我們見了,自然另有準備,豈肯冒味, 自討苦吃?”林之洋接過扇子扇著道:“這樣說,日後回家,俺要多買幾擔書擺在桌上作陳 設了。”唐敖道:“奉勸舅兄:斷斷不要豎這文人招牌!請看我們今日背景,就是榜樣。小 弟足足夠了!今日過了黑齒,將來所到各國,不知那幾處文風最盛?倒要請教,好作準備, 免得又去‘太歲頭上動土’。”林之洋道:“俺們向日來往,只知賣貨,那裡管他文風、武 風。據俺看來:將來路過的,如靖人、囗跂踵、長人、穿胸、厭火各國,大約同俺一樣,都 是文墨不通;就只可怕的前面有個白民國,倒像有些道理;還有兩面、軒轅各國,出來人物 ,也就不凡。這幾處才學好丑,想來九公必知,妹夫問他就知道了。”唐敖道:“請教九公 :……”說了一句,再回頭一看,不覺詫異道:“怎麼九公不見?到何處去了?”林之洋道 :“俺們只顧說話,那知他又跑開。莫非九公恨那黑女,又去同他講理麼?俺們且等一等, 少不得就要回來。”二人閒談,候了多時,只見多九公從城內走來道:“唐兄,你道他們案 上並無多書,卻是為何?其中有個緣故。”唐敖笑道:“原來九公為這小事又去打聽。如此 高年,還是這等興致,可見遇事留心,自然無所不知。我們慢慢走著,請九公把這緣故談談 。”多九公舉步道:“老夫才去問問風俗,原來此地讀書人雖多,書籍甚少。歷年天朝雖有 人販賣,無如剛到君子、大人境內,就彼二國買去。此地之書,大約都從彼二國以重價買的 。至於古書,往往出了重價,亦不可得,惟訪親友家,如有此書,方能借來抄寫。要求一書 ,真是種種費事。並且無論男婦,都是絕頂聰明,日讀萬言的不計其數,因此,那書更不夠 他讀了。本地向無盜賊,從不偷竊,就是遺金在地,也無拾取之人。他們見了無義之財,叫 作‘臨財毋苟得’。就只有個毛病:若見了書籍,登時就把‘毋苟得’三字撇在九霄雲外, 不是借去不還,就是設法偷騙,那作賊的心腸也由不得自己了。所以此地把竊物之人則作 ‘偷兒’,把偷書之人卻叫作‘竊兒’;借物不還的叫作‘拐兒’,借書不還的叫作‘騙兒 ’。因有這些名號,那藏書之家,見了這些竊兒、騙兒,莫不害怕,都將書籍深藏內室,非 至親好友,不能借觀。家家如此。我們只知以他案上之書定他腹中學問,無怪要受累了。” 說話間,不覺來到船上。林之洋道:“俺們快逃罷!”分付水手,起錨揚帆。唐敖因那 扇子寫的甚好,來到後面,向多九公討了。多九公道:“今日唐兄同那老者見面,曾說‘識 荊’二字,是何出處?”唐敖道:“再過幾十年,九公就看見了。小弟才想紫衣女子所說 ‘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那句話,再也不解。九公久慣江湖,自然曉得這句鄉談了?”多九公 道:“老大細細參詳,也解不出。我們何不問問林兄?”唐敖隨把林之洋找來,林之洋也回 不知。唐敖道:“若說這句隱著罵話,以字義推求,又無深奧之處。據小弟愚見:其中必定 含著機關。大家必須細細猜詳,就如猜謎光景,務必把他猜出。若不猜出,被他罵了還不知 哩!”林之洋道:“這話當時為甚起的?二位先把來路說說。看來,這事惟有俺林之洋還能 猜,你們猜不出的。”唐敖道:“何以見得?”林之洋道:“二位老兄才被他們考的膽戰心 驚,如今怕還怕不來,那裡還敢亂猜!若猜的不是,被黑女聽見,豈不又要吃苦出汗麼?” 多九公道:“林兄且慢取笑。我把來路說說:當時談論切音,那紫衣女子因我們不知反切, 向紅衣女子輕輕笑道:‘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麼?’那紅衣女子聽了 ,也笑一笑。這就是當時說話光景。”林之洋道:“這話既是談記反切起的,據俺看來:他 這本題兩字自然就是甚麼反切。你們只管向這反切書上找去,包你找得出。”多九公猛然醒 悟道:“唐兄:我們被這女子罵了!按反切而論:‘吳郡’是個‘問’字,‘大老’是個 ‘道’字,‘倚閭’是個‘於’字,‘滿盈’是個‘盲’字。他因請教反切,我們都回不知 ,所以他說:‘豈非“問道於盲”麼!’”林之洋道:“你們都是雙目炯炯,為甚比作瞽目 ?大約彼時因他年輕,不將他們放在眼裡,未免旁若無人,因此把你比作瞽目,卻也湊巧。 ”多九公道:“為何湊巧?”林之洋道:“那‘旁若無人’者,就如兩旁明明有人,他卻如 未看見。既未看見,豈非瞽目麼?此話將來可作‘旁若無人’的批語。海外女子這等淘氣, 將來到了女兒國,他們成群打伙,聚在一處,更不知怎樣利害。好在俺從來不會談文;他要 同俺論文,俺有絕好主意,只得南方話一句,一概給他‘弗得知’。任他說得天花亂墜,俺 總是弗得知,他又其奈俺何!”多九公笑道:“倘女兒國執意要你談文,你不同他談文,把 你留在國中,看你怎樣?”林之洋道:“把俺留下,俺也給他一概弗得知。你們今日被那黑 女難住,走也走不出,若非俺去相救,怎出他門?這樣大情,二位怎樣報俺?”唐敖道:“ 九公才說恐女兒國將舅兄留下,日後倘有此事,我們就去救你出來,也算‘以德報德’了。 ”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這不是‘以德報德’,倒是‘以怨報德’。”唐敖道:“此話 怎講?”多九公道:“林兄如被女兒國留下,他在那裡,何等有趣,你卻把他救出,豈非 ‘以怨報德’麼?”林之洋道:“九公既說那裡有趣,將來到了女兒國,俺去通知國王,就 請九公住他國中。”多九公笑道:“老夫倒想住在那裡,卻教那個替你管柁呢?”唐敖道: “豈但管柁,小弟還要求教韻學哩。請問九公:小弟素於反切雖是門外漢,但‘大老’二字 ,按音韻呼去,為何不是‘島’字?”多九公道:“古來韻書‘道’字本與‘島’字同音; 近來讀‘道’為‘到’,以上聲讀作去聲,即如是非之‘是’古人讀作‘使’字,‘動’字 讀作‘董’字,此類甚多,不能枚舉。大約古聲重,讀‘島’;今聲輕,讀‘到’。這是音 隨世傳,輕重不同,所以如此。”林之洋道:“那個‘盲’字,俺們向來讀與‘忙’字同音 ,今九公讀作‘萌’字,也是輕重不同麼?”多九公道:“‘盲’字本歸八庚,其音同‘萌 ’;若讀‘忙’字,是林兄自己讀錯了。”林之洋道:“若說讀錯,是俺先生教的,與俺何 干!”多九公道:“你們先生如此疏忽,就該打他手心。”林之洋道:“先生犯了這樣小錯 ,就要打手心,那終日曠功誤人子弟的,豈不都要打殺麼?” 唐敖道:“今日受了此女恥笑,將來務要學會韻學,才能歇心。好在九公已得此中三昧 ,何不略將大概指教?小弟賦性雖愚,如果專心,大約還可領略。”多九公道:“老夫素於 此道,不過略知皮毛,若要講他所以然之故,不知從何講起,總因當日未得真傳,心中似是 而非,狐疑奠定,所以如此。唐兄如果要學,老夫向聞岐舌國音韻最精,將來到彼,老夫奉 陪上去,不過略為談談,就可會了。”唐敖道:“‘歧舌’二字,是何寓意?何以彼處曉得 音韻?”多九公道:“彼國人自幼生來嘴巧舌能,不獨精通音律,並且能學鳥語,所以林兄 前在聶耳,買了雙頭鳥兒,要到彼處去賣。他們各種聲音皆可隨口而出,因此鄰國俱以‘歧 舌’呼之。日後唐兄聽他口音就明白了。” 走了幾日,到了靖人國。唐敖道:“請教九公:小弟聞得靖人,古人謂之諍人,身長八 丸寸,大約就是小人國。不知國內是何風景?”多丸公道:“此地風俗磽薄,人最寡情,所 說之話,處處與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是甜的,他偏說苦的;明是鹹的,他偏說淡的:教你 無從捉摸。此是小人國歷來風氣如此,也不足怪。”二人於是登岸,到了城郭,城門甚矮, 彎腰而進,裡面街市極窄,竟難並行。走到城內,才見國人,都是身怪不滿一尺;那些兒童 ,只得四寸之長。行路時,恐為大鳥所害,無論老少,都是三五成群,手執器械防身;滿口 說的都是相反的話,詭詐異常,唐敖道:“世間竟有如此小人,倒也少見。”游了片時,遇 見林之洋賣貨回來,一同回船。 走了幾日,大家正在閒談,路過一個桑林,一望無際,內有許多婦人,都生得妖艷異常。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二十章】 話說那些婦人俱以絲綿纏身,棲在林內,也有吃桑時的,也有口中吐絲的。唐敖道:“ 請教九公:這些婦人,是何種類?”多九公道:“此處近於北海,名叫‘嘔絲之野’。古人 言這婦人都是蠶類。此地既無城郭,這些婦人都以桑林為居,以桑為食,又能吐絲,倒像 ‘鮫人泣珠’光景。據老夫愚見:就仿鮫人之意,把他叫作‘蠶人’。鮫人泣珠,蠶人吐經 ,其義倒也相合。”林之洋道:“這些女子都生的嬌嬌滴滴,俺們帶幾個回去作妾,又會吐 絲,又能生子,豈不好麼?”多九公道:“你把他作妾,倘他性子發作,吐出絲來,把你身 子纏住,你擺脫不開,還把性命送了哩!你去問問,那些男子,那個不是死在他們手裡!” 這日到了囗跂踵國。有幾個國人在海邊取魚。一個個身長八尺,身寬也是八尺,竟是一 個方人。赤髮蓬頭,兩隻大腳,有一尺厚、二尺長,行動時以腳指行走,腳跟並不著地,一 步三搖,斯斯文文,竟有“寧可濕衣,不可亂步”光景。唐敖因這方人過於拘板,無甚可觀 ,不曾上去。 這日到了一個大邦,遠遠望見一座城池,就如峻嶺一般,好不巍峨。原來卻是長人國。 林之洋自去賣貨。唐敖同多九公上去,見了幾個長人,嚇的飛忙走回道:“九公!嚇殺小弟 了!當日我見古人書中,言長人身長一二十丈,以為必無這事,那知今日見的,竟有七八丈 高,半空中晃晃蕩蕩,他的腳面比我們肚腹還高,令人望著好不害怕!幸虧早早逃走,他若 看見,將我們用手提起,放在面前望望,我們身子已在數丈之外了!” 多九公道:“今日所見長人並不算長。若以極長的比較,他也只好算個腳面。老大向在 外洋同幾位老翁閒談,各說生平所見長人。內中有位老翁道:‘當日我在海外,曾見一個長 人,身長千餘裡,腰寬百余裡;好飲天酒,每日一飲五百斗。當時看了,甚覺詫異。後來因 見古書,才知名叫“無路”。’又一老翁道:‘老朽向在丁零之北,見一長人,臥在地下, 其高如山,頓腳成谷,橫身塞川,其長萬余裡。’又一老翁道:‘我曾見一極長之人,若將 無路比較,那無路只好算他腳面。莫講別的,單講他身上這件長衫,當日做時,不但天下的 布都被他買絕,連天下的裁縫也都雇完,做了數年才能做成。那時布的行情也長了,裁縫工 價也貴了,人人發財。所以布店同裁縫舖至今還在那裡禱告,但願長人再做一件長衫,他們 又好齊行了。彼時有一個裁縫,在那長衫底襟上偷了一塊布,後來就將這布開了一個大布店 ,回此棄了本行,另做布行交易。你道這個長人身長若干?原來這人連頭帶腳,不長不短, 恰恰十九萬三千五百裡!’眾老翁都問道:‘為何算的這樣詳細?’老翁道:‘古人言由天 至地有如此之高,此人恰恰頭頂天、腳踹地,所以才知就是這個裡數。他不獨身子長的恁高 ,並且那張大嘴還愛說大話,倒是身口相應。’眾老翁道:‘聞得天上剛風最硬,每每飛鳥 過高,都被吹的化為天絲。這位長人頭既頂天,他的臉上豈不吹壞麼?’老翁道:‘這人極 其臉厚,所以不怕風吹。’眾老翁道:‘怎曉他的臉厚?’老翁道:‘他臉如果不厚,為何 滿嘴只管說大話,總不怕人恥笑呢?’旁邊有位老翁道:‘老兄以為這人頭頂天、腳踹地就 算極長了,那知老漢見過一個長人,較之剛才所說還長五百裡。’眾老翁道:‘這人比天還 大,不知怎能抬起頭來?’老翁道:‘他只顧大了,那知上面有天,因此只好低頭混了一世 。’又一老翁道:‘你們所說這些長人,何足為奇!當年我見一人,睡在地下就有十九萬三 千五百裡之高,脊背在地,肚腹頂天,這才大哩!’眾者翁道:‘此人肚腹業已頂天,畢竟 怎樣立起?倒要請教。’老翁道:‘他睡在那裡,兩眼望著天,真是目空一切,旁若無人。 如此之大,莫講不能立起,並且翻身還不能哩!’ 說著閒話,回到船上。林之洋賣了兩樣貨物,並替唐敖賣了許多花盆,甚覺得利。郎舅 兩個,不免又是一番痛飲。林之洋笑道:“俺看天下事只要湊巧:素日俺同妹夫飲酒存的空 壇。還有向年舊壇,俺因棄了可惜,隨他撂在艙中,那知今日倒將這個出脫;前在小人國, 也是無意賣了許多蠶繭。這兩樣都是並不值錢的,不想他們視如至寶,倒會獲利;俺帶的正 經貨物,倒不得價。人說買賣生意,全要機會,若不湊巧,隨你會賣也不中用。”唐敖道: “他們買這蠶繭、酒罈,有何用處?”林之洋未曾回答,先發笑道:“若要說起,真是笑話 !……”正要講這緣故,因國人又來買貨,足足忙了一日,到晚方纔開船。 這日到了白民國交界。迎面有一危峰,一派清光,甚覺可愛。唐敖忖道:“如此峻嶺, 豈無名花?”於是請問多九公是何名山?多九公道:“此嶺總名鱗鳳山,自東至西,約長干 余裡,乃西海第一大嶺。內中果木極盛,鳥獸極繁。但嶺東要求一禽也不可得,嶺西要求一 獸也不可得。”唐敖道:“這卻為何?”多九公道:“此山茂林深處,向有一麟一鳳。麟在 東山,鳳在西山。所以東面五百裡有獸無禽,西面五百裡有禽無獸,倒像各守疆界光景。因 而東山名叫麒鱗山,上面桂花甚多,義名丹桂巖;西山名叫鳳凰山,上面梧桐甚多,又名碧 梧嶺。此事不知始於何時,相安已久。誰知東山旁有條小嶺名叫狻猊嶺,西山旁有條小嶺名 叫鷫霜嶺。狻猊嶺上有一惡獸,其名就叫‘狻猊’,常帶許多怪獸來至東山騷擾;鷫霜嶺上 有個惡鳥,其名就叫‘鷫霜’,常帶許多怪鳥來至西山騷擾。”唐敖道:“東山有麟,麟為 獸長,西山有鳳,鳳為禽長,難道狻猊也不畏麟,鷫霜也不怕鳳麼?”多九公道:“當日老 夫也甚疑惑。後來因見古書,才知鷫霜乃西方神鳥,狻猊亦可算得毛群之長,無怪要來抗橫 了。大約略為騷擾。麟鳳也不同他計較;若干犯過甚,也就不免爭鬥。數年前老夫從此路過 ,曾見鳳凰與鷫霜爭鬥,都是各發手下之鳥,或一個兩個,彼此剝啄撕打,倒也爽目。盾來 又遇麒麟同狻猊爭鬥,也是各發手下之獸,那撕打迸跳形狀,真可山搖地動,看之令人心驚 。畢竟邪不勝正,鬧來鬧去,往往狻猊、鷫霜大敗而歸。” 正在談論,半空中倒像人喊馬嘶,鬧鬧吵吵。連忙出艙仰觀,只見無數大鳥,密密層層 ,飛向山中去了。唐敖道:“看這光景,莫非鷫霜又來騷擾了我們何不前去望望?”多九公 道:“如此甚好。”於是通知林之祥,把船攏在山腳下,三人帶了器械,棄舟登岸,上了山 坡。唐敖道:“今日之游,別的景緻還在其次,第一鳳凰不可不看:他既做了一山之主,自 然另是一種氣概。”多九公道:“唐兄要看鳳凰,我們越過前面峰頭,只檢梧桐多處游去, 倘緣分湊巧,不過略走幾步,就可遇見。”大家穿過峻嶺,尋找桐林,不知不覺,走了數里 。林之洋道:“俺們今日見的都是小鳥,並無一只大鳥,不知甚故?難道果真都去伺侯鳳凰 麼?”唐敖道:“今日聽見各鳥,毛色或紫或碧,五彩燦爛,兼之各種嬌啼,不啻笙簧,已 足悅耳娛目,如此美景,也算難得了。” 忽聽一陣鳥鳴之聲,宛轉嘹亮,甚覺爽耳,三人一聞此音,陡然神清氣爽。唐敖道:“ 《詩》言:‘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今聽此聲,真可上徹霄漢。”大家順著聲音望去, 只當必是鶴鷺之類。看了半晌,並無蹤影,只覺其音漸漸相近,較之鶴鳴尤其洪亮。多九公 道:“這又奇了!安有如此大聲,不見形象之理?”唐敖道:“九公,你看:那邊有顆大樹 ,樹旁圍著許多飛蠅,上下盤旋,這個聲音好像樹中發出的。”說話間,離樹不遠,其聲更 覺震耳。三人朝著樹上望了一望,何嘗有個禽鳥。林之洋忽然把頭抱住,亂跳起來,口內只 說:“震死俺了!”二人都吃一嚇,問其所以。林之洋道:“俺正看大樹,只覺有個蒼蠅, 飛在耳邊。俺用手將他按住,誰知他在耳邊大喊一聲,就如雷鳴一般,把俺震的頭暈眼花。 俺趁勢把他捉在手內。”話未說完,那蠅大喊大叫,鳴的更覺震耳。林之洋把手亂搖道:“ 俺將你搖的發昏,看你可叫!”那蠅被搖,旋即住聲。唐、多二人隨向那群飛蠅側耳細聽, 那個大聲果然竟是“不啻若自其口出”。多九公笑道:“若非此鳥飛入林兄耳內,我們何能 想到如此大聲,卻出這群小鳥之口。老夫目力不佳,不能辨其顏色。林兄把那小鳥取出,看 看可是紅嘴綠毛?如果狀如鸚鵡,老夫就知其名了。”林之洋道:“這個小鳥,從未見過, 俺要帶回船去給眾人見識見識。設或取出飛了,豈不可惜?”於是卷了一個紙桶,把紙桶對 著手縫,輕輕將小鳥放了進去。唐敖起初見這小鳥,以為無非蒼蠅、蜜蜂之類,今聽多九公 之話,輕輕過去一看,果然都是紅嘴綠毛,狀如鸚鵡。忙走回道:“他的形狀,小弟才去細 看,果真不錯,請教何名?”多九公道:“此鳥名叫‘細鳥’。元封五年,勒畢國曾用玉籠 以數百進貢,形如大蠅,狀似鸚鵡,聲聞數里。國人常以此鳥候日,又名‘候日蟲’。那知 如此小鳥,其聲竟如洪鐘,倒也罕見!” 林之洋道:“妹夫要看鳳凰,走來走去,遍山並無一鳥。如今細鳥飛散,靜悄悄連聲也 不聞。這裡只有樹木,沒甚好頑,俺們另向別處去罷。”多九公道:“此刻忽然鴉雀無聞, 卻也奇怪。”只見有個牧童,身穿白衣,手拿器械,從路旁走來。唐敖上前拱手道:“請問 小哥:此處是何地名?”牧童道:“此地叫做碧梧嶺,嶺旁就是丹桂巖,乃白民國所屬。過 了此嶺,野獸最多,往往出來傷人,三位客人須要仔細!”說罷去了。 多九公道:“此處既名碧梧嶺,大約梧桐必多,或者鳳凰在這嶺上也未可知。我們且把 對面山峰越過,看是如何。”不多時,越過高峰,只見西邊山頭無數梧桐,桐林內立著一只 鳳凰,毛分五彩,赤若丹霞;身高六尺,尾長丈餘;蛇頸雞喙,一身花文。兩旁密密層層, 列著無數奇禽:或身高一丈,或身高八尺;青黃赤白黑,各種顏色,不能枚舉。對面東邊山 頭桂樹林中也有一個大鳥:渾身碧綠,長頸鼠足,身高六尺,其形如雁。兩旁圍著許多怪鳥 :也有三首六足的,也有四翼雙尾的,奇形怪狀,不一而足。多九公道:“東邊這只綠鳥就 是鷫囗【霜鳥】。大約今日又來騷擾,所以鳳凰帶著眾鳥把去路攔住,看來又要爭鬥了。” 忽聽鷫霜連鳴兩聲,身旁飛出一鳥,其狀如鳳,尾長丈餘,毛分五彩;攛至丹桂巖,抖擻翎 毛,舒翅展尾,上下飛舞,如同一片錦繡;恰好旁邊有塊雲母石,就如一面大鏡,照的那個 影兒,五彩相映,分外鮮明。林之洋道:“這鳥倒像鳳凰,就只身材短小,莫非母鳳凰麼? ”多九公道:“此鳥名‘山雞’,最愛其毛,每每照水顧影,眼花墜水而死。古人因他有鳳 之色,無風之德,呼作‘啞鳳’。大約鷫霜以為此鳥具如許彩色,可以壓倒鳳凰手下眾鳥, 因此命他出來當場賣弄。”忽見西林飛出一只孔雀,走至碧梧嶺,展開七尺長尾,舒張兩翅 ,朝著丹桂巖盼睞起舞,不獨金翠縈目,兼且那個長尾排著許多圓文,陡然或紅或黃,變出 無窮顏色,宛如錦屏一般。山雞起初也還勉強飛舞,後來因見孔雀這條長尾變出五顏六色, 華彩奪目。金碧輝煌,未免自漸形穢;鳴了兩聲,朝著雲母石一頭撞去,竟自身亡。唐敖道 :“這只山雞因毛色比不上孔雀,所以羞忿輕生。以禽鳥之微,尚有如此血性,何以世人明 知己不如人,反靦顏無愧?殊不可解。”林之洋道:“世人都象山雞這般烈性,那裡死得許 多!據掩看來:只好把臉一老,也就混過去了。”孔省得勝退回本林。東林又飛出一鳥,一 身蒼毛,尖嘴黃足,跳至山坡,口中卿卿咋咋,鳴出各種聲音。此鳥鳴未數聲,西林也飛出 一只五彩鳥,尖嘴短尾,走到山岡,展翅搖翎,口中鳴的嬌嬌滴滴,悠揚宛轉,甚覺可耳。 唐敖道:”小弟聞得‘鳴鳥’毛分五彩,有百樂歌舞之風,大約就是此類了。那蒼鳥不知何 名?”多九公道:“此即‘反舌’,一名‘百舌’。《月令》‘仲夏反舌無聲’,就是此鳥 。”林之洋道:“如今正是仲夏,這個反舌與眾不同,他不按月令,只管亂叫了。”忽聽東 林無數鳥鳴,從中攛出一只怪鳥,其形如鵝。身高二丈,翼廣丈餘,九條長尾,十頸環簇, 只得九頭。攛至山岡,鼓翼作勢,霎時九頭齊鳴。多九公道:“原來‘九頭鳥’出來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古香齋 掃描校對
熾天使書城收集整理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