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三十一章】 話說林之洋向通使道:“老兄果真捨得令愛教俺妹夫帶去,俺們就替你帶去,把病治 好,順便帶來還你。”蘭音向通使垂淚道:“父親說那裡話來!母親既已去世,父親跟前別 無兒女,女兒何能拋撇遠去?今雖抱病,不能侍奉,但父女能得團聚,心是安的,豈可一旦 分為兩處!”通使道:“話雖如此,吾兒之病,若不投奔他邦,以身就藥,何能脫體?現在 病勢已到九分,若再耽捆,一經不起,教為父的何以為情?少不得也是一死!此時父女遠 別,雖是下策,吾女倘能病好,便中寄我一信,為父自然心安。以此看來:遠別一層,不但 不是下策,竟可保全我們兩命。況天朝為萬邦之首,各國至彼朝覲的甚多,安知日後不可搭 了鄰邦船隻來看我哩。你今遠去,雖不能在家侍奉,從此我能多活幾年,也就是你仰體盡孝 之處。現在承繼有人,宗祧一事,亦已無虞。你在船上,又有大賢令甥女作伴,我更放心。 為父主意已定,吾兒依我,方為孝女。不必猶疑,就拜大賢為父。此去天朝,倘能病痊,將 來自有好處。”即攜蘭音向唐敖叩拜,認為義父,並拜多、林及呂氏諸人。通使也與唐敖行 札,再再諄托。唐敖還禮道:“尊駕以兒女大事見委,小弟敢不盡心!誠忍效勞不周,有負 所托,甚為惶恐!此去惟有將令愛之恙上緊療治。第我等日後回鄉,能否繞路再到貴處,不 能預定。至令愛姻事,亦惟盡心酌辦,以報知己,幸無掛懷!”只見通使僕人取了銀子送 來。通使道:“這是白銀一千,內有五百,乃小弟微敬,其餘五百,為小女藥餌及婚嫁之 費。至於衣服首飾,小弟均已備辦,不須大賢費心。”眾僕人抬了八只皮箱上來。唐敖道: “令愛衣飾各物既已預備,自應令其帶去;所賜之銀,斷不敢領。至姻嫁之費,亦何須如此 之多,仍請尊駕帶回,小弟才能應命。”通使道:“小子跟前別無兒女,留此無用。況家有 薄田,足可度日。望大賢帶去,小子才能心安。”多九公道:“通使大人多贈銀兩,無非愛 女之意,唐兄莫若權且收下,將來俟小姐婚嫁,盡其所有,多辦妝奩送去,豈不更妙?”唐 敖連連點頭,即命來人將銀裝入箱內,抬進後艙。父女灑淚而別。蘭音從此呼呂氏為舅母, 呼婉如為表姐;帶著乳母,就與婉如一同居住。 眾人收拾開船。多九公要到後面看舵,唐敖道:“九公那位高徒向來看舵甚好,何必自 去?難道不看字母麼?”多九公笑道:“我倒忘了。”唐敖取出字母,只見上面寫著: 昌○○○○○○○○○○○○○○○○○○○○○ 茫○○○○○○○○○○○○○○○○○○○○○ 秧○○○○○○○○○○○○○○○○○○○○○ 秧梯○○○○○○○○○○○○○○○○○○○○○ 羌○○○○○○○○○○○○○○○○○○○○○ 商○○○○○○○○○○○○○○○○○○○○○ 槍○○○○○○○○○○○○○○○○○○○○○ 良○○○○○○○○○○○○○○○○○○○○○ 囊○○○○○○○○○○○○○○○○○○○○○ 杭○○○○○○○○○○○○○○○○○○○○○ 秧批○○○○○○○○○○○○○○○○○○○○○ 方○○○○○○○○○○○○○○○○○○○○○ 秧低○○○○○○○○○○○○○○○○○○○○○ 姜○○○○○○○○○○○○○○○○○○○○○ 秧妙○○○○○○○○○○○○○○○○○○○○○ 桑○○○○○○○○○○○○○○○○○○○○○ 郎○○○○○○○○○○○○○○○○○○○○○ 康○○○○○○○○○○○○○○○○○○○○○ 倉○○○○○○○○○○○○○○○○○○○○○ 昂○○○○○○○○○○○○○○○○○○○○○ 娘○○○○○○○○○○○○○○○○○○○○○ 滂○○○○○○○○○○○○○○○○○○○○○ 香○○○○○○○○○○○○○○○○○○○○○ 當○○○○○○○○○○○○○○○○○○○○○ 將○○○○○○○○○○○○○○○○○○○○○ 湯○○○○○○○○○○○○○○○○○○○○○ 瓤○○○○○○○○○○○○○○○○○○○○○ 秧兵○○○○○○○○○○○○○○○○○○○○○ 幫○○○○○○○○○○○○○○○○○○○○○ 岡○○○○○○○○○○○○○○○○○○○○○ 臧○○○○○○○○○○○○○○○○○○○○○ 張張張珠珠張珠珠珠珠珠 張真中珠招齋知遮詁氈專 鷗婀鴉逶均鶯帆窩窪歪汪 廂○○○○○○○○○○○○○○○○○○○○○ 三人翻來覆去,看了多時,絲毫不懂。林之洋道:“他這許多圈兒,含著甚麼機關?大 約他怕俺們學會,故意弄這迷團騙俺們的!”唐敖道:“他為一國之主,豈有騙人之理?據 小弟看來:他這張、真、中、珠……十一字,內中必藏奧妙。他若有心騙人,何不寫許多難 字,為何單寫這十一字?其中必有道理!”多九公道:“我們何不問問枝小姐?他生長本 國,必是知音的。”林之洋把婉如、蘭音喚出,細細詢問。誰知蘭音因自幼多病,雖讀過見 年書,並未學過音韻。三人聽了,不覺興致索然,只得暫且擱起。 過了幾時,到了智佳國。林之洋上去賣貸,唐敖同多九公上岸尋找雷丸、使君子,此處 也無此藥。後來訪到鄰國販貨人家,費了若干唇舌,送了許多藥資,才買了一料,隨即炮 制。一連三日,蘭音共吃了六服,打下許多蟲來,登時腹消病癒,飲食陡長,與好人一樣。 唐敖歡喜非常,因同多,林二人商議道:“通使跟前別無兒女,此女病既脫體,又常思親; 好在此地離歧舌不遠,莫若送他回去,使他骨肉團圓,豈不是件好事!”二人都以為然。蘭 音聞知甚喜。林之洋道:“這裡賣貨還有耽擱。據俺主意:索性把他送去,俺們再到智佳賣 貨也好。”唐敖道:“如此更妙。”隨即開船。走了幾日,這日剛到歧舌交界,蘭音忽然霍 亂嘔吐不止;吐到後來,竟至人事不知,滿口譫語,十分沉重。林之洋道:“這個甥女,據 俺看來:只怕是個‘離鄉病’。”唐敖道:“何謂‘離鄉病’?”林之洋道:“一經患病, 離了本鄉,登時就安,就叫‘離鄉病’。這個怪症,雖是俺新謅的,但他父親曾說此女必須 投奔外邦,方能有命。果然到了智佳,病就好了;如今送他回來,才到他國交界,就患這個 怪症。看這光景,他生成是個離鄉命。俺們何苦送他回去,枉送性命?據俺主意:快離此地 罷。”即命水手掉轉船頭,仍向智佳而來。剛出歧舌交界,蘭音之病,果然痊癒。蘭音聞知 這個詳細,只好把思親之心,暫且收了。 唐敖在船無事,又同多、林二人觀看字母,揣摹多時。唐敖道:“古人云:‘書讀千 遍,其義自見。’我們既不懂得,何不將這十一字讀的爛熟?今日也讀,明日也讀,少不得 嚼些滋味出來。”多九公道:“唐兄所言甚是。況字句無多,我們又閒在這裡,借此也可消 遣。且讀兩日,看是如何。但這十一字,必須分句,方能順口。據老夫愚見:首句派他四 字,次句也是四字,末句三字,不知可好?”林之洋道:“句子越短,越對俺心路,那怕兩 字一句,俺更歡喜。就請九公教俺幾遍,俺好照著讀去。”多九公道:“首句是‘張真中 珠’,次句‘招齋知遮’,三句‘詁氈專’,這樣明明白白。還要教麼?你真變成小學生 了。”二人讀到夜晚,各去安歇。林之洋惟恐他們學會,自已不會,被人恥笑;把這十一字 高聲朗誦,加念咒一般,足足讀了一夜。 次日,三人又聚一處,講來講去,仍是不懂。多九公道:“枝小姐既不曉得音韻,我想 婉如侄女他最心靈,或者教他幾遍,她能領略,也未可知。”林之洋將婉如喚出,蘭音也隨 出來,唐敖把這緣故說了,婉如也把“張真中珠”讀了兩遍,拿著那張字母同蘭音看了多 時。蘭音猛然說道:“寄父請看上面第六行‘商’字,若照‘張真中珠’一例讀去,豈非 ‘商申樁書’麼?”唐、多二人聽了,茫然不解。林之洋點頭道:“這句‘商申樁書’,俺 細聽去,狠有意味。甥女為甚道恁四字?莫非曾見韻書麼?”蘭音道:“甥女何嘗見過韻 書。想是連日聽舅舅時常讀他,把耳聽滑了,不因不由說出這四字。其實甥女也不知此句從 何而來。”多九公道:“請教小姐:若照‘張夏中珠’,那個‘香’字怎樣讀?”蘭音正要 回答。林之洋道:“據俺看來:是‘香欣胸虛’。”蘭音道:“舅舅說的是。”唐敖道: “九公不必談了。俗語說的:‘熟能生巧。’舅兄昨日讀了一夜,不但他已嚼出此中意味, 並且連寄女也都聽會,所以隨問隨答,毫不費事。我們別無良法,惟有再去狠讀,自然也就 會了。”多九公連連點頭。二人復又讀了多時,唐敖不覺點頭道:“此時我也有點意思 了。”林之洋道:“妹夫果真領會?俺考你一考:若照‘張真中珠’,‘岡’字怎讀?”唐 敖道:“自然是‘岡根公孤’了。”林之洋道:“‘秧’字呢?”婉如接著道:“‘秧因雍 淤’。”多九公聽了,只管望著發愣。想了多時,忽然冷笑道:“老夫曉得了:你們在歧舌 國不知怎樣騙了一部韻書,夜間暗暗讀熟,此時卻來作弄老夫。這如何使得了快些取出給我 看看!”林之洋道:“俺們何曾見過甚麼韻書。如欺九公,教俺日後遇見黑女,也象你們那 樣受罪。”多九公道:“既無韻書,為何你們說的,老夫都不懂呢?”唐敖道:“其實並無 韻書,焉敢欺瞞。此時縱讓分辯,九公也不肯信;若教小弟講他所以然之故,卻又講不出。 九公惟有將這‘張真中珠’再讀半日,把舌尖練熟,得了此中意味,那時才知我們並非作弄 哩。”多九公沒法,只得高聲朗誦,又讀起來。讀了多時,忽聽婉如問道:“請問姑夫:若 照‘張真中珠’,不知‘方’字怎樣讀?”唐敖道:“若論‘方’字……”話未說完,多九 公接著道:“自然是‘方分風夫’了。”唐敖拍手笑道:“如今九公可明白了。這‘方分風 夫’四字,難道九公也從甚麼韻書看出麼?”多九公不覺點頭道:“原來讀熟卻有這些好 處。”大家彼此又問幾句,都是對答如流。林之洋道:“俺們只讀得張、真、中、珠……十 一字,怎麼忽然生出許多文法?這是甚麼緣故?”唐敖道:“據小弟看來:即如五聲‘通、 同、桶、痛、禿’之類,只要略明大義,其餘即可類推。今日大家糊里糊塗把字母學會,已 算奇了;寄女同侄女並不習學,竟能聽會,可謂奇而又奇。而且習學之人還未學會,旁聽之 人倒先聽會,若不虧寄女道破迷團,只怕我們還要亂猜哩。但張、真、中、珠……十一字之 下還有許多小字,不知是何機關?” 蘭音道:“據女兒看來:下面那些小字,大約都是反切,即如‘張鷗’二字,口中急急 呼出,耳中細細聽去,是個‘周’字;又如‘珠汪’二字,急急呼出,是個‘莊’字。下面 各字,以‘周、莊’二音而論,無非也是同母之字,想來自有用處。”唐敖道:“讀熟上 段,既學會字母,何必又加下段?豈非蛇足麼?”多九公道:“老夫聞得近日有‘空谷傳 聲’之說,大約下段就是為此而設。若不如此,內中缺了許多聲音,何能傳響呢?”唐敖 道:“我因寄女說‘珠汪’是個‘莊’字;忽然想起上面‘珠窪’二字,昔以‘珠汪’一例 推去,豈非‘撾’字麼?”蘭音點頭道:“寄父說的是。”林之洋道:“這樣說來:‘珠 翁’二字,是個‘中’字,原來俺也曉得反切了。妹夫:俺拍‘空谷傳聲’,內中有個故 典,不知可是?”說罷,用手拍了十二拍;略停一停,又拍一拍;少停,又拍四拍。唐、多 二人聽了茫然不解。婉如道:“爹爹拍的大約是個‘放’字。”林之洋聽了,喜的眉開眼 笑,不住點頭道:“將來再到黑齒,倘遇國母再考才女,俺將女兒送去,怕不奪個頭名狀元 回來。”唐敖道:“請教侄女:何以見得是個‘放’字?”婉如道:“先拍十二拍,按這單 字順數是第十二行;又拍一拍,是第十二行第一字。”唐敖道:“既是十二行第一字,自然 該是方字,為何卻是放字。”字?”婉如道:“雖是‘方’字,內中含著‘方’房、仿、 放、佛’,陰、陽、上、去、入五聲,所以第三次又拍四拍,才歸到去聲‘放’字。”林之 洋道:“你們慢講,俺這故典,還未拍完哩。”於是又拍十一拍,次拍七拍,後拍四拍。唐 敖道:“昔照侄女所說一例推去,是個‘屁’字。”多九公道:“請教林兄是何故典?”林 之洋道:“這是當日吃了朱草濁氣下降的故典。”多九公道:“兩位侄女在此,不該說這頑 話。而且音韻一道,亦莫非學同,今林兄以屁夾雜在學問裡,豈不近於褻瀆麼?”林之洋 道:“若說屁與學問夾雜就算褻瀆,只怕還不止俺一人哩。”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講韻 學,說是天籟,果然不錯。今日小弟學會反切,也不在歧舌辛苦一場。”林之洋道:“日後 到了黑齒,再與黑女談論,他也不敢再說‘問道於盲’了。”唐敖道:“前在巫鹹,九公曾 言要將祖傳秘方刊刻濟世,小弟彼時就說:‘人有善念,天必從之。’果然到了歧舌,就有 世子王妃這些病症,不但我們叨光學會字母,九公還發一注大財。可見人若存了善念,不因 不由就有許多好事湊來。” 這日到了智佳國,正是中秋佳節,眾水手都要飲酒過節,把船早早停泊。唐敖因此處風 景語言與君子國相仿,約了多、林二人要看此地過節是何光景。又因向聞此地素精籌算,要 去訪訪來歷,不多時,進了城,貝聽炮竹聲喧,市中擺列許多花燈,作買作賣,人聲諠譁, 極真熱鬧。林之洋道:“看這花燈,倒像俺們元宵節了。”多九公道:“卻也奇怪!”於是 找人訪問。原來此處風俗,因正月甚冷,過年無趣,不如八月天高氣爽,不冷不熱,正好過 年,因此把八月初一日改為元旦,中秋改為上元。此時正是元宵佳節,所以熱鬧。三人觀看 花燈,就便訪問素精籌算之人。訪來訪去,雖有幾人,不過略知大概,都不甚精。只有一個 姓米的精於此技。及至訪到米家,誰知此人已於上年中秋帶著女兒米蘭芬往天朝投奔親戚去 了。又到四處訪問。 訪了多時,忽見一家門首貼著一個紙條,上寫“春社候教”。唐敖不覺歡喜道:“不意 此地竟有燈謎,我們何不進去一看?或者機緣湊巧,遇見善曉籌算之人,也未可知。”多九 公道:“如此甚好。”三人一齊舉步,剛進大門,那二門上貼著“學館”兩個大字,唐、多 二人不覺吃了一嚇,意欲退轉,奈捨不得燈謎。林之洋道:“你們只管大膽進去。他們如要 談文,俺的‘鳥槍打’,當日在淑士國也曾有人佩服的,怕他怎的!”二人只得跟著到了廳 堂,壁上貼著各色紙條,上面寫著無數燈謎,兩旁圍著多人在那裡觀看,個個儒中素服,斯 文一脈,並且都是白髮老翁,並無少年在內,這才略略放心。主人讓坐。三人進前細看,只 見內有一條,寫署:‘萬國鹹寧’,打《孟子》六字,贈萬壽香一束。”多九公道:“請教 主人:‘萬國成寧’,可是‘天下之民舉安’?”有位老者應道:“老丈猜的不錯。”於是 把紙條同贈物送來。多九公道:“偶爾游戲,如何就要叨賜?”老者道:“承老丈高興賜 教,些須微物,不過略助雅興,敝處歷來猜謎都是如此。秀才人情,休要見笑。”多九公連 道:“豈敢!……”把香收了。唐敖道:“請教九公:前在途中所見眼生手掌之上,是何國 名?”多九公道:“那是深目國。”唐敖聽了,因高聲問道:“請教主人:‘分明眼底人千 裡’,打個國名,可是‘深目’?”老者道:“老丈猜的正是。”也把贈物送來。旁邊看的 人齊聲贊道:“以‘千里’刻劃‘深’字,真是絕好心思!做的也好,猜的也好!”林之洋 道:“請問九公,俺聽有人把女兒叫作‘千金’,想來‘千金’就是女兒了?”多九公連連 點頭。林之洋道:“如果這樣,他那壁上貼著一條‘千金之子’,打個國名,敢是‘女兒 國’了?俺去問他一聲。”誰知林之洋說話聲音甚大,那個老者久已聽見,連忙答道:“小 哥猜的正是。”唐敖道:“這個‘兒’字做的倒也有趣。”林之洋道:“那‘永賜難老’打 個國名……”老者笑道:“此間所貼級條,只有‘永錫難老’,並無‘永賜難老’。”林之 洋忙改口道:“俺說錯了。那‘永錫難老’,可是‘不死國’?上面畫的那只螃蟹,可是 ‘無腸國’?”老者道:“不錯。”也把贈物送來,林之洋道:“可惜俺滿腹詩書,還有許 多‘老子、少子”,奈俺記性不好,想他不出。”旁邊有位老翁道:“請教小哥:這部‘少 子’是何書名?”唐敖聽了,不覺暗暗著急。林之洋道:“你問‘少子’麼?就是‘張真中 珠’。”老翁道:“請教小哥:“何謂‘張真中珠’?”林之洋道:“俺對你說,這個‘張 真中珠’,就是那個‘方分風夫’。”老翁道:“請問‘方分風夫’又是怎講?”林之洋 道:“‘方分風夫’,便是‘岡根分孤’。”老翁笑道:“尊兄忽然打起鄉談,這比燈謎還 覺難猜。與其同兄閒談,到不如猜謎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三十二章】 話說老者正同林之洋講話,忽聽那邊有人問道:“請教主人:‘比肩民’打 《孟子》五字,可是‘不能以自行’?”主人道:“是的。”唐敖道:“九公, 你看:那兩句《滕王閣序》打個藥名,只怕小弟猜著了。”因問道:“請教主人: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可是‘生地’?”主人道:“正是。”林之洋道: “俺又猜著幾個國名。請問老兄:‘腿兒相壓’可是‘交脛國’?‘臉兒相偎’ 可是‘兩面國’?‘孩提之童’可是‘小人國’?‘高郵人’可是‘元股國’?” 主人應道:“是的。”於是把賜物都送來。唐敖暗暗問道:“請教舅兄:‘高郵 人’怎麼卻是‘元股國’?”林之洋道:“高郵人綽號叫作‘黑尻’,妹夫細細 摹擬黑尻形狀,就知俺猜的不錯了。”多九公詫異道:“怎麼高郵人的‘黑尻’, 他們外國也都曉得?卻也奇怪。”林之洋道:“有了若干贈物,俺更高興要打了。 請問主人:‘游方僧’打《孟子》四字,可是‘到處化緣’?”眾人聽了,哄堂 大笑。唐敖羞的滿面通紅道:“這是敝友故意取笑。請問主人,可是‘所過者化’?” 主人道:“正是。”隨將贈物送過。多九公暗暗埋怨道:“林兄書既不熟,何妨 問問我們,為何這樣性急?”言還未了,林之洋又說道:“請問主人:‘守歲’ 二字打《孟子》一句,可是‘要等新年’?”眾人復又大笑。多九公忙說道:“敝 友慣會鬥趣,諸位休得見笑。請教主人:可是‘以待來年’?”主人應道:“正 是。”多九公向唐敖遞個眼色,一齊起身道:“多承主人厚賜。我門還要趲路, 暫且失陪,只好‘以待來年’倘到貴邦,再來請教了。”主人送出門外。三人來 到鬧市。多九公道:“老夫見他無數燈謎,正想多打幾條,顯顯我們本領;林兄 務必兩次三番催我們出來,這是何苦!”林之洋道:“九公這是甚話!俺好好在 那裡猜謎,何曾催你出來?俺正怪你打斷俺的高興,九公倒賴起俺來。”唐敖道: “那部《孟子》乃人所共知的,舅兄既不記得,何妨問問我們。你只顧隨口亂謅, 他們聽了,都忍不住笑,小弟同九公在旁,如何站得住?豈非舅兄催我們走麼!” 林之洋道:“俺只圖多打幾個裝些體面,那知反被恥笑。他們也不知俺名姓,由 他笑去。今日中秋佳節,幸虧早早回來,若只顧猜謎,還誤俺們飲酒賞月哩。” 唐敖道:“前在勞民國,九公曾說:‘勞民永壽,智佳短年。’既是短年, 為何都是老翁呢?”多九公道:“唐兄只見他們鬚髮皆白,那知那些老翁才只三 四十歲,他們胡須總是未出土先就白了。”唐敖道:“這卻為何?”多九公道: “此處最好天文、卜筮、勾股算法,諸樣奇巧,百般技藝,無一不精。並且彼此 爭強賭勝,用盡心機,苦思惡想,愈出愈奇,必要出人頭地,所以鄰國俱以‘智 佳’呼之。他們只顧終日構思,久而久之,心血耗盡,不到三十歲,鬢已如霜, 到了四十歲,就如我們古稀之外;因此從無長壽之人。話雖如此,若同伯慮比較, 此處又算高壽了。”林之洋道:“他們見俺生的少壯,把俺稱作小哥,那知俺還 是他老兄哩。” 唐敖道:“我們雖少猜幾個燈謎,恰好天色尚早,還可盡興暢遊。”三人又 到各處觀看花燈,訪問籌算。好在此地是金吾不禁,花燈徹夜不絕,足足游了一 夜。及至回船,飲了幾杯,天已發曉。林之洋道:“如今月還未賞,倒要賞日了。” 水手收拾開船。枝蘭音因病已好,即寫一封家信,煩九公轉托便船寄去;在船無 事,惟有讀書消遣,或同婉如作些詩賦,請唐敖指點。 行了幾日,到了女兒國,船隻泊岸。多九公來約唐敖上去游玩。唐敖因聞得 太宗命唐三藏西天取經,路過女兒國,幾乎被國王留住,不得出來,所以不敢登 岸。多九公笑道:“唐兄慮的固是。但這女兒國非那女兒國可比。若是唐三藏所 過女兒國,不獨唐兄不應上去,就是林兄明知貨物得利,也不敢冒昧上去。此地 女兒國卻另有不同,歷來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與我們一樣。其所異於人的, 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男 女雖亦配偶,內外之分,卻與別處不同。”唐敖道:“男為婦人,以治內事,面 上可脂粉?兩足可須纏裹?”林之洋道:“聞得他們最喜纏足,無論大家小戶, 都以小腳為貴;若講脂粉,更是不能缺的。幸虧俺生天朝,若生這裡,也教俺裹 腳,那才坑死人哩!”因從懷中取出一張貨單道:“妹夫,你看:上面貨物就是 這裡賣的。”唐敖接過,只見上面所開脂粉、梳篦等類,盡是婦女所用之物。看 罷,將單遞還道:“當日我們嶺南起身,查點貨物,小弟見這物件帶的過多,甚 覺不解,今日才知卻是為此。單內既將貨物開明,為何不將價錢寫上?”林之洋 道:“海外賣貨,怎肯預先開價,須看他缺了那樣,俺就那樣貴。臨時見景生情, 卻是俺們飄洋討巧處。”唐敖道:“此處雖有女兒國之名,並非純是婦人,為何 要買這些物件?”多九公道:“此地向來風俗,自國王以至庶民,諸事儉樸;就 只有個毛病,最喜打扮婦人。無論貧富,一經講到婦人穿戴,莫不興致勃勃,那 怕手頭拮据,也要設法購求。林兄素知此處風氣,特帶這些貨物來賣。這個貨單 拿到大戶人家,不過三兩日就可批完,臨期兌銀髮貨。雖不能如長人國、小人國 大獲其利,看來也不止兩三倍利息。”唐敖道:“小弟當日見古人書上有‘女治 外事,男治內事’一說,以為必無其事;那知今日竟得親到其地。這樣異鄉,定 要上去領略領略風景。舅兄今日滿面紅光,必有非常喜事,大約貨物定是十分得 彩,我們又要暢飲喜酒了。”林之洋道:“今日有兩隻喜鵲,只管朝俺亂噪;又 有一對喜蛛,巧巧落俺腳上,只怕又象燕窩那樣財氣,也不可知。”拿了貨單, 滿面笑容去了。 唐敖同多九公登岸進城,細看那些人,無老無少,並無胡須;雖是男裝,卻 是女音;兼之身段瘦小,裊裊婷婷。唐敖道:“九公,你看:他們原是好好婦人, 卻要裝作男人,可謂矯揉造作了。”多九公笑道:“唐兄:你是這等說;只怕他 們看見我們,也說我們放著好好婦人不做,卻矯揉造作,充作男人哩。”唐敖點 頭道:“九公此話不錯。俗話說的:‘習慣成自然。’我們看她雖覺異樣,無如 她們自古如此;他們看見我們,自然也以我們為非。此地男子如此,不知婦人又 是怎樣?”多九公暗向旁邊指道:“唐兄:你看那個中年老嫗,拿著針線做鞋, 豈非婦人麼?”唐敖看時,那邊有個小戶人家,門內坐著一個中年婦人:一頭青 絲黑髮,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蒼蠅,頭上梳一盤龍□兒,鬢旁許多珠翠,真是 耀花人眼睛;耳墜八寶金環;身穿玫瑰紫的長衫,下穿蔥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 金蓮。穿一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裡繡花; 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蛾眉,面上許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胡須, 是個絡腮胡子!看罷,忍不住撲嗤笑了一聲。那婦人停了針線,望著唐敖喊道: “你這婦人,敢是笑我麼?”這個聲音,老聲老氣,倒像破鑼一般,把唐敖嚇的 拉著多九公朝前飛跑。那婦人還在那裡大聲說道:“你面上有須,明明是個婦人; 你卻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雜!你明雖偷看婦女,你其實要偷看 男人。你這臊貨!你去照照鏡子,你把本來面目都忘了!你這蹄子,也不怕羞! 你今日幸虧遇見老娘;你若遇見別人,把你當作男人偷看婦女,只怕打個半死哩!” 唐敖聽了,見離婦人已遠,因向九公道:“原來此處語音卻還易懂。聽他所言, 果然竟把我們當作婦人,他才罵我‘蹄子’:大約自有男子以來,未有如此奇罵, 這可算得‘千古第一罵’。我那舅兄上去,但願他們把他當作男人才好。”多九 公道:“此話怎講?”唐敖道:“舅兄本來生的面如傅粉;前在厭火國,又將胡 須燒去,更顯少壯,他們要把他當作婦人,豈不耽心麼?”多九公道:“此地國 人向待鄰邦最是和睦,何況我們又從天朝來的,更要格外尊敬。唐兄只管放心。” 唐敖道:“你看路旁掛著一道榜文,圍著許多人在那裡高聲朗誦,我們何不 前去看看?”走進聽時,原來是為河道雍塞之事。唐敖意欲擠進觀看。多九公道: “此處河道與我們何干,唐兄看他怎麼?莫非要替他挑河,想酬勞麼?”唐敖道: “九公休得取笑。小弟素於河道絲毫不諳。適因此榜,偶然想起桂海地方每每寫 字都寫本處俗字,即如‘囗【上大下坐】’字就是我們所讀‘穩’字,‘囗【上 不下生】’字就是‘終’字,諸如此類,取義也還有些意思,所以小弟要去看看, 不知此處文字怎樣。看在眼內,雖算不得學問,廣廣見識,也是好的。”分開眾 人進去,看畢,出來道:“上面文理倒也通順,書法也好;就只有個‘囗【上不 下長】’字,不知怎講。”多九公道:“老夫記得桂海等處都以此字讀作‘矮’ 字,想來必是高矮之義。”唐敖道:“他那榜上講的果是‘堤岸高囗【上不下長】’ 之話,大約必是‘矮’字無疑。今日又識一字,卻是女兒國長的學問,也不虛此 一行了。” 又朝前走,街上也有婦人在內,舉止光景,同別處一樣,裙下都露小小金蓮, 行動時腰肢顫顫巍巍;一時走到人煙叢雜處,也是躲躲閃閃,遮遮掩掩,那種嬌 羞樣子,令人看著也覺生憐,也有懷抱小兒的,也有領著小兒同行的。內中許多 中年婦人,也有胡須多的,也有胡須少的,還有沒須的,及至細看,那中年須的, 因為要充少婦,惟恐有須顯老,所以撥的一毛不存。唐敖道:“九公,你看,這 些拔須婦人,面上須孔猶存,倒也好看。但這人中下巴,被他拔的一乾二淨,可 謂寸草不留,未免失了本來面目,必須另起一個新奇名字才好。”多九公道:“老 夫記得《論語》有句‘虎豹之囗【革享】’。他這人中下巴,都拔的光光,莫若 就叫‘人囗【革享】’罷。”唐敖笑道:“‘囗【革享】’是‘皮去毛者也’。 這‘人囗【革享】’二字,倒也確切。”多九公道:“老夫才見幾個有須婦人, 那部胡須都似銀針一般,他卻用藥染黑,面上微微還有墨痕,這人中下巴,被他 塗的失了本來面目。唐兄何不也起一個新奇名字呢?”唐敖道:“小弟記得衛夫 人講究書法,曾有‘墨豬’之說。他們既是用墨塗的,莫若就叫‘墨豬’罷。” 多九公笑道:“唐兄這個名字不獨別緻,並且狠得‘墨’字‘豬’字之神。”二 人說笑,又到各處游了多時。 回到船上,林之洋尚未回來;用過晚飯,等到二鼓,仍無消息。呂氏甚覺著 慌。唐敖同多九公提著燈籠,上岸找尋。走到城邊,城門已閉,只得回船,次日 又去尋訪。仍無蹤影。至第三日,又帶見個水手,分頭尋找,也是枉然。一連找 了數日,竟似石沉大海。呂氏同婉如只哭的死去活來,唐、多二人仍是日日找尋, 各處探信。 誰知那日林之洋帶著貨單,走進城去,到了幾個行店,恰好此地正在缺貨。 及至批貨,因價錢過少,又將貨單拿到大戶人家。那大戶批了貨物,因指引道: “我們這裡有個國舅府,他家人眾,須用貨物必多,你到那裡賣去,必定得利。” 隨即問明路徑,來到國舅府,果然高大門第,景像非凡。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三十三章】 話說林之洋來到國舅府,把貨單求管門的呈進。裡面傳出話道:“連年國主 采選繽妃,正須此貨。今將貨單替你轉呈,即隨來差同去,以便聽候批貨。”不 多時,走出一個內使,拿了貨單,一同穿過幾層金門,走了許多玉路;處處有人 把守,好不威嚴,來到內殿門首,內使立住道:“大嫂在此等候。我把貨單呈進, 看是如何,再來回你。”走了進去,不多時出來道:“大嫂單內貨物並未開價, 這卻怎好?”林之洋道:“各物價錢,俺都記得,如要那幾樣,等候批完,俺再 一總開價。”內使聽了進去,又走出道:“請問大嫂:胭脂每擔若干銀?香粉每 擔若干銀?頭油每擔若干銀?頭繩每擔若干銀?”林之洋把價說了。內使走去, 又出來道:“請問大嫂:翠花每盒若干銀?絨花每盒若干銀?香珠每盒若干銀? 梳篦每盒若干銀?”林之洋又把價說了。內使入去,又走出道:“大嫂單內各物, 我們國主大約多寡不等,都要買些。就只價錢問來問去,恐有訛錯,必須面講, 才好交易。國主因大嫂是天朝婦人,天朝是我們上邦,所以命你進內。大嫂須要 小心!”林之洋道:“這個不消分付。”跟著內使走進向殿。見了國王,深深打 了一躬,站在一旁。看那國王,雖有三旬以外,生的面白唇紅,極其美貌。旁邊 圍著許多宮娥。國王十指尖尖,拿著貨單,又把各樣價錢,輕啟朱唇問了一遍。 一面問話,一面只管細細上下打量;林之洋忖道:“這個國王為甚只管將俺細看, 莫非不曾見過天朝人麼?”不多時,官娥來請用膳。國王分付內使將貨單存下, 先去回覆國舅;又命宮娥款待天朝婦人酒飯。轉身回宮。 遲了片時,有幾個宮娥把林之洋帶至一座樓上,擺了許多餚饌。剛把酒飯吃 完,只聽下面鬧鬧吵吵,有許多官娥跑上樓來,都口呼“娘娘”,嗑頭叩喜。隨 後又有許多宮娥捧著鳳冠霞帔,玉帶蟒衫並裙褲簪環首飾之類,不由分說,七手 八腳,把林之洋內外衣服脫的乾乾淨淨。這些宮娥都是力大無窮,就如鷹拿燕雀 一般,那裡由他作主。剛把衣履脫淨,早有宮娥預備香湯,替他洗浴。換了襖褲, 穿了衫裙;把那一雙“大金蓮”暫且穿了綾襪;頭上梳了□兒,搽了許多頭油, 戴上鳳釵;搽了一臉香粉,又把嘴唇染的通紅;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鐲。 把床帳安了,請林之洋上坐。此時林之洋倒像做夢一般,又象酒醉光景,只是發 愣。細問宮娥,才知國王將他封為王妃,等選了吉日,就要進宮。 正在著慌,又有幾個中年宮娥走來,都是身高體壯,滿嘴胡須。內中一個白 須宮娥,手拿針線,走到床前跑下道:“稟娘娘:奉命穿耳。”早有四個官娥上 來,緊緊扶住。那白須官娥上前,先把右耳用指將那穿針之處碾了幾碾,登時一 針穿過。林之洋大叫一聲:“疼殺俺了!”往後一仰,幸虧官娥扶住。又把左耳 用手碾了幾碾,也是一針直過。林之洋只疼的喊叫連聲。兩耳穿過,用些鉛粉塗 上,揉了幾揉,戴了一副八寶金環。白須官娥把事辦畢退會。接著有個黑須宮人, 手拿一匹白綾,也向床前跑下道:“稟娘娘:奉命纏足。”又上來兩個宮娥,都 跪在地下,扶住“金蓮”,把綾襪脫去。那黑須宮娥取了一個矮凳,坐在下面, 將白綾從中撕開,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用些白礬酒在腳縫內,將五 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胸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 就有宮娥象著針線上來密密縫口:一面狠纏,一面密縫。林之洋身旁既有四個宮 娥緊緊靠定,又被兩個宮娥把腳扶住,絲毫不能轉動。及至纏完,只覺腳上如炭 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道:“坑死俺了!”兩足纏過, 眾宮娥草草做了一雙軟底大紅鞋替他穿上。林之洋哭了多時,左思右想,無計可 施,只得央及眾人道:“奉求諸位老兄替俺在國王面前方便一聲:俺本有婦之夫, 怎作王妃?俺的兩隻大腳,就如游學秀才,多年來曾歲考,業已放蕩慣了,何能 把他拘束?只求早早放俺出去,就是俺的妻子也要感激的。”眾宮娥道:“剛才 國主業已分付,將足纏好,就請娘娘進官。此時誰敢亂言!” 不多時,宮娥掌燈送上晚餐,真是肉山酒海,足足擺了一桌。林之洋那裡吃 得下,都給眾人吃了,一時忽要小解,因向官娥道:“此時俺要撤尿,煩老兄領 俺下樓走走。”官娥答應,早把淨桶掇來。林之洋看了,無可奈何。意欲扎掙起 來,無如兩足纏的緊緊,那裡走得動。只得扶著宮娥下床,坐上淨桶;小解後, 把手淨了。宮娥掇了一盆熱水道:“請娘娘用水。”林之洋道:“俺才洗手,為 甚又要用水?”官娥道:“不是淨手,是下面用水。”林之洋道:“怎叫下面用 水?俺倒不知。”宮娥道:“娘娘才從何處小解,此時就從何處用水。既怕動手, 待奴婢替洗罷。”登時上來兩個胖大官娥,一個替他解褪中衣,一個用大紅綾帕 蘸水,在他下身揩磨。林之洋喊道:“這個頑的不好!請位莫亂動手!俺是男人, 弄的俺下面發癢。不好,不好!越揩越癢!”那個宮娥聽了,自言自語道:“你 說越揩越癢,俺還越癢越揩哩!”把水用過,坐在床上,只覺兩足痛不可當,支 撐不住,只得倒在床上和衣而臥。 那中年宮娥上前稟道:“娘娘既覺身倦,就請盥漱安寢罷。”眾宮娥也有執 著燭台的,也有執著漱盂的,也的捧著面盆的,也有捧著梳妝的,也有托著油盒 的,也有托著粉盒的,也的提著手巾的,也的提著綾帕的:亂亂紛紛,圍在床前。 只得依著眾人略略應酬。淨面後,有個宮娥又來搽粉,林之洋執意不肯。白須官 娥道:“這臨睡搽粉規矩最有好處,因粉能白潤皮膚,內多冰麝,王妃面上雖白, 還欠香氣,所以這粉也是不可少的。久久搽上,不但面加白玉,還從白色中透出 一般肉香,真是越白越香,越香越白;令人越聞越愛,越愛越聞:最是討人歡喜 的。久後才知其中好處哩。”宮娥說之至再,那裡肯聽。眾人道:“娘娘如此任 性,我們明日只好據實啟奏,請保母過來,再作道理。”登時四面安歇。 到了夜間,林之洋被兩足不時疼醒,即將白綾左撕右解,費盡無窮之力,才 扯了下來,把十個腳指個個舒開。這一暢快,非同小可,就如秀才免了歲考一般, 好不鬆動。心中一爽,竟自沉沉睡去。次日起來,盥漱已罷。那黑須宮娥正要上 前纏足,只見兩足已脫精光,連忙啟奏。國王教保母過來重責二十,並命在彼嚴 行約束。保母領命,帶了四個手下,捧著竹板,來到樓上,跪下道:“王妃不遵 約束,奉令打肉。”林之洋看了,原來是個長鬚婦人,手捧一塊竹板,約有三寸 寬、八尺長。不覺吃了一嚇道:“怎麼叫作‘打肉’?只見保母手下四個微鬚婦 人,一個個膀闊腰粗,走上前來,不由分說,輕輕拖翻,褪下中衣。保母手舉竹 板,一起一落,竟向屁股、大腿,一路打去。林之洋喊叫連聲,痛不可忍。剛打 五板,業已肉綻皮開,血濺茵褥。保母將手停住,向纏足宮娥道:“王妃下體甚 嫩,才打五板,已是‘血流漂杵’;若打到二十.恐他貴體受傷,一時難愈,有 誤吉期,拜煩姐姐先去替我轉奏,看國主鈞諭如何,再作道理。”纏足宮人答應 去了。保母手執竹板,自言自語道:“同是一樣皮膚,他這下體為何生的這樣又 白又嫩?好不令人可愛!據我看來:這副尊臀,真可算得‘貌比潘安,顏如宋玉’ 了!”因又說道:“‘貌比潘安,顏如宋玉’,是說人的容貌之美,怎麼我將下 身比他?未免不倫。” 只見纏足宮人走來道:“奉國主鈞諭,問王妃此後可遵約束?如痛改前非, 即免責放起。”林之洋怕打,只得說道:“都改過了。”眾人於是歇手。宮娥拿 了綾帕,把下體血跡擦了。國王命人賜了一包棒瘡藥,又送了一盞定痛人參湯。 隨即敷藥,吃了人參湯,倒在床上歇息片時,果然立時止痛。纏足宮娥指足從新 纏好,教他下床來往走動。宮娥攙著走了幾步。棒瘡雖好,兩足甚痛,只想坐下 歇息;無奈纏足宮娥惟恐誤了限期,毫不放鬆,剛要坐下,就要啟奏;只得勉強 支持,走來走去,真如掙命一般。到了夜間,不時疼醒,每每整夜不能合眼。無 論日夜,俱有官娥輪流坐守,從無片刻離人,竟是絲毫不能放鬆。林之洋到了這 個地位,只覺得湖海豪情,變作柔腸寸斷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三十四章】 話說林之洋兩隻“金蓮”,被眾宮人今日也纏,明日也纏,並用藥水熏洗,未 及半月,已將腳面彎曲折作兩段,十指俱已腐爛,日日鮮血淋漓。一日,正在疼痛, 那些宮娥又攙他行走。不覺氣惱夾攻,暗暗忖道:“俺林之洋捺了火氣,百般忍耐, 原想妹夫、九公,前來救俺;今他二人音信不通,俺與其零碎受苦,不如一死,倒 也乾淨!”手扶宮人,又走了幾步,只覺疼的寸步難移。奔到床前,坐在上面,任 憑眾人解勸,口口聲聲只教保母去奏國王,情願立刻處死,若要纏足,至死不能。 一面說著,摔脫花鞋,將白綾用手亂扯。眾宮娥齊來阻擋,亂亂紛紛,攪成一團。 保母見光景不好,即去啟奏。登時奉命來至樓上道:“國主有令:王妃不遵約束, 不肯纏足,即將其足倒掛梁上,不可違誤!”林之洋此時已將生死付之度外,即向 眾宮娥道:“你們快些動手!越教俺早死,俺越感激!只求越快越好!”於是隨著 眾人擺佈。誰知剛把兩足用繩纏緊,已是痛上加痛,及至將足吊起,身子懸空,只 覺眼中金星亂冒,滿頭昏暈,登時疼的冷汗直流,兩腿酸麻。只得咬牙忍痛,閉口 合眼,只等早早氣斷身亡,就可免了零碎吃苦。挨了片時,不但不死,並且越吊越 覺明白。兩足就如刀割針刺一般,十分痛苦。咬定牙關,左忍右忍,那裡忍得住! 不因不由殺豬一般喊叫起來,只求國王饒命。保母隨即啟奏,放了下來。從此只得 耐心忍痛,隨著眾人,不敢違拗。眾宮娥知他畏懼,到了纏足時,只圖早見功效, 好討國王歡喜,更是不顧死活,用力狠纏。屢次要尋自盡,無奈眾人日夜捉防,真 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 甚覺瘦小;頭上烏雲,用各種頭油,業已搽的光鑒;身上每日用香湯熏洗,也都打 磨乾淨;那兩道濃眉,也修的彎彎如新月一般;再加朱唇點上血脂,映著一張粉面, 滿頭朱翠,卻也窈窕。國王不時命人來看。這日保母啟奏:“足已纏好。”國王親 自上樓看了一遍,見他面似桃花,腰如弱柳,眼含秋水,眉似遠山。越看越喜,不 覺忖道:“如此佳人,當日把他誤作男裝,若非孤家看出,豈非埋沒人才。”因從 身邊取出一掛真珠手串,替他親自戴上,眾宮人攙著萬福叩謝。國王拉起,攜手並 肩坐下,又將金蓮細細觀玩;頭上身上,各處聞了一遍,撫摸半晌,不知怎洋才好。 林之洋見國王過來看他,已是滿面羞慚,後來同國王並肩坐下,只見國王剛把兩足 細細觀玩,又將兩手細細賞鑒;聞了頭上,又聞身上;聞了身上,又聞臉上:弄的 滿面通紅,坐立不安,羞愧要死。 國王回宮,越想越喜。當時選定吉期,明日進宮。並命理刑衙門釋放罪囚。林 之洋一只想唐、多二人前來相救,那知盼來盼去,眼看著明日就要進官,仍是毫無 影響。一時想起妻子,心如刀割,那眼淚也不知流過多少。並且兩隻“金蓮”,已 被纏的骨軟筋酥,倒像酒醉一般,毫無氣力,每逢行動,總要宮娥攙扶。想起當年 光景,再看看目前形狀,真似兩世人。萬種淒涼,肝腸寸斷。這日晚上,足足哭了 一夜。到了次日吉期,眾宮娥都絕早起來替他開臉;梳裹、搽胭抹粉,更比往日加 倍殷勤。那雙“金蓮”雖覺微長,但纏的彎彎,下面襯了高底,穿著一雙大紅風頭 鞋,卻也不大不小;身上穿了螂衫,頭上戴了鳳冠,渾身玉珮叮囗【王當】,滿面 香氣撲人,雖非國色天香,卻是裊裊婷婷。用過早膳,各王妃俱來賀喜,來來往往, 絡繹不絕,到了下午,眾宮娥忙忙亂亂,替他穿戴齊整,伺侯進宮。不多時,有幾 個宮人手執珠燈,走來跪下道:“吉時已到。請娘娘先升正殿,伺候國主散朝,以 便行禮進宮。就請升輿。”林之洋聽了,倒像頭頂上打了一個霹靂,只覺耳中嚶的 一聲,早把魂靈嚇的飛出去了。眾官娥不由分說,一齊攙扶下樓,上了鳳輿,無數 宮人簇擁,來到正殿,國王業已散朝,裡面燈燭輝煌。眾宮人攙扶林之洋,顫顫巍 巍,如鮮花一枝,走到國王面前,只得彎著腰兒,拉著袖兒,深深萬福叩拜。各王 妃也上前叩賀。正要進宮,忽聽外面鬧鬧吵吵,喊聲不絕,國王嚇的驚疑不止。 原來這個喊聲卻是唐敖用的機關。 唐敖自從那日同多九公尋訪林之洋下落,訪來訪去,絕無消息。這日兩人分頭 去訪。唐敖尋了半日,回船用飯,因呂氏母女啼哭,正在解勸。只見多九公滿頭是 汗,跑進船上道:“今日費盡氣力,才把林兄下落打聽出來。”呂氏慌忙問道:“俺 丈夫現在何處?究竟存亡若何?”多九公道:“老夫問來問去,恰好遇見同舅府中 內使,才知林兄因國王看貨歡喜,留在宮內,封為貴妃。因他腳大,奉命把足纏好, 方擇吉日成親。今腳已裹好,國王擇定明日進宮。”話未說完,呂氏早已哭的暈倒。 婉如一面哭著,把呂氏喚醒,呂氏向唐、多二人叩頭,哭哭啼啼,只求“姑爺、九 公,救俺丈夫之命”。唐敖命蘭音、婉如把呂氏攙起。 多九公道:“老夫剛才懇那內使求國舅替我們轉奏,情願將船上貨物盡數孝敬, 贖林兄出來,雖承內使轉求,無奈國舅因吉期已定,萬難挽回,不肯轉奏。老夫無 計可施,只得回來。唐兄可有甚麼妙計?”唐敖嚇的思忖多時道:“此時吉期已到, 恐難挽回。為今之計,惟有且寫幾張哀憐呈詞,到各衙門遞去,設遇忠正大臣,敢 向國王直言諫諍,救得舅兄出來,也未可知。除此實無別法。”呂氏道:“姑爺這 個主意想的不差!他們偌大之國,官兒無數,豈無忠臣?這個呈詞遞去,必能救得 丈夫出來。就請姑爺多寫幾張,早早遞去!”唐敖當時作了哀憐稿兒,托多九公酌 定。二人分著寫了幾張,惟恐耽擱,連飯也不敢吃,隨即進城,但遇衙門,就把呈 詞遞進。誰知裡面看過,仍舊發出道:“這不干我們衙門之事,你到別處遞去。” 一連幾十處,總是如此。二人餓著跑到日暮,只得回船。呂氏問知詳細,只哭的死 去活來。娘兒兩個,足足哭了一夜。唐敖聽著,心如劍刺,東方漸亮,急的瞪目癡 坐,無計可施。 多九公走來道:“我們與其在船悶坐,何不上去探聽?設或改了吉期,就好另 想別法了。”唐敖道:“吉期就在今日,何能更改。即使改了,又有何法?”多九 公道:“倘能另改吉期,我們船上貨物銀錢,也還不少,即到鄰邦,船上盡其所有 都饋送那國王,懇其代為轉求;設或他看鄰邦分上,情不可卻,放林兄出來,也未 可知。”呂氏在內聽了,早又帶淚出來道:“此計甚好,就求速速上去打聽!”唐 敖只得答應,同多九公進城。只聽四處紛紛傳說:今日國主收王妃進官,釋放罪囚, 各官都叩賀去了。二人聽了,更覺心冷如冰。多九公歎道:“你聽這話,還探聽甚 麼!只好回去勸勸他們。如今木已成舟,也是林兄命定如此了。”唐敖道:“這兩 日我在船上想起舅兄之事,至親相關,心中已如針刺;此刻回去,他們聽見一無指 望,更要慟上加慟,教人聽著,何能安身。我們只好在此走走,暫且躲避躲避。” 多九公只得點頭,又向前行。不知不覺,天已正午。多九公道:“此時腹中甚餓, 路旁有個茶坊,我們何不進去吃些點心,充充饑也好。”說罷,進去檢副座兒坐了, 倒了兩碗茶,要了兩樣點心。只見有個起課的走來。唐敖一時無聊,因在課桶內抽 了一簽,遞了過去。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三十五章】 話說唐敖把簽遞給起課的看了,隨即起了一課道:“此課‘紅鸞’發現,該 有婚姻之喜。可惜遇了‘空亡’,未免虛而不實,將來仍是各棲一技,不能鸞鳳 和鳴。不知尊嫂所問何事?”唐敖道:“我問這段婚姻,可能不成?此人現在難 中,可逃得出麼?”起課的道:“剛才我已說過:婚姻虛而不實,斷難成就。此 人災難已滿,指日即有救星;就只要脫火坑,還須耽擱十日。”唐敖付了課資, 起課的去了。多九公道:“林兄災難既滿,為何還須十日方離火坑?”唐敖道: “此話離離奇奇,令人不解。”吃過點心,付了茶資,信步走出。 遠遠有許多人簇擁著走來,二人迎上觀看,原來是些人夫擔著幾十擔禮物過 去。多九公道:“後面那個押禮的,就是國舅內使,不知到何處送禮去?”唐敖 道:“上面俱用錦袱蓋著,自然是送國王的了。”多九公忙去打聽,回來滿面愁 容道:“唐兄:你道國舅這禮送給那個的?原來卻是送給林兄的。”唐敖道:“此 話怎講?”多九公道:“那送禮人說:國舅因今日王妃進宮,送這禮物,預備王 妃賞賜宮人。豈非送給林兄麼?”唐敖聽了,只急的抓耳搔腮。再望望,太陽業 已西墜,各處官員,都乘轎馬叩賀回來;那些罪囚,一個個也都喜笑而歸。不多 時,國舅送禮人夫,也都挑著空擔回去。 二人見天色己晚,無可奈何,只得垂頭喪氣,回歸舊路。唐敖道:“剛才那 起課的說:指日就有救星。若過了今日他還救得出麼?”多九公搖頭道:“今日 如果進宮,生米做成熟飯,豈有挽回之理。”唐敖道:“我剛才也是這樣想。若 據起課所言,似乎今日又有救星,究竟不知怎樣挽回?再四思想,測度不出。大 約那起課的不過信口胡談,偏遇我們只想挽回,也不管事已八九,還要胡思亂想, 可謂‘癡人說夢’了。但舅兄如此好人,將來竟作異鄉之鬼,這樣結局,能不令 人傷感!”多九公聽了,也是歎息不止。 信步行來,又到張掛榜文處。唐敖道:“我們初到此地,舅兄上去賣貨,小 弟同九公上來,曾見此榜。那知在此耽擱多日,遭此飛災。這些時,不知舅兄怎 樣受罪,如何盼望!”一面說著,不覺滴下淚來。猛然心內一急,低頭想了一想, 走上前去,把榜揭了下來,多九公摸不著唐敖是何主見,當著眾人,攔又攔不得, 問又問不得,惟有望著發愣。那些看守人役,上前問道:“你是何處婦人,擅揭 此榜?那榜上的話,你可看明?”此時眾百姓聞得有人揭榜,登時四方轟動,老 老少少,無數百姓,都圍著觀看。唐敖看見人眾,因朗聲發話道:“我姓唐,乃 天朝人氏,從外洋至此。治河一道。我們天朝無人不曉。今路過貴邦,因見國王 這榜,備言連年水患,人民被害,如鄰邦君王治得河道,小民得免水患,情願納 貢臣服;若鄰邦臣民有能治得河道,財寶祿位,悉聽擇取:說的甚覺誠懇。因此 不辭勞瘁,特來治河,與你們除患,……”話未說完,早有許多百姓,挨挨擠擠, 都跪在地下,口口聲聲,只求天朝貴人大發慈心,早賜救拔。唐敖道:“你們諸 位請起。我雖能治河,但財寶祿位,我們天朝那樣不有?這些我都不要。只要你 們依我一事,我就即日興工。”眾百姓都起來道:“不知貴人所說何事?”唐敖 道:“小可有個妻舅,前因賣貨進官,現被國王立為王妃。聞得吉期定於今日。 你們如要治河,大家即到朝前哭訴,放了此人,我即興工。如國王不以民命為重, 不肯放他,縱讓財寶如山,我亦不願,只好回鄉去了。”說話間,那圍著看的人, 密密層層,就如人山人海一般。一聞此言,只聽得發了一聲喊,不約而同,齊向 朝門而去。那些人役,也都去回本官。 多九公得空到唐敖耳邊問道:“唐兄果然曉得治河麼?”唐敖道:“小弟並 未做過外工朋友,那知治河!”多九公道:“你既不諳,為何把榜揭了?設或修 治不妥,虛費他的帑項,豈不連我們也弄出未完麼?”唐敖道:“小弟此番揭榜 雖覺孟浪,但因要救舅兄,不得已做了一個‘火燒眉毛,且顧眼前’之計,實是 無可奈何。此時眾百姓前去,大約國王難違眾情,必是暫緩吉期。明日小弟看過 河道,只好設法酌量。倘舅兄五行有救,自然機緣湊巧,河道成功;如光景不佳, 不能結局,即煩九公將船上貨物饋送鄰邦,求其拯救:只此便是良策。”多九公 聽著,只是皺眉搖頭。登時有看榜人役,備了轎馬,把唐敖送到迎賓館。多九公 只得充作僕人,跟在後面。早有管事人預備酒飯,多九公另有下席一桌。二人正 在饑餓,且飽餐一頓。飯後,多九公上船送信,暫安呂氏之心。回到賓館,仍同 唐敖靜候佳音。 那些百姓聽了唐敖之言,一時聚了數萬人,齊至朝門,七言八嘴,喊聲震耳。 國王正受嬪妃朝賀,忽聞此聲,驚疑不止,只見宮人進來奏道:“國舅有要事面 奏。”國王即命眾人暫避,把國舅傳進。國舅行禮畢,就把“天朝婦人揭榜,能 修河道,因主上把他親戚立為王妃,意欲懇求釋放,才能興工。眾百姓現在聚了 數萬人,齊集朝門,吁求主上俯念數十萬生靈為重,釋放此人,以便即日興工, 救拔生民,以免塗炭”等話,奏了一遍。國王道:“我國向例:凡庶民人家,從 無再醮之婦,何以孤家身為人君,反令王妃違此定例呢?”國舅道:“剛才臣已 剴切曉諭:‘向來國中庶民,既婚後尚且不准改節,何況君上乃一國之主,豈有 放回王妃之理?’說之至再。奈眾百姓因吉期雖是今日,但王妃尚未進官,與業 已進官不同,所以才敢吁懇施恩。”國王聽了,無言可答。忖了多時道:“既如 此,卿就出去回覆眾民,就寡人業已進官,今日不能啟奏,到了明日,木已成舟, 眾百姓也不能求我釋放,我也有詞可托了。”國舅再三懇求,無奈國王執意不肯, 只得退出,回覆眾人。眾百姓聽了,惟恐到了明日,就難挽回,登時鼓噪,亂亂 轟轟,喊成一片。國王聽見外面如此,心中著實害怕,明知自己理虧,意欲釋放, 又難割捨。想了多時,忽聽外面人聲漸漸鬧進官來,不覺發恨道:“索性給他‘一 不做二不休’罷!”因命值殿尉官,率領軍兵十萬,立時征剿。尉官奉命,立刻 點兵,只聽四面槍炮聲震的山搖地動。眾百姓那裡肯退,都說:與其日後喪在魚 鱉之口,不如今日被國主殺了,倒也乾淨。哭哭啼啼,更覺喊聲震天。國舅見百 姓勢頭已急,惟恐人多激變,分付眾兵無許動手傷人,隨又再三勸眾百姓道:“爾 等只管散去。老夫自然替你們轉奏,務將揭榜人留下修治河道。明日府中候信, 老夫自有道理。”百姓聽了,這才慢慢散去。尉官把兵收了。 國王見眾百姓已散,隨即進宮,命林之洋並肩坐了。映著燈光,復又慢閃俊 目,細細觀看,只見林之洋體態輕盈,嬌羞滿面,愁鎖蛾眉,十分美貌。看罷, 心中大喜。忙把自鳴鐘望了一望,因嬌聲說道:“你同我已訂‘百年之好’,你 如此喜事,你為何面帶愁容?你今得了如此遭際,你也不枉托生女身一場。你今 做了我國第一等婦人,你心中還有甚麼不足處?你日後倘能生得兒女,你享福日 子正長。你與其矯揉造作,裝作男人;你倒不如還了女裝,同我享受榮華。我們 且飲兩杯。”分付擺宴。又向宮人賜了許多珠寶金銀之類。不多時,酒席齊備。 眾宮娥斟了一杯喜酒,教他奉敬國王。林之洋此時心如死灰,一時想起妻女,就 如萬箭攢心;兼之一連數日,茶飯不吃,精神恍惚,四肢無力,把杯接在手中, 只覺戰戰兢兢,渾身發抖,那個酒杯倒像千斤之重,那裡遞得過去。正在勉強, 只覺四肢發酸,把手一松,當郎郎酒杯落在桌上。宮娥拾過,又斟一杯,林之洋 接著,心中更覺發慌,登時又把酒灑了。眾宮娥只得替他代敬國王。國王命人也 與林之洋斟了一杯,放在唇邊,只得勉強飲了,隨後又是一杯,以為成雙之意。 林之洋素日酒量雖大,無如近來腹中空虛,把酒飲過,只覺天旋地轉,幸而還未 醉倒。國王又飲數杯,命人把表取過看了一看,分付撤去筵席。霎時桃腮帶笑, 醉眼朦朧,嘻嘻笑道:“天不早了,我同你睡罷。”眾宮人上前把林之洋外面衣 裙寬了,又把首飾除去。國王也寬了外面衣服,伸出一雙玉手,十指尖尖,把林 之洋手腕攜住,上了牙床,放下鮫綃帳,竟自睡了。 這裡國王業已成親。 唐敖還在迎賓館,癡心妄想,另改吉期。等來等去,吃了晚飯,還無信息。 正在盼望,恰好有幾個老年百姓從朝中回來,把尉官點兵征剿各話說了。唐敖這 才知其詳細,只嚇的驚慌失色。多九公道:“剛才唐兄說國王必是暫緩吉期,那 知全出意料之外,並且大動干戈,用兵征剿。看這光景,國王只知好色,不以民 命為重。過了今日,我們只好且充外工朋友,替他修理河道,弄點修金。若想林 兄回來,只怕難了。”唐敖只急的抓耳撓腮。只見國舅那邊差了內使,押送舖蓋 過來;又撥許多人役伺候。內使道:“我家國舅命我多多致意貴人:冷日天晚, 不能過來;明日上朝見過國主,就來面商修治河道。貴人在此,諸多簡慢,只好 當面再來請罪。”說罷,同幾個庶民都去了。 次日,守候國舅,一直等到夜深,也不見來。多九公又去打聽,原來眾百姓 已將國舅府圍的水洩不通,在那裡候信。唐敖這一夜更不曾合眼。次日清晨起來, 多九公道:“唐兄,你看:不知不覺又是一天了。據老夫看來:若象這樣,只怕 我們吃了喜蛋才能回去哩。”唐敖道:“此話怎講?”多九公道:“林兄同國王 成親,今已兩日。再過幾日,倘恭喜懷了身孕,你是國王的妻妹婿,這樣好親戚, 豈不要送喜蛋麼?”唐敖急的無計可施,惟有專候國舅之信。 誰知國舅自從那日安頓眾百姓,次日上朝,國王只推有病,總不見面。把個 國舅急的走出走進,毫無主意。並聞府中已被眾百姓團團圍住,專等治河回音, 更覺著急,又不敢回府。又恐唐敖走脫,因派許多兵役在城門把守。又差人時刻 送酒送菜到迎賓館去,又挑了幾擔魚肉雞鴨之類送到唐敖船上,無非遮人耳目, 恐怕冷落之意。當日就在朝堂住了。 第二日,天將發曉,國王起來,大為不樂,將國舅宣來問道:“那揭榜婦人 可在麼?”國舅奏道:“此人現在賓館,因國主沒有示下,大約今日就要回去。” 國王道:“他果能治河。我念生靈為重,原可施恩把王妃釋放。不知他治的究竟 如何。莫若守他河路治好,再放王妃回去。倘修治不善,不能完功,虛費銀兩, 即將王妃留在此處,日後照數拿銀來贖。國舅以為何如?”國舅聽了,滿心歡喜 道:“主上如此辦理,既不虛糜帑項,又安眾民之心;倘河道成功,也除通國大 患:真是一舉兩便。”國王道:“你就照此辦去。” 國舅來至迎賓館,見了唐敖,彼此敘了寒溫。原來這位國舅姓坤,年紀不滿 五旬,聲音面貌,宛如太監。二人茶罷。國舅道:“昨日眾百姓齊集朝門,備言 貴人因念敝邦水患,特來救援。老夫適值朝中有事,不能趨陪,多有得罪,尚望 海涵!至令親因在王府賣貨,忽染重恙,現在仍來獲痊,俟略將養,自然即送歸 舟。至立王妃之說,系小民訛傳,斷斷不可輕信。但但河一事,不知貴人有何高 見?”唐敖道:“貴邦河道受病之由,小子尚未目睹,不敢謬執臆見。若論大概 情形,當年治河的,莫善於禹。吾聞禹疏九河,這個‘疏’字,卻是治河主腦: 疏通眾水,使之各有所歸,所謂‘來有來源,去有去路’。根源既清,中無壅滯, 自然不至為患了。此小子愚昧之見,將來看過河道,尚望國舅大人指教。”國舅 聽了,連連點頭。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三十六章】 話說國舅聞唐敖之言,不覺點頭道:“貴人所言這個‘疏’字,頓開茅塞, 足見高明。想來敝邦水患,從此可以永絕了。老夫還要回去覆命,暫且失陪,明 日再來奉陪去看河道。”分付人役預備酒宴,小心伺候。乘輿呵殿而去。多九公 道:“林兄之事,若據前日用兵征剿光景,竟是毫無挽回;今日據國舅之言,又 象林兄不久就要回來。莫非林兄前日竟未成親?令人不解。”唐敖道:“大約此 事全虧眾百姓之力。國王恐人眾作亂,所以暫緩吉期,也未可知。” 多九公道:“這且慢慢再去打聽。第治河一事,關係非輕,倘有疏虞,不但 林兄不能還鄉,就是我們也不知如何結局。老夫頗不放心。明日看過河道,唐兄 究竟是何主見?”唐敖道:“這個河道,其實看也罷,不看也罷。小弟久已立定 一個主意。我想:河水氾濫為害,大約總是河路壅塞,未有去路,未清其源,所 以如此。明日看過,我先給他處處挑挖極深,再把口面開寬,來源去路,也都替 他各處疏通。大約河身挑挖深寬,自然受水就多,受水既多,再有去路,似可不 致氾濫了。”多九公道:“治河既如此之易,難道他們國中就未想到麼?”唐敖 道:“昨日九公上船安慰他們,我喚了兩個人役,細細訪問。此地向來銅錢甚少, 兼且禁用利器,以杜謀為不軌;國中所用,大約竹刀居多,惟富家間用銀刀,亦 甚希罕。所有挑河器具,一概不知。好在我們船上帶有生鐵,明日小弟把器具畫 出樣兒,教他們制造。看來此事尚易成功。”多九公道:“原來此地銅鐵甚少, 禁用利器。怪不得此處藥店所掛招牌,俱寫‘咬片、咀片’;我想好好藥品,自 應切片,怎麼倒用牙咬?醃臘姑且不論,豈非捨易求難麼?老夫正疑此字用的不 解,今聽唐兄之言,無怪要用牙咬了,我們家鄉藥店雖用刀切,招牌亦寫‘咬咀’ 字樣,雖系遵著古人醫書,誰知這故典卻出在女兒國的。” 次日,國舅陪唐敖出城看河。一連兩日。看畢回來,唐敖道:“連日細看此 河受病處,就是前日所說那個‘疏’字缺了。以彼處形勢而論:兩邊堤岸,高如 山陵,而河身既高且淺,形像如盤,受水無多,以至為患。這總是水大之時,惟 恐沖決漫溢,且顧目前之急,不是築堤,就是培岸。及至水小,並不預為設法挑 挖疏通,到了水勢略大,又復培壅。以致年復一年,河身日見其高。若以目前形 狀而論,就加以浴盆置於屋脊之上,一經漫溢,以高臨下,四處皆為受水之區, 平地即成澤國。若要安穩,必須將這浴盆埋在地中。盆低地高,既不畏其沖決, 再加處處深挑,以盤形變成釜形,受水既多,自然可免漫溢之患了。”國舅道: “貴人所能河道受病情形,恰中其弊,足見天朝貴人留心時務,識見高明。至浴 盆屋脊之說,尤其對症,真是指破迷團。惟求貴人大發惻隱,早賜拯拔,使敝邦 ‘屋脊’之禍水由地中行,永慶安瀾,得免塗炭,不獨蒼生感戴,即敝邦國主, 亦當銘感不忘,但挑挖深通,不知天朝向來用何器具?尚求指教。” 唐敖道:“敝處所用器具甚多,無如貴邦銅鐵甚少,無從措辦。‘工欲善其 事,必先利其器’。今既一無所有,縱使大禹重生,亦當束手。幸而我們船中帶 有鋼鐵,制造尚易。第河道一時挑挖深通,使歸故道,施工其難。蓋堤岸日積月 累,培壅過高,下面雖可深挑,而出土甚覺費事;倘能集得數十萬人夫,一面深 挑,一面去其堤岸,使兩岸之土不致壅積,方能易於藏事。不知人夫一時可能齊 集?”國舅道:“若講人夫,貴人只管放心。此地河道,為患已久,居民被害已 深,聞貴人修治河道,雖士商人等,亦必樂於從事;況又發給工錢飯食,那些小 民,何樂不為?但還有一事:昨日所看此河東首刷淤之處,貴人曾言彼處當年辦 理不善,以致淤沙停積,水無去路,因而不時為患。其受病之由,尚求指教。” 唐敖道:“凡河人淤沙,如欲借其水勢順溜刷淤,那個河形必須如矢之直,其淤 始能順溜而下。昨看那邊河道到了刷淤之處,河路不直,多有彎曲,其淤遇彎即 停,何能順溜而下?再者:刷淤之處,其河不但要直,並且還要由寬至窄,由高 到低,其淤始得走而不滯。假如西邊之淤要使之東去,其西這口面如寬二十丈, 必須由西至東,漸漸收編,不過數丈。是寬處之淤,使由窄路而出,再能西高東 低,自然勢急水溜,到了出口時,就如萬馬奔騰一般,其淤自能一去無余。今那 邊刷淤之處,不但處處彎曲,而且由窄至寬,事機先己顛倒,其意以為越寬越暢; 那知水由窄處流到寬處,業已散漫無力,何能刷淤?無怪越積越厚,水無去路了。” 國舅連連點頭道:“貴人高論,勝如讀《河渠書》、《溝洫志》。但開工吉期, 定在何時?以便啟奏國主,諭令該管各官早為預備。”唐敖道:“此時必須先造 器具。明日國舅多派工匠過來。俟器具造齊,再擇吉期開工。”國舅點頭,即命 隨從速傳工匠,明早伺候;並多派人役,聽候差遣。說罷別去。唐敖將器具樣兒 畫了,並托多九公照應把鐵發來。次日,許多工人傳到,唐敖把樣兒取出,一一 指點,登時開爐打造。眾工人雖系男裝,究竟是些婦女,心靈性巧,比不得那些 蠢漢,任你說破舌尖,也是茫然;這些工人,只消略為指點,全都會意。不過兩 三日,都造齊備。擇了開工吉期。 是日,國舅同至河邊。唐敖命人逐段築起土壩。先把第一段之水車到第二段 壩內,即將第一段挖深通;就把第二段土壩推倒,將水放入第一段新挑深坑之內, 再挑第三段;逐段都動起工來,總是盡力深挑。後來所挖之土,一時竟難上岸, 仍命工人把筐垂入坑內,用轆轤攪上,每取土一筐,要費許多氣力,好在眾百姓 年年被這水患鬧怕,此番動工,舉國之人,齊來用力,一面挑河,一面起堤,不 上十日,早已完工。又把各處來源去路,也都挑挖疏通。這裡唐敖指點監工,那 眾百姓見他早起晚歸,日夜辛勤,人人感仰。早有幾個老者出來攢湊銀錢,仿照 唐敖相貌,立了一個生祠;又豎一塊金字匾額,上寫“澤共水長”四個大字。 此事傳入宮內,早有一位世子把這情節對林之洋說了。原來林之洋那日同國 王成親,上了牙床,忽然想起:“當日在黑齒國,妹夫同俺頑笑,說俺被女兒國 留下。今日果然應了。這事竟有預兆。那時九公曾說:‘設或女兒國將你留下, 你卻怎處?’俺隨口答道:‘他如留俺,俺給他一概弗得知。’這話也是無心說 出,其中定有機關。今日國王既要同俺成親,莫若俺就裝作木雕泥塑,給他們弗 得知,同他且住幾時,看他怎樣。”因存這個主見,心心念念,只想回家,一時 想起妻子,身如針刺,淚似湧泉。又想自從到此,被國王纏足、穿耳、毒打、倒 吊,種種辱沒,九死一生。這國王恁般狠毒,明是冤家對頭,躲還躲不來,怎敢 親近!如此一想,燈光之下,看那國王雖是少年美貌,只覺從那美貌之中,透出 一股殺氣;雖不見他殺人,那種溫柔體態,倒像比刀還覺利害。越看越怕,惟恐 日後命喪他手,更是心冷如冰,體軟如綿。一連兩夜,國王費盡心機,終成畫餅。 雖覺掃興氣惱,因河道一事,究竟牽掛,不敢把他奈何。後來同國舅議定治河一 事,思來想去,留此無用,只得將他送歸樓上,索性把纏足、抹粉一切工課也都 蠲了,林之洋得了這道恩赦,雖未得歸故鄉,暫且腳下鬆動。就只不知將來可能 放歸,又不知前日眾百姓為何喧嚷,細問宮娥,都是支吾。 這日正在思鄉垂淚,有個年輕世子走來下拜道:“兒臣聞得天朝有位唐貴人 來此治河,俟河道治好,父王即送阿母回去。兒臣特地送信,望阿母放心。”林 之洋把世子攙起細問,才知揭榜一事。因垂淚道:“蒙小國王念俺被難,前來送 信。俺林之洋倘骨肉團圓,惟有焚香報你大德。俺妹夫河道治完,還求送俺一信。 更望在老國王跟前,替俺美言,早放俺回去,便是俺救命恩人了。”世子上前替 林之洋揩淚道:“阿母不須悲傷。兒臣再去探聽,如有佳音,即來送信。”說罷 去了。林之洋自從國主送回樓上,眾官娥知他日後仍回天朝,並非本國王妃,那 個肯來照管,往往少飯無茶,十分懈怠。幸虧世子日日前來照應,茶飯始得充足。 林之洋深為感激。不知不覺,將及半月,兩足雖己如舊,但穿上男鞋,竟瘦了許 多。這日世子匆匆走來道:“告稟阿母:唐貴人已將工程辦完。今日父王出去看 河,十分歡喜,因唐貴人乃天朝貴客,特命合朝大臣,許多鼓樂,護送歸舟,並 送謝儀萬兩。聞得明日即送阿母回船。兒臣探聽真實,特來送信。”林之洋歡喜 道:“俺自老同王送回樓上,蒙小國王百般照應,明日回去,不知甚時相見,俺 林之洋只好來再報大情。” 世子見左右無人,忽然跪下垂淚道:“兒臣今有大難,要求阿母垂救!如念 兒臣素日一點孝心,大發惻隱,兒臣就有命了。”林之洋忙攙起道:“小國王有 甚大難?快告俺知。”世子道:“兒臣自從八歲蒙父王立儲,至今六載。不幸前 歲嫡母去世,西宮阿母專寵,意欲其子繼立,屢次陷害兒臣,幸而命不該絕。近 日父王聽信讒言,痛恨兒臣,亦有要殺兒臣之意。此時若不遠走,久後必遭毒手。 況父王指日即往軒轅祝壽,內外臣僕,莫非兩宮羽翼;兒臣年紀既幼,素日只知 閉戶讀書,又無心腹,安能處處防備?一經疏虞,性命難保。阿母如肯垂憐,明 日回船,將兒臣攜帶同去。倘脫虎穴,自當銜環結草以報大恩。”林之洋道:“俺 們家鄉風俗與女兒國不同,若到天朝,須換女裝。小國王作男子慣了,怎能改得? 就是梳頭、裹腳,也不容易。”世子道:“兒臣情願更改。只要逃得性命,就是 跟著阿母,粗衣淡飯,我也情願。”林之洋道:“俺帶小國王同去,宮娥看見, 這便怎處?莫若等俺回船,小國王暗地逃去,豈不是好?”世子聽了,連連搖頭。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三十七章】 話說世子搖頭道:“兒臣無事不能出官;即使出去,亦有護衛,何能一人上 船。好在近日眾宮娥不來伺侯,明日阿母上轎,兒臣暗藏轎內,即可出去。務望 阿母攜帶!”林之洋道:“只要小國王辦的嚴密,俺自遵命。”到了次日,國王 命人備轎送林之洋回船,並命眾宮娥替林之洋改換男裝,伺候上轎。世子在旁看 見人眾,惟有垂淚,十分著急,忙到轎前附耳道:“此時耳目眾多,不能同去。 兒臣之命,全仗阿母相救。若出十日之外,恐不能見阿母之面。兒臣住在牡丹樓, 切須在意!”送了幾步,哽嚥而去。 林之洋回到船,原來國王昨日備了鼓樂,已將唐敖、多九公護送回來。此時 林之洋見了唐、多二人,惟有再三拜謝;呂氏、婉如、蘭音,也都相見,真是悲 喜交集。林之洋道:“妹夫到海外原為游玩,那知是俺救命恩人。俺在那裡受罪, 本要尋死,因得夢兆,必有仙人相救,俺才忍耐。今仙人還不賞光,卻虧妹夫救 俺出來。”多九公道:“這是林兄吉人天相,所以湊巧得唐兄同來。當日路過黑 齒,唐兄曾有‘以德報德’之話,今日果然應了。可見林兄這場災難,久有預兆, 我們何能曉得。”唐敖道:“舅兄為何步履甚慢?難道國王果真要你纏足麼?” 林之洋見問,不覺又是好笑,又是愧恨道:“他把俺硬算婦人做他的老婆也罷了, 偏偏還要穿耳、纏足。俺這兩腳好像才出閣的新婦,又象新進館的先生,這些時 好不拘束。偏那宮人要早見功,又用猴骨熬湯,替俺薰洗。今雖放的照舊,奈被 猴骨洗的倒像多吃兩杯,只覺害酒軟弱,至今還是無力。當日上去賣貨,曾有一 個喜蛛落在腳上,那知卻是這件喜事!”婉如道:“爹爹耳上還有一副金環,俺 替你取下來。”林之洋道:“那穿耳宮娥也不顧死活,揪著耳朵就是一針,今日 想起,俺還覺痛。這總怪厭火國囚徒把俺胡須燒去,嘴上光光的,國王只當俺年 輕,才有這番災難。聞得國王昨日送妹夫回船,還有謝儀一萬兩,可送來麼?” 唐敖道:“久已送來。舅兄何以得知?” 林之洋將世子屢次送信、諸事照應,並後來求救各話,備細說了。唐敖道: “世子既有患難,我們自應設法救他;況待舅兄如此多情,尤當‘以德報德’。 且世子若非情急,豈肯把現成國王棄了,反去改換女裝,投奔他邦之理?我們必 須把他救出,方可起身,九公以為如何?”多九公道:“‘以德報德’,自應如 此。但如何設法,必須商酌萬全,才好舉行。林兄在宮多日,路徑最熟,可有妙 計?”唐敖道:“這位世子可象歧舌世子?如會騎射,就易設法了。”林之洋道: “世子雖是男裝,他是女人,未必曉得騎射。妹夫如真心救他,俺倒有計,除了 妹夫,別人都不能。”唐敖道:“此等仗義之事,用著小弟,無不效勞。不知是 何妙計?”林之洋道:“據俺主意:到了夜晚,妹夫將俺駝上,一同竄進王宮, 將他救出,豈不是好?”唐敖道:“王宮甚大,世子住處,舅兄知道麼?”林之 洋道:“世子送俺時,他說住在牡丹樓。他們那裡牡丹甚高,到了開時,都是登 樓看牡丹。俺們到彼,只檢牡丹多處找他,自然見面了。”唐敖道:“今晚且同 舅兄竄進王宮,看是如何,再作計較。”多九公道:“林兄因感世子之情,唐兄 只知惟義是趨,都是忿不顧身,竟將王宮內院視為兒戲。請教二位:彼處既是宮 院,外面豈無兵役把守?裡面豈無人夫巡邏?二位進去,設被捉獲,不知又有什 麼良策?據老夫愚見,還需慢慢商量。如此大事,豈可造次!”唐敖道:“小弟 同舅兄至彼,自然加意小心,相機而行,豈敢造次。九公只管放必。” 到了下午,用過晚飯,唐敖身上換了一件短衣;林之洋也把衣服換了。因向 日所穿舊鞋甚覺寬大,即命水手上去另買一雙合腳的。結束停當,天已昏黑。呂 氏恐丈夫上去又惹是非,再三苦勸,林之洋那裡肯聽,即同唐敖別了多九公,踱 進城來。走了多時,到王宮牆下。四顧無人,唐敖駝了林之洋,將身一縱,攛上 牆頭,四處眺望。只聽裡面梆鈴之聲,絡繹不絕。隨即越過幾層高牆,梆鈴之聲, 漸覺稀少。唐敖輕輕道:“舅兄,你看:此處鴉雀無聞,甚覺清靜,大約已到內 院了。”林之洋道:“迎面這些樹木,想是牡丹樓,俺們下去看看。”唐敖隨即 攛入院內。林之洋輕輕跳下,方纔腳踹實地,不防樹林跳出兩隻大犬,狂吠不止, 將二人衣服咬住。那些更夫聞得犬吠,一齊提著燈籠,如飛而至。唐敖措手不及, 連忙摔脫惡犬,將身一縱,攛上高牆。 眾人趕到林之洋跟前,捉燈照道:“原來是為女盜。”內中有個宮人道:“你 們不可胡說!這是國王新立王妃,不知為何這樣打扮?夤夜至此?必有緣故。國 主正在夜宴,且去奏聞,請令定奪。”隨即啟奏,立刻帶到艷陽亭。國王一見, 登時把憐香惜玉之心,又從冷處熱轉過來道:“孤家已命人選你回去,此時你又 自來,是何意見?”林之洋見問,無言可答,惟有發愣。國王笑道:“我知你意 了:你捨不得此處富貴,又來希冀孤家寵幸。你既有此美意,我又何必固卻。只 要你從此將足纏小,自然施恩收入宮內。你須自己要好,莫象從前任性,將來自 有好處。”分付宮人即送樓上,改換女裝,仍派從前宮娥,照舊伺侯,俟足纏好, 隨即奏聞,以便擇吉入宮。眾官娥答應,將林之洋攙到樓上,香湯沐浴,換了衣 履,仍舊梳頭、纏足。林之洋忖道:“今日雖又被難,喜得妹夫未被捉獲。他今 攛在牆上,必探俺的住處,前來相救。俺且用話把宮人驚嚇驚嚇,省得兩足又要 吃苦。”因說道:“俺今日情願進宮,恨不能兩足纏小,好同國王成親;不勞諸 位混來動手。你們待俺有情義,俺日後進宮也有情義;你們待俺利害,少不得俺 有報仇日子!俺要得起時來,莫講你們幾個臭宮娥,就是各宮王妃,俺要他命, 他也脫不過的。”眾宮娥聽了,因想起當日啟奏打肉各事,惟恐記恨,一齊叩頭, 只求王妃高抬貴手,莫記前仇。林之洋道:“俺只論以後,不講從前。你們莫怕, 只管起來。你們教俺莫記前仇,只要依俺三件事。”眾宮娥立起道:“任憑多少, 奴婢無有不遵。不知那三件?只管分付。”林之洋道:“第一件:纏足、搽粉各 事,俺自動手,不准你們費心。可依得?”眾人道:“依得。”林之洋道:“第 二件:世子如來同俺說話,不勞你們立在眼前。可依得?”眾人道:“依得。請 問第三件呢?”林之洋道:“這裡樓房許多,你們另住一間,不要同俺一房。這 件可依得?”眾人聽了,都默默無言。林之洋道:“想是怕俺一人在內,夜間逃 走?也罷,俺在裡間居住,你們都在外間。裡間樓窗,每到夜晚,你們上鎖,將 鑰匙領出。這樣嚴緊,難道還不放心?俺要逃走,今日也不來了。”眾宮娥聽了, 都一齊應道:“這件也依得。”於是忙忙亂亂,各去張羅床帳。林之洋假意用力 把腳裹了,眾人這才放心。天有二更,眾宮娥把樓窗鎖好,領了鑰匙,各去睡了, 不多時,酣聲如雷。 將及三鼓,林之洋睡在床上,忽聽樓窗有人彈指聲,忙到窗前,輕輕問道: “外面是妹夫麼?”唐敖道:“我自從摔脫惡犬,攛在高牆,後來見眾人把你送 到樓上,我也就跟來。此時眾人已睡,你作速開門,隨我回去。”林之洋道:“樓 窗上鎖,不能開放;若驚醒他們,加意防備,更難脫身。據俺主意:妹夫且去, 明日俺同小國王商量討策。你只看樓上掛有紅燈,即來相救。速速去罷!”唐敖 答應。只聽嗖的一聲去了。 次日世子聞知,前來探望。林之洋告知詳細。世子不覺感激涕零道:“恰好 明日乃兒臣誕辰,阿母可分付宮娥備宴與兒臣慶壽,將宴送至兒臣那邊,自有道 理。”林之洋點頭,即白宮人預備送去。天將掌燈,世子命宮人邀樓上眾官娥前 去吃酒。眾人聞世子賞宴,個個歡喜,都要爭去;林之洋隨向眾人去了。世子見 宮娥全到,忙到樓上,開了樓窗,掛起紅燈。忽從房上攛進一人。世子知是唐敖, 連忙倒身下拜。唐敖忙攙起道:“這位莫非就是世子麼?”林之洋連連點頭。唐 敖道:“事不宜遲,我們走罷。”於是把林之洋駝在背上,懷中抱了世子,將身 一縱,跳在牆上;一連越過幾層高牆,才攛到官外。放下世子,林之洋也從肩上 跳下。幸有微月上升,尚不甚黑,三人一齊趲行,越過城池,來至船上,見了多 九公,隨即開船。世子換了女裝,拜林之洋為父,呂氏為母;見了婉如、蘭音, 十分相契。多九公問起名姓,才知世子姓陰,名若花。唐敖聽見“花”字,猛然 想起當日夢中之事。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三十八章】 話說唐敖聞世子名叫若花,不覺忖道:“夢神所說十二名花,我到海外,處 處留神,到今一無所見。惟所遇女子,莫不以花木為名。即如:嫵兒又名蕙兒, 紅紅又名紅薇,亭亭又名紫萱;其餘如廉錦楓、駱紅蕖、魏紫櫻、尹紅萸、枝蘭 音、徐麗蓉、薛蘅香、姚芷馨之類,並無一人缺了花木。我正忖度莫決。今日忽 然現出‘若花’二字,莫非從此漸入佳境?倒要留意了。” 次日林之洋同唐、多二人偶然說起:“那日同國王成親,虧俺給他一概弗得 知,任他花容月貌,俺只認作害命鋼刀,若不捺了火性,那得有命回來。”唐敖 道:“據這光景,舅兄竟是柳下惠坐懷不亂了。”林之洋道:“俺本以酒為命。 自從在他樓上,恐酒誤字,酒到跟前,如見毒藥一般,隨你甚等美酒,俺也不吃。 就只進宮那日,俺要借著裝醉,吃了兩杯,除此並無一滴入口。若比古人,不知 又叫什麼?”多九公道:“當日禹疏儀狄,絕旨酒,今林兄把酒視如毒藥,如此 說來,尊駕又學大禹行為了。”林之洋道:“他們國中以金錢為貴。俺進宮第二 日,國王命宮人賜俺珠寶,並命收掌金錢宮人每月送俺金錢一擔,隨俺用度。俺 看那錢就如糞土一般,並不被他打動。若比古人,不知又叫什麼?”唐敖道:“當 日王衍一生從不言錢,他的妻子故意將錢放在房中,擋住走路,意欲逼他說出一 個錢字。誰知王衍看見,因堵住走路,教他妻子把‘阿堵物’拿開,畢竟總不言 錢。無非嫌他銅臭,所以絕口不談。那知今人一經講起銀錢,心花都開,不但不 嫌他臭,莫不以它為命;並且歷來以命結交他的,也就不少。你只看那錢字身傍 兩個‘戈’字,若妄想親近,自然要動干戈,鬧出人命事來。今舅兄把他視如糞 土,又是王衍一流人物了。”林之洋道:“俺在樓上被他穿耳、毒打、倒吊,這 些魔難,不過一時,都能耐得。最教俺難熬的,好好兩隻大腳,纏的骨斷筋折, 只剩枯骨包著簿皮,日夜行走,十指連心,疼的要死。這般凌辱,俺能忍受逃得 回來,只怕古人中要找這樣忍耐的也就少了。”多九公道:“當日蘇武出使匈奴, 吃盡千辛萬苦,數年之久,方能逃回,也算受盡苦楚了。”林之洋道:“俺講的 並非這個:要請問受人百般凌辱,能夠忍耐的,不知古人中可有一個?”唐敖道: “若講能夠忍耐的,莫若本朝去世不久的婁師德了:他告訴兄弟,教他唾面自乾。 人唾他面,他能聽其自乾,可見凡事都可忍耐。以此而論:舅兄又是婁師德一流 人物了。”多九公道:“林兄把這些都能看破,只怕還要成仙哩。”唐敖笑道: “九公說的雖是,就只神仙從來見有纏足的,當日有個赤腳大仙,將來只好把舅 兄叫作‘纏足大仙’了。” 三人說說笑笑,行了幾時。這日,唐敖立在柁樓,遠遠望去,只見對面霞光 萬道,從中隱隱現出一座城池。多九公把羅盤看一看道:“唐兄:前面已到軒轅 國。此是西海第一大邦,我們要暢遊幾日了。”當時到了軒轅,將船泊岸。林之 洋腳己養好,自去賣貨。唐、多二人上岸,遠遠望那城郭,就如峻嶺一般,巍巍 蕩蕩,景像非凡。唐敖道:“城郭離此還有若干路程?”多九公道:“前面有座 玉橋,過了玉橋,穿過梧林,不過三四裡,就可到了。”不多時,步過玉橋,迎 面無數梧桐,一望無際,桐林之內,俱是鳳凰來往飛騰。唐敖道:“怪不得古人 言:‘軒轅之邱,鸞鳥自歌,鳳鳥自舞,’果然不錯。”只見那邊有對鳳凰,來 來往往,一上一下,盤旋飛舞,就如錦繡一般。越看越愛,不覺贊好道:“前在 麟鳳山雖見鳳凰,卻未看他飛舞;那知此處卻有如此大觀!”多九公道:“唐兄 既要領略此國風景,何不且到城中?此地鳳凰如別處雞鴨一般,到處皆是,若看 鳳舞,終日還看不完哩。”唐敖聽罷,即出梧林,走了多時,田野中已有人煙, 都是人面蛇身,一條蛇尾,盤交頭上;衣冠言談,與天朝無異;舉止面貌,亦甚 秀雅。走進城來,街市雖有十數丈之寬,那些作買作賣,來來往往,仍是挨擠不 動,市中所賣鳳卵,如別處雞蛋一樣,擺列無數。 忽聽吆吆喝喝,街上人都向兩旁閃開。只見一人手執一柄黃傘,寫“君子國” 三個大字,傘下罩著一位國王:生得方面大耳,品貌端嚴,身穿紅袍,頭戴金冠, 腰中佩劍。許多隨從。騎著一匹文虎過去。隨後又有一傘,寫著“女兒國”,傘 下罩著一位國王:生得眉清目秀,面白唇紅,頭戴雉尾冠,身穿五彩袍,騎著一 匹犀牛。也是許多跟隨,簇擁過去。唐敖道:“此時君子、女兒兩位國王忽然到 此,不知何故?莫非都屬軒轅所轄,前來朝賀麼?”多九公道:“他們各霸一方, 向來並無統屬。此番到此,大約素日契好,前來拜望,亦未可知。”唐敖搖頭道: “小弟記得:我們自從今正來到海外,所過之國,第一先到君子,其次大人、淑 士……以至女兒,共計三十國。走了九月之久,才到此地。若君子國王來此,往 返豈不要走年半之久?如此遙遠,特來拜望,只怕未必。”多九公道:“我們因 要賣貨,不問道路遙遠,只檢商販通處繞去,所行之地,並非直路,所以耽擱。 他們直來直往,何須多日。當日我們在君子國同吳氏弟兄閒談,他家僕人,曾有 ‘國王要到軒轅’之說;前在女兒國,若花侄女在宮,亦向林兄言過,國王要來 軒轅。可見二位國王俱走在我們之後,卻到在我們之先。直來直往,即此可為明 證。但這兩國畢竟為何到此,待老夫且去打聽。” 不多時,回來道:“此番我們來的湊巧。此地國王,乃黃帝之後,向來為人 聖德。凡有鄰邦,無論遠近,莫不和好。而且有求必應,最肯排難解紛,每遇兩 國爭鬥,他即代為解和,海外因此省了許多刀兵,活了若干民命。今年恰值一千 歲整壽,臣民俱獻梨園祝嘏,遠近各國齊來慶賀。明日就是壽誕之期。今日各國 都在千秋殿預祝,大排筵宴,殿外共有數十處梨園演戲。無論軍民,只管進去瞻 仰,竟是‘與民同樂,共躋壽域’之意。我們何不同去看看?”唐敖聽罷,不勝 之喜,隨即舉步道:“請教九公:此地國王何以竟有千秋之壽?”多九公道:“老 夫記得古人言:‘軒轅之人,不壽者八百歲。’大約千歲還不算高壽哩。”唐敖 道:“以此看來:軒轅之人,雖非大羅神仙,也可算得地仙了。當日軒轅黃帝騎 龍上天,小臣不捨,有持龍須而墮的,有抱其弓而號的。那些小臣,既有隨去之 意,何必這等號呼?若凡心未退,縱能跟去,又有何益?倘主意拿定,心如死灰, 何處不可去,又何必持其龍須以為依附?未免可笑!”多九公道:“難道今日唐 兄之心已如死灰麼?”唐敖道:“豈但今日!”多九公笑道:“唐兄又要發呆了!” 說笑間,迎面有座沖霄牌樓,霞光四射,金碧輝煌,上有四個金字,寫的是 “禮維義范”。穿過牌樓,又是一座金門。走過金門,才望見千秋殿。那殿約有 十餘丈高,極其寬大;四面部是亭台樓閣,將千秋殿環抱居中。各處音樂不斷, 接接連連,都是梨園演戲。唐敖一心要看國王,無心看戲,直向千秋殿走來。殿 外立著一對青鸞,身高六尺,尾長一丈,其形如鳳,渾身青翠,鳴的悠揚宛轉, 就如五音齊奏一般。唐敖道:“怪不得古人以鸞鳴叫作‘鸞歌’,真比歌兒唱的 還妙。九公!你看那個身形略小的,想是雌鸞了?為何雄鳴他鳴,雄不鳴他也不 鳴呢?”多九公道:“那個小的雖是雌鸞,真實名‘和’。《禮》去:‘在輿則 聞鸞和之音。’上古之時,鸞輿順動,此鳥輒集車上,雄鳴於前,雌應於後。所 以雄鳴雌也鳴了。” 原來殿上也是演戲。那看的人雖加人山人海,好在國王久已出示,毋許驅逐 閒人,悉聽庶民瞻仰。二人擠在人叢中,也步入殿內。只見主位坐著軒轅國王: 頭戴金冠,身穿黃袍,後面一條蛇尾,高高盤在金冠上。殿上許多國王,都是奇 形怪狀。唐敖略略看了一遍,內中除君子、大人、智佳、女兒各國約略曉得,其 余俱是素昧平生。因暗暗問道:“請教九公:小弟聞得軒轅之人有‘尾交首上’ 之說,想來就是主席國王了。其餘這些國王,除了我們到過的,內中許多奇形怪 狀,小弟看來看去,只覺眼花撩亂,辨不明白。那邊有位國王,頭上披著長髮, 兩腿伸在殿上約有兩丈長,其國何名?”多九公輕輕答道:“這是長股國,又名 有喬國。我們天朝以雙本續足,叫作‘高蹺’,就是仿他作的。長股之旁有位國 王,一個大頭、三個身驅的,名叫三身國。三身對面有個身有雙翼、人面鳥嘴的, 名叫歡兜國。歡兜上首有位頭大如斗、身長三尺的,名叫周饒國。就是能做飛車 的周饒。迎面有位腳脛相交的,名叫交脛國。交脛旁邊有位面中三目、一只長臂 的,名叫奇肱國。奇肱下首坐著一位三首一身的,名叫三首國。”唐敖道:“那 邊一位三身一首,這邊一位三首一身,兩位設或對看,只怕彼此都有羨慕之意哩。” 林之洋聽見此處演戲,也來殿上,恰好三人遇在一處。唐敖道:“這些國王, 舅兄都熟識麼?”林之洋看了,也有認得的,也有認不得的,諸如三苗、丈夫之 類,都向多九公暗暗請教一番。唐敖道:“內中有個‘舅夫國’,九公可曾看見?” 多九公道:“海外各國,老夫雖未全到,但這國名無有不知,從未見有‘舅夫’ 之說。唐兄從何見來?”唐敖道:“林兄是小弟妻舅,女兒國王又是小弟妻舅之 夫,以此而論,那女兒國王豈非小弟‘舅夫’麼?”多九公笑道:“若論親眷, 唐兄還是女兒園王的妻妹婿哩。據老夫愚見,林兄須要躲避躲避;惟恐令夫見你 在外丟丑,把腳放大,一時氣惱,倘命保母過來,那定痛人參湯,老兄又要吃一 杯了。”林之洋道:“你們二位也躲避躲避才好,俺聞黑齒國王背後狠怪你們哩。” 唐敖道:“我們同他毫無干涉,為何要怪?”林之洋道:“他說自從你們到他國 中談了一回文,把他國中文風弄壞,至今染了你們習氣,還是黑氣沖天哩。”唐 敖道:“如今淑士國王四處訪拿獵戶,智佳國王四處訪拿和尚,聞得也因談文弄 的禍根。舅兄可曉得?”林之洋道:“俺不曉得。”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 只怕‘鳥槍打’同那‘到處化緣’舊案發作了。”林之洋道:“兩位國王如把俺 捉去,俺在他眼前多稱幾個‘晚生’,自然把俺放了。”多九公道:“你看殿上 厭火國王那張大嘴忽又冒出火光,林兄小心胡須要緊!此時才留幾根兒,莫被燒 去,教人看著眼饞,又要生出穿耳、裹腳那些花樣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三十九章】 話說林之洋同唐、多二人嘲笑,招架不住,漸覺詞鈍。因眾國王在殿上 閒談,就勢說道:“九公且莫鬥趣。你看那邊智佳國王同軒轅國王說話,他 把軒轅國王稱作‘太老太公’,這是甚麼稱呼?”多九公道:“智佳之人向 來壽相最短,大約不過四五十歲就算一世。今軒轅國王業已千歲;若論世誼, 同他二十代祖宗就算相交。所以智佳國王無可相稱,只好稱作‘太老太公’。 好在今日眾國王所說之話,都學軒轅口音,十分易懂,省得唐兄問來問去, 老夫又作通使了。” 只聽那邊長臂國王向長股國王道:“小弟同王兄湊起來,卻是好好一個 漁翁。”長股國王道:“王兄此話怎講?”長臂國王道:“王兄腿長兩丈, 小弟臂長兩丈。若到海中取魚,王兄將我駝在肩上:你的腿長,可以不怕水 漫,我的臂長,可以深處取魚;豈非絕好漁翁麼?”長股國王道:“把你駝 在肩上,雖可取魚;但你一時撒起尿來,小弟卻朝何處躲呢?”翼民國王道: “聶耳王兄耳最長大,王兄盡可躲在其內。”結胸國王道:“聶耳王兄耳雖 長大,但他近來耳軟,喜聽讒言,每每誤事。”穿胸國王道:“據小弟愚見: 莫若躲在兩面王兄浩然巾內,倒還穩妥。”毛民國王道:“浩然巾內久已藏 著一張壞臉。他的兩面業已難防,豈可再添一面。若果如此,找們只好望影 而逃了。”兩面國王道:“那邊現在有位三首王兄,他就是三面,為何王兄 又不望影而逃呢?”大人國王道:“莫講三首王兄只得三面,就是再添幾面, 又有何妨。他的喜怒愛惡,全擺臉上,令人一望而知,並且形象總是一樣, 從無參差;不比兩面主兄對著人是一張臉,背著人又是一張臉,變幻無常, 捉摸不定,不知藏著是何吉兇,令人不由不怕,只得望影而逃了。”淑士國 王道:“小弟偶然想起天朝有部書,是夏朝人作的,晉朝人注的,可惜把書 名忘了。上面注解曾言‘長股人常駝長臂人入海取魚’,誰知長臂王兄今日 巧巧也說此話,倒像故意弄這故典,以致諸位王兄從中生出許多妙論。” 元股國王道:“此書小弟從未看過,不知載著甚麼?”黑齒國王道:“小 弟當日曾見此書,上面奇奇怪怪,無所不有,大約諸位王兄同小弟家譜都在 上面。”白民國王道:“若果如此,小弟現在正修家譜,將來倒要購求一部 考考宗派。”歧舌國王道:“若提家譜,小弟每要修理,竟無從下筆,當初 不知何人硬將我國派作歧舌,又有人喚作反舌,那‘歧舌’二字,業已可厭, 至於‘反舌’,尤其荒唐。況天朝向來有鳥名叫反舌,此人比鳥,豈非不倫 麼?”無囗【綮換糸為月】國王道:“小弟聞那反舌一交五月,他即無聲; 此時已交十月,王兄還照常開談,其非反舌,可想而知。那是前人把你委屈 了。”巫鹹國王道:“小弟聞得海外麟鳳山有個反舌,他是不按時令只管亂 叫,或者王兄是他支派,也未可知。”小人國王道:“王兄日後如修家譜, 這條倒可采取的。”歧舌國王道:“小弟因這反舌二字不過說他比得不倫, 怎麼王兄竟將小弟同禽鳥論起支派?這更胡鬧了!”君子國王道:“天朝書 上雖有反古鳥,但世間俗稱卻是百舌。即如當日蜀王望帝名子規,今杜鵑亦 名子規。命名相同的甚多,亦有何得。”歧舌國王道:“話雖如此,但這名 字究竟不雅。小弟意欲奉求諸位替我改換一字。”長人國王道:“敝處國號 向以‘長人’為名。據小弟愚見:王兄國號莫若也以‘長’字為名,就叫‘長 舌’。我們聯起宗來,豈不是好?”歧舌國王道:“小弟即使換個‘長’字, 何能與兄就算同宗?王兄此話,未免過於矯強。難道如今世上聯宗都是這樣 麼?”智佳國王道:“近來世上聯宗有兩等:有應聯而不聯的;有不應聯而 聯的。即如,兩人論起支派,當初本是一家,此時敘起,原當聯宗,無如現 在一貧一富,或一貴一賤,那富貴人恐其玷辱,躲之尚恐不及,豈肯與之聯 宗?只好把那‘根本’二字暫置度外。又有一等,論起支派,本非一家,無 須聯宗:因一時同在富貴場中,彼此門第相等,要圖親熱,所以聯起宗來: 誰知他不認本家,只顧外面混去聯宗,把根本弄的糊里糊塗,久而久之,連 他自己也辨不出是誰家子孫了。”長人國王道:“這是世俗常情,近來每多 如此。弟雖不才,現在忝為一國之主,想來也無玷辱王兄之處。將來我們如 果聯宗,我算你家支派也可,你算我家子孫也可,這有何妨!”歧占國王搖 頭道:“王兄這句話,把我算了你家子孫,未免言重了!別的事情可以矯強 算得,怎麼把我算起人家子孫?況貴邦人莫不身長,故有‘長’字之名;敝 處人舌又不長,為何喚作‘長舌’?”毗騫國王道:“王兄素精音律,他日 小弟敬詣貴邦,王兄如將韻學賜教,小弟定贈美號,以為‘投桃之報’。王 兄意下如何?”歧舌國王道:“此事雖可,但恐傳了韻學,庶民聞知,只怕 賤內還有離異之患哩。” 伯慮國王道:“諸位王兄都講修理家譜,歧舌王兄又要更正國名,都是 極美之事。小弟雖有此志,但終年抱病,兼之俗務紛紜,精神疲憊,近來竟 如廢人一般。小弟因想人生在世,無論賢愚,莫不秉著氣血而生,為何敝處 人向多短壽?即如小弟現在年未三旬,業已老邁。女兒王兄比我年長,卻如 此少壯,想來必有服食養生妙術,何不指教一二?”女兒國王道:“王兄本 有養命金丹,今不反本求源,倒去求那服食養生之術,即使有益,何能抵得 萬分之一,豈非捨實求虛麼?”厭火國王道:“王兄如將諸務略為看破,憂 慮稍為減些,把心放寬,不必只管熬夜,該睡則睡,該起則起,也就是養生 之術了。”勞民國王搖著身子道:“倒是敝處人每日跑來跑去,勞勞碌碌, 不知憂愁為何物。到了夜間,把頭才放枕上,卻已沉沉睡去。無論何時,總 是這樣。誰知過來過去,無災無病,倒會敷衍百歲光景。”軒轅國王道:“據 這言談,可見勞心勞力,竟是大相懸殊。”犬封國王道:“伯慮王兄尊軀既 弱,問不弄些飲食調養?即如小弟一生無所好,就只最喜講究享點口福。今 日吃了這幾樣,明日又吃那幾樣,總是想著法兒,變著樣兒,給他一味狠吃。 並且把他就算一件工課,每日苦思惡想,自然生出許多可口東西,況心機與 其用在別的事上,何不用在自己身上,樂得嘴頭快活,豈不有趣?”伯慮國 王道:“此說雖善,無如小弟絲毫不諳,這卻怎好?”犬封國王道:“這有 何難!王兄如高興,將來小弟即到貴邦奉陪王兄住幾時,就近指撥貴包,不 過一年半載,再無不妙。但必須小弟在彼日日親嘗口味,時時指點,方能日 見其妙。”豕喙國王道:“小弟素於烹調雖不甚精,也還略知一二。伯慮王 兄如邀犬封王兄,小弟也可奉陪,或者可以稍參末議,亦未可知。” 正在談論,誰知女兒國王忽見林之洋雜在眾人中,如鶴立雞群一般,更 覺白俊可愛,呆呆望著,只管發愣。眾國王見他出神,也都朝外細看:那深 目國王手舉一只大眼,對著林之洋更是目不轉睛;聶耳國王只將兩耳亂搖; 勞民國王更將身子亂擺;無腸國王惟有望著垂涎;囗【足支】踵國王只管踮 著腳尖兒仔細定睛。林之洋被眾人看的站立不住,只得攜了唐、多二人,走 出殿外。多九公道:“看這光景,不獨女兒國王難割舊愛,就是眾國王也有 許多眷戀之意哩。”說的林之洋滿面通紅,唐敖惟有發笑。 一連游了幾日,林之洋貨物十去八九。這日,天朝來了一只貨船,尹元 寄有書信。唐敖拆看,才知駱紅蕖姻事業已說定,十分歡悅。登時開船。 行了幾時,又過幾個小國,如三苗、丈夫之類,唐敖仍同多九公各處游 玩,林之洋貨物將及賣完。這日,大家談起海外各國,唐敖偶然想起前在智 佳猜謎,林之洋曾以“永錫難老”打個“不死國”,因問多幾公,才知就在 鄰近。並聞:國中有座員邱山,山上有顆不死樹,食之可以長生;國中又有 赤泉,其水甚紅,飲之亦可不老。所以唐敖要去走走。無如此國僻處萬山中, 須過許多海島,才至其地,乃人跡罕到之處多九公意欲不去。林之洋聞彼處 有個赤泉,心裡也想飲些泉水,希冀長生;兼之唐敖因古人有“赤泉駐年, 神木養命;稟此遐齡,悠悠無竟”之話,那怕難走,執意要去。因此打起羅 盤,竟朝不死國進發。喜得正是小陽春當令,還不甚冷。 這日,三人正在船後閒談,多九公忽然囑付眾水手道:“那邊有塊烏雲 漸漸上來,少刻即有風暴,必須將篷落下一半,繩索結束牢固;惟恐不能收 口,只好順著風頭飄了。”唐敖聽罷,朝外一望,只見日朗風情,毫無起風 形象。惟見有塊烏雲,微微上升,其長不及一丈。看罷,不覺笑道:“若說 這樣晴明好大卻有風暴,小弟就不信了。難道這塊小小烏雲就藏許多風暴! 那有此事!”林之洋道:“那明明是塊風雲,妹夫那裡曉得。”言還未了, 四面呼呼亂響,頃刻狂風大作,波浪滔天。那船順風吹去,就是烏雅快馬也 趕他不上。越刮越大,真是翻江攪海,十分利害。唐敖躲在艙中,這才佩服 多九公眼力不錯。這個風暴,再也不息。沿途雖有收口處,無奈風勢甚狂, 哪裡由你做主。不但不能收口,並且船篷被風鼓住,隨你用力,也難落下。 一連刮了三日,這才略略小些,用盡氣力,才泊到一個山腳下。唐敖來到後 梢,看眾人收拾篷索。林之洋道:“俺自幼年就在大洋來來往往,眼中見的 風暴也多,從未見過無早無晚,一連三日,總不肯歇。如今弄的昏頭昏腦, 也不知來到甚麼地方。這風若朝俺們來的舊路刮去,再走兩日。只怕就可到 家了。” 唐敖道:“如此大風,卻也少見,此時順風飄來,又有若干路程?此處 是何名?”多九公道:“老夫記得此處叫作普度灣。岸上有條峻嶺,十分高 大,自來從未上去。至於程途,若以此風約計,每日可行三五千里。今三日 之久,已有一萬余裡。”林之洋道:“春間俺同妹夫說水路日期難以預定, 就是這個緣故。”唐敖因風頭略小,立在柁樓,四處觀望。只見船旁這座大 座大嶺,較之東口麟鳳等山甚覺高闊,遠遠看著,清光滿目,黛色參天。望 了多時,早已垂涎要去游玩。林之之洋因受了風寒,不能同去;即同多九公 上岸。喜得那風被山遮住,並不甚大,隨即上了山坡。多九公道:“此處乃 海外極南之地,我們若非風暴,何能至此!老夫幼年雖由此地路過,山中卻 未到過,惟聞人說,此地有個海島,名叫小蓬萊。不知可是?我們且到前面, 如有人煙,就好訪問。”又走多時,迎面有一石碑,上鐫“小蓬萊”三個大 字。唐敖道:“果然九公所說不錯。”繞過峭壁,穿過崇林,再四處一看: 水秀山清,無窮美景:越朝前進,山景越佳,宛如登了仙界一般。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熾天使書城
【第四十章】 話說二人游玩多時,唐敖道:“我們前在東口游玩,小弟以為天下之山,無 出其右:那知此山處處都是仙境。即如這些仙鶴麋鹿之類,任人撫摩,並不驚走。 若非有些仙氣,安能如此?到處松實柏子,啖之滿口清香,都是仙人所服之物。 如此美地,豈無真仙?原來這個風暴,卻為小弟而設。”多九公道:“此山景緻 雖佳,我們只顧前進,少刻天晚,山路崎嶇,如何行走?今且回去。明日如風大 不能開船,仍好上來。林兄現在有病,我們更該早回才是。”唐敖正游的高興, 雖然轉身,仍是戀戀不捨,四處觀望。多九公道:“唐兄:要象這樣,走到何時, 才能上船?設或黃昏,如何下得山去?”唐敖道:“不滿九公說:小弟自從登了 此山,不但利名之心都盡,只覺萬事皆空。此時所以遲遲吾行者,竟有懶入紅塵 之意了。”多九公笑道:“老夫素日常聽人說:讀書人每每讀到後來入了魔境, 要變成‘書獃子’。尊駕讀書雖未變成書獃子,今游來游去,竟要變成‘游呆子’。 唐兄快些走罷,不要鬥趣了。”唐敖聽罷,仍是各處觀望。忽見迎面走過一個白 猿,手中拿著一枝靈芝,身長不滿二尺,兩隻紅眼,一身硃砂斑,極其好看。多 九公道:“唐兄:你看白猿手中那枝靈芝,必顯仙草。我們何不把他捉住,將靈 芝分吃,豈不是好?”唐敖點頭。都向白猿趕來,登時趕到跟前,剛要用手去捉, 那白猿連攛帶跳,卻又跑遠。一連數次,總未捉住。好在白猿所去之路,就是下 山舊路。正在追趕,路旁有個石洞,白猿跑了進去。唐敖趕至跟前,恰好此洞甚 淺,毫不費力,用手捉住,將靈芝奪過,給多九公吃了。多九公十分歡喜,把白 猿接過,抱在懷中,急急下山。 到了船上,林之洋因身上不爽,業已睡了。婉如聽見捉住白猿,向多九公討 來,用繩縛住,與蘭音、若花一同攛耍。唐敖吃了晚飯,將衣囊收拾安置。次日 轉過順風,眾人收拾開船,唐敖卻早早上山去了。等候到晚。呂氏不見唐敖回來。 甚不放心,林之洋病在床上,聽見此事,也甚著急,次日,托多九公同眾水手分 路去找。多九公因吃了靈芝,只覺腹瀉,不能前去。眾水手尋訪一日,毫無消息。 林之洋病體略好,也支撐上去。一連找了幾日,那有蹤影。這日多九公肚腹已好, 因向林之洋道:“我看唐兄此番來至海外,名雖游玩,其實並不為此,大約久有 修行了道之意。前者林兄有病,老夫同他上山游了多時,他竟懶於下山。後來因 我再三催逼,明知不能脫身,就借趕捉白猿同老夫回來。到了次口,並不約我, 卻一人獨往。豈非看破紅塵,頓開名韁利索麼?況他久已服了肉芝,又食朱草, 並非毫無根基之人。我們三人一路同游,這些肉芝、朱草,獨他一人得去,豈是 等閒?而且前在東口、軒轅等處,口中業已露意;兼之林兄前在女兒國又有異夢; 那歧舌通使又聞異人有唐氏大仙之稱,以此看來,此人必是成仙而去。今已數日, 豈有回來之理?我勸林兄不必找了。你就再找兩月,也是枉然。”林之洋聽了, 雖覺有理;但至親相關,何能歇心?仍是日日尋找。眾水手也小知催過幾十遍, 要想回去,無奈林之洋夫妻務要等唐敖回來,才肯開船。 這日眾水手因等的心焦,大家約齊,來至船中,向林之洋道:“這座大嶺既 無人煙,又多猛獸,我們每夜提著器械,輪流巡更,還不放心,何況唐相公一人 獨往?今已去了多日,即不遭猛獸之害,就是餓也餓死了,何能等到今日?我們 再不開船,徒然耽擱。趁著順風不走,一經遇了逆風,缺了水米,只顧等他一人, 大家性命只怕都要送在此處了。”眾人說之再再,林之洋只管搔首,毫無主意。 呂氏在內說道:“你們眾人說的也是。但俺們同唐相公乃骨肉至親,如今不得下 落,怎好就走?倘唐相公回來不見船隻,豈不送他性命?你們既要回去,俺們也 不多耽時日,就以今日為始,再等半月,如無消息,任憑開船就是了。”眾人無 可奈何,只得靜靜等候,每日怨聲不絕。林之洋只作不知,仍是日日上山。不知 不覺,到了半月之期,眾水手收拾開船。林之洋心猶不死,務要約了多九公再到 山上看看,方肯開船。多九公只得同了上山,各處跑了多時,出了幾身大汗,走 的腿腳無力,這才回歸舊路。行了數里,路過小蓬萊石碑跟前,只見上面有詩一 首,寫的龍蛇飛舞,墨跡淋漓,原來是首七言絕句: 逐浪隨波幾度秋,此身幸未付東流。 今朝才到源頭處,豈肯操舟復出游! 詩後寫著:“某年月日,因返小蓬萊舊館,謝絕世人,特題二十八字。唐敖偶識。” 多九公道:“林兄可看見了?老夫久已說過,唐兄必是成仙而去,林兄總不相信。 他的詩句且不必講,你只看他‘謝絕世人’四字,其餘可想而知。我們走罷,還 去癡心尋找甚麼!”回到船上,將詩句寫出,給呂氏諸人看了。林之洋無可奈何, 只得含著一把眼淚,聽憑眾人開船。蘭音望著小蓬菜惟有慟哭;婉如、若花也淚 落不止。登時揚帆往嶺南而來。一路無話。 走有半年之久,於次歲六月到了嶺南。多九公各自交代回去。林之洋同妻女 帶著蘭青、若花回家,見了江氏,彼此見禮。眾水手將行李發來。再細細查點唐 敖包裹,所有衣履被褥都在行囊之內,惟筆硯不知去向。林之洋夫婦睹物傷情, 好不悲感。江氏問知詳細,也甚歎息,因說道:“姑娘那邊這兩年不時著人問信, 並囑如有回來之期,千萬送個信去,以免懸望。”林邊洋不覺頓足道:“這事教 俺怎對妹子!他埋怨還是小事,倘悲慟成病,又送一條性命,這便怎處?”呂氏 道:“此時莫若暫且隱瞞。俺們見了姑娘,就說姑爺已上長安,等赴試後,方能 回來。如此支吾,且保眼下清靜。俟過幾時,再作商量。”林之洋道:“你身上 有孕,不便前去。明日俺去見見妹子,只好權且扯謊。但妹夫包裹須要藏好,惟 恐妹子回來看見,不大穩便。” 呂氏道:“剛才蘭音甥女要去見他寄母,明日就便把他帶去。”林之洋道: “論理自應把他送去;倘他口角不穩,露出話來,那便怎好?也罷,俺同九公商 量,且把蘭音、若花暫寄九公家內,同他甥女且去作伴,俺們慢慢再議氏久之計。” 當時同多九公議定,把蘭音,若花送了過去。二人摸不著頭腦,又不敢違拗,只 得暫且住下。喜得多九公把兩個甥女也接來作伴,一名田鳳囗【儇左人換右羽】。 一名秦小春,幼年都跟多九公讀書,生得品貌俊禿,詩書滿腹,而且都是一手好 針黹,蘭音、若花就使跟著習學。好在四人年紀相仿,每逢閑暇,談談文墨,倒 也消遣。林之洋諄托多九公一切照應。回到家中,囑付丈母女兒千萬不可露風。 次日,雇了小船,帶了水手,把女兒國聽送銀子發到船上,向唐家而來。 那唐敖妻子林氏自從得了唐敖降為秀才之信,日日盼望。後來得了家書,才 知丈夫雖回嶺南,因郁悶多病,羞歸故鄉,已同哥嫂上了海船,飄洋去了。林氏 聽了此信,恐丈夫受不慣海面辛苦,不時焦心,常與女兒小山埋怨哥嫂不了;就 是唐敏夫婦,也是時常埋怨。不知不覺,過了一年。這日,唐小山因想念父親, 悶坐無聊,偶然題了一首思親詩,是七言律詩一首: 夢醒黃梁擊唾壺,不歸故里覓仙都。九皋有路招雲鶴。 三匝無枝泣夜烏。松菊荒涼秋月淡,蓬萊縹緲客星孤。 此身雖恨非男子,縮地能尋計可圖。 小山寫完,只見唐敏笑嘻嘻走來,把詩看了,不覺點頭道:“滿腔思親之意,句 句流露紙上,不意侄女詩學近來竟如此大進!末句意思雖佳,但茫茫大海,從何 尋訪?大約不久也就同你母舅回來了。”小山侍立一旁道:“今日叔父為河滿面 笑容?莫非得了父親回來之信麼?”唐敏道:“剛才我在學中見了一道恩詔,乃 盛世礦典,自古罕有。欣逢其時,所以不覺歡喜。”小山說:“是何恩詔?莫非 太后把天下秀才賞了官職,叔父從此可以作官麼?”唐敏笑道:“若把天下秀才 都去作官,那教書營生倒沒人作了。你道此詔為何而發?原來太后因女後為帝。 自古少有:今登極以來,十有余年,屢逢大有,天下太平;明年恰值七旬萬壽; 因此特降恩旨十二條。至於百官紀錄,士子廣額,另有恩旨十餘條,不在此詔之 內。此十二條專指婦女而言,真是自古未有曠典。”小山道:“叔父可曾把詔抄 來?”唐敏道:“我因這詔有十二條之多,兼之學中眾友都要爭看,未曾抄來。 喜得逐條我都記得。你且坐了,聽我慢慢細講: 第一條:太后因孝為人之根本,凡婦女素有孝行,或在家孝敬父母,或 出嫁孝敬公姑,如賢聲著於閨閫,令地方官查奏,賜與旌表牌匾。 第二條:太后因‘求悌’二字皆屬人之根本,但世人只知婦女以孝為主, 而不言悌;並且自古以來,亦無旌獎。殊不知‘悌’之一字,婦人最關緊要, 其家離合,往往關係於此,乃萬不可缺的。苟能姒娣相睦,妯娌同心,互相 敬愛,彼此箴規,即是克盡悌道,查明亦賜旌獎。 第三條:太后因‘貞節’二字自古所重,凡婦女素秉冰霜,或苦志守節。 或被污不屈,節烈可嘉者,俱賜旌表。 第四條:太后因壽為五福之首,凡婦人年屆古稀,家世清白者,賜與壽 杖牌匾。 第五條:太后因大內宮娥,拋離父母,長處深宮,最為淒涼。今命查明, 凡入宮五年者,概行釋放,聽其父母自行擇配;嗣後采選釋放,均以五年為 期。其內外臣民人等,凡侍婢年二十以外尚未婚配者,令其父母領回,為之 婚配;如無父母親族,即令其主代為擇配。 第六條:太后因貧寒老媼,肩不能擔,手不能提;既無六親之靠,又乏 薪水之資,每逢饑寒,坐以待斃,情實堪傷。今命天下郡縣設造養媼院。凡 婦人四旬以外,衣食無出;或殘病衰頹,貧無所歸者,准其報名入院,官為 養贍,以終其身。 第七條:太后因貧家幼女,或因衣食缺乏,貧不能育;或因疾病纏綿, 醫藥無出;作棄之道旁,即送入尼庵,或賣為女優。種種苦況,甚為可憐。 今命郡縣設造‘育女堂’。凡幼女白襁褓以至十數歲者,無論疾病殘廢,如 貧不能育,准其送堂,派令乳母看養;有願領回撫養者,亦聽其便。其堂內 所育各女,俟年至二旬,每名酌給妝資,官為婚配。 第八條:太后因婦人一生衣食莫不倚於其夫,其有夫死而孀居者,既無 丈夫衣食可恃,形只影單,饑寒誰恤。今命查勘,凡嫠婦苦志守節,家道貧 寒者,無論有無子女,按月酌給薪水之資,以養其身。 第九條:太后因古禮‘女子二十而嫁’。負寒之家,往往二旬以外,尚 未議婚;甚至父母因無力妝奩,貧圖微利,或售為侍妾,或賣為優娼,最為 可憫。今命查勘,如女年二十,具家實系貧寒,無打妝奩,不能婚配者,酌 給妝奩之資,即行婚配。 第十條:太后因婦人所患各症,如經癸帶下各疾,其症尚緩;至胎前產 後以及難產各症,不獨刻不容緩,並且兩命攸關。故孫真人著《千金方》, 特以婦人為首,蓋即《易》基乾坤,《詩》首《關睢》之義,其事豈容忽略。 無如貧寒之家,一經患此,既無延醫之力,又乏買藥之資,稍為耽延,逐至 不救。婦人由此而死者,不知凡幾。亟應廣沛殊恩,命天下郡縣延訪名醫, 各按地界遠近,設立女科;並發御醫所進經驗各方,配合藥料,按症施捨。 第十一條:太后因《內則》有‘不涉不撅’之訓,蓋言婦人不因涉水則 不蹇裳,是婦女之體,最直掩密,其屍骸尤不可暴露。倘貧寒之家,婦女歿 後,無力置備棺木,令地方官查明,實系赤貧,給與棺木殯葬;如有暴露道 途者,亦即裝殮掩埋。 第十二條:太后因節孝婦女生前雖得旌表,們歿後遽使泯滅無聞,未免 可惜。特沛殊恩,以光泉壤,命各郡縣設立‘節孝祠’。凡婦女事關節孝, 無論生前有無旌表,歿後地方官查明,准其入祠,春秋二季,官為祭祀。 你道這十二條恩詔可是曠古未有之事麼?誰知此詔甫經頒發,大後因見蘇蕙織錦 回文《璇璣圖》,甚為喜愛,時刻翻閱,竟於八百言中,得詩二百余首,歡喜非 常,即親自作了一篇序文。恰好就從這個《璇璣圖》上生出一段新聞,卻是你們 閨中千載難逢際遇。你道奇也不奇?”說罷,把序文取了出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浮雲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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