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蕊自與雪香別後,日日望出院信息,卻數月不見雪香來院,心甚惶惑,憂思過度,
染病在床,日就清減。菊婢時時勸慰,終莫能釋,自歎曰:「我觀梅郎原不是負心的人,
故以此身相托,不料一經允諾,反致雁杳魚沉,是何緣故,豈妾命太薄,不負心人亦負
心耶?以梅郎義重情深,尚且負心,若此這茫茫大海中,我更向何人呼救?刻下留此殘
喘,亦唯冀梅郎一見,倘竟棄之如遺,則有死而已。」桂蕊如此著想,時時九轉腸回,
真個望得眼穿,想得心窄。
一日聞松、竹至,自思曰:「梅郎胡為不來?」欲起身迎之,覺腳軟頭眩,不能起
得,遂命菊婢出迎。松、竹問菊婢曰:「桂姑娘哩?」菊婢曰:「因望梅老爺不至,病
不能起。」松、竹遂走到臥室中,見桂蕊瘦似麻秸,竹曰:「月香姊竟如此消瘦了,這
是雪香負姊,我負雪香。」桂曰:「病不能起,望恕失迎之罪。」松曰:「月香姊何必
拘形跡。」桂曰:「妾奄奄待斃,二君若再遲幾日來,恐妾已登鬼錄,無復相見。」竹
曰:「月香姊病根,我已尋著,只是心要放寬些。」桂曰:「梅君何以不來?」竹曰:
「雪香自與姊別後,即以姊相托之事,與我及翠濤商量停當。越數日即來院中,欲與姊
說知,不意鴇兒支詞,說姊被人家接去,並誑以改日再來,致使雪香空走一回。嗣後連
來數次,鴇兒俱不容見。雪香深為悵然,適值苦熱,行路不堪,雪香畏熱,亦有月餘未
至,及殘暑初退,正欲來時,又奉母命,令到西泠省親,雪香恐姐懸望,急到院中欲說
明前事,且話暫別,以安姊心。無奈鴇兒終不容見,雪香焦思難遣,卻奉母命不敢遲延,
遂重以姊事托我與翠濤料理,自己覓舟向西泠去。」桂曰:「我不知其中有許多委曲,
錯怪梅君負心,原辛奉母命到西泠去了,這也是正理。」松曰:「這鴇兒真是可惡,自
雪香去後,我與嶰谷來了兩次,鴇兒也是支吾其詞。」竹曰:「前日翠濤欲責鴇兒,我
恐此事張揚,是以中止。」桂曰:「煩二君費心。這天高地厚之恩,只好來生犬馬以
報。」松曰:「為雪香盡心,是我與嶰谷分內事,何雲報乎?」桂曰:「今日何幸得見
二君?」竹曰:「我與翠濤窺鴇兒不容見姊之心,必是為金資起見,今日具數十金來,
故得一見耳。」桂曰:「梅君既到西泠去了,這出院之事全仗二君。」竹曰:「正為此
事而來。」桂蕊聞之甚喜,病勢頓減幾分,坐起來,問曰:「二君作何安頓?」松曰:
「不瞞月香姊說,雪香世守清貧,原無半點金資,我亦愛莫能助。唯嶰谷稍可為力,但
千金重酬,嶰谷亦難以應命,今日特來相商。月香姊可先問鴇兒要金多少,然後好去辦
理,庶不致作事荒唐。」桂曰:「足見二君誠實。那鴇兒雖欲重價,大抵不過千金,妾
有私蓄,頗足此數。改日二君可帶兩個跟隨人役,將金拿了出去,以便事成之日,好交
鴇兒,或不勞竹君出資相助。但妾望出院,真如望歲,二君速為引手,則感恩靡盡。」
松、竹遂以五日為期,定約而去。
不料桂蕊之言卻被鴇兒竊聽,因思:「桂蕊在院中不肯宿客,又時時長病,留在院
裡也是無益,不如賣得幾兩銀子到還爽快。只是賣得這姓松姓竹的,他既說有私積千金,
叫松、竹拿了出去,我縱賣得千金,豈不暗失千金,不如賣得別人,以他那樣姿色,不
愁無千金之價,而他所私積亦無人背地拿去,豈不也是我的?是這樣,卻比賣得松、竹
更強得一倍價。」
主意既定,乃暗命小廝去訪買主。時有巨商林某正欲納妾,亦素聞桂蕊才貌。聽得
院中欲賣甚喜,遂親向鴇兒言價。鴇兒曰:「非千金不可。」林某即允以千金。次日即
交金接人。鴇兒曰:「可詭言是姓竹的贖他出去,不然恐他不肯。」林某依言。鴇兒假
謂桂蕊曰:「前日來的竹老爺替你以千金贖身,說是千金已交得你去了,你可將金付出,
即乘輿去。」桂蕊甚喜,遂將私積千金交付鴇兒,蓋因出院心切,故不疑其為詐,因謂
鴇兒曰:「這菊婢是我買的,我當帶去。」鴇兒曰:「竹老爺來人,並未言及菊婢,除
非他再出得幾兩銀子方可。」桂蕊曰:「亦將銀交得我了。」遂取銀百金付與鴇兒。鴇
兒明知是桂蕊私積所剩之金,欲待不允,恐洩露機關,桂必尋死覓活,事反不成,只得
允諾。
桂遂收拾妝奩,同菊婢出院,乘轎而去。行了數里,即上船行。桂蕊問曰:「我聞
竹家相去不過十里之遙,並無水路,今乘船去何也?」役夫詭言竹另有別墅居住,不到
家裡去的。桂陡起疑心,暗思曰:「既是竹家接我,竹君如何不來?」回頭,忽見林某
在船。問曰:「這位客人從未識面,請問姓什麼?」林某笑而不答。桂蕊心下明白,是
為鴇兒所賺,因曰:「我已知道了,但事既至此,何不明言?」林某曰:「不瞞姑娘說,
我久聞姑娘才貌,故不惜千金贖你出來,於今你是我家的人了。」桂曰:「家裡離此多
遠?」林某曰:「起身得晚,恐不能到哩。」桂蕊故作笑容曰:「今日才離苦海,得見
天日。」行了數十里,日已黃昏,林某命舟子泊船近岸,明日再行。
時至三更,舟中人盡睡熟,桂蕊思念雪香,淚落如雨,曰:「今生不能報答梅郎,
只好來生作犬馬罷。誰想我桂月香出院之日,即是致命之日。」遂悄悄出艙,自投水中。
隨浪沉浮十餘里,被一姓山名嵐者救到船上。這山嵐原系西泠人,在羅浮作賈多年,夫
婦俱七十餘並無子女,因年老無依,仍回西泠。是日天色微明,正欲開船,忽見桂蕊浮
水而至,急救上船,見桂蕊姿容可愛,以為義女。桂蕊聞是西泠人,因思梅郎亦在彼處,
正好訪問消息,遂欣然從之而去。比及林某早起,命人到處尋覓,已杳無蹤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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