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宮涅本來是個花花公子,宣王連年東征西討,在宮的日子少,在外的日子多,
沒有時間管教他,他樂得個自在逍遙,閒玩度日。
現在父親去世,他繼了王位,更加沒有拘束,整天飲酒作樂。幽王不願那些老臣在
耳邊聒噪,或讓他們告老,或讓他們退出朝政,居些閒職。
聽說尹吉甫善作詩歌,宮廷樂署正需要新詞,以供天子宴樂,就讓尹吉甫不再管別
的事,專門替宮廷樂署作新詞。
尹吉甫眼看國事日非,心裡喪氣,也不想多問政事。作新詞正合自己興趣,年紀大
了,改任閒職,倒有益養生。
幽王即位,不再連年對外用兵,給了士卒和百姓一點喘息的時間。但宴樂頻繁,大
司樂便不斷向尹吉甫索要新詩。駐守東都洛陽那些年,尹吉甫有不少詩作。那段時間,
他還行蹤遍及中原腹地備諸侯國,收集了不少民歌。他對這些渾樸的歌謠,或作加工,
或只取其中一點因由(詩眼),完全改寫,這樣也積累一些作品。現在,他把這些作品
稍加整理,一一都獻給樂署,作為宮廷之樂。
尹吉甫的心情十分矛盾,有時候,心灰意懶,憤憤不平:我為什麼要作這些詩,獻
給樂署,供這個花花公子享樂呢?當年,宣王在世,內修政事,外攘夷狄,力圖恢覆文
王、武王時代的國力國威,人稱「中興之主」。我作了很多新詩獻給他,頌揚他。宣王
把這些新詩宣付樂署,命大司樂帶領樂工在宴樂時演唱,那是多麼有意義啊?可是,現
在……
心裡這樣想,筆頭便有千斤重,再也寫不下去。
他畢竟太沉迷詩歌,太富詩人氣質,轉而又自我寬解:我作詩也不僅僅為他一人,
宣之樂署,那是要永久保存,垂之萬世的。這個花花公子利用我的詩作享樂,不過過眼
煙雲,而制禮作樂,垂范後世,是千秋大業,很有意義。礙於這個花花公子,而棄不朽
盛事,千秋大業不作,豈不是因噎廢食?
他時而憂心忡忡,時而自我排遣,時作時輟,遠不如初仕宣王,及駐節洛陽,鎮撫
東南,征淮夷貢賦以供王室那些時候,詩思泉湧。不過,也還時有詩作,以應樂署之求。
當日宣王有旨,尹吉甫緊急應召,只身赴西京豐鎬,妻兒留在洛陽。幽王即位,不
讓老臣續居政要,只讓尹吉甫做個樂尹閒職,他更不想把妻兒接來,定居西京。
宣王對四夷主動用兵太多,多次勞師遠征,不是拱衛豐鎬,而是擴展疆土,炫耀武
功,軍隊和人民都得不到休養生息,固然未能盡善。幽王即位,退黜賢臣,任用小人,
不問政事,整天游樂,那就更壞。宣王在世,還多少有些畏懼的各部族戎人,看幽王不
修兵備,又都蠢蠢欲動。
豐鎬又面臨外夷威脅,局勢比當年他從房陵初到鎬京時(犬嚴)狁人的威脅更為嚴
重。尹吉甫甚至想,西京長此下去,難免不保,也就更無心接妻兒來鎬京長居。
朝廷老臣能夠傾心交談的只有仲山甫。
尹吉甫駐節洛陽,鎮撫東南,鎬京方面,仲山甫便成了宣王的左右臂,他曾協脅宣
王抗禦西戎,立下赫赫戰功。晚年,他曾做宣王宰相,看出宣王用兵太多。宣王清查戶
口,按戶籍徵兵征糧,擴充軍備,在「千畝之敗」後,還準備繼續遠征西北域外,他曾
極力諫阻。可惜,宣王不聽諫阻,在自設的泥淖裡越陷越深,終於不起。
尹吉甫曾經贈詩仲山甫,頌揚他的美德:
人亦有言:
柔則茹(如,吃)之,
剛則吐之。
維仲山甫,
柔亦不茹,
剛亦不吐。
不侮鰥寡,
不畏強禦(強悍)。
(人們常說:柔軟的就吃它,剛硬的就吐它。唯獨仲山甫,柔的也不吃,剛的也不
吐。不欺侮鰥夫、寡婦,也不畏強暴。)
(《詩經﹒烝民》)
幽王繼位,仲山甫成了眼中釘,很快讓他告老還鄉。
現在,尹吉甫獨身客居鎬京,連一個可談的知心朋友也沒有了。心中郁悶,便常常
一個人關在寓所飲悶酒,或到酒肆獨酌,排遣胸懷。
酒肆獨酌,有時被人認出。看,那邊座頭獨自飲酒的,就是朝廷樂尹,吉甫先生。
朝廷樂署樂工們演唱的詩歌,有些就是他作的,人們又送他一個雅號:「詩人」。
有個好事的青年不相信,貌不驚人的一個老頭,有這種本領,能作出詩歌讓宮廷樂
工演唱?有些詩歌不但在宮裡唱.還流傳到民間,廣為傳唱呢。
這個好事的青年竟然上前和尹吉甫攀談,老先生,聽說你會作詩,官廷樂署樂工們
宴樂演唱的詩歌,有些就是你作的,對嗎?
尹吉甫已經喝得微醒,他睜開發紅的眼睛,盯著年輕人:
「什麼,宮廷樂工宴樂演唱的詩歌,有些是我作的?」
「嗯?」
「不對!」
青年人以為自己勝了,得意洋洋地對鄰座夥伴說,我說不對吧,怎麼樣?
「你是不對!」尹吉甫趁著酒興,大聲說,「不是有些詩歌是我作的,而是宮廷樂
署現存詩歌三百篇,全是我作的!」
鄰座青年人這時全訕笑起來,這老頭醉了,說酒話。他寫過幾篇,倒還可信,三百
篇全是他寫的,那是酒後瘋言。
尹吉甫生氣了,虎地站起來:什麼,酒後瘋言?我這是酒後真言!
不信麼,走,我這就帶你們去找大司樂對質,看看樂署詩三百是不是我尹吉甫一個
人作的!
青年人看尹吉甫一副醉態,怕鬧出事來,一哄走了。
幽王即位的第二年,出現許多異常的天象,十月之交,關中發生大地震。真是「歧
山崩,三川(涇、洛、渭)竭。」大地震加上旱災,給人民帶來巨大災難。
尹吉甫認為,天災是對人禍的感應,很快寫出新詩交給樂工們演唱。他想用詩歌來
警戒當政的人,使他們有所省悟,改弦易轍。
大災害過後,人們都有一種畏天的心理,大司樂也願意讓樂工演唱尹吉甫及時趕寫
出來的警戒新詩。
地震雖然給百姓帶來災害,並沒有怎麼影響宮廷的日常生活,幽王宴樂的興致依然
不減。一次宴樂中,樂工們奏起沉重的音樂,演唱起尹吉甫的新作:
十月之交,
朔月辛卯。
日有食之,
亦孔之丑(惡)。
彼月而微,
此日而微。
今此下民,
亦孔之哀。
(十月之際,月初一辛卯。出現日食,也真是大壞事。那天月食月昏暗,今又日食
日無光。今天的百姓,遭災受害也太悲傷。)
日月告兇,
不用其行。
四國無政,
不用其良。
彼月而食,
則維其常。
此日而食,
於何不臧(善)。
(日月顯兇兆,不循常軌行。四方無善政,不任用良臣。那天月食就算平常,今又
日食,多麼不樣!)
燁燁(業,光盛)震電,
不寧不令(善)。
百川沸騰,
山塚峷(通猝)崩。
高岸為谷,
深谷為陵。
哀今之人,
胡憯(同慘)莫懲!
(雷電閃光,不寧不安。河水咆哮,山崩地裂,高岸變為深谷,深谷變為丘陵。可
歎現在當政的人,為什麼遭慘禍還不警戒!)
黽(敏,努力)勉從事,
不敢告勞。
無罪無辜,
讒口囂囂。
下民之孽,
匪降自天。
噂(尊上聲)沓(紛紛,或象聲)背憎,
職(通只)競由人。
(努力為王辦事,不敢告勞苦。無罪無辜,讒口喧囂。下民災禍,不自天降。議論
紛紛背後搗鬼,天降災孽都只是由人造成。)
(《詩經﹒十月之交》)
幽王聽了樂工演唱的新詞,大怒,這是借天災,誹謗朝廷。這歌詞以前從沒聽過,
自然不會是樂署舊藏,它是哪裡弄來的?!
幽王厲聲質問大司樂,大司樂只好如實回答:這是尹吉甫先生的新作。
又是這個尹吉甫!幽王心中惱怒,他近來作的一些詩歌,常常口出怨言。先王在世
的時候,他常唱頌歌;寡人即位以來,他卻一反常態,總是作些怨憤的詩,這是為什麼?
他難道對朕不滿?其實,朕待他不薄。先王去世了,尹吉甫也老了。一朝天子一朝
臣,許多老臣告老還鄉,朕用他一技之長,留他在樂署作詞,就抬舉他了。他卻不識抬
舉,膽敢作詩誹謗朝廷,還讓樂工當面唱給朕聽,真是狂妄!
這種妄議朝政,誹謗朝廷的歌,不是正聲,也不能給人絲毫快樂,以後不准再演唱
《十月之交》這首詩歌!
大司樂連忙叩頭答應。
幽王怒氣還沒消,又說,你身為大司樂,執掌樂署,居然接受這種明目張膽誹謗朝
政,誹謗寡人的詩歌,並公然讓樂工當著朕的面演唱,罪責也難逃!
大司樂嚇得戰栗,只是不斷磕響頭。
這時,一旁侍立的大臣石父陪笑對幽王說:臣聽說,大司樂接到尹吉甫送去的新作,
看過後覺得不妥,認為不能拿到宮廷演唱。但尹吉甫十分生氣,當場說,如果《十月之
交》這首新作不適合在宮廷演唱,那麼,樂署所藏全部三百篇詩歌,都是我歷年所作,
都不適合在宮廷演唱,我全部撤回!
大司樂被尹吉甫這番話嚇住了,無可奈何,只得把《十月之交》拿到宮廷來演唱。
臣以為,大司樂是不得已而為,真正的責任在尹吉甫身上。
石父是個嫉才忌賢的人,諂媚逢迎,討好幽王,貪求祿位,又進讒言攻擊正直賢能
的大臣。他很快成了幽王親信的寵臣。
幽王怒火重熾,哦,尹吉甫這樣狂妄!
石父說,尹吉甫的確狂妄,他不只威嚇大司樂,還在朝堂公開說,幽王如果禁唱
《十月之交》,把樂置中我作的侍三百篇全禁了吧,全禁了,乾淨!
還有人告訴我,他不只在朝堂公開說,樂署現存宮廷祭祀宴樂常常演唱的三百篇詩
歌,全是他一個人作的。他還曾在市井酒肆,醉後狂言:宮廷樂署現存詩歌三百篇,全
是我作的!
幽王默然,尹吉甫的確狂妄,但他說的似乎是事實。先王在世時候,宮中祭祀、大
典、宴樂,演唱、吟誦的詩歌,都是尹吉甫作了,由先王宣付樂署應用的,沒聽說過有
第二位詩作者。先王去世,本王繼位,讓他到樂署做專門製作詩歌的樂尹。這兩年他整
理以前守洛陽時的舊作(據說,有些是他收集民謠改寫的),加上時有新制,樂署又添
不少新篇目。大司樂好像說過,樂署現有詩歌篇目,總其成三百余篇
石父見幽王沉默,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怕他默認事實,連忙進言:制禮作樂是朝
廷大典,只要宣付樂署,這詩歌便成為國樂,怎麼能說樂署詩三百篇都是他作的?樂有
國樂,史有國史。天子命史尹紀國事,史尹記錄的國事,宣付史館,就成了國史。史尹
能夠說,國史春秋,是他的作品嗎?
開國之初,周公制禮作樂,功勞最大,周公從來沒有說過,周禮是他的作品,周樂
的曲譜是他譜寫的。他只說,周禮、周樂是國家的典章。
尹吉甫這麼狂妄,是把自己擺在周公之上!
石父言之鑿鑿,正中幽王心懷,幽王連說有理。本想留尹吉甫在朝廷多供職幾年,
但他已經老糊塗了,常常口出狂言,寫詩更是滿篇胡話,不宜再留朝廷做樂尹。
石父說,天子聖明,臣這就擬旨,著尹吉甫即告老還鄉,如何?
幽王說,好的,就這麼辦。
石父說,天子寬大為懷。讓尹吉甫告老還鄉,不治他誹謗朝廷之罪,就夠便宜他了。
尹吉甫寫了《十月之交》送樂署演唱,心想一定會觸怒幽王和石父之類佞臣。但也
顧不得了,樂的作用,不只是供人娛樂,還有教化的作用,它可以觀(觀風俗)、可以
諷(嘲諷)、可以怨(表達怨憤)。對邪佞的人和事視而不見,對國事漠不關心,不怨
不諷,還要樂尹和詩人做什麼?
他心裡早做了受懲處的準備,接到要他告老去職的聖旨,並不意外。要來的東西終
於來了,懲處比他預料的輕,告老去職對他毫無損失,只是一種解脫。
心中不平的是,石父這種阿諛逢迎,妒賢嫉能的小人,居然得勢。幽王障蔽不明,
一心追求享樂,只怕宣玉勤政一生,好不容易造成的中興局面,到兒子這代便很快敗落。
心中的不平,特別是對石父這種讒譖小人的憤慨,又不由自主發為吟詠:
萋兮斐(文彩)兮,
成是貝錦。
彼譖(說壞話害人)人者,
亦已大甚!
(花紋萋茂,織成這貝紋錦絹。那讒言害人的人,羅織罪名已經比織錦更甚。)
緝緝(通嘁)翩翩,
謀欲譖人。
慎爾言也,
謂爾不信。
(喊喊喳喳,陰謀要讒言害人。人們說話謹慎啊,佞人會誣蔑你無信。)
驕人好好,
勞人草草。
蒼天蒼天!
視彼驕人,
矜此勞人。
(驕佞的人得志,為國勞碌的人沒好報。天啊天啊!您要明察那些驕佞之人的罪過,
伶憫為國勞碌人的憂難。)
彼譖人者,
誰適與謀?
取彼諧人,
投畀(給與)豺虎!
豺虎不食,
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
投畀有昊(天)!
(那些讒譖小人,誰願和他為伍?抓住那些譖人,扔給豺虎!豺虎不吃,扔到北方
大漠!北方大漠不受,扔給天帝處置!)
楊園之道,
猗(同依)於畝丘。
寺人(侍臣)孟子(孟即伯,吉甫排行),
作為此詩。
凡百君子,
敬而聽之。
(我住的楊樹園有條大道,依連田畝荒丘。侍巨尹伯吉甫,作了這詩。所有眾位君
子,故請聽我對譖人譴責之詩。)
(《詩經﹒巷伯》)
幸好,前幾年奉宣王召來鎬京,沒有把家搬來,今天要走,也就簡便。一人一車,
說走就走。
御者進門,尹吉甫以為催他上車,順口問車準備好,可以走了?
御者說,車已準備好,但門外有人要見您。
這時候,還有什麼人要見我?尹吉甫懷疑。
來人已站在門口,尹吉甫眼睛一亮,大司樂,你怎麼來了?
聽說你馬上走,來送你。
送我,不怕受牽連?
朝廷並沒有定你什麼罪,不過依例告老致仕,牽連什麼?多少年合作樂事,我忘不
了你對國樂的巨大功績,這事也許會埋沒多年,但後世總會有個正確評說。
這些話我藏在心裡很久了,今天送行,當面表白心跡。今天不說,以後沒機會說了,
我是當事人,這事也只有我最清楚。
也表示我的歉意。我骨頭不硬,石父在幽王面前進讒,我一時畏怯,沒有仗義直言。
尹吉甫說,不能怪你,你有你的難處。幽王寵幸石父這種面諛逢迎的小人,授以高
位,也不是你扳得動的。
大司樂問,你要走了,鎬京還有什麼未了的事,要我做?
尹吉甫想了想,自第一次見宣王,面獻頌詩,蒙天子將我的詩作宣付樂署,幾十年
斷斷續續我給樂署的詩作,總其成三百余篇。風、雅、頌,方方面面都有了。不管當今
天子承不承認是我作的,記不記我的名,總算是我對國家,對當世,對後人的一點奉獻。
大司樂說,詩三百沒有署作者名,朝廷不認,也許詩的作者便日久湮沒,成為一個
千年難解的謎。但也有一些詩,結尾段落中,嵌入「吉甫作詩」的句子,後人會明白無
誤地知道,這詩是尹吉甫所作。他們拿詩三百和這些詩比較,便會生出疑問:詩三百,
為什麼篇篇句式一樣,格式一樣,風格也一樣?詩三百,能見到的侍作者姓名,只有尹
吉甫一人,會不會三百篇都是他作的?
尹吉甫苦笑,你真會想象,那是十分遙遠,十分渺茫的事,我不去想它了。
離開鎬京,輕身遠走,一了百了。你問我有什麼未了的事托你,想來想去,還是詩
作的事。心憤石父這樣的譖人得勢,這兩天我有一篇新作。
大司樂聽說有新作,連忙向尹吉甫索取。
尹吉甫說,請帶回藏於樂署,雜於三百篇中,有機會演唱出來,讓世人知道譖讒小
人的壞處,提防他們。
尹吉甫送走大司樂,上了車,御者問:離了鎬京,上哪兒去?
上哪兒去呢?告老還鄉,一般都回原籍。原籍在哪裡?是以後遷居的房陵,還是始
(吉)姓故族的故國?
仲氏住在洛陽,那裡有當年駐節洛邑時安的家。那裡畢竟是官家的房產,奉調鎬京,
供職朝廷的時候,仲氏還勉強可以在那裡住,現在已經致仕,再長期住在那裡,就不合
適了。人應該有氣節,不能西京免了職,又賴住在東都。
御者抱著鞭子,等主人發話。轅馬四足蹄踏,躍躍欲試,等著上路。
尹吉甫對御者說,先去洛陽吧,到了那裡,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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