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
況於人乎?故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
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這自然不是那自然
什麼叫「希言」呢?我們都曉得在長江一帶,很久未見面的朋友,偶然來訪,
每稱「稀客」,意思是說少見的尊客。「希言」,亦即平常較少用的名言。再世。
層來講,便是「無言之言,不說之說」的意思。例如佛典所說的「不可說」之說,
最高的道理,最高的境界,不是文字語言所能表達的。同樣地,形而上最高的道理,
也沒有極其妥當的文字來表達的,這就是「希言」的內涵。
什麼叫「自然」呢?這裡所說的自然,不是自然科學的自然。「希言自然」,
並不是很少說到自然科學的理論。「自然」一詞,在這裡不可作為物質世界和自然,
而是哲學的名辭,勉強解釋,也可說是「原來如是」的表詮,猶如佛家的「法爾如
是」一詞相同。「法爾如是」,也便是表示本來原是這樣的意思。
「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飄風,即颶風,又叫颱風,颱風在夜裡比較
大,所以在夜裡來的颱風最可怕。但颱風過境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以上的,最大的
風速中心不過幾個小時就過去了,不會整天吹的。無論如何強大的颱風,到了中午,
都會減弱緩慢一點。故說任何飄風,都不會終朝不變的,就是說正午十二點左右就
會變弱了。驟雨,是夏熱季節的大雷雨,大概一兩個小時就過去了。最多三小時,
超過三小時就不得了,就可能漲大水。所以夏天的大雷雨,只是一陣,不會下一整
天的。而且雷雨一來,一定是連續三陣——今天、明天、後天——大多是三天連著
的,但每天雷雨的時辰,都會漸漸向後延,慢慢減小。「孰為此者」?這是什麼道
理,誰在主宰其事呢!這是天地間自然的法則。老子沒有講神或天帝在作主,也沒
有講菩薩在使神通,只是講「天地」自然規律,如此而已。等於說,冥冥中自有一
個能力,但它的功能,不像其它宗教所說的,把它變成人格化,或者是神格化。也
不把它變成民俗觀念中的一個如來佛祖,或是雷公、風神、雨師等菩薩。只是自然
而然,有那麼一個能力的存在,它就是「道」。
但需再重複一遍,老子所講這個「自然」不是佛家所說的那個「自然」。前面
已經說過,道家這個「自然」,與佛家的「法爾」相同——法爾如是。因為印度有
一學派,稱謂自然學派,佛學名之為「自然外道」。印度的自然外道,絕不可相同
於中國老子所講的自然外道相提並論。當年玄類法師,固然把梵文的佛經翻成中文,
同時也把中國的《老子》翻成了梵文傳譯到印度去。因此唐朝以後的許多佛學與密
宗的道理,摻雜有中國道家的成分。不過當時玄類法師翻譯過去的《老子》,可惜
在印度已經湮沒不彰,再也找不到了。所以,中國道家老子的自然,不和佛說印度
外道學派的那個自然相同,這一點需要特別了解清楚。但在正統的佛經裡面,「自
然」這個名詞,從來未曾用過,因此一般就誤認為老子所說的自然,與印度的一派
哲學相同,那麼,老子也牽連而打入「自然外道」。
非人力所及的因果變滅律
老子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
人乎?」在中國的固有文化中,無論道家或儒家以及後來的佛家,早就知道,宇宙
之所以成為宇宙,以及這個地球世界,有始有終,終會歸於混滅。有開天闢地的時
候,也有天翻地覆,終歸結束的時候。佛家所說的「成、住、壞、空」,「諸法無
常」。老子也說:「天地尚不能久」。白居易詩:「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
絕期」。因此,有人說:「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地也不能永遠無盡而長生不老的!
不管是經過多少年代,即使是幾百千萬億年,終歸要有結束的一瞬。「天地尚不能
久,而況人乎?」那麼,人生更不能希求長久的永存了。
我曾經做過研究,不過還沒有時間坐下來完成,但統計資料已搜集好幾年了。
我發現這個雞蛋一樣橢圓型的地球世界,以世紀為標準,東方的中國,誕生了哲學
家的老子、孔子。印度也誕生了釋迦牟尼,西洋也誕生了蘇格拉底,事實上,都是
同在一個世紀之中。太陽輪轉到的地區,某一個世紀出了些什麼人物,都有同樣的
類型。某一個世紀結束了,而這一個世紀某些關鍵性事情也都結束了。例如在某一
世紀中,東方出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在同一時代的相近差距中,地球的另一半,
也會有同樣的了不起的人物出現。曾費了很多年時間,把這些資料搜集、整理、統
計、分析。但是,這個研究,還需要找出它的根本理由來。那麼,這個地球和人類
時空的命運,當然就可以推算出來。不過最好不要徹底研究清楚,所謂「察見淵魚
者不祥」,人,何必需要前知呢?萬事還是不要前知,人生才富於追求的意味。
可是,由於老子這幾句話的道理,說明了他早已了解這個宇宙是有生有滅的。
因此,人生的規律,逃不過的一個法則,必然也是有生有滅的。只是人類卻有一個
愚不可及的呆勁,總希望什麼事情,都要永久地把握在自己的手裡,事實上,是絕
對把握不住的。「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這是原則。這個原則的歸結,便
是那所希言的自然之道了。「希言」,也等於佛曰「不可說」。道固不可說,因此
而「希言」其故。可是自然的法則,它卻有必然性的因果規律可循,佛學重視因果
定律,其實老、莊、孔、孟諸家,也都是講究說明「因果必然」的道理,只是表達
的說法不同而已。
因此,老子又告訴我們:「故從事於道者,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
於失。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
這幾句話,從文字上看,自說自話,好像在玩嘴皮,並不重要。其實,他是說人事
物理的同類相從的道理。比如一個從事於修道的人,「道者同於道」,修道的人,
自然會與修道的人結合在一起,這是很簡單的原則。一個喜歡講道的人,自然喜歡
與講道的人結合在一起,來做朋友,志同道合,切磋學問。一個喜歡吹牛的人,結
交的朋友,一定也會吹牛,否則兩個人就吹不起來了。今天,有一位朋友告訴我一
個形容詞的新意義,就是現在社會上頗為流行的一句話,所謂「手忙腳亂」。手忙
者,打麻將也。腳亂者,跳舞也。喜歡打牌跳舞的人,總會合在一起。這也就是
「道者同於道」的反證。換句話來說明「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的內涵,也可
以說一個人真為道德而努力修養自己,那麼,你就會天天發現自己在道德上的進境
了。
德,就是用,秦漢以上的思想、學術,道與德兩個字,往往是各自分開的。道、
德兩個字合起來做一個名詞用,是秦漢以後的事。道,是形而上的「道」,它與形
而下的「德」字對稱。德,是代表用,德者,得也。所以我們可以解釋,德是良好
行為的成果。我們懂得了這個字義,在文句上就容易了解了。「失者同於失」,你
要是走倒霉路線的人,自然碰到的都是倒霉鬼擠在一起。你要向失敗方向走,失敗
的因素都會來湊合你。這就同西方的諺語所說:上帝要毀滅一個人,先要使他發瘋。
發瘋與毀滅當然差不多了。所以,一個人倒霉了,他所交往的人和事,也都不對了,
都是隨倒霉而來的。況且你還偏要和那個倒霉的方向去湊合。
「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也就是如孔子所說的話「德不孤,必有鄰」,恰
好相同。真正為道德而努力,不要怕寂寞、怕淒涼,縱然不得之於一時,也得之於
萬古,這一點先要認識清楚。有許多年輕人說:「我一輩子要做學問,修持道德。」
我說:不容易啊!那你必須先要准備寂寞一輩子才行。要甘願寂寞一輩子還不夠,
還要更進一步,懂得如何來享受寂寞。例如學道成佛,那都是千秋事業,不是一時
僥倖的成功,乃至也不求千秋之得失,證無所證,得無所得,那就差不多了。
所以,談學問、道德,不要表面上做功夫,好像什麼都不要,只要學問,只要
道德,不在乎其他。功夫做到胃出血的時候,看你在乎不在乎?那真在乎啦!但是,
真要為道德的人,真要有這個精神,寂寞、窮苦、疾病所不能移其節操,才能說到
出世入世,志在利他之心。沒有這個觀念,平日吹牛沒有用的。所以說:「同於道
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這些話,都
是正反兩面,各盡其詞,要自己去細心體會,不要輕忽視之。
本章由「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
人乎」開始,把自然現象的因果律,用比喻來反復說明,告訴我們一切都在無常變
化中,須要認識人間世事的現象,以及人與事,沒有一分一秒不在變。它是隨時隨
地都在變,既不是你的力量可以把握住它,而且也無須要去把握它。只有一個超越
現實,是我們生命所本有的,就是那個自然本有的東西。那一功能,能變、所變、
受變的,卻是天人合一,變而不變的那個東西。但那個東西又怎麼可以體會它呢?
只有從「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去體認它,才能自然證得。但是
有的人雖然相信這個道理,並不能真肯實信,所以便又說:「信不足焉」!此外,
大多數人,就根本不相信形而上者有一個自然之道的存在,同時也不相信現象界中
的自然因果定律。所以說:「有不信焉」!真是無可奈何!
總之,讀《老子》不要把它一句句地讀,你如果分開來一句句地讀,倒不如干
脆把它寫成書箋,當格言看好了。你要完全了解它的宗旨,以原書原文來理解它本
身,就可融通無礙。當然,這是很難的,等於我們欣賞一首詩,有人會作詩,確有
詩的天才,語出驚人。但是只有好句,卻不能構成一篇好詩,有好句無好詩,便非
好文章。好的文章是全面的,絕不能拿一句來代表全體。我們讀古書同樣容易犯此
毛病,往往斷章取義,抓住一句好句子,忘記了全篇的大義所在,所以不能透徹了
解,不能融會貫通,那就太可惜了!這樣說,也許便是「希言」,或者可以說,那
才是「自然」的呢!欲知後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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