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
其在道也,曰:余食贅行,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企鵝的步伐,猩猩的醉舞
由第二十二章開始,接連到二十五章為止,反復地申明,道體自然,切莫亂加
造作,因此,當起用因應在萬事萬物時,亦須效法天地自然的規律,「曲全」而成
事。本章銜接上兩章內涵,再提出反證,作為正面的告誡。因此開始便由「企者不
立」講起。什麼叫「企者不立」呢?且看我們現在有許多公司,取名叫企業公司。
什麼叫「企」呢?把腳尖踢起來,不斷向前開展叫「企」。這樣跟起腳尖來,能站
多久呢?其實,是難以長久立足的,練過功夫的人,也不過站一短暫的時間。平常
時,人們很少要那麼跟起腳來站立,也許是個矮子,為了與人比高,才這樣做,或
者,偶然遠望,才那麼踢起腳來。但是,到底是站不久的。這便是「企者不立」的
道理。
「跨者不行」是說跨開大步在走路,只能暫時偶然的動作,卻不能永久如此。
如果你要故意跨大自己的步伐去行遠路,那是自取顛沛之道,不信,且試跨大步走
一二十里路看看。大步走,跨大步是走不遠的。因此,老子用這兩個人生行動的現
象來說明有些人的好高騖遠,便是自犯最大的錯誤。「企者」,就是好高,「跨者」,
就是騖遠。如果把最淺近的、基礎的都沒有做好,偏要向高遠的方面去求,不是自
找苦吃,就是甘願自毀。由這兩個原則的說明,就可明白「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
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四不的道理。
「自見」、「自是」、「自伐」、「自矜」,是人類的通病,一般人的心理,
大多具有這些根本病態。舉一個現在社會上常見的例子,當我們經常到一家名餐廳
宴會,這家會做菜的名廚師,在我們吃飯當中,出來打一照面,招呼貴賓的時候,
我們就要向他恭維幾句,或者敬他一杯酒,表示他做的菜真是高明,不然,他就很
掃興,「喀然若喪其耦」了!如果說,你的菜做得天下第一好,那麼,雖然他這時
還掛著一臉的油煙,累得要死,可是心裡的滋味,卻舒服得很,這是一般的常理。
所以,老子在這裡再三說明,一個人有了「自見」、「自是」、「自伐」、「自矜」
的心病,一定要能反省,知道自加改正才好。但從道理法則上講,這些心理的行為,
卻是「余食贅行」。「余食」是多餘吃的。等於一個人飯已吃飽了,再吞一口都吞
不下去,但還要再吃一個大面包,這一下非得胃病不可,甚至還要去看醫生,或者
是要開刀呢!贅,就是瘤子,等於甲狀腺腫大,脖子就會長粗了。我們正常的身體,
在任何部位,長出一個瘤子,那當然是多餘的。像我們合掌的時候,五指就夠用了,
有的人長出六個指頭,這就是「贅指」。多一個指頭就麻煩,手套還要另做。「物
或惡之」,任何一樣東西,都有自然的定形,變體都是不正常的,即使是植物,過
分地長出來一個多餘的附件,不但自己增加負擔,而且令人討厭。何況一個平常的
人呢!假使你這個人已經很高明,高明就高明又何必一定要別人加說一句你太高明。
你是不是高明,別人慢慢自會看清楚的。假如自己天天喊我很高明,除了做廣告以
外,那還有什麼用呢?所以有道之士,自處絕不如此,絕對沒有這種心理行為,才
算合於道行。
投鞭斷流的苻堅
但是,所謂「有道者不處」的「有道者」,難道是專指「入山唯恐不深,避世
唯恐不遠」的山林修道之士嗎?當然不是如此,綜合老子所謂的「道」,既不如佛
家一樣的絕對出世的,也不是如儒家一樣的必然入世的,它是介於兩者之間,可以
出世,亦可以入世的。換言之,有體有用,道體在形而上的自然,道用卻在萬物萬
事,平常日用之間。因此,他的道,也正如孔子的門人曾參所著《大學》一書中所
說的「自天子以至於庶人」,都不能離開此道。
因此,老子前後所說的知四不——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在體而
言,有同於佛說的離四相——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在用而言,又同於孔
子所說的戒四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恰如其分。所以,它不但只限於個
人自我的修養,僅是修道者的道德指標,同時,也是所謂帝王學——領導哲學最重
要的信守,最基本的修養。我們現在隨便舉出古今歷史上兩個事例,說明凡是要立
大功、建大業的人,只要一犯此四個原則,絕對沒有不徹底失敗的。
第一個例子,就是東晉時期,史稱五胡十六國亂華的時代,秦王行堅的故事。
苻堅就其君——姚生,自立為王,正當東晉穆帝——司馬觸升平元年(公元三
五七年),他起用了那個在野的名士、平時們虱而談天下事的王猛為政,不過十三
四年之間,北滅燕雲,南脅東晉,大有不可一世的氣勢。在過不了幾年,王猛得病
將死(王猛當政也只十六七年),苻堅不但為他百計祈禱,並且還親自到病榻訪問
後事。王猛對他說:
「善作者不必善成(成功不必在我之意),善始者不必善終(也就是《易經》
坤卦無成有終的意思)。古先哲王,知功業之不易,戰戰兢兢,如臨深谷。伏惟陛
下,追蹤前聖,天下幸甚。」
又說:
「晉雖僻處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沒之後,願勿以晉為圖(告訴他,
切莫輕易南下用兵圖謀東晉)。鮮卑、西羌,我之仇敵,終為大患,宜漸除之,以
安社稷。」
王猛一死,苻堅三次親臨哭喪。而且對他的兒子(太子)苻宏說:「天不欲使
吾平一六合耶?何奪我景略(王猛字)之速也。」過不了七八年,苻堅一反常態,
不顧王猛的遺囑,便欲將百萬之眾,南下攻擊東晉。
當他聚集高級臣僚開軍事會議時,左僕射(相當輔相的權位)權翼持不同的意
見說:「晉雖微弱,未有大惡,謝安、桓沖,皆江表偉人,君臣輯睦,未可圖也。」
太子左衛率(相當於侍衛長官,警備總司令)石越曰:「今歲鎮(天文星象的
歲月,鎮星)守斗(自南斗十二度數起,到須女星的七度,屬星紀,正在吳越分野
之處)。福德在吳(古代抽象天文學,認為太歲所在,其國有福),代之必有天殃。
且彼據長江之險,民為之用,殆未可伐也。」
苻堅卻堅持自己的意見說:「天道幽遠,未易可知,以吾之眾,投鞭於江,足
斷其流,又何險之足恃乎?」這便是苻堅的最大自伐、自矜之處。
會議席上,文官武將,各人就利害關係,正反面的意見都有,始終無法決議。
苻堅便說:「此所謂築室道旁,無時可成。吾當內斷於心耳!」
當時這個時候,再也沒有一個人,如王猛一樣,教他先求修明內政,建立最高
的文化政治以鞏固基礎的建議了!
散會以後,將堅特別留下親王的陽平公——苻融商量,苻融說:「今伐晉有三
難,於道不)順,晉國無釁。我數戰兵疲,民有畏敵之心。群臣言晉不可伐者,皆
忠臣也。願陛下聽之。」
苻堅聽了他的意見,便正色地說:「汝亦如此,吾復何望」。苻融聽到他的堅
持自見與自是,愈覺不對勁,便哭著說:「晉未可滅,昭然甚明。且臣之所憂,不
止於此。陛下寵鮮卑、羌揭,佈滿哉甸。太子獨與弱卒,留守京師。臣懼變生肘腋,
不可悔也。臣之頑愚誠不足采。王景略一時英傑,陛下嘗比之諸葛武侯,獨不記其
臨沒之言乎?」
苻堅仍然不聽他的意見。等到回到後宮,他最寵愛的妃子張夫人,也苦苦來勸
諫他匆出兵侵略東晉。行堅便說:「軍旅之事,非婦人所當預。」換言之,軍事的
事,不是你們女性所應該參與意見的。
他最喜歡的小兒子苻銑也來勸諫。苻堅便訓斥他說:「天下大事,孺子安知。」
換言之,你這個小孩子,哪裡懂得天下國家的大事。
大家沒有辦法阻止行堅的主觀成見,便來找他最相信的和尚道安法師,請他設
法勸阻。道安婉轉勸說,也不成功。弄得太子苻宏沒有辦法,只好再拿天象來勸諫
說:「今歲在吳分。又晉君無罪。若大舉不捷,恐威名外挫,財力內竭耳!」
苻堅還是不聽,轉對兒子說:「昔吾滅燕,亦犯歲而捷。秦滅六國,豈皆暴虐
乎?」
這樣一來,只有一個人在冷眼旁觀,待時而動,乘機而起的燕人慕容垂,獨對
苻堅說:「陛下斷自聖心足矣!晉武(晉武帝司馬炎)平吳,所仗者張杜二三巨而
已。若從眾言,豈有混一之功乎?」
這一下,正好投合苻堅的心意,因此,便大喜說:「與吾共定天下者,獨卿而
已。」誰知不到一個月之後,秦王苻堅,自統六十餘萬騎兵南下,一戰而敗於測水,
比起曹操的兵敗赤壁,還要悲慘。慕容垂不但不能與他共天下,正好趁機討好,溜
回河北,不但復興後燕,而且還是促成行堅迅速敗亡最有力的敵人。
我們讀歷史,看到歷史上以往的經驗,便可了解古人所推崇的古聖先賢的名言
學理是多麼的重要,多麼的可貴。譬如行堅的暴起暴亡,抵觸老子所說的四不戒條,
無一不犯,哪有不敗之理。將堅雖有豪語,所謂「投鞭足以斷流」。其實,正是他
投鞭以斷眾見之流,因此而鑄成大錯、特錯。所以老子說「故有道者不處」,正是
為此再三鄭重其言也。
山泉繞屋知深淺
第二個例子,也是現代史上眾所周知的國民革命成功後,孫中山先生「推位讓
國」,由袁世凱來當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結果,他卻走火入魔,硬要作皇帝,
改元「洪憲」。一年還不到,袁大頭就身敗名裂,壽終正寢,所留下的,只有一筆
千秋罪過的笑料而已。袁世凱個人的歷史,大家都知道,他的為人處事,素來便犯
老子的四不——一自見、自是、自伐、自矜,原不足道。《紅樓夢》上有兩句話,
大可用作他一生的總評:「負父母養育之恩,違師友規訓之德。」
袁的兩個兒子,大的克定,既拐腳,又志在做太子,繼皇位,慫恿最力。老二
克文,卻是文采風流,名士氣息,當時的人,都比袁世凱是曹操,老二袁克文是曹
植。我非常欣賞他反對其父老袁當皇帝的兩首詩,詩好,又深明事理,而且充滿老
莊之學的情操。想不到民國初年,還有像袁克文這樣的詩才文筆,頗不容易。袁克
文是前輩許地山先生的學生,就因為他反對父親當皇帝,作了兩首極其合乎老子四
不戒條的詩,據說惹得者袁大罵許地山一幫人,教壞了兒子,因此,把老二軟禁起
來。我們現在且來談談袁克文的兩首詩的好處。
乍著吳棉強自勝,古台荒檻一憑陵。
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
偶向遠林聞怨笛,獨臨靈室轉明燈。
劇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起首兩句便好,「乍著吳棉強自勝,古台荒檻一憑陵」。吳棉,是指用南方蘇
杭一帶的絲棉所做的秋裝。強自勝,是指在秋涼的天氣中,穿上南方絲棉做外衣,
剛剛覺得身上暖和一點,勉強可說好多了!這是譬喻他父親袁世凱靠南方革命成功
的力量,剛剛有點得意之秋的景況,因此他們住進了北京皇城。但是,由元、明、
清三代所經營建築成功的北京皇宮,景物依稀,人事全非,那些歷代的帝王又到哪
裡去了!所以到此登臨覽勝,便有占台荒檻之歎。看了這些歷史的陳跡,人又何必
把浮世的虛榮看得那麼重要!
「『波飛太液心無住,雲起魔崖夢欲騰。」華池太液,是道家所說的神仙境界
中的清涼池水。修煉家們,又別名它為華池神水,服之可以祛病延年,長生不老。
袁克文卻用它來比一個人的清靜心腦中,忽然動了貪心不足的大妄想,猶如華池神
水,鼎沸揚波,使平靜的心田永不安穩了。
跟著便說一個人如動心不正,歪念頭一起,便如雲騰霧暗,蒙住了靈智而不自
知。一旦著了魔,就會夢想顛倒,心比天高,妄求飛升上界而登仙了。
「偶向遠林聞怨笛,獨臨靈室轉明燈。」這是指當時時局的實際實景,他的父
兄一心只想當皇帝,哪裡知道外界的輿論紛紛,眾怨沸騰。但詩人的筆法,往往是
「屬詞比事」,寄托深遠,顯見詩詞文學含蓄的妙處,所以只當自己還正在古台荒
檻的園中,登臨憑弔之際,耳中聽到遠處的怨笛哀嗚,不勝淒涼難受。因此回到自
己的室內,轉動一盞明燈,排遣煩惱。明室、靈燈,是道佛兩家有時用來譬喻心室
中一點靈明不昧的良知。但他在這句上用字之妙,就妙在一個轉字。「轉明燈」,
是希望他父兄的覺悟,要想平息眾怨,不如從自己內心中真正的反省,「閒邪存正」。
「劇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最後變化引用蘇東坡的名句:「瓊樓
玉宇,高處不勝寒。」勸他父親要知足常樂,切莫想當皇帝。袁世凱看了兒子的詩,
赫然震怒,立刻把他軟禁起來,也就是這兩句使他看了最頭痛,最不能忍受的。
另一首:
小院西風向晚晴,囂囂恩怨未分明。
南回孤雁掩寒月,東去驕風動九城。
駒隙去留爭一瞬,蛋聲吹夢欲三更。
山泉繞屋知深淺,微念滄波感不平。
這起首兩句,「小院西風向晚晴,囂囂恩怨未分明。」全神貫注,在當時民國
成立之初,袁世凱雖然當了第一任大總統,但是各方議論紛紛,並沒有天下歸心。
所以便有「囂囂恩怨未分明」的直說。所謂向晚晴,是暗示他父親年紀已經老大,
辛苦一生,到晚年才有此成就,應當珍惜,再也不可隨便亂來。
「南回孤雁掩寒月,東去驕風動九城。」南回孤雁,是譬喻南方的國民黨的影
響力量,雖然並不當政,但正義所在,奮鬥孤飛,也足以遮掩寒月的光明。東去驕
風,是指當時日本人的驕橫霸道,包藏禍心,應當特別注意。
「駒隙去留爭一瞬,安聲吹夢欲三更。」古人說,人生百歲,也不過是白駒過
隙,轉眼之間而已。隙,是指門縫的孔閥。白駒,是太陽光線投射過門窗空隙處的
幻影,好比小馬跑的那樣快速。這是勸他父親年紀大了,人生生命的短暫,與千秋
功罪的定論,只爭在一念之間,必須要作明智的抉擇。留聲吹夢,是秋蟲促織的鳴
聲。欲三更,是形容人老了,好比夜已深,「好夢由來最易醒」,到底還有多少時
間能做清秋好夢呢?
「山泉繞屋知深淺,微念滄波感不平。」「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人要
有自知之明,必須自知才德能力的深淺才好。但是,他的父兄的心志,卻不是如此
思想,因此,總使他念念在心,不能平息,不能心安。
這是多麼好的兩首詩。所以引用它,也是為了說明歷史的經驗,證明老子四不
的告誡,是多麼的正確。袁克文的詩文才調,果然很美。但畢竟是世家出身的公子,
民國初年以後,寄居上海,捧捧戲子,玩玩古董,所謂「民初四大公子」之一。無
論學術思想,德業事功,都一無所成,一無可取之處。現在我們國詩論詩,不論其
人。我常有這種經驗,有的人,只可讀其文,不必識其人。有的人,大可識其人,
不必論其學。人才到底是難兩全的。至於像我這種人,詩文學術,都一無可取之處。
人,也未做好。只好以「蓬門陋巷,教幾個小小蒙童」勉強混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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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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