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古代人對勞動的蔑視,還是現代人對勞動的崇尚,兩者都與勞動者的主觀態
度和活動(懷疑其艱辛的努力或贊揚其生產力)有關。雖然這種主觀性在區別複雜勞動
與簡單勞動時表現得尤為明顯,但我們至少在馬克思(作為最偉大的現代勞動理論家,
他必然為這些探討提供一種試金石)那裡看到,勞動生產力是根據勞動者人口再生產過
程的需要來加以衡量的,勞動生產力存在於人類勞動力固有的潛在剩餘能力中,而非存
在於勞動力產品的性質或特徵中。同樣,古希臘人認為畫家高於雕塑家,當然不是由於
古希臘人輕視雕塑而更重視美術的緣故。看來,勞動與工作之間的差異(我們的理論家
對此充耳不聞,我們的語言卻忠實地將它記載了下來)只是一種程度上的差異,如果產
品的世俗特徵——它的定位、功能和耐用性——不被考慮的話。面包與桌子之間的差異
(前者從生產出來到消費完畢最多不過一天,而後者卻可以一代一代傳下去,也許過了
幾百年也不會壞)顯然要比面包師和木匠之間的差別來得大。
因此,我們前面提及的語言與理論之間的奇特差異就變成了世界取向的、我們所講
的「宏觀」語言與人取向的、我們試圖在理解中運用的主觀理論之間的差異。是語言以
及它表述的基本的人類經歷,而不是理論,告訴我們世界上的東西(vita activa在其
中耗盡自身)各具特質;而理論則是由各種各樣的活動創造出來的。被視作世界萬物的
一部分的工作成果(而非勞動成果)保證了一種永恆性和持久性,沒有這種永恆性和持
久性,世界也就不復存在了。在這個擁有持久性的物質世界裡,我們發現了一些消費品,
通過這些消費品,生命獲得了生存的手段。這些為我們身體所需、又為身體的勞動產生
而自身又不長久的消費品,在一個使用東西而非消費東西的環境裡生生不息,在這樣一
種環境中,當我們使用這些物品時,我們變得習以為常。由此,這些物品使世界變得可
親可近,它產生了人和事、以及人和人之間的交往的風俗和習慣。消費品之於人類生活
就像使用品之於人類世界。由此消費品也具備了物的特徵;而語言(它不讓勞動成為一
種有形的東西,成為一個非動詞性的名詞)則暗示沒有「我們雙手的工作」,我們極有
可能甚至不知道這一東西是什麼。
與消費品和使用品不同,世上還有一種行為與說話的「產品」,它們構成了人類人
際關係及交往的框架。它們留給自己的不僅缺乏其他物品的有形性,而且比起我們生產
用於消費的東西來更少耐久性和有效性。它們的存在完全取決於人類的多樣性,取決於
其他一些耳聞目睹因而能表明自身存在的人的不斷出現。行動與說話是人類生活的外在
表現形式,人類生活只知道一種活動(盡管這種活動在許多方面同外部世界有聯繫)無
需這種表現形式,為了變得真實也無需被見被聞被用或被消費——這就是思想。
然而,從現實意義上看,行為、說話、思想這三者的共同點遠勝它們各自單獨與勞
動或工作的共同點,言、行、思本身不生產或帶來什麼東西,它們像生命本身一樣沒有
結果。為了成為世俗的東西,即業績、事實、事件以及思想或理念的形式,它們首先必
須被看到、聽到,被記住,然後被改造,被具體化為詩歌,有書面記載的紙張,或裝訂
成冊的書籍,具體為畫和雕塑、各種記錄、文件和紀念碑。就整個人類現實世界的現實
和它的不斷存在而言,它首先依賴其他一些耳聞目睹並進行記憶的人的存在。其次,依
賴於將無形的東西轉化為有形的東西。沒有記憶,沒有記憶得以表現的具體化,那麼正
如希臘人認為的,所有藝術之母(即言、行、思的生氣勃勃的活動)將在其每一過程的
最終表現其存在並消失,好像它們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它們為了在這一世界留下痕跡
而必須經歷的物化過程需要受到補償,在這一補償中,「形同虛設的規定」經常取代那
些從「活著的精神」中瞬間產生的東西。它們必須支付這一代價,因為它們本身具有一
種超凡脫俗性,因而需要一種性質完全不同的活動的幫助,它們的現實性和物化過程取
決於同一種工藝,而這一工藝在人類技能中也制作其他的東西。
但人類生活在一個物質世界中,這個世界中的物質比人類勞動更具永恆性,有時或
許比其生產者的壽命更長,因此也就決定了人類物質世界具有現實性及耐久性。人類的
生活(就其建造世界而言)致力於一種不停的具體化過程,以及提高所生產東西的世俗
程度,所有這些構成了人類的技能,物質世界本身的永恆性決定了構成人類世界的物體
的現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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