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雙手的工作與其身體的勞動大相逕庭——技藝者(homo faber)制作並將其創
造性的活動逐漸「融入」勞動對象中,然而動物化勞動者則是本能地勞動並與勞動對象
相「混合」——雙手的工作制造出無窮無盡和多種多樣的東西,這些東西構成了人類的
技能。它們主要是,但並非全部是使用的對象,它們具有洛克用以創立所有權所需的持
存性,具有亞當•斯密用以構建交換市場所需的「價值」,它們也體現了馬克思認為可
用以檢驗人性的生產效率。恰當地使用它們並不導致它們的消失,相反卻使人類的技能
變得更加穩固和熟練。如果沒有這種穩定性,人類技能就無法被指望用於容納人類這個
變化無常、並非永存的生物。
人類技能的持存性並非絕對的;我們謂之的使用——盡管我們不消費它——就是消
耗殆盡。即使我們將世界上的事物置於一旁,不加使用,充盈我們整個人類存在的生命
過程也會悄然侵入,最終使其腐爛消失,回歸到曾使它們生根發芽、茁壯成長而又無所
不包的自然過程之中。如果讓它們自生自滅或者從人類世界中棄之而去,那麼椅子就會
重新變為木材,木材亦將不斷腐朽而重歸大地。同樣,也正是大地曾經滋育樹木成長,
此後樹木被人類伐作木料,木料又被加工為木材,而木材最終則被製成了椅子。然而,
盡管這是世界上一切單個事物都無法避免的結果,即成為非永存的制造者的產品,可它
卻並非必然意味著人類技能本身的最終命運。因為,所有單個事物可以隨著代際的變化
而不斷地被取代,而每代的人們則都曾降臨並生活在這個人造的世界上,隨後又死亡消
失。此外,雖然使用必定是將這些對象消耗殆盡,但是這個結果也與消費事物中的固有
結果——毀滅不同,使用消耗的是事物的持存性。
正是這種持存性,使世界上的事物相對獨立於生產與使用它們的人類,也使它們具
有客體性,這種「客體性」至少一度使其「經受」了源於現世制造者們和使用者們貪得
無厭的需求與渴望。從這種觀點上來看,世界上的事物具有一種穩定人類生活的功能,
它們的客體性存在於這樣的事實中——與赫拉克利特關於同一個人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
一條河流之斷言相反——盡管人們的天性變化莫測,可他們仍能通過與同一張椅子、同
一張桌子相聯繫而重獲其相同性,也即同一性。換言之,與人的主體性相對的是人造世
界的客體性,而不是原始自然(這一大自然壓倒性的基本力量,會迫使人類圍繞其自身
的生物運動無情輪迴,而這與自然界中生物的全部循環運動又極其吻合)的極度中立性。
只有當我們從自然賜予我們的事物中確立我們自己世界的客體性,並將它(即客體性)
融入自然環境之中,我們才能夠免受其傷害並可以將自然視為某種「客觀」的東西。如
果在人與自然之間沒有這樣一個世界,那麼世上就只存在永恆的運動,而沒有客體性。
雖然使用與消費的內涵如同工作與勞動一樣互不相同,但是在某些重要領域它們似
乎是彼此重疊的,以致公眾和學術界普遍贊同將這兩種相異的事物等同起來的觀點貌似
正當而合理。消耗過程通過活著的消費有機體與使用對象相互接觸而發生,就此而言,
使用確實蘊含著消費的成分,並且身體與被使用事物接觸得愈密切,使用與消費相互等
同就愈貌似真實合理。如果一個人以穿衣服為例來解釋使用對象的性質,他就很容易得
出使用只不過是緩慢消費的結論。我們前面所提的與這一觀點則恰好相反,毀滅(盡管
難以避免)雖然是使用的附帶品,但卻是消費的固有屬性。一雙極易損壞的鞋子與純粹
的消費品的區別在於:如果我不穿鞋,它們也就不會損壞,而且它們自身都具有一定程
度的獨立性,即使其主人的情緒變化無常,它們也能夠借此存續相當長一段時間。無論
是用過的事物還是從未使用的事物,如果不是被任意毀壞,它們都將在世界上存在一些
時日。
這樣就可以提出一個相似的、更著名更合理的觀點,以便對工作與勞動作一區分。
開墾土地,這個人類最需要、最基本的勞動,似乎是勞動在其過程中轉化為工作的最佳
例子。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雖然開墾土地同生物循環聯繫密切,並且完全依賴於更大的
自然循環,但是土地的開墾產生了一些成果,它們比開墾行為本身更具持續性,並且形
成了對人類技能的持久補充:年復一年他從事同樣的工作,最終將使荒野變良田。恰恰
出於這一原因,上述例子顯著地出現在所有古代和現代的勞動理論中。不過,盡管勞動
與工作存在著不容否認的相似性,並且毫無疑問,農業由來已久的真實價值產生於這樣
一個事實:即開墾土地不僅可以獲取維持生存的手段,而且在開墾的過程中還為進一步
建造世界准備了土地,但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其區分仍然清晰可見:確切地說,被耕
種的土地並不是使用的對象,因為使用的對象以其自身的持存性而存在,並且僅僅需要
一般的關照就能實現永恆;如果被開墾的土地要保持其可耕種性,就需要人類反復不停
地辛勤勞動。真正的對象化(reification)——換言之,即這個過程產出的東西在其
存在中是一勞永逸地被確保的——從來沒有發生過;它需要一次又一次地被重新生產才
能夠在人類的世界上保持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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