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曾經提到(這是許多證明他卓越的歷史意識的旁白之一),本傑明•富蘭克
林關於人作為工具制造者的定義具有「Yankeedom」的特徵,即現代的特徵,正如把人
定義為一種政治動物是針對古代而言的一樣。國這種評論的真實性表現在下面的事實中:
即當今的時代企圖將政治的人(即行動和說話的人)從公眾領域驅逐出去,一如古代企
圖驅逐技藝者那樣。這兩個實例中的驅逐,與勞動者和無產階級在19世紀解放之前的被
排斥一樣,都是木應當的。摩登時代當然完全認識到政治領域並非總是也不必成為純粹
的一種「社會」功能,注定要通過政府管理來保護人性中生產的社會的一面;然而,它
把實施法律和秩序以外的每件事都當作了「閒談」和「虛榮」。人的能力(摩登時代將
其宣稱的自然天生的社會生產力建立在這一人的能力之上),毫無疑問是技藝者的生產
力。相反,古代則完全清楚在許多類型的人類共同體中,既不是城邦公民,也不是共和
國本身在確立和決定公眾領域的事務,但在這些領域,普通人的公共生活被局限於「為
人民而工作」。換言之,局限於demiourgos,即為人民工作的人,它與oiketes不同,
oiketes指家庭的勞動者,因而也就是奴隸。題這些非政治共同體的特點在於,他們的
公共場所不是公民聚會的場所,而是工匠們展示和交換其產品的集市。此外,在希臘,
正是所有潛在不斷受挫的野心才阻礙了公民關注公共事務,阻礙了公民在不生產的
agoreuein和politeuesthai中消磨時間,並將公共場所變成如同東方專制國家中的集市
那樣的一群商店。這些集市以及稍後中世紀城市的貿易工藝區所具有的特徵在於,在展
示出售貨物的同時,也展示貨物的生產過程。事實上,如果我們可以改變Veblen的用語
的話,正如「搶眼的生產」是生產者社會的特性一樣,「槍眼的消費」是勞動者社會的
特徵。
動物化勞動者的社會生活是無界域的和游牧民式的,因此它們無法構建或者居住在
一個公共的世間的領域內。然而,技藝者與動物化勞動者不同,他完全能夠擁有一個屬
於其自身的公共領域,盡管嚴格地講它可能不是一個政治領域。技藝者的公共領域是交
易市場,他能夠在此展示其手工產品並贏得應有的尊重。這種展示技能的意願,不但與
「交換、易貨和以物換物的傾向」密切相關,而且可能同樣植根於這一傾向之中,按照
亞當•斯密的說法,這一傾向將人從動物中區別開來。而重要的是,作為世界的建造者
和物品的生產者,技藝者只需通過將其產品與他人的產品進行交換,就能夠找到他與別
人之間的恰當關係,因為這些產品本身總是在隔絕的狀態下生產的。在摩登時代早期,
隱私被視為社會每一個成員的最高權利,它實際上是隔絕的保證,而沒有這種隔絕,任
何作品都無法產生。不是中世紀的集市(在此,相互隔絕的工匠向公眾展露其產品)上
的旁觀者與觀眾,而是社會領域的出現才威脅了工人的「壯觀的隔絕」,在這個社會領
域裡,其他人並不滿足於注視、評判與欽佩,而是希望被允許加入工匠的行列,並作為
平等的一員加入到工作過程之中,並且最終使「能力」與「優秀」的觀念遭到損傷。對
於每一個具有師傅身份的人來講,這種與他人的隔絕是必要的生活條件,它指獨自沉浸
於「理念」,即關於事物的精神意象之中。這種師傅身份也與政治統治的形式不同,它
主要統馭事物與材料而非人民。事實上,後者對於技藝活動是次要的,並且「工人」和
「師傅」兩詞最初是被同義使用的。
唯一直接伴隨技藝而生的,是出於師傅對助手的需要,或者出於師傅欲以其手藝教
育別人的渴望。但是,他的技術與不熟練的幫助之間的區別僅是暫時性的,就如同成年
人和孩子之間的區別一樣。再也沒有什麼能比團隊工作更加相異於技藝,或者對技藝更
具破壞性了。團隊工作實際上僅是不同種類的勞動分工,並且它預先假設了「將操作分
解為構成它們的簡單動作。」因團隊是根據勞動分工的原則進行所有生產的多頭主體,
它與構成整體之部分具有同樣的內在統一性。對團隊的組成人員進行隔絕的每一企圖,
都將對生產本身產生致命的危險。但是,在積極從事生產時,師傅與工匠並不僅僅缺乏
這種統一性;而且,那些將其與他人結合在一起的特殊政治形式,諸如在音樂會上表演,
以及人們之間的相互交談,也都完全超出了他的生產能力的範圍。只有當他停下工作並
且其產品已經完成,他才能夠從其隔絕狀態中安然走出。
在歷史上,最後的公共領域,最後的至少與技藝者的活動有聯繫的聚會的地方,是
展示其產品的交易市場。商業社會即摩登時代早期階段或者制造業資本主義開端的特徵,
產生於「搶眼的生產」。隨著普遍地對買賣與以貨易貨可能性的渴望。隨著勞動者與勞
動社會的興起,搶眼的生產及其榮耀被「搶眼的消費」及其伴生物——空虛所取代,於
是商業社會也就宣告結束。
正如馬克思曾反復指出的那樣,確切地說,在交易市場上聚集的人們不再是制造者
本人,因為他們不是作為個人,而是作為商品和交換價值的所有者聚集在一起。在一個
產品交易已成為主要的公眾活動的社會,即使是勞動者也成為了所有者,即「他們勞動
力的所有者」,因為他們所面對的是「金錢或者商品的所有者」。正是在此意義上,馬
克思著名的自我異化的觀點,即人墮落成為商品才得以成立,而且這種墮落是生產社會
中勞動狀況的特徵,這個生產社會不是把人作為人,而是作為以其產品質量為衡量標準
的生產者來加以評判。相反,勞動社會則是根據人們在勞動過程中所起的功能評判人;
盡管在技藝者看來,勞動力是產生必需的更高目的(即或是使用對象,或是交換對象)
的唯一手段,但是,勞動社會卻把它為機器保留的同樣更高的價值賦予了勞動力。換句
話說,這一社會只是看上去更「人道」,雖然下面的看法是真實的:即在勞動社會的條
件下,人類勞動的價格提高到如此程度,以致於比起任何自然給予的材料或者物質,它
似乎被賦予了更多的價值和更具有價值;事實上,它只是預示著一些甚至更「有價值」
的東西,即機器的更平穩地運作,它的巨大的加工能力首先把所有的東西標準化,然後
再降低消費品的價格。
商業社會,或者具有一種激烈競爭和不懈追求精神的資本主義早期階段,仍然由技
藝者的標準加以統治。當技藝者走出其隔絕狀態時,他便以商人與貿易者的身份出現,
並憑借此種能力建立了交易市場。當然,這個交易市場必須先於產業階級崛起而存在,
到了那時,這個產業階級就專門為市場而生產,即生產交換物品而非使用物品。從封閉
的技藝到為交換性市場而制造,在這個過程中,製成的最終產品部分地(而非完全)改
變了產品的質量。單獨決定事物能否作為事物而存在、能否作為一個與眾不同的實體在
世界上久存的持存性仍然是最高的標準,雖然這種持存性使事物不再適於使用,而適於
為了未來交換而「預先存儲」。
這是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之間現行區別中反映出來的質的變化,借此後者與前者相
互聯繫,如同商人、貿易者與建造者、制造者之間的相互關係一樣。就技藝者制造使用
物品而言,他不僅在隔絕的狀態下私自生產它們,而且也同樣是為了私自的使用。然而,
當使用物品成為交換市場上的商品時,它們就超出了私人領域而呈現於公共領域。價值,
作為「人類的觀念中一種東西的佔有與另一種東西的佔有之間的相互比例的想法」,
「總是意味著體現在交換中的價值」。國這一點經常被提及,但很不幸又同樣經常地被
遺忘。因為,只有在任何東西都能與其他東西進行相互交換的交易市場上,所有的東西
才具有了價值,無論它們是勞動或者工作的產品,還是物質生活、生活的方便或者精神
生活所需的消費品或使用物品。這種價值唯獨存在於公眾領域的尊重之中,在這裡,東
西作為商品而出現,賦予一種東西以這種價值的不是勞動、工作、資本、利潤、材料,
在那裡,它才得到尊重,獲得需要,或遭到忽略。價值的特質在於:一樣東西決不能私
自佔有,而一旦它在公眾領域中出現就會自動獲取價值。正如洛克十分清楚地指出,這
種「市場價值」與「任何東西的天然價值」國毫不相關,而這個「任何事物內在的天然
價值」是事物本身的一個客觀特質,「它是處於單個購買者或者賣主的意志之外而附屬
於事物自身的某些東西,無論他是否喜歡,它都存在,並且他應當承認這一點」。只有
通過改變事物本身,才能改變事物的這一內在價值,比如一個人通過砍去桌子的一條腿
來毀滅整張桌子的價值,而商品的「市場價值」則要通過「那件商品擁有的與其他商品
的一些比例的變動」被改變。
換言之,與事物、行為或者觀念不同,價值從來不是特定人類活動的產品,而無論
什麼時候,只要當這些產品捲入到社會成員之間不斷變化的交換相對性之中,價值就會
得以形成,正如馬克思所正確堅持的,沒人「在隔絕的狀態中產生價值」(馬克思本應
該補充說,也沒人在他的隔絕狀態中關注價值)。事物、觀念或者道德理想「只有在它
們的社會關係中才形成價值」。
古典經濟學中的混亂,以及來自於哲學的使用「價值」(value)一詞的更糟糕的
混亂,最初是由下述事實造成的:即「wor山」這個更古老的詞彙(我們仍然能在洛克
的理論中找到),被表面上更為科學的「使用價值」一詞所取代。馬克思同樣接受了這
一用語,同他對公共領域的厭惡相一致,他一貫將從使用價值到交換價值的轉變視為資
本主義罪惡的根源。但是,在商業社會(在那裡,交易市場確實是最重要的公共場合,
因而在那裡,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可交換的價值——商品)這些罪惡的背景下,馬克思
並沒喚起物品自身「內在的」客觀價值。相反,他將物品在人們的消費生活過程中所具
有的功能作為替代之物,而這個過程既不知道客觀的和內在的價值,也不知道主觀的和
社會決定的價值。在所有物品分給所有勞動者的社會主義平等分配中,每個有形的物品
在維持生活和勞動力再生的過程中,都溶解成了一種純粹的功能。
然而,這一用語上的混淆僅僅是故事的一小部分。馬克思堅持「使用價值」這一用
語的理由,就像為價值的產生尋求客觀根源——例如勞動,或者土地,或者利潤——所
進行的大量徒勞努力的理由一樣,在於沒有人覺得能夠輕而易舉地接受以下這一簡單事
實:交易市場(它決定著價值的適當範圍)不存在「絕對價值」,尋求絕對價值同把圓
變方的企圖一樣徒勞無益。所有物品的不幸貶值,即所有內在價值的喪失始於它們向價
值或者商品的轉化,因為從此時起,它們就處於一種同其他一些可獲取的、替代它們的
東西的相互關係之中。普遍的相關性,即一事物只存在於同其他事物的相互關係中,和
內在價值的喪失,即沒有什麼事物具有一種不受變化的供求估計制約的客觀價值,是價
值這一概念本身固有的。國這種在商業社會中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發展之所以成為不安的
一個深層根源,並且最終構成了經濟學這門新科學的主要問題,其原因甚至不在於這樣
一種相關性,而在於這樣的事實:即技藝者(他的整個活動是由經常不斷地使用規則和
標準來決定的)無法忍受喪失「絕對的」標準或准繩。就貨幣而言,它顯而易見是各種
東西的一般等價物,從而使它們能夠相互交換,但是貨幣決不具備一種超越所有使用並
且在控制之下仍能生存的獨立和客觀的存在,而這一存在則是尺度或任何其他標準(在
考慮到它要衡量的事物和進行衡量的人時)所具有的。
這種標準和普遍規則的喪失,沒有它人類就不能建成任何世界,柏拉圖早在普羅大
戈拉有關將人(東西的制造者)及其對事物的使用作為他們的最高標準的建議中就已察
覺。這表明,交易市場的相關性同工匠世界和制作經驗所產生的工具性的聯繫是多麼密
切。前者確實來自後者源源不斷的發展。然而,如果這的確屬實,那麼柏拉圖的回答—
—不是人,而是「上帝是所有事物的標準」——將變成空洞的道德說教,正如摩登時代
所假定的那樣:工具在有用性的偽裝之下統治著完全的世界,正如它完全統治著這樣一
種活動一樣,世界及其所包括的所有事物通過這種活動才得以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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