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多樣性——言行的基本條件——具有平等和差別的雙重屬性。如果人不平等,
那麼他們不僅不可能相互理解並了解其先輩,而且也不可能規劃將來並預測後人的需要。
如果人無差別——每個人都有別干任何其他一個現在、過去或將來的人——那麼他們也
就無需通過言行使自己被人理解,只需用符號和聲音來交流直接的、相同的需求和欲望
便足夠了。
人的差異性與不同性不是一回事。不同性指所有事物都具備一種奇特品質——
「alteritas」。因此,在中世紀哲學中,它是存在物四項基本的、普遍的品質中的一
項,比任何一個特定的品質都重要。的確,不同性是多樣性的一個重要方面,也是為什
麼我們所有的定義都有差別、為什麼不將一物區別於另一物我們就無法判定這一物的理
由。不同性的最抽象形式可以在無機物的純粹增加中找到,而所有有機體生命都一直在
展現其變種和差異性,甚至在同一物種的類之間也是如此。但是,只有人才能表達出這
種差異並使自己同他人相區別;而且也只有人才能同自身交流,且不止是交流某種信息
——乾渴或饑餓、愛情或故意或害怕。不同性(人與現存物共有)和差異性(人與生命
之物共有)成了人的獨一無二的特徵,人的多樣性是這一獨一無二的存在物的似非而是
的多樣性。
言行表現出這種獨一無二的差異性。通過它們,人們使自己同他人相區別,而不只
是表現出差異性。它們是人們(不是作為物,而是作為人)藉以相互展現的方式。這種
展現同單純的肉體存在不同,它有賴於主動性;但這是一種沒有哪個人能加以抑制(並
仍然是人)的主動性。在vitaactiva中,確實不再有其他的活動。人不勞動可以生活得
很好,他們能強迫他人為其勞動,他們能十分容易地作出決定以利用和享受這個俗物世
界(而無需設置一個有用的目標)。雖然剝削者或奴隸主的生活以及寄生者的生活也許
很不公正,但他們無疑是人。另一方面,沒有言行的生活——用《聖經》意義上的話來
說,這是唯—一種已經急切地脫棄了所有展現和空虛的生活方式——簡直是死寂一片;
它不再是一種人類生活,因為此時人不再生活於人與人之間。
我們以言行使自己進入了這個人類世界;這一進入就像一次再生,在這次再生中,
我們證實並接受我們最初的身體長相這一明顯的事實。這種「進入」不像勞動那樣為情
勢所迫而強加於我們,也不像工作那樣由功利所激發。它也許是由一些人(我們期望作
為夥伴加入到他們中去)的在場激發的,但卻從不為其左右。產生這種「進入」的衝動
來自我們誕生時進入世界的那一刻,我們對我們的主動性開啟一些新的東西,以對這一
刻作出反應。就其最一般的意義而言,行動意味著采取主動,意味著開始(正如希臘語
archein,即「開始」、「導引」,最終是「統治」所表明的),意味著促使某物啟動
(這是拉丁語agers的最初意義)。由於他們就誕生而言是initium(即新來者和初學
者),所以,人們采取主動性,促成行動的產生。奧古斯汀在其政治哲學中說,「總有
一個開端,人在被創造出來之前無人存在。」這一開端不同於世界的起源;它是人(他
本人就是一個開創者)而非物的起源。隨著人類的產生,起源的原則便進入世界本身。
當然,這只是以另一種方式說,當人類產生時,而不是在此之前,也就產生了自由原則。
新事物的誕生(它不能從以前發生的任何事情中加以預測)是起源的本質。這一讓
人甚感詫異的不可預見性是起源和開端固有的。這樣,來自無機物的生命起源在無機過
程中是不可能的;正如從宇宙過程或人類來自動物生命演化的觀點來看地球的形成一樣。
新事物總是在統計規律與其機率的巨大差異中產生的,就所有實際的、每天的目的而言,
這一機率就成了確定性。因此,新事物總是以一種奇跡的面目出現的。人能夠行動的事
實意味著:他能預見不可預見的東西,能做幾乎不可能的事。這一點之所以成為可能,
其原因僅僅在於每個人都是獨特的。這樣,隨著每一次降生,一些獨特的新東西便來到
了這個世界。正因為人的這一獨特性,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在他們之前無所謂人的存在。
如果作為起源的行動同降生的狀況相一致,並且行動就是人之初生狀態的實現的話,那
麼,言語也就同人之差別性相對應,並實現了人類的多樣性狀況,也就是說,實現了在
相同的存在中作為獨特的、有差別的存在的人類的生活狀況。
言行兩者密切相關,原因在於初始的、特定的人類行動必須同時回答問及每個新來
者的問題:「你是誰?」揭示某人是誰暗含於這個人的言行中。然而,很顯然,語言同
展現間的關係較行動同展現間的關係更為密切,正如行動與起源之間的關係較語言同起
源之間的關係更為緊密一樣,盡管許多、甚至大多數的行動是以語言的方式表現出來的。
不管怎樣,沒有語言的伴隨,行動不僅會失去其展現的特徵,而且也同樣會失去其理由
——可以這樣說。不是行動著的人而是行動著的機器人將獲得從人類的角度來說不可能
理解的東西。沒有言語的行動不再是行動,因為這裡不再有行動者;而行動者(行動的
實踐者)只有當他同時也是說話者時,他才能成為行動者。他開始的行動通過充滿人性
的語言被表現出來;盡管沒有語言伴隨,他的行動也可以從其粗蠻的體形中觀察到,但
其行為只有通過語言——他在話語中認定自己是一個行動者,並聲稱在做什麼、已經做
了什麼以及打算做什麼——才變得相關。
沒有其他哪一種人類的活動像行動一樣需要語言。在所有其他的活動中,語言扮演
了次要的角色,它只是作為一種交流的手段或某種在沉默中也可實現的某些東西的伴隨
物。語言作為一種交流和信息的媒介確實是極為有用的;但這樣它可以被一種符號語言
所取代——它可能在傳遞某種意義——例如在數學及其他學科或某種團隊工作的形式中
一時被證明更有用和更適宜、這樣,人類行動的能力(尤其是一致行動的能力)對於自
我保護或追求利益來說確實也是極為有用的。但是,倘若這裡把行動作為達到目的的手
段是最危險的話,那麼很顯然沉默的暴行更易於實現同樣的目的。如此看來,行動似乎
不是暴力的有效替代,正像說話(從純粹功利的觀點來看)是符號語言笨拙的替代一樣。
人們在言行中表明他們是誰、積極地展現其個性,從而使自己出現在人類世界中,
雖然他們外表的特徵並不顯示其獨特的體形和聲音。同某人可能是「什麼」(他可能表
現的或隱藏的品質、天賦、才能和缺陷)截然不同的「誰」的展現蘊含於他的一言一行
中。它只有在完全沉默和消極中才不顯露,但它的展現作為一個刻意追求的目標幾乎是
達不到的,盡管一個人可以以同一方式佔有和處置這一「誰」,並能處置他的品質。相
反,這一點是很可能的——這個「誰」(在其他人看來是明確的、不會錯的)依然隱藏
在一個人自身的後面,就像希臘宗教中的daim6n(守護神)一樣,他一生伴隨著每一個
人,總是從後面探頭往前看,這樣只有在那些與他正面相遇的人的眼中才是可見的。
言行的這一展示性品質只是在人們的相處(彼此既不贊成也不反對)中表現出來,
即在人的純粹的群體性中表現出來。雖然沒人知道其言行向誰展示、何時展示,但是他
必須甘冒展示的風險。而這一點,無論是必然以忘我和不為人知的優秀作品的創作者,
還是必然隱藏在他人之後的罪犯都不感興趣。他們都是孤獨的,一個有益於他人,另一
個則有害於他人,因此他們在人類交際的界域之外。此外,他們在政治上是無足輕重的,
他們只是在腐化墮落、社會瓦解和政治衰敗的時代才登上歷史舞台。由於其固有的以行
為揭示行動者的傾向,行動需要充分展現我們曾稱之為榮耀的閃光的輝煌,而這只有在
公共領域才是可能的。
在行為中不揭示行動者,行動就失去了其特有的品質,成為其他諸種成就中的一種。
這樣,行動就像制造是生產一種東西的手段一樣,成了實現目的的一種手段。只要人類
的群體性一喪失——即人們彼此要麼和睦相處,要麼反目成仇,就像在現代戰爭中人們
為了取得有利自己、不利敵人的目標而采取行動和使用武力一樣——這種情況就會發生。
在這些狀況中(這種狀況永遠是存在的),語言的確成了「說話」——僅僅是多了一種
達到目的的手段而已,不管它有助於蒙蔽敵人,還是有助於蠱惑人心;在這裡,話語什
麼都未展現,展現只是來自行動本身,這一成就(同所有其他的成就一樣)不能揭示
「誰」——即行動者具有的獨特的、顯而易見的特徵。
在這些狀況中,行動通過超越純生產活動——從低級地制造使用物品到富有靈感地
創作藝術品,行動在最終的產品中才揭示其意義;並在制造過程終結(此時它可清楚地
展現出來)之前無意展現自己——而失去了特質。沒有名字的行動(即「誰」與行動有
關)是毫無意義的,而一件藝術作品則保留了它的一種相關性,不管我們是否知道作者
的名字。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為「無名戰士」建立的紀念碑不僅證實了頌揚(自那時起至
今,頌揚依然存在)的必要性,也證實了尋找「誰」——即一個在四年的大屠殺中應該
暴露出來的、可辨認的人——的必要性。對這一殘酷事實的不情願的認同,激發了人們
為「不知名者」——所有那些由於戰爭而未能為人所知以及因此而被剝奪了人格尊嚴
(並非其成就)的人——建造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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