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本能的作用在於控制人類事務的這一雙重負面後果,這樣,它便成了唯一能夠
替代一種以自我控制為基礎並能統治他人的控制能力的力量;它與自由(這是在喪失獨
立自主的狀況下得到的)的存在高度一致。所有以合同與契約為基礎的政治體系固有的
危險與優點在於,與那些以規則和主權為基礎的政治體系固有的危險和優點不同,它們
把人類事務的不可預見性及人的不可靠性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把這一不可預見性和不
可靠性僅僅作為一種中介(可以這樣說),從中浮現一些預見性的島嶼並在這一島嶼上
建立起一些令人信服的航行路標。一旦諾言像不確定性海洋中一些孤獨的確定性島嶼那
樣失去其特徵時,也就是說,當這種承諾本能被誤用來涵蓋未來的廣闊空間,並描繪在
所有指南中都可得到的路徑時,它們便失去了其約束力,整個事業便斷送在自己手裡。
我們在前面曾提到過人們集聚在一起並一致行動時產生的力量以及人一散這一力量
也就不復存在。使他們集聚在一起的力量與他們集聚的展現空間不同,也不同於使這一
公共空間得以存在的那種權力,它是相互許諾的力量或相互簽約的力量。如果說一個孤
立的存在物——不管是作為人的個體存在物還是作為一個民族的集合性存在物——宣佈
擁有主權,那麼主權就永遠不會是真實的。主權假設了——就許多人相互受諾言的約束
而言——某個有限的現實。主權存在於未來的不可預見性所導致的有限的獨立自主性中;
其局限如同許諾以及履行諾言本能固有的那種有限性。由一個共同的目標(就為這一目
標許諾是有效的和約束力的),而不是一種共同的意志(這有時會像魔幻一樣地激勵人
們)約束並使人結合在一起的實體,其主權很清楚地表明自身優於那些完全自由,不受
任何承諾和目的約束的人。這一優勢來自那種把未來當作現在來處理的能力,即極大地、
真正令人不可思議地擴大權力得以有效的空間。尼采以他對道德現象非凡的感悟力(不
管他的這一現代偏見認為所有權力都源自孤獨的個人的意志力量)在許諾本能(即「意
志的記憶」,正如他所說的)中發現了將人類生活和動物生活區別開來的特性。如果說,
在行動和人類事務領域中的主權就是制造和俗物世界中的控制權的話,那麼它們的主要
區別就在於:前者只有人們抱成一團才能取得,而後者的取得只有在孤立的狀態中才是
可以想像的。
就道德不只是mores,也不只是那些通過傳統才得以強化,並以契約為基礎的習慣
和行為準則(兩者都隨時間而變化)的總和而言,道德至少在政治上像善意通過隨時准
備寬恕和被人寬恕,作出承諾和信守承諾來應付行動的巨大風險一樣支配自己。這些道
德概念是僅有的不運用到來自外部的行動,來自許多據說是更高級本能的行動或者來自
行動自身無法涉及的實踐經歷的行動概念。相反,它們直接產生於那種以行動和言語的
方式同他人共同生活的意願;這樣,這些道德觀念就像置入本能中的控制裝置一樣,以
開始一些新的、永不停歇的過程。如果沒有行動和言語,沒有與生俱來的思想表達,我
們就注定會在變化過程形成這一週而復始的循環中迴旋;然後,如果沒有取消我們所做
的事,並至少部分控制我們放任不管過程的本能的話,我們就會成為自發的必然性的犧
牲品——這種必然性帶有不容變更的規律的全部特徵。根據我們時代以前的自然科學,
這些規律構成了自然過程的顯著特徵。我們早就明白:對必有一死的存在來說,這種自
然的死亡最終難逃厄運,雖然其自身週期交替,因而得以長久。如果說死亡真的是歷史
過程無法剝奪的特徵,那麼,歷史上發生過的每件事都會消亡也同樣是確鑿無疑的了。
但是,這只是在某種程度上才是正確的。倘若順其自然,那麼人類事務也只能遵循
消亡的規律——這是介於生死之間的生命的最確定、也是唯一可靠的規律。正是行動的
本能干擾了這個規律,因為它干擾了這個不容更改的日常生活過程——正如我們看到的,
這個過程反過來又干擾和妨礙了生物的生命過程的循環。如果不是因為存在這種能阻撓
生命延續,並能促使新事物不斷產生的本能——這種本能是行動本身固有的,它就像一
個一直在那裡的提示器,提醒人們盡管人固有一死,但他的人不是為了死,而是為了新
的開始,那麼人走向死亡的生命期限就會不可避免地使一切帶有人性的東西遭到毀滅和
破壞。然而,從自然的角度看,就像生命跨度的直線運動好像偏離了循環運動的普遍自
然法則一樣,從看上去好像決定世界進程的自發過程的角度看,行動似乎就像一個奇跡。
用自然科學的語言來說,這就是「慣常發生的無限的不可能性」。事實上,行動是人創
造奇跡的一種本能,就像拿撒勒人耶穌洞察這種本能的能力在起源和開創性方面都能同
蘇格拉底洞察思想的種種可能性的能力相媲美,他肯定非常清楚地——當他把寬恕的力
量比作更一般的、創造奇跡的力量,對兩者等量齊觀,並將其置於人所能及的範圍時—
—了解的那樣。
將世界(人類事務領域)從其通常的、「自然」的毀滅中拯救出來,這個奇跡最終
出於這一事實——行動的本能從本體論上來說是根源性的。換言之,這就是新人的出現
和新事物的開始,就是人們一誕生就能進行的行動。只有這種能力的充分實踐才能賦予
人類事務以信心和希望,而這兩者是古希臘人完全忽略的人的經歷的本質特徵。他們將
保持信心,視為一種非同尋常的、不太重要的美德;把希望看成是潘多拉匣子中幻想著
的種種罪惡中的一種。《福音書》用幾個詞宣稱的「大喜訊」——「一個孩子已降!臨
我們中間」,可能是對世界抱有的信心和希望的最榮耀、最簡潔的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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