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曉嵐全傳
十四、發配乾隆

    紀曉嵐出言失謹,被乾隆皇上召進宮去,惹出了一場"倒背"歷書的麻煩。經
過這回教訓,紀曉嵐心中確是緊張了好一陣子。說話辦事,便有點謹小慎微了。
但時間不長,膽子又重新放大了,更顯得精神機警,找不出絲毫破綻。紀曉嵐的
官職,在乾隆皇帝舉辦了千叟宴之後,也由兵部左侍郎改授左都御史。
    這天皇上忽然宣召,要紀曉嵐進宮面君,紀曉嵐行在路上,猜測著皇上的意
圖,將新近朝裡朝外發生的大小事件,一一在心中排隊,以備皇上察問。尤其是
自己職責之內的事情,更是成竹在胸,可是沒有想到,這回皇上出了個難題。
    行過君臣大禮之後,皇上給紀曉嵐賜坐,然後捻著胡須說道:"紀愛卿,朕來
問你,江南山水,秀甲天下,你可否想去游覽一番?"紀曉嵐一時不知皇上為何說
出此話,趕忙順其意答道:「聖上容稟,江南山青水秀,物產佳絕,人傑地靈。
癸未、甲申年,臣蒙聖上恩典,督學福建。有幸過江,領略了江南美景。然臣福
份淺薄,因父喪匆匆歸裡,未能盡心賞觀,存憾至今。江南山水,常入夢中,如
蒙皇上垂愛,微臣願意供任江南。"紀曉嵐以為乾隆要放他外任,心中翻滾起來。
那年吏部授任紀曉嵐為貴州都勻知府,因他文才出眾,乾隆把他留下了,沒有捨
得讓他赴任,改授親察一等。但時過不久,出了洩露查鹽機密一案,被貶到新疆
效力三年,吃了不少苦頭。這次,聖上又有什麼想法,紀曉嵐不得而知。聖上有
命,不得不從,到江南做個封疆大吏,那也是個美差啊!紀曉嵐一邊在心中思索,
一邊回答著皇上,有意試探一下皇上的用意。
    不想乾隆皇帝笑了起來,口中說道:"朕怎麼捨得讓你離開朕躬呢,只是看你
對江南有否向往之意。"「臣確是向往多時。不過,臣蒙聖上垂愛,受命纂修四庫,
恭謹勤奮,惟恐有負聖恩,沒有心思去游歷江南。"「那麼朕來問你,江南如此迷
人,朕是否該去江南一游?"紀曉嵐忽然明白了,是皇上又萌生了巡游江南的念頭。
心想皇上曾經五次去了江南,給國中政事的掌理,造成諸多不便。再說耗費巨大,
有損國力。更何況皇上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惟恐他經不棄旅途的顛簸。忠心
事君,就要直言敢諫。於是,紀曉嵐委婉地阻諫說:"吾皇萬歲,容臣細稟,聖上
政躬勤慎,國運昌盛,萬民祝福。雖是七旬高齡,仍不憚勞瘁,巡視疆土,查勘
民情,剔除弊政,英明治國,使日月增輝,山河添色,歷代君王,莫能相比,聖
體康健,萬庶同頌,乃萬民之福。乞望龍體珍重,國泰民安。臣恭頌吾皇萬歲!
萬萬歲!"乾隆聽了,臉上略有不悅之色,說道:"朕思慮已久,主意已定。只是
耽心一幫老臣阻攔,不好駁他們的面子,特召你來,斟酌一下,講出讓人心悅誠
服的理由,讓那些老臣們無話可講。"乾隆皇上是既要順利地六下江南,又要讓朝
中大臣心悅誠服,沒有話說,這是其本意。本來,乾隆是一國之君,說一不二,
臣屬們怎會管得了皇上的事?
    乾隆在封建帝王中,還算是較為開明的君主,常以從諫如流自我標榜,致使
忠心報國的大臣們,直言敢諫,出現了象劉統勳、裘日修、陳大綬等敢於冒死直
諫的一代忠臣,為乾隆朝的政治清明,做出了卓越貢獻。這時劉統勳已經去世,
但由他開創的直諫之風尚存。
    皇上想第六次下江南巡游,也不得不考慮大臣們的勸諫,所以將紀曉嵐召進
宮來,密議兩全其美之策,既能順利南下,又能免去大臣們的阻諫,君臣的面子
誰的也不傷著。
    紀曉嵐心裡清楚:皇上出行,非同尋常。不但耗費大量的財富,給地方百姓
增加負擔,而且給國家政務造成許多不便,同時也讓地方官員窮於應付,苦不堪
言。但此刻皇上要他出個主意,要他一同來愚弄那些忠正的大臣,此事卻非同小
可!一旦傳聞出去,他將受到全國上下的噓聲,留下千古罵名,甚至可能在朝中
文武的死諫之下,皇上也眾願難違,不好應付。到那時,皇上若為平息大臣們的
怨氣,翻臉不認人,給他定個"妖言惑君"之罪,推出去當了替罪羊,丟官革爵不
說,搞不好會身首異處,株連子孫。那麼,他是有苦也無處訴說想到這裡,他有
點不寒而慄了。這個計謀,是獻還是不獻?紀曉嵐猶豫起來,一時拿不定主意。
    "紀愛卿,你為何不回朕的話?"乾隆看紀曉嵐只顧思索,又追問道。
    "萬歲容稟:是紀昀該死,方才聽聖上說起江南,賤臣便魂不守舍,心飛到江
南了。"「呵呵呵--"乾隆捻著胡須笑起來:"朕又沒說讓你去江南,你發得什麼呆?
快快與朕說來,朕當如何向大臣們言明此事?"「這"紀昀語塞,趕忙跪在地上,
繼續奏說:"關於這聖駕南巡一事,非同一般。恭請聖上寬限兩日,紀昀細細思考
之後,臣再奏聞聖上。紀昀愚鈍不敏,請聖上恕罪。"乾隆聽後,若有所思地點點
頭,又說:"好吧,你且退下,兩日後進宮奏來。"這也確實難怪紀曉嵐,連皇上
自己都難決斷的事,紀曉嵐怎敢輕易開口。乾隆好像看出他的苦衷,也沒有難為
他,讓他回家思索。
    紀曉嵐回到家中,一時坐立不安。皇上對他如此器重,他不能不為皇上出謀
獻策。然而,事關重要,作為人臣,需要萬分謹慎。此時此刻,皇上歷次南巡的
傳聞,不停地在他的腦海中湧動起來:皇上曾五次南巡,或是稱奉皇太后出游,
查閱海塘;或是稱帶皇子巡視,考察吏治,都是堂堂正正的理由。儘管如此,每
次啟駕南巡之前,都有忠正勇敢的大臣出來勸諫。這也難怪那些大臣的勸阻,因
乾隆到了江南,除了盡興地游山玩水,還臨幸了眾多的江南佳麗。
    那些地方官紳、富商大賈,為了迎合皇上,討取乾隆的歡欣,競相營造園林,
作為皇上駐蹕之所。到處物色美女,教以琴棋書畫,歌舞笙簫,個個色藝雙絕。
皇上久居深宮,所見的都是北地佳麗,一旦見南國嬌娃,更喜其溫柔玉肌,宛轉
嬌喉。每次臨幸,都痛快淋漓,真想脫去龍袍,居留江南,專注地享受那花間柳
巷的快樂!
    紀曉嵐在宮中為官多年,又有一些相熟的太監,早就聽過這些傳聞。他想起
皇上那一年下江南的傳聞及其以後發生的事,真有些"不寒而慄"了:乾隆那次巡
幸江南,一路上眠花宿柳,御駕到達杭州的時候,已經臨幸了十幾個江南美女,
這些事,都瞞著皇太后的耳目。一來因為皇太后的坐船在御舟後面,不易察覺;
二來皇上不是上岸到官紳家裡,便是在深夜悄悄地弄上船來,皇太后哪裡知道?
    但乾隆這次南巡,所做的種種風流事,卻沒能瞞住皇後烏喇那拉氏。
    這個烏喇那拉皇後,是滿州正黃旗人,一等承恩公那爾布兒之女。她比乾隆
小七歲,在乾隆登基以前,就是他的側福晉。乾隆登基坐殿的第二年,她被封嫻
妃。烏喇那拉氏不僅美貌超群,端莊秀麗,而且溫恭和順,深明大義,深得乾隆
皇帝的寵愛。乾隆十年,她又被晉封為嫻貴妃,乾隆的第一個皇後孝賢皇後富察
氏逝世,烏喇那拉晉為皇貴紀,代理皇後管理六宮事務。乾隆十四年,她被封為
皇後,並陪伴皇帝兩巡中州,先後生了十二子永基,皇五女和皇三十子永瑁不料
想,就在這次陪乾隆皇帝下江南巡視時,她的厄運終於來到了。
    烏喇那拉氏的鳳船,在皇太后的後面。一路上,她派幾個心腹太監,打聽皇
帝的舉動。她見皇帝無所顧忌,亂播龍種,心中無限惱怒。但因太后十分溺愛乾
隆,乾隆的種種無道的作為,又全都瞞著皇太后。皇後即使向太后講了,太后怎
麼不向著皇上?所以皇後一路忍耐。
    現在到了揚州,揚州又以美女著稱,說不定皇上會幹出些什麼風流事體。皇
後心中,不勝酸楚。
    夜色來臨,幾艘船停在岸邊。皇後透過舷窗,看到御船上燈火通明,不見皇
上召見,心中無限惆悵。正在這時,太監到艙內報道:"啟奏娘娘,皇上把許多歌
妓,接到船上來玩耍。"烏喇那拉氏皇後立刻氣得雙眉緊鎖,玉容失色。恨不得立
刻趕到御舟上去勸諫,又怕當著一幫妓女的面,羞了皇上。
    皇上怒惱,事態就無法收拾,皇後站在船頭上聽前面御舟上傳來一陣陣歌舞
歡笑,皇後心中痛苦難忍。
    皇後原是深通文墨的,便回進艙去,拿起筆來,寫了一個極長的奏章,勸皇
上保重身體,不可荒淫。寫到傷心的地方,忍不住掩面痛哭,哭過了再接著寫,
在一旁伺候著的宮女太監,勸又不好勸,只好站在一旁看著。
    皇後寫完了奏章,向岸上看時,正是燈火通明、車馬雜沓,那班妓女,辭別
皇上,登岸回院的時候。皇後悄悄說道:「這班妖精走了,俺可以見皇上去了。
"皇後匆匆地梳妝了一回,抹去臉上的淚痕,手中拿著奏章,任爾太監、宮女們拉
住皇後衣角,如何勸諫,她總不肯聽。
    這下急壞了總管太監,他趴在皇後腳下,連連磕頭說道:"皇上正在快活的時
候,娘娘這一去,不但沒有什麼好處,反叫皇上生氣,那時不但奴才要掉腦袋,
怕娘娘也未必方便。
    況且時候到四更了,那班下流坯子也去了,皇上正好睡覺呢,娘娘既有奏章,
待天亮以後,奴才替娘娘送去,豈不是好?"皇後聽了,止不住又流下淚來,嗚嗚
咽咽地說道:"皇上這樣荒淫下去,天怒民怨,社稷危亡,便在眼前。
    我職司六宮,居於坤位,有匡君之責,如何任皇上妄為?我今主意已定,拼
著一死,也要去見皇上一面。倘若不幸死在御舟之上,你們便把我的貼身衣服和
皇後的寶璽,送去俺父親大將軍家裡,只說俺因苦諫皇上而死。"皇後說到這裡,
便忍不住哽咽萬分,不能說話了,雙腿一軟,側身坐在椅子上,宮女上前服侍,
洗臉送茶。
    停了一會,止住了哭,皇後一縱身從椅子上直跳起來,嘴裡說聲:"俺終須要
見皇上去。"便飛也似地走出船艙。
    皇後踏上跳板,宮女、太監們忙去攙扶著。皇後急急走著,兩眼望著前面的
御舟,忽然見御舟桅桿上,掛著一盞紅燈,閃閃爍爍地射出光來。皇後氣得話也
說不出來,伸著手向那紅燈指著,兩眼一翻,倒在宮女們的懷裡。暈厥過去了。
    那班宮女、太監們慌了,既不敢聲張,又不敢叫喚,架著皇後,輕輕地拍著
皇後的胸口,按摩著穴位,又灌下人參湯,皇後才慢慢地清醒了,眼淚又像小河
一樣直淌下來。
    皇後見了御舟上的紅燈,為什麼如此傷心?原來,宮中有個規矩,皇帝在屋
子裡倘有召幸,那屋子外面,便點著一盞紅燈,叫人知道迴避,又叫人不可驚動
皇上的意思。
    如今在御舟上,那盞紅燈,沒有地方可以掛,便掛在了桅桿上,因此皇後見
了,知道皇上有寵幸的人,心中不覺一酸,眼前一陣黑,便暈了過去。
    待到皇後醒來,吩咐總管太監到舟上去打探,誰在那裡侍寢,那太監去打聽
了回來,悄悄地報道:"如今在御舟上侍寢的,有三個人,一個是揚州的閨秀,兩
個是方才留下的歌妓。"皇後聽了,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道:"皇上敢是不要命了
嗎?俺越發不能不去勸諫了。"說著,聽得遠遠的雄雞啼鳴。皇後又說道:"五更
時分了,皇上也可以叫起了。"皇後叫侍女整一整衣服,悄悄地走上岸去。宮女們
扶著,太監們隨著,前面照著一對羊角小燈,慢慢地走到御舟上來。
    御舟上值夜的侍衛,和岸上的守衛的兵士,見皇後忽然到來,慌得他們忙趴
下去跪見。太監傳皇後的旨:不許聲張。
    皇後也不用人通報,走進中艙,見桌上放著三五只酒杯兒,杯中殘酒未冷,
桌下落著一只小腳鞋兒,金繡紅綾,十分鮮艷,皇後看了,輕輕歎了一口氣,便
直入後艙,錦帳繡帷,正是皇帝的寢室。
    烏喇那拉皇後直走到御榻之前,也不叫醒皇帝,突然在地上跪倒,拔去頭上
的釵簪,一縷雲鬟,直瀉下地來。然後從太監手中接過一本祖訓,朗朗地背誦起
來。
    乾隆皇帝正摟著兩個妓女睡著。那妓女卻不敢合眼,見忽然走進一個貴婦人
來,知道不是平常的妃嬪,忙悄悄地把皇帝推醒。
    皇帝睡眼惺松,聽見有人背祖訓,他沒奈何,只得從被底下坐起來,披上衣
服。又在被面上跪倒,恭恭敬敬地聽著。
    待聽完了祖訓,乾隆走下床來,十分惱怒,直問皇後說:"你什麼時候闖進來
的?"皇後低著頭答道:"臣妾該死,聽過五更雞鳴,天已放亮,臣妾請個聖安!
"乾隆冷笑一聲:"好個不知體統的皇後!沒看到桅桿上的紅燈嗎?敢是在暗地監
察朕躬?"一句話,問得皇後無可回答。
    乾隆氣憤不減,又接著說道:
    "你在暗地裡監察朕躬,倒也罷了;如今這夜靜更深的時候,你悄悄地闖進寢
室來,敢是要謀刺朕躬嗎?"這句話說得太重了,皇後也覺得實難承受,也慍然變
了臉色,兩行珠淚,倏地流淌下來,淒聲說道:"陛下這句話,叫賤妾如何擔當得
起?賤妾既已備位中宮,便和皇上是嫡體。聖駕起居,是賤妾應當伺候的。如今
聽說皇上有過當的行為,賤妾不自揣量,竊欲有所規勸,又怕在白天拋頭露面,
失了體統,特於深夜到此,務請陛下三思。煙花賤妾,人盡可夫,陛下不宜狎近,
倘有不測,賤妾罪該萬死了。"皇上被驚醒了好夢,心中萬分憤怒,又聽皇後罵那
妓女,更加忍耐不住,把床頭的小鐘,打了一下,進來四個太監,皇上喝道:"拉
出去!"太監看見是皇後,卻不敢怠慢,便恭恭敬敬走上去,扶皇後起來。皇後直
挺挺地跪著,死活不肯起來,哭著說道:"陛下不顧念賤妾的名位,也須顧念俺夫
妻一常怎麼沒有一點香火情呢?陛下無論如何憤怒,只求看了臣妾的奏章,臣妾
便是死了也不怨啊--"說著,皇後把那奏章高高捧起。
    皇上無可奈何,把奏章接過來,約略看了幾句。見上面拿他比著隋煬帝、正
德帝,不覺大怒,把奏章拋在地上。搶上前去,揚手一巴掌,打在皇後左麵粉頰
上,接著,右面臉上又是一下。打得皇後兩腮紅暈,嘴裡淌出血來。
    太監急忙上去遮住,皇上氣得憤憤地披上風兜,走出艙去。說一聲:"見太后
去。"皇後用膝蓋爬行,搶上幾步,抱住皇帝的一條腿,死勁不放,說道:"陛下
今日便是殺了臣妾,也請陛下看完了臣妾的奏章再走,嗚嗚嗚"皇上被皇後抱住了,
脫不開身,一時火起,提起另一只腳來,奮力一踢。可憐皇後肋骨上挨這一腳,
"啊"地一聲慘叫,痛得暈倒在地。
    皇帝也不回頭,氣沖沖搶出船頭,跳到岸上。侍衛趕忙上前保護著,走進太
後船中。
    這時天色已明,太后正在梳洗。侍女們報說:"皇上駕到。"太后不覺嚇了一
跳,慌忙看去。只見皇上衣服不整,滿面怒氣,走進艙來。一開口,便把皇後如
何胡鬧,如何有失體統的話說了一通,又說道:"她深夜直入,居心不測,請太后
賜死。"皇太后聽了,十分詫異,問道:"皇後是怎麼到御舟上去的?"立刻把侍候
皇後的宮女、太監們喚來詢問。問明經過,皇太后便吩咐把總管拉出去,用火棍
打死。接著,又打發內監,拿著皇太后的節牌,到御舟上,把皇後召來。
    停了一會兒,皇後來了。皇太后見她披頭散發,熱淚滿面,歎了一口氣,說
道:"鬧成這個樣兒!皇後的體面何在?"皇後痛徹心肺,失聲哭泣,說不出一句
話來。
    皇上在一旁,三番五次地催促太后賜死。皇後看皇上如此絕情,心中全然灰
冷,瞧著旁人不防備的時候,搶到船頭上,向河心裡一跳,"噗咚"一聲,落到了
水裡。可憐一代皇後,一陣水花動盪,沒入了水底皇上看了,好像沒事人兒一樣。
到底是太后看皇後可憐,立刻傳命太監、侍衛們,將皇後打撈上來。
    皇後已被灌得昏迷不醒,被內監們七手八腳地抬上太后的船去,嘔出了許多
水,才清醒過來。
    此後烏喇那拉皇後,幾日不棄。皇後心中好似萬箭攢刺,十分悲傷。這時南
巡的船隊,已經到達杭州。
    這天在蕉石鳴琴行宮,適逢皇後的生日。乾隆拗不過皇太后,早飯時賜予皇
後幾道菜。到了晚餐時,餐桌上卻不見皇後的身影。
    原來這天早飯以後,皇後忽然心情開朗,拿定了主意。找個宮女們不在跟前
的機會,拿出金剪來,"嚓"地一聲,把一縷青絲,齊根剪下。然後走到前艙,跪
在太后跟前,求太后開恩,准她削髮為尼。太后看事已至此,知道皇帝和皇後決
不能再和好了,便命人扶起皇後,說道:"咱們過山東的時候,見大明湖邊有座清
心庵,水木明瑟,很可以修靜。如今打發人送你到那邊住著,俟皇上回鑾的時候,
再帶你進京去,你可願意麼?"皇後聽了,又跪下去謝太后的恩典。太后便喚過四
個小太監,吩咐他們隨皇後到她的船上去,立刻開船,將皇後送到濟南府清心庵
去。
    皇太后、皇上回京之時,真的將皇後帶回宮中。但回到宮中怎麼樣呢?就誰
也說不清楚了。到了第二年,傳出皇後的死訊,這時皇帝正帶領著妃嬪們在熱河
行獵。
    乾隆帝不但沒有回京參加葬禮,反而限令烏喇那拉皇後的喪儀,只能按皇貴
妃等級行事。
    京內大臣們對這一決定議論紛紛,紀曉嵐也感到這樣不合規矩。當時,大臣
們又不明白南巡皇後遭冷遇事實,雖也曾參與議論,但也無法進諫。
    過了一段時候,紀曉嵐才聽說皇後剪髮之事。按《大清會典》規定:皇帝死
時,所有後妃均摘下首飾,披散頭髮,還要剪下一綹頭髮,以示對帝王的哀思。
在南巡途中,帝后之間發生了口角,皇後竟然剪下了頭髮。這舉動,不是在詛咒
皇帝早死嗎?堂堂一國之君,怎容的皇後如此"放肆"?皇後回京之後,乾隆皇帝
真想把她廢掉。但因烏喇那拉氏入宮多年,沒有失德之處,加上皇太后的苦苦阻
攔,又沒有得到群臣的同意,懸而未果。但乾隆暗地裡派人,將皇後晉升時所存
留的妃、貴妃、皇貴妃直至封為皇後時的絹寶(印在絹上的印記),全部燒掉。
紀曉嵐又曾聽皇上親口說過:"沒把皇後位號去掉,已算是仁至義盡了。"到後來,
紀曉嵐整理皇宮文書時,查出皇後回京之後,手下十一個宮女已裁減為二人。烏
喇那拉氏每年應分得的銀兩,每宮一份的物品,也全部扣減,皇後已是空有其名
了。紀曉嵐將自己的親眼所見與所聽到的有關南巡傳聞,兩相印證,方相信南巡
途中之事不假。
    如今,皇上又要南巡,並要紀曉嵐出主意,紀曉嵐怎會不膽戰心驚?但轉念
一想,皇上已經年近古稀了,已沒有當初的精力,那些風流興致自當減去不少。
再說自皇後烏喇那拉氏死後,乾隆帝再也沒有立皇後,早已沒有了皇後的約束。
    這次不會再發生那樣驚心動魄、令人不快的事了。又看皇上南巡的心情,是
那樣的迫切,不像是為了巡幸江南女子,這其中肯定又有緣故。紀曉嵐思之再三,
猛然間恍然大悟:皇上這次南巡,莫非是為了這件事?
    那年夏天,紀曉嵐在宮中當值。午間天熱,睡不著午覺,正在值房看書時,
進來一個老太監,紀曉嵐一看認得,便招呼道:"王總監,多日不見,莫不是身體
不爽?"「哪裡哪裡,身體好著呢。"王總管神秘地睒睒眼,"紀學士,咱家出宮去
了一趟。"紀曉嵐聽了一驚。因為宮中規矩,太監是不能輕易出宮的,更何況已有
近一個月的時間沒有見到他了,這裡面定有什麼秘密。
    王總管好像看出紀曉嵐的心思,便湊到跟前說道:"咱家是伴駕微服出巡。"
這王總管是直隸青縣人。青縣與獻縣相鄰,王總管的家與紀曉嵐的崔爾莊,相距
不足三十裡,說來還是老鄉。在宮中同鄉極少,所以二人很親近。王總管在十三
四歲時,因為家中貧困,自己淨了身。至今,進宮已有四十多年。十分熟悉皇家
的隱秘,常常偷偷地說與紀曉嵐聽。此時,紀曉嵐心中猜道:這王總管又要有什
麼話要說,便說道:"王總管,這次侍駕巡行,有什麼新鮮事兒沒有?你可要說給
俺聽聽。"王總管說:"新鮮事兒?倒沒什麼,只是皇上用了個奇怪的名字,這裡
面就很有說道兒了。"「用了哪個奇怪的名字,你快點兒說說。"王總管湊到紀曉
嵐耳邊,悄悄地說:"這次皇上微行,打扮成一個讀書人。一路上逢人問起,便稱
是京中的秀才,名叫'高天賜'。這個名字,非比尋常啊!
    裡邊的事故,你可能猜測的出來?"王總管說得神秘兮兮地。
    "高天賜?"紀曉嵐若有所思"這名字似乎有些來歷,但皇宮秘事,我知之甚少,
哪裡猜測得出?還是你來指教吧!"「你真的不知道?"「確實不曉得。"「那麼,
原先有位陳閣老,叫陳世倌,你可曉得?"「曉得,浙江海寧人士,早已告老還家。
"「對,對,就是他。在世宗雍正爺還作王子被封為雍郡王的時候。雍王爺府上,
常有張廷玉、隆科多、年羹堯、張英和陳世倌等幾位大臣走動,是雍王爺的心腹,
雍王爺繼位,他們是效了力的!"「果真有此事?"紀曉嵐故意問道。
    "常去王府裡的,還有陳世倌的一位如夫人,這陳夫人與雍王妃十分投機。那
時,陳夫人與雍王妃,都身懷六甲。兩人見了面,常笑著說話:'咱們倘然各生一
個男孩兒,便不必說。倘然養下一男一女來,便給他倆配成夫妻。'陳世倌的太太
聽了,慌得不得了,忙說:'不敢當,咱們是草野賤種,如何當得起皇家的神龍貴
種?'話說過去了事,誰也沒有認真記懷。但王妃屋裡的一位媽媽叫逢格氏,悄悄
地對王妃說:'俺王爺不是常怨著娘娘不養一個男孩兒嗎?娘娘也為的是不曾養得
一男半女,所以王爺在外面的拈花惹草,也不便去干預他,如今老身倒有個法子。
此番娘娘倘然養下一個王子來,自然說得響亮,倘然養下個格格來,只要如此如
此,便也不妨事了。'王妃聽了她的話,連連點頭稱好。"「什麼好計?"「你聽我
往下說呀!過不多久,陳太太生了一個男孩。這話傳到王妃那裡,王妃心中著急,
看看自己帶著一個肚子,不知養下來是男是女,悄悄地說與管事媽媽,那媽媽卻
向王妃道喜,王妃會意自然不再著急了。
    "過了幾日,王妃也分娩了。王爺知道,忙打發人進去探問是男是女?裡面的
了出來說:'恭喜王爺,又添了一位小王爺。'雍正爺聽了,十分歡喜。接著文武
官員,紛紛前來賀喜。
    到了三朝,王爺府中,擺下筵席,一連熱鬧了七天,便是那班官太太,也一
起到王妃跟前來賀喜請安。"「究竟是男是女,王爺何不親自看看?"紀曉嵐插問。
    "哎--,這王府的忌諱,紀大人怎會不知?小孩子生下來,不滿一月,不許和
生客見,因此那班官太太,卻不曾見得那位小王爺的面。王妃娘娘又怕別人靠不
住,諸事都托了這個管事媽媽。管事媽媽是一位精細的人,只有她和乳母兩人,
住在一座院子裡,照料小孩子的冷暖哺乳等事。雖然另有八個服侍的宮女,卻只
許在房外伺候。
    "王妃平時有陳世倌太太常來,說話投機,如今在月子裡,陳太太不能來王府
中行走,王妃每天要念上陳太太幾遍。好容易望到滿月,陳太太又害了病不能出
門,把這個王妃急得沒法,自己滿月以後,便親自坐車到閣老府中去探望陳太太,
又叫把小孩抱出來,給王妃看。王妃看他面貌飽滿,皮肉白淨,王妃樂得抱在懷
裡,一聲聲地喚著'寶貝'。王妃又和陳太太商量,要把這哥兒抱進王府去,給王
爺和臣妾們見見。陳太太心中雖不願意,但在王妃面前怎敢說個'不'字呢?只得
答應下來,把小孩子打扮一番,又喚乳母抱著,坐著車,跟著王妃進府去。那乳
母抱著孩子,走到王府內院,便有府中媽媽出來抱進一屋去,吩咐乳母在下屋子
守候。下屋子有許多侍女嬤嬤,圍著這乳母問長部短,又拿出酒菜來勸她吃喝。
    直到天色靠晚,乳母吃得醉醺醺的,只見那媽媽抱小孩出來,臉上罩著一方
繡雙龍的黃綢子,乳母上來接在懷裡,一手要去揭那方綢子。那媽媽忙拉住說:
'這小官官已經睡熟了,快快回去吧!'接著一侍女捧出一只小箱子來,另外有一
封銀子,說是有賞乳母的,那小箱子裡都是王爺和王妃的見面禮。乳母得了銀子,
滿心歡喜,顧不得再看看那小孩子,就匆匆地上車回去了。回到家裡,陳太太見
小孩子睡熟了,忙抱起輕輕地放在床上,打開那小箱子一看,陳太太一下子驚呆
了,你猜為什麼?"「為什麼?"曉嵐不解地問。
    "原來這箱子裡面,有圓眼似的東珠十二粒,金剛石六粒,琥珀、貓兒眼、白
玉戒指、珠釧和寶石環,都是大內中極其貴重的寶物,最奇怪的還有一支玻璃翠
的簪子和羊脂白玉簪子,翡翠寶石的耳環也有二三十副。說到見面禮兒,少說也
值上百萬銀子。陳太太尚蒙在鼓裡,看著這些東西,笑道:'這王妃娘娘把我們哥
兒當作姐兒看了,怎麼賞起簪子和耳環來了?難道叫俺們哥兒梳著旗頭,穿著耳
朵不成?'那乳母接著說道:'虧王妃想得仔細,簪兒環兒,大概留著給俺們哥兒
長大起來,娶媳婦用的!'兩人正說著,那小孩子在床上'哇'地哭醒了。乳母忙到
床前去抱,禁不住'啊喲'喊出聲來。陳太太聽了,也走過去看時,由不得連聲喊
叫:'奇怪!'接著又哭著嚷道'俺的哥兒哪裡去啦?'這一喊不要緊,轟動了全府
的人,都到上房裡來探問,這時陳世倌正在廳屋裡會客,只見一個僮兒,慌慌張
地從裡面跑出來,也顧不得客人氣喘噓噓地說道:'太太有事,請大人進去!'
「陳世倌聽了,向僮兒瞪了一眼,那客人也便告辭出去。
    陳閣老送過了客回到內室裡,一邊走一邊問:'出了什麼事值得這般慌張?'
一腳踏進房門,只見他夫人滿面淌著淚,拍著手嚷道:"我好好的一個哥兒,到王
府去一趟,怎麼變成姐兒?'「陳世倌聽了,心中便已明白,忙搖著手說:'莫聲
張!'一面把屋子裡的人一起趕出去關上房門,把乳母喚近身來低低地盤問她。乳
母便把進府的經過說了個仔細,只是把自己吃酒的事瞞著。陳世倌聽完乳母的話,
心中更加明亮,便對乳母說道:'哥兒姐兒你莫管,你在俺家中好好地乳著孩子,
到王府去的事,以後不許提起一個字,倘然再有閒言閒語,俺先取了你的性命!
退下去!'這個陳世倌為官多年對官場世故十分熟悉,且又聰明過人,老謀深算,
這件事他哪裡敢聲張,便好生勸過了夫人,將此事平息下來。陳世倌生怕換子的
事體敗露出來,拖累自己,便一再上書,說體弱多病,抗不住北方的天氣,求皇
帝放歸故裡,康熙爺挽留不住,只得准了他的奏,放他回去,直到雍正爺繼了大
位,陳世倌才又被請出來做官,這當今聖上,便是那陳閣老的親生兒子"王總管的
話聲低得幾乎聽不到了。紀曉嵐悄聲問道:"你說得這般詳細,像你親眼見一般,
這一切都是真的?"「你看你看?哎--,不是真的,我能編給你聽嗎?別看這類事
體,能瞞得住你們做官的,卻瞞不了我們這些當下人的。咱還是老話:聽完即了。
咱們的脖子上都只長了一個腦袋!"紀曉嵐點頭,讓王總管放心。然後又悄聲問道:
"這麼說來,皇上用了'高天賜'這個名字,是已承認了自己的身世?"「那是當然,
那次我當值坤寧宮,在宮門口向前望去,看見皇上一個人,也沒帶侍衛,過了月
華門,正向隆宗門走來。
    我便要向前去迎接皇上,誰知下了台階抬頭看時,已不見了皇上的影子。到
那座穹窿時,聽見皇上的保姆逢格氏正和一個太監說話,那人說:'如今公主還在
陳家嗎?'我一聽這話,吃了一驚,趕忙貼了牆角,不讓人注意到,又聽逢格氏保
姆說道:'那陳閣老被俺們換了他的兒子來,只怕鬧出事來,告老回家,如今快四
十年了,彼此信息不通,不知那公主嫁給誰了?'那人又問道:'照你這樣說來,
陳家的小姐,確是俺皇太后的嫡親公主。當今的皇上又是陳家的嫡親兒子嗎?'那
保姆說道:'千真萬真,當年是俺親自換出去的,那主意也是俺替皇太后想出來的。
'再往下說的,就是俺剛才向你說的那些事情,最後聽那位太監問道:'這樣說來,
俺們的當今皇上真正是陳家的種子了?'那保姆說:'怎的不真,可歎俺當時白辛
苦了一場,到如今,皇太后和皇上眼裡看我,好似沒事兒人一樣了?'聽到這裡,
小的出了一身汗,這是不該聽到的話呀!鬧不好就要一命嗚呼啦。俺趕快趁著沒
人注意,悄悄地回到坤寧宮。"「那逢格氏怎麼樣了?"紀曉嵐問道。
    "這天的事兒好險呀,俺後來才知道原來皇上躲在穹窿那邊也聽到了他們的談
話,就悄悄地聽完,然後轉身去了御書房。接著打發太監,把逢格氏召到那裡,
又問了個詳細。逢格氏向皇上說了個清楚,這是肯定的。那天她從御書房回去,
皇上還派上賞賜了些物品,到了晚上,就有一個太監奉皇帝上諭,把她勒死在床
上,悄悄地埋在院子和牆角裡。與他說話的那個太監,也在那天夜裡死了。多虧
沒人知道俺聽見了這些話,否則,俺還能和你在一起說話嗎?"說完,王總管僥倖
地笑了笑,紀曉嵐卻有些害怕了。王總管的這些話,他原也不該聽的,一旦王總
管出了事,自己也命也不保啊!但又想王總管在宮中幾十年一直很安穩,便放下
心來。又耐不住好奇地悄聲問道:"傳說那年皇上御巡江南,曾到海寧看了陳閣老,
此事當真?"「怎不當真?那次俺隨駕南巡,親自去過的。這時,陳閣老已年近八
旬。陳家全家分男眷女眷,由皇上、皇太后分別召見。這父子、母女相見,說些
什麼,俺就不清楚了。"說到這裡,王總管站起身來,說道:"時候不早了,俺該
回去了,改天再會,改天再會!"說完出門走了。
    這天之後,紀曉嵐提心吊膽了很長時間,直到王太監病死宮中,朝中給以發
葬、送靈柩去了青縣,紀曉嵐才放下心來。今天想起當時說話的情景,心還禁不
住激烈地跳動。
    紀曉嵐想來想去,心想皇帝要在這古稀之年巡幸江南,肯定要到那陳家看看,
人到晚年,更加珍重骨肉親情。這種心情,遠遠勝過對江南山水和南國佳麗的眷
戀,皇上此番決意南下,恐怕為的就是這樁事體了。
    紀曉嵐苦苦思索,終於理出個頭緒,既然皇上去意已決,那誰也不要阻攔。
但要給皇上尋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確也不容易。
    第二天,紀曉嵐仍在苦苦思索,適有一名友人來訪,向他說起一件事:明代
皇陵的一座楠木殿被拆了,這些木料要充備清東陵建殿之用。因為這時期楠木實
在不好采伐,像明皇陵中所用的那樣粗大的,更是國內難尋。於是這些木料都運
到遵化去了。
    紀曉嵐聞知此事,先是一驚,《大清律條》上有明文規定,盜掘陵墓者屬要
犯,發配充軍的。如此亂來,那皇家不是自亂朝綱嗎?越思越想,對此事越反感。
但這事必定是奉了聖諭的,否則誰有這個膽量?紀曉嵐便也無可奈何。他想近幾
年來,盜墓之風越刮越大,許多古墓被人盜掘,各級官署也屢屢發出告示,明令
禁止,但一點兒也不見效果,確成了屢禁不止。盜墓人往往和官方勾結。所以得
到官府的縱容庇護。
    有些封疆大臣將盜墓人獻來的珍寶,或匿為己有,或獻入朝庭,諂媚皇上,
皇上怎能不清楚這些珍寶的來歷?但見其中許多物品,是稀世珍寶,也就不去追
問,任期進獻。於是各地的盜墓案件,屢屢發生,現在可好,朝廷也動了手,拆
掉了明皇陵的大殿。紀曉嵐不由得歎惜起來,繼而想要進朝勸諫,但又想這是萬
萬使不得的,皇上一旦不高興,豈不惹來大禍?
    "有了!"紀曉嵐心裡一動,"我何不這樣勸諫皇上!"紀曉嵐主意已定,便在
第三天早朝之後留了下來單獨見乾攏乾隆見了紀曉嵐,開口問道:"紀愛卿,朕前
日所命之事,你可曾想好了?"「回奏皇上,微臣該死,想了兩日,仍無萬全之策,
雖有一個主意,卻不知是否妥當,請聖上酌裁!"紀曉嵐站在下面,畢恭畢敬地說
著。
    "你說出來看。"乾隆催促說。
    "吾皇萬歲,乃聖明天子,自登極以來,文治武功,皆勝往昔。天下承平,萬
民安樂,皆承聖上隆恩。今萬歲年事已高,似思御臨江南,視察海疆,巡檢吏政,
政躬勞瘁,國運昌盛,臣下感戴聖恩,乞望龍體康健,聖上果欲南巡,當有特別
緣由才好。"說了一大通,仍未轉到正題上,乾隆有些不耐煩了,說道:"紀愛卿,
別繞彎子啦,照直奏上來吧!"「聖上所命之事,臣已寫成奏折,恭請御覽!"說
道,紀曉嵐將事先寫好的奏折跪著舉過頭頂。
    侍衛人員接過奏折,送給乾隆,乾隆將奏折放在御案上,臉上掛著微笑。展
開看時,上面根本沒提南巡江南之事,開始盛讚大清國綱紀嚴明,定國安邦,恭
頌聖上是聖明君主,接下來寫盜墓案迭起,屢禁下止,奏請朝廷嚴令地方官府,
禁絕盜墓之風。再往下看,竟然指責拆毀明陵園寢的殿堂,疏請追查案首,嚴明
法紀,教化萬民。奏折義正辭嚴,言語激烈,全然不像紀曉嵐往常的奏疏。
    乾隆看著,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啪"地一聲響,奏折摔在了書案上,
龍顏大怒,厲聲喝道:"大膽佞臣!朕對你悉心栽培,著意提拔,委以重任,你竟
敢膽大包天,無視朕躬,肆意攻忤。大膽紀昀,你長了兩個腦袋不成?"「聖上息
怒,紀昀罪該萬死!只是臣所奏一折,是受了萬歲旨意,才敢如此行事。微臣屢
蒙聖上垂憐,萬死不敢有辱聖上。恭請聖上明察!"紀曉嵐跪在地上,聲調有些發
顫。
    "大膽紀昀,朕何曾命你奏上這等胡言!來人!將紀昀拉下去,亂棍打死!"
乾隆顯得很激動。
    紀曉嵐看死到臨頭,跪在地上,哭喊起來。
    "萬歲爺,為臣冤枉啊!臣縱有死罪,恭請聖上開恩,容臣稟完口中之言,再
死不遲啊!萬歲爺容稟啊--"「你還有什麼話要說?"乾隆看著紀曉嵐哭得可憐,
突然間動了惻隱之心。
    "萬歲爺,微臣想聖上御駕江南,當有特殊因由,方能免去朝臣議論阻諫,才
敢冒死呈奏此折。"「拆掉明陵殿堂,與朕南巡之事,毫不相干!"乾隆顯得平靜
了許多,但仍然帶著怒氣。
    紀曉嵐見皇上已無意將他處死,便鎮定下來,跪在地上奏道:"萬歲息怒,容
臣細稟;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疆土之上,莫非聖朝所有。折殿修陵,乃國之所
需,臣本知無可參奏。但《大清律條》,是立國綱紀,不容違犯。人偷雞盜牛,
皆定處罰;盜墓毀陵更應從嚴懲治。今域內盜墓之風肆虐,如不及時煞住,無數
的古墓,將被盜掘一空。其中的財寶古物,將遍匿於民間,朝廷所收,萬不及一,
讓人豈不痛惜!我主聖明,廣開言路,從諫如流,臣斗膽直言,上奏陳情,乃為
臣之本分。明知國利受損,而又默不陳言,才是罪該萬死!況且萬歲諭命,為臣
當為聖上巡幸江南表奏,臣不敢有辱聖命,正是為此事上奏。"紀曉嵐的陳詞,乾
隆皇上聽著在理,怒氣已消去許多,但紀曉嵐的最後幾句話,倒把皇上說糊塗了。
他不明白,拆殿與南巡,有哪裡相干?乾隆這才想起是紀曉嵐有話沒有直說,朕
何不問他個明白?於是問道:"這拆殿與南巡,本毫無干系,為何一張奏表,即稱
回復聖命?你給朕說個清楚!"乾隆的臉上,已恢復了往常的平靜。紀曉嵐偷眼看
得清楚,心裡明白剛才的危險,已如雲消霧斂,化險為夷了,便膽子又大了起來,
說道:"聖上已賜紀昀死罪,為臣是將死之人,有話也不能說啦。"這下把乾隆逗
笑了,心想他還記著剛才那茬兒,便笑吟吟地說道:"朕免去你的死罪!有話可以
說了吧?"「臣有話想說,臣不敢說。"「你怎麼不敢說?"「臣怕聖上怪罪下來,
臣死罪難逃!"「朕不怪罪,你快說吧!"「聖上賢明,真的不怪罪?"「真的不怪
罪!"乾隆心想,紀曉嵐的毛病又來了,他以往總是問清了沒罪才肯講話,今天若
早點問上一問,朕也不會生氣的。看來他是有意和朕開玩笑,可也差點把命搭進
去!
    想到這裡,接著說:"君無戲言,朕不加罪於你,你快快奏來!"紀曉嵐看這
回皇上的胃口,吊個差不多了,便說道:"萬歲爺,臣已下跪多時了。"敢情是想
站起來!乾隆臉上掛起了微笑,"朕賜你起身,站起來講話!"紀曉嵐站了起來,
臉上帶著笑容。乾隆看了,心想紀昀果然是與朕開玩笑,禁不住喜上眉梢。又聽
紀曉嵐笑嘻嘻地說道:"萬歲爺,怒氣全消了嗎?"「朕何曾生起來著?哈哈哈」
君臣兩人相視而笑,剛才的一幕,全都過去了。
    紀曉嵐說道:
    "紀昀該死。為臣說出來,聖上不會生氣?"「朕怎麼會生你的氣呢?"「那麼,
臣就說了?"「直說無妨!"紀曉嵐哪敢直說,便向皇上問道:"主上聖明,微臣恭
請皇上明示,按大清律條,盜雞者何罪?"「罰銀一兩。"乾隆說。
    "盜牛者何罪?"
    「罰銀五十兩!"
    「殺人者?"
    「償命!"
    「盜陵掘墓者何罪?"
    「充軍三年"。
    "那麼,聖朝興修陵寢,拆用明陵木料,與盜陵掘墓者何異?其主謀豈不該充
軍發配?"「這,主謀所指何人?"「聖上既不降罪於臣,臣就直說了?"「你儘管
說來!"「主謀就是萬歲爺呀!"「這話就無道理了。朕既無拆陵毀殿,又無詔命
誰人為之,怎會成了主謀呢?"乾隆這回倒沒生氣,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主聖明,容臣細稟。治軍不嚴,將之過也;治國不興,君之過也,此乃古
人之訓,聖上如何不曉?今聖上雖無詔命何人毀陵拆殿,但綱紀不整,法網不張,
聽之任之,也是責無旁貸啊!當年唐太宗李世民,曾制定了法律,但因有人進入
他母親的墓地放羊,李世民便欲定這個牧羊人的死罪。魏徵諫道:'國家大法乃為
天下而設,非為一人而設,今陛下以已之私,而壞天下大法,臣竊以為不可。'唐
太宗聽了魏徵的勸諫,僅依法罰錢五百文。由於李世民帶頭執行,因而天下大治。
今吾皇萬歲,乃一代明主,當思治國之道。如君臣庶民同守綱常,共遵法紀,君
為民首,率先自責,那國中盜墓之風,即可禁絕。江南以秀美之地,吾主南巡不
就順理成章,無人阻諫了嗎?"「啊--"乾隆完全明白了,"好個紀昀,你想把朕'
發配'到江南!"「紀昀萬死不敢!"紀曉嵐仍是笑嘻嘻地。
    "那麼,誰敢'發配'朕躬?"
    「皇太后在時,皇上恭奉備至,實為臣民楷模。今皇太妃玉體康健,皇太妃
的懿旨,皇上也可聽得!"「噢!你是要皇太妃傳旨!"乾隆這才大夢方醒。這樣
一來,皇上徹巡江南,豈不成了'發配'江南,這等國家大事,大臣們誰敢勸阻?
紀曉嵐出這個主意,即可免去了朝中臣僚們的議論責怪,不用擔心罪名。與此同
時,又可煞一煞盜墓之風,這不是三全其美嗎?紀曉嵐的餿主意,確有它的絕妙
之處。
    乾隆高興地讓紀曉嵐退下,然後親自到了皇太妃的住處,將去江南的打算,
悄悄說出,又亮出紀曉嵐的折片,請皇太妃過目。然後口中說道:"王子犯法,與
庶民同罪,皇帝為萬民之表率,自當發配江南,以正視聽,請皇太妃降下懿旨。
"皇太妃心想,這豈不是笑話,猶豫再三,終於同意了皇帝的請求。
    乾隆召集群臣,詔令全國各地,對古代陵墓,嚴加保護。
    然後,由司禮官宣讀皇太妃的懿旨,"將皇上發配江南!"於是,乾隆第六次
下江南,順利成行,朝中大臣沒有人敢出面諫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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