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苦難童年
    四歲時,安德海受了「湯包子」的胯下之辱,他八歲時發誓要報仇。

    安德海在父母的精心呵護下,度過了愉快的最初的三個年頭。這三年來,母親沒有
生第二個孩子,又逢年景好,小德海格外受到優待,奶奶家的、外婆家的,甚至叔叔家
的雞蛋,捨不得吃,可小德海只要一去他們那兒串門,便能吃上一個雞蛋,家裡僅有的
一點麥面也是全供給孩子,所以,他長得比鄰家的孩子高,又白又胖,很令人喜愛。父
親是中年得子,視兒子為寶貝,捨不得碰一指頭,母親更是愛子心切,直到三歲還沒斷
奶。安德海生活在一片愛的陽光之中。
    又過了一年,年景明顯不好了,安德海的母親懷上了第二個孩子,這個孩子便是後
來的慈禧的小情夫——安德洋,安德海的弟弟。這一年冬季幾乎沒正式下過一場大雪,
俗話說:雪兆豐年。這北方冬季主要種植小麥,而小麥要越過漫長、寒冷的冬季,就必
須有床「棉被」蓋著,這大雪便是小麥的棉被。莊稼人天天盼雪,夜夜祈雨,而老天爺
好像有意和人過不去似的,剛有點陰,天便轉了晴,飄飄落落下了點小雪花,還沒落到
地下就化成了水。麥苗在嚴寒裡凍得縮頭縮腳。到了春天,麥苗返青,需要雨水,農諺
說:春雨貴如油,一點也不假,麥苗正渴著,可偏偏就是不下雨。好不容易捱到了麥子
成熟期,本來只是大大減產,人們還是忙著壓場、磨鐮刀,希望能收點回來。可誰知兩
夜
    的西北風吹個不停,麥子全倒在地裡,爛在地裡。眼見著到手的糧食,幾乎顆粒無
收,人們心裡甭提多難過了。
    六月以來,進入梅雨期,這雨呀,整整下了17天,溝滿了,河滿了,地裡全是水,
甚至小河裡的魚兒都游到了家門口,大水淹沒了田地,淹沒了房屋,淹沒了人們的心。
地裡的高粱、玉米、芝麻、大豆等農作物全淹了,到了秋季,又是一場少有的欠收。春
秋兩季欠收,底子薄一點的人家便全家出外逃荒,稍有積累的也扎緊了腰帶。
    首先,安德海的雞蛋是吃不成了,奶奶病重,家裡賣了幾隻雞,請來郎中,吃了些
藥,病情還是不見好轉。母親懷著孩子,面黃肌瘦,掙扎著下地幹活,幾次昏倒在地頭,
險些送了命。一日,安邦太將一個小籃遞到四歲的安德海手中:
    「德海,你奶奶生病,娘要生小弟弟,爹去下地幹活,你乖乖地聽話,拿著小籃到
院子邊去挖些青草來,喂喂咱家的那只小兔子。」
    安德海很懂事似的點了點頭,他這幾天就一直看見娘從地裡回來後躺在炕上一動也
不動,爹燒了一點玉米粥,娘只皺著眉頭喝上兩口,便給了兒子。安德海頭也不抬地一
口氣喝完,還舔舔碗邊,娘看到他這些動作,總是苦苦地一笑。有一次,娘剛端起碗,
便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安德海喝完了自己的一碗,其實,爹根本沒有給他盛滿碗,
不過是小半碗罷了,他還餓,看著娘放在炕頭的那半碗粥,饞得他直流口水。他慢慢地
挨到碗邊,先用一只手指頭,沾一點兒粥,放在嘴裡吮了吮,再沾一點,再吮,娘看見
了,摸著兒子的頭,勸兒子全喝下去,安德海端起娘的那碗飯,一仰脖,全喝下去了,
正巧爹回屋取東西,看見兒子把兩碗飯都吃了,不問青紅皂白,上去就是一巴掌。這一
巴掌打得太猛了,安德海的鼻子、嘴巴全流血了,母親看見兒子哭得好委屈,也跟著簌
簌落淚。小德海哭累了,倒在炕上睡了。半夜裡,他迷迷糊糊地醒來,只聽見娘說:
    「他爹,孩子餓,你那一巴掌真重。」
    「唉,可憐的兒呀,爹是打重了,可你呢?干了一天的活,肚子裡又揣著個討債鬼,
不吃點東西怎麼撐得住呢?」
    安邦太伸手摸了摸兒子,小德海屏住呼吸,閉著眼裝睡。他雖不知道爹說的「討債
鬼」是什麼東西,但他朦朦朧朧地知道娘每天很累、很累,不想吃東西。
    「他爹,我看你明天還是把那只小兔殺了吧,煮點湯,給他爺爺、奶奶送一半過去,
剩下的給孩子解解饞,也讓他吃飽一次。」
    一聽娘說殺小兔,小德海再也沉不住氣了,一咕碌爬了起來:
    「娘,不殺小兔,不殺小兔。」
    兒子哭著、求著,哭得爹娘無言以對。
    「娘,你要是殺了小兔,我就不喊你是娘。」
    爹娘被兒子的稚氣逗樂了,就這樣,小兔得救了。這小兔全身長著絨絨的、長長的
白毛,一對紅紅的大眼睛可逗人愛了。白日裡,爹娘下地幹活,他一人在家便去兔窩裡
把小白兔抱在懷裡,給小兔梳梳毛,喂點爛菜葉,親了又親,小兔溫存地伏在他的懷裡,
一動也不動,他們早已是一對好朋友了。
    今天,爹讓他給小兔挖點青草,小德海非常高興。他先到兔窩邊去看了看小夥伴:
    「小白兔呀,你老老實實地待著,可千萬不要亂跑,我一會就回來。我去院子外面
給你找點吃的來,你要好好地吃飯,吃了飯才能長大呀。」
    他把過去日子好過時,爹娘勸他多吃一個雞蛋說的話,全說給小兔聽了。小德海一
手拎著小籃,一手拿著草鏟,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院外。已經是夏天了,田野裡開著各種
各樣的小花,紅
    的、白的、紫的,五彩繽紛,絢麗奪目。小德海掐了一大把野花,在手裡揉著、搓
著,一只黑蝴蝶落到了牽牛花上,他躡手躡腳地撲蝴蝶。本來那蝴蝶一動也不動,當安
德海剛一伸手捏它時,它倏地一撲雙翅飛走了。安德海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下,心想:一
等下次再見到這只蝴蝶,非把它捉住不可,捉住它,把它用繩子扎起來,吊起來,讓它
不死不活,看它可敢和我作對了。」
    安德海看看已近晌午,便用力地鏟著青草,可他才四歲多,人太小,力氣不足,那
青草扒在地上又硬又粗,鏟了老半天,也沒裝滿小籃。
    「唉呀,小兔該餓了,這麼少的草,爹一定會罵的。」
    怎麼辦呢?安德海從小就機靈,他那小眼珠一轉:
    「嗨,就這麼辦。」
    安德海的家在湯莊子,其實只有三戶人家姓湯,其余的20幾戶人家都姓安,還有幾
戶姓張。為什麼三戶人家姓湯,村名叫「湯莊子」呢?原來,湯姓人雖少,但財大氣盛,
湯家從滄州遷來,據說是在滄州結了冤家,避仇人,兄弟三個來到這裡定居。
    他們來時帶來了十幾個家奴,20幾口大箱子,老年人說進村的時候,抬箱子的僕夫
累得直喘粗氣,扁擔都壓彎了,箱子裡一定是金銀財寶、綢緞細軟之類了。他們一到村
於,便從農民手中大量買地,蓋了三幢高大、寬敞的大宅子,接著又買了十幾畝地,雇
些人給他們種田,不到三年,原來的「安家莊」改成了「湯莊子」,應了那句俗話:仗
勢欺人、財大氣盛。
    這兩年,雖說年景不好,湯莊子已有不少人逃荒了,可這三家湯宅卻不斷飄出誘人
的香味,他們仍然是吃肉喝湯。安家與湯家平日裡素不往來,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願
得罪誰。什麼原因?那不是禿子頭上的疤——明擺著嘛:湯家勢大,安家人多。
    四年前,安德海出生時,湯家也曾送過賀禮,湯家添了生口,安家也去禮尚往來,
所以,兩家相處還算融洽。
    這湯家老二,人稱二掌櫃,為人有些奸滑,平日裡就惹人嫌,他整天游手好閒,提
籠架鳥,人們見了他總退避三分。他有三個老婆,可三個老婆只有大老婆生了一個兒子,
其余生的全是丫頭,自然這大老婆生的兒子是個寶,頂在頭頂上怕摔著,含在口裡怕化
了。這孩子驕縱無比,今年正好九歲了,名叫「湯寶」,可安家的人背後總愛叫他「湯
包子——沒貨」。「湯包子」跟他爹如出一轍,甚至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不僅
繼承了老子的游手好閒之習氣,還「發揮」了心狠手辣之專長。從小專愛找茬跟人打架,
可村裡的孩子們總遠遠地躲著他,他乾著急沒處撒野。
    安德海因為年紀小,不知道湯家有個專橫大王「湯包子」,更不知道「湯包子」的
厲害。他剛才想:這青草什麼時候才能裝滿呢?眼珠一轉,計上心來。記得前些日子,
跟爹到地裡玩,路過一塊地,那地裡種著綠油油的小白菜,還有紅紅的蕃茄,長長的豆
角。安德海心想;「小白兔可愛吃青菜了,對,給它挖點青菜來。」
    四歲的孩子費了好半天勁才走到那塊菜地裡,這麼多的小白菜,多嫩呀,安德海低
頭便挖小白菜,三下兩下,小籃就裝滿了。
    這日,湯二掌櫃帶著他的寶貝兒子「湯包子」趕集回來,爺兒倆邊走邊說:
    「爹,咱家的菜地就在前邊吧。」
    「小子,雞呀、肉呀你都吃膩了,想吃青菜了?」
    「不,我才不吃那破爛東西呢,爛在地裡算了。」
    正說著,只見安德海從他家的菜地裡走出來,手裡拎著一只小籃,籃裡裝滿了青菜。
    「小子,站住!」
    「湯包子」大吼一聲,嚇得安德海猛然打了個寒顫。「湯包
    子」認得這個孩子是安老大的心肝寶貝,叫「安德海」。他便步步逼近安德海,
    「小子,干什麼來了,偷東西。」
    「沒,沒偷東西。」
    安德海邊往後退,邊為自己辯護。他才四歲,還不明白什麼是偷,他認為地裡的東
西誰都可以去拿。
    「媽的,你還嘴硬。」
    湯二掌櫃用極其贊賞的目光看著兒子,他想靜觀兒子是如何處置「小偷」的,以便
在兒子身上找到「閃光點」。所以,此時他保持沉默,兒子仗爹撐腰,也仗自己占理,
更加威風了起來,他把雙手往腰間一叉:
    「這裡是我家的菜地,你的小籃裡明明裝著青菜,還想賴帳嗎?」
    「我是從這菜地裡挖的小白菜,我的小白兔餓了。」
    「兔子餓了,就可以偷東西嗎?我還餓了呢,我可以偷你的兔子吃嗎?」
    一聽說吃兔子,安德海急了,連忙求饒,可「湯包子」來了勁了。他兩腿向兩邊一
跨,搭了個「橋洞」,指著胯下說:
    「今個兒你要是從我這『橋洞』裡鑽過去,我就不吃你的兔子,要不然……」
    安德海毫不猶豫地從他胯下鑽了過去,為了保住小兔子,他還來回鑽了三次。「湯
包子」這下一點都不開心,原來安德海太小,還不懂得什麼叫「胯下之辱」。「湯包子」
又出一計,讓安德海學狗叫並舔舔自己的腳。安德海早在三年前,也就是一歲左右的時
候,就會學狗叫,學小狗舔食物,這一著,安德海最拿手。
    安德海根本不懂學狗叫是對人的人格污辱,便「汪、汪、汪」地叫了一陣子,又向
前爬了幾步,伏在地上舔「湯包子」的腳。就在安德海伏在地上舔腳的時候,「湯包子」
上去就是一腳,踢得安德海鼻子直往外噴鮮血,眼冒金花,頭暈腦脹。安德海躺在地上
一個勁地滾來滾去,湯家父子邊走邊說:
    「看你以後還偷東西不。」
    幼小的安德海第一次在心底種下了仇恨的種子:
    「咱們走著瞧。」
    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安德海總是納悶。
    「娘的肚子怎麼了?」
    爹說:
    「兒呀,等些日子,爹和娘一塊去地裡扒一個小弟弟回來,你疼弟弟嗎?」
    「疼,我一定疼小弟弟。我也去扒一個毛孩來。」
    安邦太夫妻笑了,自從懷上第二個孩子,又逢災年,家裡都快揭不開鍋了,他們很
少有笑容。他們今天笑了,他們笑兒子天真,但他們是打心眼裡笑,因為他們的寶貝兒
子才四歲就想著「扒毛孩」,(「扒毛孩」是北方農村生孩子的別稱。)這孩子是安家
的希望,安家傳宗接代全系在兒子身上了。
    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到了冬天,玉米粥也難喝得上。爹把秋天收的一點山芋曬乾,
再把山芋梗和山芋干一起磨碎,煮著吃,日子過得緊巴,捨不得買鹽吃。過去每逢冬天,
母親總是做一大盆鹽豆子當菜吃,可今年豆子絕收,原來儲存的一點陳豆子也吃完了,
安家每天三餐便是山芋糊加少許蘿蔔,吃了一個冬天,安德海一見山芋就吐酸水,他多
麼想吃上鹽豆子,哪怕是一顆也好啊。到了初春,連那可怕的山芋糊也斷了,安德海跟
著爹去挖薺菜煮著吃。
    餓、餓、餓,安德海只覺得肚餓,餓得發昏,餓得想吐,可又吐不出來什麼。他的
弟弟安德洋出世了。由於母體營養極度不良,嬰兒瘦弱不堪,小臉只有一個拳頭這麼大,
滿臉的皺紋,像個七八十歲的小老頭,難看極了。手指細得像根麻繩,身上皮貼
    著骨頭,爹娘生怕小生命夭折,給他起個名字叫「狗剩」,意思是:狗都嫌孩子瘦,
不去吃他,是狗吃剩了的。至於「安德洋」這個名字,是後來境況好一點,隨老大安德
海之名而起的。
    爹娘下地幹活去了,安德海便在家裡照料小弟弟。小弟弟餓得直哭,五歲的哥哥便
拿來山芋干往弟弟的嘴裡塞,嗆得「狗剩」差一點沒死過去。安德海看娘總是把乳頭塞
進弟弟嘴裡,乳頭並不往外流一點水,弟弟立刻就不哭了。於是,安德海學著母親的樣
子,把「狗剩」抱起來,托著他的頭,把自己那骯髒無比的手指放進弟弟的小嘴裡,弟
弟果然不哭了,使勁地吮著哥哥的手,可吮了一會兒,又吐掉手指,放聲大哭起來。
「狗剩」哭啞了嗓子,哭睡了,醒了還在哭,天都快黑了,娘還沒回來,安德海便抱著
弟弟去奶奶家。五歲的孩子哪裡會抱嬰兒,他深一腳。
    淺一腳地往奶奶家走,不料一腳端在大糞池裡,兩個孩子滿身。
    滿嘴都是大糞,幸好二叔安邦傑發現及時,不然兩條小命就沒了。
    難過的冬天總算捱過了,來年春,也許能收點麥子,吃上個飽飯。眼見著麥子成熟
了,全家人有了一點笑容,估計今年收成比去年要好一些。爹娘忙著壓場,安德海就把
小弟弟抱到院子裡,把弟弟放在地上,他在學著磨鐮刀,一不小心,也可能根本就不會
磨刀,手被刀口割破了,他用小褂的一角包住了傷口,抬頭一看,弟弟正衝著他笑呢。
這「狗剩」,名字不好聽,可長相不難看,他除了長著一雙像哥哥一樣的又濃又黑的眉
毛、明亮的大眼睛之外,還遺傳了娘的一對淺淺的笑靨,一笑起來,很像個小姑娘。孩
子雖瘦弱,但挺精神,特別是一開春,幾個月的孩子便能咯咯地笑出聲來。安德海比以
前更加疼愛這個小弟弟。
    再過幾天就可以揮鐮收麥了。奶奶突然感到心頭堵得難受,當郎中趕到時,老命已
矣。安家只好放下手頭的活計,忙著辦喪事。三天三夜的守孝,兒孫們不能睡覺,跪在
靈堂裡長達三個晝夜,加上心急,安邦太病倒了。這一病就是20多天,喘著,咬著,淌
著冷汗,郎中把了脈,說他得了個「瘍病」。安家就像炸了窩似的,哭哭啼啼,好不淒
慘。一天夜裡,安德海起來小便,爹正蹲在院子裡抽悶煙。
    「爹,你怎麼不睡覺?」
    「兒呀,你太小,還什麼都不懂,咱家這日子難過呀。」
    爹把小德海摟在懷裡,小德海把頭貼在爹的胸前,突然他覺得爹的淚水落在他的臉
上。他用小手撫摸爹的臉,他覺得爹的臉又粗又硬,不像弟弟的臉那樣細膩、柔和。
    「爹,你哭了。」
    「嗯,爹是捨不得你們娘幾個。爹這個病難治好,不知哪一天就走了,你和弟弟還
太小,你娘身體也不好,萬一哪一天爹撒手走了,你一定要聽娘的話,不要惹娘生氣,
行嗎?」
    安德海根本不懂得什麼是「撒手走了」,但他知道,「走了」不是件好事,爹就是
為這事兒哭的。但他明白爹自個兒是不願意「走的」。黑夜中,爹緊緊摟著安德海,安
德海很少和爹這麼親近過,他覺得爹很疼他。他漸漸地在爹的懷裡睡著了。為了給安邦
大治病,安家把僅有的三畝鹽鹼地給賣了,夫妻倆到處求醫,只要聽說哪裡有治瘍病的
偏方,就求人去討,家裡窮得空如一洗,安邦太的病居然奇跡般地好了起來,經過一個
冬天的調養,他的面色好看多了,人也胖了一點。種田人沒了地,無田可種,就面臨了
一個嚴重的問題:何以生存?安邦太夫妻合計了一陣,決定安邦太給湯家二掌櫃家當長
工,杏兒給他家當女傭,洗洗衣服,並干些雜活兒。就這樣,安家夫妻進了湯家。
    白天,安德海在家照料弟弟,爹娘去湯家幹活,晚上,爹娘回來給哥倆帶點黑面窩
頭,中午那一餐,便在家煮點玉米粥或山芋糊吃。六歲的孩子還要喂好家裡的一只小羊、
兩只雞,可真難為他。弟弟已會走路,他很淘氣,一眼沒看見,他便跑到水井邊,向井
下張望。安德海便把弟弟關在院子裡,弟弟玩累了,便趴在地上睡著了,有時弄得滿臉
都是泥土。安德海早上去給小羊割點青草來,再把兩隻小雞放出去,就要忙著做午飯,
他一個人又要燒鍋,添柴,又要看著鍋裡的飯,實在忙活。有時遇到陰雨天,柴火淋濕
了,一個勁地點不著,倒冒出來的濃煙把他熏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好不容易煮熟了粥,
弟弟又睡著了,他便搖晃弟弟。小「狗剩」有時還挺乖,可更多的時候是大哭大叫,弄
得安德海不知如何是好。
    杏兒的爹,即安德海的外公早已去世,外婆年邁耳聾,老年性白內障,雙眼失明,
杏兒是獨生女,老來沒依靠,十分可憐。
    杏兒便把瞎老娘接來同住。安德海餵飽了弟弟,又給姥姥盛碗粥端來,姥姥聽見小
德海的腳步聲,連忙下床,一不小心,踩到屎盆子上,打翻了屎盆,摔倒了老人,安德
海連忙上前去扶姥姥,一碗熱騰騰的玉米粥一下子全倒在了弟弟的腳上,燙得弟弟抱著
腳哇哇大哭。安德海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姥姥扶上床,把姥姥身上沾了屎的髒衣服全脫了
下來,又轉回頭來脫下弟弟的鞋子,一看那「狗剩」的左腳上起了個大水泡,安德海想
把水泡按下去,他生怕爹娘回來看見後責備他,便猛一用力,水泡是炸了,可沒過幾天,
弟弟的傷口感染,高燒不止,天又熱,傷口又不清潔,那膿水血水一個勁地流,小命差
一點沒搭進去。
    安家的兩只花母雞,在安德海的精心照料下,到了初冬便下蛋了,兩只雞輪流著產
蛋,樂得爹娘直誇兒子。他們不捨得吃上一個,逢十天、八天的便讓安德海拿到五裡以
外的一個小集市賣掉,換點零錢買鹽吃。一天,弟弟硬鬧著跟哥哥去賣雞蛋。「狗剩」
已兩歲了,小孩子還算逗人喜愛,安德海也非常疼這個弟弟,便答應帶他去趕集。一路
上,小哥倆蹦蹦跳跳的,可高興了,弟弟問這問那,安德海耐心地回答著弟弟,可誰知
沒有三裡路,弟弟便累了,坐在地下鬧著不起來:
    「狗剩,快起來,等賣了雞蛋,哥哥給你買塊小糖,好麼?」
    一聽說買小糖吃,弟弟便爬了起來。可走了幾十步,又不願走了。
    「快點走,一看太陽都老高了,姥姥在家還等著我給她做飯吃呢。」
    別說姥姥要等著吃飯,就是爹娘,他「狗剩」也不再理睬,他硬是站在那兒不走。
沒有辦法,安德海只有背一會兒,抱一會兒,七歲的孩子哪裡能抱得動兩歲的孩子走幾
裡路,安德海只覺得頭昏眼花,腳下一不留神,兩個孩子摔到了溝裡,他爬了起來,慌
忙去看看小籃裡的十幾個雞蛋,還好,才打破了兩個。安德海見那兩個打破的雞蛋,蛋
清已弄髒了,兩個蛋黃還能吃,他便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起來:
    「狗剩,快來吃,快把兩個蛋黃吃了。」
    「哥,生的,我不吃。」
    「不吃哥就揍你,吃了雞蛋能長高。」
    聽說吃了雞蛋能長高,「狗剩」乖乖地全喝下去了,他天天盼著長成哥哥這麼高。
直到後來長大以後,朦朦朧朧地回憶吃兩個雞蛋的事,安德洋才體會出當時哥哥對他的
疼愛。
    日子剛有點好過,安德海的娘便病倒了。她在湯家做活期間,先後流了兩次產。當
夫妻發現又要添丁生口時,生怕養不起孩子,便偷偷地像20年前第一次那樣勒死了胎兒。
杏兒的身體早不如20年前,她已近40歲,終日的操勞,繁重的體力勞動,折磨的她已像
五六十歲的老太太,頭髮全白了,腰也彎了,流產後不敢告訴東家,生怕做不成工,仍
然堅持每天到河邊洗衣服。坐月子的婦女最忌冷水,這一來,她得了月子病,腰酸腿疼
手發麻,她咬著牙,連丈夫也不讓知道,終於有一天昏倒在河邊。
    娘是不能再到湯家做工了,爹一個人的收入養不起一家五口人,七歲的安德海便到
了湯家做放牛娃。一個孩子要看四頭牛,
    真不容易,可他卻把這幾頭牛馴服得服服貼貼,有時候牛吃飽了,安德海便找一塊
乾淨的草地,在樹蔭下休息。一天下午安德海美美地睡上了一大覺,醒來時暮色已合,
他趕緊去牽那幾頭牛,糟糕,少了一頭牛,他連忙把剩下的三頭牛拴在一棵大樹上,四
處尋另外一頭牛,四處找遍了,全然不見牛的影子,他急得哭了起來,到了晚上,天又
沉又黑,他怕極了,可又不敢回家,他知道湯家饒不過他:
    「對,乾脆跑了算了,到大姑家去,湯家的人就找不到自己了。」
    安德海幾個月前曾跟著大表兄去過大姑家,便憑著記憶向東南方向跑去。這夜深人
靜的田野裡,一點聲音也沒有,突然他被什麼東西絆倒了,掙扎著爬起來,媽呀,原來
自己倒在了墳上。
    安德海渾身發毛,頭髮直往上豎,手心裡捏著汗,他再也不敢往前走,一個人站在
田野裡大哭。湯家的人到了晚上不見安德海把牛趕回來,知道一定出了什麼事,便喊來
安邦太,讓他帶幾個人去尋安德海。安邦太一行人到了地裡,只尋到了三頭牛,不見安
德海和另外一頭牛,便四處尋安德海。人們隱隱約約聽見孩子的哭聲,跑過來一看,果
然是安德海。孩子是找到了,可沒了那頭牛,湯家是不能善罷甘休的。人們又分頭找牛,
還算幸運,那只掙開繩子的牛被鄰村的人撿到了,經過說合,給了人家一些酬金,牛總
算帶回來了。湯家決定不用安德海了。
    安德海又回到了家裡,幫著多病的母親干些家務。一日,安德海到地裡割草,他那
曾經放過的四頭牛見昔日的小主人來了,紛紛走攏過來。安德海見左右無人,便拍拍一
只老黃牛的頭,誰知那頭老黃牛竟前腿跪了下來,彷彿示意讓安德海坐上去,安德海猛
一個跳躍,跳到了牛背上,他騎坐在牛背上,可愜意了:
    「等我以後發了財,就不坐這牛背了,我一定要坐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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