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海高高興興上路,而他的娘卻痛斷柔腸,望著兒子遠近的背影,她淚水漣漣。
安德海回到了家裡,他幾乎閉門不出,他不願見任何人,哪怕是爹娘他也不願說上
一句話。娘做好了飯,喊了幾聲,也不見他出來,爹娘認為兒子不在家,便先吃飯了,
當他們吃完飯後,才發現兒子躲在柴房裡不願出來。等爹娘剛一出門,他溜到灶前,盛
了一大碗飯,胡亂扒了幾口,又回柴房間聲不響。爹娘的心似刀割一樣,安邦太自歎命
運不濟,更歎兒於命不好,十幾天來,沉鬱的空氣籠罩在安家的上空,弟弟安德洋發現
爹娘和哥哥的臉色不對勁,也不敢多問,吃飽了飯便到學堂去了。
安德海不知道如何擺脫這困境,他似乎活著就是為了做一件事:等待內務府來人把
他帶進京城。
轉眼間到了臘月初二,這天,天格外的冷,天上飄飛著鵝毛大雪,雪花有梅花那麼
大,北風呼呼叫,吹得窗戶紙直響,那雪漫天遍野飛舞著,不一會兒,路面就被雪蓋滿
了。莊戶人家誰也不出門,在家裡捂著被子睡大覺。安德海不願和爹娘打照面,抱了一
床破棉被到柴房裡躺著。他望著四面透風的牆人了神,幾片雪花鑽進了柴房,落在安德
海的身上,他想抓住雪花,可這雪花剛到了他的手心裡便全化成了水。他拉了拉破棉被,
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砰砰砰砰砰砰……」
安德海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伸了個懶腰歪頭又睡了。
「大哥,大哥,快開門。」
安邦大聽得真真切切,是二弟安邦傑的聲音,夫妻倆不知出了什麼大事,連忙迎了
出來。只聽安邦傑急促地講道:
「大哥,村東頭來了個官差模樣的人,怕是京城內務府派人來接德海的」。」1
聽到這句話,安德海猛地從柴堆上跳了下來,撒腿就往外跑。外面雪下得正大,娘
見兒子只穿了一件小棉襖,回屋取了件舊棉襖追了出來,安邦太、安邦傑也一起跑了出
來。村東頭已圍了些人,這鄉里鄉間的,前後莊的人誰不認識誰,如今來了個陌一生人,
這人又是差人打扮,人們看新鮮似的圍攏了過來。
安德海遠遠地便望見那官差正牽著一匹馬,向圍攏過來的人打聽著什麼,有三五個
人指著安家比劃著。安德海興奮得心裡撲通、撲通直跳,腿發軟,眼發昏,他覺得心一
下子好像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奔跑過去,一手抓住那差人的手,語無倫次地說著:
「我,我,我叫安德海。」
那官差笑了笑,隨安德海而去。爹娘和二叔也趕了過來,娘把舊棉襖披到了兒子的
身上,她明顯地感到兒子一直在劇烈地發抖。她摸了摸兒子的手,熱乎乎的,她明白了,
兒子是太高興了。安邦傑拉過差人手中的韁繩,把馬牽到了草棚裡。官差隨安家人到了
安德海的家,他四處一搭眼,便明白了剛才這個叫安德海的少年為什麼這麼激動。差人
走進屋裡,安邦太為他撣去身上。的雪,又讓妻子給客人倒上一碗熱水。這時,安邦傑
才想起來問了一句:
「請問官差可是京城內務府派來的?」
「正是,本差奉內務府總管之命,前來送公函一份。」
那官差邊說邊從內衣的口袋裡掏出公函,遞給了安德海。
「恭喜了。」
那人轉身便要走,安家上下幾個人沒有一個不挽留他的,可那人只言公務繁忙,無
暇多留,便上馬離去。差人剛走,安家可熱鬧了,安邦傑的妻子帶著幾個孩子來了,鄰
居大嬸來了,隔壁二叔公也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問長問短,安德海小心翼翼地打開公函,
可他只讀了幾天的書,那白紙上寫的黑字,他認不得幾個,看來看去,只看出了「安德
海」以及「內務府」幾個字,急得大家團團轉。此時,安德海如在油鍋裡一般,他坐臥
不寧,大冷的天,竟滿頭大汗。
「趕去找先生來念一念,看看寫的什麼來著。」
還是二叔安邦傑沉著冷靜,經他這麼一提醒,安德海揣著那公函掉頭便跑。雪還在
下,早已將路面蓋住,安德海頂著迎面撲米的大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向學堂。他只
想著早一點知道公函的內容,在雪地裡竟辨不清了方向,他定了定神,抹一把臉上的雪
和水,才辨認出學堂已經過去了,他又折轉身子,奔向學堂。
這幾天雪太大了,天又極冷,先生便放了幾天假,學堂裡空蕩蕩的。
「先生,先生,快開門。」
安德海急促地叫著門,可院子裡沒有回應,安德海一摸門栓,糟了,門是鎖著的。
原來,這先生不是本村人,他是個落魄秀才,在家鄉怕人笑話,便到湯莊子來教書混口
飯吃。這幾天學生不來上學,他趁有空便進了縣城,買點日用品,不巧他前腳剛走,安
德海後腳便趕來了。安德海心想:這先生平日裡從不出門,今個兒大雪的天,他竟不在
家,這是不是不祥的兆頭?不,如果不是被內務府挑中了,他們又怎麼會送信來呢。想
到這裡,
安德海的心裡稍微安定了一些。
雪似乎小了點,東南方向空中一片灰白,白中透出微微的光亮來,啊,天放晴了。
漸漸地,雪停了,可天氣變得更冷了。安德海呵著手,跺著腳,在先生家門前等啊等,
約摸等了兩三個時辰,他幾乎凍僵了。剛才,安邦太見兒子沒回來,也趕到學堂,他見
先生不在家,便勸兒子回家暖和暖和再回來,可兒子固執地堅持今天非等到先生不可,
安邦太沒說服兒子,只好自己先回家了。安德海在雪地裡踏來踏去,突然,他的眼前一
亮,那不是先生嗎?先生戴個大皮帽,穿了件厚厚的棉袍,手裡拎著許多東西,正往這
邊走呢。安德海連忙迎了上去。
原來,先生是打算到縣城買東西,今夜不趕回來的,反正城裡有的是客棧,住一宿
歇歇腳,明早好好地逛逛集市。誰知,他剛出村頭,迎面而來一匹馬,騎馬的人見到先
生,下馬問路:
「敢問先生去湯莊子怎麼走?」
先生擦了擦老花鏡上落的雪花,定神一看,是位官差模樣的人,便給他指了路。那
差人揚鞭催馬,飛駛而去。先生心裡犯嘀咕了:
「這大雪的天,路上少有行人,這策馬之人去湯莊子定有要事,雖然自己不是湯莊
子人,但畢竟也在這生活20年了,也算自己的第二故鄉,對湯莊子也挺關心,這差人去
莊子裡究竟有何事呢?」
先生邊趕路邊琢磨,他一拍腦門:
「對,一定是京城內務府裡來人帶安德海走,聽說內務府每年臘月裡要添一批新太
監,今天是臘月初二,沒錯,準是為此事而來。」
安德海曾兩次求學於先生,第一次僅幾天便輟學了,第二次,他頑劣秉性顯露了出
來,教幾個小同學編順口溜,擾亂學堂,先生一怒之下攆走了安德海。但先生一向寬宏
大度,為人仁厚,更何況安德海只是個孩子,先生早就不再記仇了。所以,這會兒先生
又為安德海著想了:
「若真是內務府派的官差,必定是送公函而來,湯莊子沒有幾個能讀懂公函的,安
家與湯二掌櫃素來不和,那麼,安德海肯定要去學堂請自己讀公函。」
一想到這裡,先生轉身就想回去,可一算算路程,離縣城僅有幾里地了,已經換進
城牆根了,既然來了,還是買點物品再回去吧。就這樣,先生在城裡買了些物品又匆匆
趕了回來。先生也是在很遠處就望見了學堂前站著一個人,從個頭來看一定是安德海,
先生暗想,果然未出自己所料,便加快了步伐,來到了學堂前。
「先生。」
安德海剛一開口,先生就擺了擺手,示意安德海進屋再說。
兩人一起進了屋,先生將皮帽脫下,又脫了罩在棉襖外面的厚棉袍,他發現安德海
一直髮抖,便把自己的棉袍披在了安德海的身上,還關切地問了一句:
「大冷的天,你一直就站在外面等的嗎?」
安德海點了點頭,他從懷裡掏出那份公函,呈給先生。不知是冷的,還是緊張的,
他的手、腳都在發抖,嘴唇也在發抖,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似安慰他穩定情緒,經先
生這麼一拍,他果然好多了。先生扶了扶老花鏡,把公函拿得遠遠的,一字一句地讀了
起來:
內務府函告:
欽定六十名查監,今責令南皮縣湯莊子安德海務於臘月初七趕赴京都刑慎司初選,
臘月初十入宮應選,不得有誤。
內務府
×年×月×日
安德海一字不落地聽完了,他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仰天大笑,笑著不由分說便往
外面跑。他邊笑邊跑,一口氣跑到了家,他倒在床上一個勁地笑。
剛才,前來問長問短的大爺、嬸子們因等得著急了,便陸續走了。現在,家裡只剩
下爹娘和二叔安邦傑了,他們一見安德海大笑不止的情態,便明白了八九分。爹和二叔
也跟著笑了起來,娘起初也在笑,但她笑著笑著卻抹起了眼淚,天很冷,淚水落到她的
手上,冰冷冰冷。
安德海向家人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複述著公函的內容,他們也聽得津津有味,
鄰里們來了一批又一批,大家也在津津有味地品評著此事:
「我說嘛,德海這孩子從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有心計,有出息。」
「你們還記得嗎?這孩子出生那天,天上打著雷,那閃電呀,真像把天撕開似的,
大風大雨中,孩子出世了,這個不同尋常喲』。」
「安老大,這是你們安家幾代人行善積德,忠厚老實的回報。
人呀,還是應該多做好事,給兒孫積點福。」
人們似乎都在贊歎著安家養了個好兒子,彷彿安德海這一進京就成了什麼大人物似
的,都在爭先恐後地表達著自己的見解。
他們在贊歎之中又不約而同地迴避著一個問題,即安德海是個閹人。人們越迴避,
安德海越敏感,他好像聽膩了贊頌之辭,他想來點刺激:
「大爺、嬸子,你們可別忘了,我安德海不是考中的舉人出去做大官,我是到京城
宮裡去當公公。不知哪一天我死後,你們可讓我進祖墳?」
人們冷不防安德海來這麼一句,頓時間都啞言無語,一下子,屋裡的空氣緊張了起
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說什麼是好。最後,還是二叔安邦傑出面打了個圓場。
「瞧,這小小的年紀,就想到什麼死呀,活呀的,海呀,好好地混,混出個人樣來,
咱湯莊子的人也跟著風光風光。」
人們又都笑談了起來,有的人生怕安德海再冒出一句什麼不得體的話來,便搭訕著
走開了。屋裡只留下安家四口人,弟弟安德洋尚年幼,好像並不清楚哥哥遠行的含義,
吃過晚飯便早早地睡了。爹娘和安德海坐在坑上,豆油燈在牆角邊發出微弱的光來,昏
暗的燈光下,安德海看見爹的頭髮已大半變白了,連胡子也開始花白了,爹一個勁地抽
著旱煙袋,娘的頭髮已經全白了,眼角間佈滿了很深的皺紋。安德海見娘用手捏著腰,
便挨緊娘坐下,他輕輕地給娘捶著腰,娘沖他笑了笑,安德海發現娘的笑臉E噙著淚水,
安德海輕輕地為娘抹掉了淚水。
爹歎了一口氣,開口了:
「海呀,你長大了,眼見就要離開爹娘,一個人去闖了,出外不比在家,凡事你要
小心著點。」
安德海從小長這麼大,爹很少訓導他,在他的記憶中,他沒挨過幾次打,即第二次
失學後,拜「湯包子」為師,向他學「絕招」,爹氣極了,揚起手邊的鋤頭向他砸來,
可是他及時躲閃開了,結果打到了「湯包子」身上,為此還鬧了一場不小的風波。安德
海從心底裡依戀爹娘,即使他有時心裡不服,嘴上也從不表現出來。現在將要離家遠行,
爹的訓導他句句聽從。
「海呀,為人做事要憑良心,可千萬不能做虧心事,做了虧心事是要遭報應的,咱
們老幾輩人都是忠厚老實的人,你在外面要給咱安家爭口氣。」
娘也仔細叮囑著兒子,安德海在心裡默默地記著母親的話,
他也認為母親說得很對。至於後來他人宮後一系列的醜聞,正上母親的願望背道而
馳,安德海有時夜裡驚醒,還時常玩味臨行前母親的叮囑。
臘月初七就要趕到京城,這湯莊子離京城300多裡地,就是騎快馬也要走上兩天,
所以,安德海最遲臘月初四就要動身。其實,只有初三一天的準備時間。娘想給兒子趕
制一套新棉衣,一大早,爹就揣著幾十個雞蛋,(這些雞蛋還是二叔及大爺、大嬸等人
湊起來的),又帶了些家裡僅有的碎銀子趕集去了,他必須早早地趕到集鎮上先把雞蛋
賣掉,然後再去扯點藍布回來。安邦太一路腳底生風,不消三個時辰,便把藍布買回來
了。娘請來二嬸、鄰家大娘,她們幾個婦女裁的裁,縫的縫,扯的扯,密密麻麻縫製棉
衣。安德海雖然不會「游子身上衣,慈母手中線」的詩句,但他也多少能體會出做娘的
疼愛之情,他用雙手支著臉,望著娘出神。娘在低頭盤扣於,她先把一個長條斜紋布一
邊腳上,然後雙手一捏,縫成了一個圓而細的布繩子,然後剪開這根布繩,用七八寸長
的一段布繩打著布扣子,布繩在她手中飛舞著不一會兒,一個布扣子便打成了花結。娘
的手又粗糙又大,但盤起花扣來卻靈巧無比,安德海心想,娘年輕時一定很靈巧。娘一
邊盤扣子,一邊不時地抹眼淚,安德海覺得好像自從昨天上午差人來後,娘就一直在哭,
她只是掉淚,並不時發出一點哭聲。這無聲的淚水好像打到了安德海的心上,安德海的
心頭也酸酸的。
她撩起衣襟擦眼淚,安德海看得真真切切,娘的棉襖上打了一個又一個的補丁,那
棉襖內村都露出了棉絮,那棉絮好像也是好多年沒換新的了,已經變得又黑又硬。安德
海在這個家生活了14年,似乎從來就沒注意過家裡的陳設,他即將遠行,禁不住環視這
又低又黑的小草屋,屋裡四壁空空,房頂上的草秸向下懸著,那草秸由於年久未換,早
已變得又黑又枯,土炕上堆放著幾床舊棉被,士墩上兩只紫紅木箱是唯一的家具,這個
家真是太寒倫了。
黃昏時分,幾個婦女便趕製出了新棉衣,她們紛紛離去,家裡只有安邦太夫妻和他
們的大兒子。安邦太猛抽了幾口旱煙,發話了:
「後天海兒就要上路,誰陪他進城呢?這路上少說也要走兩大,吃的東西倒好解決,
做些干餅帶著就行了,可住的問題怎麼辦?總不能連人帶馬的住在野外吧。住客棧可貴
得嚇人,咱家的幾吊銅錢和那些碎銀子,上午買布已花完了,他二叔家孩子又小又多,
也擠不出幾個錢來。今個早兒,我已經讓他二叔去馬家莊了,看看他二姑能不能擠幾個
錢來,萬一她們也不寬裕,後天可怎麼上路?」
安邦太盤算著兒子一路上的花費,越想越為難。娘開口了:
「還是向先生借一點吧,他沒家沒院的,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他人又心好,借幾
個錢總還可以吧。」
「借,你憑什麼還?開春雖說能收幾斤麥子,但這些日子已經借了一些債,留下半
年的口糧,借的債都不一定能還清,再借了怎麼辦呀?」
「內務府既然已經來了公函,海兒總不能不去吧!」
爹娘你一言,我一語,為安德海上路的盤纏而愁眉不展。安德海也在盤算著這事,
不過他考慮的比爹娘還要多,除了這幾天一路上的花費,他還想給這個窮家留下幾個錢,
另外,到了京城總不能空著雙手去拜見表舅王毅順和當太監的三爺吧。可這一系列事情,
哪一樁也離不開錢,安德海深信,有了錢,鬼才肯為你推磨,沒錢呀,驢也不給你推磨。
安德海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有了,這金山、銀山正等著自己去上呢!
自從上次湯二掌櫃在村頭遇上安德海,挖苦了幾句,又為安
德海出主意、督促進京之後,安家一直也沒什麼動靜。湯二掌櫃是又氣又喜,氣的
是安德海自閹可破費了他不少銀子,喜的是萬一進京之事告吹,那一畝地可又回到了自
己的手中。昨天晚上,聽家丁說京城內務府派了公差送了封什麼函,湯二掌櫃一猜便知,
是為安德海進京而來的,這會兒他正考慮著如何打發安德海。
依安德海的為人看,湯二掌櫃這次是跑不掉的,安德海趁機非敲他的「竹槓」不可。
湯二掌櫃此時正考慮著對策呢。
「老爺,安德海在門口等著呢!老爺是見還是不見?」
「不見,告訴他,我不在家,剛出門,去湯寶的姥姥家了。」
湯寶的姥姥家離湯莊子足足有200多裡地,湯二掌櫃心想,只有用這話才能把安德
海擋回去,安德海後天一大早便要上路,諒他不可能等上兩天。
「老爺,安德海說老爺您一定在家,他說,你若不見他,他便闖進來了。」
安德海怎麼知道湯二掌櫃一定在家的?他不是憑空猜想的,他也猜不了這麼准,他
是動腦子判斷出來的。安德海一路上便意想到湯二掌櫃不肯見他,想了一路,有「門」
了。湯二掌櫃如果不肯見他,只能推托說出門了,可這昨天的大雪幫助了他,湯家日子
過得富裕,昨天下了一天的大雪,他們不愁吃,不愁穿,不出門什麼都有,所以,湯家
上上下下,哪怕是連一個僕人也沒出門。湯家門前的厚厚的一層白雪連一個腳印也沒有,
安德海這便斷定湯二掌櫃一定在家。
「家丁,快給我通報一聲,我要見二掌櫃,不然,我翻牆頭進去了!這雪地上連一
個狗蹄子印也沒有,你們老爺根本沒出門。」
安德海在門外大喊大叫,湯二掌櫃覺得實在是躲不過去了,便給自己找台階下。
「誰在敲門?還不快去開門。」
他故意提高了嗓門。
「老爺,是安德海,他要找老爺您,我告訴他您不在,剛才您不是出門了嗎?」
家丁也故意提高了嗓門,他們都是說給安德海聽的。
「我是說出門去看望湯寶他姥姥,可剛一出屋肚子疼得要命,剛喝了杯熱茶,躲在
炕上歇著呢。既然安德海來了,那就快讓他進來。」
這主僕二人一唱一和地「唱雙簧」,給自己找台階下,安德海為了達到目的,也裝
作不知道。
「哎啃,大侄子,大冷的天,快請屋裡暖和暖和。」
湯二掌櫃滿臉堆上了笑容,安德海一看便暗自高興:湯二掌櫃是有些懼怕自己的。
湯二掌櫃為何讓著安德海幾分呢?大家也都明白。湯安兩家過去結過怨,為了一畝
地之爭,怨恨越來越深。本來,湯家仗勢欺人,根本不把安家放在眼裡。可自從夏天裡,
安德海自閹,這情況可就大有變化了,湯二掌櫃生怕有朝一日,安德海人宮得了勢,那
還不把湯家踩到腳底下?不如趁早花幾個錢,緩和一下兩家的緊張空氣,所以,半年前,
湯二掌櫃主動送了20兩銀子給安家,並把強佔安家的一畝地歸還安家。前幾天,他又出
資派人去京城催辦安德海進京之事,一來一去,可真花了湯家的不少銀子。如今,安德
海真的進京了,缺少銀兩,他還能放過湯家嗎?
只是湯二掌櫃與安德海都是心照不宣罷了。
「二掌櫃,少侄是來向您老告辭的,過了明天我便啟程去京城了。」
「哎呀,真是天大的喜訊,我說怎麼這幾天我的左眼皮總是
直跳呢,原來是有好事。大侄子這一去,定是前途無量,日後飛黃騰達了,可別忘
了咱湯莊子,有時間也常回來走走。」
「二掌櫃說的是,我怎麼會忘了,在湯莊子做的哪一件事我也不會忘。」
湯二掌櫃聽出了安德海話中有音,這弦外音是在敲打自己呢,可湯二掌櫃又實在不
情願再「出血」,於是他避而不談錢財。
之事。安德海心想:你躲了和尚,躺不了廟,今天,我非讓你「出血」不可。
「二掌櫃上次花費了不少銀兩,我才能把信送到表舅手裡,這錢嘛,日後我一定歸
還。」
「說什麼還不還的,這不太見外了,區區小錢,不值一提,只盼小侄出頭之日,給
咱湯莊子爭個臉面。」
「還,一定要還的。到時候,我連本帶利一起還,你說『區區小錢不值一提』,我
也覺得那幾十兩銀子你不好意思收,那好說,今天我再借一些,這就不是『區區小錢』
了。」
安德海此來目的就是討錢,他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了,沒討到錢,他怎麼可能罷手呢!
湯二掌櫃在心底連連叫苦:
「媽的,這小子可不能小瞧他。這才14歲,說話辦事就麼逼人,等他再過幾年長了
經驗,還不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
湯二掌櫃皮笑肉不笑地問道:
「不知小侄還缺多少銀兩?」
「到現在,我手上連一個銅於也沒有,二掌櫃看著給吧。」
這下,可難倒了楊二掌櫃,如果說安德海直截了當地開口要多少兩銀子,湯二掌櫃
老老實實地拿出便是,現在倒好,安德海不報數目,讓湯二掌櫃看著辦。拿多了吧,他
實在是不捨得,那簡直是在抹他的脖子;拿少了吧,萬一觸怒了安德海,出了錢買不到
人情,反而買來個仇人。多少為恰到好處呢?湯二掌櫃試探地問道:
「小侄一路盤纏倒是花不了幾個,不知小侄可作其它打算?」
「專為路上盤纏,我是不會來向你開口的。」
果然不出湯二掌櫃所料,安德海此來定是獅子大開口——胃口大得很!湯二掌櫃心
想,反正豁出去了,萬一將來安德海混好了,還能虧待自己?便咬了咬牙,從牙縫裡擠
出了幾個字:
「300兩銀子,怎麼樣?」
一聽這句話,安德海頓時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原來並沒料想湯二掌櫃竟然肯出這麼
多銀子,最多七八十兩罷。但是,安德海很快便使自己鎮定了下來:
「二掌櫃說話要算數,明個兒我來取。」
安德海也知道湯家沒有這麼多現錢,必須今天到錢莊去取,所以補充了這麼一句。
安德海高高興興地回到了家裡,他看見爹娘還在發愁,便說:
「錢兩的事,不用你們操心,明天一早我便可以變出300兩銀子。」
爹娘詫異地望著兒子,還以為他在說胡話。安德海看出爹娘不相信他的話,便不再
說什麼,他心想,今天不信不要緊,明天不由得你們不信。
第二天一大早,安德海便鑽出被窩,他透過窗戶往外一看,呀,天晴得真好,太陽
已經出來了,照在白皚皚的雪上,分外耀眼,好像天氣也返暖了一些,坐在坑上,不穿
棉襖也不覺得冷。安德海穿好衣服,撒腿就往門外跑,弟弟安德洋看見了,吵著鬧著要
跟大哥出去。安德海最疼這個弟弟,今天又是去辦高興的事,他便答應了弟弟。他把弟
弟的棉襖小扣一個個又重新扣緊,抓了一條破布,給弟弟圍在脖子上,小哥倆走了。爹
在草棚正在
喂羊,娘在廚房做飯,他們根本不知道兩個兒子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德海,德洋,快起床吃飯。」
娘端上熱騰騰的煮山芋。她掀開兒子們的被窩,傻了,兒子們不見了。夫妻倆在大
門口叫喊了一陣,仍不見兒子回來,忽然他們想起昨天大兒子說的話,難道……
安德海拉著弟弟的手,一路小跑來到湯家,湯家的大門居然敞開著。兩人進了湯府,
湯二掌櫃正坐在客廳裡,桌上擺放著白花花的銀子。兄弟倆可從來沒見到這麼多的銀子,
他們簡直看呆了。安德洋拉著哥哥的手,直往後退。安德海一把拉住了弟弟,讓弟弟問
湯二掌櫃好。湯二掌櫃點了點頭:
「這是300兩銀子,大侄子可要再點點看?」
「不用了,包起來吧,日後我有了錢,一定歸還。」
湯二掌櫃用一個錢搭子裝好了銀於,遞給安德海,安德洋望望銀子,又望望大哥,
他不敢相信,這麼多銀子全歸大哥了。安德海生怕弟弟多嘴,背上銀子便走了。
「哥,這麼多銀子全是你的嗎?」
「嗯,你高興嗎?」
「高興,高興極了。哥,你真有本事,搞了這麼多銀子。」
「不是哥有本事,是湯二掌櫃怕未來的『安公公』。」
安德洋一下子明白了,怪不得夏天裡大哥要受這麼大的罪,原來當公公能掙這麼多
的錢。哥倆又一路小跑回到了家,安德海把錢搭子往炕上一放,然後抖底把銀子全倒了
出來,他對著小山一般的白銀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爹娘見兒子們回來了,便連忙到廚房
裡去端早飯,娘端著兩碗山芋,爹拿著幾個黑面窩窩頭,他們剛一踏進門坎,被炕上的
白銀嚇愣了:
「哪來的?快說,哪兒來的?」
爹焦急地追問著,安德海笑瞇瞇地望著弟弟。安德洋便搶著說:
「是湯二掌櫃給的。」
「什麼,是湯家給的?」
娘不相信小兒子的話,又追問大兒子。
「一點不假,是他給的。」
爹娘似乎明白了一點,他們並不贊同兒子的做法,可眼下正缺錢用,也只能如此了。
安德海執意要給爹娘留下100兩銀子,自己帶200兩進京。
「海呀,這借人的錢,早晚要還的,家裡用不著,你全帶上吧。」
娘是個老實本份的人,從不貪別人的一個銅子,如今兒子拿了湯家的這麼多錢,她
的心裡不踏實。
「娘,哥說這錢不是給他的,是給未來的『安公公』的,當公公真好,等我像哥這
麼大,我也割小雞當公公。」
安德洋天真地說。
「啪」的一聲,一個重重的耳光落到了安德洋的臉上:
「孽種,上輩子造了什麼孽,一個當公公還不夠,還要出第二個,把你爹娘殺了算
了。」
爹打了小兒子,自己蹲在炕邊哭了起來,他哭得好傷心。安德海看了看弟弟的小臉,
臉上分明留下爹剛才打的手指印,可見爹真的生氣了。安德海安慰爹:
「弟弟小,他是說著玩的,爹不要生氣了。」
他又轉身拉過弟弟,開導安德洋:
「當公公,掙大錢,吃得飽,穿得暖,好是好,可咱們倆不能都當公公吧,等哥掙
了大錢,足夠你吃穿的,還用得上你去掙嗎?你要好好地讀書,等長大了,娶個媳婦,
生一大堆孩子,也
為咱安家留個後。」
安德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爹娘見大兒子如此明理,又破涕為笑。一家人說著談
著,已到中午,這時,二叔安邦傑把二姑也接來了,安家人忙活著打點行裝,準備明天
一大早送安德海上路。娘和二姑做了些油餅,二姑從馬家莊帶了幾十個雞蛋來,她們把
雞蛋放在油餅的夾層裡,可香啦,饞得弟弟圍在灶前不肯離去。
「娘,路上兩天哪能吃得完這麼多油餅!」
安德海想少帶一點,多給家裡留一點好吃的,可娘執意要兒子把幾十張油餅全帶上。
娘倆推來推去,二姑幫了娘的腔:
「海呀,兩天吃不完,這三九嚴寒天,又不怕餿,等到了京城,想吃咱自家烙的油
餅也買不到,你還是全帶上吧!再說你二叔把你送進京城,他還要趕回來過年,他回來
路上也要吃呀。」
這兩天,安邦太夫妻商量過,還是讓安邦傑送兒子進京最合適。他這個二叔雖不識
字,但聰明過人,膽大心細,辦事周到,於是,送安德海進京的任務就落到了安邦傑的
身上。忙忙碌碌的初四過去了,明天是初五,安德海必須啟程了。
初五一大早,湯莊子的男女老幼幾乎全到了安家,圍得安家水洩不通,就是20多年
前,安邦太成婚時也沒這麼熱鬧過,樂得弟弟安德洋跑來跑去,彷彿他們家是在辦喜事
似的,可安邦大夫妻一言不發,安邦大蹲在院子裡抽旱煙,一袋又一袋抽個不止。娘和
二姑坐在炕上抹眼淚,安德海穿上了新棉襖、新棉褲。新棉鞋,又戴上了昨晚二姑給他
趕製的新棉帽,這全身上上下下全是新的,就像一個新郎棺的妝束,娘不禁哭得更狠了。
安德海上來拉拉娘和二姑的手,娘一把將兒子攬在懷裡,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安德海任
娘的淚水打在自己的臉上,他鼻子一酸,伏在娘的懷裡也痛哭起來。二嬸和鄰家大嬸忙
勸慰他們,好不容易,他們才止住了淚水,二叔催促著趕快上路。
安德海扶著娘下炕,他覺得娘的手冰冷,娘的嘴唇在發抖。
「娘,你冷嗎?外面天冷,就在這炕上呆著吧,不要出去了。」
「不,娘不是冷,娘的心在發抖,兒呀,你這一去,何年何月才能回來呀,你想娘
不?」
安德海知道娘最疼他,他這一走,何時能回,自己也不知道。事實上,安德海這一
走,唯一回來的那一次便是給娘送葬。
娘和二姑拉著安德海的手,一齊出了家。安德海剛跨出院子,便不由自主地回轉頭
來,再次看看這熟識的破爛小院。他看見爹走在他們的後頭,一直低著頭,不過,從爹
紅腫的眼泡上看來,爹是剛擦乾了眼淚。他們一行走,誰也不說一句話,默默地送安德
海到了村口,鄰家大叔將兩匹馬牽到村口,二叔把安德海扶上馬,穩了穩馬鞍,他自己
又上了馬。他們正準備揚鞭,只聽一聲慘叫:
「兒呀,我的兒。」
安德海坐在馬鞍上往人群裡一望,只見娘坐在雪地裡,哭得死去活來。他再也忍不
住了,一咕碌跳下馬來,跑到娘的身邊,緊緊地抱住娘,娘的淚水就像大河決了堤,一
個勁地往外湧,爹也顫抖地走過來,三個人抱成一團,哭得送行的人心都碎了。二姑、
二嬸及其他人也不住地抹眼淚,一時間,湯莊子哭聲沖天,真有點「哭聲直上干雲霄」
的那種場面,人們沉浸在骨肉分離的痛苦之中。
二叔生怕初七趕不到京城,跑過來,拉起安德海就走,娘狠命地抓住兒子不放,一
使勁兒子棉襖上的一顆紐扣被扯了下來。
安德海與安邦傑催馬揚鞭而去,娘坐在雪地裡,緊緊地攥著那顆紐扣。
十幾年後,安老太太病逝,人們在人殮時,發現老太太的手中緊緊地纂著一顆紐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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