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啟程南下
兩艘太平船、一隊人馬、89口大木箱,浩浩蕩蕩南下。第一大站安德海便眉開眼笑。
安德海出於多種原因,一心想出京,南下蘇、杭及兩廣,竟被西太后恩准了,小安
子的心裡十分高興。過去,乾隆六下江南,可見江南是個好地方,小安子也曾聽人說過: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他想,乾隆爺幾次下江南時,都留連忘返,江南一定是人傑地靈、物產豐富的好地
方。他準備先到蘇杭撈上一大筆,然後再南下廣州,撈夠了再回京。
這幾日,安德海吃睡不寧,他要考慮一下南下應該準備的一些事務,諸如準備多少
輛馬車,到何處改水路,帶哪些人走,以及一路上要應付哪些突發事件。
這日,小安子正呆呆地坐在西太后的寢宮的小花園裡,西太后的貼身宮女慶兒走了
過來。
慶兒是老宮女了,在辛西政變中她曾與小安子密切合作,出色地完成了「苦肉計」
一場戲,因而她也深受西太后的寵愛。安德海與慶兒後來結為干兄妹,他們的關係一直
很融洽。
「大哥,發什麼呆啊?」
慶兒關切地問安德海。安德海一向很信任這個乾妹妹,他也沒有瞞她的必要。
「慶兒妹妹,大哥準備出京南下蘇杭及兩廣,為皇上大婚采辦物品,過幾天就要走
了,這會兒正籌劃這事呢!」
慶兒似乎也聽西太后提起過這件事,她十分關切地問:
「大哥,你出京是有太后懿旨,還是沒有?」
安德海知道慶兒擔心的是什麼。大清朝建立後,當年順治皇帝擔心日後太監干預朝
政,便讓人在交泰殿前立了一塊大鐵牌,上面寫明不許太監私自出京,違者殺頭。所以
清朝200年來,沒有一個太監私自出京的。
安德海雖然也知道宮中有此規定,但他不怕。他雖是太監,但他小安子是位特殊的
人物,祖制約束不了他。他輕描淡寫似地說:
「慶兒妹妹,大哥告訴你實情,太后並沒有下懿旨,但她口頭上同意了,這可怕什
麼?誰敢違道太后的意思,除非他!」
安德海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慶兒也明白在當今,西太后是唯一的專權者,她的話
便是聖旨,沒有人敢說一個「不」字。慶兒依然很關切地說:
「大哥,既然如此,你多保重,快去快回。」
「大哥心裡明白,不知妹妹你想要什麼?是想要綾羅綢緞,還是想要精美的首飾?
想要什麼,儘管開口,大哥一定給你買回來。」
安德海說的並不是大話,他的確很疼這個乾妹妹。慶兒雖與安德海私交很好,但這
個宮女並不趨炎附勢,仗勢欺人,她以溫和、嫻淑而頗得人心。她說:
「我什麼也不要,只希望大哥出京後不再太張揚,辦完了事便回來。」
安德海點了點頭。如果他能仔細品味慶兒的話,並按她的叮囑去做,「不要太張
揚」,也許他還不至於這麼快走上黃泉路。
卻說內務府有個專管記錄後宮事務的敬事房,敬事房的陳總管為人老實、忠厚,平
日裡頗得人心。安德海南下的打算被陳總管知道了,這位總管大人自知得罪不起安公公,
便裝聾作啞不吭聲,誰知不可一世的安德海硬是找到了陳總管:
「陳總管,過兩天我要去江南采辦龍袍,宮中一切事務全仰仗你了。」
陳總管默默地點了點頭,他能說什麼呢?他明明知道小安子並沒有得到什麼懿旨,
這分明是私自出宮,有違祖制。可專橫跋扈的小安子才不在乎什麼祖制呢!祖制還規定,
後宮太后及嬪妃的寢宮不准讓太監侍寢呢,他安德海卻八年來一直在儲秀宮侍寢,不是
誰也沒動他小麥子一根毫毛嗎?
陳總管想未想去,總覺得安公公私自出京之事有些棘手。他專司「記檔」,即記錄
宮中發生的一些大事。記吧,安德海沒有懿旨,不是奉旨出京,就可以看成是擅離宮廷,
是違法行為;不記吧,萬一出了事,他陳總管也難逃斥責。萬般無奈之下,陳總管決定
向內務府大臣,自己的頂頭上司明善報告這件事。
陳總管在內務府找到了明善。明善其人比較圓滑,他平日裡既和恭親王奕沂關係不
錯,又不得罪安德海,在奕沂與安德海明爭暗鬥中,明善是個中立人物。
「陳公公,有什麼事嗎?」
明善一見陳總管一臉的愁雲,便知道後宮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兒,不然,陳總管是輕
易不登內務府大門的。
「明大人,昨兒個安德海給我說,太后讓他南下蘇杭及兩廣一帶,據說為了采辦皇
上大婚的物品,他還說想帶幾位公公一起去。」
明善一聽這話,便愣了:
「什麼,有這事兒嗎?」
「回大人的話,這事兒一點也不假,是安公公親口對我說的。」
「哦,他是奉了懿旨呢?還是沒奉?」
明善追問這一句,很顯然是有深刻用意的。陳總管含糊其辭地說:
「是聖母皇太后讓他去的。」
明善心裡十分不快活。他雖平日與安德海私交也不錯,但此時他有些恨安德海了。
這是為什麼?還不是為了一個「錢」字。這些年來,連年戰爭,先是平了太平軍,
後又剿了捻軍,還要對付英法軍隊,大清早已是國庫空虛,入不敷出。原來年景好的時
候,內務府大臣們的手上總是肥肥的,這裡修個宮殿,那裡建個游苑,哪一次大興土木
不是耗銀幾千萬兩。這幾千萬兩的白花銀子並不能全用在建築上,至少有五分之一的銀
子流到內務府大臣的腰包裡,所以說,內務府是個肥缺。
自從同治小皇上登基以來,八年了,竟沒正式建過什麼宮殿,只不過是小打小敲地
修修補補而已,雖然也有小油水,但畢竟撈到的銀子太少了。明善一直感慨自己生不逢
時,怨自己沒能趕上好光景。前一陣子,著實讓明善興奮得睡不著覺。
現在是同治八年,小皇上是六歲登基的,算起來小皇上是14歲的少年了。大清有個
祖制,即皇子都是16歲大婚,更何況是皇上呢?眼見著同治皇帝就要大婚了。
大清歷史上,以前只有順治帝是登上皇位後成婚的,據說當年順治帝大婚排場大得
驚人,耗銀8000萬兩。現在同治帝也是登基後大婚,其規模一定也不遜於順治帝。
大婚所用的一切物品,理應由內務府準備,而眾多的物品中,有的京城裡就有,大
家都知道價格多少,也就是說采辦者從
中漁利不大。而有一些物品,如皇上、皇後的穿戴,都是從蘇杭一帶采辦的,那裡
面可就大有學問了,可以漫天報虛價,採辦者從中撈一大筆油水。
明善是內務府大臣,這等美差理所當然地落到他的身上,可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
小安子私下江南采辦龍袍豈不是奪了明善口中的肥肉,明善越想心中越氣。
但畢竟明善是聰明之人,他不會明目張膽地壞小安子的事,他要借助小皇上的力量
來為自己出口惡氣。
「陳公公,你若見到李明玉,告訴他,我找他有件事,讓他來內務府一趟。」
陳總管走了,明善沉思著,終於,他想出了一個穩妥的主意。
李明玉正巧遇上了陳總管,聽說內務府大臣明善找自己,不敢怠慢,馬上來到了內
務府。
「明大人吉祥。」
李明玉給明善請了個單腿安。明善看了一眼機靈過人的李明玉,神秘地說:
「小李子,這兩天宮中傳出個新鮮事兒,不知你可知道?」
李明玉被明善這句沒頭沒腦的話給問呆了,宮中太監、宮女2000多人,皇族100多
人,要想獵奇呀,天天都有新鮮事兒。李明玉搖了搖頭。明善詭秘地說:
「小李子,宮監裡可要有人大出風頭了。聽陳總管說,安德海過幾天就要奉懿旨出
城南下了,說什麼為皇上大婚采辦龍袍。」
李明玉一聽,心中暗想:
「明善你這老傢伙,分明是打不過人,抓人一把。到口的肥肉讓安德海給吞了,你
卻在這裡借萬歲爺的力量來懲治安德海。
也好,可惡的小安子也該治治他了,他也實在做得太不像話了。」
李明玉小眼睛一眨,忙問道:
「那明大人如何看待這件事呢?」
「那當然是按規定辦事了,我讓陳總管把這事兒記檔,等安德海一上路,敬事房使
記檔。」
李明玉從內務府出來,他沒敢再繞彎路,便徑直回到了小皇上那裡,他把剛才聽到
的事兒全告訴了小皇上。
小皇上一聽安德海如此大膽,便怒不可遏:
「該死的狗奴才,竟如此之猖狂,違逆祖制,私自出京,殺。」
李明玉已十分清楚小皇上的態度,便沒有什麼顧忌了。他生怕小皇上過於急躁,不
但達不到預期的目的,反而會壞了大事,便勸告小皇上:
「萬歲爺,依奴才之見,此事不可操之過急,不如先裝作不知道這件事,先觀察一
下安公公的動靜,然後再作對策。」
小皇上覺得李明玉的話十分有理,便點頭稱是:
「也好,這幾日你留意觀察小安子的動靜,有什麼情況馬上告訴我。」
「庶,奴才一定辦好這件事。」
安德海的家住在紫禁城外五裡的西南角,早先這裡比較偏僻,少有人家,自從大太
監安德海在這裡建了安宅,逐漸又有一些人家在附近落了戶,和安德海做了鄰居。後來,
又有人開了舖子,所以,這裡便繁華了起來。
安宅的東面有一個小酒館叫「來福酒樓」,酒館的老闆是個愛管閒事兒、看熱鬧的
人,張家長、李家短,他全感興趣。李明玉抓住這難得的機會,便在來福酒館裡落下腳。
李明玉只需花上幾兩銀子,坐在酒館的一個小角落裡便可打探到安德海的動靜。
「客官裡面請,小二,看茶!」
酒館的老闆見李明玉每天都來,他差不多一整天都泡在這酒館裡,而且出手十分大
方,不像是寒傖樣,便自認為拉了個老主。
顧,所以,對李明玉格外客氣。李明玉要了一小盤牛肉、一小盤花生米、四兩老白
干、兩支野兔腿、幾個油炸雞翅膀,不慌不忙地邊吃邊喝,好不自在。
店老闆見已黃昏,吃午飯的客人大多數都已經走了,小酒館裡只剩下出手大方的這
位陌生的客人,便搭訕著走了過來。
「客官,慢慢用,不著急,咱這小店很晚才打烊。」
李明玉的確一點兒也不急,他倒是很怕店主不耐煩,便笑了笑,隨手遞了一條野兔
腿給店老闆。這位熱情的店老闆,雖然開酒館,山珍美味應有盡有,但他自己連個雞爪
也不捨得啃。做生意的人總想多賺一些錢,所以,往往到嘴的東西他也不捨得吃。
老闆也很隨便,他並沒有讓來讓去,很爽快地接過了吃的,大口大口地嚼著。
「好香,平日裡忙生意,連頓安生飯都吃不上,別看我是店老闆,可都有好幾年沒
工夫啃這野兔腿了。」
店主邊吃邊為自己解嘲。李明玉不便於揭穿他,小李子還要利用他哩。
「是呀,人家都說木匠沒板凳,泥水匠沒房子,這話一點也不錯。做生意的人就是
顧不上自己。」
一席話說到了店老闆的心坎上,酒館老闆見李明玉也沒有什麼事兒,索性坐下來和
李明玉拉起了家常話。
「這位客官在哪裡發財啊?」
店老闆出於關心,問了這麼一句。李明玉可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他順口扯了
一句:
「做點小買賣,跑跑貨,僅能糊口而已。」
酒館老闆見李明玉出手大方,談吐不俗,便以為李明玉是哪個店舖的老闆,便接著
說:
「客官在外做生意也不容易,俗語說的好,『屎難吃,錢難掙』,錢啊,來的不容
易。」
小酒店的老闆顯然十分感慨生活難過。李明玉故意不露聲色地說:
「老闆說得太好了,像咱做小本生意的人,錢掙得的確很艱難,不像做官的,他們
只要念好了書,考上個什麼秀才、舉人、狀元的,這一生就不用愁了,三天的官帽一帶,
白花花的銀子便滾滾而來。」
很顯然,李明玉在引酒館老闆往下說下去。這一番感慨真的引逗開了酒店老闆的
「話匣子」,他小眼珠一翻,忿忿不平地說:
「對呀,這話太對了,人家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依我看呀,
讀成了書做了官,當然是一步登天,可有的人扁擔長的橫一不認識,照樣也能當官發
財。」
李明玉的心一動,好!酒店老闆上鉤了!李明玉故意裝作不明白的樣子,側著頭問:
「老闆說的,我可真不明白了。不讀書,怎麼能當官?」
酒店老闆四處望了一下,見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便十分神秘地說:
「客官,你往這個方向看,看見了什麼?」
酒店老闆的手一指,指向安德海的家。只見安宅大紅漆門,門樓威武高大,門前站
著幾個家丁,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門前兩旁的兩個石獅子,那石獅子不比什剎海旁恭王府
門前的石獅子小多少。李明玉裝作不知道是誰家,輕描淡寫地問:
「老闆說的那戶人家是哪一品的大官呀?」
酒店老闆神秘地一笑:
「什麼官呀,是宦官,就是太監,割了的人竟比咱沒割的人威風。」
「哦,原來是個太監。」
李明玉說這話時,心裡總覺得有些酸酸的,是呀,他小李子也是個太監,看來,人
們是瞧不起太監的。
李明玉馬上掩飾了自己的不快情緒,為了完成同治皇帝交給他的重要任務,別說這
幾句話了,就是讓人指著臉罵幾句,也得受呀。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太監如何能蓋這豪華的官邸?」
酒店老闆又是神秘地一笑,說開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這府邸的主子乃當今聖母皇太后面前的大紅人安德海大總管。
他不但有如此豪華的宅院,他還娶老婆呢!他的老婆才十八九歲,如花似玉,可漂亮了。
對面綢布店的小二早上還說過,前幾天,他那老婆——馬大奶奶一下子就訂做了18
套旗袍,說是馬上要出遠門,好像是下江南什麼的。反正呀,這個安公公與眾不同,他
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神氣了。」
李明玉見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辭。他今天格外大方,給了酒館老闆五兩銀子,樂得
酒館老闆合不上嘴。
第二天一大早,李明玉又來到了小酒館來暗中觀察安宅的動靜,整個上午,似乎風
平浪靜,沒什麼大事。下午,李明玉回了宮,他想晚上再來。晚上,天剛黑,李明玉便
到了來福酒店,一進酒店,老闆便熱熱乎乎地打了個招呼:
「喂,老朋友,這邊坐呀!」
顯然,酒店老闆已把李明玉當作朋友看待了。李明玉剛落座,酒店老闆便講開了:
「老朋友,今天下午的熱鬧場面你沒看見,可真可惜。」
「什麼熱鬧場面?」
李明玉的心底已經意識到,酒店老闆在講安府的情況,他不願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什麼場面,還不如說安公公府上今天像過大年一樣熱鬧。
前幾天,他的老婆馬大奶奶就說要下江南,果然不錯,今兒個他們真準備了,你猜
怎麼著,他們出遠門,還買了幾十口大木箱子,今天家具店把大木箱子全送來了,長龍
似的木箱子全擺在街上,鄰居們都說,這麼多的木箱子做什麼用呀!」
李明玉終於打探到了有價值的消息,但他仍不露聲色地說:
「有錢的人呀,你真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告別了酒店老闆,李明玉風風火火地趕回了宮,他把安德海準備大木箱子的事兒全
告訴了小皇上。小皇上也納悶了,不過,他能斷定這木箱子一定是為安德海出遠門準備
的。小皇上此時很鎮定,這是一個14歲少年少有的鎮定,不禁讓李明玉暗自佩服:
「天子之威儀,天子之風度!」
「小李子,繼續監視,不得有誤!」
「庶。小李子一定盡心盡力為萬歲爺效勞。」
小皇上模仿大人的動作,拍了一下李明玉的肩頭:
「好好干,朕要辦一件大事,等朕大功告成後,重重賞你。」
李明玉笑瞇瞇地望著小皇上,油嘴滑舌地說:
「奴才不要別的賞,奴才想要個老婆。」
小皇上也被李明玉的笑話逗樂了:
「說,你看中了哪個宮女,朕把她賜給你。」
李明玉一看小皇上來真的了,連連又是搖頭,又是擺手:
「不可,不可,更不妥,太監娶媳婦,要遭人罵的,那叫造孽,小李子可不願落個
罵名。」
小皇上被李明玉那一臉的嚴肅樣子給逗樂了,他一高興,竟隨手從條幾上拿下一個
非常精緻的小巧玲瓏的玉雀兒,賞給了李明玉。
李明玉連連磕頭謝恩,他高高興興地走了。
且說安府這幾天頗不寧靜,安德海吃臥不安,他一方面十分興奮,一方面又有些忐
忑不安。興奮的是,多年來都想江南一游,人人都說江南人傑地靈,物產豐富,景色恰
人,可小安子自從十幾歲離開老家南皮進宮,至今已十幾年過去了,除了上次母
親去世,小安子奔喪出了一次京城,他再沒出過京城。他知道天下大得很,小小的
皇城在中國地圖上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黑點兒。京城外面的天地很大,外面的世界也很
精彩,不然,當年乾隆爺為什麼要六下江南,每一次都是留連忘返?他又興奮自己是大
清開國以來,200年間第一個赫赫聲勢的四品宦官,若不是那個頑皮的小皇上處處和自
己作對,恐怕四品官帽上的藍頂帶早換成二品的紅色的了。當然,他興奮的另一個原因
是眼見手中的這麼多古玩字畫、珍奇異寶眼見就要換成白花花的銀子了。
同時,他也有點不安,雖然此次下江南,是西太后同意了的,但畢竟皇上沒下諭旨,
沒有「勘合」。這等於說是非正式的外出,究竟自己算不算「欽差大臣」,連他安德海
自己也弄不明白。
安德海顧不上想太多的問題,事到如今,非走不可。他令家丁把所有的珍奇異寶都
小心翼翼地包好,為了防止路上顛簸,他讓人用棉花把花瓶、玉器裹了個嚴密,再分裝
在大木箱子裡。一些字畫,他也加倍小心地加以保護,生怕路上出意外,一幅字畫用一
口木箱子裝,這樣不至於一損失就是一箱子。
安德海正忙著指揮人家裝寶貝,只聽見後院有吵鬧聲,開始只是小聲吵叫,可越來
聲音越大,甚至到了尖叫的程度。安德海聽得出來,這尖聲是老婆馬小玉發出的,另一
個並不示弱的罵聲乃小妾小翠發出的。安德海皺了皺眉頭,對管家黃石魁說:
「快去看看,這兩個娘兒們在干什麼?」
很快,管家黃石魁便回來了,可後院的尖叫聲仍然不絕於耳。黃管家無可奈何地說:
「安老爺,看來非你親自出馬不可了。」
安德海氣沖沖地走進後院,只見他的一妻一妾正扭打成一團,不可開交。安德海到
底偏袒馬大奶奶一些,他大吼一聲:
「還不快放手,沒家教的東西!」
小翠聽到丈夫的吼聲,趕快放開了手,可馬大奶奶「人來瘋」似的,還是緊緊抓住
小翠的頭髮不放,疼得小翠直跺腳。安德海又補了一句:
「小玉,快放手!」
馬大奶奶雖然松了手,但她並沒有退讓,她隨手打了小翠幾個大嘴巴,氣得小翠坐
在地上直撒野。安德海拖著個不男不女的陰陽腔,做起「調解員」來:
「小玉,你先說怎麼回事?」
馬大奶奶攏了攏亂髮,嗲聲嗲氣地說:
「當家的,這小潑婦硬要把自己的破衣爛衫全帶上,你說出門在外,多不方便呀,
帶那兒破玩意兒干什麼,那破鞋頭兒,給我墊桌腿,我都嫌髒。」
小翠不等「調解員」的丈夫發話,她便哭訴起來:
「老爺,你瞧她出口傷人,什麼破鞋頭兒,這分明是污辱我。」
安德海也覺得馬大奶奶的那句「破鞋頭兒」很刺耳。小妾如果是「破鞋」(作風不
正派的女人),那自己不就成了「王八」了嗎?雖然安德海是個閹人,可畢意他是個男
人。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願意當「王八」,戴「綠帽子」的。
「小玉,你說話好聽一點。」
安德海總算主持了一次公道。小翠平日受冷落早已習慣,可今天聽見丈夫站在她的
一邊不禁心頭一熱,鼻子一酸,哭訴了起來:
「老爺,平日裡,我都沒和她爭過。這一次下江南,她一連做了十幾套新旗袍,她
全帶上了,單新繡花鞋,她就帶上了12雙。可我只做了六套新衣裳,才帶兩雙新鞋子。
她硬說路上不方便,不讓我帶,老爺您說,不帶衣裳,路上穿什麼呀!還是走到一處都
做新衣裳嗎?」
安德海似乎前面的一大段,一句他也沒去認真聽,他只覺得最後一句很中耳。
「寶貝,你真聰明,比你小玉姐姐聰明多了,一件新衣裳也不要帶,每到一處,我
就給你們做新衣裳,各地的款式咱都穿一穿,好嗎?」
安德海安慰著小妾。可妻子馬大奶奶不高興了,她沖了安德海一句:
「全做新的,你哪兒來的那麼多銀子!」
安德海一聽樂了:
「銀子,安大總管還愁銀子嗎?每逢到一處,兩旁還不是夾道歡迎,州官、縣官們
怕只怕還挨不上邊呢!單巡撫、總督『孝敬』的銀子,恐怕你裝都裝不完。」
馬大奶奶聽到這些話,樂得一直合不上嘴,她一激動,當著小翠的面,摟住安德海
的脖子直吻,氣得小翠直翻眼珠子。
調解了妻妾糾紛,安德海又回到了前院,差一點兒,他把一件大事給忘了。這件事
可不能忘。安德海找到了正在院子裡忙乎的二叔安邦傑。
「二叔,您老還記得德海的生日嗎?」
安德海十幾歲離開了家,他在宮裡這十幾年,早把自己的生日給忘了,他時刻告誡
自己:
「小安子,你是條狗,是西太后面前的一條忠實的狗。」
所以,安德海總是以忠實奴才的身份出現在西太后的面前。
宮中閒來無事,便變著法兒搞一些慶典活動,尤其是喜愛熱鬧,最怕冷清、孤獨的
西太后,最喜歡搞什麼生日慶典,宮中熱熱鬧鬧一個多月,唱幾場好戲,游幾次園子,
可開心了。每逢大後、皇上的生日,安德海總是忙裡忙外,準備著各種數不清的花樣禮
節,有時還要客串一個小丑角色,逗西太后樂樂。然後便是說不完的吉祥話和磕不完的
頭。安德海只感受過向別人磕頭的滋味,而沒體驗過別人向他磕頭的心情。
安德海此時突然冒出想在下江南的途中過生日的念頭來。他只記得自己是夏天生的,
至於何年何月何日,他記不得了。安邦傑捏著手指頭一算:
「德海,二叔記得你是道光十七年七月20生,算起來,今年你32歲了。」
「對,七月二十生,我也記起來了。小時候在老家,每年的七月二十日,娘總要想
方設法弄幾個雞蛋來,一大早就煮熟準備著,等我一下床,娘就讓我吃下去。娘說這叫
『過壽』。」
一提到慈祥、善良的母親,安德海的眼圈似乎有點濕潤了,但他馬上又恢復了常態。
「二叔,我準備過兩天,也就是七月初六啟程,我找人算過了,七月初六是個長行
的好日子,六六大順,咱們一路上順風而下。七月二十,咱們大概在直隸或山東一帶,
我想在途中過個風風光光的生日。」
安邦傑十分疼愛這位閹人侄子,他覺得安德海從小離家,一個人在外拚搏很不容易,
如今總算混出個人模人樣來了,所以安德海無論提出什麼建議,安邦傑總是滿口答應:
「好哇,也該給你過過壽了,都30多歲的人了,還沒正式祝過壽呢!你現在也是妻
妾成群、成家立業的人了,就讓她們給你拜拜壽,好好享受一番。」
得到了高參二叔的贊同,安德海更高興了,他向二叔安邦傑規劃著壽誕慶典的規模,
二叔表示一一贊同。末了,安德海又補充道:
「請二叔在百忙之中四處跑一下,打聽打聽哪裡的樂班子好,咱們走的時候,帶個
樂班子走,一路上也熱熱鬧鬧的。」
安邦傑到底年紀大一些,考慮事情已相對周全一些,他用商量的口氣問:
「德海,出門在外,排場太大了,好不好?」
安德海不以為然地說:
「那怕什麼?我乃堂堂四品大官,出門帶幾個歌伎沒什麼不妥。再說,沿途定會有
許多老百姓來看熱鬧。看熱鬧,看熱鬧,不熱熱鬧鬧,那有什麼看頭啊!」
安德海只圖熱熱鬧鬧,他早把西太后叮囑他的「切切不可太張狂」,全給忘了。一
高興,他加速走上了黃泉路。
一切準備停當,安德海準備上路了。這天早上,本來萬裡無雲,陽光直射大地,七
月流火,熱得人們滿頭大汗。可一陣風吹來,吹走了驕陽,吹來了烏雲,一眨眼的功夫,
黑壓壓的一大片烏雲從西邊飄來,直舖頭上。人們抬頭望望頭上的黑雲,不約而同地說:
要下大暴雨了!
正說著,傾盆大雨直瀉而下,人們紛紛躲進了屋裡,來不及進屋的,便在大樹下躲
雨。俗語說:背靠大樹好乘涼,今天背靠大樹卻不能遮雨。不一會功夫,樹下的人們渾
身上下全淋透了。
一個個落湯雞似的,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不禁啞然失笑:
「剛才還是烈日當頭,這會兒怎麼如此冰涼?」
「就是呀,這天呀,就像人的臉,說變就變,風雨難測啊!」
這場暴雨下得好痛快,不一會兒,雨過天晴,那黑雲邊夾著白雲,漸漸烏雲散去,
透出一派日光來,照在水洗過的大地上,大地顯得格外清新。
李明玉昨天就打聽到安德海今天要上路,他一大早便到了來福酒館。他要了兩盤小
菜,一壺老白干,慢慢地邊吃邊喝邊看。
剛才那一場大雨來得好猛,李明玉是靠近窗子坐的,他的衣服都被滲進來的雨水打
濕了。這會兒雨過天晴,李明玉便走出小酒館,到外面喘幾口新鮮空氣。
突然,從安宅那邊傳出一陣喧囂聲,李明玉連忙抬頭望去,只見安宅的大紅漆門敞
開著,首先是從裡面走出一個彪形大漢。
只見這大漢一臉的橫肉,渾身都是肉疙瘩,一看就知道是家丁。
他披著一件玄色的上衣,腰間胡亂地捆著一條布繩子,他衝著裡面喊到:
「路上沒有泥,趁天不熱,趕快上路吧!」
李明玉知道這是安德海一行人準備上路了。他生怕安德海發現他,便迅速又回到了
小酒館裡坐下,仍揀著那個靠窗子的座位。他怕別人發現他的目的,便不再往外看,只
是低著頭在吃炒花生米。
「安三,你前面帶路,老爺一會兒就出來。」
這是管家黃石魁的聲音,他衝著剛才在門口叫嚷的那個家丁喊了這麼一句。
聽說安德海馬上就要出來了,李明玉便不住地向窗外張望。
只見一隊人馬從大院裡出來,馬車上擺放著一口口大木箱子,所用的木箱子都是用
大紅油漆漆著的,一輛馬車上擺五六口木箱。
李明玉目不轉睛地數著:
「1、2、3、4、5、6……89。」
李明玉總算數完了,好傢伙,整整89口大木箱。「都裝了什麼寶貝?」李明玉雖不
知道這89口大木箱子裡裝的是什麼東西,但至少他可以斷定,箱子裡肯定不是隨身攜帶
的衣服,因為這是盛夏季節不像秋冬季節,需要穿著的衣服多,這大熱天的,有兩三件
換洗衣服就行的。另外,從馬車兩邊行走的人來看,這箱子裡裝的也一定是寶貝,因為
每輛馬車的兩則各有一個手執長戟的護衛跟著,普通衣服是用不著這麼森嚴壁壘的。
馬車後面是一頂八人大轎,想必是安德海坐在裡面。這轎子是大紅頂子,四周懸掛
著紅黃相間的穗子,轎簾也十分考究,一看這轎子便知道裡面坐著的人,地位非同尋常。
八人大轎後面緊跟著兩頂小轎子,一紅一綠,十分引人注目。那紅轎子由六個人抬著;
那頂綠轎子是四個人抬著。李明玉猜想這兩頂轎子是安德
海的老婆馬大奶奶和小妾小翠坐的。
後面還有十幾頂轎子,分別是安德海的二叔安邦傑、管家黃石魁和安德海從宮中帶
出來的六個小太監坐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好不威風。
安宅附近的鄰居們紛紛出來看熱鬧。
「瞧,安大總管多威風,坐的是八抬大轎。」
綢布店的二掌櫃不勝贊歎,「老鳳祥」珠寶店的老闆娘也附和道:
「你看人家馬大奶奶,還有小翠妹子,嫁了老公,比咱這給老闆當媳婦的還風光。
人家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高屋大廈,穿的更甭提了,一天三換新。每次她們出門,
我就沒見她們穿過重樣的衣服。」
裁縫王老七接過了話題:
「老闆娘,這算你說對了,人家馬大奶奶前幾天來做旗袍,你猜怎麼著?她呀一次
就做了十幾件,全是上等的綢緞,哪一件也比你珠寶店老闆娘身上的衣服值錢。你那旗
袍呀,給人家當擦桌子布都嫌差。」
一席話氣得珠寶店的老闆娘直噴口沫:
「呸,臭嘴!把我給她們比,她們那能叫福嗎?嫁了個閹人,守活寡,一點味兒也
沒有。別是十幾件旗袍動不了我的心,就是上百件也休想讓我動心,東西好?還是人好?
我呀,吃的、穿的、住的比不過她們,可我天天有男人摟著睡,她們呢?摟也摟不出什
麼名堂來。」
這句肺腑之言引起了大家的一陣哄堂大笑,一位老太太笑得前仰後合,差一點站不
穩,嚇得她兒子連忙上前扶住了老娘:
「娘,回去吧,熱鬧也看過了,等安大總管回來時,再來看熱鬧吧。」
「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作孽呀!作孽!作孽之人必遭報應。回不來了,
這一去,便是踏上了黃泉路。」
是誰這麼大膽?在大庭廣眾之下詛咒安德海。人們一聽這瘋瘋癲癲的聲音,便知道
是這一帶有名的討飯花子——張四。
這個張四早年也在宮裡當太監,後因斷了一只胳膊,被趕出了宮門。一個廢人,無
依無靠,於是他便沿街乞討,以延殘喘。
人們回過頭來一看,果然是「花子」張四。有的人便打趣地說:
「張花子,你是狐狸吃不到葡萄,反說葡萄是酸的吧!」
「是呀,張四,你也是老公,怎麼沒有這麼威風。」
張四瞪了瞪眼睛,挺了挺身板,開口道:
「公公也是人,是特殊的人,是奴才,是狗。這狗怎能發財,娶媳婦,這違背常理
嘛。我為了多積點陰德,財也不去發,到手的姑娘也不要,這叫做人之本嘛。你們不要
看他今天這麼風光,其實他這叫缺德。缺德之人有幾個是好報應的,老大爺馬上就開眼
了,安公公的路不長了。」
人們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誰也沒出聲。大家都暗自佩服張四的大膽直言。拉麵館
的老闆竟說:
「張四,走,到我麵館去,今兒個大爺請客,保管你吃上兩大碗面條。」
人們紛紛笑了,笑什麼?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才知道。
這一幕幕鏡頭,李明玉全看在眼裡了,他馬上回了宮。
「萬歲爺,安德海今天果然走了。」
小皇上為之一振:
「該死的奴才,竟這麼大膽。」
李明玉又把看到的一切情景,鉅細無遺地講述了一遍,末了,他還補充了一句:
「那場面可威風了,就像什麼總督出游似的,帶了89口木箱子、十幾抬轎子,還有
他的二叔安邦傑、管家黃石魁、老婆馬小玉、小妾及丫環、老媽子、家丁,一共四五十
人。」
小皇上更驚詫了:
「什麼?小安子私自出京,還帶了女眷、隨從。真是膽子比天還大!」
「還不只這些呢,萬歲爺,奴才聽他的鄰居說,安德海還請了京城最有名氣的樂班
子,說是一路吹吹打打、熱熱鬧鬧。」
小皇上咬牙切齒地說:
「狗奴才,小安子,我要你人頭落地!」
李明玉生怕小皇上沉不住氣,會這便下旨逮捕安德海。此時安德海尚未出京城,不
好治他的罪,即使出了京城,直隸這一帶是李鴻章的天下,李鴻章平日裡對安德海百般
逢迎,又有西太后的撐腰,奈何不了小安子。所以,李明玉連忙說:
「萬歲爺,奴才斗膽,奴才以為此時時機尚未成熟,請萬歲爺三思!」
小皇上會心一笑:
「小李子,你好心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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