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八

    王安石書房﹒福寧殿
    瓊林苑召見的秘密,加劇了朝臣們的胡
    亂度測﹒猜疑也悄悄滲進了王安石、司
    馬光、蘇軾三者之間的友情﹒

    皇上在瓊林苑召見蘇軾、司馬光的消息、在當天晚上就傳遍了二府、三司。官
場宦海騰起的風波,在這個晚上突然打了一個回旋,急劇地向相反方向卷去。「制
置三司條例司」的官員和御史台、諫院官員的心情來了一個顛倒,喜悅和焦慮換了
一個位置。
    第二天清晨,知開封府呂公著和諫官劉琦、錢(豈頁)、孫昌齡等奔走相告,聚
集議商,四出打聽,企圖摸清蘇軾、司馬光參奏的具體內容和當時皇上的反應,以
便確定他們再次上表抗爭的言詞。呂公著找到同修起居注孫覺詢問,孫覺茫然不知。

    宋朝中期,修注官記錄皇帝言行,除朝會、經筵、行幸從其出入作簡略記錄外,
主要有三種辦法,一是直錄皇帝言行。即皇帝在後殿閱事,在前殿視朝,允許修注
官侍立作記。二是臣僚錄報帝語。即皇帝召見臣僚議事,不允許修注官參加,召見
次日,由臣僚告知修注官或由臣僚錄記「聖語」封報起居院。三是百司供報修注事
件。五日一報、十日一報,一個月報,其內容為進貢謝辭、游幸宴會、賜賞恩澤、
風俗善惡、風雲氣候、奇異物事等。

    同修起居注孫覺,也許是出於必須執行第二種錄報方法,便答應了呂公著的請
求,立即奔往蘇府詢問。
    孫覺,字莘老,江蘇高郵人,時年四十一歲。身體魁梧,髯長而美,為人正直,
學識淵博,是蘇軾的密友,與蘇轍相交亦厚。當年蘇洵購置西岡庭院,孫覺曾解囊
相助。
    孫覺在蘇府與蘇軾、蘇轍交談終日,得到的「參奏」、「聖語」只有十六個字:
「山南海北,海闊天空,品茶論道,議論古人」。因為蘇軾在會見孫覺之前,就得
到蘇轍的再度忠告,早就把他說給皇帝的三句諫言:「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
太銳」壓在心底,沒有說出。孫覺大為失望,傍晚時分,回到家裡,當著朋友的面
長歎一聲:
    「蘇子瞻也學會耍滑了!」
    但也怪,就是這聲無可奈何的歎息,竟引起朋友們更大的興趣,「蘇子瞻耍滑」,
不正說明內中有不好言明的秘密嗎?他們請求呂公著親自出馬去司馬光府邸再探。
    呂公著,字晦叔,安徽鳳台人,時年五十歲,是仁宗朝宰相呂夷筒的兒子。此
人沉靜老成,與司馬光相敬相重,交誼極深。他深知司馬光和皇帝不尋常的君臣關
系,也深知這位「朝臣典範」決不會像蘇軾那樣的品茶胡扯,更深知這位翰林學士
兼侍讀學士的品德:從來不在背後議論人短,從來不在妻兒面前議論朝政,從來不
在邇英殿外議論皇帝的言談笑貌、悲歡苦樂。呂公著之所以應了眾人之請來到司馬
府邸,完全是一種僥倖心理的驅使,人在極愁極樂時,都願意和朋友談談心,以發
洩其心中塊壘。但願司馬君實也和常人一樣,在極愁極樂的發洩中,能流露出幾句
重要的消息。
    呂公著在與司馬光將近兩個時辰的交談中,這位白鬚黃臉的「陝西子」連「瓊
林苑」三字也沒有提及,自己幾次提到「變法」兩字,都被這位「朝政典範」用話
岔開了。呂公著深夜垂頭而歸,面對朋友,苦笑而已。
    事情愈發神秘。「猜疑」原是在各自疑慮的軌道上尋找謎底,瓊林苑君臣會見
本身就是一個共同的軌道。眼前朝野風狂浪卷,君臣會談不可能不涉及。憂國憂民
的蘇軾和司馬光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不申述自己的主張。越是不透露風聲,越說明
天機不洩。眾人進而推斷:「變法」大約要煞車了!於是,他們在品茶、飲酒中等
待著「變法」煞車的驚雷傳來。並把這殷切的希望通過酒氣的揮發和茶香的飄散,
傳給了各自的親朋故友,又通過親朋故友的酒氣、茶香,傳出府邸、衙門,傳向京
都喜歡小道消息的人群……
    第二日晚上,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呂惠卿、曾布、章惇、謝景溫等人,也聚集
在他的書房裡。
    書房的燭光亮著,窗外無數夏蚊,黑蒙蒙一片,嗡嗡不息地吶喊著。
    王安石身著黑綢短衣,斜倚在一張長形竹榻上,一只手支在耳沿上,機敏的眼
睛炯炯有神,眉宇間的肌肉無規律地搐動,顯示他心底正飛速尋覓一個新的決斷。
人間若確實存在傳說中的那種「耳眼心手,同時並用,以耳知事、以目明事、以心
決事,以手行事」的奇人,那就是王安石這樣的人了。
    曾布神情憂鬱地說著自己的看法:
    「……聖上召見蘇軾和司馬光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移進瓊林苑,分明有避開執
政之意。更為奇怪的是,今天已是第二天,皇上既不視朝,又無諭示,會不會有突
變可能?今天一整日,朝廷沉寂得出奇啊……」
    曾布所謂的「突變」,就是暗傳於二府、三司的「變法」可能煞車。他聽到了,
呂惠卿、章惇、謝景溫等也聽到了,他們都神情緊張地等待著王安石開口。
    王安石不移不動,眉宇間肌肉漸漸隆起,形成一個下寬上尖的三角形。
    謝景溫一直注視著王安石的反應,當他看到王安石眉宇間的三角即將形成時,
立即從懷裡拿出一疊材料獻策說:
    「可以斷言,三個月來一直沉默不語的蘇軾和司馬光,在昨天瓊林苑的君臣會
見中,決不會再作啞巴的。皇上今天的沉默和朝臣們暗地的雀躍,就是一個可怕的
預兆。要粉碎這股暗流邪風,必須向幾個有聲望的人物開刀……」
    王安石抬起頭來,注視著殺氣騰騰的謝景溫,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示。
    謝景溫接著說:
    「我半個月來查訪得知,判尚書都省張方平曾散佈流言,攻擊『變法』,說
『變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禍』。這個張方平,原是蘇軾、蘇轍的恩師……」
    室內沉寂無聲。
    「知通進銀台司范鎮,竟然污蔑『變法』是『殘民之術』。這個范鎮,原是蘇
軾、蘇轍入京參加科舉考試的引薦人之一。且范、蘇兩家又有世交。更為有趣的是,
范鎮的重孫范祖禹,現時又被司馬光借到書局供職。而司馬光並不像人們所說的那
樣忠於皇上,他有一首寫王昭君的古風詩不無深意:『宮門銅環雙獸面,回首何時
復來見。自嗟不著住巫山,布袖蒿簪嫁鄉縣。』借古人而舒發心志,這不是對皇上
的怨恨嗎?」
    王安石一驚,霍地站起,瞥了謝景溫一眼,若有所思地踱步徘徊。
    曾布被謝景溫的手段嚇懵了,茫然不知所措。
    呂惠卿不動聲色,他注視王安石。
    章惇也被謝景溫弄得心驚肉跳:這是衝著蘇軾、司馬光放暗箭啊!
    謝景溫繼續陳述他的戰術:
    「擒賊擒王,只要拿下這些頭面人物,才能制止『突變』的發生。而拿下這些
頭面人物的有效手段,就是向皇上彈劾他們貌似忠誠而反對『變法』的罪行。我已
寫成了一份奏表,不知是否可用?」
    王安石面色陰沉,眉宇間的三角形似乎已呈紫色。章惇看得出,王安石心裡正
有一場風暴,片刻便要雷聲大作了。他的心「怦怦」跳動,一時喘不過氣來。然而,
王安石忽然緩緩搖頭,隨即把緊皺的眉頭一展,停止踱步,又坐在竹榻上。
    王安石的心緒在經歷一段激烈的煎熬之後變得從容坦然了。他看得清楚,謝景
溫要以范鎮和張方平為筏,向蘇軾、司馬光大開殺戒,以回擊昨天瓊林苑的君臣會
見。這完全是「猜疑」產生的報復,是荒唐無據的!
    他盯住謝景溫,疾言厲色:
    「師直,你知道司馬光這首詩是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寫的嗎?那是十六年
前在群牧司時,司馬君實和我深夜飲酒後的一首唱和之作。如果說這首詩裡藏匿了
司馬君實對皇上的怨恨,能有人相信嗎?我不也成了司馬君實的同謀者嗎?王昭君
就是王昭君,詩就是詩!咱嗟不若住巫山,布袖蒿簪嫁鄉縣』兩句,我看倒是司馬
君實的神來之筆,深刻精妙地剖白了昭君心靈。司馬君實是腳踏實地之人,決非陰
謀行事之徒!蘇子瞻雖然口無遮攔,決非無中生有之人!我們『變法』者心胸要剛
正,決不可望風捉影、深文周納,妄織人罪啊!」
    謝景溫面紅耳赤,把手中的奏表悄悄塞進懷裡。
    王安石轉頭詢問呂惠卿:
    「吉甫,『均輸法』、『青苗法』的條款和實施方案敲定了嗎?」
    呂惠卿一直注視著王安石神情的變化,從王安石對謝景溫「殺伐」建議的訓誨
中,他發現王安石的心是軟弱的。他的臉上浮起了一層莫名的微笑。但從王安石平
靜的詢問中,他猜到這位軟心腸執政的心頭,定然又萌生了新的方略,立即取出
「均輸法」文本和實施方案呈上:
    「『青苗法』因為子由有不同見解,諸多條款尚在爭議。『均輸法』已經成文,
請執政最後敲定。」
    王安石立即接過「均輸法」文本和實施方案,拉近幾案,移來燭台,對呂惠卿
說:
    「吉甫,談談你對當前朝廷動盪的看法,越詳盡越好!」
    呂惠卿應了一聲,談了起來……
    王安石端坐在案前燭光下,展開《均輸法》,目視、手批、耳聽、心決,忙忙
碌碌。
    呂惠卿畢竟是一個才智出眾,辯才極佳的人物,對當前政局的分析,充分顯示
了他觀察力的深透和敏銳。他說:
    「三個月來,我們實際上只是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震動死氣沉沉的朝廷,震
動因循苟且的官吏,震動懼怕『變法』的重臣,震動沉迷不醒的黎民。這個目的達
到了,但我們自己卻因此而害怕了……」
    王安石目不旁視、手不停筆,大聲稱讚說:
    「好!『變法』伊始,就是要雷滾九天,驚動鬼神!」
    呂惠卿受到王安石豪氣感染,提高聲音繼續說:
    「現時,『均輸法』還沒有出台,『青苗法』還在難產之中,其它新法正在研
究擬定,『變法』尚未真正開始,我們何罪之有?『議行變更科舉考試』一事,針
對的是培育書獃子的教育舊制,與天下英才何礙?與黎民百姓何干?范鎮說『變法』
是『殘民之術』,分明是無的放矢!張方平預言『變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禍』,
實在是杞人憂天……」
    王安石邊閱文本,邊隨口吟出幾句詩來:

        眾人紛紛何足竟,
        是非吾喜非吾病。
        頌聲交作莽豈賢,
        四國流言旦猶聖。
        唯聖人能輕重人,
        不能銖兩為千鈞。
        ……

    王安石突然筆停手歇,中止吟詩,低頭仔細看著《均輸法》,揮筆修改,同時
頭也不抬地催促呂惠卿:
    「吉甫,接著談你的高論吧!」
    呂惠卿聽了王安石即興吟出的詩句,心境覺得坦然了。既然王安石覺得不必浪
費精力與反對者去爭辯,自己何必找氣生呢?況且,王安石把反對「變法」的頭面
人物看作王莽,把自己比作聖人周公旦,可見已經是胸有成竹了。他覺得再說些什
麼都是多余的,便概括幾句,作為自己議論的結語:
    「至於御史台、諫院一些官員的反對,恐怕只是一種本性罷了!」
    王安石正在揮筆勾劃著,聞呂惠卿之語而大聲詢問:
    「吉甫,你說他們的本性是什麼?」
    呂惠卿回答:
    「維護舊法。」
    王安石扔筆抬頭,縱聲大笑,以掌拍案,連聲稱讚:
    「一語抓住要害!他們立足『維護』,不想『開拓』,戀舊而拒新,守死而畏
生。此種官員,能有出息嗎?」遂即又吟出兩句詩來,完成了他那首未竟之作:

          「乃知輕重不在彼,
          要之美惡由吾身。」

    曾布這時湊趣說:
    「妙,全詩居境高闊,立意鮮明。最後這兩句,錚錚鐵骨,毫無畏懼。一個人
是好是壞,並不在人們如何議論,而是由自己行為的好壞決定的。」
    王安石點頭:
    「千古皆然。我們變法者,只要本身剛正、清廉、光明、磊落,斷不會被人罵
倒,一定會贏得千古勝負。子宣,這份《均輸法》,勞你盡快工整抄寫,我要連夜
進宮,呈奏皇上。」
    曾布應諾接過。
    呂惠卿看得出,王安石要抓緊時機反擊了,便試探地提醒:
    「現時已將近亥時了。」
    王安石笑著立起:
    「我子時進宮,一日之始,必定吉利。你們都安歇吧。」
    王雱此時已將王安石的即興詩背誦抄寫於箋紙上,呈王安石過目:
    「阿爸,這首詩理直氣壯,鏗鏘有力,可以留集的。」
    王安石接過,目光一掃,笑著說:
    「理太直而詩意少,若為蘇子瞻所知,又要說味若嚼蠟』了。」說著,一撕一
團。
    謝景溫急喊:
    「可惜,可惜啊……」
    呂惠卿一笑,說:
    「王公子已牢記於心,會流傳於世的。」
    窗外亥時的梆鼓聲敲響了。

    亥時梆鼓,傳進大內,傳進福寧殿,拂動了內寢外廳裡的燭光,驚擾了兩天來
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深夜徘徊、俯首焦思的皇帝趙頊,提醒了恭侍一旁的皇後。
她輕步走到皇上身邊,低聲勸說:
    「官家,已是亥時了,入內安歇吧。」
    趙頊聞聲站住,抬頭望著皇後,吁歎一聲,微微搖頭,又在室內徘徊起來。皇
後望著趙頊,暗暗垂淚。
    皇後,河南沁陽人,時年二十三歲,是真宗趙恆朝宰相向敏中的曾孫女,其父
向經曾任定國軍留後。她賢淑聰穎、容顏秀麗,性情謙和;頭上綰簪的粉紅珠花,
襯托著一雙晶瑩深情的眼睛,更顯莊重秀美。她不似仁宗皇後(時為太皇太后)那
樣膽略超人,也不似英宗皇後(時為皇太后)那樣的聰穎過人,卻有著女人罕見的
雍容大度、柔靜平和。三年前,她以曾祖父的余蔭和當時女子的德、才、容、工走
進穎王府邸,與當時只有十八歲還不是皇帝的趙頊成了親。她長趙頊兩歲,以秀麗
的容顏、溫柔的性格與大姐一般的關切,贏得了趙頊的歡心和情愛。一年多穎府內
如膠如蜜的生活,連結了兩顆相戀相愛的心。在甜蜜的沉醉中,總嫌時光易逝、歲
月短促。可現時,當皇帝了,當皇後了,朝廷「變法」了,忙碌代替了安閒,愁容
代替了笑臉,昔日的歡樂已經逝去,憂鬱、沉默、緊張、淚滴占據了這華麗的宮宇。
白天沒有盡頭,這夜晚也沒有個頭啊!
    趙頊昨日傍晚從瓊林苑回到福寧殿後,就廢寢忘食反覆琢磨著蘇軾、司馬光晉
見中的一言一語。
    蘇子瞻對賈誼的評論,似乎在訴說他自己的抱負。難道他在「自用其才」、在
「持志忽耐」、在等待時機嗎?可這個「時機」又是什麼呢?蘇軾對商鞅的評論,
似乎是有所暗示,難道這次「變法」也和商鞅「變法」一樣,也會出現功在安石、
罪在安石的結局嗎?歷史有驚人的相似,秦王朝興盛了、敗亡了;漢文帝和賈誼相
會了、離散了;難道朕也在走這條道路嗎?蘇子瞻最後的三句諫言是明確無誤的,
「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雖不反對「變法」,不也在諫奏朕要穩健行
事嗎?也許現時馬車奔馳得太快太猛,該勒勒韁繩了。
    司馬光的全部談話,像一位師長那樣的清晰、殷切、中肯和褒貶分明。他贊揚
王安石「識高而學富」,並為王安石近日受到的非議辯解:「介甫無他,只是執拗
耳」、「介甫固大賢,其失於用心太急,自信太篤」。公允之論,甚合朕心!朕沒
有看錯王安石,也沒有看錯司馬光啊!新進之臣以「守舊」之名罪司馬光,誣而不
公,不能信。
    是啊,司馬光在談論中,曾議及呂惠卿,認為此人「奸巧非佳士」、「誠文學
辨慧,然用心不正」、「使安石負謗於中外者,必此人也」。詢問其依據,司馬光
坦誠而語:此人城府極深,看不透,僅是一種感覺而已。司馬光知審官院,知人頗
深,這種感覺也許是有道理的。但憑感覺對待一個臣子,特別是一個才能超群的臣
子,則是荒唐的。再說,「變法」伊始就更車換馬,不正是為抗爭的御史、諫宮長
氣添力、提供口實嗎?而御史台、諫院之設,不也是為匡正朝事的缺失嗎……
    沒有個頭的夜晚,折磨著年輕的皇帝。他在「決」與「不決」之間徘徊著。他
畢竟只有二十一歲,當皇帝只有兩年,而且是第一次經受朝政紛爭的考驗,他的胸
腔裡那顆容量不大的心,還沒有變得「冷酷如鐵」或者「冷漠如沙」。他正在皇宮
這座煉獄中經受著煎熬……
    趙頊一天兩夜的廢寢忘食,驚動了他的母親皇太后和他的祖母太皇太后。她倆
懷著憂愁驚恐的心緒相約而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駕臨,都知警戒,宦侍列隊,嬪妃跪迎,宮女捧茶獻果,皇
帝、皇後跪伏聆教。內寢、外廳驟然換了氣氛,兩夜一天來沉入桌底屋角的笑聲重
新騰起。
    太皇太后,河北真定人,真宗趙恆朝宰相曹彬的孫女,時年五十三歲。容儀慈
和、性情開朗,言談有高屋建瓴之勢,常於談笑之間表達精闢的見解。今夜,她著
一件白綢暗花競博裝,頭飾黃色五支飛鳳珠花,顯得灑脫而飄逸。這個女人一生中
最輝煌之事是仁宗慶歷八年(1048年)閏正月三日,大內衛卒幾十人叛亂,借著深
夜攻打皇帝趙禎的寢宮,殺死宮嬪多人。皇帝趙禎驚駭失措,欲越窗外逃,仁宗皇
後聞變遽起,閉闔保護趙禎,並組織宮女、宦侍抵抗,等待援兵。叛亂者縱火燒宮,
仁宗皇後親自率領宮女、宦侍提水滅火,並下令身邊宮女、宦侍各剪頭髮一綹為記。
叛亂平息後,仁宗皇後重賞剪髮者,並以剪髮為區別,清查宮內暗應叛亂者,使無
一疏漏,悉行斬首。其才智膽略,震動朝野,時年三十一歲。皇帝趙禎屢次吁歎:
「皇後決事應變,朕愧不及。」
    皇太后,安徽蒙城人,時年三十七歲,是太皇太后的外甥女。她體態婀娜,容
貌秀麗,麗目晶瑩,舉止端莊,今夜身著青絲暗花緊身服,頭飾淺藍三支飛鳳珠花,
精明幹練之氣溢於儀表。這個女人身為皇後的四年中,亦表現了令人感佩的深謀遠
慮:對其娘家兄弟子侄,嚴禁參與朝政和領受賞賜,以制外戚勢力的發展。即使英
宗皇帝趙曙親下詔令的賞賜、授官,亦強令其娘家謝辭,以避來日之禍。對此,朝
臣無不稱頌。

    曹氏和高氏,在我國歷史上的傑出女性中是平庸的,但在三百二十年宋王朝平
庸的後妃中卻是傑出的。

    太皇太后與皇太后詢問了皇帝趙頊的「病情」後,憂慮消失了。太皇太后撫著
年輕皇後說:
    「這麼點芝麻粒大的小事,也值你陪著官家點燈熬油,太不值了。我看看,瞧,
這粉撲撲的臉也熬白了。快去舖床放被,陪官家上床睡覺去!」
    皇後羞怯地笑了。
    皇太后遠遠膘了一眼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奏表,緩緩說道:
    「宰相執政行權,是朝廷的規矩;御史、諫官參奏告誡,也是朝廷的規矩。當
皇帝的,不能一味袒護宰相,也不能一味厭惡御史、諫官,罵人家是臭嘴烏鴉。這
一扯一制,才能把事情辦好。歷史上還有彈劾皇帝的諫官,你能封住人家的嘴嗎?」
    皇帝趙頊聽得出來,皇太后的態度是明顯偏袒御史、諫官的。可能後宮已聽到
不利於王安石的言詞了。
    皇太后接著說:
    「要當一個好皇帝,頭一條是心胸要寬,容得下人。第二條是『兼聽則明』,
什麼話都要聽,特別是逆耳之言……」
    太皇太后也許覺得話說得太明白了,她截住皇太后的話:
    「咱倆該離開了,別討他小兩口嫌氣。官家,要當個不挨罵的皇帝,就得像今
晚這樣點燈熬油、勞神焦思,在紛亂憂煩中發急發呆、滾練摔打!你看,我這老婆
子多狠心啊!」
    趙頊明白了,皇太后的話,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他急忙拉著皇後跪倒叩頭謝
恩:
    「謝太皇太后、皇太后賜恩教誨。」
    這時,一名宦值急步走進外廳,跪倒在皇帝趙頊的面前:
    「稟奏聖上,參知政事王安石深夜進宮,說有緊急重要事務請見聖上。」
    趙頊望著皇太后和太皇太后,猶豫不決。
    皇太后微笑不語。
    太皇太后挽起皇太后的手說:
    「王安石來了,我們也該走了。別誤了官家處理大事。」
    皇太后、太皇太后離去了。
    趙頊定了定紛亂的心神,大聲吩咐宦值;
    「准王安石御堂晉見!」
    子時的梆鼓敲響了。
    王安石踏著梆鼓聲在宦值引導下走進御堂。
    這場深夜裡的君臣會見,是在君臣之間從未有過的。會見在緊張、嚴肅的氣氛
中進行。
    皇太后、太皇太后的駕臨福寧殿,不僅加重了蘇軾、司馬光在瓊林苑晉見中所
言所論的份量,而且中止了年輕皇帝游移不定的心,他決意按照蘇軾「求治太急、
聽言太廣、進人太銳」的三句諫言和司馬光關於呂惠卿「奸巧非佳士」的參奏,重
新考慮「變法」的方略。
    皇太后、太皇太后的駕臨福寧殿,同樣也給王安石增加了極大的壓力。當他在
宮門等候晉見聽到這個消息時,幾乎震驚暈迷。他知道,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對蘇軾、
司馬光印象極佳。特別是對司馬光敬重如師、從諫如流。這個突然情況的出現,極
不利於自己對皇上的規勸和開導。他本想返回府邸,再待時機,但覺得既然來了又
突然離去,不僅是對皇上的不敬,勢必引起皇上對自己的猜疑,使蘇軾、司馬光參
奏之論在皇上心底深扎其根。硬著頭皮頂著上吧,現時的一切,只能靠自己的膽量
了!
    君臣在禮見之後,趙頊皇帝神情肅穆地開了口:
    「三個月來,『變法』聲威驚天動地,朕心甚歡。歡悅之余,冷靜思之,『制
置三司條例司』之設,各路巡察使之遣派,議行變更科舉考試之決定,是不是有些
操之過急了?」
    王安石心頭一驚,幾乎「啊」出聲來,皇上的態度果然變了!這可能就是蘇子
瞻前日在瓊林苑的諫言吧?在子瞻歷來的主張中,貫穿著一條鮮明的古訓:「欲速
則不達」。這條「古訓」,雖有合理之處,但與現時「因循苟且」之弊相近相通,
是斷乎不可容其蔓延的!至於「變法」之舉是否「操之過急」?看怎麼說吧。「變
法」這樣翻天覆地的大事,事先未與二府、三司議商,一聲霹靂,轟隆而出,當然
是「操之過急」了。但朝廷群臣因循成習,幾近麻木,中樞重臣存心反對,故作聾
啞,能「議商」得通嗎?就算你能做到「誠之所至」,那些「金石」仍然不開呢?
難道「變法」就不搞了嗎?天下的許多事情,就壞在貌似公允實則糊塗的想法上。
只有采取霹靂手段,才能打開僵局,才能出現震動。震動的本身,就是「變法」的
開始。在此實情之下,「急」是極為正常的。他也間憂「急」,但「變法」已始,
更患急停。
    王安石昂起頭顱,從袖裡抽出《均輸法》,呈獻皇帝:
    「稟奏聖上,這是『均輸法』的條款和實施方案,臣連夜呈上,請聖上裁定,
以便早日實施。」
    趙頊皇帝被王安石這鎮定的、突然的、近於膽大包天的不是回答的回答弄懵了!
他驚異地打量著王安石說不出話來。
    王安石拱手稟奏:
    「聖上,『變法』之舉,有人以為『操之過急』,而臣以為『行之過慢』。聖
上,近三十年朝政之弊,臣以為就出在一個『慢』字上。慢而生懶,懶而生怠,怠
而因循苟且,遂成世風。『操之過急』之論,形似有理,實為謬誤。不以急風驟雨,
何以洗除積弊?不以霹靂手段,怎顯聖上神威?聖上,『變法』任重道遠,人生暫
短,臣今年已五十歲,能不與時日相爭,以期盡早完成聖上所托嗎?」
    「操之過急」原是蘇軾品茶之間脫口而出的,經不得王安石一通雄辯。加之王
安石一顆滾燙忠心,趙頊大受感動,他又「變」回去了。「三、五年以成大業」的
憧憬又浮在心頭。他強忍著情感上的波瀾,才沒有失態。他神情仍作肅穆狀地又問:
    「呂惠卿為人如何?你了解嗎?」
    呂惠卿,城府深沉而令人難以捉摸,智者共見。但才高而機敏,亦為智者共識。
此人是「變法」中唯一可以借重的人物。不僅可以借重其才智和毅力,實踐自己的
設想,還可以借重其謀略決斷,行事果敢,對付「變法」的反對者。王安石心中有
數。但此刻他想的是只要自己以強硬和自信,堅定地頂住蘇子瞻和司馬君實的諫言,
皇帝才會完全倒向自己一邊。他以不容置疑地口氣回答皇帝趙頊:
    「呂惠卿,當代英才,學貫古今而通曉百家。歐陽修曾譽為『文學辨慧』,富
弼曾譽為『後進俊彥』。臣與呂惠卿相識於常州,至今十年有余,深信歐陽公與富
宰輔之言確非虛論。以臣觀之,學先王之道而能用於今世者,當朝唯呂惠卿一人。
聖上請覽《均輸法》文本,此法之成,全賴呂惠卿之力。其思維之銳進,思慮之精
密,決不在當代人傑司馬光、蘇軾之下……」
    趙頊心動而無語,翻開《均輸法》借著燭光瀏覽幾頁,忽而掩卷厲聲詢問:
    「呂惠卿既然如卿所論,何以有人以『奸巧』、『陰毒』惡之?」
    王安石看得明白,此刻皇帝的聲色俱厲,不再是因為「操之過急」和「奸巧非
佳士」,而是轉向這些言論的參奏者了。他及時抓住年輕皇帝的這個變化,拋出了
他從呂惠卿、曾布、謝景溫等人議論中汲取的精華,向趙頊性格中最敏感的部位出
了一招:
    「聖上詢問極是。『變法』之舉剛剛開始,新法至今無一項推行,何以有『變
法乃殘民之術』、『變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禍』之說?臣思之再三,其源在於聖上欲
以先王之道變天下流俗,故與天下流俗相為輕重。如果流俗權重,則天下之權歸流
俗;如果聖上權重,則天下之權歸聖上。話說得明白一些,就是朝廷裡有些人正在
與聖上爭權啊……」
    王安石一下子捅到皇上趙頊的疼處,趙頊一躍而起,拍案而語:
    「若有人以敗壞先王之道而誹謗『變法』,朕決不寬恕!」
    王安石急忙叩頭高呼:
    「聖上英明。」
    皇帝趙頊扶起王安石,信任地說:
    「朕得卿,如得良師,不再迷茫了!來,我們連夜敲定這《均輸法》吧!」
    王安石舉袖拭去額頭上的汗水,舒了一口氣,微微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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