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王府﹒蘇府﹒
一個驚人的消息從皇宮傳出﹒家伎、官
妓、娼妓,大宋京都的晴雨表﹒御史中
丞呂誨亮出了反對「變法」的旗幟﹒一
篇離奇的《奸論》哄響京都﹒罷貶狂
潮席捲而來﹒
皇帝趙頊在瓊林苑召見蘇軾、司馬光之後的半個月裡,朝廷異常平靜。除了王
安石每日進入宣德門處理朝政日常事務外,「制置三司條例司」的人物,如呂惠卿、
曾布、章惇、蘇轍等,都似乎一下子銷聲匿跡了。御史台、諫院的官員和二府、三
司因「制置三司條例司」的設立而喪失權力的臣僚們,熬著早至的酷暑沉默著,心
煩意亂地注視著皇宮裡的一切動靜。
六月初,一個驚人的消息從大內皇宮傳出:皇上焦慮成疾,皇太后、太皇太后
深夜駕臨福寧殿探視了皇帝的病情,王安石被深夜召見,受到了皇太后的嚴厲訓斥。
這則消息明顯地意味著「變法」要完了。可靠嗎?御史、諫官們沒有查實就相
信了。二府、三司官員探知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確有深夜福寧殿探視皇帝「病情」
之行,便深信無疑。於是,他們著魔似地歡騰起來。家蓄歌伎者,飲宴歌舞,通宵
達旦;家無歌伎者,重金聘請,日以繼夜。以致院街、馬行街、曲院街、雞兒巷、
麥秸巷、殺豬巷有點名氣的酒樓、妓院的歌伎、娼妓供應不敷,甚至曾出現爭請之
戰。京都的文人們興致極高,但因囊中羞澀,只能攜擁野妓、暗娼夜遊御街,在路
燈熒煌和月色朦朧中狂舞高歌。
家伎、官妓、娼妓、暗妓、野妓,大宋京都的晴雨表啊!
六月十一日,一聲霹靂,「均輸法」出台了。「均輸法」宣佈:為供應京城皇
室、百官、軍隊的消費,朝廷撥給內藏庫錢五百萬貫,上供米三百萬石,以供周轉
的費用。發運使掌握淮、浙、江、湖六路的財賦情況,斟酌六路每年應該上供和京
都每年所需物資的品種、數額以及庫存情況,按照「徙貴就賤,用近易遠」的原則,
「從便交易蓄買」,貯存備用,供以節省價款和轉運的勞費。試圖由朝廷「稍收輕
重斂散之權」,調節供求關係,做到「國用可足,民財不匱」。同時,以陝西轉運
副使、五十三歲的薛向為東南六路發運使的實施機構出現於京都。派往一淮、浙、
江、湖推行「均輸法」的新進官員,突然從京都一下冒了出來,乘車的乘車,策馬
的策馬,旗幟堂皇,轟轟隆隆,示威般地穿過東西大街,分六路奔馳而去。
府邸裡的歌舞,啞了,停了。
家宅裡的酒宴,涼了,散了。
御街上的夜遊,冷了,垮了。
御史、諫官和二府、三司的官員們又一次遭到了嘲弄。他們怒火中燒;從大內
皇宮傳出的消息原來是假的!一定是王安石故意放出來,用以掩蓋「均輸法」的出
籠。真是欺世騙人的卑鄙伎倆啊!
他們罵對了。但放出假消息的,不是王安石,而是呂惠卿。這個「伎倆」,不
是出於呂惠卿有意嘲弄,而是出於他性格上的「奸巧」。一種超越眾人才智的「奸
巧」啊!
重臣們恨得咬牙切齒。這個「均輸法」的出籠,簡直是「制置三司條例司」出
籠的重演,完全是故意蔑視二府、三司。而薛向任東南六路發運使的設置屬官和六
路新進官員車粼粼、馬蕭蕭地游街出京,則完全是「招待新進勇銳之人」的揚威儀
仗。王安石啊,驕賽陰賊之徒!
他們罵的當然也有理。王安石確實有些「驕蹇陰賊」。如果說「制置三司條例
司」的設立是「操之過急」,那麼,這個「均輸法」的出籠,就是「突然襲擊」了。
錯而不改,變本加厲,還不夠「驕蹇陰賊」嗎?但,這種「驕蹇陰賊」也是他們反
對、彈劾、抗爭造成的,不「驕蹇」,「變法」就得煞車;不「陰賊」,新法就不
能推行。王安石「用心太急,自信太篤」的執拗性格和剛毅果敢、銳意進取、不待
時日、不畏艱險的品質決定了這次「突然襲擊」的出現。王安石的本意也許是為了
避免激烈的抗爭,但卻引起更加激烈的爭鬥。
二府、三司失卻權力的大臣和諫院、御史台的官員們,開始在沉默中聚集力量,
盤算謀略,睜大眼睛注視「均輸法」的實施中有何紕繆,準備伺機反撲。
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風風火火、轟轟烈烈地在淮、浙、江、湖六路(淮南路、
江南東路、江南西路、荊湖南路、荊湖北路、兩浙路)設置機構、招徠官員、組建
官船、招募客舟。開始了朝廷「稍收輕重斂散之權」的均輸,打擊富商大賈的囤積
居奇、從中盤剝,以圖達到「國用可足,民財不匱」的設想。
汴河上的漕運船隊一日一日地增多,桅桿如林,錦帆蔽空,全國最富庶的東南
六路的漕糧百貨渠運而來。漕運號子聲震動京都,日夜不停,為繁華的京都又增加
一景:「汴河錦帆」。
在日夜回響的漕運號子聲中,閉門不出的司馬光,以他特有的沉穩,投入了日
以繼夜的書局事務,又送走了半個月時日。前天,他的助手劉攽因其哥哥劉敞(字
原父)病故將近周年,回江西新余老家掃墓去了。他的另一位助手劉恕,因已調書
局供職,也返回翁源縣交割事務去了。書局的工作暫停,這就給了他潛心研究《均
輸法》條款的足夠時間和精力。
司馬光研究「均輸法」的初衷,原只是想摸清皇上突然決定加速推行新法的意
圖,其中也許含有尋找其中謬誤的動機。但在一夜半天的研究之後,他竟奇異地萌
生了興趣,認為這部「均輸法」若能切實實施,也許真是一部求治有效的妙方之一。
他順手推開兒子司馬康送來的午飯,閉目凝神地悉心琢磨。
范祖禹走進書局,看見桌案上未動的飯菜和展開的《均輸法》文本,以為老頭
子又在為「變法」生悶氣了,不覺微微搖頭,遲疑片刻,輕步上前,低聲叫了一聲:
「老師……」
司馬光忽地睜開眼睛,目光閃亮,順手就把《均輸法》文本推給范祖禹、激動
地說:
「淳甫,這是介甫制定的《均輸法》,你看看!」
范祖禹以為司馬光因氣憤所致,急忙寬慰:
「老師正在治史,不必為眼下的事情過分操心。」
司馬光看出范祖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笑說:
「治史為了資今。否則,治史何用!」
范祖禹愕然。
司馬光興致極好:
「這部《均輸法》,是介甫才智之所集,很值得一看的。」
范祖禹驚訝了。這部「均輸法」文本,他已在祖父范鎮府邸看過了,結論是
「綱」極佳而「目」極缺,缺少預防消極後果的措施。他不敢把這個看法告知祖父,
因為祖父根本就沒有理睬這樣的文本。他此刻來到書局,就是想探知司馬光對這部
文本的看法的。如果能借重這位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之力,把自己的看法奏知皇上,
以彌補此法之缺,不是比御史、諫官們的一味反對強多了嗎?他了解司馬光這個老
頭子的為人,在朝廷群臣面前,神情嚴峻、不苟言笑,語不虛發,令人敬畏,但在
與後生學子的交談中,卻慈祥隨和、樂於爭辯,毫無凌人之氣。出於尊敬,他捧過
「均輸法」文本,坐在司馬光對面,請教說:
「能為老師贊賞者,必有創見之處。請老師示知。」
司馬光持須而語:
「我朝建都汴京一百零八年來,為供應皇室、百官、軍隊、市民之需,特在東
南六路設置發運使,負責督運糧鹽百貨。近幾十年來,官吏因循,不問豐年災年,
不問需要多少,不問價錢貴賤,一律照章而行,致使運費浩巨,供應不協。物品缺
時,高價收購;物品多時,半價拋售。富商大賈囤積居奇,左右市易,上賺國庫銀
兩,下斂黎庶之銀。此法主張糧鹽百貨漕運官營,強調『徒貴就賤、用近易遠」之
原則,借以節省價款和轉運之資,並提出「從便交易蓄買」,以避免富商大賈之盤
剝,也許可解國庫匱乏之憂。」
范祖禹頭點:這就是他認為的「綱」極佳之處。但「目」呢?老頭子不會見而
不察吧?他再次拱手請教:
「老師教誨,我記住了。此法有無偏頗之處?」
司馬光慈和地望著范祖禹:
「歷代安業樂富之道,在於農盡力、工盡巧、商賈流通。此法立意於官營,必
壓抑商賈之交流,乃為偏頗之處。矯枉過正,也許是一時之需,介甫有意為之。我
所慮者,此法匆忙而出,實施官吏未加精選,未經教育,新進銳勇之士,又不明宗
旨,不解分市深意,如果借法弄權,或假公濟私,則此法之害,烈於富商大賈矣!」
范祖禹瞠目,自己看到的是「『目』極缺」,而老頭子看到的是「禍所倚」,
比自己深刻多了。他情急地說:
「老師既看到福之將至,禍之所倚,何不立即奏請聖上,或轉告執政,匡正所
缺,以完備新法。」
司馬光神情一震,面色憂鬱起來,旋即吁歎一聲,閉目搖頭。似乎在說:介甫
急功,皇上近利,箭已發出,欲停不及。若再煩言相擾,獨討皇上厭煩、介甫怨恨
耳!
范祖禹看出了司馬光的疑慮。
他突然想到風華正茂、言無所忌的蘇子瞻。此人素來敬重司馬光,亦為皇上所
賞識,也許能夠轉呈老頭子之所慮於皇上,便站起恭身詢問:
「老師有意會見蘇子瞻否?」
司馬光驀地睜開眼睛,驚異地打量著范祖禹,神情肅穆地叮嚀說;
「淳甫,從今以後,你也少晤蘇子瞻吧。你兩家有世交之誼啊……」
范祖禹愣住了。
此時的蘇軾,正在蘇府庭院梨樹下,歌舞酒宴,款待他的朋友章惇。
章惇今天是騎著他心愛的「秦嶺玉」來的,現時就系在庭院內的假山旁。此馬
不算高大,腳力一般,但體態極為神氣:渾身雪白,通體如玉,短鬃秀尾,筍耳亮
目,頗具飄逸之韻;其反應靈敏,善解主人之意,為章惇自得而樂道。今天,赤色
轡頭飾其腦,紅色鞍韉覆其背,玉體飄火,更顯神韻。蘇府上下人等,圍而觀賞,
嘖嘖稱讚。章惇曾任商州令,政績頗佳,此馬乃商州的一位朋友去年來京時贈與的。
章惇今日是為調解蘇轍和呂惠卿日益緊張的關係來到蘇府的。蘇轍擔任「制置
三司條例司」檢詳文字之職後,奉王安石之命與呂惠卿共同制定《青苗法》條款。
「青苗法」是「變法」在鄉村中的根本措施,用官府貸款之力,發展農業生產,消
除富豪對農民的高利貸盤剝,抵制土地兼併和農村貧富日益嚴重的分化。王安石根
據他在浙江鄞縣實踐的局部經驗,提出的具體設想是:從各路倉庫拿出一千五百萬
貫糧錢為本,在播種和夏、秋糧未熟的正月和五月,由官府以十分之二的利息,每
年分兩次貸款給農民,以發展生產。夏收、秋收之後,連本帶利還納,使農民免受
「兼併之家」高利貸的盤剝,官府亦能有所收益。頒法之後先在河北路、京東路、
淮南路試行。但在制定具體條款和實施方案時,蘇轍與呂惠卿發生了爭執,而且越
鬧越僵,近日竟形同水火。昨天夜裡,蘇轍在燈下寫了一封長信給王安石,陳述自
己的意見,並在「貸款作保」、「還納方法」、「堅持自願」等具體政策上,斥責
呂惠卿的「專橫武斷」和「不恤民情」,希望王安石出面制止呂惠卿的亂鬧。今天
午飯後,蘇轍就持信匆匆奔向王安石府邸。如果章惇能早來一個時辰,正好堵住,
因而蘇氏兄弟今後的命運也許完全不同。誰知道呢?
蘇轍去了王安石府邸,蘇軾十分感謝章惇的情誼,忙設美酒歌舞接待朋友。
酒是醇香的,歌是美妙的。蘇府的歌伎,現在已是十人班子了。由於蘇軾的聲
望和歌伎琵琶的張羅,京都藝壇上稍有名氣的角色,如麗玉、倩楚、胡琴等都慕名
來到蘇府。彈奏、演唱、舞蹈,行當齊全。角色才貌俱佳。加之琵琶於管教、習藝
上規矩甚嚴,這個班子的聲情音律之美,在朝廷重臣的家伎裡比較堪為上等。
春蘭秋菊,璨爛紛呈。琵琶從容彈奏,韻味清雅;胡琴洞簫橫吹,意境纏綿;
倩楚巧弄絲弦,箏聲幽遠;麗玉舒袖歌吟,歌舞戲雲。章惇舉杯痛飲,高聲贊譽:
「絕妙無比,果然不凡!子瞻識人,京都絕色奇才都聚於蘇府了!」
蘇軾得意非凡,連杯狂飲。
子瞻以歌伎迎客,素有兩種不同方式:一種是一般客人或入京的學子造訪,出
歌伎歡宴以禮迎,彈奏歌舞,均隨客意,自己獨坐一旁,以笑作陪,從不插言播語、
指歌點曲。一種是朋友來訪,出歌伎歡宴以共娛,他或擊節唱和,或賦詞入曲;或
弄弦而歌,或舒臂而舞;即興逗趣,形骸無拘;酒盡而醉,興盡而終。今日,陪密
友子厚更無拘無束,躍身而起,與麗玉對舞同歌,並毫不掩飾地向朋友誇耀他的歌
伎。
歌曰:
落落琵琶,悟通藝神。彈奏歌舞,樂班之魂。
嬌嬌胡琴,清雅無塵。洞簫橫吹,淳水飄雲。
怯怯倩楚,幽古吟今。古箏一曲,醉心恰人。
奕奕麗玉,光艷絕倫。舒袖吟歌,天地皆春。
章惇離席站出,舉手投足,與蘇軾、麗玉共舞。
「秦嶺玉」遠遠見主人歡愉,按捺不住,似乎通了人意,昂首蕭蕭嘶鳴,四蹄
踩著樂曲的節奏亦踢踏起來……
人們大驚大喜而更是狂歡。
蘇軾有些醉了,癡望。「秦嶺玉」,指點而語:
「神奇,千古之奇,曠世之奇,空前絕後之奇!蘇軾若有此名馬,當優之、養
之、供奉之、教導之,編入樂班,以娛天下賓朋!」
章惇也有些醉了,豪情沖湧,放出高聲:
「蘇郎蘇郎,奇思異想。誰為知音,章惇是也……」他踉蹌走到桌前,拿起碧
玉做柄的馬鞭,雙手托給蘇軾:
「子瞻之才,章惇心眼,願贈名馬以成全子瞻心願。」
蘇軾接過馬鞭,縱聲大笑,搖搖晃晃,深深一躬:
「子厚豪爽,蘇軾拜謝。無以為報,春蘭秋菊,任君擷取。」
章惇一愣,恍悟蘇軾欲回贈歌伎,急忙拱手致謝,望著身邊已停止彈唱的諸女,
醉眼朦朧地說:
「蘇府樂魂,不敢乞取;蘇府雲水,不敢拂動;蘇府古音,不敢貪求。願子瞻
惠賜晶瑩之玉,為章惇的蓬蓽陋室生輝滋春吧!」
蘇軾大聲允諾:
「妙!奕奕麗玉,歌舞兼優,才思泉湧,性情火熾,由子厚提攜教導,定成大
器。」說著,挽麗玉之手而至章惇面前:
「麗玉,隨章惇大人去施展你的才智吧!」
十七歲的麗玉初以為是酒醉戲言,起哄逗樂,現見戲言成真,急忙理裝整發,
嫣然一笑,斂衽為禮:
「謝章惇大人見憐垂愛。」
章惇執麗玉之手大笑:
「麗玉,晶瑩之玉,它山之王,借你的聰明才智,為章府也組建一個如此卓越
的樂班吧!章惇生性好強喜勝,是不甘心落後於蘇子瞻的。麗玉,我倆同唱一曲柳
七的《鳳棲梧》向子瞻致謝告別,如何?」
蘇軾高聲叫好。
琵琶、胡琴、倩楚等歡聲祝賀,遂即撫弦弄琴。
章惇、麗玉唱起:
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離愁,黯黯生天際。草色
山光殘照裡,無人會得憑欄意。
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欽還無味。衣帶
漸寬都不悔,況伊銷得人惟悴。
歌聲婉轉。蘇軾與歌伎們亦低聲唱和。
這時蘇轍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庭院,神情憂悒地走近酒桌,淒苦地喊了一聲:
「別唱了!」
歡歌頓止,蘇軾、章惇、眾人驚異。
蘇轍大聲說:
「朝廷紛爭又起,御史中丞呂誨亮出了反對『變法』的旗幟,公開彈劾介甫了!」
蘇軾愕然。
章惇驚駭。
琵琶等茫然而退。
知諫院、御史中丞呂誨,公開彈劾王安石的事件,是當日午前在延和殿議事時
發生的。這位太宗趙(日火)朝名相呂端的孫子,似乎已作了充分的準備。議事剛剛
開始,他就突然站起,當著群臣和趙頊皇帝的面,先是情緒激昂地高聲朗讀挾風帶
雨的彈劾奏文,繼而正氣凜凜地將奏文跪呈給皇上,並莊嚴地叩了三個觸地響頭。
然後昂首站起,挺直腰板,大步走出了延和殿。這種拚死一搏的架勢,震呆了群臣,
震懵了皇上,連王安石也有些失措了。
呂誨彈劾王安石的要害,是所謂王安石「驕蹇陰賊」的道德品質。他開列的王
安石的十項罪名是:
小官則避,重任不辭。
不修臣節,傲慢無理。
待讀請坐,要君取名。
掠美於己,斂怨於君。
自為主張,挾情壞法。
援引親黨,盤據要津。
賣弄威福,背公結黨。
排除異己,以固權寵。
拗執邪見,不通物情。
追逐財利,動搖天下。
他的結論是:「置之宰輔,天下必受其禍」——王安石必須下台。
呂誨公開亮出反對「變法」的旗幟,諫官、御史劉摯、劉琦、錢(豈頁)、孫昌
齡、張戩等蜂擁而上,群起彈劾王安石「煩擾朝政」、「聚斂民財」、「使天下無
一物得其所」,並公開批判「均輸法」的推行是「吏緣為奸、□克而深,民受其病」、
「唯利是嗜,其害不勝言」……眾口一詞要求王安石滾下台,立即停止「均輸法」
的推行。
朝廷亂套了。
年輕皇上頭一次見此陣勢,驚得手足無措。
王安石被公開推至被告位置,當眾受辱。
這場風暴,同樣嚇壞了蘇軾,他惶遽地問蘇轍:
「你寫給介甫的那封信呢?」
蘇轍喃喃回答:
「午後交給了王雱。」
蘇軾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章惇搖頭:
「子由,你不該此時卷入這場紛爭啊。」
蘇轍更加痛苦地從懷中取出一篇印刷的文章,交給蘇軾:
「哥,禍從天降,我們已經被捲入了……」
蘇軾接過文章讀出聲來:
「《辨奸論》。蘇洵。這?這,這是從哪兒弄來的……」
章惇茫然。
蘇轍雙手抱頭,懵懂而語:
「滿街都張貼著這篇文章,父親的名字到處可聞,我全然糊塗了。」
蘇軾雙手發抖,細看全文: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
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
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
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
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
使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
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
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
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
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
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
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
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面垢不忘洗,
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
食犬彘之食,國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
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
是也……」
蘇軾閱覽未竟,冷汗湧出,面色蒼白,踉蹌一搖,險些跌倒,幸被章惇一把扶
住。蘇軾把《辨奸論》遞給章惇,苦苦一笑,仰天而語:
「蒼天作證,三個月來,我一直在沉默、在嵌口、在躲閃、在置身事外,可還
是躲閃不過這飛來之災啊!子厚,你看看這篇奇文吧,真是先父留給我與子由的遺
產嗎?」
章惇捧著《辨奸論》,更加茫然……
今日午前,似有意與御史中丞呂誨的彈劾相配合,一篇署名蘇洵的政論文《辨
奸論》出現於京都街頭,到處張貼,吸引人群、文人們逐句朗讀、講解,以明理解
與不理解的人群。這篇奇文,以「辨奸」為題,影射王安石之奸,有若晉惠帝時的
尚書令王衍,有若唐德宗時的宰相盧杞。並從人身上攻擊王安石「衣臣虜之衣,食
犬彘之食,國首喪面,而談詩書……」死去三年多的蘇洵,遺此文參加彈劾王安石
的離奇,更增加了這篇文章的魅力和效力,半天之內,京都街巷到處在轟響著「蘇
洵」這個名字,到處在議論這篇《辨奸論》的預言之妙,針對之妙和現實之妙,都
在以「死蘇洵」的智慧文采,對照「活安石」的音容舉止。文學本身的功德與缺德,
產生了比御史中丞呂誨編織的「十項罪名」更為普及的影響。剎那之間,人們心頭
剛剛樹立的孔、孟般的大儒王安石如同被扒光了衣服,活脫脫地倒掛街頭。
蘇氏兄弟毫無疑問地被拖進了有口難言的尷尬境地。
章惇帶著麗玉悄悄離去了。
夜幕降臨。蘇軾和蘇轍依然呆坐在梨樹下,在星光篩落的陰影裡,苦苦考究那
篇離奇出現的《辨奸論》。
「……此文論點鮮明,論理有據,氣勢磅礡,筆鋒縱厲,繁而不亂,肆而不流。
確有父親為文之風……」
蘇軾自言自語。蘇轍似說非說:
「……父親生前與介甫有隔,這是大家都知曉的。仁宗嘉祐元年歐陽永叔公曾
介紹介甫與父親交遊,父親以『其人行止怪異、孤傲奇特』而拒交。嘉祐八年八月,
介甫的母親吳太夫人病故於京,朝臣都去王府吊唁,唯父親來往。父親一直厭惡介
甫孤傲奇特之論,違俗莫測之態和不修邊幅之狀。這篇《辨奸論》會不會是那時……」
蘇軾搖頭:
「不會啊,父親生平著作數百篇,我們都是讀過的。父親寫過《六國論》、
《孫武論》、《子貢論》、《項籍論》、《高祖論》……從未見過、聽過寫什麼
《辨奸論》!再說,嘉祐年間的介甫,只是諫院裡一名諫官,既非中樞之臣,又無
參政之權,雖詩賦文章已名滿京都,也不值得父親以專論而影射啊……這篇《辨奸
論》分明是偽造之作,是一篇類似父親文風的高明偽造!可這偽造者又是誰呢……」
蘇轍從兄長的苦狀中更感到事態的嚴重,情急地又說出一件驚人傳聞:
「街巷議論,無奇不有。有人說這篇文章是父親當年在司馬君實的府上寫的,
而且繪聲繪色,如同眼見。」
蘇軾猛地抬頭,驚惶地望著弟弟。
蘇轍嚅嚅:
「他們說,父親當年初至京師,司馬君實宴請父親於府邸,介甫亦在座。酒宴
之後,客去,父親獨留,詢問君實:『適有國首喪面而談詩書者何人?』君實曰:
『文壇奇士王安石,子不聞耶?』父親語君實:『以某觀之,此人異時必亂天下。
使其得志立朝,雖聰明之主,亦將為其誑惑。君實何為與之交乎?』說罷揮筆而成
《辨奸論》以行世……」
蘇軾喟然而語;
「無中生有,居心險惡,栽贓蘇門,移禍君實,偽造流言者一箭雙雕,何其毒
也!」
蘇轍似乎也覺得有理,大聲說:
「哥,此文若確系偽作,我們應以『貼示』聲明:此文決非父親所著,乃別具
心機之徒的誣陷!」
蘇軾一聲歎息,搖頭默然。
蘇轍愣住了。但從哥哥痛苦的搖頭中,看出了哥哥進退兩難之心:
「是啊,能完全肯定這篇文章不是父親的遺作嗎?父親精通『六經』、『百家』
之文,深得《孟子》、《戰國策》之益,長於政論,又樂於評說古今人物,並有隨
情為文、隨手贈友的習慣。酒杯之間,以介甫之舉止為戲,遂成此文以遺世,也不
是沒有可能啊!若『貼示』聲明之後,父親手稿出現,何以安撫父親之靈,自己與
哥哥何以立足於世?況且,這樣的無頭公案,只能是越鬧越亂……」
蘇轍亦無可奈何地沉默了,唯於彎月、繁星、樹影之下,陪伴兄長唉聲歎氣。
琵琶不知何時來到身邊:
「先生,世上的事情原是一時難以說清的,別把委屈憋在心裡,說給天上公正
的明月、星辰吧!」
蘇軾猛地抬起頭來,月色中,望著身邊身著一襲銀白長裙、懷抱琵琶的歌女,
陡地淚珠滾落,喉頭氣噎,發出碎心裂膽的苦叫:
「高明的偽造者啊,你借著『死者』的名字著文『辨奸』,居心良苦啊!這固
然置王安石於難堪的境地,更置『死者』的兒子於死亡之谷啊!你是膽怯的小人,
你是卑鄙的懦夫,你是懼怕陽光,隱形隱影的螭魅魍魎啊!
「介甫,我的密友,你遭受著品德上、人身上無法容忍的凌辱,我是無言作解、
無語相慰啊!可我,何嘗不因友誼遭受著無法訴說的傷害而滴血於心啊……」
夜深了。福寧殿御堂裡跳動的燭光,照映著御案前正在參閱「奏表」的皇上。
他的額頭淌著熱汗,眉宇間堆著憤怒,兩眼閃著冷冽的目光,雙手在微微發抖,手
中的「奏表」「嗦嗦」地顫響。站在御案邊值夜的宦值,誠惶誠恐,目不轉睛地注
視著皇上,似乎在隨時等待一場雷霆的爆發。果然,皇上看完御案上的一份「貼示」,
神情驟變,拍案而起,大聲喝喊:
「來人!」
宦值聞聲,一頭栽倒聽旨。
「傳蘇洵!」
宦值驚傻木呆。
皇上望著一副蠢相的宦值,醒悟是自己失態出醜了。頹喪地跌坐在御椅上。
「朕真地碰到鬼了……」說著,年輕皇上身子向後一仰,疲竭地閉上眼睛。
「怎麼,連死人也弄出來了!王安石真的是罪在天下、罪在鬼神嗎?蘇洵的遺
文,何以能流入街頭?是蘇軾、蘇轍在借機搗亂嗎?蘇軾,坦蕩之士,不會沒入此
流。可蘇轍呢?城府深沉之人,難說。據講,這幾個月來,議『均輸法』而無語,
議『青苗法』而起爭,今又出乃父遺文以謗世,情理可循也!蘇轍,不忠之臣!如
果王安石罪在天下,那朕不也是罪在社稷了……
「這一堆連篇累牘的參奏,喋喋不休的彈劾,所述王安石的罪過,也還是『驕
蹇陰賊』四個字啊!『驕蹇』與『卓越』的界線在哪裡?『陰賊』與『奇崛』的區
別是什麼?人同有一雙眼睛,為什麼所見之差是如此的懸殊啊!御史、諫官們,你
們為什麼總是抓住『驕蹇陰賊』四個字不放?連知審官院的司馬光不也認為王安石
之短,只是『性情執拗而已』嗎……
「討厭的烏鴉們,你們為什麼總是要反對『變法』呢?『變法』行先王之道,
於你們何害?『變法』富民強兵,於你們何損?朕在廢寢忘食、勞神焦思地料理朝
政,你們為什麼總是鼓噪不停啊!『均輸法』推行一個多月,王安石已將漕運盈得
的十萬銀兩收入國庫。十萬銀兩,雖是區區小數,但畢竟是收入而不是支出啊!
「呂誨,故相呂端的孫子!你的祖父忠於王事,一生以『謹慎』而遺澤於世,
可你,就是這樣為朕知諫院嗎?呂誨點火,御史添柴,諫官煽風,終於弄成了這樣
烽火連天的局面。這是為什麼呢?難道真如王安石所講,他們在與朕爭天下之權嗎?」
御案燭台上的蓮花燭蠟淚成堆,燭光搖曳著。
三更梆鼓敲響。
一名宦值稟報:
「稟奏聖上,參知政事王安石請見聖上。」
王安石在這場突發的、急風暴雨般的彈劾面前,始為緊張慌神,繼而心焦恐懼,
離開延和殿回到家中,走進臥室,連像平時退朝還家必沖妻子吳氏投以一笑的力氣
都沒有了,一頭倒在床榻上,什麼事情也懶得再想。三個月來,他確實太累了。這
場突襲,終於砍去了他身上僅剩的一點精神,他怕是真的要病倒了。
夫人吳氏,時年四十八歲,體態豐滿,神情端莊,白晰清秀的臉上,殘留著年
輕時的艷麗。她衣著平常,但極為整潔;髮髻高懸,一支玉簪飾綰。她的音容、儀
表、舉止之美柔,與王安石的黑瘦、粗放、不修邊幅形成鮮明的比照。但內心的相
知相親,使他倆夫妻情篤,結婚三十年來,恩愛不移。
吳氏最了解自己的丈夫:這個讀書、行事不要命的主兒,又累得力不能支了。
她像往日一樣,只是苦苦地搖頭一笑,拿起一床夾被蓋在丈夫的身上,希望丈夫能
有一個好覺、然後,自己默默地坐在床邊,凝國注視著雙目緊閉的丈夫,在心中低
語:「『居之無倦,行之以忠』,孔夫子之語,你可真是躬行無遺了……」
就在這時,兒子王雱怒氣沖沖地闖進臥室,把從街頭揭下的一份「貼示」——
《辨奸論》扔給父親。
王安石拿起一看,面色蒼白,掀被而起。怒目圓睜,細細再看。看罷,揮手一
揚,貼示飄落地上。吳氏驚駭,拾起《辨奸論》閱覽。
兒子王雱忍不住了,基地雙膝跪倒,大聲嚎吼:
「父親,士可殺而不可辱啊!蘇軾、蘇轍出乃父遺文污蔑誹謗,實屬下流!是
可忍,孰不可忍……」
王雱的話音未落,呂惠卿、曾布、謝景溫、呂嘉問、舒亶等,也各拿著一份
「貼示」,不顧前堂後寢之別,擁進臥室。他們都似乎忘記了呂誨的「十項罪名」
和御史、諫官們的尖刻彈劾,而把全部怨怒集中在《辨奸論》上,齊聲對蘇軾、蘇
轍發起討伐:有的主張著文批駁,有的主張深挖深究,有的主張罷官撤職,有的主
張依律治罪。謝景溫想出了一個絕招:召集御史台親信官吏進入蘇府,以找蘇軾、
蘇轍辯論為名,抄查蘇洵此文的手稿,只要罪證到手,蘇軾、蘇轍就罪責難逃了。
剎那間,王安石的臥室,成了向蘇軾、蘇轍興師問罪的大營,就等著王安石拋
下令箭了。
離奇的《辨奸論》的沉重打擊,「變法」同仁義憤填膺的聲討吶喊,催發了王
安石身上的潛在活力,使他神奇地振作起來。他突然變得異常清醒了。他看得清楚,
如果按照兒子和支持者的辦法鬧下去,不僅救不了「變法」,反而會引起朝廷大亂,
天下嘩然。何況這是一樁無頭官司,是無法找到被告的。他下床趿鞋,神情從容地
說:
「謝諸位關心。男兒,廳堂備酒設宴,我要與諸位開懷暢飲,慶賀呂誨大人亮
出旗幟,慶賀御史、諫官張開嘴巴,慶賀這篇奇文應時出籠。」
王雱愣住了。
王安石又對呂惠卿說:
「吉甫,奇文共賞!請大家解析一下這篇《辨奸論》。」
呂惠卿等了悟,在王雱引領下離開了。
夫人吳氏在身後牽了丈夫衣襟一下,悄聲提醒:
「這,這篇奇文,真的是……」
王安石轉過身來,握了一把妻子手腕:
「你又為我操心了。」
吳氏愴然一笑:
「相公,你認為這篇文字,真的是蘇洵的遺作嗎?」
王安石神情一愣,眼睛轉動起來……
「相公,你認為這些貼示,真的是蘇軾、蘇轍散於街頭的嗎?」
王安石搖頭說:
「夫人,我正在想……。
吳氏更緊地抓住丈夫衣衫,輕聲說道:
「蘇軾、蘇轍都不是愚蠢魯莽之人,他們不會以父親的名譽做為磚頭打人的。
再說,這篇文章專事罵人,裡面雖有一些哲理,但力量不足,譁眾取寵容易,要真
正砸倒一個人可就難了……」
王安石的眼中明眸一亮,心底隨而縝密思索:
「是啊,這篇奇文的行世,刺傷了自己的感情,損傷了自己的自尊,加劇了自
己在朝野的危機,可它以譁眾取寵的詭譎乖謬,分散了人們對呂誨彈劾的『十項罪
名』的關注,抵消了人們對御史、諫官口舌如刀的攻擊,也是『有功』的啊!而這
篇文章中所表現出來的文理的混亂,足以證明它只是一件贗品。蘇洵死去三年而論
今日之事,無稽也;偽造者借「死者」之名以行騙,愚蠢也;行文圖痛快而忘大忌,
或許……可用也……」
王安石瘦小的身軀如同一塊烏鐵,又經了一次淬火捶打。
王安石跪倒在皇帝趙頊面前,神情鎮定地高聲稟奏:
「臣王安石深夜進宮,特為聖上送來一件治國之寶。」
趙頊皇帝睜開眼睛,看見王安石疲憊不堪而竭力振作的神態,心裡驀然浮起一
種親近相惜之感,急忙俯身:
「什麼治國之寶?」
王安石從容掏出《辨奸論》雙手呈上:
「這是蘇洵寫的一篇奇文《辨奸論》,請聖上以此文為導,辨臣之『驕蹇陰賊』。」
趙頊突然心頭一熱,淚水差點湧出。他被王安石的鎮定、從容、坦率的氣度感
動了:這神態難道僅是「驕蹇陰賊」嗎?他寬慰王安石說:
「這篇奇文,已作為街頭貼示由修注院呈上朕的案頭,朕已看過。卿相信這篇
奇文真是蘇洵所遺嗎?」
王安石從容回答:
「蘇洵喜戰國縱橫之術,文風縱厲雄奇,辨理自然有據,此文確有蘇洵之風,
但決非蘇洵所作。因為蘇洵在世時,臣初為群牧司判官,後為知制誥,並在江寧守
母喪三年,既無深交,又無積怨。即使此文為蘇洵所遺,蘇軾、蘇轍也是決不會讓
其此時出現於京都街巷的。」
趙頊連連點頭。他感佩王安石明辨是非的品質和能力。一個人在遭人誣陷、侮
辱和人身攻擊的時候,仍能保持清醒理智,不為假象所惑,不為感情所迷,反而為
死去的蘇洵辯白,為涉事人蘇軾、蘇轍開脫,確實難能可貴、令人敬重啊!
年輕皇上不由為王安石出氣:
「此篇謬文,以卿為晉之王衍,唐之盧杞,並誣卿『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
國首喪面而談詩書』。太過分了!」
王安石坦然回答:
「臣衣不著錦,食不厭粗,發不修飾,面不施粉,賤之以『衣臣虜之衣,食犬
彘之食』、『國首喪面』,因相去不遠,臣不介意。誣臣有王衍、盧杞之奸,聖上
自有明斷,臣不爭辯。唯文中有段文字,臣不能不加追究……」
趙頊急忙翻開案頭上的《辨奸論》查閱。
王安石說:
「奇文共賞,請聖上明鑒。文中說:『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
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術,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
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聖上明察,這段文字,是古之四賢
皋、夔、稷、契之論?還是古之四兇共工、(馬雚)兜、殛鯀、三笛之語?」
趙頊剛才瀏覽《辨奸論》時,一目十行,對這一段議論根本沒有細看。經王安
石這一逐字逐句地朗讀,細品其味,不覺色變,連連擊案咆哮:
「這,這不僅是影射朕躬,而且是誣仁宗皇帝,英宗皇帝之聖明!朕越是寬容,
彼等越是放肆!兩權之爭,必分勝負,卿有何良策以教朕?速奏!」
王安石叩頭稟奏:
「堯舜之世,有皋、夔、稷、契四賢,也有共工、(馬雚)鬼、殛鯀,三笛四兇。
時人有語:『四兇逞讒,天下大亂;除去四兇,方成盛世』……」
皇帝趙頊霍地站起,激動地立下諭旨:
「好!朕意已決,就向那些反對『變法』的『四兇』開刀!」
風雲突變。
由知諫院、御史中丞呂誨帶頭掀起的彈劾風暴,在震撼朝廷三天之後,突然變
成從呂誨開刀的罷貶狂潮。凡是呈表彈劾王安石的官員和雖然沒有呈表彈劾、但與
彈劾有關的朝臣,一律被看作是反對「變法「的「四兇」,而遭罷貶:
知諫院、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呂誨,被貶知鄧州;
知開封府呂公著,曾接替呂誨當了一個月的御史中丞,被貶知穎州;
侍御史劉琦,被貶為處州鹽酒務;
御史孫昌齡,被貶為鄂州通判;
殿中侍御史錢(豈頁),被貶為衢州鹽務;
監察御史裡行劉摯,被貶為監衡州鹽倉;
知諫院范純仁(范仲淹之子)雖未彈劾新法,亦非呂誨親信,但因出言不滿如
此大規模地罷貶御史、諫官,也被貶知河中府;
樞密劇使呂公弼(呂公著之兄)雖未呈表彈劾,但對「變法」不滿,被貶知太
原;
「制置三司條例司」檢詳文字蘇轍,因與呂惠卿有爭,並寫信給王安石談「青
苗法」可能出現之弊,被貶為河南府推官。
……
朝廷一些元老重臣,也在這場罷貶狂潮中寂然失位失權:
宰相富弼罷相,居家休養;
原參知政事張方平去職,等待外任;
原宰相曾公亮,出知永興軍,去了京兆府;
領「制置三司條例司」陳升之,回到福建建陽老家,居母喪守制;
翰林學士兼侍讀、知通進銀台司范鎮免職,以本官致仕;
文壇領袖歐陽修也離職居閒。
……
時歷兩個月的罷貶狂潮,捲走了重臣,御史、諫官達三十人之多。
隨著狂潮捲動,王安石的支持者、舒亶、李定、謝景溫、韓絳等,都進了諫院、
御史台和其他中樞機構。
接著,爭論已久的「青苗法」無爭論地出了台,並鐵騎快馬、雷厲風行地在河
北、京東、淮南三路推行。
封建皇朝的核心,是君主專制。是皇帝的一言九鼎。但在權力的實施過程中,
並非一切事務都決定於皇帝一人。特別是在皇帝年幼、年輕的時期裡,皇權的實施
往往是由朝廷重臣決定的。朝廷權力機構相互制約功能的存在,是保證君權正常運
轉的必須。監察與彈劾機構的功能,除了匡正朝政缺失外,也包含著對皇帝和重臣
說力的約束,當然,這種約束同樣是為了正確的實施君權。對監察和彈劾機構功能
發揮程度的大小,往往是一個朝代政治清明程度的標志。又因為這些機構往往是當
時士大夫聚集和表演政治理想、才智的舞台,因而又成為一個朝代知識文明是否繁
榮的象征之一。
在年輕皇上趙頊的支持下,參知政事王安石大跨了一步!而這一步似乎走過了
頭。他為了推行新法而罷貶反對「變法」的「四兇」,也許是勢之所使,不得不為,
是必須而果敢的「霹靂手段」。但他卻把許多不屬於「四兇」的進諫者都攆出了朝
廷。他堵塞了「言路」,也就為他的「變法」和他個人的命運自掘了壕坑。
罷貶狂潮在八月下旬秋風初起的時候平息了,留下了一個寂寞無爭的朝廷,一
個雄心勃勃的皇帝,一個大權在握的王安石,一個沉思的司馬光和一個沉默的蘇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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