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四

    洛陽﹒汴京
    老而彌堅﹒「廣開言路」與「沖破藩籬」﹒
    崇慶宮太皇太后的召見,司馬光拉開了
    「革故鼎新」的序幕﹒

    宦侍梁惟簡連夜離開洛陽獨樂園之後,司馬光與范祖禹品茶把酒、談史論政於釣魚
庵,以逍遙閒散之身等待著「廣開言路」的浪潮在全國興起。二十多天過去了,京都無
「廣開言路」的消息傳來,洛陽留守禦史台也不見「廣開言路」的一絲動靜,他驟然意
識到,要讓人們說話,特別說真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此時雖然不知朝廷在「廣
開言路」上猶豫紛爭的內情,但他斷定是受到宰執大臣中權勢人物的阻撓。他的心情又
沉重起來:斗轉星移,乃大有作為之時,失卻機緣而冷落民心,再欲更新朝政就為時晚
了!就在他「旁觀者清」的心煩意亂中,接到了太皇太后四月十四日發出的一道詔令:

      以資政殿大學士呂公著為侍讀。
      以資政殿學士司馬光知陳州……

    這是一個重要的訊號!司馬光惘然失圖,凝視著這道詔令,在這些簡單明了的字行
間,他看清了「廣開言路」難以實施的關鍵所在:
    太皇太后心有疑慮啊!怕「廣開言路」累及神宗皇帝,怕「廣開言路」累及皇權聲
威,怕「廣開言路」累及皇室子孫的天縱英明。宰執大臣們也心存忌畏!怕「廣開言路」
涉及他們昔日的言行,怕「廣開言路」危及他們現時的權勢,怕「廣開言路」累他們心
中設計的未來。「變法」十七年來實施的一切,已經成了一道壁固的藩籬,藩籬上明晃
晃地打著神宗皇帝的印記,是神聖而碰不得的。「廣開言路」原是一個犯忌的字句啊!
    司馬光感到一種不平和淒楚,失望地徘徊著,愴然地歎息著:奉詔去陳州吧,朝廷
的事情原本就無需自己操心……但在整理去陳州的行囊中,他感到一種良心的譴責、責
任的驅使、形勢的逼迫,思緒更亂了:
    「變法」十七年來,人們的沉默太久了,積怨太深了,現時不准說話,怨者怒者遲
早總是要說話的,饑者餓者遲早總是要吶喊的。當言語吶喊被封閉於口時,就會變為揭
竿而起、烽火連天。這是千古歷史留下的不移鑒戒!「廣開言路」形似可怕,實則只是
為天下淤積的怒憤打開一扇瀉洩的閘門而已。太皇太后何其不察?何其察而不明啊!
    「變法」營造的藩籬是令人生畏的。有形的藩籬,是戴著各種光環的「新法」;無
形的藩籬,是皇權、臣道、倫理、權力所編織的鐵鏈,經緯禁錮著人們的心神靈魂,叛
離者將被視為不忠之臣。可怕的藩籬,畢竟是神宗皇帝親手制造的。
    此時的司馬光,如同十七年前的王安石,不安於現狀,不安於因循苟且!
    為了再次申述自己的意見,沖破這層阻塞力量,鼓勵太皇太后的信心,盡一個老臣
的忠懇責任,四月二十日深夜,司馬光把一個月前在弄水軒對梁惟簡論述「廣開言路」
的必需,結合太皇太后對「廣開言路」可能抱有的疑慮,鄭重地寫成《乞開言路狀》,
再次論述「廣開言路」在此非常時期的重要。四月二十二日清晨,司馬光把這份《奏狀》
交給范祖禹,請其飛馬京都,直投登聞鼓院以進,並殷切鄭重地叮嚀說:
    「淳甫,『廣開言路』之舉能否實施,都寄於你這次京都之行了。但願這份《奏狀》
能躲過中書政事堂的截殺,到達崇慶宮太皇太后的手中。我不日將赴陳州就職,願在陳
州看到『廣開言路』的諭旨傳出。」
    范祖禹神情嚴峻,點頭無語,向司馬光鞠躬告別,然後轉身走出釣魚庵。
    四月三十日,司馬光登上馬車,在兒子司馬康的陪伴下,離開獨樂園,向千里之外
的陳州駛去。
    陳州位於汴京東南三百裡,洛陽至陳州的官道,經汴京東南行至杞縣而南下最為便
捷。汴京西二十裡處有一小鎮,名叫榆園,因其地榆樹成林而得名。小鎮西頭築有長亭
一座,乃京都文人、官員西行東來送迎之地,「榆園長亭」遂名於當時。
    五月四日午時,司馬光乘坐的瘦馬布車駛近榆園,司馬光推開藍布車幔,吩咐據轅
趕車的司馬康說:
    「行至榆園長亭不必停留,拐入仙人莊便道,至陳留再歇息打尖吧!」
    司馬康知道父親想繞過汴京而直至杞縣南下,便應了一聲。他抬頭向「榆園長亭」
望去,綽綽可見長亭前停放著一輛華麗車輦,在陽光下斑駁閃爍。十幾匹馬在長亭畔蹣
跚嘶鳴,其聲蕭蕭。長亭四周有士卒走動,長亭之上有幾人相聚。看來是官府人員在作
「長亭迎送」。司馬康怕瘦馬布車敗壞了官員們的雅興,便揮鞭驅馬,以便加速馳過
「榆園長亭」。
    當司馬光的瘦馬布車馳至長亭台下時,一串清朗的聲音從長亭騰起。隨著聲音的傳
來,八名大內禁衛躍上官道,一字排開,堵住了去路,一位身著朝服朝冠的中年官吏,
一把挽住了奔馳的瘦馬:
    「司馬公休,當代子路,為夫子御車而馳啊!」
    司馬康大驚,跳下馬車,凝目打量,原是邢恕:
    「和叔,這,這是何為?」
    邢恕壓低聲音,以問作答:
    「司馬大先生可在車內?」
    司馬康不解地點頭。
    邢恕一笑,移步車側,深深一揖:
    「晚生邢恕,恭候司馬大先生。內臣張茂則大人奉太皇太后陛下詔令,在此恭候大
先生已有三個時辰了。」
    司馬光聽到內臣張茂則奉太皇太后詔令而來,驚詫不已,急忙推幔下車。內臣張茂
則在兩個禁衛跟隨下,捧著詔書從長亭緩步走出,神情極為肅穆:
    「司馬光接詔。」
    司馬光急忙提袍跪倒。
    張茂則高聲宣讀詔文:
    「詔資政殿學士知陳州司馬光過闕入見。」
    司馬光神情恍惚,叩頭接過詔令。
    張茂則放鬆了臉皮,泛出了笑容,急步向前,雙手攙扶起司馬光:
    「司馬公,十五年不見,世情滄桑啊!今日得晤,感慨系之,公雖發齒有衰,但精
銳磅礡之氣,仍似當年。在下專程候駕迎接,請公登車入京吧。」
    司馬光挽著張茂則的雙手不知所措……
    日映未時三刻,張茂則的駟馬華車和司馬光的瘦馬布車,在邢恕和十名大內禁卒的
護衛下,車粼粼、馬蕭蕭地走進「春官居」,直抵「翠月樓」門前。
    今天的「春官居」,因神宗皇帝國喪已過了七七四十九天,早已恢復了昔日輝煌繁
華的氣派。加之,今天清晨禮部來人轉告了右相蔡確的諭示,有一位高貴客人今天可能
抵達,務必熱情接待,不得出任何差錯。「春官居」司賓吏鄭磊便賣力地準備起來。他
命宮妓中的舞妓趕排《采蓮舞》,要給客人一個輕柔生情、舉止恣意、啊娜多姿的愜意
享受。他命官妓中的歌伎練習柳永的詞作《晝夜樂﹒洞房記得初相遇》,要給客人一個
情深意濃的相思聯想。他命「翠月樓」的廚師拿出最好的手藝,以最高的規格烹制佳餚,
並親自制定菜單。他命「翠月樓」的僕役用各種鮮花佈置廳堂、門徑,要用芬芳和艷麗
滿足客人的觀感。此時的「翠月樓」,已是花簇盈目,人艷似花,酒餚飄香,絲竹待奏,
樓內樓外,沸騰著發燙的熱情。
    張茂則和司馬光的車輦剛剛停歇,司賓吏鄭磊急忙走出迎接,官妓們也蝴蝶般地飄
舞而出,用笑聲和笑臉圍住了車輦。鄭磊不等邢恕踩鐙下馬,便搶先走到華麗的車輦前,
舉止利落地揭開車幔,恭請客人下車。內臣張茂則移出車廂,鄭磊一愣,旋即行大禮請
安,急忙攙扶張茂則。官妓們也一聲聲「張大人駕安」地叫個不停。此時,司馬光已移
出車廂,鄭磊端著笑臉,伸出雙手攙扶,抬頭一看,驟然間發愣發呆了,官妓們在剎那
間也啞了笑聲,僵了笑臉。司馬光屈身於車轅上,望著「翠月樓」和眼前的情景也愣住
了,惘然的心緒又多了一塊疑團:「過闕入見」,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春官居」,
「過闕」之「官」難居啊!他打量著眼前發呆的鄭磊微微一笑,打趣地說:
    「鄭司賓,你怎麼忘了,我們是老朋友啊。」
    鄭磊反應極快,伸手攙扶司馬光下車,熱情地恭維:
    「司馬相公駕臨,『春官居』得福了!」
    官妓們也急忙向司馬光斂枉請安。
    張茂則向司馬光拱手:
    「司馬公,來則安之,『翠月樓』雖不及獨樂園清雅寧靜,但別有一番情趣!在下
這就回宮向太皇太后覆命,公在此的起居需要,就勞邢右司員外郎照應了。」
    張茂則原是崇慶宮的供奉官,司馬光當年任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時,與張茂則常有
來往,有著不淺的交情。但今日「榆園長亭」的會見,張茂則的熱情親切神態中似乎有
著一種隔隱,對「過闕入見」的原委守口如瓶,未作絲毫暗示,連各乘其車也含有一種
戒備。但此時的最後一句囑托,似乎暗示著邢恕身分的特殊。司馬光拱手向張茂則致謝,
恭送這位年老的內臣帶領大內禁卒離去,把釋解「過闕入見」疑團的希望,寄托在邢恕
身上。他心裡默默地叨念著:
    「邢郎和叔,何許人耶?」
    邢恕是半個月前由右相蔡確提名奏請晉升為右司員外郎的。按「元豐改制」的體制,
右司屬尚書省,分管六部中的兵部、刑部、工部,並與左司同管開拆、制敕、御史、催
驅、封椿、印房等事宜,已成為直接參與朝政處理的重要官員。太皇太后幾天前看到司
馬光由登聞鼓院上呈的《乞開言路狀》後,十分欣賞司馬光在這份《表狀》中把皇帝趙
頊在「變法」上與王安石區分開來的提法。這意味著司馬光肯定的,是皇帝趙頊的「勵
精圖治」、「以致太平」;司馬光要否定的,是王安石的「專威福」、「行私意」。她
心裡的一塊石頭落地,便急令右相蔡確按照司馬光上呈的《乞開言路狀》草擬「求諫詔
書」,以匡正十七年來的「變法」缺失。蔡確不敢公開反對司馬光「廣開言路」的主張,
更不敢公開對抗太皇太后速擬「求諫詔書」的諭旨,但在草擬求諫詔書中以「防止混
亂」、「杜塞激烈之議」為由,設置了重重障礙。草詔擬定後,呈太皇太后審批,而且
得到了恩准,遂於昨日清晨早朝中宣示於群臣,榜於延和殿。太皇太后也許要以「廣開
言路」已付諸實施的行動安慰司馬光兩個月來二奏其事的忠心,也許另有所謀,便發出
要司馬光「過闕入見」的詔令。蔡確看到這道「詔令」後十分慌恐,怕司馬光察覺他在
《求諫詔書》中塞進的私貨,怕司馬光又有新的動作,更怕司馬光的出現又在京都黎庶
中惹起「歡呼踴躍」的風暴,便把心腹邢恕派到司馬光身邊。
    邢恕對司馬光的關照侍奉十分殷勤周到,親自安置住室,親自掃床理帳,親自捧水
斟茶,甚為恭謙。在司馬光寬衣松履的歇息閒談中,向司馬光熱情地說:
    「晚生祝賀大先生數年積志已展。」
    司馬光愕然。
    「大先生『廣開言路』之奏,已被太皇太后采納了。」
    司馬康急忙詢問:
    「和叔何以得知?」
    邢恕借機恭維:
    「大先生高瞻遠矚,兩次奏言,但宰執大臣持見不一,太皇太后亦似有『投鼠忌器』
之慮。右相蔡確敬仰大先生為人,欽佩大先生之深慮,四處奔走,闡述大先生『廣開言
路』之奏乃當務之急,頗費心力。然曲高必和寡,好事須多磨,五天前太皇太后得大先
生《乞開言路狀》,英明決斷,依大先生之所奏而行。昨日早朝,右相蔡確奉太皇太后
諭旨,已宣示《求諫詔書》於群臣並榜於朝堂。」
    司馬光神情專注地問:
    「群臣有何反應?」
    「群臣情緒激昂,議論紛起,盛讚太皇太后的英明決斷,爭相揭露『變法』十七年
來的缺失弊端,若江河決堤,沸沸滔滔。當然,人心尚難一致。默而不語者有之,頹喪
低頭者有之,搖頭浪語者亦有之。右相蔡確頗為一些人一時轉不過彎而憂慮。」
    司馬光似乎相信了邢恕這些合情合理的談論,心裡暗自思忖:「過闕入見」之詔,
也許就是為此事而發。他也對右相蔡確產生了好感,感謝蔡確在「廣開言路」上所作的
支持和努力,遂捋鬚而讚:
    「右相蔡確,乃有膽有識之士。」
    邢恕知道該收場了,便恭順地請示:
    「大先生,『春官居』要為大先生洗塵小酌,懇請大先生賞光。」
    司馬光點頭同意了。於是,邢恕引導司馬父子向膳廳走去。
    司馬光走下樓梯,司賓吏鄭磊帶著兩名艷麗的女子急忙迎上攙扶,司馬光雖覺唐突,
但還是入鄉隨俗地順受了。司馬光走近膳廳門口,絲竹之音在膳廳乍起,司馬光雖覺刺
耳,但還是體諒了邢恕、鄭磊的熱情。他舉步踏進膳廳,官妓們靡靡柔柔的歌聲迎面撲
來,眼前的情景著實使他目瞪口呆,舉步難移: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
    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初留住。
    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華燈燦爛,鮮花盈室,花叢中歌妓輕吟,華燈下,舞妓舒袖,司馬光的心茫然了:
「春官居」是禮部接待外任官員之所,也成了這般樣子,與酒樓妓院何異?靡萎之風至
此,真是聞所未聞!他轉眸向鮮花圍繞的大型四方楠木餐桌望去,人間少有的珍饈佳餚,
造型精奇,色味美侖,見所未見!仔細觀看,是鮑魚、海參、燕窩、熊掌、乳鴨、飛龍、
醉蟹、龍蝦,是一壇皇室御用佳釀薔蔽露。他的心憤怒至極:昔日仁宗皇帝,英宗皇帝
接待諸國使者的國宴,也不敢如此奢侈啊!近幾年來,閒居洛陽獨樂園,久聞官吏吃喝
之風猖獗,不意已至此排山倒海之勢,真的要吃掉萬裡江山嗎?他傾耳聽辨官妓們靡靡
柔柔的琴音歌聲,原是柳永的詞作《晝夜樂﹒洞房記得初相遇》,他的心愴楚顫栗:輕
薄的理解,已使「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的純情憂傷,變成了粗俗的欲念;淫
蕩的聯想,已使「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初留住」的癡情悔恨,變成了醜態的猥褻;顛
狂的靈魂,已使「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的淒涼情戀,變成了「東施效顰」的虛假。
這是在糟蹋詩詞的靈魂,這是在糟蹋一代詞人柳屯田,更是在為這每況愈下的世風世情
添醜添臭!司馬光的老淚撲簌簌滾落。
    邢恕對此靡費的豪華已習以為常,猜不透司馬光的淚水因何而流,便殷勤關切地詢
問:
    「大先生偶感不適嗎?」
    司馬光望著邢恕,悲聲而呼:
    「邢郎和叔,這就是你從學於程顥伯淳先生門下多年之所得嗎?」
    琴音停歇。
    歌聲滅絕。
    司馬光悲憤地喊著:
    「奢靡絕奇,暴珍天物,你端出的這桌『洗塵小酌』需要多少銀兩!真的要吃光萬
裡江山你們才甘心嗎?聲色為樂,害人害己。」
    膳廳裡一片寂靜,邢恕、鄭磊和官妓們呆呆地望著這位齒發衰落、腰身彎曲、氣度
不凡的老人。這種敢於犯眾怒、貶時弊、不留情面的老人已有多年看不見了。他們心頭
泛起的,似乎不全是怨,且有尊敬。
    司馬光搖頭歎息:
    「我老了,目視近昏,看不出這裡的一切美在何處?我老了,耳聾重聽,辨不出這
裡的一切善在哪裡;我老了,齒牙無幾,吃不了那樣的珍饈佳餚。邢右司,還是你自己
享用吧。」
    司馬康急忙為邢恕解窘:
    「父親,世風如此,已非一日,眼前之事,是不能全怪和叔的……」
    司馬光神情頹然:
    「不怪邢郎和叔,該怪誰呢?司賓吏鄭磊,奉命而為,若不如此靡費,官職能保得
住嗎?歌伎、舞伎、樂伎原是生活無著的苦命人,誰願意以粗俗和庸俗自貶人格?權之
壓迫,利之誘惑啊!可他,邢郎和叔是新任的右司員外郎,太皇太后陛下和皇帝陛下,
正欲革故鼎新,若新任朝廷重臣仍如此奢侈靡費,朝政還有更化之望嗎?!」說罷,轉
身欲走出膳廳。
    邢恕從一時的懵懵中轉過神來,心裡即刻浮起對司馬光的厭惡和鄙夷:一桌酒席,
用得著如喪考妣般的歎息嚎叫嗎?真是老而愚的討人嫌啊!但他十分乖覺。他知道若司
馬光此時拔腿一走,自己今生的前程就全然了結了,對右相蔡確也無法交待!他急中生
智,忍著難堪,故作悔改之態,「撲咚」一聲跪倒在司馬光的面前:
    「大先生,晚生知錯了,有負於太皇太后的思典,有負於恩師伯淳先生的教誨。大
先生剛才的訓海,晚生受益了。」說著站起,大聲吩咐司賓吏鄭磊:
    「熄滅靡費華燈,搬走奢侈花卉,撤下珍饈佳餚,停奏靡靡之音。從今以後,『春
官居』將倡清正廉潔之風,行樸實無華之習。」
    司馬光轉過身來,雙眼噙著淚花,望著膳廳裡的鄭磊和官妓,聲音哽咽:
    「革故鼎新,當從我們自身作起。我感謝你們的心意和操勞。我掃了你們的興致,
我向你們致歉了。」司馬光向鄭磊和官妓們深深鞠躬。
    鄭磊忍不住跪倒在司馬光的面前:
    「司馬相公,讓我做幾個小菜,取一碗清酒來,你還餓著肚子呢。」
    官妓班頭也跪倒在司馬光的面前:
    「司馬相公,我們也是人,也有人的良心,也會唱一個讓人清清爽爽的歌。」
    司馬光急忙扶起面前的鄭磊和官妓,激情沸動,話不成語:
    「好,好,我吃,我喝,我聽!邢郎和叔,讓我們共享薄酒小酌之樂。」
    華燈熄滅了。
    鮮花搬走了。
    珍饈佳餚撤走了。
    幾樣小菜,幾碗清酒,一盤水餃帶來了人間心安理得的喜悅和融恰。司馬光、邢恕、
鄭磊、司馬康小酌談笑著,官妓們彈唱著氣勢磅礡、雄威瑰麗的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
    壁。亂雲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問、檣櫓灰
    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蘇軾在黃州的詞作《念奴嬌﹒赤壁懷古》,傳入京都已有兩年,但酒樓瓦肆歌伎吟
唱者寥無幾人,「春官居」害怕政事糾葛,更是不唱蘇軾的詩詞的。此時,另一樣抒懷
感慨的浪漫壯美,飆風般地蕩盡了膳廳裡殘存的奢靡之氣,連彈唱的官妓也變得氣宇軒
昂了。
    司馬光在小酌著。這「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高遠境界,只有蘇子瞻才能探索
得到啊!「人間如夢」,若把人生的夢想、夢境融匯於東去大江,「夢」不也就長存了
嗎?他在琴音歌聲中思念著朋友蘇軾,思念著那才智超群的瀟灑,思念著那矢志不移的
狂狷,思念著那口無遮攔的耿直,思念著那因「詩賦謗世」而遭受的牢獄之苦,也思念
著那十五年來拖家帶口、腳邊無定的貶逐飄泊。蘇子瞻,你現時在哪裡啊……
    夜深了,琴音歌聲仍在伴著司馬光的薄酒淺酌,夜空晶瑩繁星的冷光,透過蒼松翠
竹的枝葉,浸染著「翠月樓」,玲瓏的樓閣變得更加碧翠了。
    五月五日清晨,當「司馬光罷宴春官居」的奇聞由官妓傳出,迅速在朝廷三省六部、
京都街巷酒樓傳播的時候,范祖禹來到春官居翠月樓會見了司馬光。趁右司員外郎邢恕
回家尚未歸來,他急促地稟告了十天來在京都所了解的朝廷紛爭內幕。
    他談到左相、山陵使王珪已重病臥床,命在旦夕,朝政大權已落入蔡確、章惇、張
璪之手。
    他談到呂公著雖被詔為侍讀,但仍在揚州,尚未入京,太皇太后已造飛騎去揚州催
促。
    他談到蘇軾已被朝廷從常州移知登州,詔令也許還在途中,也許蘇軾已開始北上。
看來是不會很快詔入京都的。
    他著重談了司馬光「廣開言路」之奏的受阻情況:
    「老師上奏『廣開言路』受阻近兩個月,皆右相蔡確所為。蔡確先是以『司馬光、
蘇軾、呂公著等乃流俗首領,天下已有定論,若驟然起用,必致朝臣逆感、人心疑惑』
為由而塞途;繼而以『司馬光入京吊喪致哀,黎庶擁巷歡呼,幾成騷亂,乃洛陽耆英會
成員文彥博、席汝言等先入京都煽惑愚民所致』而誹謗;並誣老師『廣開言路』之奏有
訕謗神宗皇帝之嫌。遂有四月十四日詔令老師知陳州之舉。更為甚者,五日前,老師的
《乞開言路狀》通過登聞政院以進,太皇太后知老師忠耿之心,決意廣開言路,下詔求
諫,蔡確卻借草擬《求諫詔書》之機,暗設障礙。昨日清晨榜於朝堂的《求諫詔書》,
明為求諫,實為拒諫……」
    司馬光驚詫:
    「可看到《求諫詔書》全文?」
    「《求諫詔書》榜於延和殿,百官非早朝答對不得入內,聽說內容中有六條禁錮。
蔡確已嚴令不得抄傳。」
    司馬光溫怒了:
    「奸佞又見於朝廷啊!」
    范祖禹低聲提醒老師:
    「據諫院幾位朋友反映,邢恕乃蔡確心腹,蔡確所為,邢恕皆參其事。」
    司馬光驚駭瞠目。他立即聯想到一個月前邢恕的深夜造訪「春官居」和昨日的言行
所為,頭髮根有些發涼。
    范祖禹從懷中取出兩份奏表:
    「現時,三省六部的一些官員,都以呂惠卿比蔡確,奸偽巧作,陰毒詭詐。這是太
府少卿宋彭年、水部員外郎王鄂因諫奏朝政被蔡確懲罰而反彈蔡確的奏表,求老師相機
上呈太皇太后。」
    司馬光接過未彭年、王鄂的奏表正要詳覽,內臣張茂則和右司員外郎邢恕帶著太皇
太后召見司馬光的諭旨,闖進了司馬光居住的房間……
    隅中巳時,司馬光在內臣張茂則的引導下,準時到達崇慶宮廳堂。
    張茂則入內稟報去了,司馬光坐在這空蕩蕩的廳堂裡,等待著太皇太后的到來。十
五年沒有走進這座殿堂,他心裡驀然浮起一層悲酸,現時的太皇太后還是十五年前的皇
太后嗎?還保持著昔日的親切、熱情、坦直和疾惡如仇的真誠心志嗎?如果讓優柔寡斷、
胸無砥柱、心浮耳軟充塞了臨政執權的靈魂,今天的召見和今後的一切,就難以預料
了……
    突然,一陣腳步聲響在廳堂門口,司馬光抬頭一看,右相蔡確身著紫色朝服朝冠,
氣宇軒昂、春風滿面地跨人廳堂。司馬光心頭一震,太皇太后的廳堂召見,蔡確也要參
與其事嗎?他的思緒全然亂了。
    此時的蔡確,卻是異常的鎮定從容。昨夜四更時分,邢恕從「春官居」急急來到他
的府邸,詳細稟報了司馬光抵達京都後的舉止言行、情狀神態:司馬光接到「過闕入見」
詔令後的迷惘和不安,聽到《求諫詔書》後的興奮和喜悅,閒談中對蔡確「有膽有識」
的贊語,以及司馬光的「罷宴」。邢恕還附帶說明,內臣張茂則與司馬光是分乘各自的
車輿到「春官居」的,兩人根本沒有私下交談;司馬光至「春官居」後,更無朝臣前去
拜訪。邢恕這些忠實的稟報,使蔡確作出了錯誤的判斷,他認為《求諫詔書》之榜於朝
堂,似已滿足了司馬光「廣開言路」的要求。從而導致他作出一個錯誤的對策:只要這
位「朝臣典範」不在「廣開言路」上糾纏,就是在其他一切事情上罵爹罵司馬光早日送
往陳州。於是,他在司馬光的面前熱情地拱手請安:
    「大先生安好。尊駕昨日抵京,喜從天降,朝臣得知,無不歡欣鼓舞。蔡確因雜事
纏身,未至『榆園長亭』恭迎,告罪,告罪!」
    司馬光頓生厭惡,站起拱手:
    「右相安好,老朽司馬光奉聖詔『過闕入見』,勞右相悉心操勞,不勝感激。」
    蔡確殷勤地攙扶司馬光落坐,並斟茶以敬:
    「大先生昨日午後抵京之時,蔡確正在此廳向太皇太后奏請雜碎事務,內臣張大人
覆命大先生已至『春官居』,蔡確當即奏請太皇太后息准去『春官居』拜見大先生,並
請安乞教。太皇太后賜旨:『司馬大先生明日入見,卿可恭立一側聆聽言論,也長一點
做臣子的見識。』奇遇機緣,天外之福,蔡確尊聖命寢食難安以待大先生駕臨。僅向大
先生拜謝。」
    司馬光聽得明白,蔡確今日之參與『過闕入見』,確實是太皇太后的安排,心裡更
加悵潤了。恰在這時,太皇太后在宦侍梁惟簡引導下走進廳堂。司馬光急忙跪倒,僕伏
於地,高聲請安:
    「臣資政殿學士、知陳州司馬光,奉詔『過闕入見』。恭祝太皇太后陛下萬歲,皇
帝陛下萬歲!」
    太皇太后坐於高台御案前,神情亦顯淒愴:
    「司馬大先生,請你抬起頭來。」
    司馬光抬頭望去,十五年前的皇太后,現時已是兩鬢斑白,形容見老,眉宇間積淤
著厚厚的憂愁。
    太皇太后也打量著司馬光:衰老的身軀,消瘦的面容,深陷的兩腮,耷拉的眼皮,
一副耄耋之態,已代替了十五年前的清懼剛健。她吁歎一聲,話語愴然:
    「十五年,歲月老人啊!司馬大先生,『過闕入見』之詔無它,只是思念大先生至
切,欲睹大先生晚年豐采耳。蔡卿,為大先生設座御案前。」
    蔡確叩頭應諾,急忙站起,為司馬光移來一把坐椅。
    司馬光跪而不起,叩頭稟奏:
    「謝太皇太后皇恩浩蕩。臣癡年今已六十有七歲,齒發衰落,目視近昏,神識衰退,
所計之事,旋踵遺忘。骸骨懼瘁之軀,自顧不暇,自慚形穢,已習慣於破帽遮顏。於身
外所見所聞,已是麻木無知了。」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
    「大先生昨夜於『春官居』罷宴之舉,也是麻木於身外之所見所聞嗎?」
    司馬光驚詫語塞。
    太皇太后突然把話轉向蔡確:
    「蔡卿,此事你也有所聞吧?」
    蔡確亦驚駭太皇太后耳目之靈敏,但一時揣摸不準其意何為,便以活絡話回答:
    「臣亦聽到朝臣議論,但不知其詳情。」
    太皇太后笑:
    「蔡卿回答極妙,首尾兼顧矣!司馬大先生,講究吃喝並不是什麼大事,世風世情
如此,如今官行已習慣於餐桌議政、舉酒成交,你又何必犯眾人之怒而自討苦惱呢?再
說,你年事已高,趁牙齒尚餘幾顆,多吃幾次何妨,朝臣之中,誰也不會因一桌珍饈佳
餚非議你的。」
    司馬光驀地抬起頭顱,拱手高聲稟奏:
    「太皇太后明察。臣有所奏!」
    「請講。」
    「臣昨夜罷宴於『春官居』,情屬魯莽,臣知罪。但決非怕人議論,而是畏世風世
情之可悲、可哀啊!
    「唐德宗年間,外任一吏以一雙鞭靴饋宰相陸贄,陸贄拒而不受,並嚴斥其吏。德
宗皇帝聞知,語陸蟄曰:『卿清慎大過,諸道饋遺,一皆拒絕,恐事情不通。如鞭靴之
類,受亦無傷。』陸蟄對曰:『賄道一開,輾轉滋厚。鞭靴不已,必及衣裘;衣裘不已,
必及幣帛;幣帛不已,必及車輿;車輿不已,必及金壁。』陸蟄之言驚心動魄啊!太皇
太后陛下,臣昨夜於『春官居』餐桌所見,決非一雙鞭靴、一襲衣裘、一輛車輿可比,
而是一桌千金!臣非不欲食,而是不敢食,怕一桌饈餚下肚,撐大了奢胃侈腸,來日就
要吞噬天下黎庶了。」
    太皇太后神情突變,厲聲詢問:
    「如此看來,罷宴之舉,乃大先生借機而『廣開言路』了?」
    司馬光一時愣住了,旋即坦直回答:
    「臣當時情急,未及深思,事後追念,確有『廣開言路』之意。」
    太皇太后從御案疊放的奏表中取出一份「詔文」扔向司馬光:
    「這是皇上昨日清晨頒發的《求諫詔書》,大先生可自覽自察!」
    蔡確一下子神情緊張了,難道太皇太后要以《求諫詔書》中的禁忌條款懲罰司馬光
嗎?他的心疑惑而不安。
    司馬光神情愴然,伸出一雙顫抖的手拾起《求諫詔書》詳覽:

      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詔曰:朕初攬庶政,郁於大道,夙夜只畏,
    懼無以章先帝之休烈而安輯天下之民。永惟古之王者,御治之始,必明目
    達聰以防壅蔽。詩不雲乎,「訪子落止」。此成王所以求助而群臣所以進
    戒,上下交儆,以遂文、武之功,朕甚驀然。應中外臣僚及民庶,並許實
    封直言朝政闕失、民間疾苦。若乃陰有所懷,犯非其分,或扇搖機事之重,
    或迎合已行之令,上則顧望朝廷之意,以僥倖希進,下則眩惑流俗之情,
    以干取虛譽。審出於此,苟不懲艾,必能亂俗害治,然則黜罰之行,是亦
    不得已也……

    司馬光閱覽完畢,憤邑不已,悲聲而號:
    「天條縱橫,天網恢恢,這不是詔書求諫,而是暗藏殺機,杜塞天下人臣之口!」
    蔡確頭腦一震,心底發冷,凝國注視著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似乎有些動怒:
    「司馬大先生,你的悲號,使朕茫然不解!」
    司馬光憤邑之情更烈,昂首梗脖,雙目閃輝,朗聲申述:
    「陛下慕周成王求助群臣之舉,圖周文王、周武王不世之功,今詔書求諫,何以於
詔書中遍佈羅網,待雀而入。人臣惟不上言,有上言者必觸犯天條,獲罪於身。」
    「大先生此言何據?」
    「求諫書上,白紙黑字,甚為分明:進諫者所言或於群臣有所褒貶,則可以謂之
『陰有所懷』;進諫者所言或於本職之外微有所涉,則可以謂之『犯非其分』;進諫者
所言國家安危之計,則可以謂之『扇搖機事之重』;進諫者所言與朝旨暗合,則可以謂
之『迎合已行之令』;進諫者所言新法之不便當改,則可以謂之『顧望朝廷之意,以僥
幸希進』;進諫者言民間之愁苦可憐,則可以謂之『眩感流俗之情,以干取虛譽』。陛
下,如此天條縱橫地下詔求諫,天下還有可諫之事嗎?如此欺己欺人,欺世欺天,會使
忠臣解體,直士挫氣。太府少卿宋彭年,因諫奏『在京不可不並置三行管軍臣僚』,罪
以『犯非其分』而受罪;水部員外郎王鄂,因諫奏『大學增置《春秋》博士』,罪以
『犯非其分』而罰銅二十斤。這樣一來,欲士者斂冠藏之,欲諫者咋舌相戒,徒使那些
竊國貪黷之輩私以為快啊!陛下,當此慈心初攬庶政之時,天下黎庶翹首而仰望宮闕,
期以善政善法以活民。臣乞求陛下將此詔書中的天羅地網,統統蕩去,使民言之無懼,
言之有盡。並榜於天下,令人臣黎庶共知,在京放登聞鼓院、檢院投進,在外於所屬州
軍驛以置聞,則中外之事,遠近之情,陛下如指諸拿矣!」
    太皇太后拍案而起:
    「善!司馬光,老而彌堅啊!梁惟簡聽旨!」
    梁惟簡趨前:
    「臣在。」
    「宣示詔令吧!」
    梁惟簡宣讀詔令:

      太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詔曰:因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王珪染病臥
    床,不能料理朝政,特命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蔡確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
    侍郎。知樞密院事韓縝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門下侍郎章惇知樞密院
    事。資政殿學士司馬光為門下侍郎……

    這是悄悄地權力轉移,王珪歇息了,蔡確明升暗降了,章惇失權了,司馬光進入了
中樞。「過闕入見」之詔,原是為司馬光進入中樞建造的階梯。
    蔡確僕跪於地,頭腦裡一片空白,太皇太后的機變戲弄了他,他已想不起如何抵制
和反擊。
    司馬光沒有領旨謝恩,他沉默著,心存感激與愴楚。感激於太皇太后對自己的信任,
愴楚於國難當前自己雖有以天下為己任之志,但「骸骨懼瘁」的身軀已不堪驅使了。他
抬頭望著面含微笑、神情從容的太皇太后,不知說什麼是好。
    太皇太后發出諭旨:
    「門下侍郎司馬光,廣開言路、下詔求諫之舉,皇上就委付大先生全權處置了。」
    司馬光拱手謝辭:
    「稟奏太皇太后陛下,臣贏老抱疾,命薄西山,時日無幾,確已無力承擔門下侍郎
之重任。且十五年遠離朝廷,已疏隔於內政邊情,臣不敢貪圖暮夕之清閒,是怕荒誤太
皇太后『革故鼎新』之偉業啊!計之長遠,請太皇太后陛下遴選忠懇年輕之士,教而驅
之,任而使之。臣言出至誠,不敢有欺,謝辭門下侍郎之詔,乞請放歸陳州。」
    太皇太后驚訝無語。
    蔡確魂歸正位,凝目注視著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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