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五

    汴京﹒大內皇宮廷和殿
    罷廢「新法」之爭﹒司馬光演出了他
    晚年最輝煌的一幕﹒章惇淚灑延和殿

    司馬光三辭門下侍郎職位的舉動,使朝廷群臣驚訝,使京都黎庶心慌,更使太皇太
後寢食不安:司馬光的態度是真誠的,思慮是周致的,讓一位兩次中風、舉止不便、骸
骨懼瘁的老人駕轅拉車,於心不忍啊!可遍視朝野臣子,權衡各方需要、各方影響及兵、
民、農、商、士、學之望,找不到第二個司馬光!
    在二十多天的相持中,「春官居」翠月樓熱鬧起來,朋友們走馬燈似地川流不息,
規勸司馬光「勿再謝辭」、「勿負皇恩」、「勿失民望」,司馬光也在「心志抱負」和
「贏者抱疾」的矛盾中心神煎熬,日見消瘦。
    宦侍梁惟簡知司馬光事兄甚恭,便與司馬康、范祖禹商議,從陝州夏縣諫水老家接
來了年已八十歲的司馬旦;
    五月二十六日午後,梁惟簡來到「春官居」,向司馬旦恭致問候之後,便笑呵呵致
語司馬光:
    「司馬公,二十天來,梁惟簡三顧『春官居』,這是第四次了,今有太皇太后親筆
手書致司馬公,請公自覽。梁惟簡這就告辭了。」說罷,扔下「手書」而離去。
    司馬光惶恐萬狀,挽留梁惟簡不及,心情沉重不安,急忙打開「手書」閱覽:

      ……先帝新棄天下,天子幼沖,此何時而君辭位耶!君實不助,朝
    廷何倚……

    司馬光恭覽完畢,神情愴然,這是詔令,這是希求,這是責怪,這是賓朋之音,這
是無法抗拒皇恩聖旨啊,他轉呈「手書」於司馬旦請示:
    「事已至此,弟心神迷亂,當何去何從?乞兄教之。」
    司馬旦覽「手書」後而低語:
    「皇恩浩蕩,亙古少有,汝平生誦堯舜之道,思致其君,今時可而違,非進退之正
也。君實,汝有何難而不決耶?」
    「骸骨懼瘁,不堪驅使……」
    「以身許國可也。」
    「朝政之弊,積重難返,身似秋風黃葉,難有作為,徒負皇恩……」
    「不誘於譽,不恐於誹,竭盡心力而耕耘,收穫豐寡,俟天命可也。」
    「革故鼎新之舉,勢必罪及介甫,弟心惶惶,結縛愁腸啊……」
    「君子交有義,不必常相從。你放開腳步,走自己的路吧,王安石,非凡俗之人,
你多慮了。」
    司馬光持「手書」面闕謝恩:
    「太皇太后陛下,臣司馬光將順民心、合君意,拚力而為,榮辱不懼,鞠躬盡瘁。
以死報陛下知遇之恩!『革故鼎新』壯舉,當從『求諫詔書』開始……」

    《求諫詔書》的修改和重新頒行,氣勢不凡地烘托了司馬光復出的聲威。朝廷對太
府少卿宋彭年、水部員外郎王鄂因諫言「犯非其分」冤案的公開平反,春雷震動般地抬
高了司馬光「老而彌堅」的權威。司馬光受權主管的「廣開言路」,迅速地在朝廷和京
外二十三道的州府縣衙展開,形成了揭露「變法」十七年來種種缺失弊端的風暴,其規
模之大、範圍之廣、勢頭之猛、影響之深,遠遠超過了十七年前王安石「變法」的「氣
勢澎湃」。歷史上一切交替反覆的變革,後者對前者的否定和清算,都是無所不用其極
的,朝廷百官似乎在一夜之間改變了認識和信仰,日以百計彈劾王安石及其變法者的奏
表卷地而起,成了大內皇宮唯一的聲音。京外諸道的州官縣吏,也都聞風而動,軍州驛
站晝夜不停地傳送「實封直言朝政闕失、民間疾苦奏章」。特別是竟有村野農叟耕夫一
百五十余人,手持「青苗、保甲不便」奏表,從四面八方來到京都投訴,把「廣開言路」
弄得熱鬧至極,也把司馬光推到了朝野「高山仰止」的境地。戰爭和內爭的日子太長了,
黎庶都需要一個能使天下安定的人物,司馬光成了這種需要的偶像。
    司馬光畢竟是高明的政治家,為防止風暴般的「廣開言路」毀及皇權的神聖,也為
了松弛一下朝臣們繃得過緊的心弦,他不失時機地控制了這場「風暴」的吹襲。
    六月二十八日,崇政殿舉行午朝,群臣畢集,主要內容是廷議一個月來的「廣開言
路」情況。這個「午朝」,也許含有為司馬光「平反」的意思,連十歲的皇帝趙煦也著
袍頂冠坐上了御椅。十五年來不曾在延和殿露面的司馬光今天露面了,群臣們都想從這
位掀起「廣開言路」風暴的新任門下侍郎的言談話語中,探知今後朝政的走向,弄清這
場「風暴」將刮出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尚書右丞李清臣是支持司馬光的,他此時情緒高
昂,心情緊張,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左相蔡確、右相韓縝、知樞密院事章惇、中書侍郎張
璪等人。這些反對「廣開言路」、已被「廣開言路」彈劾的宰執大臣一個個面色陰沉,
目光兇冷,似乎已咬緊牙根,要從司馬光廷議「廣開言路」話語中,抓取疏漏和缺失,
以便伺機反擊。崇政殿裡此刻已是一片寂靜。
    太皇太后主持了今天的午朝,她首先贊揚了司馬光「忠於臣道,十五年甘於寂寞,
忠君忠國,老而彌堅」,繼而談了「廣開言路」、「下詔求諫」的一般情況,為司馬光
敲響了上場鑼鼓。
    司馬光步履艱難地走出群臣之列,在群臣們鴉雀無聲的等待中,張開了十五年來默
而不談朝政的嘴巴,神情平和地講出了他對「變法」十七年功過是非的見解:
    「……先帝聰明睿智,勵精圖治,思用賢輔以致太平,委而任之,言行計從,人莫
能間,雖周成王之任周公,齊桓公之任管仲,燕昭王之任樂毅,蜀先帝之任諸葛亮,殆
不能及。斯不世出之英主,曠千載而難逢者也。」
    司馬光一開口,就確定了神宗皇帝趙頊勵精圖治的「天縱英明」和高於周成王、齊
桓公、燕昭王、蜀主劉備的「英主地位」,也就是空泛地肯定了「變法」的必需,肯定
了群臣們先後參與「變法」的這段歷史。崇政殿的緊張氣氛緩和了一些。太皇太后臉上
露出了笑容:司馬光為「廣開言路」中那些五花八門的彈劾奏章的處理劃出了一條重要
的界線,比蔡確高明多了。尚書右丞李清臣和大多數朝臣唧唧喳喳的議論聲起,反映了
對司馬光言論的贊同。蔡確、張璪、韓縝早已被一個月來的「廣開言路」風暴吹懵了頭,
此刻突覺心頭一陣寬適,輕輕舒了一口氣。章惇卻更加擰緊了眉頭:老奸巨猾,司馬光
果然慮事精細啊!一出手就舉起了維護神宗皇帝的旗幟,師出有名了。
    司馬光話頭一轉,情緒隨著激昂起來,把討伐的矛頭指向了「變法」的倡導者:
    「不幸所委之人,於人情物理多不知曉,不足以仰副聖志,又足已自是,謂古今之
人,皆莫己如。不知擇祖宗之令典,合天下之嘉謀,以啟迪清衷,佐佑鴻業,而多以己
意輕改舊章,謂之新法。其人意所欲為,人主不能奪,天下莫能移,與之同者,援引登
青雲,與其異者,擯斥沉溝壑,專欲遂其狠心,不顧國家大體……」
    這分明是不點名地對王安石的聲討,也是不點名地對朝廷一些重臣的抨擊。三省六
部的重臣們都低下了頭,因「變法」而「登青雲」者惶惶不安。司馬光似乎察覺了這些
人的心境,便把抨擊的矛頭指向制定新法的少數重臣:
    「人之常情,誰不愛富貴而畏刑禍?於是縉紳大夫,望風承流,競獻策劃,務為技
巧,捨是取非,興害除利,名為愛民,其實病民,名為益國,其實傷國,作青苗、免役、
市易、賒貸等法,以聚斂相尚,以苛刻相驅,生此厲階,迄今為梗。又有邊鄙之臣,行
險僥倖,輕動干戈,深入敵境,使兵夫數十萬暴骸於曠野。又有生事之臣建議置保甲、
戶馬以資軍備,變茶鹽、鐵冶等法,增家業侵街商稅等錢,以供軍需,遂使九土之民,
失業窮困,如在湯火。此皆群臣躁於進取,誤惑先帝,使利歸於身,怨歸於上……」
    崇政殿裡鴉雀無聲。司馬光提高聲調,說出了他這篇講話中的最強音:
    「太皇太后陛下和皇帝陛下,高瞻遠矚,明斷施恩,罷修城役夫,撤巡邏之卒,止
御前造作,斥退近習之無狀者,戒飾有司奉法失當過為繁擾者,罷貨物場及所養戶馬,
又寬保馬年限。凡此福民之舉,四方之人,無不鼓舞,聖德傳佈,一日千里,頌歎之聲,
如出一口,為我輩人臣示以範例。今後之計:我輩身為人臣當繼承神宗皇帝『勵精求治』
之初衷,革故鼎新,強國富民,中興大業。新法之害民傷國者,去之!新法之便民益國
者,存之!以愛民為心,其民必富;以益國為本,其國必強!」
    這是司馬光「革故鼎新」的宣言書,他確定了罷廢「熙寧新法」的基調。大多數群
臣以「太皇太后萬歲」、「皇帝萬歲」的歡呼聲,表達了對司馬光的支持。
    這是司馬光「革故鼎新」策略的巧妙運用,他舉起繼承神宗皇帝趙頊大志初衷的旗
幟,不點名地抨擊了王安石的「變法」,解脫了朝廷百官,贏得了人們的好感,爭取了
人心。
    這也是司馬光「革故鼎新」的一次動員,他供奉太皇太后為主帥,用堅定不移的氣
概鼓舞支持者,主宰著朝政的進展。
    崇政殿的這次午朝,給了司馬光超越一切臣子的權力,如同十七年前王安石凌駕於
二府、三司一樣,左相、右相靠邊了,當年群臣「以介甫馬頭是瞻」的情狀,今日變成
了群臣「以君實馬頭是瞻」。歷史轉了一個圈子,時代的角色換了地位。
    章惇開始了悄悄的思索,對司馬光的「宣言書」提出了懷疑:否定「變法」也是繼
承神宗皇帝的「大志初衷」嗎?否定王安石的一切真是別無所圖嗎?「新法便民益國者,
存之」,空洞的高調,騙人的伎倆!這樣的「革故鼎新」不就是「舊制還魂」嗎?章惇
悄悄的思索變成了悄悄的串連,一股反對司馬光的力量也在悄悄地集結,蔡確、張璪、
韓縝和京東轉運使吳居厚都向章惇靠攏了……
    司馬光有著把握政治風雲的敏感,而且諸通官吏與政情的血肉關係。「崇政殿午朝」
之後,他便對朝廷現實的力量對比作了精細的分析,並從王安石「變法」興衰過程中吸
取了切實的教訓:介甫之失,不唯失之於操術過急,亦失之於用人不當,任何完美無缺
的方略,離開德才兼備的官吏,都是一紙空文。他本是「腳踏實地」之人,又知審官院
多年,有著豐富的知人用人經驗。為了推進「革故鼎新」,也為了改變自己在朝廷中
「忌者甚眾,置身其間,如黃葉在裂風中」的艱危處境,便借呂公著由揚州入京奏事,
太皇太后徵詢意見之機,按照自己的「吏治觀」,把一份「任賢任能」的名單上呈於太
皇太后:

      ……陛下推心於臣,俾擇多士。竊見劉摯公忠剛正,始終不變;趙彥
    若博學有父風,內行修飭;傅堯俞清立安恬,滯淹歲久;范純仁臨事明敏,
    不畏強禦;唐淑問行己有恥,難進易退;范祖離溫良端厚,修身無缺。此
    六人者,皆素所熟知,若使之或處台諫,或侍講讀,必有裨益。徐如呂大
    防、王存、李常、孫覺、胡宗愈、韓宗道、梁燾、趙君錫、王巖叟、晏知
    止、范純禮、蘇軾、蘇轍、朱光庭,或以行義,或以文學,皆為眾所推,
    伏望陛下記其名姓,各隨器能,臨時任使。至文彥博、呂公著、馮京、孫
    固、韓維等,皆國之老成,可以倚信,亦令各舉所知,庶幾可以參考異同,
    無所遺逸……

    司馬光所薦舉的這二十五人,多為王安石「變法」中的被貶逐者,其個人才智,皆
為當時俊彥。太皇太后納司馬光所薦,召被貶逐者入京,委呂公著為尚書左丞,委范純
禮(范仲淹第三子)為吏部郎中,委孫覺為侍講,委朱光庭為左正言,委王巖叟為監察
御史。其余皆暫居諫院、御史台。
    這些被貶逐者的重返京都,立即改變了朝廷裡的力量對比。這是一群受過委屈、受
過苦難的受迫害者,積怨在胸,不吐不快。皇帝趙頊死了,王安石、呂惠卿、曾布、呂
嘉問離開朝廷了,他們找不到昔日的冤家對頭,便把幾年、十幾年來憋在心中的怨氣向
現時居於官位的人們撒去。他們蔑視一切權威,蔑視「變法」十七年來的一切,也蔑視
司馬光苦心詣意的籌劃。王巖叟聲稱「青苗實國民之本,須盡罷去」,朱光庭叫喊「均
輸富商害國,當盡罷廢」,晏知止認為「王安石余孽皆貪黷之人,除惡務盡」,梁燾竟
然使氣:「三省六部官員,皆當貶逐」。黨同伐異之聲勢甚於十七年前王安石「變法」
時的朝臣大換班。這種震盪朝廷的風雨雷電,壯大著司馬光的聲勢,也把一些心存不滿
的朝臣推向章惇、蔡確、張璪、韓縝、吳居厚一邊,朝廷裡的一場新的紛爭在醞釀著。
    但司馬光沒有被支持者的狂熱所迷惑,也沒有受朋友們的狹腸報復所左右,冷靜地
完善著他「革故鼎新」的籌劃。他看得清楚,青苗法、均輸法、市易法、農田水利法、
方田均稅法、免行法,實際上已名存實亡,在許多地區已停止施行,且涉及廣大農村,
一時難以弄清真實情況,即使在王安石執政時期,這些新法的成敗利鈍,也是一本說不
清的糊塗帳,短時期內難見「革故鼎新」之成效。而保甲法、募役法、將兵法,完全是
朝廷法令的產物,也是府縣政權的根本,迅速罷廢,則震動全盤;罷廢遲緩,則政令難
通。他決定先在保甲、募役、將兵三事上開刀,以收立竿見影之效。遂上書於太皇太后:

      臣觀今日公私耗竭,遠近疲弊,其原大概出於用兵,大行皇帝以幽薊
    雲朔淪於契丹、靈夏河西專於拓拔,交趾日南制於李氏,深用為恥,慨然
    有征代開拓之志。於是邊鄙武夫,自謂衛、霍不死;白面書生,自謂良、
    平更生;聚斂之臣手君拾財利,自謂桑、孔復出,相與誘惑先帝。於是制
    提舉官,強配青苗,多收免役,以聚貨錢,又驅吠畝之人為保甲,使拾禾
    耜習弓手。又置都作院,多造器甲,又養保馬,使賣耕牛、市駔駿,而農
    民始愁苦矣。部分諸軍,無問邊州內地,各置將官,捨祖宗教閱舊制,竟
    為新奇,朝哺上場,早為休息,而士卒始怨嗟矣……今吏民上封事者千有
    余章,未有不及此數事者,而猶因循不知改轍。議者謂革弊不可倉卒,當
    徐徐有漸,此何異使醫治疾而勿使遽愈,且勿除其根源使盡也。保甲、募
    役、將兵三事,當為病民傷國有害無益者,當明令罷廢……

    奏表上,太皇太后覽後大喜,拍案稱讚:
    「司馬光思慮深沉,抓住盡罷度新法的要害矣。當公諸於群臣,以張『革故鼎新』
之威!」
    於是,一場紛爭發生了:
    十月十六日,早朝,照例在延和殿舉行,群臣照例應卯而至。司馬光、呂公著、李
清臣依然是神情肅穆。蔡確、韓縝、章惇、張璪依然是無精打采。三省、六部、諫院、
御史台的官員已明顯地分為兩派,都是個個激憤、目光森冷。五十三歲的太皇太后,在
宦侍梁惟簡的喝道唱引聲中走進延和殿。
    太皇太后今日著淺黃寬袍博帶,頭頁兩層垂玉珠花,神態莊穆,眉宇間閃動著勃勃
豪氣。
    早朝開始,照例是太皇太后那幾句「詢政於臣下」的開場白:
    「諸卿辛勞政務,若有所思,可舒懷奏聞。」
    緊張氣氛中,人們似乎都慎於言行。三省、六部、諫院、御史台的官員都看著宰執
大臣的舉止,宰執大臣們此刻又各有所懷。章惇等人原本就無事可奏,現時全心戒備地
等待著司馬光等人的發言。呂公著、李清臣不願奏請別的事務,怕干擾今天早朝的主旨。
司馬光雖已奉旨於今日早朝申述罷廢保甲法、募役法、將兵法的理由,但總不能一開幕
就主演獨唱。群臣各懷心機,造成了早朝一開始就是長時間的沉默,冷落了高高在上的
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似乎對今天的早朝估計不足,長時間的沉默使她有點慌神,一時顯得焦急
無措。司馬光被迫跨步出列,跪倒在御案前,拱手稟奏:
    「臣門下侍郎司馬光,有一事奏請太皇太后陛下。」
    太皇太后從冷落中解脫了,高興地說;
    「司馬大先生請講。」
    司馬光叩頭站起:
    「太皇太后陛下明鑒。陛下頒詔求諫,四方吏民言新法不便者千有余章,農民王嗇
等人實封訴疾苦者一百五十道。農民訴奏,決非政見所驅,實為苦情難耐。竊惟農繭者,
天下衣食之源,人之所以仰生也,是以聖主重之。竊聞太宗皇帝嘗游金明池,召田婦數
十人於殿上,賜席坐,問以民間疾苦,勞之以帛。太宗皇帝興於側微,民間事因無不知,
所以然者,恐富貴而忘之故也。真宗皇帝乳母秦國夫人劉氏,本農家也,喜言農家之事,
真宗皇帝自幼聞之,及踐大位,成平,景德之治,為有宋隆平之極,《景德農田敕》,
至今稱為精當。若非陛下大開言路,使畎畝之民皆得上封事。則此曹疾苦,何由有萬分
之一得達於天命!
    「保甲法的施行,民間不勝其苦。兵出民間,雖雲古法,然古者八百家才出甲士三
人、步卒七十二人,閒民甚多,三時務農,一時講武,不妨稼穡。自司馬以上,皆選賢
士大夫為之,無浸漁之患,故卒乘輯睦,動則有功。今籍鄉村之民,二丁取一以為保甲,
授以弓弩,教之戰陣,是農民半為兵也。三四年來,又令三路置都教場,無問四時,每
五日一教,特置使者比監司,專切提舉,州縣不得關預。每一丁教閱,一丁供送,雖雲
五日,而保、正長以泥棚、除草為名,聚之教場,得賂則縱,否則留之。是三路耕耘收
獲稼稻之事,幾盡廢也……
    「募役之法,其害有五:舊日上戶充役有所陪備,然年滿之後卻得休息,今則年年
出錢,錢數多於往日陪備者,其害一也;舊日下戶原不充役,今來一例出錢,其害二也;
舊日所差皆土著良民,今召募四方浮浪之人,作公人則曲法受贓,主官物則侵欺盜用,
一旦事發,挈家亡去,其害三也;農民所有,不過谷帛與力,今日我不用汝力,輸我錢,
我自雇人,若遇兇年,則不免賣莊田、牛具、桑朽以求錢納官,其害四也;提舉常平司
惟務多斂役錢,廣積寬剩,希求進用,其害五也……
    「將兵之法,雖雲『挑選武藝高強,諳熟戰陣者充任』,但在實施中,皆為宮廷供
茶灑掃之輩,兒戲戰場,恃寵專橫,不知用將,不知愛兵,『靈州之失』、『永樂之敗』
已使將校士卒寒心矣……
    「保甲、募役、將兵三事,乃病民傷國之法,乞陛下明令罷廢,以解民苦。為監察
聖詔切實實施,乞除范純仁為左諫議大夫,唐淑間為左司諫,朱光庭為左正言,蘇轍為
右司諫,范祖禹為右正言……」
    司馬光所談保甲法、免役法、將兵法的危害,多采用農叟耕夫妻狀之所述,縱然有
片面之嫌,但具體,真實,生動,有著強烈的感染力,群臣都聚精會神的靜聽著,包括
蔡確、韓縝、章惇、張璪等人。支持司馬光的朝臣們已準備在司馬光稟奏結束之後,以
高揚的「太皇太后萬歲」的歡呼聲表示贊同。太皇太后,也準備在司馬光稟奏完畢之後,
立即予以高聲恩准。
    司馬光以其慷慨激昂的聲音結束了他的奏請,在其支持者正要張口歡呼的剎那間,
知樞密院事章惇卻搶先站起,拱手出屍:
    「稟奏太皇太后陛下,臣知樞密院事章惇有事稟奏。」
    太皇太后正欲恩准司馬光奏請的「諭旨」被堵在嘴邊,她遲疑片刻,驚詫地望著章
惇說:
    「容卿稟奏。」
    章惇並不慌張,他一開口,並未直接維護「新法」,而是向司馬光「薦舉諫官」的
疏漏處提出質詢:
    「稟奏太皇太后,台諫之職,在於糾繩執政之不法。司馬光以范純仁為左諫議大夫,
以范祖禹為右正言之奏舉,恐非相宜。」
    這是向司馬光的公開挑戰。太皇太后感到意外:
    「噢?」
    章惇從容談起:
    「按照朝制,諫官皆令兩制以上奏舉,然後由宰執進擬。請問左相蔡確大人,右相
韓縝大人,司馬大先生奏舉范純仁等五人任諫職之事,你們事先知道嗎?」
    蔡確跨步出列:
    「我事先聞所未聞。」
    韓縝亦跨步出列:
    「我事先亦不知。」
    章惇微微一笑:
    「如此說來,司馬大先生身為門下侍郎,雖在『廣開言路』上享有太皇太后陛下委
托的全權,但在奏舉諫官上卻是有些侵慢朝制了。」
    呂公著情急出列反駁:
    「難道門下侍郎就無權奏舉諫官嗎?」
    章惇厲聲回答:
    「有。奏舉別人可以,奏舉范純仁、范祖禹則不可!祖宗之法有律:執政初除,親
戚及所舉之人現為台諫者皆徙他官。司馬大先生現為門下侍郎、副宰相,居執政之列,
而眾所周知,范祖禹佐司馬大先生修著《資治通鑒》,相處十七年之久,為大先生門下
高徒,且以『老師』恭稱;范純仁乃司馬大先生之密友,二十年前,亦為司馬大先生薦
舉入朝。如此奏舉相近相親之人為諫官,實屬違背祖宗法制之舉。」
    群臣都傻眼了。章惇以朝制祖宗法度為據,其言論無懈可擊。」呂公著心裡狠狠地
詛咒著:王安石調教之徒,皆伶牙俐齒啊!
    章惇緊接著一放一收,逼向司馬光和太皇太后:
    「當然,司馬大先生公忠天下,朝野皆知,此舉未必出於私心私誼。萬一他日奸佞
執政,援此為例,安插親信心腹於台諫,朝廷又將如何?乞太皇太后深思明斷。」
    太皇太后垂簾聽政半年多來,根本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戰陣,心裡早就慌亂,而且章
惇言之有理,也不能蠻橫阻止,她把希望寄托在司馬光身上:
    「司馬大先生,對知樞密院事章卿的質疑,你也可作申辯。」
    群臣都把目光投向司馬光。
    司馬光神情坦然,從容拱手回答:
    「稟奏太皇太后陛下,殿前議事,所見相左而相論,原屬正常。臣願聽章惇大人的
高論批駁,只嫌其少,不嫌其多。」
    司馬光冷靜地藉詞退卻,太皇太后心裡失去依靠,一時語塞而窘。章惇立即抓住時
機逼了過來:
    「稟奏太皇太后陛下,司馬大先生虛懷若谷,向臣開了言路,臣尚有一事不解,僅
求教於司馬大先生。孔子曰:『三年無改放父之道。』這句話並不難解,即孝子居喪,
志存父在之道。司馬大先生乃當代人表,朝臣典範,事君以禮,侍兄如父,譽滿天下,
何其在今天反其道而行之。執政不及五月,便急於罷廢大行皇帝親自制定的法度,不知
居心何在?洩心中之憤耶?瀉積年之怨耶?伸未展之志耶?報貶逐之仇耶?司馬大先生
如此倒行逆施,難道就不怕違背皇帝陛下以孝治天下的大德嗎?」
    司馬光仍沉默不語。
    中書侍郎張璪立即響應,悲聲而號:
    「司馬光,外附忠貞之名,內懷莫測之心,執政伊始,即變更大行皇帝之法度。司
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左相蔡確亦響應跪奏於御案前:
    「稟奏太皇太后陛下,國喪以來,太皇太后陛下和皇帝陛下,收技當世之耆老以陪
輔王室,蠲省有司之煩碎以慰安民心,嚴邊備以杜強鄰之窺覦,走軺傳以察遠方之疲瘵,
明法令之美意以揚先帝之惠澤,厲公平之大道以合眾志之異同,天下歸心,黎庶歡愉,
清平之治,即將顯現。今司馬大先生無端又啟釁端,名為匡正新法之缺失,實則訕謗先
帝以抱怨。臣為左相,憂朝廷紛爭之再起……」
    太皇太后已不知所措。
    司馬光仍沉默不語。
    張璪形同罵街的吶喊和蔡確的煽動,果然使一部分居於中間的臣子向章惇靠了靠,
開封府推官張商英發出了貌似調解的悲歎聲:
    「『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古之常禮,孝之必然,今大行皇帝屍骨未寒,奈何匆促
而輕議變更法度。」
    章惇十分機敏,立即抓住有利於自己的形勢,直接抨擊司馬光的核心論點:
    「司馬大先生方才滔滔大論的根本,是罷廢保甲法、募役法和將兵法。這三項新法,
事關京外州、道軍政大權,使司馬大先生極感堵心,欲先行罷廢而後快,操刀之準、之
狠、之快,令人佩服。保甲法、將兵法功過如何?我也心中無數,姑依司馬大先生之說。
可募役法的利害究竟如何?司馬大先生的高論未」必全然正確,你可以概括為『其害有
五』,別人也可以概括為『其利有十』,天下任何法度均有利害,利多害少即為善法。
募役法乃大行皇帝與王安石思慮兩年而創製,其意深焉……」
    近日剛剛召回京都的劉摯怒吼出列,打斷了章惇的奏言,戟指章惇而吼:
    「章惇挑薄險悍,漁事王安石,以邊事欺罔朝廷,遂得進用;及王安石補外,又傾
附呂惠卿,夤緣而至執政;復為蔡確所引,以至今日。自太皇太后陛下和皇帝陛下進用
司馬光以來,章惇懷恨在心,便與蔡確結為朋黨,放肆強悍,凌侮沮害群臣。章惇不罷,
朝廷不寧!」
    王巖叟亦出列奏言:
    「章惇攀王安石而出,讒欺狼戾,承襲王安石桀騖不臣之惡習,竟於殿前質問太皇
太后陛下批除諫官事,語涉輕侮,是以不欲威在人主也。乞行黜去。」
    延和殿亂了,罷廢新法的爭論變成了罷廢章惇的聲討。章惇則毫無驚慌,一切似在
意料之中,面對著越來越激烈地攻擊和彈劾昂首大笑:
    「這就是司馬大先生倡導的『廣開言路』嗎?章惇勢孤,但決不屈服於勢之壓迫。」
    司馬光不再沉默,應著章惇的笑聲轉過身來,神情從容,話語堅定:
    「司馬光從不倚勢壓人,也從不因薄慢侮辱而自屈。章惇大人所論,光願以理回
答。」
    延和殿亂哄哄的騷動終止了,支持者和反對者都靜了下來,望著這位齒發無幾的老
人。
    司馬光的聲音仍是平和的:
    「募役法的功過利害,光以民心為倚是從,章惇大人以為此法利大於害,可詳加議
論,今日不必匆忙結論而定其取捨。
    「『三年無改於父道』之論自然是正確的,先帝之法,其善者雖百世不可變也。若
王安石、呂惠卿等所建、為天下害、非先帝本意者,改之當如救焚拯溺,猶恐不及。昔
漢文帝除向刑,斬右趾者棄市,答五百者多死,景帝元年即改之。武帝作鹽鐵、榷酤、
均輸算法,昭帝罷之。唐代宗縱宦官求賂遺,置客省,拘滯四方之人,德宗立末三月罷
之。德宗晚年為宮市,五坊小兒暴橫,鹽鐵月進羨餘,順帝即位罷之。當時悅愉,後世
稱頌,未有或非之者也,朝廷當此解兆民倒懸、救國家累卵之際,豈能俟三年然後改之?
況令軍國大事,太皇太后權同處分,是乃以母改子,非子改父也。
    「奏舉諫官之事,當遵朝制、祖宗法度而行,司馬光決不例外。范純仁臨事明敏,
不畏強禦;范祖禹溫良端厚,修身無缺。此二人職作台諫,誠協眾望,不可因司馬光一
人之故而妨礙賢者進路。司馬光願辭門下侍郎之位致仕閒居……」
    司馬光在「募役法』上心跡坦蕩的退讓,顯示了司馬光長者之風,出乎於群臣之意
料,連章惇的支持者也瞠目結舌。
    司馬光在「三年無改於父道」的關鍵爭論上,承認了傳統倫理道德的權威,卻大膽
地沖破了傳統倫理道德的藩籬。他和王安石一樣,不為聖人之言所羈絆,只是比王安石
溫和婉轉,顯示了異於王安石的恭順。
    司馬光在「奏舉諫官」一事上的知錯必改,又與王安石不同。誰都知道,此時的朝
廷離不了司馬光,但誰都感覺到,司馬光已承認了自己言論上的疏漏和過失。柔克剛啊!
    章惇驚訝於司馬光的平靜和回答質問的坦直,突然對這位「贏老抱疾」、棉裡藏針
的「陝西子」產生了敬畏。在蔡確、韓縝、張璪和一群支持者的沉默不語中,章惇品味
著這場水火爭論的結果:誰也沒有勝利,可誰也沒有失敗……
    章惇的思索未了,太皇太后的諭旨響起:
    「詔:唐淑間為左司諫,朱光庭為左正言,蘇轍為右司諫,范純仁為天章閣待制,
范祖禹為著作佐郎。保甲法、將兵法從B陽起罷廢。」
    群臣伏地歡呼。
    章惇也僕伏於地,心裡滾動著一股絞心的酸楚:還是司馬光勝了,新法終於毀在這
位骸骨懼瘁的老人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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