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汴京
蘇軾危跡粗安,驚魂未返﹒「登州海市」
的瑰麗奇觀,饗他以青雲直上之兆﹒「梅
花棚」的枯草掩墟,使他心神顫栗﹒
元豐八年二月中旬,年已五十歲的蘇軾,拖家帶口,踏著漫漫貶途,經由泅州北上
汝州,行至南都商丘,接到了皇帝趙頊「准蘇軾所請,常州居住」的詔令,他退隱之心
稍定,不勝喜悅,吟著「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
鳥亦欣然」的詩句返身南下。歸舟行至清江,聽到皇帝趙頊駕崩的噩耗,他心境至頹,
遺制成服,遙望北天,潸然淚下。十五年的貶逐流離,雖然是「輕舟短棹任橫斜」,但
對「勵精圖治」的皇帝趙頊,還是有感情的。「無狀罪廢,眾人之死,而先帝獨哀之。
而今而後,誰復出我於溝壑者?歸耕沒齒而已矣!」王閏之、王朝雲自然知道今後生活
的險惡,理解蘇軾心中之所憂,失去皇帝的庇佑,「烏台詩案」的陰影又蒙上了心頭。
兒子蘇追年已十五歲,蘇過年已十三歲,都到了懂事的年齡,對「放歸常州」以後的生
活,已不再議論。憂滿歸舟啊!
舟船過靈璧、越揚州,蘇軾一直在關切著朝廷的變化,但山高雲遠,訊音緲無,朝
廷宰執大臣王珪、蔡確、張璪等人的身影卻時時閃現在他的心頭,這些昔日的冤家對頭
如果繼續執政掌權,常州就難以久住,只怕又要飄泊流離。十五年顛沛流離中所企盼的
「買田陽羨,誓畢此生」的閒適生活,原是孤獨哀絕中的避世需要。佛門的寧靜,道觀
的疏闊,儒家的「捨之則藏」,似乎都驀然消失,隨流而去。
五月二十七日,蘇軾拖家帶口行至常州,在朋友錢濟明的幫助下,房舍剛剛覓得,
「謝上表」剛剛發出,常州府衙信使急促的馬蹄聲驅散了蘇軾兩個月來「心系闕門」的
焦慮迷惘。六月五日,他接到朝廷「復朝奉郎起知登州軍州事」的詔令,並得知十歲的
皇子趙煦即了皇位,太皇太后權同處分軍國大事,司馬光已至京都。他高興,他欣慰,
他感念,他熱淚滂沱:「烏台詩案」後的六年間,被貶逐、閒置、管束,頂著「訕諷朝
廷」的罪名,失去了人的尊嚴和自由,現時,「收召魂魄,復為平人。洗濯瑕疵,盡還
舊物」,總算恢復了知州的職務,還了自己一個清白。王閏之欣喜淚流,忙著烹魚宰鴨;
王朝雲愁容盡消,弄琴吟歌以賀。蘇迨打來清酒。蘇過采來野花,連屋簷下的雀兒也叫
個不停。「野花啼鳥亦欣然」的歡樂,真的騰起在這草捨茅屋了。蘇軾被一個新時期的
曙光朝霞照映得惶恐涕零,他舉酒面北而祝禱:
「先帝全臣於眾怒必死之中,陛下起臣於散宮永棄之地。沒身難報,碎首為期
啊……」
六月中旬,蘇軾懷著「自驚縲紲之余,忽有民社之寄」的喜悅,告別常州,取道揚
州、楚州、海州、密州而北上登州。過海州占山亭,他吟出了「尚父提封海岱間,南征
惟到穆陵關。誰知海上詩狂客,佔得膠西一半山」的詩句,舒發著內心的歡悅。過密州
超然台,他停車矚仰,淚灑杞菊荒圃,親自操琴,彈唱出「十年不赴竹馬約,扁舟獨與
漁蓑間。重來父老喜我在,扶挈老幼相遮攀」的詩句,抒發著故地重游的感慨。十月十
五日,他到了登州府治地蓬萊城。
登州雖屬小郡,但蓬萊卻是一座名城,北臨大海,煙波浩渺,古代傳說的「蓬萊神
山」為這座小城塗上了神秘的色彩;唐代置縣,使這座神秘的小城成了現實中的仙境;
宋代治平年間修建的蓬萊閣,以其富麗堂皇的燦爛,為遠古的神話增添祭祖的香火;城
西的海神廟,城南的亞父(范增)家和千佛山,點綴了這座小城久遠的歷史;特別是天
下奇觀「登州海市」,以其海空特有的。「群仙出沒」、「浮世萬象」、「貝闕珠宮」、
「車水馬龍」、「重樓翠阜」使這座小城令萬人神往。
十月十六日,蘇軾微服騎馬而出,走訪漁村,問農草捨,謁識府治民風,體察城鄉
民情。青春可追,他要補償六年散官無為的損失。余暉當惜,他要為登州黎庶做幾件實
事。四天走訪使他激烈於懷,哀黎庶之貧困,感習俗之淳樸。十月二十日,他回到家裡,
進門急呼:
「季璋展紙,子霞磨墨!」
王閏之驚詫:
「幾日不見,子瞻何青春煥發……」
蘇軾捋鬚而語:
「幾日走訪,感慨良多!民在水火,我不能無動於衷於民言珠玉,我當上達於朝
廷。」
王朝雲以蘇軾在密州所作詩句戲趣:
「此乃『夢裡青春可得追,欲將詩句伴余暉』啊!」
蘇軾大笑,在妻妾展紙磨墨的侍奉下,挽袖提筆,疾書《登州謝上表》。
……寵命過優,訓詞尤厚,非臣愚蠢,所克承當。臣所領州,下臨漲
海,人淳事簡,地瘠民貧。入境問農,首見父老。載白扶杖,爭來馬前,
皆雲:「枯朽之余,死亡無日,雖在田野,亦有識知。恭聞聖母至明而慈,
嗣皇至仁而孝,每下號令,人皆涕流,願忍垂死之年,以待維新之政」。
言雖甚拙,意則可知……伏惟太皇太后陛下,以任姒之位,行堯舜之仁,
勤邦儉家,永為百王之令典;時使薄斂,故得萬國之歡心。豈煩爝火之微,
更助日月之照。但知奉法,不敢求名……
蘇軾寫的「謝上表」尚不及發出,朝廷的又一道詔令到了登州,他打開一看,「詔
知登州蘇軾,以禮部郎中召回京都」幾個字映入眼簾。青雲節節,詔令頻頻,恩寵有加,
他一時愣住了。道路有聞,司馬君實至京,遭宰執大臣蔡確、韓縝、張璪、章惇等人的
排擠,步步荊棘,處境艱危,已有離去之意。此「詔令」吉耶?兇耶?朝廷宰執大臣蔡
確、張璪的身影立即浮於心頭,他一顆耗血於多難的心驟然茫然生疑,傳「詔令」而示
妻妾,一時默然。
王閏之看完「詔令」,亦生疑惑:好事難多,樂極生悲!她的猜度與丈夫的疑慮相
同:
「子瞻,現時朝廷紛爭又起,左相是蔡確,右相是韓縝,韓縝為人雖不知,蔡確我
們卻是領教過的。如此思寵有加,頗為離奇。我們來登州方五日,論政績,尚無絲毫建
樹……」
王朝雲看過「詔令」,默然不語,她也在暗暗地猜度著:司馬君實現任門下侍郎,
勢孤力單,此詔或出於司馬君實援引之意,亦未可知。果其如此,則朝廷此時的紛爭,
已是鏖戰正激。她不敢說出口來。
蘇軾愴然說道:
「十五年來,我們居無定處,形若飛蓬。今日方出九死之地,始有再生之心,危跡
粗安,驚魂未返,今驟然膺此非分之寵,恐有意外之憂,縱無天災,必有鬼責啊!世情
難料,人心難料,十五年的坎坷流離,我確實已是驚弓之鳥,連禍福之音也拙於分辨
了。」
王朝雲在久久地沉默中發出一聲歎息:
「天下禍福之事,唯神知之,我等凡俗之人,不必為此事熬費心血,聽天由命而已。
久聞『登州海市』神奇瑰麗,壯觀至絕,今不睹其景而離去,頗為憾恨啊!」
王朝雲的「神論」,觸動了王閏之「疑而求卜」的心弦。讓「神」決定這「召回京
都」的禍福吧!便借機而語蘇軾:
「霞之『憾恨』,亦在我心。子瞻,何不祈禱於海神廣德王之廟,若神靈情我,賜
以『海市』奇景,也不枉我們五日登州之居了。」
蘇軾何嘗聽不出愛妾王朝雲所語之所寄!登州父老雲:「海市」嘗出於春夏,秋冬
不復見。此時已是初冬,逆天時而異想天開,乃徒招失望煩惱之舉。遂搖頭作答:
「寒冬已臨,海氣低垂,海神廣德王亦潛居深宮暖室,不理人間之事,祈之無視,
禱之無聞啊!」
王朝雲笑著說:
「先生何未祈禱而先怯!『信則在,誠則靈』,此古訓也。唐代文學大師韓愈任監
察御史時,逆鱗而諫,被貶為潮州太守,後改移江陵江曹參軍而北上,途經衡山,正逢
秋雨時節,陰氣晦昧,霧被群山,祝融峰隱於黑霾之中。韓愈欲睹衡山麗景奇觀,遂祈
禱山神於衡岳廟。心存正直,山神感通,果然『須臾靜掃眾峰出,仰見突兀撐青空。紫
蓋連延接天柱,石廩騰擲堆祝融。』先生,唐之韓退之能誠感山鬼,今之蘇子瞻就不能
德感海神嗎?」
蘇軾大喜,捋鬚面笑:
「病急亂投醫,妙語解憂愁啊!『潛心默禱若有應,豈非正直能感通』,韓退之能
信賴山鬼,蘇軾還敢不信賴海神嗎?季璋、子霞,快備香燭黃表、貢果祭食,借夕陽黃
昏,我們同去城西海神廟祈禱,願明日海空晴朗,給我們一個消解『憾恨』的瑰麗『海
市』。海神啊,蘇軾一家的命運,都交給神靈了!」
王閏之、王朝雲亦暢然而笑,攜手準備香燭黃表、貢果祭食去了。
十月二十一日清晨,海霧如潮如濤,飛捲湧動,瀰漫在海面,遮蔽了海空,吞沒了
山崖,一團一團地捲入臨海的蓬萊閣,似綿,似絮,似雪,似紗,目光所及,是一層層
穿不透的白饅。隱約的潮聲在蓬萊閣腳下呻吟著,似乎在告訴蓬萊閣上的人們,今日將
是一個霧漫大海的日子。
此刻,蓬萊閣曲折的觀海回廊上,在濃霧肆虐無聲的狂舞怒卷中,只有五個人在憑
欄沉默著,不合時宜的奇思夢想,不合時宜的苛覓苛求,不合時宜的形影孤單,癡心癡
意經受著時節必然的濃霧遮掩和濃霧中霜冷水寒的懲罰。蓬萊閣飛簷的駝鈴在濃霧中發
出了一聲聲苦澀的哀歎,似乎在悄悄的訴說著:這一家人莫非都心癡犯傻了……
蘇軾在憑欄昂首遠眺,似在濃霧中品味著無可奈何的失望,在失望中尋覓著安撫愴
楚靈魂的慰藉。
王閏之愁眉緊鎖,目光憂鬱,似已被濃霧漫濕了冰冷的心靈。這翻滾的海霧何時才
能消散?就是海霧消散之後,就一定會有一個瑰麗的「海市」嗎?她的神情哀怨失神。
王朝雲懷抱琵琶,倚欄閉目合十祈禱。懷中的琵琶原是要為丈夫「日將旦而四海明」
的命運歌唱,誰知海神不佑,今日卻要為丈夫「必有鬼責」的不幸哀傷了。她也許在懺
悔自己昨日的多言多語……
蘇迨手握竹笛憑欄呆然。兩年前,他在黃州隨著一位牧牛老人學會了吹奏橫笛,能
吹出動聽的牧歌,曾得到父親的贊揚。今日原是要伴父親吟詩而歌的,可現時的濃霧早
已浸嚥了竹笛。他無言無語,任霧團繞著身軀飛旋。
年幼的蘇過,似已被從未見過的濃霧嚇懵了,惶恐地俯視著腳下升騰而起的霧團,
飛捲的霧團似已使樓閣搖晃起來,不知何時就要坍陷。他緊緊拉著母親王閏之的衣襟。
霧漫樓台,不消不散,有增無減。王閏之耐不住了,她不願丈夫為最終的失望強咽
痛苦,便移步於蘇軾身邊,輕聲地說:
「子瞻,明日再來吧,這霧……」
蘇軾似已明白妻子之所思,用爽朗的贊頌聲截住了妻子的勸慰:
「這霧,這霧壯觀而神韻醉人啊!季璋,我們何曾沐浴過這多情好客、醇若酒釀的
神山之霧?這是海神為我們一家奏起的迎賓曲啊……」
這自覓歡快慰藉的話語是對王閏之說的,似乎也是對王朝雲和兒子說的。
蘇軾侃侃地說著:
「季璋,我們沐浴過廬山之霧,那是林海壑谷之霧,詭秘,奇巧,輕柔多姿,迷離
銷魂。忽而帶著松脂野花的芳香而來,收起了峰巒壑谷的碧翠峻險;忽而挾著清風細雨
而去,閃出了奇峰秀巒、碧壑翠谷少女般的羞怯。那是江南嬌柔秀美甜絲絲的霧!
「我們沐浴過長江之霧,那是濤峰浪谷之霧,清爽,靈秀,飄逸多思,戀情纏綿。
托著兩岸竹林蘆蕩的清香溫馨而起,親暱地飄浮在江面,輕撫著徹夜不歇的濤聲,擁抱
著從遠古匆匆走來的水流,迎接著東海升起的一輪紅日。那是母親般慈情深意暖烘烘的
霧啊!
「可這,登州海面之霧,蓬萊之霧,才是人間鐵錚錚、硬朗朗、攪天卷地之霧!萬
馬奔騰,狂濤怒卷,狂狷不羈,天地無阻,隨心所欲、肆虐從容,天地合一、消卻凡塵。
季璋,在這蓬萊之霧中,你不必去分辨東西南北,四周都是一樣的縹緲;也不必去分辨
天上人間,你我都是天上的神仙,神仙即是人間的你我。季璋,你仔細品味這蓬萊之霧
的神韻吧,重重的鹹味,鹹著唇齒;重重的苦味,苦著舌尖;重重的澀味,澀著咽喉。
這才是人間之霧,融合著世情世味之霧……」
突然,王朝雲驚喜的呼叫聲響起:
「先生、夫人快看,蓬萊之霧輝煌了!」
蘇軾、王閏之凝神注目望去,也許由於朝陽將出,、霞光映照,濃霧轉薄,迷霧深
處五色紛呈,瑰麗神秘,有的呈桔黃色,有的呈銀白色,有的呈赤橙色,有的呈碧藍色,
有的呈奼紫色,有的呈嫣紅色,相托相倚,相間相融,飄曳相戲,變化隱現,其美無比,
其妙無比。蘇軾興致大發:
「蓬萊之霧,海神之魂魄!季璋、子霞、迨兒、過兒,何其不察不語啊!那桔黃的
飛霧,是海神的玉冠;那銀白的霧絲,是海神的鬚髮;那嫣紅的霧片,是海神的袍甲;
那赤橙的霧朵,是海神袍甲上的鱗釘;那碧藍的霧團,是海神胸前的玉珮;那奼紫的霧
流,是海神御駕出宮的鑾駕鹵簿啊!海神出動了,『海市』的奇觀還能隱匿不現嗎?」
在蘇軾激越奔放的呼喚聲中,海神似乎真的感動了。果然,風起、霧散、天朗、海
澄,蓬萊閣左右的漁村、碼頭,現出了成百上千觀賞「海市」的人群,海嘯般的歡呼聲
卷地而起,飛向彩霞瑰麗的海天。
天曉日出時分,「海市」奇觀出現於碧空:殿宇巍峨,紫貝闕兮珠宮;樓台流彩,
錦簾幕兮羅綺;城池堞朵參差,街巷市列珠璣;仙女列陣,服飾華麗,笑語可聞;車水
馬龍,粼粼蕭蕭,聲威可感。萬象浮生,鬼工神造,幻象若真,妙不可述……
蘇軾詩興驟發,急聲呼喚:
「子霞弄琴,迨兒吹笛,海神以奇景饗我,我將報之以歌!」
王朝雲應諾彈起琵琶,蘇迨急忙吹響竹笛。古曲伴著「海市」奇景的展現飛出,蘇
軾憑欄而歌:
東方雲海空復空,
群仙出沒空明中。
蕩搖浮世生萬象,
豈有貝闕藏珠宮。
心知所見皆幻影,
敢以耳目煩神工。
歲寒水冷天地閉,
為我起蟄鞭魚龍。
重樓翠阜出霜曉,
異事驚倒百歲翁。
人間所得容力取,
世外無物誰為雄?
率然有請不我拒,
信我人厄非天窮。
潮陽太守南遷歸,
喜見石廩堆祝融。
自言正直動山鬼,
豈知造物哀龍鐘。
伸眉一笑豈易得,
神之報汝亦已豐。
斜陽萬裡孤鳥沒,
但見碧海磨青銅。
新詩綺語亦安用?
相與變滅隨東風。
海市輝煌,琴聲錚錚,歌聲悠悠。天上人間似已無隔絕。蘇軾心智頓開:人心真誠
追覓的一切美好,都是可能得到的。天道如此,海神廣德王不也是人心塑造的嗎?蘇軾
進而恍悟人生:人生征途上的一切坎坷,原不是天之所罪,而是人為的災難!
「海市」消失了,萬裡海面碧淨如鏡,映著藍天,映著蓬萊閣,映著歡笑的人群。
一切幻象都在清風中消失了,永存的只是「海市」的輝煌和歌頌「海市」的「新詩綺
語」。
觀賞「海市」的人群回頭向蓬萊閣張望,尋覓著樓台上的弄琴放歌人。一位漁村老
者突然發現放歌者原是前日拜訪自己的太守大人蘇軾,驚訝而呼叫出聲。叫聲驚動了人
群,人們呼喊著「蘇子瞻」的名字向蓬萊閣湧來……
蘇軾惶然站起,望著歡呼湧來的人群,低語妻妾兒子:
「海神祐我,該去京都了。登州五日,無所事事,我們借機向登州父老謝罪辭行
吧!」
蘇軾偕著妻妾兒子急步走下蓬萊閣,迎接湧來的人群……
蘇軾十一月五日拖家帶口由登州出發,於十二月六日午後抵達京都。由於弟弟蘇轍
先於兩個月被朝廷以秘書省校書郎從筠州詔回京都,並遷為右司諫,已在東華門外白家
巷租得一座寬敞的庭院以待兄長歸來。蘇軾也就免去了置捨安家之勞。
兄弟劫難後的京都團聚,使蘇府重新出現於京都。王閏之、王朝雲與蘇轍妻子史氏
的妯娌相會,蘇迨、蘇過和蘇轍二子、三子蘇適、蘇遜的相聚,使蘇府的人了一下子興
旺起來。
當晚,全家劫後團圓的家宴結束之後,蘇軾和蘇轍在蘇轍的書房裡作了通宵交談。
司馬光「老而彌堅」的心志和「革故鼎新」的籌劃,使蘇軾心情振奮,贊歎不已。王珪
的病逝,蔡確、韓縝、張璪的失魂落魄,並在繼續遭受著劉摯、王巖叟、朱光庭等朝臣
的猛烈彈劾,使蘇軾怨憤消解,心舒神怡,並消除了兩個月來道途聽聞的憂愁和疑慮。
他原本就是敬重司馬光的。此刻的心境,似乎已昇華為敬佩歎眼了。但對朝廷幾個月來
對王安石不停地聲討誅伐和全盤否定,他感到驚訝:介甫是「變法」的始作俑者,執政
八年,操術過激而誤國病民,理當清算其當否定者。但熙寧九年以後的十年間,朝政日
非,貪黷氾濫,靡費猖獗,邊事敗喪,其種種罪責,是無論如何放不到介甫肩上的。他
對章惇的堅持「新法」和伺機反撲,更感到震驚和惋惜,滄海橫流之時,要改變一個人
的政見和性格,終非易事啊!他默默地自解自慰著:此乃「革故鼎新」之所需,司馬君
實不得不如此啊!
十二月七日午前,他依制向朝廷上呈了到京的「謝上表」之後,便不避嫌疑地向章
惇的府邸走去,首先拜訪這位陷於困境的朋友。幾十年的友誼了,而且子厚有恩於自己,
特別是在「烏台詩案」自己身陷牢獄之時,子厚仗義執言,挺身營救,不遺余力。子厚
與呂惠卿、王珪、張璪之流終究是有區別的。「變法」失敗了,難道所有參與「變法」
的人,都是亂臣賊子嗎?若在此時能使子厚轉變其政見,或收斂其抗拒「革故鼎新」之
憤,於公於私都是有益的,也算盡到朋友的一點心意了。他急匆匆走近章惇府邸,但見
朱門緊閉,門前一片蕭索,古槐禿枝,敗葉舖階,他心裡一陣酸楚:子厚現時仍知樞密
院事,何冷清而至此耶?他叩門再三,始有一年輕書僮開門而出,恭敬一揖,冷漠地說:
「知樞大人杜門謝客已一月有余,先生請歸吧!」
蘇軾愕然:
「我乃知樞大人密友蘇軾,剛從登州入京……」
書僮聽到「蘇軾」二字,注目打量,面呈喜悅之色,旋即又歸於冷漠:
「請子瞻先生在此稍候,小人這就通報便了。」說罷,退入門內,關上了朱門。
蘇軾望著朱門歎息:子厚心傲、志硬、性謔、膽大,官場幾十年,仍不改其初。福
耶?禍耶?矢志不移耶?不通情理耶?一層陰影浮上心頭,他著實為朋友擔憂。
朱門「吱」的一聲打開,書僮依然是神情冷漠地走出,依然是恭敬地一揖:
「知樞大人知子瞻先生駕臨,喟歎連聲,僅以兩語謝先生:『知終南之誼,避齊州
之嫌』。請子瞻先生歸去吧!」說罷,低頭退入門內,關上了朱門。
蘇軾驟然心涼了:「知終南之誼」,其心相通,難忘昔日終南山「避世堂」的肝膽
相照;「避齊州之嫌」,卻是借漢初齊士蒯通與齊王韓信交往於齊州的悲慘冤禍,暗喻
著一種警告。難道朝廷會有人懷疑自己對「新法」的厭惡嗎?政爭畢竟是殘酷的,連章
子厚也心驚肉跳;拒絕友誼的交往嗎?
蘇軾吃了閉門羹,快快郁郁地向東角樓街的梅花棚走去。那裡是一塊深情的綠洲,
是一片沒有權力紛爭的淨土,有著自己六年來縈繞於夢的琵琶、胡琴、倩楚、麗玉等十
名知情知義的歌伎,都是有恩於自己的朋友。但願能從這些真誠善良人們的言談話語中,
了解今日京都的民心民願,但願梅花棚裡的琴聲歌聲,能消解這一日京都所給予自己的
憂煩。
歲月滄桑,事與願違,他眼前的東角樓街瓦肆,已是一派蕭索。他尋覓的那座帳廬
形梅花棚,已是一堆倒坍的廢墟。他急切期盼會見的琵琶、胡琴、倩楚、麗玉等人,已
不見蹤影了。他神情頹喪,茫然失圖,久久徘徊於廢墟前,形若呆癡,口中喃喃自語,
吟著古老的哀歌,似在吐訴著胸中無盡的惆悵:
彼黍離離,
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
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
此何人哉!
道上的行人駐足觀望,竊竊指點,蘇軾惘然不覺。一位年約七十多歲的老者趨前,
端詳良久,茫然而詢問:
「先生留連於此,何所求啊?」
蘇軾驀然抬頭,不禁赧然,急忙拱手致禮:
「請問長者,這梅花棚倒坍於何時?」
老者釋然一笑,打量著衣著粗舊的蘇軾,心裡恍悟:看來是一個落魄文人!便鄙夷
地開了口:
「你沒有長眼睛嗎?枯草掩留廢墟,梅花棚的倒坍,已有三個年頭了。」
「長者可知梅花棚的主人何往?」
老者的目光森厲了:
「你問的是那幾個女孩子吧?」
蘇軾點頭。
老者神情肅穆:
「你與她們有親?」
「無親」
「有故?」
「非故。」
「那又為何詢問?」
蘇軾不願暴露身分,漫而應之:
「不瞞長者,我家居西京洛陽,乃梨園之友,六年前盤桓京都數日,曾來梅花棚觀
賞演出兩次,琴音之妙,歌聲之美,舞姿之佳,令我傾倒。今日重來京都,特來再睹芳
華,誰知已是人屋全無了……」
老者驟然變得親切起來:
「我也是梅花棚的常客啊,說來也可憐,那幾個女孩子,有的年大嫁人,有的轉作
他業,有的移地賣唱,四零八落了。」
蘇軾情急:
「何以如此?何以如此啊!」
老者長長唉歎一聲:
「紅顏薄命,自古皆然。那幾個女孩子,又都攤上了一副硬性子、死心眼,能不倒
運背時嗎?」
蘇軾急忙從廢墟中搬來一塊腳石,『請老者落坐,自己蹲蹴於前:
「請長者詳而言之。」
老者擺古似地講起:
「那幾個女孩子,原是蘇大才子蘇子瞻家裡的歌伎,人皆聰穎,才貌俱佳,又極仗
義,以唱正經詩詞聞名京都。從立梅花棚以來,先是唱唐人李白、杜甫的詩詞,本朝歐
陽修、范仲淹的詩詞。柳大才子柳七的艷詞,也偶而唱之。但與酒樓、妓院的哼哼呀呀
根本不同。後來蘇大才子蘇子瞻被朝廷貶出京都,她們就來了邪勁,專唱蘇子瞻的詩詞,
還真的唱紅了。蘇大才子後來被皇上關進天牢,她們膽大包天,不光是專場演唱蘇子瞻
的詩詞,還妝扮蘇子瞻上了舞台,轟動了京都,連大內教坊使丁仙現也親自加份同台演
唱,一下子就大紅大紫。再後來,蘇子瞻被發配黃州,朝廷下令不准再唱蘇子瞻的詩詞,
她們又不肯像酒樓、妓院那些女子自我作賤,以色相淫聲賺錢,梅花棚也就日見冷落,
唱不下去了。元豐五年,也是這個時候,這座梅花棚終於倒坍,琴瑟絕音。」
蘇軾心境淒然,悲怨堵胸,說不出話來。
老者也長長吁歎一聲:
「唉,春夏秋冬,花紅一時,世情在變,人心在變啊!李白、杜甫的詩詞已老掉了
牙,無人記起了;歐陽修、范仲淹的詩詞成了干魚,無人理睬了;蘇子瞻的詩詞,已無
人敢唱,就是唱出來,也不一定有人願聽;連柳七的艷詞,人們也覺得不夠味了。現時,
京都所需要的,似乎不再是鐵的脊樑、玉的人格、火的精神和浩然之氣,只需要吃喝嫖
賭的伴奏曲了……」
老者越講越失去興味和勁頭,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索性閉上眼睛不講了。
這就是京都文壇的現狀嗎?蘇軾的心禁不住顫栗起來,聲音也隨之顫抖:
「請問長者,你可知她們中間一個名叫琵琶的歌伎現在哪裡?」
老者似乎懶於睜眼回答,聲音悲切地喃喃自語著:
「琵琶在哪裡?還有胡琴,還有倩楚,還有麗玉,她們現時在哪裡?也許在孤寂的
城鎮,也許在僻遠的山村,也許在清澈的水鄉,也許在遙遠的邊陲。天下野檯子多著呢,
哪個野檯子不唱戲啊!她們在哪裡?你問我,我問誰啊?」
蘇軾的心火辣辣地被烤炙著,胸中似憋著一種堵物。痛苦?悲哀?憤怒?怨恨?這
不就是民心民願嗎?!「革故鼎新」,該是追回失落的錚錚靈魂的時候了!司馬君實知
道這浩然之氣的失落嗎?他恭敬地向老者拱手:
「請問長者姓名?」
老者默而不答,閉目搖頭,哂然一笑。
老者這一笑,驀地引起了蘇軾年久的記憶,他霍地站起,激動地呼喊:
「長者乃京瓦『講史大師』曾老前輩曾無黨啊!」
老者長眉一聳,神情木然,冷聲閉目回答:
「曾無黨,孤身無黨啊,他已經死去了。『講史』,『史』難講啊,王安石的
『史』,講不得;蘇子瞻的『史』,無法講;司馬光的『史』,他自己正在講啊!西京
洛陽來的『梨園之友』,你認錯了人,忙你的正經事去吧!」說罷,箝口低頭,不再理
會蘇軾。
蘇軾心神震悸,民間終有一筆是非帳,現時雖然不講,後日將會清清爽爽的托出。
野史也許就是這樣形成的!他向老者深深一揖,轉身離去。他的腳步疾速,著地「噎噎」
作響,蘇軾向董太師巷司馬光的府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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