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心突起的賀豹暗暗地與陶宗商量,意欲劫掠這宗買賣,他別的財物一概不要,全
給陶宗,單要李氏作個妻房,二人計議停當,又悄悄地通知了楊芳,楊芳因是雇工,不
敢多言。
一路北俠游興甚濃,將近杭州時聽人傳說道:「好了!杭州太守可算換了人,我們
的冤枉可該訴了。」書中晚表,眾人談話間新任太守倪繼祖已為審清馬強一案微服私訪
霸王莊。
仔細打聽,北俠卻曉得此人,這才有了霸王莊北俠救太守。
你道太守是誰?讓我們慢慢敘來。只因春闈考試,皇帝命包丞相主考,待三場考完,
御覽考卷中沒有包公侄兒,皇帝便請來包公詢問:「包愛卿,你家侄兒世榮為何沒有參
加?」
包公對皇上說:「我因為受您之命主持考試,當然就該讓我的侄兒迴避考試,因此
不把他算在考生中。」
天子聽了,反而不高興,對包公說:
「我大宋國開科取士,是為國家選拔棟樑之才,讓賢能人士治理國家。你這樣做,
一來國家失去選擇人才機會,二來世榮孩兒不能為國盡忠,此行不對呀!」
於是皇帝傳下聖旨,單獨為世榮主持考試,測其才學。世榮聽了這個消息,非常高
興。到了考試那一天,果然發現包世榮聰明過人,滿腹經倫,胸懷大志。龍顏大悅,欽
點包世榮的傳臚,用為翰林院庶士。在金鑾殿上,包公叔侄磕頭謝恩。
不幾天,皇帝布宴為親選翰林院學生慶功,大家歡樂了一場。瓊林宴之後,包公想
起侄兒年齡已到,亟須完婚。於是給、皇上遞了一本給包世榮告假還鄉完婚的奏折,言
明三個月後返京供職。聖上准奏,並賞賜了不少東西。
這一天,包世榮辭別了叔父,帶了鄧九如,穿了黃馬褂,衣錦還鄉,親族縣吏,地
方豪紳,紛紛前來祝賀,一為世榮中舉皇上欽點,二為世榮與姑娘玉芝完婚。玉芝姑娘
與世榮青梅竹馬,上學以前兩人隨父母往來走動,天天在一起玩,直到各自入了自家府
上私塾,見面才稀少起來,後來一年逢節仍得一遇,但兩人感情日漸加深,每次相會都
有談不完的話。
這種情緣讓世榮父母發覺,認為與玉芝姑娘訂婚沒什麼不好,兩家僅僅是朋友往來,
不是近親。這正合了年輕人的心願。世榮長大後去找叔叔包公,接受社會鍛煉。玉芝姑
娘在閨房之中繡花養性。
今有良緣佳期,可早日完婚,了結雙方相思之苦。洞房花燭夜,兩人傾訴衷腸,願
相敬如賓,結百年之好,白頭到老。夜深熄燈,軟床之上卿卿我我,互相撫慰,性潮起
伏,水火交融。
包世榮婚期三個月,日子較長,暫且不表,卻說東京開封,只因杭州太守出現缺任,
皇帝欽派了新中榜眼用為編修的倪繼祖。接了聖旨,倪繼祖非常高興,也感到責任重大,
不敢遲延,先拜訪老師包丞相,包公勉勵了不少言語。倪繼祖一一謹記在心,然後告假
還鄉祭祖,皇上同意他祭祖之後立刻赴任。
倪繼祖當此大任,他是何人,是哪個朱門大戶的兒子呢?這其中有諸多故事,我們
不妨先來考究一番。
要講倪繼祖的故事,需先從他的出世講起。
二十多年前,揚州甘泉縣有一位飽學儒流,熟讀經書,文雅品端,此人名叫倪仁,
自幼定了同鄉李太公之女為妻。什麼聘禮呢?倪家有祖傳的一枝並梗玉蓮花,是個無價
之寶,晶瑩光潤無比,拆開卻是兩校,合起來便成一朵。
倪仁視為珍寶,與未婚妻子各佩一枝。
待倪仁二十五歲光景,家父與他娶妻成家。李氏生得美貌,倪仁品學兼優,人們皆
誇兩口郎才女貌,甚是般配。這對夫妻也知道珍惜感情,生活得和和美美,白天倪仁下
地耕種,李氏在家縫補做飯,等丈夫歸來。晚上倪仁秉燭夜讀,妻子陪伴一旁,捶背研
墨,兩人感情日密一日,漸漸地李氏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來,吃得愈來愈多,呼吸越
來越粗。又過了兩個月,腹已有胎動,合家人甚是歡喜,估計離孩兒出世不遠了,家中
不久能又添新丁。
這天,收到泰州親戚來信邀請夫婦前往居住,李氏感到行動不便,打算不去,可倪
仁堅持要妻子陪伴,為了討丈夫歡心,李氏勉強同意前往,他們覺得水路平穩,免得李
氏嘔吐腹痛。在碼頭租了船隻,這船戶有兩個主人,一名雇工,主人分別叫陶宗、賀豹,
幫閒雇工名叫楊芳。天下總是好人多,但也有不法之徒以從事生意為名謀人錢財。這陶
宗賀豹就是做水面上生意的,凡是乘船客人有行李輜重露在他眼裡,多數遭他們暗算,
很少有逃過去的。
如今倪仁雇了他們的船,雖無沉重行李,但賀豹見李氏生的美貌,乳豐腰圓,沒看
出是有身孕,以為李氏是有福之人,這個光棍覺得壓上去,似乎浮在海綿之上暄乎暄乎
的,美夢使他不顧別人幸福,要拆散這對恩愛夫妻。
淫心突起的賀豹暗暗地與陶宗商量,意欲劫掠這宗買賣,他別的財物一概不要,全
給陶宗,單要李氏作個妻房,二人計議停當,又悄悄地通知了楊芳,楊芳因是雇工,不
敢多言。
一天,船行到了揚子江,有一幽僻之處,乘他們夫婦不備,二賊子將倪仁拋向水中,
這倪仁是旱鴨子,不習水性,揚子江水深流急,不一會倪仁力氣用盡,喝了幾口水便沉
了下去。陶宗收了行李,賀豹便來逼勒李氏。李氏哭訴道:「我懷孕已有九個多月,分
娩日期已經不遠,即使成親,也得待孩子出生以後再說。」
那賀豹本來不依李氏,伸手把她抱住,一雙大手在她身上亂摸。李氏又哭又鬧,楊
芳於心不忍,在一旁勸賀豹行個方便,他老老實實地言講:「她丈夫已死,難道還怕她
飛上天不成?」
賀豹聽了也覺無奈,李氏肚子便便,干什麼都不方便,只能等等再說,暫時作罷。
楊芳是個心地善良,同情別人的漢子,他見此情景,心裡暗想:「他們作惡,將來
必有事發的那一天,難免把我拉進去陪著蹲監。再者看這婦人哭得可憐,我何不想想辦
法呢?」想罷,他便沽酒買肉,慶賀他們一個得妻,一個發財。二人見他殷勤,一齊說
道:「何若要叫你費心呢?你以後真要入伙,我等按三七與你股份,你說好嗎?」
楊芳聽了心裡暗想:「似你等這樣行為,慢說三七股份,就是全給我楊芳,我也是
不稀罕的。」他雖這樣想,卻故意答道:「如若二位肯提攜於我,那當然好。」說罷便
殷勤勸酒。不大一會兒,就把二人灌得酪配大醉,橫臥在船頭之上。楊芳見機會到了,
便悄悄地告訴了李氏,讓她在此上岸,一直往東走,過了樹林,有個白衣庵,他姑母在
這廟出家,那裡可以安身。
此時天已五鼓,李氏上岸,不顧高低,拚命往前奔逃,忽然她感覺一陣肚痛,心裡
暗說:「不好了!我是臨月身體,若要分娩,可怎麼好?」
正思索時,肚中痛得一陣強如一陣,只得勉強奔到樹林,安身於樹蔭下。不多時,
就分娩了,喜得男兒,連忙脫下內衫,將孩兒包好,胸前別了那半枝蓮花,不敢留戀,
以免悲傷上來,氣力全無,只得將小兒放在樹木之下。她懼怕那賊人追來受辱,匆忙往
東奔逃,上廟中去了。
船工楊芳慈心大發擅自放了李氏,心裡十分暢快,一歪身也就睡著了。他剛剛睡了
一會兒,就覺得彷彿有人在他耳邊對他說:「你還不快走,等待何時?」
楊芳從夢中醒來,看得四下無人,但見殘月西斜,疏星幾點,自己暗想:「剛才明
明有人呼喚,為何醒來竟無一人呢?」其實,他雖做了放人之事,但仍懼怕陶宗、賀豹
二人,神經緊張到極點,自會急中生智,逢兇化吉,他再看陶、賀二人酣睡如雷,又轉
而想道:「不好!他二人若是醒來,不見了美人兒,難道就罷了不成?不是埋怨於我,
就是四下搜尋。那時將婦人訪查出來,反為不美。有了,不如我給它來個溜之乎,等到
他二人醒來,必說我拐了婦人遠走高飛,也免得他等搜查。」楊芳主意已定,東西一概
不動,只身上岸,一直奔白衣庵而來。
到了庵前,天已亮了,上前扣門,出來了個老尼,隔門問道:「施主是哪一位?」
楊芳認出是自己姑母,就悄聲回答:「姑母請開門,是侄兒楊芳。」
老尼開了山門,帶他來到客堂,沒等雙方坐下,楊芳就著急地問:「姑母,可有一
個婦人投在庵中嗎?」
老尼問:「你是什麼意思?」
楊芳便將灌醉二賊,私放李氏的話,說了一遍。老尼合掌念一聲「阿彌陀佛」,道: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惜乎你為人不能為徹。說來你也沒有什麼過錯,只是她有
一點血脈失於路上,恐將來斷絕了丈夫祖上的香火。」
楊芳追問情由,老尼便道:「那婦人已投在庵中,她言講在樹林內分娩一子,若被
人撿去,尚有生路,倘若遭害,便斷了丈夫香火,深為痛惜。是我勸慰再三,應許一會
兒陪她找尋,她才停止了悲啼,現在後面小院內休息呢。」
楊芳聽了,對姑母言講:「既然如此,我就替他找去。」
老尼囑咐道:「你要去尋找,她的孩子有個標記,胸前有枝白色玉蓮花,有此物者
就是她的兒子。」
楊芳謹慎地記在心裡,離開了白衣庵,到了樹林,看了一番,並無蹤跡;暗暗訪查
了三天,才得到了實際音信。
離白衣庵五裡之遙,有一個倪家莊。莊中有個倪太公,因五更起來去嶺上趕集,騎
著毛驢路過樹林,不成想那毛驢就不走了。倪太公感到詫異,忽聽小兒啼哭,連忙下驢
一看,見有個小兒被用衣物裹好放在樹木之下,衣服上別有一枝白色玉蓮花。老漢思索
明白,萬物皆有靈性,新生嬰兒未受人的教誨,其哭聲可以與動物溝通,我那驢兒明白
小兒哭聲中有求救之意,就停下來讓我救他。
倪太公家道殷實,有良田幾十畝,雞鴨牛羊滿院,就是膝下無兒無女,盼星星盼月
亮,半生已過,還是未得一子。今天看了這位小公子,好生歡喜,連忙打衣襟將小孩兒
揣好,也顧不得了趕集,連忙乘驢轉頭回家中。妻子梁氏想盡千方百計不能懷上孩子,
懷裡空著心裡麻煩,見同齡的女人扶養大的孩子都該上學讀書了,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梁氏見了丈夫出門不大功夫又回來,迎上去問他何事。倪太公笑哈哈地把懷中的孩
兒抱出來遞給梁氏,並講了拾到小娃娃經過。梁氏打開包兒一看還是個男孩,這回倪家
有後繼人了,夫妻二人歡喜非常,就起名叫倪繼祖。他們哪裡知道這小兒的本性也姓倪
呢?這也是天緣湊巧,姓倪的根芽就被姓倪的撿去。
俗言語:「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沒有不透風的牆,那日倪太公得了兒子,
家中天天傳出「哇哇哇」的哭聲,四鄰八家早已有人知道,賀喜的不斷。又有推薦乳母
的,倪太公家道殷實,不願讓乾兒子受委屈,就給他請了乳母。大家今日你來,明日我
往。都要給倪太公慶賀。太公難以推辭,只得備了酒席請鄉黨父老。這些鄉黨父老也備
了薄禮前來作賀。
正在應酬之際,只見又是兩個鄉親領來一人,約有三旬年紀,倪太公卻不認識,問
道:「這位先生是誰?」
二鄉老回答道:「此人是我們素來熟悉的,因他無處安身,聞得太公得了小相公,
他情願與太公作個僕人,就是小相公大了,他也好好照看,他為人最是樸實忠厚的。老
鄉親看我二人份上將他留下吧。」
倪太公道:「收他一人所費無幾,何況又有二位老鄉美意,留下就是了。」
二鄉老道:「還是老鄉親爽快。你還不過來致謝太公,太公呀您就給他起個名兒
吧!」
倪大公說:「僕人總要誠於主人,就叫他倪忠吧!」
原來此人就是楊芳,因同她姑母商量,要照顧此子,故要投到倪宅;正好認識倪家
莊上二位鄉老,就托他們趁著賀喜,順便推薦。楊芳聽見倪公不但留下,而且起名倪忠,
便向上面叩頭:「小人倪忠與太公爺叩頭道喜。」
倪太公甚是歡喜。倪忠便殷勤張羅家務,不用吩咐,這樣倪太公就省了好些心。從
此倪忠就在倪太公莊上,更加小心留神。倪太公見他忠心樸實,各種事都可托付於他。
並且倪忠也沒有不盡心費力去做的,這樣倪太公得了個好幫手。
一天,倪忠對太公說:「現如今小官人已有七歲多了,天資聰明,何不教他讀書
呢?」
太公道:「我正有此意。這裡的東村有個老學究,學問頗好,你就選定日期,親自
送他去入學吧!」於是定了先生,倪繼祖入學讀書,每日都是由倪忠護接護送。倪忠心
裡邊也掛念李氏,時常到庵中看望,只是每次都瞞過倪繼祖。
剛念了有二、三年光景,老學究便轉薦了一個儒流秀士,是濟南人士,姓程名建才。
老學究對太公說:「令郎乃國家大器,非是老漢可以造就的。若是跟從我的朋友程建才
讀書,將來必有成就。」
倪太公聽了有些遲疑,倒是多虧倪忠攛掇,「小官人頗能讀書,既承老先生一番美
意,薦了這位先生,何不叫小官人跟著學學呢?」太公聽了,只得應允,便將程先生請
來訓誨繼祖。繼祖聰明絕頂,過目不忘,把個先生樂得了不得。
光陰茬再,日月如梭,轉眼間繼祖已經十六歲,程先生對太公說:「叫倪繼祖去參
加科考吧!」太公還是鄉下人心理,不敢望子成龍,倒是先生著急,不理會太公,叫倪
繼祖報名去赴考,果然高高地中了生員。太公很高興,用厚禮酬謝了先生。自然鄉鄰又
是賀喜,應接不暇。
又是一次,程先生出門訪友。倪繼祖也要出門閒游閒游,稟明了太公,太公叫倪忠
跟隨。主僕二人信步行來,路過白衣庵,倪忠對繼祖說:「小官人,此庵有小人的姑母
在此出家,請進去歇歇吃茶,小人順便探望探望。」
倪繼祖道:「我長這麼大從不出門,今日走了許多的路,也覺得乏了,正要歇息歇
息。」
倪忠上前叩門,老尼出來迎接,見來了小主人,就驚奇地說:「不知小官人到來,
未能迎接,請多多原諒。」大伙走入庵內,老尼讓人帶二人到客堂喝茶。
早在倪忠初進入太公家門的時候,曾來庵中拜訪姑母已把情況告訴了姑母,老尼便
告訴了李氏夫人,她也就放下心來,暗暗念佛,保佑兒子平安。待彌月之後,她便拜了
老尼為師,每日在佛像前誠心懺悔,紀念丈夫與祝福兒子,無事再也不出佛院之門。
今天倪家主僕二人來訪,李氏並不知道,她上午去了大殿禮拜,剛回來,卻忘記了
關小院之門,恰好倪繼祖歇息了片刻,便到處閒游,看見這院內甚是清雅,信步來到院
中,李氏聽得院內有腳步聲響,連忙出來一看。她不看時則已,看了時不由得一陣心痛,
貫徹骨髓,登時落下淚來。因為她看見了倪繼祖的面貌舉止,儼然與倪仁一般,自然觸
景生情,痛憶往事。誰知倪繼祖見了李氏落淚,也是奇怪,他只覺得眼眶發酸,撲籟籟
就淚流滿面了,不能自禁,看來母子連心,曾一脈相通,心電感應。
他二人正在拭淚,只見倪忠與他姑母到了。倪忠對繼祖說:「官人,你為何啼哭?」
倪繼祖回話說:「我何嘗哭來?」嘴內雖如此說,聲音尚帶悲哽,倪忠又見李氏在
那裡落淚,看了這番光景,他也不言不語,拂袖拭起淚來。只聽老尼道:「善哉!善哉!
此乃天性,豈是偶然。」
倪繼祖聽了此言,詫異道:「此話怎講?」
只見倪忠跪倒謝罪說:「望乞小主人原諒老奴隱瞞之罪,小人方敢訴說。」
小倪繼祖,見他如此,已驚得目瞪口呆。又聽李氏悲悲切切說:「恩公快些請起,
休要折受了他,不然我也跪下了。」
倪繼祖好生納悶,連忙將倪忠拉起,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快些講來。」
倪忠便把怎麼長、怎麼短,述說了一遍。他那裡說,這裡李氏已然哭了個聲哽氣噎。
倪繼祖聽了半晌,還過一口氣來,說:「我倪繼祖活了十六歲,不知生身父母有如此苦
處!」連忙向李氏撲去,抱住李氏,放聲大哭,老尼與倪忠勸慰多時,母子二人才止住
悲聲,只聽李氏吩咐道:「自蒙恩公搭救之後,我在此庵中已十五載,沒想到孩兒今日
長大成人。今已相見,為娘如在睡夢裡,自已反倒不能深信。我問吾兒,你可知當初表
記是何物?」
倪繼祖聽了此言,惟恐母親生疑,連忙從自己貼身內衣之中掏出白玉蓮花,用雙手
捧上,李氏一見蓮花,「噯喲」了一聲,身體往後一仰,要昏過去,這正是自己佩帶之
物,又與小兒分別時作了信物表記。雖十五年未見,一見如初,她焉有不激動之理!
李氏見了蓮花,睹物傷情。想當初自己與倪仁相公戀愛之時,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白頭偕老。沒成想,丈夫未睹孩兒出世,就含冤而去。她自己又未能親手撫養兒子,愧
對丈夫一片愛心,又有傷風雅,李氏越想哭得越痛。
倪繼祖與倪忠商議,把李氏接往莊裡居住。李氏聽了連忙止住悲聲,說道:「吾兒
體要妄想,為娘的再也不染紅塵了。原想著你爹爹的冤仇,今生再世也不能報了。不料
倪氏門中有你根芽,只要吾兒好好讀書,得了一官半職,能夠與你爹爹報仇雪恨,為娘
的平生之願也就足矣。」
倪繼祖見母親不肯上莊,便哭著跪下說:「孩兒不知親娘,也就罷了;如今既已知
道,也容孩兒略盡些孝心。就是孩兒的收養父母不同意,自有孩兒懇求哀告,何況我那
父母也是好善之家,如何不能容留孩兒親娘呢?」
李氏聞聽,搖頭歎息道:「言雖如此,但我自知罪孽深重,一生懺悔不來。倘若再
墮俗緣,惟恐不能消受,反要生出災難,那時吾兒豈不後悔?」
倪繼祖聽了母親的話,意志更加堅定,心堅如盤石,毫無回轉之意,便放聲大哭說:
「母親既然如此,孩兒也不想回去了,就在此侍奉母親。」
李氏嚴肅起來,整了整衣服說:「你既然知道,讀書要明理,俗言『順者為孝』,
為娘的雖未撫養於你,難道你不念生育之恩,竟敢違背母願嗎?話再說回來,你那父母
撫養你十五年,好容易養得你長大成人,你未能報答萬分之一,又怎能做那負心之人
呢?」
一席肺腑之言說得倪繼祖一言不發,只有低頭哭泣。
李氏心下為難,猛然生出一計來,須如此如此,這小冤家方能回去。她想好了,對
兒子說:「孩兒不要啼哭。我有三件事,你要依從,逐件辦妥,為娘的必隨你去,如
何?」
倪繼祖連忙問道:「是哪三件事呢?請母親明說。」
李氏不慌不忙對兒子說:「第一件,你從今後須要好好攻讀書卷,務必要得了一官
半職;第二件,你須將仇家拿獲,報你爹爹雪恨;第三件,這玉蓮花乃倪家祖傳遺留,
原是兩個合成一枝,如今你將此枝仍然帶去,須把那一枝找尋回來。三件事齊備,為娘
必隨兒去。三事之中,倘缺其一,為娘的總也不會隨你去的。」說罷,又囑咐倪忠說:
「恩公一生追求忠義,我也不用饒舌。如果思公能始終如一相扶持,這便是我倪氏門中
不幸中之大幸了。你們速速回去吧!省得你那父母在家盼望。」李氏將話語說完,一摔
手回後邊房中去了。
這裡倪繼祖還是不肯回轉,還是倪忠連攙帶勸,真是一步一回頭,好容易攙出院子
門來。老尼在後面相送,把倪繼祖又諄諄教導了一番,主僕二人才離了白衣庵,直奔倪
家莊而來。二人在路途之中,一個是長吁短歎,一個是婉言相勸。倪繼祖邊走邊說:
「剛才聽母親吩咐了我三件事,仔細想來,做官不難,報仇也容易,只是哪白玉蓮花該
往何處找尋呢?」
倪忠非常迷信神靈,又處世經驗豐富,對繼祖說:「據老奴看來,物之隱現自有定
數,卻倒不難;還是做官較難。所以官人以後要好好讀書,這才是最要緊的呀!」
倪繼祖感情用事地說:「我有像海洋一樣深的仇,焉有自己不上進呢?老人家體要
憂慮。」
倪忠說:「官人如何這等呼喚?不怕折了老奴的草料。」倪繼祖說:「你甘屈人下,
全是為我著想。你對我倪家恩重如山,我如何以僕從相待!」
倪忠道:「言雖如此,官人若當著外人,還要照常,不可露了形跡。」
倪繼祖今年十六歲,心智也是不少,只聽他對倪忠說:「逢場作戲,我是曉得的。
還有一宗,今日之事,你我回去千萬莫要洩露,待功名成就之後,大家再為言明,是不
是這更好呢?」
倪忠聽了,十分滿意,對繼祖說:「這不用官人囑咐,老奴十五年光景皆未洩漏,
難道此時倒隱瞞不住了?」
兩人說著話,很快就來到自家莊前。倪繼祖拜見太公和梁氏,還像往常一樣,親親
熱熱。由於倪繼祖一心思想著報仇,奮志攻書。又過了兩年,這一年春天又是大考的時
節,倪繼祖又與程先生商議,打點行裝,準備由程先生陪著一同赴京考場,並把這事同
倪太公講了。太公一一應允。誰知到了臨期,程先生病倒,竟自「嗚呼哀哉」了。因此
倪繼祖只得帶了倪忠,悄悄到了白衣庵,別了親娘,又給老尼留下銀兩,使二人生活不
斷改善。然後主僕一同進京,這才有會仙樓遇見了歐陽春,丁兆蘭一回事。
自接濟了張老兒之後,在路上又走了半個月,這天東京就在眼前。這年春天京城繁
華無比,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十分熱鬧,南北口音交相混雜,大家皆為一定目的到這
裡辦事。主僕二人可算開了眼了,天下竟有這麼大的城市,這麼多的人口,這麼宏偉的
建築群。
他們倆租了一家僻靜之所,等待考試到來,考期就在明天,二人早早安歇,養足精
神。第二天,倪繼祖上得考試,看了題目,揮筆作答。半個月後。二人又一同來翰林院
外看榜,倪忠一眼看見倪繼祖中了第九名進士,這下可把主僕二人高興壞了,午飯時刻
他們進了一家飯莊,繼祖請倪忠大吃大喝一場,並趕快修書一封,讓落榜回鄉的兄弟捎
回去,請家裡只管放心,兒子已中榜,待殿試完畢就可以衣錦還鄉了。殿試那天,滿朝
文武都來旁聽,皇上要親自出題復考,輪著繼祖了,只見他出口成章,言之成文,胸懷
寬廣,志在四方。皇帝龍顏大悅,欽點了榜眼,派任翰林院作編修,等官場有了空缺可
以補缺做官。
倪繼祖在金鑾殿上謝了皇上恩情,回頭到翰林院報到,他一絲不苟的工作,換得主
管在皇帝面前的美言。
可巧杭州太守出缺,皇帝與翰林主管一商量,決定讓他到地方任職,這正合繼祖之
意。主僕二人,好生歡喜,又拜別包公。包公又囑咐了好些話,講了為官之道。繼祖心
裡明白,如不是包公主考,像自己這樣的窮書生,是不能中榜的。因此衣錦還鄉時,先
謝了包公,然後回家拜別父母,他們二人覺得時機一到,就向太公、太母稟明了認母之
事。太公梁氏本是好善之家,聽了非常高興,大夥一同來到白衣庵,打算把李氏接到莊
中同住。
李氏沒有答應,一來因孩兒即刻赴任,來家中住著反倒不便,二來自己心願未全部
實現,所以決定暫不前往,仍在白衣庵中與老尼同住,現在兩人已形影不離,朝夕相伴,
無話不談了。
倪繼祖沒有法子,只得安置妥當,先去上任;等接過官職,並把另外兩願圓了。再
來迎接母親,那時母親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簡短地在此接前文提上一句,他們剛一接任,就收了無數的冤狀,細細看來,全是
告霸王莊馬強的。
你猜這馬強是誰?原來就是一個地方潑皮,財大氣粗,是太歲莊馬剛的同族宗弟,
馬剛這個人在前文已經提到,這裡不表。馬強與馬剛一樣倚仗朝中總管馬朝賢是他叔父,
便無所不為。他霸田占產,搶掠婦女,家中蓋了個招賢館,接納各處「英雄豪傑」,但
所來之人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地方無賴光棍奔他家的可算最多。其中也有一、二個豪
傑,是因為無處可去,暫且棲身,看馬強的動靜。這些賢士在江湖上略有名氣的人有:
黑妖狐智化,小諸葛沈仲元,神手大聖鄧車,病大歲張華,賽方朔方貂,其余的無名小
輩不計其數。這些人每日裡舞劍弄槍,比刀對棒,吵吵嚷嚷鬧個不得了。馬強這樣發展,
一來二去,聲氣大了,連襄陽王趙舜都與他交往起來。
其余的小字輩中,獨獨有一個小英雄,心志高傲,氣度不俗,年紀在個十四五歲,
姓文名虎。已在招賢館內做了個館童。他見眾人之中,只有智化是個豪傑,而且本領高
出常人之上,便時刻小心,諸事留神,敬奉智化為師,還真讓黑妖狐喜歡上了,便把他
暗暗的收作徒弟,悄悄傳他武藝。
這個艾虎,心機活變,一教便會,一點就醒,不用一年光景,學了一身武藝。他卻
時常悄悄地對智化說道:「您老人家以後不要勸我們馬強員外了,這樣做不但白費唇舌,
反倒招來某些人背地裡抱怨。何況馬強根本不聽,說你老人家忒膽小了。他認為,『附
近百姓都是魚肉,我不吃白不吃,自家老婆身上那東西不好使了,弄進去像軋在棉花團
裡,不夠刺激,這一帶是出美女的地方,我身為莊主搶幾個姑娘有什麼要緊!如果都像
智化小子害怕起來,將來還能幹什麼大事呢?』你老人家自己想想,跟這些亡命之徒能
爭出什麼理來呢!」
智化聽了不以為然,口裡說道:「你莫多言,我自有道理,天下男女是一對一生的,
如他馬強多占了去,別的男人要終生作光棍的,想來是何等痛苦呀!」
他師徒二人只顧背地裡閒談,不知招賢館這幫人又生出事端來了。
原來馬強的惡奴馬勇奉命去村外討債,回來後對馬強獻功討好說:「主子,欠我們
眾多債務的翟九成家道艱難,可以說分文皆無,是不是就算了呢?」這小子邊說邊用眼
掃著馬強的臉色。
只見馬強聽了將眼一瞪,對馬勇下令:「沒有就罷了?不成!急速將他小老兒送縣
衙處理。」
馬勇笑哈哈走到員外身邊,將嘴巴湊近馬強耳邊根悄悄說道:「員外不必生氣,其
中卻有個極好的事情,剛才小人去到他家討債,他讓小人進得屋去,對小人苦苦哀求。
我不願看他,眼神往炕上一瞧,沒想到炕上坐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那樣的好看,粉
裡透白的臉蛋,豐滿的大美胸,細長的美腿,眼珠兒黑溜溜像個水汪汪的大葡萄。我不
敢多看,只看了一眼便不看了,問老頭這女人是何人。翟九成說是他外孫女,名叫錦娘,
我看應該叫金娘,千金難買呀,我又問他,既是你外孫女兒,為何留在你家與你一個孤
老頭子相依為命,會不會是你的小老婆。他故作沉穩地對俺說,可別這樣亂說,只因女
兒、女婿早年亡故,留下外孫女無依無靠,自小由他扶養,今年已交十七歲。這翟九成
全仗看她作些針線,將就度日。」
「我還記得員外曾吩咐過小人,叫俺細細打聽,如有美貌女子,立刻回稟。據小人
看,這個妙齡女子,真算是百裡挑一的美人了。」
這一席話,只說得馬強心癢難搔,恨不得立時得到她,發洩身上的火氣。既有了新
的目標,登時樂得兩眼連個縫兒也沒有了,立刻派惡奴八名,跟隨馬勇,到翟九成家將
錦娘搶來,抵銷欠帳。
馬勇領命去辦,馬強老東西在招賢館立等,惡賊便向眾人誇耀道:「今日我有大喜
了,你等只說前次那女子生得美貌,哪裡知道還有比她更貌美的呢!待會兒人來了,叫
你們開開眼。」
眾人聽了,便有幾個奉承起主子來:「這都是員外福氣造化,我們如何敢比!這喜
酒是吃定了。」
其中也有人嘲弄馬強,用話打趣他:「美女來了好雖好,只怕叫後面娘子知道了,
那又不好了。」
馬強聞聽此言哈哈大笑道:「你們吃酒時,作個雅趣,不要吵嚷了。」
說話間,馬勇回來稟報:「錦娘已到。」
馬強吩咐:「快快帶上來。」
果然不一會兒有一個裊裊婷婷女子,身穿樸素衣服,頭上也無珠翠,哭哭啼啼來到
廳前。馬強見她雖然啼哭,那一番嬌柔艷媚的體態,真令人見了心跳,兩只豐乳隨著抽
泣聲,歡蹦亂跳,真是好玩,吸人魂魄。馬強見了這番情景,不由笑逐眼開,口中說道:
「這女子不要啼哭,你要好好依從於我,就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受不盡的高貴。你只管
向前些,不要害羞。」
馬強污語安慰,心裡早想,待會兒讓婆子丫環帶她去浴室沖洗沐浴,再用紅綢綾裹
了,送到我的臥室,自然會有回味無窮的享受。
他正在做迷夢,忽聽錦娘厲聲道:「你這惡賊,無故的搶掠良家女子,是何道理?
奴今到此,唯有一死而已,還講什麼榮華富貴!我就向前些,讓你看個明白。」
誰知錦娘向前走了幾步,將手一揚,一把利剪直奔惡賊飛來。馬強見勢不好,把身
子往旁邊一閃,唰的一聲,剪刀走空扎在椅背上。馬強大吃一驚,不想這等柔弱女子還
有些剛強之風,他「噯喲」一聲,由喜轉怒,大叫:「好個有眼不識泰山的賤人!」
吩咐惡奴將錦娘拖往地牢關押。惡賊馬強當著眾英雄丟丑,面子上無光,也就罷了,
如在一人獨處時他反要沖上去,把錦娘抱住,揉她個不能自己,玉戶洞開,遂了自己心
願。此時只能是把一團高興掃淨。馬強搖頭晃腦,唉聲歎氣與眾人飲酒銷悶。
錦娘的外公因庇護外孫女,被惡奴拳打腳踢,亂打一頓,雖然也盡力掙扎,還是因
寡不敵眾,讓馬勇這夥人把錦娘搶去。老漢只急得跺腳捶胸,嚎啕不止。眾鄉鄰叫來地
保,地保懼怕馬強勢力,不敢出面,拋出一句:「新來太守清明,你可前去訴冤。」就
不管了。
哭夠多時,翟九成檢點了一下,獨獨不見了剪子,暗地裡說道:「不用說,是我外
孫女帶去了,到了那裡好以死相拼。」
老漢趕忙出門來追去,一路探望左右,不見錦娘半點影子,估計到了霸王莊,自己
又不敢進去,進去後一哭二鬧,反讓錦娘為自己吃更多苦頭,錦娘聰明伶俐,她會想個
法子,護了自己玉體,不受凌辱,他日出來還可以清白做人嗎!
想到這裡,老漢垂頭喪氣回來,見路旁有棵垂柳,他又無了氣力,就席地而坐,一
邊歎息又是一邊思想:「自我女兒女婿亡故,留下這條孽根,我原來打算將她撫養長大,
聘嫁出去,了卻一生心願,我老頭不能動時,也有個人伺候。誰知平地生波,竟有這無
法無天之事。再者,錦娘一去,不是將惡賊一剪扎死,她也會自殺其生。難道馬強就饒
了老漢不成,說不準還會再來逼債。
「錦娘呀,我的兒,你死了,不消說了,我這撫養之勤勞俱要付於東流。我命苦的
女兒呀,你們在哪裡,快顯顯靈氣吧!」
翟九成越想越急,越急越怕,忽然他把心一橫,心中暗道:「噯!眼不見,心不煩,
莫若死了乾淨。」
老漢站起身來,找了棵柳樹,解下絲絛,就要自縊而死。
忽聽有人說道:「老丈休要如此,有什麼事不能對我說一說的呢?」
翟九成回頭一看,見一個大漢,碧眼紫須,像個俠客仙人正是北俠歐陽春,老漢如
同見了救星,連忙上前哭訴情由,口口聲聲說自己無路可活,難以對得住去世的女兒女
婿。
北使歐陽春聽了老漢的話,說道:「他如此惡霸,你為何不告他去?」
翟九成知道俠客從外地來,不知深淺,就連忙解釋說:「我的爺!告他談何容易!
他有錢有勢,而且聲名在外,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縱有呈子,縣裡也是不准的。」
北俠知道地方縣官懼怕豪紳,不能秉公執法,為民作主,就對老漢言說:「不是在
這裡告他,是叫你上東京開封府去告他。」
翟九成聽了忙說:「哎呀呀!更不容易了。我這裡到開封府,路途遙遠,如何有許
多的盤費呢?」
北俠道:「這倒不難,我這裡有白銀十兩,相送如何?」
翟九成老漢感激涕零,致謝說:「萍水相逢,如何敢受許多銀兩。」
北俠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毫不客氣地對老漢說:「這有什麼要緊呢!只要你拿定
主意,排除艱難,找到開封府,包管此恨必消。」
說罷,從皮兜內摸出兩個銀錁,遞與翟九成。翟九成便拜倒在地,給北俠磕頭,北
俠連忙把他攙起,恁能讓如此樸實的老漢給自己磕頭呢!
兩人正在談話,只見那邊過來一人,手提馬鞭,似乎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對老漢說:
「你何必捨近求遠呢?新任太守極其清廉,你何不到他們那裡去告呢?」
北俠細看此人,有些面善,但一時想不起來。又聽這人說:「你如要告時,我家主
人與街中相熟,頗為可托。你不信,請看那邊林下坐的便是他。」
北俠先挺身往那邊一望,見一儒士坐在那裡,旁邊有馬一匹,不看則可,看了時倒
抽了口氣,暗暗說:「這不好!他如何這般情景?霸王莊能人極多,倘然識破,連性命
也保不住了。我又不好勸阻,只能暗中助他一臂之力。」想罷對翟九成說:「既是新任
太守清廉,你就托他主人便了。」
說罷,回身往東去了。
你道那儒士與老僕是誰?
原來就是倪繼祖主僕,北俠因看了倪繼祖,方想起老僕倪忠來,認明無疑,他便躲
開。倪忠帶了翟九成,來見倪繼祖,太守細細的問了一番,並給他寫了一張呈子,翟九
成本想歡天喜地回家,打算次日五更天就要起身赴府地告狀。
誰知冤家路窄,馬強因錦娘不從,好好一塊肥肉吃不到嘴內,把她下在地牢,飲酒
之後,心情不爽,更不願去後院見自己婆子,便又帶了惡奴,騎著高頭大馬出來,不曾
想迎頭碰見了翟九成。
翟九成一見馬強及其背後惡奴,想起搶親一幕,膽子都嚇破了,轉身就跑。馬強一
疊連聲叫「拿」。惡賊抖起威風,追將下去。
翟九成是上了年紀之人,沒跑多久,就已被惡奴揪住,連拉帶扯,帶到馬強的面前。
馬強問道:「我罵你這老狗!你叫你外孫女用剪子刺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老
子頭上動手,要得嗎?她沒刺著我,已被我關在地牢內。她的玉戶早被我打開,讓她陪
我到死,生兒育女,你老若是能勸她回心轉意,保你除卻債務,分得田地,養老送終。」
「我正要差人找你,你見了我,不知請罪,反倒要跑,你說有多可惡!」
惡賊原打算拿話語嚇唬嚇唬翟九成,要他陪罪,好叫他們說服錦娘依從自己。不想
老漢耿直,對馬強恨之入骨,氣憤填膺,氣喘吁吁道:「你這惡賊,硬搶良家婦女,還
要我向你請罪!我恨不能立時請來青天,除你惡賊,了卻冤恨,方遂我心頭之願。」
馬強聽了,圓瞪怪眼,一聲呵叱:「噯呀,好老狗!你既要青天,必有上告之心,
想來必有冤狀。」只聽說了一聲「搜」,惡奴等上前扯開衣襟,便露出一張紙來,連忙
呈與馬強。惡賊看了一遍,一言不發,暗想:「好利害狀子!這是何人與他寫的?倒要
留神訪查。」
吩咐惡奴二名得將翟九成送到縣裡,立刻嚴追欠債。他正要調轉回莊,只見那邊過
來一個素裝騎馬之人,後面跟定老僕。
惡賊一見,心內一動,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馬強心情不悅,遇見翟九成,將怒氣遷就於他,二言兩語,兩人吵翻,下令將老漢
送往縣衙,正要搜查對寫狀之人,只見那邊來了一個騎馬的相公,後面跟定老僕。馬強
將坐騎的絲韁一抖,迎了上去,雙手一拱道:「尊兄請了,可是上天竺進香的嗎?」
原來乘坐的就是倪繼祖,他順著惡賊的口氣答道:「正是,請問足下何人?如何知
道學生進香呢?」惡賊道:「小弟姓馬,在前面莊中居住,小弟有個心願,但凡有進香
的,必要請到莊中待茶,也是一片樂施好善之心。」
說著話,目視惡奴眾家人會意,不管倪繼祖依與不依,便上前牽住繼祖所乘馬匹的
嚼環,拉著就走。倪忠見此光景,知道有些不妥,只得在後面跟隨。
不多時,來至莊前,過了護莊橋,便到了莊門前,馬強下了馬,也不謙讓,回頭吩
咐道:「把他們二人帶進來。」
惡奴答應一聲,把主僕蜂擁而入。倪繼祖心裡暗想:「我正要探訪,不想就遇見他。
看他這般權勢,唯恐不懷好意,且進去看個端詳。」
馬強先行幾步,此時已坐在招賢綰,兩旁羅列坐著許多豪傑光棍,馬強見周圍一片
安靜便說:「兄弟們,我剛才出門散心,路遇翟九成,搜出一張呈子,寫的甚是厲害,
我立刻派人把老頭子送縣追債。我正要搜查寫狀之人,可巧來了個斯文秀才,相公模樣
的人,我猜想此狀必是他寫的,因此把他誆來。」
說罷,將狀子拿出,遞與沈仲元,沈仲元看了說:「果然寫得好,但不知是這秀才
不是?」
馬強說:「管他是不是,把他吊起來拷打就完了。」
沈仲元說:「員外不可如此。他既是讀書之人,須要以禮相待。用言語套他,如若
不應,再行拷打不遲,此所謂先禮後兵也。」
馬強說:「賢弟所論甚是。」
吩咐請秀才,此時惡奴等俱在外面候信兒,聽見說請秀才,連忙對倪繼祖說:「我
們員外請你呢?你見了要小心些。」
倪繼祖來到廳房,見中間門廊下懸一匾額,寫著「招賢館」三字,暗暗道:「他是
何等人,竟敢設立招賢館,可見是個不法之徒。」
及到了廳房,見馬強坐在上位,傲慢無禮,兩旁坐著許多人物,看上去俱非善類。
卻有兩個人站起,執手讓道:「請坐。」
倪繼祖也只得執手回答:「謝坐。」便在下手坐了。
眾人把倪繼祖留神細看,見他面龐豐滿,氣度安詳,身上衣服雖不華美,卻也整齊,
背後站定一個年老僕人。只聽東邊一人問道:「請問尊姓大名?」
繼祖答道:「姓李名世清。」
西邊一人問道:「到此何事?」
繼祖答:「奉母命前往天竺進香。」
馬強聽了,哈哈大笑了:「俺要不提進香,你如何肯說進香呢?我且問你,既要進
香,所有香袋錢糧,為何不帶呢?」
繼祖答道:「已先派人挑往天竺去了,故此單帶個老僕,賞玩途中風景。」
馬強聽了,覺得似乎有理,忽聽沈仲元在東邊問道:「賞玩風景原是讀書人所為,
至於擬詞告狀,豈是讀書人幹得嗎?」
倪繼祖道:「此話從何說起?學生幾時與人擬詞告狀來?」
又聽智化在西邊問道:「翟九成,足下可認得嗎?」
倪繼祖回答:「學生並不認得姓翟的。」
智化又道:「既不認得,且請到書房少坐。」便有惡奴帶領主僕出廳房,要上書
房。」
剛剛下了大廳,只見迎頭走來一人,頭戴沿氈大帽,身穿青布箭袖,腰束皮帶,足
登薄底靴子,手提著馬鞭,滿臉灰塵,他將倪繼祖略略地瞧了一瞧,卻將倪忠狠狠的瞅
了又瞅,誰知倪忠見了他,登時面目變色,暗說:「不好!這是對頭來了。」
你道此人是誰?他姓姚名成,這是今天姓名,原來不是叫姚成,卻是陶宗。只因與
賀豹醉後醒來,不見了楊芳和李氏,以為楊芳拐了李氏去了。過些時,方知楊芳在倪家
莊作僕人,改名倪忠,卻打聽不出李氏的下落。後來他二人又劫掠一夥客商,被人告到
甘泉縣衙,追捕甚急。他二人便收拾了一下,連夜逃到杭州,準備過花天酒地生活,花
費那些不義之財,這兩個傢伙沒有經濟頭腦,不知買些產業經營,而是大吃大喝,賭博
嫖娼,揮錢如施糞土,不多幾個月便花了個精光。於是待風聲下去後,二人又干了起舊
營生來,劫了些資財,賀豹性慾旺盛,且盼子心切,花錢娶了個老婆度日,陶宗那玩意
兒不好使,不願成家,卻因認得病太歲張華,托他在馬強跟前說了些好話,改名姚成,
前來投奔,這小子趨炎附勢,沒男子漢氣概,卻討得馬強歡心,不過幾年,把個馬強哄
得心花怒放,托他當作心腹之人,作了主管。
馬強素來信息靈通,耳目眾多,前些日子閱得朝中官方公文,見有奉旨欽差派往杭
州作太守,並且此人正是殿試中了榜眼,用為編修的倪繼祖,又是當朝丞相包公的門生。
馬強心裡不踏實,特意派姚成扮作行路之人,前往省城細細打聽明白,好作準備。因此
姚成行人模樣歸來,偏偏剛進門,迎頭撞見倪忠。
那姚成詭計多端,他當下不敢作聲,悄悄到了廳上,參拜了馬強,又與眾人見禮。
馬強便問他:「要你打聽的事辦得怎樣?」
姚成回話道:「小人到了省城,細細打聽,果是欽派榜眼倪繼祖作了太守。自到任
後,接了許多狀子,皆與員外有關。」
馬強聽了愈加心慌,且心裡納悶:「既有許多狀子,為何這些日子沒有傳我到案
呢?」
姚成道:「因太守一路風霜,感冒風寒,現今病了,連各官稟見全部不會,小人原
要等個水落石出,誰知再也沒有消息,因此小人就回來了。」
馬強覺得似乎有許多收穫,又似乎一無所獲,便對姚成不感興趣了,對他說:「我
明白了。我說呢,本來一天就可以打兩個來回的路程,你如何去了四、五天呢。敢則是
你要等個水落石出,那如何等得呢?你且歇歇去吧!」
姚成謝了主子,又對馬強說:「方纔那兩位斯文的主僕是誰?」
馬強回答:「那是我在莊外遇見誆來的。」然後像發洩悶氣似的,便把翟九成之事
說了一遍,「我原來懷疑是他寫的呈子,誰知我們大夥兒盤問了半天,並不是他。」
姚成詭秘地對馬強說:「雖不是他,卻先別放他們。」
馬強向來寵信姚成,便問:「你有什麼主意?」
姚成說:「員外不知,那個僕人我是認得的,他本名叫楊芳,只因投在倪家莊作了
僕人,改名叫做倪忠。」
沈仲元在旁聽了,便問:「他投在倪家莊有多少年了?」
姚成回答:「算來也二十多年了。」
沈仲元道:「不好了!員外你把太守誆了來了。」
馬強聽罷此言,只嚇得雙眼直瞪,闊口一張,呵呵了半晌,方問道:「賢……賢……
賢弟,你如何知……知……知道?」
只聽小諸葛解釋道:「姚主管既認明老僕是倪忠,他主人焉有不是倪繼祖的?再者,
問他姓名,說姓李名世清,這明明白白是說自己辦理事情要清正廉潔,這還有什麼難解
的?」
馬強聽了,如夢方覺,毛骨悚然,懇求大伙道:「這可怎麼是好,各位賢弟,你們
想出個好主意來呀!」
沈仲元鎮定地說;「此事須要員外拿個主意,既已把人誆來,便難放出,暫把他等
鎖在空房之內;等到夜靜更深,把他請到廳上,大家以禮相求,就說,明知是府尊太守,
故意的請府尊大人過莊,為分析案中情節。他若應了人情,不得已員外破些家私,將他
買通,將他榮榮耀耀送到衙署。外人聞知,只道府尊結交員外,不但無人再敢告狀,只
怕以後還有照應呢?他若不應時,說不得只好將他處死,暗暗地串通襄陽王爺舉旗反叛
就是了。」
智化在旁聽了,連忙誇道:「妙計!妙計!」
馬強聽了只好如此,便吩咐將他們主僕鎖在空房。雖然鎖了,他卻忐忑不安,坐立
不寧,出了大廳,來到臥室,見了郭氏婦人,唉聲歎氣。原來他的娘子,就是郭槐的侄
女,見丈夫愁眉不展,便問:「員外,又有什麼事了?這等煩惱,要不要老娘脫衣安慰
於你,可是好幾日不同床了。」
馬強見娘子幽默,便請她饒了自己,把已往事情由來述說了一遍。郭氏聽了,慘然
道:「我說你這個混帳東西,益發鬧得好了,竟把欽命的黃堂太守弄在家裡來了。我說
你結交的全是孤朋狗友,你再不信,我還聽見丫環說,你又搶了個女孩兒來,名叫錦娘,
險些兒沒被人家一剪子扎死。你把這個女子關在地窖裡了,這如今又把個太守大人關在
家裡,這該怎麼辦呢?」口裡雖如此說,心裡卻也著急,出了案子,滿門要遭殃的。
馬強又將沈仲元之計說了,郭氏方不言語。此時天已初鼓,郭氏知丈夫憂心,未進
飲食,便吩咐丫環擺飯,夫妻二人對面坐了飲酒。
誰知這些話竟被扶持郭氏的心腹丫頭聽了去,此女名喚絛貞,年方一十九歲,乃舉
人朱煥章之女。他父女原籍楊州府儀征縣人,只因朱先生妻子亡幫之後,家業凋零,便
帶了女兒上杭州投親,偏偏投親不遇,父女無奈就在孤山西冷橋租了幾間茅屋,一半與
女兒居住,一半立塾教讀。只因朱先生有端硯一方塊,愛如至寶,每逢惠風和暢之際,
窗明几淨之時,他必親自捧出賞玩一番,習以為常。
不料天有不測之雲。半年前有一個館童,因先生雇不起,將他辭出,他卻投在馬賊
家中,無心中將端硯說出。頓時蕭牆禍起,惡賊立刻派人前去拍門硬要。遇見朱煥章迂
闊性情,不但不賣,反倒大罵一場。
惡奴們回到莊裡,添枝加葉告了先生一狀,激得馬強氣沖牛斗,立刻將先生抓起來
交前任太守,說他欠銀五百兩,並有借卷為證。這太守明知朱先生被屈,而且又是舉人,
不能因賬目加刑;因受了惡賊重賄,只得交付縣內關押。
馬強此時趁機到先生家內,不但搜出端硯,並將維貞搶來,意欲收納為妾。誰知做
事不密被郭氏婦人知覺,她以金枝玉液自居,哪裡容老公再納一小夫人。讓馬強得一小
美人,那樣的話天天晚上見不著他,自己還不得急瘋呀。郭氏知道歲月不繞人,女人年
紀大的總也比不上年紀小的,人家小姑娘,細皮嫩肉,天真的貞女,這些無形中對男人
構成強大吸引力。於是郭氏婦人將醋瓶子扳倒,大鬧了一陣,把朱絳貞要去,作為身邊
貼心的丫環,給了許多彩衣銀兩,哄得小姑娘親密地叫乾媽。郭氏婦人就這麼想,你馬
強小子在外邊愛怎麼鬧,我不管,別讓我看見,別帶到家裡來。
自那日起,郭氏已把丈夫降伏,馬強見了降貞慢說交口相談,就是拿她正瞅一眼,
也是不敢的。朱繹貞暗暗感激郭氏,沒有她的庇護,貞女做不成了,反要為人生兒育女,
管不住自己呀,這是本能的東西。
朱降貞雖自幼沒有了爹娘,但此女子生得最聰明不過了,相處一久,便把郭氏哄得
就如母女一般,郭氏把所有的簪環首飾,衣服古玩並箱鎖鑰匙全是交她代為掌管。
今日因為馬強到了婦人房中,朱繹貞自己趕忙隱在一邊,但他們夫妻交談之事她全
都聽去了。絳貞姑娘暗自思量:「我爹爹遭冤屈已經半年,我還覺得沒有了出頭之日。
不料那前太守終於去了,來了清明的新太守。而惡賊馬強竟敢私自關押太守,我何不悄
悄將太守放了,叫他救我爹爹,他焉有不報恩的道理!」
想罷,絳貞姑娘,打了燈籠,一直來到空房門前,可巧竟無人看守。原來他們等以
為是斯文秀才與老樸人,有啥本領,全不放在心上。因此,無人看守。也是吉人天相,
暗中自有神祐,朱繹貞見門兒倒鎖,連忙將燈一照,認了鎖門,向腰間掏出許多鑰匙,
揀了個恰恰投簧,鎖已開落。
倪太守正與倪忠毫無主意,見開門聲響,以為惡奴前來陷害,不由得驚慌失色。忽
見進來一個芳齡女子,將燈一照,恰恰與倪太守對面,各自驚呀。朱絳貞又將倪忠一照,
悄悄說道:「快隨我來。」
一伸手拉了倪繼祖往外就走,倪忠後面緊緊跟隨,不多時,過了角門,卻是花園。
往東走了多時,碰到隨牆角門兒,上面有鎖,並有橫閂。朱絳貞放下燈籠,用鑰匙開鎖。
誰知鑰匙投進去,鎖尚未開,鑰匙再也撥不出來,倪太守在旁著急,叫倪忠尋了一塊石
頭,猛然一砸,方才開了,連忙去閂開門。朱絳貞這才說話:「你們就此逃了去吧!奴
有一言相問,你們到底是進香的,還是真正太守呢?如若果是太守,奴有冤枉。」
好一個聰明女子,他不早問,到了此時此刻方問,全是一片靈機。何以見得?若在
空房之中問時,他主僕必以為惡賊用軟局套問來了,焉肯說出實話?再者,朱絳貞他又
惟恐不能救出太守,幸喜一路奔至花園並未遇人,及至將門放開,這已救人成功,她才
問此話語。你道聰明不聰明?是機靈不是?
倪太守到了此時,不得不說了,忙忙答道:「小生便是新任的太守倪繼祖。姐姐有
何冤枉?快些說來。」
朱降貞聽了連忙跪倒,口稱:「大老爺在上,賤民朱絳貞叩頭。」
倪繼祖連忙還禮,言講:「姐姐不要多禮,快說冤枉。」
朱降貞道:「我爹爹名叫朱煥章,被惡賊誣賴欠他紋銀五百兩,現在本縣看押,已
然半載之久。馬強將奴家搶來,幸而馬強懼怕老婆,奴家現在隨他妻子郭氏,所以未遭
他毒手。求大老爺到行後,務必搭救我爹爹要緊。別不多言,你等快些去罷!」
倪忠說:「姑娘放心,我記下了。」
朱絳貞說:「你們出了此門直往西北,便是大路。」
主僕二人才待舉步,朱絳貞又喚道:「二位請稍等,奴還有。事。」
朱絳貞急忙說道:「剛才忙亂,忘了一事。奴有一個信物,是自幼佩戴不離身的。
倘若救出我爹爹之時,就將此物交付我爹爹,如同我回到了他老人家身邊一般,就說奴
誓以貞潔自守,雖死不辱,千萬叫我爹爹不必掛念。」
說罷,將一物遞與倪繼祖,又說:「老爺務要珍重。」
倪繼祖接來此物,就著燈籠一看,不由得失聲道:「噯喲!這蓮花!」
剛說至此,只見倪忠忙跟回來說:「快些走罷!」
將繼祖手往胳肢窩裡一夾,拉著就走,倪繼祖回頭看時,後門已關,燈火已遠。
且說朱絳貞從花園回來,芳心亂跳,猛然想起,此舉後果嚴重,但還有一事,暗暗
道:「一不作,二不休。趁此時,我何不到地牢將錦娘也救了,豈不妙哉?」
想著路子,已到地牢,惡賊因這人是女子,不用人看守。朱小姐也是配了鑰匙,開
了牢門,便問錦娘有投靠之處沒有。錦娘說:「我有一姑母離此不遠。」
朱絳貞說:「我如今將你放了,你可認得路嗎?」
錦娘道:「我外祖父時常帶我往來,路是認得的。」
朱絳貞又說:「既如此,你隨我來。」
兩個人仍然來到大花園後門,錦娘千恩萬謝,也就逃命去了。
朱小姐回來靜靜一想,暗地裡說:「不好了!我鬧得這事太大了。」又轉念想:
「自己服侍郭氏,她雖然嫉妒,也是水性楊花,倘若他被惡賊哄得轉了主意,要討丈夫
歡喜,那時我難保不受侮辱。哎,人生百歲,終須一死,何況我爹爹冤枉已有太守搭救,
心願已完,莫若我自盡算了,省得擔驚受怕。但死於何地才好呢?有了!我索性縊死在
地牢,他們以為是錦娘懸樑,及至細瞧,都曉得是我,也叫他們知道是我放的錦娘,由
錦娘也可以知道是我放的太守,我這樣一死,也就有了名了。」
朱絳貞主意已定,來到地牢之中,將綿巾解下,拴好套兒,一伸脖頸,覺得香魂緲
緲,悠悠蕩蕩,落在一人身上。漸漸甦醒,耳內只聽人語:「似你這毛賊,也敢打悶棍,
豈不令人可笑!」
這說話的人是誰?朱絳貞又如何在他身上?到底是上吊了,不知死了沒有?說得還
不明白。其中必有緣故,待我們慢慢探訪來。
朱絳貞原是自縊來著,只因馬強晝間在招賢館將錦娘搶來,眾目所視,早就引動了
一個人,暗自想道:「此女子如此美貌,如花似玉,給了馬強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我若得到此女,一生快樂,豈不勝似神仙?」
後來此人見錦娘要刺馬強,馬強一怒之下,把錦娘下在地牢,他卻暗暗歡喜道:
「活該這是我的姻緣。如果我將她救出,好生安慰,百般照顧,她又無依靠,似玉的軀
體不是讓我騎嗎?我何不如此如此呢?」
你道此人是誰?乃是賽方朔方貂。這個人且不問他出身行為,只他這個綽號,便知
是個不得了的人物,不知道聽誰說過「東方朔偷桃」故事,是個神賊,他便給自己起了
綽號叫賽方朔。他又何以知道複姓是東方,朔是名字呢?如果知道,他必然把「東」字
添上,叫「賽東方朔」。真的那樣的話,念著不好聽,而且拗口;莫若是賽方朔方便,
管他通不通,不過是個做賊的代號罷了。這方貂因到二更半時分,不見馬強出來,估計
是郭氏又扒光了老公衣服,抱在一起愛撫起來,馬強性起,怕早忘了錦娘一事。他便悄
悄離了招賢館,暗暗到了地牢,黑暗中正碰在吊鬼身上,暗說;「不好。」
他也顧不得辨認是錦娘不是,只見他用右手攬定,聽了聽喉間尚有響聲,忙用左手
順著身體摸到項下,手掌碰上絳貞乳房,一陣顫動,知是女孩無疑。黑暗之中,全憑觸
覺,他用單手把巾帕解開,輕輕放在床上,顧不上吻他一口,摸上一把,只見他自己一
低頭,便把女子兩胳膊搭在肩頭上,然後一長身,回手把兩腿一攏,往上一顛,把女子
背負起來,邁開大步,往後就走,誰知他也是奔花園後門,皆因平時眼看熟了,及至來
到門前,卻是雙扇虛掩,暗暗說道:「此門如何會自己開了呢?不要管它,且走路要
緊。」
這方貂一氣走了三、四裡之遙,剛剛背到夾溝,不料遇見個打悶棍的,以為他背著
包袱行李,冷不防就是一棍。
方貂早已留神,見棍臨近,一側身把手一揚,奪過悶棍往懷裡一帶,又往外一聳,
只見那打悶棍的將手一撒,咕咚一聲,栽倒在地,爬起來就跑。因此方貂說道:「似你
這毛賊,也敢打悶棍,豈不令人可笑!」
可巧朱絳貞就在此時甦醒,聽見此話。
誰知那毛賊正要跑時,只見迎面來了一條大漢,攔住問道:「你是做什麼來的?快
講!」
真是賊起飛智,他就連忙跪倒,道:「爺爺救命啊!後面有個打悶棍的,搶了小人
的包袱去了。」
原來這位大爺正是北俠,一聞此言,便問道:「賊在哪裡?」
賊說:「賊在後面。」
北俠回手抽出七寶鋼刀,迎將上來。
這裡方貂背著朱絳貞往前正走,迎面來了個高大漢子,口中吆喝著。
「快將包袱留下!」
方貂以為是方纔那賊的伙計,便在樹下將身子一蹲,往後一仰,將朱絳貞放下,就
舉起那賊的悶棍打來。
北俠將寶刀只一磕,棍已削去半截。方貂說:「好傢伙!」
撒了那半截木棍,回手抽出朴刀,斜刺裡砍來。北俠一順手,只聽「昇」的一聲,
朴刀分為兩段。方貂「哎嘵」一聲,不敢戀戰,回身逃命去了,北俠也不追趕。
誰知這賊在旁邊看熱鬧兒,見北俠把那賊戰跑了,他早已看見樹下黑漆漆一堆,以
為是個包袱,便說:「多虧爺爺搭救,幸喜賊把包袱撂在樹下。」
北俠吩咐:「既如此,隨我來,你就拿去。」
那賊滿心歡喜,剛剛走到跟前,不防包袱活了,連北俠也嚇了一跳,連忙問那樹下
包袱:「你是什麼人?」
只聽那活人說:「奴家是遇難人,被歹人背到此處,不想遇見此人,他也是個打悶
棍的。」
北俠聽了,一伸手將賊人抓住,問道:「奸賊!你竟敢哄我不成?」
賊人央告說:「小人實在出於無奈。家中現有老母,求爺爺饒命。」
北俠問:「這女子從何而來?快說!」
賊人說:「小人不知,你老問她自己吧!」
北俠揪著賊人問女子道:「你因何遇難?」
朱絳貞將已往情由述說了一遍,「原是自己上吊,不知如何被那人背出。如今走投
無路,求老爺搭救搭救。」
北俠聽了這位姑娘的話,心中頗為難受,如何帶著女子黑夜而行呢?猛然省悟道:
「有了,何不如此如此。」
歐陽春回頭對賊人說;「你果真家中有老母嗎?」
賊人回答:「小人再不敢撒謊。」
北俠又問他:「你家住在哪裡?」
賊人說:「離此不遠,不過一裡之遙,有一小村,北上坡就是。」
北俠說:「我對你說,要我放你,你要依我一件事。」
賊人說:「爺爺只管吩咐。」
北俠吩咐:「你將此女背到你家中,我自有道理。」
賊人聽了,便不再言語。
北俠道:「你怎麼不願意?」說著抓住那人手掌,將手一攏勁。賊人「哎呀」道:
「我願意,我願意。我背,我背。」
北俠說:「將她好好背起,不許回首。背的好了,我還要賞你;如若不好生背時,
難道你這頭顱比方纔那人朴刀還結實嗎?」
賊人一聽,嚇得尿都快要流出來了,對歐陽春下保證說:「爺爺放心,我管保背得
好好的。」就完便將朱絳貞姑娘背起來,北俠在後面緊緊跟隨,直奔賊人家中而來。一
會來在高坡之上,北俠跨幾步上前叩門。
再說杭州太守倪繼祖被倪忠夾了胳膊,拉了就走,太守回頭看時,朱絳貞已閉門不
出,二人只顧沒命的奔逃。一個懦弱書生,一個年老蒼頭,又是黑夜之間,瞧他們心裡
那個著急,腳底下邁步卻不能大。
剛走一、二里地,倪太守道:「剛才那救命的姐姐說,他父親有冤枉,恐不足信,
他給了我這一枝白玉蓮花,作為信物,當時就著燈光一看,合我那枝一樣顏色,一樣光
潤。我才待要問,就被夾著胳膊上路了,我心中好生納悶。」
倪忠不願讓他想得太多,便安慰太守說:「這其實沒有什麼可納悶的。物品相同顏
色品質的頗多,你且自收拾好了,有機會再做理會。只是這位小姐搭救你我主僕,此乃
莫大之恩,而且老奴在燈下看這小姐,生得十分端莊貌美,老爺呀!為人總要知恩報恩。
莫要因門楣,辜負了她這番好意。」
倪太守聽了此話,歎道:「唉!你我性命尚且顧不來,還說什麼門楣不門楣,報恩
不報恩呢!」
誰知他主僕絮絮叨叨,奔奔波波,慌不擇路原是往西北,卻忙忙中誤走了正西。忽
聽後面人喧馬嘶,猛回頭見一片火光耀亮,倪忠著急說:「不好了!有人追上來了。老
爺且自逃生,待老漢迎上前去,以死相擠算了。」說罷,他也不顧太守,一直往東,竟
奔火光而來。
剛剛的迎了有半里之遙,見火光往西北去了。原來這火光走的是正路,可見他主僕
才走的岔道了。
倪忠喘了喘,自語:「可能不是追我們的。」其實,這哪裡不是追他們的,若是他
們主僕二人走了正路,早被馬強等人追上了。
他定了定神,仍然往西,來尋太守,又不好明著呼喚,他也會想法子,口呼:「同
人!同人!同人在哪裡?同人在哪裡?」
只見迎面來了一人,答道:「哪個在喚同人?」倪忠細看,卻也是一位老者聲音。
他來到切近說:「我因有兩個人同行失散,故此呼喚。」
那老者道:「既是同人失散,待我幫你呼喚。」於是也就「同人」「同人」呼喚多
時,並無人應。
倪忠說:「請問老丈,是往何方去的?」
那老漢歎道:「唉!只因我老伴兒有個侄女被人陷害,是我前去探聽,並無消息,
因此回來晚了。又聽人說前面的夾溝子,有打悶棍的,這怎麼好呢?」
倪忠說:「我與同人也是受了顛險的,偏偏的到此失散。如今我這兩條腿腰酸疼,
再也走不動了,如何是好?我還沒問老丈貴姓。」
那老者道:「小老兒姓王名鳳山。敢問老兄貴姓?」
倪忠說:「咱們找個地方歇息歇息方好。」
鳳山說:「你看那邊也有個燈光,咱們且到那裡,如何?」
二人來到高坡之上,向前叩門,只聽裡面有一婦人問道:「什麼人叩門?」外面答
道:「我們是遇見打悶棍的了,望乞個方便方便。」
裡頭答道:「等一等。」
不多時,門已打開,卻是一個婦人,將二人讓進,仍然把門關好。來至屋中,是三
間草屋,兩明一暗。婦人請二老床上坐了。
倪忠問:「有熱水嗎?我們想討杯喝。」
婦人說:「水卻沒有,倒有村裡自配米酒。」
王鳳仙說道:「有酒更好了。求大嫂溫得熱熱的,我們全是受了驚恐的了。」
不一會兒功夫,婦人暖了酒來,拿了兩個茶碗斟上。二人端起便喝,每人三口兩氣,
就是一碗。還要喝時,只見王鳳山說:「我為何感覺天旋地轉?」
倪忠說:「我也有些頭迷眼昏。」
說話時,二人栽倒在床上,口內流涎。婦人笑道:「老娘也是侍候你們的!這等經
不住,還讓老娘溫得熱熱的。你們下床去罷,讓老娘歇息歇息。」說罷,拉拉拽拽,將
二老者趕下床來。她便坐在床上,暗想道:「好天殺王八!看他回來怎麼見我!」
我們想一下,她這樣的害人婦女,比那救人的朱絳貞,真有天壤之別。
婦人正自暗想,忽聽對面叫道:「快開門來!快開門來!」
婦人在屋內作答:「你將就著,等會兒吧。來了就是這時候,我正浴洗,你回來的
太早點兒了呀!不要臉的王八!」
北俠在外面聽了,問道:「這是你母親嗎?」
賊人道:「不是,不是,這是小人的女人。」
忽又聽婦人對著門外,埋怨說:「就是你出去打悶棍子,把行路的趕到家裡來,若
不是老娘用藥將他二人迷倒,孩兒呀,明日有打不了的官司了!」
北俠在對面聽了上火,問賊人:「明是母親,怎麼說是你女人呢?」
賊人聽了著急,叫道:「快開開門吧!爺爺來了。」
北俠聽婦人說她藥倒了兩個人,就知婦人也是個不良之輩。待門開時,婦人將燈一
照,只見丈夫背了個女子,便大怒道:「好呀!你竟敢給我鬧這個把戲,還說爺爺來
了。」
剛說到此,忽然瞧見北俠身材高大,手內拿著明晃晃的鋼刀,便不敢言語了。北俠
進了門,順手將門關好,叫婦人前面引路。婦人戰戰兢兢把他們帶到屋內。北俠叫賊人
將朱絳貞放到床上,剛要瞪眼訓斥,只見賊夫賊妻俱自跪下,說道:「只求爺爺開一線
之路,饒二人性命。」
北俠道:「我且問你,此二人被用何藥迷倒,可有解法?」
婦人說:「有解法。只需用涼水灌下,立刻甦醒。」
北俠又吩咐說:「既如此,涼水在哪裡?」
賊人說:「那邊罈子裡就是。」
北俠伸手拿過碗來,舀了一碗,遞與賊人道:「快將他二人救醒。」
賊人接過去灌了。
北俠見他夫妻俱不是善類,已定了主意,厲聲要求:「這蒙汗藥只可迷倒他二人,
若是我喝了絕對迷倒,不信,你們就對一碗來試試看,如何?」
那婦人聽了,先自還歡喜了一陣,連忙取出酒與藥來,加在一起合了一碗,溫了個
熱。
北俠對賊婦說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等既可藥人,自己也當嘗嘗。」
賊人聽了,慌忙地說:「別人吃了,用涼水解,我們吃了,誰給解藥呢?」
北俠說:「不妨事,有我呢!縱然不用涼水難道藥性走了,便不能甦醒了嗎?」
賊人說:「雖然能甦醒,只是比較慢。須等藥勁散了,總不如涼水醒得快。」
正說話間,只見地下二人甦醒過來。一個道:「李兄,喝得一碗酒就醉了。」
一個說:「王兄,這酒大概有些不妥吧?」
說罷,二人各自坐起,揉了揉眼。北俠一眼望去,認出倪老漢,就問:「你不是倪
忠嗎?」
倪忠回答:「我是倪忠。」一回頭看見了賊人,忙問道:「你不是賀豹嗎?」
賊人說:「我正是賀豹。楊伙計,因何到此?」
北俠聽了,心中著急,且不追問,立刻催逼他夫婦將藥酒喝了,二人登時迷倒在地。
歐陽春問倪忠:「太守哪裡去了?」
倪忠就把如何被誆到霸王莊,被陶宗識破,多虧一個被搶女子,搭救,他主僕才得
以逃生,不想見了火光,只道是有人追來,卻又失散了的經過說了一遍。
北俠尚未回答,只聽床上的朱絳貞說道:「如此說來,奴家是枉費了心機了。」
倪忠聽此話,往床上一看,道:「噯喲!小姐如何也在這裡?朱繹貞便把地牢又釋
放了錦娘,自己上吊的話又說了一遍。
王鳳仙問:「這錦娘可是翟九成的外孫女呢?」
倪忠說:「正是。」
王鳳仙說:「這個錦娘是我的侄女兒,我剛才說要打聽的遇難之女,正是錦娘,不
料早已被這位小姐搭救,此恩此德,何以報答!」
北俠在一旁聽明白了他們的話,就對大家說:「當今大計,尋找太守最為要緊,事
不宜遲,我還要上霸王莊去呢?你二位待天亮了,務必雇一乘小轎,將勞苦功高的朱小
姐送到王老丈家中,倪主管呀,你須要把行程安置妥當了,即刻趕到本州官府,那時自
有太守的下落。」
倪忠心中明白,此事成功全賴這位英雄了,於是和王鳳仙一一答應。北俠又將賀豹
夫婦提到裡間屋內炕上,唯恐他們甦醒過來。又要難為倪忠等人,那邊又有現成的繩子,
將他二人捆綁個結實,倪忠這才覺得放心。
北俠臨別,又諄諄囑咐了一番,才奔了霸王莊……
北俠別了倪忠,直奔霸王莊。
新任太守與僕人倪忠分散之後,黑暗之中見有白亮亮一條婉蜒小路兒,繼祖便順路
下去慌忙逃生。
他走完了小路,盡頭就是大路。又見道旁地裡有一窩棚,裡面閃著燈光。繼祖累極
了,路子又不熟,見戶家就想住下,你想他哪輩子吃過這苦頭,恍恍然似驚弓之鳥。他
慌忙向那亮燈的窩棚走去,叩門,門開了一條縫,主人問他叩門何意,他將留宿之意說
明,誰知看窩棚的人不敢收留,對繼祖說:「我們還有一個主人,他天天都來稽查的,
像你這樣深更半夜至此,我們知道你是什麼人嗎?你且歇息歇息,另投別處去吧!省得
叫我們跟著擔心。」
倪太守無可奈何,只得出了窩棚,另尋去處。剛剛才走了幾步,只見那邊一片火光,
直奔自己而來。繼祖心中一急不分高低,跑了起來,又走了一段路,不小心被道梗絆倒,
身體那個疲乏,他再也掙扎不起來了。
此時火光已經臨近,為首之人正是馬強,只因惡賊馬強等到三鼓之時,從妻子郭氏
內房出來,到了招賢館,意欲請太守出來,只見惡奴慌慌張張走來報告:「牢房的門已
開了,主僕二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馬強聞聽,這一驚非同小可,獨有黑妖狐智化和小諸葛沈仲元暗暗歡喜,卻又納悶,
不知是何人所為,竟把二人放走了。
馬強呆了半晌,問道:「這事到此地步,該如何是好,各位賢弟,出個主意吧!」
其中就有光棍請纓獻計,對馬強說:「員外,大約這主僕二人逃走也不為遠,莫若
大家騎馬分頭去找,捉著拿回,再作道理。」
馬強聽了,立刻吩咐備馬,一面打著燈籠火把,從家內先搜查了一番。發現花園後
門已開,才知道人是從這裡逃走的。就連忙帶了惡奴、光棍,打著燈籠火把,乘馬追趕,
直奔西北大路去了。
追了多時,不見主僕二人蹤影,只得勒馬回來,不料在道旁土坡之上,有一人躺臥,
連忙用燈籠一照,惡奴說:「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人在這裡呢!」
有人伸手慢慢把倪繼祖提到馬強的面前。惡賊生氣了,兇兇的問太守:「你如何竟
敢開了花園後門,私自逃脫了?」
倪太守心中暗想:「我若說出絳貞姑娘,豈不又害了落難女,恩將仇報嗎?」於是
他便偽裝生氣對馬強厲聲答道:「你問我如何脫逃的,告訴你也沒什麼,都是因為你家
娘子愛憐我,才放了我。」
惡賊聽了,不由得暗暗切齒,罵道:「好個無恥的賤人!險些誤了大事,吩咐帶到
莊上去。眾惡奴領命,把太守由四個人扛起來,擁在馬強身邊而行。
不大一會兒,到了莊中,隨即將太守投入地牢,吩咐眾惡奴:「你們好好看著,不
可再有失誤。不是耍著玩的,丟了人就拿你們開刀。」
馬強先沒去招賢館,氣呼呼直奔郭氏房中而來,見了郭氏,暴躁如雷,罵道:「好
呀!你這賤人,不管事情輕重,竟敢擅自放了太守!是何道理?」
只見郭氏坐在床上,肘打磕膝蓋,手內拿著耳挖,一邊剔著牙兒,連理也不理,半
響過去,才問:「什麼太守?你和我嚷什麼?」
馬強的氣立刻小了許多,對老婆無可奈何地說:「就是那斯文秀才和那白頭老僕,
我問你把他們弄到哪裡去了?」
郭氏聽了唾棄罵道:「瞎胡扯!滿嘴裡噴糞,剛才不是你和我一同吃飯嗎,誰又動
了一會兒?你見我離了這個窩兒嗎?」
馬強聽了,猛然醒悟,自言自語:「是呀,自初鼓吃飯到三更,她何嘗出去了呢?
又上了秀才的當了,我的老天爺。」
只得回嗔作喜,對老婆陪禮說:「小乖乖,我錯怪你了,你歇著吧!我走了。」說
完回身就走。
郭氏又來了意思,對馬強額頭一點。
「你回來,大馬猴,你就這樣胡吹亂嚷的鬧了一陣就走呀,還說點人話不說了。」
馬強見妻子嗔怪了,連忙陪笑:「是我暴躁了,等我們商量妥當,再來向你陪個不
是,今晚好好與你鬧一鬧,爽一爽!」
郭氏也真關心倪家主僕二人的情況,對馬強詢問:「你不用和我鬧米湯,我且來問
你,你剛才說有人放了太守,難道他們跑了嗎?」
馬強咂咂嘴,拍拍手說:「何嘗不是呢!是我們騎馬四下追尋,好不容易,才把太
守拿了回來。」
郭氏聽了冷笑,嚇唬馬強說:「好呀!寶哥哥,你可要提防著官司呀!」
馬強說:「什麼官司?」
郭氏急了:「你這個混頭,還不明白。」
「你要拿,就該把主僕都拿回來,你為什麼把白頭老僕放跑了?他這一去不是上告,
就是調兵。那些巡檢守有精兵千萬,戰將百員。聽說太守被咱們拿了,他們不和咱們要
人呀?這個亂子才不小呢?」
馬強聽了,急得搓手說:「不好,不好!我須和他們商量一下去。」說罷,直奔招
賢館。而郭氏這才叫朱絳貞拿東西去,竟不見了朱絳貞,連所有箱櫃上的鑰匙都不見了,
於是猜想是她把太守放走了,郭氏還沒想到絳貞連錦娘都放了。
馬強到了招賢館,把郭氏的話對眾人說了,沈仲元聽了並不答言,智化佯裝不理,
彷彿驚呆了的樣子。只聽眾光棍喳喳糊糊地嚷道:「兵來將擋,事到頭來,沒什麼不得
了的,依我看不如將太守殺掉以滅其口,明日縱有兵來,只說並無此事,只要牙關咬得
緊緊的,毫不應承,他也是沒法兒的,太守怎麼啊?員外,你老要把這場官司打出來,
那才是一條英雄好漢!話說回來,還有我們眾人,齊心努力,將你老救出來,咱們一同
上襄陽舉事,豈不妙哉?」
馬強聽了,血往上湧,登時豪氣沖天,威風抖擻,立刻喚來馬勇,遞與鋼刀一把,
令他前往地牢將太守殺死,把屍骸撂於後園井內。黑妖狐聽了,對員外說:「我幫著馬
勇前去。」
馬強笑逐顏開,對智化說:「賢弟若願去更好,速去辦吧,回來有賞!」
馬勇、智化二人離了招賢館,來到地牢。智化見有人看守,對著眾惡奴道:「員外
派我們來此看守,你們只管歇息去吧,以後再有閃失,有我二人一面承擔。」
眾人聽了,樂得歇息,求之不得有人替換,於是一哄而散。
馬勇不解地問:「智爺,為何將他們放了?」
智化回答:「殺太守是機密事,如何叫眾人得知呢?
馬勇點點頭說:「倒是您老想得周全。」
進了地牢,智化在前,馬勇在後,只聽智化回身對馬勇說:「刀來!」
馬勇將寶光鋼刀遞了過去,智化接過寶刀,順手先將馬勇殺了,回頭對倪太守說:
「略等一等,我來救你。」
說罷,提了馬勇屍首,來到花園,撂入井內,急忙忙轉到地牢,一看,罷咧!太守
不見了。
智化這一急非同小可,猛然省悟說:「是了,這是沈仲元見我隨了馬勇前來,暗暗
猜破,他必救出太守去了。」後又一轉想到:「不好,人心難側,焉不知他又獻功去了?
且去看個端詳。」即躍身上房,猶如狼猴一般,輕巧非常,來到招賢館房上,偷偷兒看
了,並無動靜,而且沈仲元正與馬強說話呢!黑妖狐心中又想:「這太守往哪裡去了?
且去莊外看看。」
智化抽身離了招賢館,竄身越牆來到莊外,留神細看,卻見有一個影兒,奔人樹林
中去了。智化一伏身追入樹林之中,只聽有人叫道:「智賢弟,老兄在此。」
「原來是歐陽兄呀!好極了,有了幫手了,太守在哪裡?」
北俠說:「那樹下就是太守。」
智化見了,三人議計,定在明日二更拿馬強,叫智化作為內應。
倪太守說:「多承二位義士搭救。只是學生昨日起直到五更,晝夜辛勤,實在是骨
軟筋酥,而且不知道路,這可怎麼好?」
正說時,只聽得嗒嗒馬蹄聲響,來到近前竄下一個人來,悄悄說:「師父,弟子將
太守的馬盜來在此。」
智化聽了,是艾虎的聲音,就說:「孩子,你來得正好。快將馬匹拉過來。」
北俠不解地問:「這小孩子是何人?如何有此本領?」
艾虎自我介紹了一下,北俠說:「你師徒急速回去吧,省得別人犯疑,我將太守送
到衙署就回,請放心!」脫罷,執手分別。
智化帶小艾虎回莊,便問艾虎,「你如何盜了馬來?」
艾虎解釋說:「我因暗地裡跟你到地牢前,見你把馬勇殺了,就知道要救太守,弟
子唯恐太守膽怯力軟,逃脫不了,故此偷偷備了馬來,原打算在樹林等候,不想太守與
師父來得這般快。」
智化告訴艾虎說:「你還不知道呢!太守是由你伯父歐陽春救出來的!」
艾虎說:「這歐陽伯父,就是師父常常提到的紫髯伯嗎?」
智化回答:「正是。」
艾虎失望地說:「可惜黑暗之中,未能瞧見他老的模樣兒。」
智化悄悄說:「你別忙,明晚二更,他還來呢!」
艾虎聽了,心下明白,也不往下追問。說話間,已到莊前。智化吩咐:「各自行自
己的道,不可同行了。」
艾虎說:「我還打那邊進去。」說罷,颼的一聲,上了高牆,一轉眼就不見了。
智化歡喜,也就越牆來到地牢,提了鋼刀。從新往招賢館而來,順路又將馬勇屍骨
扔到後花園井內去了。
北俠牽馬送倪太守,在路上便把朱絳貞、倪忠現在的情形對他講了。兩人一個馬上,
一個馬下,走個均平。看看天色發亮,已離府街不遠,北俠說:「大老爺,前面就是貴
衙了,我不便進去。」
倪繼祖連忙下馬,致謝說:「多承恩公搭救,為何不到敝衙,容我略示酬謝?」
北俠說:「我如果隨你進去,恐怕被暗探知曉,反倒不好,大老爺要想著派兵,切
莫誤了大事。」
倪太守問:「定在哪兒見面呢?」
北俠說:「離霸王莊往南二里處有個瘟神廟,我在那裡專等你的兵將,最遲,掌燈
時分要會齊。」
倪太守牢記在心,北俠轉身就不見了。
太守又一次上馬,扳鞍坐穩,迤麗邐而來,已到衙前。守門主管忙接了馬匹,帶路
到書房,有書房小僮余慶參見。
倪太守問:「倪忠來了沒有?」
余慶稟道:「還沒回來。」
侍候太守淨面更衣吃茶時,余慶請示老爺:「在哪裡用飯?」
太守說:「飯略等等,候倪忠回來再吃。」
余慶說:「老爺先用些點心,喝點湯兒吧!」
倪太守點了點頭。
余慶去了多時,捧了大紅漆盒,擺上小菜,極熱的點心,美味的羹湯。太守吃畢,
在書房歇息,盼望倪忠,見他不回來,心中有些急躁,好容易到午刻,倪忠方才回來,
聽說主人先到行署,心中歡喜。等見了面,未免彼此傷心,才分散幾個時辰,也有留戀,
因為都是從劫難中脫逃出來,自然珍重,各訴失散之後的情由。
倪忠對太守說:「我送朱絳貞到王鳳仙家中,誰知錦娘也已從霸王莊逃出,躲在她
姑母那裡,娘兒倆見了朱絳貞,千恩萬謝,讓朱小姐與錦娘同居一室,談談心,放鬆一
下,做個姐妹,另外王鳳仙有個兒子極其儒雅,那老兒恐他在家,姑娘們受拘束,便打
發他上縣城衙門,一方面給翟九成送個信,讓他不必掛念外孫女;二來照應翟老丈,使
他不再受苦。老奴我把這些事都已安排妥當,才回來見您。偏偏的騾兒腳步太慢,想早
點回來卻辦不到,叫老爺掛念操心了。」
倪太守也把和北俠約定在今晚捉拿馬強的話講了,倪忠非常快樂,這時書僮余慶也
沒聽吩咐便傳了飯來,菜樣很豐富,太守叫倪忠同桌兒吃。
用過了飯,太守漱口,更衣,倪忠出來,問手下人:「今日該哪位頭目值班?」
上來二人答道:「差役王愷、張雄。」
倪忠說:「你二人隨我來,老爺有話分派給你們倆,此任甚重,務必辦好。」
倪忠帶領二人來到書房,差役跪倒報名,太守吩咐說:「特派你二人帶領二十名捕
快,身上暗藏利刃,著百姓裝束,分散行進,陸陸續續去霸王莊南邊瘟神廟聚齊,那個
地方距霸王莊有二里遠。這樣做目的是不讓霸王莊暗探知道,到了掌燈時分,有個碧睛
紫髯的大漢出現,你等須要聽他調遣,如有敢違背者,回來我必重責。這是機密的事情,
千萬不可聲張,如有洩露,唯你二人是問。」
王愷、張雄領命出來,挑選精壯捕快二十名,悄悄的預備好了。
馬強這夥人把病孩子往死處治,派馬勇去殺太守。可過了半天智化回來,說馬勇正
在滅屍,但久久不見馬勇回來,馬強心想:「他必是殺了太守,心中害怕逃走了,或者
失了腳也掉井裡了。」
這樣胡思亂想,覺得心中不安寧,害怕官兵前來捉捕要人,這個亂子實在鬧得不小,
未免短歎長吁,提心吊膽。
怎麼消磨這段光陰呢?
有人提議大家痛飲放情,歡聚一場吧!馬強無奈,叫家人備了酒席,在招賢館請大
家豪放快樂一次。眾光棍見馬強無精打采的,知道他是為了殺太守的事,便把小光棍闖
世路的話頭各各提起,什麼「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了;又是什麼「敢作敢當,才是英
雄好漢」了;又是什麼「砍了腦袋去,不過就是碗大個疤」了;又是什麼「受得苦中苦,
方為人上人」了;並且受了刑,咬牙不招,方算好漢,稱得起人上人。說得馬強像漏了
氣的干尿泡似的,雖一鼓一鼓的,卻長不起腔兒來。
正說著話,只見有個惡奴前來,施禮說:「回員外。」
馬強打了個冷戰,忙與惡奴搶話說:「怎麼,官兵來了?」
惡奴回話:「不是,南莊地頭兒交糧來了。」
馬強聽了,一瞪眼說:「收就是了,這也值得大驚小怪的。」
於是眾賊一齊喝酒,繼續高談闊論。「偏偏今天事情多。」正在講交情,論過節,
猛然抬頭見一個惡奴在那邊站著,嘴兒一拱拱的,意思是想要說話。
馬強說:「你不用說,我也猜著了,可是官兵到了不是?」
那位家人說:「不是,小人才到東莊取銀子回來了。」
馬強說:「唉!好煩呀!交到帳房裡去就結了,這也犯得上擠眉弄眼的。」
這一天這般光景自有許多,直把馬強折磨得坐臥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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