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花時節

    公元1898年,大清國光緒二十四年,歲次戊戌。
    暮春時節,古都北京才徐徐露出一些春意,山杏、碧桃、丁香、海棠、榆葉梅次第
開放。而來自居庸關外的北風卻也挾裹著漫天黃沙,呼嘯不止,把好端端的春色葬送了。
殘萼敗蕊,落英繽紛,真正是「寂寞開無主」。當年以奇才名滿天下的龔定庵,曾有詩
單道這京城落花:「如錢塘潮夜澎湃,如昆陽戰晨披靡,如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齊向
此地傾胭脂!」一支生花妙筆,繪聲繪色,驚心動魄,卻也淒涼而又無奈。等到風沙漸
歇,不覺過了清明、谷雨,那短暫的春天已匆匆逝去,立夏就在眼前,天氣驟然熱了起
來,禮部依例奏請皇上批准,朝廷官員換去暖帽貂裘,開始戴涼帽、著夏服了。
    天色空濛,太陽從薄雲後面透出一輪慘白,慵懶地照射著禁宮內苑三海一山,照射
著九門五城縱橫街衢兩千胡同十萬人家芸芸眾生。然而在這平靜的空氣之中,似乎孕育
著某種躁動不安,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風暴正在步步逼近……
    東單牌樓底下,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一位年輕人步履匆匆地往北走去。
    此人高挑身材,頭戴玄緞便帽,身穿銀灰色直羅夾袍,外罩古銅色亮紗暗花馬褂,
身後垂著一條油黑烏亮的大辮子,腳下雙梁布鞋。他年紀在二十七八上下,膚色白皙,
面目清懼,兩道長長的劍眉,一雙深邃的眼睛,鼻樑挺且直,口闊而唇薄。此刻,他眉
頭微蹙,嘴唇緊閉,臉頰上便顯出兩道對稱的月牙形細紋,隱隱有悒鬱之色。他目不斜
視、大步流星地徑直向前走去,那副神情,既不像寄情聲色犬馬的紈胯子弟,也不像留
連京都街肆的遠方客商。顯然,他是一個久居京城的人,對這裡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
現在正有一件緊急的事情去辦。
    東單牌樓北大街已經走到了盡頭,再往前就是東四牌樓南大街了,這兩條街首尾相
連,中間並沒有明顯的分界,而北京人卻把它們看作兩條街,分別隸屬於南北相望的兩
座牌樓。他走到這裡,抬眼看了看兩側,左首是西堂子胡同,右首是東堂於胡同。
    他向右首拐了個彎兒,走進了東堂子胡同。
    遠遠地,他望見胡同裡的一座大門樓,門前停了好幾頂綠呢官轎,旁邊守著一些穿
著號衣的轎夫。他於是放慢了腳步,緩緩走上前去,端詳著官轎後面的那座門樓。
    這門樓呈「品」字形,三開間重簷覆瓦,紅柱方礎,頗似一座牌樓,雖不甚高大,
卻也威嚴。正中門媚之上,懸一塊匾額,書「中外提福」四個大字。匾額下面,牌樓兩
側,分開站著兩名荷槍實彈的衛兵,頭戴紅纓傘形帽,身穿號衣,兩腿筆直地鴿立,表
情木然地望著前方,連眼皮兒也不眨。從牌樓往裡再有三尺進深,才是真正的院門,一
名蓄著絡腮胡子的彪形大漢在悠閒地踱步,不時用眼睛的余光瞟著外面。那是朝廷大員
的侍從武弁,滿洲話叫「戈什哈」,就是「護衛」的意思。
    年輕人朝這座牌樓式的大門走去,離「中外提福」的匾額還有兩丈遠,正要拱手相
問,門旁持槍鶴立的衛兵已經厲聲發出了警告:「站住!」隨即,那位蓄著絡腮胡子的
戈什哈快步走來,警惕地看著他,翹起右手的大拇哥指著後頭,問道:「嗨,知道這是
什麼地方嗎?」
    年輕人沒有回答,他不習慣這種連個稱呼也沒有的問話。
    戈什哈當他是個「雛兒」,鼻子裡哼了一聲,自個兒回答自個兒的問話:「這兒,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不理民間訴訟,是專跟洋人打交道的地方!」
    年輕人正色說:「這,我知道。」
    「知道?」戈什哈一愣,沉下了臉,「那還不躲遠著點兒?」
    「我有要事……」年輕人說。
    「噢?」戈什哈聽了這句話倒樂了,笑瞇瞇地打量著他,好似一只吃飽喝足懶懶洋
洋的貓碰上了個小耗子,雖然無心吃了它,卻倒要拿它逗逗悶子,「請問,您是哪國公
使?到此有何貴幹哪?」
    年輕人沒有回答。他當然不是洋人,這一點,對方從他的相貌、穿著、話語便可以
判斷無誤,所以才敢於這樣奚落他。大清國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是為洋人開的,本國百
姓只有「肅靜」、「迴避」的分兒。假如他生就一副高鼻藍眼,情況就會完全不同了,
對方則不知該怎麼巴結才好。他當然也知道,如果此時遞給對方一份「門包」,自己雖
然沒有高鼻藍眼,事情也還有商量的余地,大清國的任何規矩都是可以破的,一物降一
物,滷水點豆腐,世上沒有銀子敲不開的門。然而他不屑於此,自己胸中醞釀的那件大
事,本不足與面前這種董超、薛霸式的小人物道。他只用銳利的目光盯了戈什哈一眼,
好似要把那顆頭顱穿透似的。咳,他在心裡說,可憐,可憐!然後,便轉過臉,背起雙
手,緩緩走去。
    他並沒有走遠,只在這條不長的東堂子胡同來回踱步,不時地抬眼看著這座衙門,
臉上泛出一絲冷笑,輕聲念著匾額上的題字:「中外提福」。
    這塊匾,這座衙門,歷史雖不算悠久,但比他的年齡還要長些,算起來已經有三十
七八年了。
    早在咸豐十年十二月初三日即公元1861年1月13日,恭親王奕訢、大學士桂良和戶
部左侍郎文祥聯名上摺:「竊惟夷情之強悍,萌於嘉慶年間,迨江寧換約,鷗張彌甚,
到本年直入京城,要挾狂悻,夷禍之烈極矣……」這裡所說的「江寧換約」,是指當年
在鴉片戰爭中大清國慘敗於英吉利,道光二十二年即公元1842年8月29日,英軍兵臨南
京城下,大清國欽差大臣耆英、伊裡布戰戰兢兢地爬上英艦「康沃利斯」號,與英國全
權欽使璞鼎查簽訂《南京條約》,把香港割讓給英國,開放五口通商,並賠款二千一百
萬銀元;「本年直入京城」,也就是奕訢、桂良、文祥上折的咸豐十年剛剛發生的事,
英、法聯軍攻入北京,焚毀圓明園,恭親王於九月十一、十二日即公元1860年10月24日、
25日,和英國全權欽使額爾金、法國全權欽使葛羅分別簽訂《北京條約》,割讓九龍司
給英國,增設天津為商埠,賠款由《天津條約》中規定的英國四百萬兩、法國二百萬兩
增加到兩國各八百萬兩,准許英、法在大清國招募華工出口,等等。隨後,俄國也自恃
調停有「功」,向大清國提出領土要求。恭親王深感「各路軍報絡繹,外國事務頭緒紛
繁,」應接不暇,乃出面聯合桂良、文祥,奏請「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以專責成
也」。咸豐皇帝看了這道摺子,當即御筆朱批:「惠親王、總理行營王大臣、御前大臣、
軍機大臣妥速議奏。」
    惠親王綿愉領旨遵議,六天之後,於十二月初九復旨上摺,「恭親王奕訢等籌議各
條,按切時勢,均是實在情形。」第二天即十二月初十,咸豐皇帝便降旨批准「京師設
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著即派恭親王奕訢、大學士桂良、戶部左侍郎文祥管理,並著禮
部頒給欽命總理各國通商事務關防。」這件大事從提議到批准,只用了短短一個星期的
時間,可謂急如星火,刻不容緩。
    然而,憑空增設一座衙門,畢竟不是一句話的事兒,臨危受命的三位大臣肩膀上擔
子沉重,不能不詳加策劃。起初,他們曾打算借禮部的地盤設立公所,辦理一切,想想
又覺得不妥:禮部乃國家考論典禮之地,本不是辦理「夷務」的地方。如果借用禮部大
堂接待外國人,讓那些紅毛洋鬼進進出出,既不成體統,也極不方便。但若是僅僅借用
禮部司堂,規格又太低,怕洋人未必心服,說大清國怠慢了他們,那就會沒茬兒找茬兒,
無事生非。看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非有個單獨辦公的地方不可。現有的各衙門,都是
很龐大的,少者房屋百余間,多者則達數百間,一個個機構臃腫,冗員充斥。奕訢、桂
良、文祥認為,「此次總理衙門,義取簡易」,不打算也不可能照抄以往老套,於是再
次上折,奏「總理衙門未盡事宜」,並且附上他們三人草擬的《章程十條》。「查東堂
子胡同,舊有鐵錢局公所,分設大堂、滿漢司堂、科房等處,盡足敷用,無害另構。惟
大門尚繫住宅舊式,外國人往來接見,若不改成衙門體制,恐不足壯觀,且啟輕視。擬
僅將大門酌加改修,其余則稍加整理,不必全行改修,並擬由臣等自行估修,以期迅速
而資節省。」於是在大門之外建起了這座牌樓,以壯觀瞻。有關人員的設置,恭親王等
主張,「總理衙門規制較異,無庸多立名目。擬於司員內擇其老成練達者,挑滿漢各二
員作為總辦,再擇二員作為幫辦,辦理折奏照會文移等事,」他們久居官場,深知各衙
門都是「額缺既多,候補尤眾」,連一些才具平庸、沒有辦事能力的人也跟著混飯吃,
所以特別指出,「總理衙門司員甚少,未可濫竿充數,各衙門保送滿員,則於郎中、員
外郎、主事、內閣侍讀、中書,漢員則擇拔貢、舉人、進士出身之郎中、員外郎、主事、
內閣侍讀、中書充補。無論候補、實缺人員均准保送,惟須老成謹飭、公事明白、品行
醇正者,出具考語咨送。由臣等考試文理字跡,是否優長,公事是否明白,分別去取。
不得以捐納及未經奏留資格較淺之員充數。」至於經費,他們提出,「經費宜節,以杜
浮濫也。查各衙門司書役,均有桌飯公費等項,以資辦公。每月所費,悉於衙門解到飯
銀內開支,並有支領庫項者。此次總理衙門,未便援照辦理,以致經費浮濫。擬將司員
供事僅與值班桌飯,均無庸另給公費飯銀,應用心紅紙張,亦無庸於各庫咨取。所有一
切心紅紙張桌飯,以及蘇拉等工食,每月不得逾三百兩之數」。那麼這筆錢從哪裡來呢?
他們打算從天津和上海兩地的關稅中想辦法,修理衙門的費用就只好向戶部支領了。
《章程十條》的最後還不嫌繁瑣地贅上一筆,「現查鐵錢局除改作衙署外,尚有爐房,
稍加修聾,堪作館舍」,供那些「認識外國文字通曉語言之人並學生等」住宿。堂堂的
大清國,連開設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這等大事都只好窮湊和,可見已經窮到了何等地步!
    咸豐皇帝當天便有廷寄上諭:「所有單開各條,經朕詳加披覽,尚屬妥協。惟內酌
撥經費一條,所稱『心紅紙張等項銀兩,擬於天津、上海酌提關稅起解部款內,按各口
提用數目,均勻酌提銀兩,由各該將軍督撫尹監督解總理衙門,以資辦公』等語,此項
銀兩,亟資辦公,恐各口酌提,一時未能應手。著即按照所定每月支領銀兩數目,逕由
戶部關支,將來各口解到酌提關稅銀兩,統交戶部,無庸解交總理衙門,該衙門如有不
敷之處,即奏明由戶部支領。」
    看來,皇帝比他們還著急。等米下鍋不是辦法,先從國庫裡拿了銀子再說。於是,
在聖上隆恩眷顧下,由恭親王親自出馬張羅,把鐵錢局的舊房於改了個門臉兒,裡面基
本維持原狀,只粉刷裱糊了一番,大清國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便草草開張,掛牌營業了。
英、俄、法、美、德諸國使臣隨即便蜂擁而來,或要割地,或要賠款,或要種種特權和
利益,彷彿大清國欠下了他們八輩子也還不清的債。
    歲月匆匆,咸豐之後是同治,同治之後是光緒,轉眼間三十多年過去,大清國每況
愈下,惟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只出不進的賠本兒生意卻越做越紅火,終日顧客盈門。始作
俑者「鬼子六」恭親王奕訢,經歷了協助慈禧發動「祺祥政變」之後的大紅大紫,光緒
十年卻又被慈禧一個悶棍打倒,「開去一切差使,並撤去思加雙俸」,責其「家居養
疾」。至甲午中日戰爭,朝廷用人之際,經李鴻藻、翁同龢合詞吁請,光緒皇帝秉承慈
禧皇太后懿旨,才重新起用奕訢,管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添派海軍事務,在內廷行走,
又任軍機大臣,節制各路統兵大員。奕訢經過人生的大起大落,權勢野心已不復當年之
盛,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小心翼翼仰太后鼻息,只求得一善終。
    當年恭親王奕訢和桂良、文祥奏請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之時,曾經有過一番精彩
的表白:

    臣等綜計天下大局,是今日之御夷,譬如蜀之待吳。蜀與吳,仇敵也,而諸葛亮秉
政,仍遣使通好,約共討魏。彼其心豈一日而忘吞吳哉?誠以勢有順道,事有緩急,不
忍其忿忿之心而輕於一試,必其禍尚甚於此。今該夷雖非吳、蜀國之比,而為仇敵則事
勢相同。此次夷情猖獗,凡有血氣者,無不同聲憤恨。臣等粗知義理,豈忘國家之大計,
惟捻熾於北,發熾於南,餉竭兵疲,夷人乘我虛弱而為其所制。如不勝其忿而與之為仇,
則有旦夕之變;若忘其為害而全不設備,則貽子孫之憂。古人有言:「以和好為權宜,
戰守為實事。」洵不易之論也。

    時至今日,這位以諸葛亮自比、聲稱無一日不忘「吞吳」的恭親王已氣焰將盡,臥
病在床,朝不慮夕,大清國的外交仍然「以和好為權宜」,也不知「權宜」到何時,當
年那番豪言,徒留笑柄而已。如今的外交事務,由慶親王奕劻主持,他自光緒十年奕訢
遭貶之際,便受命主管總理衙門,十多年來,集內政、外交大權於一身,炙手可熱。光
緒二十二年九月,素有「中國第一外交家」之稱的文華殿大學士、原直隸總督兼北洋大
臣李鴻章奉旨「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
    現在是光緒二十四年閏三月初四,公元1898年4月24日,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剛剛復
照日本駐華公使矢野文雄,許諾「不將福建省內之地方讓與或租與別國」,以保證日本
的「勢力範圍」,緊接著又在進行一場中、英談判。
    大堂門口,兩名「蘇拉」垂手而立,隨時聽候召喚。「蘇拉」為滿洲語,本義指閒
雜人等,大清國內廷機構中的勤務,通稱為「蘇拉」。
    大堂之中,並排懸掛著大清帝國的黃龍旗和大英帝國的「米」字旗,設一張紅木長
案,賓主分列兩旁,猶如紋枰對坐,黑白對奕。不過,中國自古以來的確是這樣下棋,
而用於兩國談判,還是跟洋人學來的,自鴉片戰爭以來,也已經習慣了。
    中國方面,談判代表是太子太傅文華殿大學士一等肅毅伯李鴻章,經筵講官禮部尚
書許應騤,尚書銜戶部左侍郎兼署吏部右侍郎張蔭桓。其中以李鴻章職位最高,頭戴白
羅胎涼帽,珊瑚頂,插三眼花翎,身穿四爪九蟒官袍,仙鶴補服,項掛一百零八顆珊瑚
朝珠,腳蹬玄緞厚底官靴,腿邊斜倚著一根筆直光潔的西式手杖。李鴻章年已七十有六,
本來高大的骨架,已經坍塌松懈,肩背有些佝僂;臉上的皮肉軟軟地下垂,眼睛下面兩
個鼓鼓的淚囊,稀疏的胡須已經全白了。
    英國方面,全權代表是駐華公使Mac Donald,漢文名字為竇納樂。他身軀碩壯,著
黑色燕尾服,雪白的領口上打著黑色須結。淡褐色的鬈發已經略顯謝頂,更加襯托出寬
闊的額頭,高聳的眉弓下,戴一副金絲眼鏡,一雙灰藍色的眼睛熠熠閃光。此人1852年
出生於英國的一個陸軍軍官家庭,1872年從軍,1888年進入外交部工作,1896年任英國
駐華公使,現年四十六歲,集軍人氣質、外交家風度於一身。
    竇納樂正在操著高傲的英語闡述英國的立場,面前放著一沓文件,還有一個包扎整
齊的羊皮紙卷。中、英兩方的通事各自操著紫鋒狼毫和鵝管筆緊張地筆錄。等他的發言
告一段落之後,中方的通事再一字不漏地用漢語轉述一遍,如若某處用詞不夠準確,英
方的通事還要以嘲弄的口吻加以糾正。而在竇納樂嘰哩咕嚕地發言的時候,聽不懂英語
的李鴻章恰好可以喘息片刻,以準備應付下一個回合。
    望著強硬的對手,李鴻章鼻腔裡發出無聲的歎息。想想自己自從同治二年以江蘇巡
撫兼五口通商大臣,創辦洋務,同治九年繼曾國藩之後出任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事務大
臣,和洋人打了幾十年交道,在別人看來,位高權重,名利雙收,實則如魚飲水,冷暖
自知!回頭看去,光緒二年的中英《煙台條約》、光緒十年的《中法會議簡明條款》、
光緒十一年的《中日天津會議專條》和中法《會訂越南條約》、光緒二十一年的中日
《馬關條約》、光緒二十二年的《中俄密約》,及至最近的中德《膠澳租界條約》、中
俄《旅大租地條約》,都是經他之手簽訂的,不是割地賠款,就是予人特權。每當朝廷
危難之際,總是把他推出來,用熱臉貼洋人的涼屁股,一次次在屈辱的條約上簽字畫押,
那滋味兒好受嗎?
    去年冬天,德國借口巨野教案出兵強佔了膠州灣,俄國隨之占領旅順、大連,上個
月法國又提出租借廣州灣,列強瓜分中國之勢已成。李鴻章憑著他多年與洋人打交道的
經驗,已經預感到英國人決不肯甘落他國之後,為了保住在華的既得利益,必然也會玩
出稀奇古怪的新花樣。果然,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提出了租借威海衛的要求。慶親王奕
劻不得已只好應允,但希望英國在租得威海衛之後,不得更索利益。竇納樂當即回答說:
「本公使拒絕對此作出保證。大英帝國向貴國租借威海衛,只是為了防御來自北方的威
脅;而在南方,如果法蘭西占領了廣州灣,那麼我們也要別索一處以抵。」他所說的
「別索一處」指的是哪裡,當時並沒有明說。
    這項談判從本年陰歷三月二十日正式開始。竇納樂說:「大英帝國的香港殖民地不
滿足於它目前的界限,希望展拓界址,以為保衛香港之計。」仍然沒有指出他要拓展到
多大範圍。
    慶親王答道:「香港拓界一事,當可兩國磋商,但希望貴國對敝國的領土要求,到
此為止。」
    竇納樂當即拒絕:「很遺憾,親王殿下!我不能接受您所提出的任何此類條件,因
為大英帝國必須充分考慮自己的利益,如果德意志、俄羅斯、法蘭西各國有所動作,我
們將不得不采取對抗的行動!」
    話說得十分強硬,卻又一如既往,含含糊糊,使人不知道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就在初次會談的第二天,竇納樂單獨拜會李鴻章,似乎是解開這個謎團的時候了。
    一見面,竇納樂就說:「關於香港拓界問題,早在去年年底,貴國兩廣總督譚鐘麟
閣下就曾對我國駐廣州領事壁利南表示,『不難就略為展拓一事作出安排』。」
    竇納樂在身居宰相之位的李鴻章面前引用兩廣總督的話,企圖以此來說服他,顯然
是十分不得體的。李鴻章根本不把譚鐘麟放在眼裡。譚鐘麟雖然是四朝元老,官居一品,
年已八十有余,但至今沒有入閣拜相,仍然是個地方官。北京有總理衙門統領外交事務,
兩廣總督無權就國土的租讓向洋人作出任何許諾。即便在未設總理衙門之前,當年英國
駐華商務總監義律在穿鼻洋上脅迫兩廣總督琦善「准許英人在香港地方一處寄居」,琦
善也只是答應代為懇奏皇帝,未敢簽字畫押。縱使如此,道光皇帝已經雷霆震怒,將他
革職鎖拿,抄沒家產。這不過是五十多年前的事,譚鐘麟竟然不知教訓,擅自向洋人許
諾香港「拓界」,看來,兩廣總督的那把交椅,他恐怕也快坐到頭了!不過……話又說
回來,這香港的「拓界」之事,既然下有譚鐘麟墊背,上有慶親王點頭,他李鴻章身上
的責任反而輕得多了。想到這裡,就對竇納樂說:「慶王爺已然發了話,如果展拓範圍
不大,可以商量。但不知貴國究竟希望把香港的界址展拓到什麼範圍?」
    誰知竇納樂還是含糊其辭,語焉未詳,只是說:「大英帝國對於展拓香港界址的要
求,不會超過防御所需要的範圍。」
    李鴻章很惱火。心想:你既然明火執仗地上門來搶,就乾脆說清楚要什麼,我們也
好打發,何必這麼忸忸怩怩呢?難道還要我們開個單子,主動奉送不成?「防御所需要
的範圍」,誰知道你們的「防御」需要多大的範圍?中國與英國,遠隔重洋,五十多年
前你們的兵艦還不是開到中國來了嗎?如果說這也算「防御」,那麼普天之下的土地都
可劃入你們「防御」的範圍之內了!
    心裡雖是這麼想,嘴裡卻不敢說。竇納樂起身告辭,把一個問葫蘆仍然留給了他。
    李鴻章心裡總不踏實。過了兩天,他以回拜為名,來到東江米巷英國駐華公使館,
借著上次竇納樂的話頭,點了他兩句:「據上次貴公使所說,貴國之意在於香港港口兩
邊設防,修築炮台之類,那麼,所占不過方寸之地,拓界請不要超過這個限度!」
    當時雙方約定在閏三月初四,即公歷4月24日——也就是今天,再次談判,想必竇
納樂已經把他要用於「防御」香港的地盤規劃完畢,李鴻章早已等得不耐煩了。
    ……
    現在,竇納樂的發言已經告一段落。李鴻章收住紛亂的思緒,集中精力聽中方通事
把那番嘰哩咕嗜的洋文譯成漢語:
    「竇公使說,女王陛下治下的大英帝國的利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當它在遠東的殖
民地香港的安全受到威脅時,理所應當地要采取防御措施。賣公使說,他向大清帝國提
出的這一合理要求,十分榮幸地得到慶王爺殿下和李中堂閣下的充分理解。現在,他將
正式就拓界的界限問題向中堂和各位大臣閣下作一說明。」
    李鴻章聽完,點了點頭。心說,早該如此,豆兒干飯們到這會兒,也該揭鍋了。
    「那麼,就請公使明示!」他緩緩地說。
    竇納樂隨即示意他的隨員打開了身旁的那個羊皮紙卷,攤開在桌面上,原來是一幅
地圖。
    李鴻章戴起老花鏡,禮部尚書許應騤、戶部左侍郎張蔭桓也都微微欠身,」伸長了
脖子來看。
    許應騤平時只接觸禮部文牘,不熟悉地圖這玩藝兒,何況那上面所標的盡是洋文,
更如入五裡霧中。於是就問李鴻章:「李中堂,他這是何方地理圖形?」
    李鴻章畢竟是洋務領袖,看了一眼,便說:「噢,這便是我大清國東南海隅一帶。」
    坐在旁邊的那位張蔭桓雖是捐班出身,但自出道以來,官運亨通,曾出使沙俄及歐
美多國,見多識廣,在朝臣中也是以外交才能著稱的,於是指點著地圖,一一向許應騤
指出,哪裡是香港島,哪裡是大嶼山,哪裡是九龍司,哪裡是深圳河,哪裡是新安縣縣
衙駐地南頭鎮,哪裡是深圳灣,哪裡是大鵬灣,許應騤彷彿學童發蒙,覺得十分新鮮,
伸出長長的指甲,沿著曲曲折折的圖像移動,瞇起昏花老眼詳加辨認,饒有興致,竟忘
了這是在和洋人談判,喃喃道:「噫,有意思!想必當年諸葛孔明隆中決策,授劉皇叔
三分天下之術,展示的也是這種地理圖形?」
    李鴻章看他那迂腐之態,很為不悅,歎息道:「如今的神州,已是八分也不止了!」
    英方的通事,聽了兩人無意中的對話,掩口而笑。李鴻章發覺,忙拉了許應騤一把,
許應騤這才自知失態,斂容端坐,不再聲張。
    竇納樂此時站起身來,伸出右手,指著地圖,從深圳灣一揮而下,一直到大鵬灣,
然後說:「本公使認為,從這條線以南的全部地區,都應該劃歸大英帝國,才足以保證
香港的安全。」
    李鴻章吃了一驚!他實在沒有料到竇納樂的胃口竟然如此之大,這麼一片地區,不
僅囊括了香港周圍的大嶼山以及大大小小的離島,包括了整個九龍半島,向大陸大大推
進,將新安縣地界割去三分之二,總面積超過香港本島的十倍以上!
    許應騤也張口結舌:「這……這……」
    張蔭桓憂慮地看著李鴻章:「中堂!」
    李鴻章面有慍色,松弛的淚囊微微抖動,兩眼定定地看著竇納樂。儘管他事先對英
國人有所警惕,仍然估計失誤,他感到自已被竇納樂耍了!
    各人心裡一本賬。竇納樂的那本賬,遠非李鴻章所能看透的。
    自從英國相繼割占香港和九龍之後,幾十年來一直沒有放棄繼續擴張的企圖。
    早在1863年,港英官員就曾提議在扼守維多利亞港東部入口的鯉魚門設立炮台,英
國有關當局認為這對於鞏固軍事立足點很有價值;
    1884年,薩特金少將曾要求英國戰爭部攫取整個九龍半島,擴展到北面的山嶺和一
些海島;
    1886年,薩特金的繼任者曾馬倫上將又舊事重提;
    1890年,第十任港督德輔向英國殖民地部報告,把中國為修築廣九鐵路所作的初步
勘察工程說成是中國打算在吐露港修建炮台,俯視英國殖民地,以此作為拓界的借口……
    這些提議、要求、報告,都未能實現,當然不是英國和香港政府不想拓界,而只是
因為時機還未成熟。
    1894年,中國在甲午戰爭中節節敗退,隔岸觀火的第十一任香港總督威廉﹒羅便臣
立即敏感地意識到,「調整和擴展本殖民地」的機會來了,他在1894年11月9日致函英
國殖民地大臣Ripoa:

    ……我請閣下注意下列事實:加普礁和橫瀾島及其上面的兩個有價值的燈塔屬於中
國。港口的東、西進口鯉魚門海峽和青洲水道屬於中國。鯉魚門要塞是中國領土。海港
北岸方圓二英里之外屬於中國。九龍城屬於中國。距維多利亞港只一英里左右的鯉魚門
水域屬於中國。
    中國本身,或是同中國或英國開戰的另一個國家可能登陸珠江北岸或鯉魚門海峽外
的大鵬灣,南下九龍半島,這不僅對我守軍不利,而且很容易從中國領土炮轟維多利亞
港,截斷糧食供應。
    竊以為,香港邊界應該推至大鵬灣,從那裡沿伸到深圳灣,至少也得像威斯特利走
向那樣,從東北面鯉魚門海峽伸展到九龍背後的山頂,包括珠江口及汲水門在內,以確
保女王這塊有價值的屬土的安全。再者,加普礁、橫瀾島、大嶼山和所有香港三英里以
內的海島均應割讓給英國。否則,一旦爆發戰爭,本殖民地將難以防守。
    如果女皇陛下政府有意在適當時候介入中日戰爭,我冒昧地祈求上述建議受到仔細
考慮。這算不上大計,但在中國從失敗中恢復過來之前,應當施加壓力。

    威廉﹒羅便臣在信中還附了駐軍司令柏加的一封信,信中強調中國軍隊控制港口對
香港英國統治的不利因素,甚至連墓地和九龍城的存在也包括在這種因素之內。
    數日後,威廉﹒羅便臣又發出第二份文件,還把香港巨商遮打的一封信轉給殖民地
大臣Ripoa。
    遮打在信中說:

    如果說割取對岸大陸的一角並完全控制鄰近水域,對本殖民地安全和應付歐洲敵人
是非常必要的話,更不用說對付中國了。
    中國的國力現在正處於最低點,但考慮到日本的進步,五十年之後,也許二十年,
中國可能成為一處軍事強國,具備足夠的技術知識開發她的自然資源。到那時候,如果
香港邊界仍像現在一樣,中國的艦隊停泊在九龍灣,周圍的山頭和島嶼都為中國所有,
我們往哪裡躲?只有靠人家發慈悲……
    1860年的爭議現在又舊事重提。我們現在的要求正是當年的要求;那就是對殖民地
安全所必需的東西。由於武器的改進和戰爭形式的變化,當年足夠的,現在已不夠了,
我們必須多要些……
    目前的大好時機一縱即逝。不管日本今天的成功有多大,不管中國的屈辱有多深,
中華帝國資源豐富,潛力巨大,她不會長期安於現狀。日本對華戰爭將激起全面起義;
二十年後的中國將和現在不可同日而語。想做就立即去做,時不我待。

    遮打的信還要求「趕走九龍城的中國混蛋」,趕走中國海關,包括它的派出所、稅
收站、收稅員、偵探、特務,這樣就有地方容納更多的人士,工業上將獲得土地和水源,
在家禽、蔬菜方面可以不依賴廣州……
    威廉﹒羅便臣對遮打的要求給予極力支持,因為在他接任港督之前,香港作為中國
最大的對外貿易站的地位已經被後來居上的上海所取代,香港的經濟在威廉﹒羅便臣的
任期內全面衰退,所以這位港督迫不及待地希望擴展他治下的殖民地,以擺脫困境。但
英國政府當時仍然對此顧慮重重,外交部僅僅將羅便臣的報告「記錄在案」,殖民地部
次長愛德華。溫菲爾德提醒羅便臣,他的獻策超越了他的職責。
    1895年4月,戰敗的中國與日本簽訂了《馬關條約》,俄、德、法隨之哄起,「干
涉還遼」,並以此為由,向清政府索取種種利益,與老牌的殖民霸主英國爭雄,「日不
落帝國」在遠東的地位受到了嚴重威脅。5月,英國海陸軍聯合會不失時機地提出一份
報告,從英國的戰略考慮,建議在香港「展拓並調整界址」。報告說,適當地保衛香港
的安全,不僅需要完全控制香港與大陸之間的水面,而且有必要控制其南面和北面的海
洋。南面的海岸已由英國掌握,而北面的海岸仍由中國管轄,必須奪過來。這份報告得
到了英國陸軍部和海軍部的贊同。
    1895年8月三日,福建古田發生教案,英國傳教士死傷多人,倫敦和香港的英商當
然不會錯過這個拓界的極好時機,遮打代表香港立法局非官守議員並取得香港總商會的
支持,再次致函港督羅便臣,希望借此要求中國開放江西並展拓香港界址。與此同時,
英商中華社會香港分會也提出同樣要求,該會主席克錫並且在11月6日具體提出,香港
界址應「擴大到包括大鵬灣和九龍半島」。
    1896年10月和11月,英國殖民地防務委員會兩次提出備忘錄,敦促政府采取行動。
    1897年1月,新任殖民地大臣張伯倫致函索爾茲伯裡首相,指出:德國似乎決意要
占領中國的一些領土,「我們除了照此辦理,將別無選擇。」
    1897年11月,德國果然強佔了膠州灣,俄國隨後在12月強佔了旅順、大連,更在英
國本土和香港殖民地引起軒然大波。12月3日,英商中華社會香港分會致電倫敦總部:
「如果德國或其他任何強國取得中國領土,希望英國在香港拓界一事上能有所成就。」
12月14日,也就是俄國軍艦占領旅大的當天,威廉﹒羅便臣也催促英國殖民地大臣張伯
倫立即采取行動。張伯倫本來就主張在列國競爭中采取堅決態度,堅持帝國的擴張,否
則將永遠失去機會,對首相索爾茲伯裡的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極為不滿。在英國和香港軍、
政、商各界的壓力之下,面對德、俄在華步步得逞的嚴峻現實,索爾茲伯裡不得不承認
他幻想「在一個競爭的時代保持壟斷時代的既得利益」政策的破產,在1898年年初把他
兼任的外交大臣職務交給強硬派貝爾福代管。
    1898年3月7日,法國在俄國支持下,向清政府提出租借廣州灣,並要求總理各國事
務衙門保證:將雲南、貴州、廣西、廣東作為法國的勢力範圍。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於
3月17日向倫敦報告了這一最新勢態,提醒英國政府:如果法國的這些要求得到滿足,
那麼香港的拓界將成為不可能了!此時,任滿回國的威廉﹒羅便臣也再一次呼吁政府向
中國攫取土地。3月28日,英國政府正式指示竇納樂,要求他從中國政府取得保證,如
果法國租借廣州灣,英國隨時可以要求展拓香港界址。
    至此,早就按捺不住的竇納樂總算得到了「尚方寶劍」。他根本不滿足於兩廣總督
譚鐘麟許諾借給香港一小塊地方修築港口、炮台,而且認為香港政府和軍界、商界先前
曾提出的拓界理由也過於瑣屑,什麼墓地啊,靶場啊,練兵場啊,糧食、蔬菜基地啊,
雞零狗碎,根本就不值得一提,要伸手,就應該大撈一把。他之所以一直沒有向李鴻章
把話說明,只不過是在等待國內的具體指示,而且自己手頭也缺乏資料。4月13日,代
理港督布萊克把一份標示拓界方案的地圖交給竇納樂。4月16日,竇納樂又收到英國代
理外交事務大臣貝爾福的指示,把拓界的範圍規定為:自深圳灣到大鵬灣一線以南,包
括兩灣水域以及鄰近島嶼在內的全部領土。
    現在,香港拓界的時機已經成熟,竇納樂把這張圖和這個方案突然展示在了大清國
要員的面前,管你們吃驚不吃驚呢!
    這層層內幕,當然都是李鴻章所不知道的,但他卻必須硬著頭皮,面對這張地圖。
    李鴻章強壓著心中的震怒,用盡量平穩的語氣說:「竇公使,閣下上次已經言明,
所謂展拓香港界址,只為防御一事,哪裡用得了這麼多土地?」
    竇納樂板著臉說:「在今天之前,我從未就『防御』一詞的範圍作出解釋,而今天
請閣下過目的這幅地圖是我唯一的解釋。我知道,閣下僅僅打算在九龍半島的沿岸給我
們一小塊土地,以作為象征性的『設防』;而我卻要提醒閣下,那樣如同兒戲的『設防』
根本不可能保衛香港的安全。閣下請看,」他伸出汗毛很重的手指,指著面前的地圖,
「在中國漫長的海岸線上,如今已經佈滿了危機。北面,俄國控制了渤海灣;東面,德
國占據了膠州灣;東南面,日本扼台灣海峽要沖;南面,法國踞廣州灣重地。一旦爆發
戰爭,他們的軍艦四面包圍,小小的海上孤島香港將何以對付?香港的轄地必須向中國
大陸擴展,而且必須包括九龍半島兩側的海灣,我們別無選擇!請閣下為英國想一想,
為香港想一想!」
    李鴻章心裡說:英國也罷,俄國也罷,德國也罷,法國也罷,你們占據的都是中國
的領土和領海,瓜分不均,也難免互相廝打起來,到時候遭殃的還是中國!你要我為英
國著想,俄、德、法也會要我為他們著想,到底讓我聽誰的?你們哪一個又肯為中國著
想呢?
    「閣下身為英國公使,自然要為英國著想。不過……」李鴻章囁嚅道,「如此大片
租借,敝國也有難處……」
    竇納樂微微一笑。「是嗎?德國租借的膠州灣,俄國租借的旅大,都比英國所要求
展拓香港界址的面積要大,為什麼貴國答應了他們,而要拒絕我們呢?大英帝國對於貴
國已經很客氣了,而你們卻把我們的忍讓看作軟弱可欺,這不公平!」
    你說你公道,我說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李鴻章心想,而今人為刀俎,
我為魚肉,「軟弱可欺」的是你還是我呢?但這種牢騷又不能當面發出來,只好說:
「敝國對待各友邦皆一視同仁,不是已經答應將威海衛租與貴國了嗎?其大小足以與德、
俄租借土地相當!」
    「威海衛屬於另一個問題……」竇納樂略一沉吟,狡黠的藍眼珠轉動著,「英國租
借威海衛,可以有效地扼制俄國在旅大的勢力,這對中國大有好處。威海衛地處與日本
對峙的海防前沿,而中國卻又沒有足夠的防備力量,閣下所創建的北洋水師,不就是在
那裡遭到覆滅的命運嗎?」
    像一柄利刃戳到李鴻章的心上!北洋水師曾經是他的驕傲,卻又是他的恥辱,在這
樣公開的場合奚落他,只有洋人才敢,而且料定他不敢還口。李鴻章張了張嘴,還是忍
了,一陣怒火攻心,額頭上滲出一層汗珠。
    竇納樂眨眨眼睛,繼續說:「如果閣下能夠讓俄國人撤出旅大,那麼,我們就馬上
離開威海衛,這一點,我絕對保證!但是,你做得到嗎?」
    李鴻章默然不語。他當然知道,俄國人如狼似虎,要想把他們從旅大「請」走,莫
說他李鴻章,就是慶親王出面,皇上出面,皇太后出面,也是萬萬辦不到的!那麼,以
此來換取英國人從威海衛撤退就只是一句空話,所以竇納樂才敢於作這種毫無意義的
「保證」。而在今天的談判中,本來也不涉及威海衛,這張牌是由他李鴻章打出來的,
白白讓對方吃掉,說了等於沒說,還飽受一通奚落。
    竇納樂又說話了:「所以,我希望閣下正視現實,香港的拓界,才是我們今天的議
題。」
    繞了一圈兒,還得回到原地。李鴻章費盡唇舌,毫無作用,根本改變不了竇納樂的
一定之規。那麼,就這樣認可他的索取嗎?從深圳灣到大鵬灣一線以南的那麼一大片土
地,也實在不甘心輕易地丟掉呢!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方絹帕,擦了擦汗津津的額頭,就勢看了看身邊的許應騤和張蔭
桓,心說:你們兩位也都是食皇家俸祿的,別只讓我一個人為難!
    許應騤一臉惶恐,躲開他的目光,望了望張蔭桓。
    張蔭桓卻兩眼只盯著那幅地圖,沉默不語。
    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曾名噪一時的同治七年狀元洪鈞,光緒十三年奉旨出使俄羅斯、德意志、奧地利、
荷蘭四國,時年五十,攜了剛剛續娶的「夫人」名妓賽金花赴任。誰料這趟風光差使,
卻埋下了禍根!光緒十八年,由於中、俄兩國帕米爾邊界之爭,右庶子准良上書皇帝,
稱帕米爾圖說紛紜,宜求精確;御史楊宜治更彈劾洪鈞私刻地圖,將帕米爾畫於大清疆
界之外,援俄人以權柄,通敵賣國。洪鈞上疏辯解說:「自去年帕事起時,臣衙門當即
遍查《內府輿圖》、《一統志》等圖,於帕地山川道裡形勢險要,皆略焉弗詳,不得不
藉英、俄兩國之圖,旁參互證。新疆本無精通繪圖之員,又以畏懼俄兵,不能前往履勘。
該督撫先後寄到兩圖,皆未精確。迨至去冬,北洋大臣李鴻章譯寄英圖數種,出使大臣
許景澄搜集英、俄、法、德圖說十余種,詳稽博考,訂成一圖,益為賅備,亦於十二月
寄到,以核臣衙門先後歷辦情形,似與疆界方輿尚無乖謬……」雲雲,把自己的責任推
了個乾乾淨淨。但是,依據洋人的地圖,來畫我邊界,豈不是授權予人嗎?我大片國土
因此歸於俄國界內,洪鈞既曾出使俄國在前,又奉旨在總理衙門行走於後,你是干什麼
吃的?無論如何難脫干系。後來還是李鴻章出面為他說了好話,才免於治罪,僅予開缺
處分。洪鈞因此悒鬱成疾,於光緒十九年八月嗚呼哀哉,留下風流寡婦賽金花,重操賤
業……
    這件往事發生在十幾年前,如今想起來仍令人心有余悸。只因為一條邊界,洪狀元
丟了兵部左侍郎的官階和一條性命,何等可怕!張蔭桓也是常常奉旨出洋的人物,去年
正月裡還到了「日不落帝國」,出席維多利亞女王登基六十周年慶典,親眼領略了大英
皇家的氣派,深知這位債主不是好惹的。現在,女王陛下的欽差竇納樂送來了面前的這
幅地圖,揮手之間便要從大清國的領土上割去一大片!事關國家利益,張蔭桓如緘口不
語,有失大清臣子的本分;但若據理力爭,又怕惹惱了竇納樂,一旦釀起紛爭,兩國交
兵,他張蔭桓又如何擔得起責任?
    想到這裡,張蔭桓便有了主意,不如避開竇納樂提出的疆界之說,單獨點出其中一
個細節,做做文章。
    於是,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向九龍半島,從尖沙嘴向東北方向移動,找到九龍城所
在地,說道:「請問竇公使,這九龍城也在拓界範圍之內嗎?」
    竇納樂聳聳眉毛:「當然。」
    張蔭桓說:「如此,竊以為不妥,這九龍城裡設有中國衙門啊!」
    他這一句話,提醒了絕頂聰明的李鴻章。五十八年前,中、英打起鴉片戰爭,他當
時雖然還未入仕,卻也是過來人,腥風血雨,記憶猶新。那時,兩廣總督林則徐和廣東
水師提督關天培為加強防衛,調大鵬協軍隊和水師船至九龍駐守,把英國欽差大臣義律
率領的英艦打得落花流水。雖然鴉片戰爭以大清國的慘敗而告終,關天培戰死,林則徐
被革職充軍,香港島割讓與英國,但大清國朝廷對於九龍的防務,卻遠比過去重視了,
在戰後築起九龍寨城,隸屬於廣東新安縣九龍巡檢司。直到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後,英國
又強行割占九龍司,也並未把九龍寨城劃在界內,大清國的官兵,至今仍駐守如故。難
道此次拓界,要把中國的衙門也占領了不成?
    「唔,樵野說得有理,」李鴻章說著,看了一眼張蔭桓,樵野是張蔭桓的字。「衙
門所在,關乎國體,萬萬不可租讓的!」這句話,他說得很堅決,沒有絲毫猶豫。
    「是這樣,」許應騤也附和道,「萬萬不可!」
    竇納樂瞇起灰藍色的眼睛,饒有興致地端詳著這三位清廷大員。他覺得很奇怪,為
什麼這三個人都對小小的九龍寨城給予極大的注意,而對於此城以北的大片土地不置一
詞?竇納樂心裡一陣興奮,感到這裡一個極好的徵兆:中國官員把形式上的「主權」看
得過於重要,所以不惜失去大片土地而保住一座衙門;那麼,他正好可以抓住這座衙門
不放,誘使對方因小而失大!
    「本公使不能接受諸位閣下的立場!」竇納樂故意皺起了眉頭,提高聲音說,「香
港展拓界址之後,邊界之內的所有土地理所當然地歸於女王陛下的治下,怎麼能夠容許
在這塊土地上存在另一個國家的什麼『衙門』?這是對國際公法的侵犯,對女王陛下的
侮辱!」
    張蔭桓一愣,眼前閃現出維多利亞女王的威儀。不料由他提起的九龍寨城之議,竟
然「侮辱」了英國女王,真是罪莫大焉!
    許應騤沒見過維多利亞女王,但分明感到剛才的話題很是嚴重,把竇納樂惹惱了。
他轉臉望望李鴻章,輕聲說:「中堂,這國際公法……」
    李鴻章倒是比他們沉著,覺得竇納樂由九龍寨城扯到英國女王,未免有些離題了。
至於國際公法,二十多年前,中國倒是印行過一本美國律師惠頓的著作《萬國公法》,
由來華美國傳教士丁韙良翻譯。當時朝廷人士對此頗有微詞,認為了氏翻譯此書,無非
是向中國誇示外夷律例,他本人亦有步意大利傳教大利瑪竇後塵,博取虛名之嫌。而恰
恰就在此書印行的同治三年,發生了一件國際爭端,普魯士在中國領海內截獲丹麥商船,
引起爭執。大清總理衙門援引這本《萬國公法》中的有關則例,據理力爭,最終使普魯
士將其截獲的丹麥商船移交中國處理。有鑒於此,恭親王奕訢認為,外夷律例雖不盡符
合中國法制,但亦有可取之處,於是命總理衙門刊印三百部,頒發各省督撫備用。進入
光緒朝以來,中國涉外事務愈繁,這本《萬國公法》已成為各通商口岸地方官員以及一
切涉及夷務人員所必備之書。李鴻章身為總理衙門大臣,對此書並不陌生,不過,倉猝
之間也難以回憶起其中的繁瑣律例,而且像今天所遇到的這種事,一國向另一國租借土
地是否可以連帶衙門,似也無現成條款。儘管如此,總理衙門當年援引《萬國公法》處
理國際爭端的往事仍然給了李鴻章以啟發。
    「竇公使言重了!」李鴻章說,「敝國辦理外交,一向尊重他國元首,遵守國際公
法。譬如俄國租借旅大,德國租借膠州灣,所租者,僅土地而已,而不包括衙門,敝國
官員照舊在金州、膠州的衙門辦公,與俄、德租界,井水不犯河水。既然有此類先例可
循,那麼,貴國如欲展拓香港界址,亦可照此辦理。」
    竇納樂微微一愣,感到李鴻章這番話說得倒不大容易駁倒。他自己也明明知道,像
土地割讓和租借這種弱肉強食的掠奪方式,根本找不到什麼法律依據;而且,「遵循先
例」恰恰又是英國所奉行的普通法系的一大特點。也許,中國的洋務領袖李鴻章有意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竇納樂決不肯承認李鴻章有「理」,而必須以氣勢壓倒李
鴻章。於是昂然反問道:「世界各國,一律平等,為什麼一定要我們大英帝國仿照俄羅
斯和德意志的先例?難道還要我們至高無上的女王陛下屈居於俄國沙皇和德國皇帝之下
嗎?」
    李鴻章暗暗叫苦,心裡說:這個傢伙實在難纏,竟如此蠻不講理!他咂了咂嘴,解
釋道:「竇公使誤會了,鴻章並無此意,方纔所說,僅指九龍寨城而已。誠如竇公使所
說,各國一律平等,所以,關於九龍寨城的歸屬,似應與金州、膠州同等對待。如若不
然,他國則難免指責我厚此薄彼,叫我如何答覆?」
    許應騤見李鴻章一臉苦相,於心不忍,便接下去對竇納樂說:「九龍寨城,一向在
敝國治下,管理有序,若突然移交貴國,恐怕城中官員和民眾會產生疑慮,若是激起民
變,傷了兩國和氣,反而不美,請竇公使三思!」
    許應騤本是想幫一幫李鴻章,卻不料幫了倒忙,把竇納樂激怒了!
    「本公使不是在徵詢民意,而是在和貴國政府談判!」竇納樂拍案道,「諸位閣下
作為全權代表,完全可以作出自己的決斷,而不必吞吞吐吐,尋找種種借口!本公使坦
率地奉告諸位:大英帝國政府本來是要向貴國索取舟山群島,本公使本著與華為善的願
望,說服了政府,不然,今天的談判就不僅僅在原有的香港殖民地展拓界址了!」
    李鴻章看他那副盛氣凌人的架勢,好像對於中國的任何一塊領土都如探囊取物,他
不取舟山而只求香港拓界還給了中國莫大的面子!
    「這麼說,」李鴻章不禁啞然失笑,「我們倒應該感謝竇公使才是!」
    「難道不是這樣嗎?」竇納樂對於這句明褒暗貶的話卻坦然受之,「本公使一貫對
華友好,至少應該得到你們的理解,共同妥善解決香港拓界問題,使我們兩方面皆大歡
喜!」
    李鴻章心想:這本來就是一廂情願的買賣,哪還有「皆大歡喜」可言?於是說:
「既然竇公使堅持對華友好,就不要強人所難吧?拓界拓到哪裡為限,可以商量,但九
龍寨城必不可在此之內!煩請竇公使向貴國朝廷奏明,如何?」
    竇納樂眼看老奸巨猾的李鴻章已入他彀中,著眼於局部而不顧整體,拓界似乎已經
不成問題,障礙僅僅是一個小小的九龍寨城了。而就他竇納樂的本意,這個九龍寨城其
實可有可無,在必要的時候並不排除捨棄的可能性。如果拓界成功,深圳灣到大鵬灣一
線以南的大片土地都劃歸了英國,其中保留一個中國的衙門又有何妨?他們能夠長期駐
守嗎?到了那一步,英國再想個辦法把他們趕走,也是輕而易舉的!
    竇納樂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說:「看來,本公使有必要把你們的難處電告大英帝
國政府,爭取相互諒解。」
    「如此最好,」李鴻章聽到他的口風松動,心裡踏實了一些,「那麼,拜託了!」
    竇納樂點了點頭,眉目之間漾起一絲難得的笑容。幾個小時之前,當他帶著那幅漫
天要價的地圖踏進這座總理衙門之時,對於能否旗開得勝並沒有太大把握,他只希望竭
盡自己的力量去和對手較量,迫使他們妥協;他們不妥協就繼續爭論下去,打它幾個回
合。沒有想到,對手竟是如此軟弱,很快便接受了強加於他們的現實:英國在香港的殖
民地將隨著這幅地圖陡然擴展三百六十多平方英里!這塊新領土相當於香港本島的十倍,
而李鴻章、許應騤、張蔭桓卻似乎並不怎麼動心,他們所關心的不過那座小小的衙門而
已,實在可笑,荒唐,不可思議!竇納樂在心裡說:我勝利了!
    而有意思的是,被竇納樂所擊敗的三位總理衙門大臣的臉上也流露出酣戰之後的輕
松,似乎他們也是談判的勝利者。是啊,這場唇槍舌劍,儘管大清國從一開頭就處於被
動挨打的地位,步步為營,節節敗退,但談至今日,總算多多少少還留有一線希望,如
果能夠保住九龍寨城,好歹也是大清國主權的一點兒象征,這樣,在慈禧皇太后、皇上
和慶親王那裡,也有個交代。
    雙方各自慶幸,談判到此告一段落,暫時休會。
    竇納樂從談判桌旁站起身來,恢復了英國紳士的優雅從容,面帶微笑,彬彬有禮地
向東道主告辭,戴上禮帽,由他的秘書、通事、隨員簇擁著向門外走去。李鴻章拄起手
杖,謙謙禮讓,和許應騤、張蔭桓一起送客。夕陽從簷下射進一束金色的斜暉,灑在大
紅的廊柱上,灑在華服冠帶的李鴻章和西裝革履的竇納樂身上,構成一幅色彩斑斕的歷
史畫面。
    等候在院子裡的戈什哈聞風而動,快步朝衙門外跑去,扯起嗓子喊道:「老爺們要
起轎了,伺候著!」
    衙門外面,「中外提福」匾額下,困頓慵乏的轎夫們忽地抖擻起精神,準備抄傢伙
賣力氣。
    李鴻章和許應騤、張蔭桓把竇納樂一行送到衙門口,行洋禮握手而別。
    等洋人的轎子走遠了,李鴻章才感到有些累了。抬頭看看西邊天際,已經斜陽西墜,
吁了口氣,伸手捶著自己的後背,說:「天不早了,我們……也回去歇著吧!」
    這自然也正是許應騤和張蔭桓的想法,此時此刻,巴不得早點兒打道回府,躺在煙
榻上抽它幾個泡子解解乏,讓丫頭子好好兒地給捶捶腿兒、燙燙腳。於是互相拱手道別,
上轎而去。
    李鴻章年紀大了,動作遲鈍,由轎夫攙扶著,緩緩地上了轎,坐下來,又是一陣喘
息。轎夫前後一個招呼,正待起轎要走,不料胡同裡快步走過來一個年輕人,直奔李中
堂的轎子。
    絡腮胡子戈什哈一雙威嚴的眼睛盯住了他。唔?還是一個時辰之前要闖衙門的那個
人!他在胡同裡徘徊了這麼半天,還不肯走,現在又來攔中堂大人的轎子,這是個什麼
人?莫非是要行刺嗎?!說時遲,那時快,絡腮胡子戈什哈猛地轉過身去,飛步上前,
不待那人接近官轎,已經伸出鷹爪般的大手,把他當胸抓住,怒喝一聲:「干什麼?」
    年輕人卻既不畏懼,也不反抗,只是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說:「我要見李中堂大人,
煩請通報一聲。」
    「荷,口氣不小!中堂大人的尊駕,是你想見就見的嗎?」戈什哈冷笑道,「小子
哎,你活得不耐煩了吧?爺今兒個手正癢癢呢!」
    說著,掄起拳頭就要打。那些轎槓在肩的轎夫,衙前站崗的衛兵,恭送官轎的蘇拉,
眼睛都放了光,今兒有好戲瞧了!這年頭兒,哪個小民不怕官?無論在大街小巷,只要
遠遠地看見官轎,都像避貓鼠似地急急逃遁,今天這個不知死活的主兒倒是少見!他要
干什麼?是攔轎喊冤還是圖謀不軌?身上帶著暗器沒有?得瞅清楚,搜利索!
    李鴻章聽到外面吵嚷,從轎窗望去,看見他的戈什哈當街揪住了一個人,心頭也吃
了一驚。李鴻章在官場數十年,京官、外官、文官、武官都做過,向來都出人頭地,積
怨甚多,政敵數不勝數,難保沒人重金收買亡命之徒,暗算於他。他如今七十有六,步
入風燭殘年,若是死於非命,不得善終,豈不讓他那些仇人拍手稱快?不過,當他定睛
一看,見那個被戈什哈扭住的年輕人衣冠整潔,儀態儒雅,又聽他說話從容鎮定,倒不
像個歹人……
    李鴻章懸著的心放下了。他斷定自己並沒有什麼危險,是戈什哈小題大作了。李鴻
章雖然身居高位,卻並不喜歡他的屬下耀武揚威,官越是做得高,越是注意維護自己的
形象。特別是近年來他的仕途並不順利,更加需要做出一副勤政愛民、禮賢下士的姿態,
以籠絡人心。於是,他便掀起轎簾,喊道:「慢著!不要這麼咋咋唬唬的,喚那個年輕
人過來!」
    絡腮胡子戈什哈一愣,那些衛兵、蘇拉、轎夫也一愣,大人今兒個是怎麼了?對這
種當街攔轎的莠民不但不下令立即擒獲,嚴加查辦,反而特別賞臉,傳他到轎前問話,
咳,新鮮!
    「庶!」絡腮胡子戈什哈雖是心有不滿,卻不敢有絲毫的違抗,如同看家狗聽到主
人的呵斥,他立即恭順地答應了一聲,那鷹爪似的大手也就松開了,胳膊軟綿綿地垂了
下來,極不情願地對那個年輕人說:「聽見沒有?中堂大人喊你到跟前兒問話呢!」
    年輕人整整衣冠,快步來到轎前,深深一揖:「晚生易君恕拜見中堂大人!」
    李鴻章聽到這個姓名,頓覺一股書卷氣撲面而來,再抬眼細看易君恕其人,面如冠
玉,眉清目秀,卻又偉岸挺拔,瀟灑英俊,一派陽剛之氣,不像一些紈胯子弟,忸怩作
女兒態。李鴻章不禁在心裡贊歎:好一個美男子!他恍惚覺得,這副相貌似乎有些眼熟,
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於是問道:「你與老夫上次見面,是在幾時?」
    易君恕答道:「回稟中堂大人,晚生今天是初次得瞻大人尊顏。」
    嗯,倒是個老實人,李鴻章心想。如果是那些浮華招搖之輩,還不順著竿子往上爬
嗎?簡單的一個問答,使李鴻章覺得這個年輕人頗有些可愛之處,剛才那一陣疲倦之感
竟隨著心情的好轉而緩解了。
    「易君恕……」他喃喃地重複著這三個字,「請問台甫?」
    「晚生單名一個『仁』字,字『君恕』,以字行。」
    「嗯,仁者,求仁得仁;恕者,犯而不校。好名字,誰給你起的?」
    「家父所賜。」
    「令尊是……」
    「家父易元傑,曾在中堂大人麾下為國效力,是北洋水師丁軍門帳前的一名文案。
甲午年中日之戰……」
    「噢,我想起來了!」李鴻章心裡一陣悸動,愴然說。
    其實,他並不是想起了易君恕的父親易元傑那個人,一名小小的文案,即使見過面,
也未必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他想起的是那一場險惡的海戰!
    就在四年前,公元1894年,光緒二十年,歲次甲午。那一年的十月初十恰逢聖母慈
禧皇太后的六十壽辰,不料春夏之交便有一股狼煙自東方升起,給將要到來的「萬壽之
期」蒙上了不祥的陰雲。四月裡,朝鮮爆發東學黨起義,聲勢甚盛,朝鮮國王鎮壓無術,
向大清國求援。五月,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命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派海軍「濟
遠」、「揚威」二艦赴仁川、漢城護商,並調直隸總提督葉志超率同太原鎮總兵聶士成
選淮練旅一千五百名,分坐招商輪先後進發,同時根據中日《天津條約》,通知日本政
府。豈料日本卻乘機以保護使館和僑民為名,派兵入朝,沖進王宮,幽禁國王,強令朝
鮮與中國斷絕關係,成為日本殖民地。六月,日本違背國際公約,在牙山口外的半島海
面不宣而戰,將中國僱傭運載軍隊的英國商輪「高昇」號擊沉,落水溺死千餘人眾。局
勢的突變震動了大清朝廷。七月,光緒皇帝被迫向日宣戰。八月,日軍進攻平壤,記名
提督左寶貴血戰玄武門,壯烈犧牲,葉志超棄城而逃。八月十八日,丁汝昌所率北洋水
師十八艘主力艦在運送淮軍回航時在黃海大東溝洋面遭遇日軍阻擊,雙方展開激烈的炮
戰,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負傷,大清戰艦多艘重創,「致遠」號管帶鄧世昌在艦傷彈盡
之際,下令開足馬力,決心撞沉日本主力艦「吉野」,欲與敵艦同歸於盡,卻不幸被魚
雷射中,全艦官兵二百五十人全部壯烈殉國!就在那一天,光緒皇帝怒責李鴻章「未能
迅赴戰機,以致日久無功,殊負委任。著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黃馬褂」。為阻止日本海
軍深入內犯,又命李鴻章加強旅順、威海衛防務。李鴻章以保船制敵之計,不敢輕於一
擲。十月,日軍長驅直入,在慈禧皇太后的「萬壽之期」攻陷大連,隨後又占領旅順,
進攻威海。光緒皇帝聞訊大怒,諭令將李鴻章「革職留任,摘去頂戴」,十二月又命他
「相機迎擊,以免坐困」。李鴻章明知敗局已定,又連遭懲處,戰志全無,只想盡量保
存實力,下令北洋艦隊「不許出戰,不得輕離威海一步」。翌年乙未正月,日軍從後路
抄襲,登陸成山角,占領威海衛南北兩岸炮台,封鎖港口,向劉公島和北洋余艦發動最
後的總攻。丁汝昌誓不降敵,服毒自盡,殘部在美國洋員浩威的煽動下向日軍投降,北
洋水師這支曾經雄居亞洲首位和全球第六位的龐大艦隊,終於全軍覆沒……
    甲午之戰是李鴻章仕途中最大的敗筆。他自咸豐十一年招募淮練勁旅,自光緒六年
創辦海軍,苦心孤詣,慘淡經營,多年之功毀於一旦,御賜三眼花翎和黃馬褂的殊榮盡
行褫奪,革留摘頂。若不是皇太后為他撐腰,稱「李鴻章勳績久著,熟悉中外交涉,為
外洋各國所共傾服」,「著賞還翎頂,開復革留處分,並賞還黃馬褂,作為頭等全權大
臣,與日本商議和約」,他李鴻章早已身敗名裂,沒有今日的地位了……
    往事不堪回首,「甲午」二字是李鴻章心頭的一塊傷疤,突然被易君恕觸動,當年
喪師之痛又陡然泛起。雖然在他的記憶之中,北洋水師文案易無傑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
印象,但畢竟曾經是自己的部下,而今看見了北洋水師的後代,心中不禁滄桑之歎,無
限淒涼酸楚!
    「足下原來故人之後!,』他望著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喃喃地說,「易公子,當年
了軍門殺身成仁,令尊他……」
    「家父也隨了軍門而去,」易君恕說,「一頭撞在大清國龍旗的旗桿上,以身殉國
了!」
    「噢,令尊死得壯烈,死得壯烈!」李鴻章感歎道,稀鬆浮腫的兩眼不覺淚光閃閃,
對於舊部後人頓生憐憫之心,覺得應該多少有點表示,便說,「令尊逝後,老夫一向疏
於問候,很為不安。府上若有什麼難處,但說不妨,老夫當盡故人之責!」
    「多謝大人垂憐,」易君恕躬身說,「合下雖然清貧,但讀書人所需甚少,晚生與
老母、拙荊尚可蝴口,不敢勞大人分憂。」
    李鴻章對這位年輕人的自愛深表嘉許,但又覺得如此自甘清貧,不思進取,也未免
可惜:「你……何不在功名上下些功夫,以繼令尊遺志,報效國家?」
    「回稟中堂大人,」易君恕說,「家父在世時,也是教導君恕努力進取。甲午年順
天府鄉試,君恕僥倖中舉,但隨後便傳來家父殉國的噩耗,君恕居喪三年,乙未科會試
當然也就錯過了。」
    「嗯,」李鴻章點了點頭。得知易君恕是位舉人,他更加另眼相看,「如今三年喪
期已滿,今年又是戊戌正科,你……」
    「唉!」易君恕歎了口氣,說,「晚生近來心緒不寧,未赴春闈。」
    「這又是為什麼?」李鴻章很覺困惑。
    「大人……」易君恕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李鴻章心想:這位年輕的舉人,必有什麼轉圜不開的難處,才來求助於我,卻又礙
於面皮,羞於啟齒。他既是舊部後人,我何不借此幫他一把?如若有所造就,必不會忘
本,倒是個可靠的嫡系……正待開口詢問,抬眼看看身旁,唉,自己也老糊塗了,在大
街上向人家問話,又無法屏退左右,這不是讓人家為難嗎?
    「好吧,老夫暫且不走了,」李鴻章兩手扶著轎桿,乾脆下了轎,又對易君恕解釋
說,「老夫進京不久,家居草率,就請在衙門裡一敘吧!」
    這當然是個托詞。李鴻章是三朝元老,在北京根基很深,在出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
臣時雖久居天津,甲午戰後奉旨進京入閣,也已近兩年,以他的權勢地位,哪裡還會
「家居草率」?況日他現在並不住在自己的府邸,而是按外官進京的慣例,寓居賢良寺,
離總理衙門僅一箭之遙。但面前這位易君恕畢竟剛剛一面之交,他還不打算延攬到寓所
去,且在這裡談談再說。
    易君恕自然客隨主便:「但憑大人吩咐!」
    那些戈什哈、蘇拉、轎夫,見已經上了轎的李中堂又決定不走了,還得伺候著,滿
心的不高興,但誰又敢說什麼?
    易君恕從容地隨著李鴻章邁進衙門,剛才對他趾高氣揚的戈什哈,現在卻低眉垂手
而立。易君恕心裡不禁覺得好笑:自己沒有高鼻藍眼,不是也進了這座衙門嗎?

    李鴻章當然不可能在剛才與英使談判的大堂接待易君恕,即使進二堂、花廳也過於
隆重。他帶著易君恕來到簽押房,這是總理大臣平時辦理公務、接待下屬的地方。
    李鴻章說聲:「請!」兩人分賓主坐下。蘇拉邁著急促無聲的碎步走進來,奉上兩
盞蓋碗茶,李鴻章一揮手,便又知趣地退了出去。
    簽押房裡只剩下李鴻章和易君恕兩個人。
    「易公子是世家子弟,家學淵源雄厚,且攻讀有成,老夫甚覺欣慰!」李鴻章瞇起
眼睛,親切地看著易君恕,「可是,你還沒有回答老夫,今年為什麼未參加朝廷會試?」
    這些事情,本不是易君恕今天要談的,但既然李中堂一再問他,卻也不好不回答。
    「大人,恕我直言……」
    「你我不是外人,但說不妨!」
    「大人,」易君恕說,「晚生受家父熏陶,早已以身許國,平生所願,當然是為國
建功立業。如今西風東漸,新學興起,而朝廷仍以八股取士,士人不讀秦漢以後書,不
言秦漢以後事,不識地球各國,不知天下之變,學生以為實在落後於時代潮流,這個科
舉,不考也罷!」
    「噢?」李鴻章沒有料到易君恕竟是個新派人物,把明清兩朝的八股取士一言以蔽
之「落後於潮流」,完全否定了。李鴻章本身就是靠八股文中的進士,當著他的面說這
種話,顯然欠妥。但李鴻章畢竟不同於那些「不讀秦漢以後書,不言秦漢以後事」的腐
儒,幾十年來,買鐵艦,創水師,舖電線,修鐵路,開礦山,辦工廠,周游列國,搜求
新知,執大清國洋務派之牛耳,易君恕攻擊八股取士自然應該把他排除在外,所以他並
不介意,甚至還有偶遇知音之感。
    「嗯,我大清欲自立於當今世界,必須師夷之長技以制夷,年輕人也應該學些真才
實學,」李鴻章略過八股不八股這個話題,朝著他感興趣的方向問下去,「想必易公子
對西學頗有研究?」
    「晚生不才,對西學所知甚少,」易君恕有些靦腆,據實答道,「只讀過德國人花
之安所著《自西祖東》、英國人李提摩太所譯《百年一覺》、美國人丁韙良所譯《萬國
公法》等少數幾本書,一知半解,僅皮毛而已。」
    「易公子過謙了!」李鴻章見慣了官場中的虛偽,並不把這話當真,料定易君恕必
然精通西學,心中更覺喜歡,「老夫幾十年來,為了國家富強,致力洋務;近年來又奉
旨在總理衙門行走,辦理各國外交,倒是個用人的地方。易公子學貫中西,若無意於科
舉……」
    說到這裡,下半句話卻又咽住了,慈祥地看著面前的這位年輕人。對於初次見面的
易君恕來說,這是一個十分難得的明顯示意。但李鴻章畢竟不肯把話說盡,他要留下一
半,讓對方自己來表達甘心投靠的意願,如當年李太白《與韓荊州書》所言:「『生不
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何令人之景幕一至於此!豈不以周公之風,躬吐握之
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身價十倍!」
    這層意思,易君恕自然聽得明白。李鴻章把他左盤問、右盤問,原來以為他是來走
門子,想進總理衙門謀個差事。
    「中堂大人,」易君恕淡淡一笑,卻說,「晚生今日求見,並非為了謀職。」
    「噢?」李鴻章倒感到意外。他本以為,自己身居高位,那麼主動地表示關切,對
方一定會感激涕零,趨之若鶩,卻不料被這個年輕人輕易地拒絕了,這豈不是太不識抬
舉了嗎?既然如此,就乾脆單刀直入,「那麼,易公子所為何來呢?」
    「中堂大人,」易君恕拱拱手,說道,「晚生確有一事相求……」
    「那就請直說吧!」李鴻章已經有些不耐煩,心想此人既然不肯投在他的門下,必
是為一些小事兒走走關節。且聽聽他所求何事,如果順手,也不妨賣個人情,幫他一把,
打發了這個「故人之後」也就是了。「只要老夫力所能及,定盡綿薄!」
    「多謝中堂大人!」易君恕聽了這話,便如同得到許諾,雙目炯炯地望著李鴻章,
「請問大人,剛才乘轎子出去的那位洋人,可是英國駐華公使竇納樂嗎?」
    「嗯?」李鴻章一愣,「你問這個干什麼?」
    「晚生聽說,近來英國公使頻頻到總理衙門談判,謀求展拓香港界址……」
    「你……你聽哪個講的?」李鴻章突然失去慢條斯理的常態,一著急,連老家合肥
話也出來了。易君恕突然提出的問題,使他頗為震驚。總理衙門和洋人談判,幾乎每天
都有,在李鴻章如同家常便飯,但對於平民百姓來說,則是不應該知道也不應該關心的
國家機密。可是,易君恕卻不但說出了談判對手的名字,連兩國相爭尚未定局的議項也
點出來了,這是怎麼回事?是總理衙門的哪位大臣或是戈什哈、蘇拉不慎洩露了秘密,
還是易君恕受了什麼人的指使,前來刺探情報?
    「回稟中堂大人。學生日前到南橫街粵東會館,聽南海康有為先生在保國會演講,
談到近來時事,據說英使竇納樂要求展拓香港界址,」易君恕答道,他已經從李鴻章那
雙警惕的眼睛裡證實了這個傳聞,「看來,是確有其事了。」
    李鴻章不語,倒吸了一口涼氣。易君恕的消息來源是康有為!提起那個康有為,李
鴻章的內心深處再一次被觸動了傷疤!
    就在甲午戰敗之後,慈禧皇太后又要派李鴻章這位敗兵統帥赴日議和。李鴻章知道,
此去日本,無非是割地賠款,但聖命難違,也不得不去。在日本馬關,李鴻章作為戰敗
國的全權代表,受盡日本內閣總理大臣伊籐博文和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的奚落和恫嚇,而
且還被日本浪人開槍打傷,其中委屈,向誰去訴?他忍辱含垢,與日本簽訂了《馬關條
約》:割讓遼東半島、台灣全島以及澎湖列島,賠償白銀二萬萬兩,添設沙市、重慶、
蘇州、杭州為通商口岸,並規定日本在中國通商口岸任便從事各項工藝制造,享受與進
口貨同等優惠待遇。
    消息傳到北京,舉國嘩然。朝廷文臣武將,號泣諫言、願決死戰者不乏其人,不肯
以寸土與人。當時正趕上乙未科會試,各省舉子齊集京師,群情激憤,台灣赴京舉子痛
寫血書,表示誓不從倭!廣東舉子康有為趁機一呼百應,帶領六百余名舉子聯名上萬言
書,反對簽約,主張變法,一時鬧得沸沸揚揚。中國自實行科舉以來,舉人進京應試,
均由公車接送,所以舉人又稱「公車」,康有為此舉,便以「公車上書」之名轟動全國,
使得赴日議和的李鴻章騎虎難下。幸而朝中還有一班主和的老臣,對康有為的萬言書予
以抵制,未能上達天聽,而號稱「四小樞」的恭親王奕訢、慶親王奕劻、兵部尚書孫毓
汶、軍機大臣徐用儀則沖破帝師翁同龢和他一幫門徒的重重阻撓,力諫皇上休戰言和,
光緒皇帝雖頓足流涕,到底也還是在和約上簽字用寶,才了結了這場紛爭。如若不然,
一旦朝廷拒簽和約,他李鴻章尚在日本馬關,性命危矣!
    李鴻章一想起這些,心中就打翻了五味瓶。康氏一舉成名,是踩著他的肩膀爬上去
的!而向皇上引薦康有為的不是別人,正是在甲午戰爭中一味主戰、與李鴻章尖銳對立
的帝師翁同龢!由於翁氏極力慫恿,今年春節,皇上竟然不顧「破五」的成例,在大年
初三命翁同龢、李鴻章和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榮祿,刑部尚書兼署兵部尚書廖壽恆,
尚書銜戶部左侍郎張蔭桓,共同在總理衙門西花廳召康有為「問話」。康有為不就是在
乙未科剛剛中的進士嗎?至今也還只是六品的工部主事,讓五位頂尖級朝廷大員會見他
一個人,可謂鄭重其事到了極點。
    當時,榮祿開宗明義,對康有為說:「祖宗之法不能變!」
    康有為對曰:「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何有祖宗之法乎?即
如此為外交總署,亦非祖制所有,因時制宜,誠非得已。」
    竟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就地取材,回答得可謂機敏狡黠,使榮祿一時語塞。
    接著,廖壽恆問:「宜何變法?」
    康有為對曰:「宜變法律、官制為先。」
    李鴻章問:「然則六部盡撤,則側盡棄乎?」
    康有為對曰:「今為列國並立之時,非復一統之世。今之法律、官制,皆一統之法,
弱亡中國皆此物也,誠宜盡撤!」
    ……
    那次「問話」,使李鴻章震驚地感到,三年前橫空出世的康有為,如今已成氣候。
平心而論,康有為高屋建領的立論和舌戰群儒的辯才,都使他折服。李鴻章為官一世,
深知中國積貧積弱,癥結在於法治渙漫,官制陳舊,官場腐敗,與近百年來崛起於世界
的列強各國相比,就像病入膏肓的垂垂老者較之青春煥發的青年,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他渴望變更這種現實,渴望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卻又不敢觸及那個要命的根本,
只能在原有的框架之內小改小革,為此耗盡了心血,熬白了鬚髮。而年方不惑的康有為,
剛剛步入政壇就顯出一股咄咄逼人的銳氣,直指大清國的要害,出一鳴驚人之語,收振
聾發聵之效。李鴻章不敢說的話,康有為說出來了;李鴻章不敢做的事,康有為要親手
去實現。這真讓李鴻章羨慕而又嫉妒,自己辦了一輩子的洋務,由於康有為打出了「維
新」的旗幟而變得陳舊,突然之間黯淡無光。像一匹不甘伏櫪待斃的老馬,李鴻章不肯
讓時代拋棄,不願讓「維新」的浪潮淹沒,他本能地要急起直追,甚至不惜屈尊俯就,
投在康有為的麾下。早在「公車上書」之後不久,康有為在北京發起強學會,李鴻章不
計前嫌,願捐銀二千兩,申請入會,不料卻未獲批准,想做「康黨」而不可得!李鴻章
的名聲已經臭到這種地步了嗎?連步「維新」後塵的資格都沒有了嗎?那一次對他的打
擊,實在太大了,使李鴻章真真切切地體味到了「牆倒眾人推」的孤獨和尷尬。他厚著
老臉捱過了世態炎涼的三年,以明升暗降的總理衙門大臣身分維持著虛弱的體面,靜觀
著時局的變化。而康有為卻鋒頭正健,新鮮花樣層出不窮,今年三月又發起保國會,慷
慨激昂,呼風喚雨。這一次,李鴻章不會再主動上門自找沒趣了,他甚至不無幸災樂禍
地覺得,今天的保國會也許仍像當年的強學會一樣,風頭出得太大了,難免再次落到被
朝廷查禁的下場!
    只因為易君恕毫無顧忌地說到康有為,使李鴻章浮想聯翩。洋務派首領和維新派旗
手之間本來應有的聲氣相通和血脈相連,卻又被不可消彌的積怨所糾纏,所間隔,形成
積瘀於胸中的一四塊壘,難以排遣,難以言說。
    「嗯,原來易公子是康有為保國會的人?老夫倒是失敬了……」他喃喃說道,語氣
中流露出某種失望和怨忽。
    「不敢當!」易君恕說,「晚生為南海先生的主張和學說所動,不揣淺薄,慕名追
隨,雖忝列會員之末,卻自慚無所作為,」他毫不掩飾對康有為的尊崇愛戴和自己的保
國會會員身分,但也隱隱感到對方似乎聽得有些逆耳,於是試探地說道,「還望中堂大
人指教!」
    「哦,哪裡,哪裡!『雛鳳清於老鳳聲』,康、梁諸君與足下之輩,年輕有為,後
來居上,老夫早已望塵莫及!」李鴻章尷尬地勉強笑了笑,自謙之辭包含著酸酸的無奈。
「不過,康氏以保國為名,發起組織,儼然政黨,卻在朝臣之中招致頗多議論。榮中堂
就說:『康有為立保國會,現在許多大臣未死,即使亡國,尚不勞他保也。其僭越妄為,
非殺不可。你們如有相識入會者,令其小心首領可也!』……」
    說到這裡,李鴻章收斂了笑容,瞇起那雙飽經世故、閱盡滄桑的眼睛,觀察著這位
年輕人的反應。
    易君恕吃了一驚。他知道,李鴻章所說的榮中堂,就是當今慈禧皇太后的內侄、協
辦大學士、兵部尚書榮祿。但他卻不曾想到,康有為發起保國會,何以會招致榮祿如此
的仇恨,以至於非殺不可,連入會者也要小心腦袋?而耐人尋味的是,李鴻章只是轉述
別人的話,卻並沒有明確表達自己的觀點,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中堂大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南海先生正是痛感國土日割,國勢日衰,
才挺身而出,大聲疾呼,保國衛民,一片忠貞之心,蒼天可鑒,不知何罪之有?南海先
生在保國會上演說,字字滴血,聲聲含淚,使聽者動容,為之泣下!他說:『吾中國四
萬萬人,無貴無賤,當今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如籠中之鳥,釜底之魚,牢中之四,
為奴隸、為牛馬、為犬羊,聽人驅使,聽人宰割,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
變。……』」
    「不必再背了,天津《國聞報》上登了他的講稿,老夫已經拜讀過了!」李鴻章擺
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沉著臉說,「康有為才華橫溢,豪情激盪,若以文章而論,的確
不失為高手。但他年輕氣盛,立論偏激,又難免授人以口實。比如足下剛才所稱道的那
一段文字,把我大清天下形容為覆屋、漏舟、牢籠、釜鑊、牢獄,一團漆黑,一無是處,
其腔調和昔日洪、楊、捻匪的惡毒攻擊毫無二致,若以犯上作亂論處,他將何以自辯?
難怪有人說,康有為的保國會,是『保中國不保大清』!再如康氏最近所刊布的《春秋
董氏學》,更赤裸裸宣稱『愛及四夷』,『無疆界之分』,這是什麼話?難道中國人跟
洋鬼子親如一家,連國土疆界也不要了嗎?康氏動輒指斥他人『賣國』,哼,真正賣國
的還不知是何人呢!」
    李鴻章論康有為,雖然左一個「難免授入以口實」,右一個「難怪有人說」,但也
已經清楚地顯示自己的傾向,激憤之情溢於言表。易君恕沒有讀過康有為的《春秋董氏
學》,所以並不知道南海先生是否真地說過「愛及四夷」、「無疆界之分」,即使確有
此論,也還不知道究竟是何含義。但他畢竟讀過民間刊布的康有為多次上皇帝書,也當
面聽過康有為的講演,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康有為會是個「賣國賊」。是了,當年南海先
生發起「公車上書」,抵制李鴻章的屈節賣國行為,看來,李鴻章至今仍耿耿於懷,不
忘這一箭之仇,隨時留意南海言論,於字裡行間,尋隙報復。唉,俗語謂「宰相肚裡能
撐船」,中堂大人的心胸何以如此狹窄!不過,他既公然指斥康氏「賣國」,不就是要
證明自己「愛國」嗎?易君恕倒也不妨將計就計,借此激他一激……
    「多謝中堂大人指點!」易君恕說,「晚生閱歷短淺,人言紛紛,多以『愛國』標
榜,也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這番話是帶刺的。但李鴻章卻佯作不察,以長者的口吻,諄淳說道:「是啊,明辨
真偽,至為重要!當今之世,泰西之學風行中國,維新聲浪日高,人人標新立異,爭唱
『愛國』、『保國』高調,豈不知也是良萎並陳、魚龍混雜。易公子應自有主見,切不
可隨波逐流,為他人所利用!白香山有詩曰:『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
又曰:『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才須待七年期。』古往今來,歲月悠悠,世事滄桑,風雲
變幻,曾有多少明珠蒙塵,又曾有多少魚目混珠?」說到這裡,他滿腹憤懣又被勾起,
慨然道,「不過,老夫相信歷史無情,功乎過乎,真耶偽耶,天下自有公論!」
    「大人所言極是,」易君恕不失時機地接下去說,「歷史不可欺,民心不可辱,千
秋功罪,取決於天下人心!以當今而論,列強窺伺中國,瓜分豆剖,迫在眉睫,四萬萬
同胞莫不憂心忡忡,盼望朝廷忠良之臣,出救國之策,輔佐我皇上,挽狂瀾於既倒,扶
大廈之將傾,度過國朝有史以來最大難關,必然眾望所歸,名垂青史!中堂大人屠宰相
之位,掌棟樑之職,當不負天子重托、萬民仰望!」
    本來,李鴻章所說的「歷史」啊,「公論」啊,不過發發牢騷而已,卻被易君恕移
花接木,借題發揮,把面前這位年邁虛弱顫顫巍巍一步三喘的老朽推上一身系天下安危
的風口浪尖。如果此時他們的身旁還有第三者在場,聽到這種過分的吹捧,也許會掩口
而笑;可是在李鴻章聽來,卻如春風拂面,舒服得很,「君子聞過則喜」不過是騙人的
假話,誰不愛聽順耳之言呢?
    「不敢當,易公子過獎了!」李鴻章那張稀鬆的臉上漾起難得的笑容,「鴻章並非
無救國之志,只可惜,如今廉頗老矣,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把奉承領受了,然後再把責任推掉,不僅是這位久經宦海沉浮的老官僚的圓滑,他
其實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大清國已經將近三百歲了,老邁不堪,發落齒搖,百病纏身,
周圍還有一大群紅毛洋鬼張牙舞爪,就憑一個李鴻章便可以祛病降魔、妙手回春?僅僅
當作一個吉利的笑話聽聽罷了。
    易君恕卻不是在和他說笑話。
    「大人年事已高,自然無須去領兵打仗。晚生以為,當今救國之計,最為緊要的是
兩件事,一是對內,明定國是,變法維新;二是對外,爭我國權,守我國土。去冬今春,
旅大、膠州接連被強佔、租借,現在英國人又要展拓香港界址,大人身負外交重任,談
判桌就是兩軍對壘的戰場!」
    李鴻章臉上的笑容像被一陣風掃去,突然變得冷若冰霜。易君恕貿然造訪,跟他兜
了那麼大的圈子,直到現在才道出了真正的用意!台灣、旅大、膠州灣,或割或租,都
是從李鴻章的手裡放出去的,眼見得香港的拓界也攔不住,此外還得搭上一個威海衛,
這都是無可奈何的事。其中委曲,決非你易君恕一個小毛孩子所能明了的,竟然跑到總
理衙門來指手畫腳,說三道四,似乎比老夫還要高明,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總理大臣的尊嚴受到了冒犯,這是李鴻章難以容忍的。然而他卻並沒有發作。易君
恕不是對手,對這麼一個無職無銜的白衣舉人大發雷霆,反倒顯得他氣量太窄了。何況
這位還是「故人」之後,姑且寬容一些,希望他能知趣。
    「易公子,」李鴻章忍住心中的不悅,用盡量和緩的語氣說,「請問,府上的祖籍
是廣東新安縣嗎?」
    「不是,」易君恕一愣,不知道他突然問起他的祖籍是什麼意思,也只好答道,
「晚生祖上,世居北京。」
    「如此說來,香港拓界與公子並無利害瓜葛,」李鴻章點了點頭,又問道,「那麼,
又為何如此關切呢?」
    「中堂大人!」易君恕又是一愣,沒有想到堂堂總理大臣竟然會說出這種話,「新
安雖不是晚生的家鄉,但畢竟是大清國土!晚生有一位朋友,從新安來京赴試,得知香
港謀求拓界的消息,深為焦慮不安……」
    「嗯?你來見我,倒還是受他人之托?」
    「是,大人!晚生的這位朋友說……」
    「好了,不必說了!與外夷交涉,乃是國家大事,何須私人投門拜帖?」李鴻章一
個冷笑,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總理衙門自會以大局為重,權衡利弊,妥善辦理,
公子就不必多慮了!」
    「大人!」易君恕吃驚地看著李鴻章,憤然說,「晚生自知人微言輕,然而天下興
亡,匹夫有責,今天貿然求見大人,並非為了身家私利,而是不忍看我大清國土一再任
人宰割!大人,前車之覆,後車之鑒,您要為大清國守住每一寸土啊!」
    像一記重槌猛擊在李鴻章的心上,「前車之覆,後車之鑒」一語等於當面指斥他的
誤國、賣國,並且警告他不可一誤再誤、一賣再賣!
    李鴻章被激怒了。他提起手中的手杖,重重地戳下去,腳下的方磚地「略」地一聲
響。他要教訓教訓這個毛孩子,讓他知道知道總理大臣的厲害!可是,面對這個振振有
詞的易君恕,僅僅震怒發威是不行的,還必須以理服人。他說什麼呢?
    「唉!」李鴻章的手杖戳在地上,隨之發出來的卻不是雷霆暴怒,而是一聲深深的
歎息,「娃娃,『為大清國守住每一寸土』,這話說起來容易,可做到太難了。我何嘗
不願意在洋人面前昂首挺胸,與列強爭一日之短長?可是……你哪裡知道我的難處,國
家的難處!」
    他擺擺手,不再說下去。那意思是告訴對方:國家大事,本不是該對你說的,也不
是你該問的,更不是你能管得了的。算了,不必多言了!
    易君恕卻不知進退,繼續慷慨陳詞:「大人,晚生知道國家艱難到了極點,危急到
了極點,所以,我們已無退路可走,多難興邦,此其時也!強國當從變法做起,保國當
從保土做起!道光、咸豐兩朝打了兩次敗仗,丟了香港、九龍,至今國土未歸,國恥未
雪,如果光緒朝再允許香港拓界,則恥上加恥,何以向國人交代?何以向子孫後世交代?
大人,大人!您即使不為國家著想,也要愛惜自己的名聲啊!」
    「我的名聲?」李鴻章怦然心動,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的眼前,猛地閃現出自己所
經歷的一次一次屈辱情景,議和,簽約,議和,簽約,那些條約,每一張都代表著一塊
國土、一份國權的喪失,每一張都簽著他的姓氏,現在都白花花地在眼前晃動,一張接
一張,排成長長的一排,好像是他幾十年來磕磕絆絆走過來的談判之路,這條路直到現
在也沒有走完,也許要走一輩子,走到死!那麼,待到百年之後,當中國人的子子孫孫
回顧這條漫長的、屈辱的路,將怎樣評說李鴻章?給他一個怎樣的名聲?只怕歷史真地
要對他無情,天下公論將鞭答這個無以自辯的亡靈!啊,太可怕了!
    一陣驚悸攫住了他的心,李鴻章面如死灰,愣愣地望著窗外殘陽如血的天空。
    「中堂大人,為國家、民族計,為千載聲名計,請自珍重!約不可簽,地不可讓,
望大人三思!」易君恕立起身來,朝他深深一揖,突然,雙膝跪倒,飽含熱淚的雙眼凝
望著李鴻章,「晚生代表為國捐軀的先父亡靈,拜託了!」
    李鴻章僵坐在太師椅上,顫顫巍巍伸出枯槁的右手,端起了身旁的茶碗:「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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