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怏怏而歸的易君恕回到他所居住的南城。
這裡是個「丁」字街口,那上面的一橫,往東通虎坊橋,往西通廣安門;下面的一
堅,往北通宣武門;一橫一豎相交的地方,叫做「菜市口」。菜市口當然得名於菜市,
但它的出名卻不是因為尋常的蘿蔔青菜,而是另有一番用處:宰殺活人。據說,菜市口
在元朝時叫柴市,南宋丞相文天祥被元軍俘虜,公元1279年在此就義,菜市口近旁有一
條文丞相胡同,便是因此而得名。又有一說,柴市故址在交道口文丞相胡同,與此相連
的府學胡同並有文丞相祠,可作確證。儘管其說不一,但元大部刑場名為柴市則無異議。
明朝的刑場設在西市,地點是西四牌樓「十」字路口,1449年明英宗北征瓦刺被俘,兵
部尚書於謙擁立景帝,為保衛北京立下赫赫功勳,卻又被獲釋後的英宗以「謀逆」論罪,
於1457年殺害於西市;1629年,清朝的前身後金軍從古北口進入長城,攻打北京,明兵
部尚書袁崇煥星夜馳援,而崇禎皇帝卻中了敵人的反間之計,以「通敵謀反」罪名將袁
崇煥問斬,也是在西市行刑。清朝以菜市口為刑場,這裡東望虎坊橋,取驅羊入虎口之
意。每年冬至之前,經過秋審定案的死刑犯一律押解到此處行刑。宗室貴族如果犯了死
罪,通常在宗人府內「賜盡」,但也有例外,比如1861年咸豐皇帝在熱河晏駕之後,皇
子載淳繼位,載淳的生母葉赫那拉氏和咸豐的六弟奕訢發動北京政變,將反對垂簾聽政
的顧命大臣處死,其中之一的肅順就是在菜市口行刑,那肅順在人頭落地之前還破口大
罵「鬼子六」呢!
菜市口這塊橫屍流血之地,每年也就只用一次,遇有特殊的重大案犯,也有不待秋
審,隨時拉來處決的,但畢竟不是月月都有、天天都有,所以在平常日子,這個「丁」
字街口依舊熱鬧繁華,酒旗商幌高掛,五行八作雲集,士農工商、男女老幼摩肩接踵,
刑場的血雨腥風便不著一絲痕跡了。
老中藥舖鶴年堂的門旁,停著一輛獨輪小車,那是栓子賣豌豆黃兒的攤子。車子上
擺塊案子,舖著藍布,潲了水,濕漉漉、水靈靈,栓子手裡操刀,熟練地把豌豆黃兒切
成菱角塊,嘴裡像唱歌似地吆喝:「哎,這兩大塊兒勒哎,哎兩大塊兒勒哎!小棗兒混
糖兒的豌豆黃兒勒哎!哎這摩登的手絹兒呀,你們兜也充不下勒哎!兩大塊兒勒哎嗨哎,
哎這今年不吃呀,過年見了!這虎不拉打盹兒都掉了架兒勒哎!」
虎不拉就是胡伯勞,是北京養鳥的人喜愛的玩藝兒,它在籠子裡要是一犯困,打個
盹兒,不就「吧嘰!」從架兒上掉下來了嗎?其實豌豆黃兒跟虎不拉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他是借那個「掉架兒」說這個「掉價兒」,豌豆黃兒是節令小吃,每年開春之後、立夏
之前上市,閏三月裡已是尾聲,賤賣了,再不買就得明年見了。
栓子吆喝著,瞧見易君恕從東邊走過來。
喲,那不是大少爺嗎?栓子心裡正尋思著,易君恕已經走到跟前,卻並沒看見他,
連他的吆喝也像沒聽見似的,皺著眉頭,緊閉著嘴唇,神色沮喪地徑直往西走去,從栓
子的攤子跟前擦肩而過。
栓子正唱到「虎不拉打盹兒」,忙住了口,喊了一聲:「哎,大少爺!」
易君恕一愣,站住了,望著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噢,是栓子?」
栓子放下手裡的刀,繞過攤子,上前一步:「大少爺,我這兒跟您請安了!」
說著,彎腰就要打千兒。
易君恕連忙伸手扶住:「哎,何必總是這麼客氣?」
栓子一臉的虔誠:「這話說的!甭管到什麼時候,老規矩不能破!想當年,我爹要
不是得著老太爺的恩典,哪有我栓子?」
「算了,算了,老年陳賬,還提它干什麼?栓子,你這一向還好啊?」
「托您的福,開春兒的小買賣,也還湊和,總不至於賠本兒賺吆喝。哎,大少爺,
您嘗嘗,我這是老家香河縣的豌豆,小棗兒混糖,兩大的塊兒,吃到嘴裡,那個膩乎兒,
那個滋潤,清熱敗火,吃了還想吃您哪!」
栓子說著,從案子上抄起刀來就切。易君恕一把攔住他,說:「不啦,我還有事
兒……」
「有事兒?也不差這麼一會兒工夫!要不,」栓子就手從車子上抽出一張荷葉,飛
快地把豌豆黃兒包起來,「您給老太太帶回家去!您跟她說,栓子惦記她老人家,一半
天我就到府上給、老人家請安!」
「那就……改日再說吧!我先走一步了,你忙你的生意!」
易君恕把他的一番好意推了個乾乾淨淨,一轉身,急急忙忙地奔西走了。
栓子愣在那裡,望著那遠去的背影,琢磨著:瞧大少爺的臉色,不大對頭,是不是
家裡出了什麼事兒啊?咳,他怎麼不跟我言語一聲呢?
栓子的心亂了。想當年,他爹從老家京東香河縣進京謀生,大冬天裡穿一件單褂兒,
光著腳丫子,沒著沒落,易君恕的父親易元傑收留了他,管家看門帶打雜兒,從此飽暖
不愁。那時候易元傑還年輕,是易府的大少爺。後來,易元傑投筆從戎,栓子他爹要跟
著去伺候他,易元傑不肯,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總不能跟我一輩子,該料理料理
自己的事了。」就贈給他一筆銀子,搬出易府,娶妻成家。這都是栓子出生之前的事。
易元傑效命北洋水師,長年在外,家裡的太太、少爺,少不了栓子他爹跑前跑後地照應。
到了栓子這一輩,也依然如此,雖然早已沒有了主僕的名分,還是像當初一樣恭恭敬敬。
栓子他爹八年前過世,臨嚥氣對栓子說:「我把老太太和大少爺交給你了……」甲午年
易元傑死難劉公島,栓子跟著大少爺易君恕,披麻戴孝,一步一個頭,從家門口磕到墳
地,給老太爺修了個衣冠墳。看出殯的兩旁世人還以為老太爺有兩個兒子,贊歎說:
「瞧瞧,人家前世積了陰德,這兩個孝子,難得!」栓子當然不能跟大少爺稱兄道弟,
可聽了這話,心裡熱呼呼的。人哪,滴水之恩也當湧泉相報,何況易老太爺對他家的再
造之恩!大少爺沒有三兄二弟,甭管什麼事兒,栓子都得上前!
想起這些,栓子就沒心思再做生意了。看看天色已晚,便收拾攤子,推上車子回家。
匆匆吃了晚飯,栓子換上一身乾淨衣裳,精心切了一案子豌豆黃兒,拿荷葉包好,
托在手裡,直奔易府而去。
易府就在菜市口迤西、廣安門迤東的彰義大街路北,緊鄰報國寺。報國寺始建於元
代,明成化年間改名「大慈仁寺」,民間俗稱「報國寺」。此寺本來規模宏敞,殿閣巍
然,古松蒼郁,因年久失修,已經殿宇摧頹,塵黯無光,古剎荒涼。寺前有一條曲曲折
折的報國寺西夾道,易君恕祖祖輩輩就居住在這裡。
易府是一座尋常的四合院,臨街一排灰色磚牆,院門開在東南「巽」方,清水脊門
樓,黑漆大門,石鼓石階。這座宅於好多年沒有翻修了,磨磚對縫的院牆已經斑斑駁駁,
門樓上的瓦校中長著半尺高的雜草,門扇上的黑漆也已黯淡剝落,露出木質本色,上面
陰刻著一副對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這也是常見的對聯,毫無特色。易君
恕少年時曾嫌此聯落於陳套,欲取而代之,便自撰一聯,用仿紙寫了,貼在門上:「家
居報國寺,門對斷頭台。」父親易元傑看見,怒不可遏,訓斥道:
「『斷頭台』這樣不祥的字句,怎麼能貼在門上?混帳!」一把扯了下來,撕得粉
碎。等怒氣稍歇,卻又對兒子說:「不過,就對子本身而論,此聯倒算得上一副佳聯。
我家院牆後面就是報國寺,而大門開在東南方向,恰恰對著刑人於市的菜市口,說得十
分準確,上下聯對仗也屬工穩。而且,更難得的是道出了真理大義,報國是要獻身的
啊!」及至父親殉國之後,易君恕猛然想起當年那副對子,恍然有一語成讖之悟,驚詫
不已……
夜已初更,纖細的上弦月和滿天星斗散發著淡淡的光輝,籠罩著易府飽經風霜的門
樓。
栓子來到門前,登上石階,左手托著豌豆黃兒,抬起右手,拍響門環。
隨著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大門「呀」地一聲打開了,丫頭杏枝一臉的驚慌:「栓子
哥?你來得正好,家裡出了事了!」
「噢?」栓子聽得心裡發緊,「什麼事兒?」
說著,一步跨到門裡,朝上房跑去。
上房一明兩暗,都打著隔斷,東間是老太爺和老太太的臥房,西間是老太爺的書房,
當中的堂屋供奉著祖先牌位,也是每天少爺、家僕昏定晨省,老人家訓令家政的地方,
如今老太爺不在了,格局仍然一切依舊。正中擺著一副硬木條案,撣瓶雀尾分列兩邊,
兩支白蠟當中一座香爐,供著老太爺的牌位:「先考易公諱元傑靈位」。牌位後面,牆
上掛著一軸中堂,一副楹聯,都是易元傑的遺墨。聯語曰:「仰天長嘯出師表,臨海浩
歌梁父吟。」中堂則是全文抄錄蜀漢丞相諸葛亮的《前出師表》。易元傑生前最愛孔明
此表,每日吟詠,無數遍地書寫,這一幅是他在甲午年出征之前,匆匆回家與妻兒一見,
留下的最後紀念,真正是「今當遠行,臨表涕泣,不知所雲」。
現在,堂屋裡寂靜無聲。昏黃的燭光下,易君恕雙膝跪在案前,兩眼定定地望著前
面,像是在默默地禱告。
栓子急急忙忙地跑進來,不知道家裡出了什麼事,看見易君恕,叫道:「大少爺!」
易君恕知道是栓子來了,卻沒有言語。
「大少爺,」栓子湊到他跟前,問,「您這是……」
易君恕仍然沒有回答他,只是轉臉朝著右首的隔扇,輕輕地歎了口氣。
栓子莫名其妙,便繞過隔扇,朝東間老太太的臥房走去。
東間裡,老太太腿上蓋著一條夾被,半躺在那張陳舊的雕花棚架床上,閉著眼睛。
據說,老太太年輕的時候極其端莊秀美,膚色細白如象牙色,如今雖然年逾花甲,長年
臥病,瘦骨嶙峋,也仍然不失莊嚴。老太太的床前,跪著易君恕的妻子。她的娘家姓謝,
名叫安如,嫁到易府來,這個名字就不常用了,老太太高興的時候叫她「孩子」,不高
興的時候喊一聲「東屋裡」就表示要召見她;栓子和杏枝稱她「少奶奶」,只有大少爺
一個人叫她「安如」。現在,少奶奶也像大少爺似地,直直地跪在磚地上,腹部顯出一
個微微隆起的拱形。少奶奶正懷著孩子呢,栓子聽杏校說,到秋天老太太就該抱孫子了。
今兒是怎麼了?連少奶奶挺重的身子也在這兒罰跪?
安如聽見外屋的說話聲,側過頭來望了一眼,正趕上栓子往東間裡走過來,兩人打
了個照面。栓子看見她那滿腮的淚痕。
「少奶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栓子問。
安如沒應聲,只用那淚汪汪的眼睛看了看婆婆。
栓子左手裡還托著他那一包豌豆黃兒,右手往地下一戳,打了個千兒:「老太太,
栓子給您請安!」
「噢,是栓子啊?」老太太眼皮微微翻了翻,慢條斯理地說。
「您身子骨兒本來就不硬朗,得愛惜自個兒,遇事往開處想,大少爺跟少奶奶有什
麼不周到的地方,您多擔待。這地下齁硬的,齁涼的,他們都是金枝玉葉,老跪著可不
是個事兒,要罰您就罰我得了!」栓子模樣長得糙,可是嘴巧,就像天橋說相聲的,張
口就是一大套。
「咳,你不招不惹,我罰你干什麼?」老太太說。
「說得是啊,」栓子等的就是這句話,趕緊接茬兒說,「罰也要罰個明白,您倒是
告訴我,大少爺和少奶奶,堂屋跪著一位,裡屋跪著一位,倒是因為什麼?」
「栓子,」老太太沒有回答,卻反問他,「你說,人長著兩條腿,是幹嗎使的?」
栓子聽得發愣,說:「腿?走路的!」
老太太猛地睜開眼:「不是還能下跪嘛!」
栓子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看看身旁的少奶奶,再探頭瞧瞧外間的大少爺,難道說,
老太太罰他們兩人下跪,就是因為要證明人長著兩條腿不光能走路,還能下跪?
老太太這才說:「人生在世,頂天立地,這兩條腿,只可跪天地君親師,除此之外,
是不能輕易彎一彎的,『男兒膝下有黃金』,懂不懂?可是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他倒
去給李鴻章下跪!李鴻章是什麼人?賣國賊!甲午年那一場大仗,咱大清國有二十多艘
鐵艦,比小鬼子不在以下,本來咱們能打贏,可是他李鴻章畏敵如虎,貽誤戰機,見死
不救,北洋水師毀在他的手裡,我的丈夫死在他的手裡,他是我們易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如今家仇未報,易家的子孫反而給仇人下跪,實在是辱沒祖先!」
隔扇外面,傳來易君恕的聲音:「娘,家仇再大,也比不上國仇,我是怕李鴻章再
把國土拱手讓人……」
「李鴻章肯聽你的?當年康有為帶頭『公車上書』,一千三百名舉子泣血呼號,也
沒能阻止他把台灣割讓給日本,北洋水師全軍將士的血都白流了!」老太太說著,動了
感情,湧出兩行熱淚,在那象牙色的臉腮上緩緩地墜落。
栓子這才算弄明白了這娘兒仁今兒唱的這是怎麼一出。當年老太爺死就死在愛這個
大清國土,現而今易府都這模樣兒了,怎麼還是張口閉口國家大事啊?咱一個平頭百姓,
管得了嗎?今兒晚半晌兒碰見大少爺,瞧他那一腦門子官司,原來是打李鴻章那兒來!
咳,您一不為吃,二不為喝,替國家擔憂,給宰相磕頭,實在迂腐得可悲可歎!老太太
再因為這事兒責罰兒子,還搭上兒媳婦替兒子求情,跟著陪跪,就更不值了!大清國的
皇上恐怕連想都想不到,菜市口旁邊的小胡同裡還有這麼一家子滿門忠烈!
「就為這事兒?唉!」栓子歎了口氣,心裡的那番話不敢直說,就順著老太太的話
茬兒往下接,「老太太,您說得在理,大少爺是個明白人,往後一准聽您的話。這大清
國的事,上有皇太后和皇上,下有各位王爺、九卿、六部、總理衙門,由他們操心去吧,
咱們老百姓踏踏實實過自個兒的日子,吃涼不管酸!您哪,還是保重自個兒的身體要緊,
老太太,瞧瞧,我給您送豌豆黃兒來了,您嘗個鮮兒,消消氣兒,也別讓大少爺和少奶
奶再跪著了!」
「娘,」安如也說,「君恕知道自個兒錯了,往後再不惹您生氣了,您就饒了他這
一回吧,啊?」
「唉,這本來也礙不著你的事兒,倒跟著他受累!」老太太的臉上溫和多了,望著
兒媳婦,說,「你挺重的身子了,得愛惜自個兒,快起來吧,回東屋歇著去!」
「是!」安如早已跪得支持不住,手扶著錢櫃,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遲疑地望著
隔扇外頭,「那,君恕他……」
「他呀,」老太太卻說,「你甭管,讓他跪著去!」
「這……」安如剛要往外走,又站住了,心裡忐忑不安。
「老太太,」栓子忙說,「您不給我面子,也不給少奶奶一點兒面子?您就這麼一
個兒子,還真忍心罰個沒完?」
「我要讓他長長記性!」老太太似乎還余怒未息。
「唉!」隔扇外邊,易君恕無可奈何地一聲歎息。
這時,杏枝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老太太,來客人了,一位姓鄧的公子要見大少
爺!」
「啊?」易君恕一愣,「一定是鄧伯雄!」
「鄧伯雄是誰啊?」老太太在裡間問道,「我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這是我新近結識的朋友,廣東新安縣進京赴試的舉子,」易君恕說,「我跟他約
好了,今天晚上在粵東會館見面……」
「人家走的是正路,那麼老遠地進京趕考,」老太太一聽,心裡就來氣,「你呢,
家住北京城,朝廷的會考你倒不去,不知進取的東西!那還跟人家湊什麼熱鬧?甭見了!
杏枝,你去跟客人說,大少爺沒在家……」
「娘!」易君恕急了,「這位朋友可不能不見!我去總理衙門就是受他所托,他還
等著回話呢!」
「你是朝廷的幾品大員?」老太太憤然道,「白丁一個,這樣的大事也敢應承,我
看你怎麼回復人家?」
「我……」易君恕也感到為難。
「唉,」老太太煩躁地擺了擺手,「去吧!」
「是!」易君恕這才敢站起身來,心煩意亂地朝外面走去。
大門旁邊,倒座南房的外客廳裡,一位客人正在焦急地踱步,等待著和易君恕見面。
此人正是鄧伯雄,他年約二十四五歲,身材魁梧,虎背熊腰,頭戴青緞便帽,腦後垂著
一條粗黑的大辮子,身穿元青直羅長衫,外罩青緞馬褂,足蹬雙梁布鞋。「國」字型臉
盤兒,濃眉大眼,膚色黑裡透紅,面頰和顴骨如斧鑿刀削,稜角分明。
院子裡一串腳步聲,易君恕迎了過來,急步跨進外客廳:「啊,伯雄,讓你久等
了!」
「君恕兄!」鄧伯雄迫不及待地說,「我在粵東會館等不見你,心裹著急,就冒昧
地來到府上,怎麼樣?李中堂他……」
「唉!」易君恕未曾回答,便先歎了口氣,「李鴻章這個人慣於結黨營私,因為家
父這一層關係,開始對我倒還客氣,以為我要投靠於他,謀個一官半職;而談到公事,
他卻一口回絕,不許我們干預朝政,甚至還怒而逐客!」
「啊?!」鄧伯雄驟然一驚,大失所望。
「伯雄,」易君恕說,「我辜負了你的重托,深感慚愧!」
「不,君恕兄,你已經盡力了,大清的朝政被這種誤國奸臣把持,又可奈何!」鄧
伯雄喟然歎道,怏怏地拱了拱手,「那麼,我就告辭了!」
這時,栓子從院子裡匆匆走來,說,「大少爺,老太太請客人到上房敘話……」
「噢?」易君恕一愣。剛才母親責罰他,沒有讓鄧伯雄撞見,倒也罷了,豈料母親
還要和客人見面,不知老人家要說些什麼,心裡便發慌,猶猶豫豫地說,「伯雄,
這……」
「我初次造訪,理應拜望伯母,」鄧伯雄卻說,「煩請兄長引見!」
易君恕無可奈何,只好帶著鄧伯雄往裡面走去,硬著頭皮進了上房。到了隔扇前,
又為難地向鄧伯雄解釋說:「家母長年臥病,行動不便,只好請你到臥房裡敘話……」
上房東間裡,安如和杏技已經回東廂房去了,老太太強打精神,支撐著在床上坐起
來,等著和客人見面。
「娘,」易君恕陪著客人進了裡屋,介紹說,「這位就是孩兒的好友鄧冠英,表字
伯雄。」
「愚侄拜見伯母大人!」鄧伯雄朝著老太太深深一揖。
老太太端詳著面前的這位年輕人,見他儀表端正,舉止莊重,倒不是那種虛華浮浪
子弟,便說:「鄧公子免禮!我老病纏身,禮貌不周,鄧公子不要見怪,請坐吧!」
「伯母太客氣了,」鄧伯雄道,「我進京已有兩月,至今才來看望伯母,還請老人
家海涵!」
栓子搬過來兩把椅子,請大少爺和客人坐下,又捧上茶來。
老太太望著鄧伯雄,問道:「我聽君恕說,鄧公子是廣東人?」
「是,伯母,」鄧伯雄答道,「敝鄉廣東新安縣。」
「噢,」老太太說,「過去我家老爺子在世的時候,也有一些廣東的朋友來往,他
們說話,語音侏心離,聽不明白,不像鄧公子的官話說得這麼好。」
「伯母過獎,」鄧伯雄道,「愚侄祖上本來也是中原人……」
「噢?中原何方人氏?」老太太問道。
「這……說來話長,」鄧伯雄儘管憂心忡忡,但既然老人家問他,還是恭敬地答道,
「我始祖『曼』公,乃軒轅黃帝二十七世孫,殷商之際受封於鄧城,在今天的湖北、河
南交界之處,以南陽為郡,國名曰『鄧』,為天下鄧氏之始。後來,鄧氏一支遷居江西
吉水縣白沙村,至北宋年間,『曼』公八十六世孫『漢黻』公,官拜承務郎,於開寶六
年宦游嶺南,到了今天的新安縣境內,看到屯門、元朗一帶山川秀美,水土肥沃,民風
淳樸,不禁樂而忘返。待卸任之後,便舉家南遷,定居於岑田,築室耕讀。由此,『漢
黻』公成為新安鄧氏始祖,至今已九百余年,子孫遍及新安、東莞各地,愚侄為『漢黻』
公第二十四世孫,仍然居住在先祖最初遷粵之地岑田,現稱錦田。而祖籍吉水、南陽也
未敢忘懷,說到底,鄧氏的根抵在中原,中國百姓千家萬戶,也都是軒轅於孫!」
「鄧公子說得好,」老太太點了點頭,對這個年輕人深表贊許,「有道是『四海之
內皆兄弟』,我兒君恕與鄧公子天南地北,相隔幾千里,素昧生平,如今有緣相識,也
是幸事!」
「是,伯母,」鄧伯雄道,「愚侄來自邊遠省份。在京師人地生疏,舉目無親。那
天前往府學胡同拜謁文丞相詞,與君恕兄偶然相遇,得到他諸多指點,一見如故,遂成
為知己之交,也真是有緣。君恕兄學問優長,待人寬厚,視我如兄弟,愚侄深感三生有
幸!」
易君恕聽他這樣誇讚自己,心中很是不安,白皙的面龐微微地紅了,但在母親面前
卻又不敢辯白,嘴張了張,惶惶然欲言又止。
「鄧公子不必誇他了!」老太太果然沒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反而不以為然地看了兒
子一眼,說,「我這兒子很是不成器,小時候就好讀書而不求甚解,志大才疏,好高騖
遠,如今已經二十八歲,功也未成,名也未就。今年是戊戌正科,他放著朝廷的會試不
考,倒一門心思讀起了外國書,研究什麼『西學』,又能成得了什麼大事?」
「娘,」易君恕終於忍不住,辯解道,「您長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知道外邊
的情形,如今有識之士都在研究西學,倡言變法,康南海多次上書,說變法先要廢科
舉……」
「我怎麼不知道?」老太太見兒子竟然當著客人的面和她頂嘴,臉色便陰沉起來,
說,「康有為自個兒就是科舉出身,乙未科進士,六品工部主事,他已然功成名就,說
話才有份量。依我看,這世界無論如何變化,朝廷開科取士總是正途,廢不了的!你看
人家鄧公子,於裡迢迢從廣東來到北京,不也是為了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嗎?」
鄧伯雄聽到這裡,微微皺起了眉頭。
「鄧公子,」老太太轉過臉問他,「這次會試,還順利嗎?」
「前面兩場,都已考過,試題倒也不難,」鄧伯雄木然答道,「還有最後一場,到
本月十五前去貢院應試。」
「嗯,」老太太贊賞地點點頭,「三關已然過了兩關,看來,鄧公子贍宮折桂是大
有希望了!」
「多謝伯母勉勵,」鄧伯雄說,「愚侄在進京之前,也是作如此之想:鄉間農家子
弟若要建功立業,惟有發憤讀書,走科舉之途,若能金榜題名,獲取一官半職,一則可
遂平生報國之志,二則不辱沒祖先,闔族父老、鄉親鄰里也覺得光彩。然而進京兩月來,
耳濡目染京師風氣,街談巷議,皆稱變法,於是深感延續千餘年的科舉取士已落後於潮
流。中國積貧積弱已久,如今列強瓜分之勢已成,國土、主權朝不保夕,我等即使憑借
三篇八股文章中了進士,對於國家又有何用啊?」
老太太本來要借鄧伯雄為榜樣,教訓教訓自己的兒子,卻不料話不投機,心裡很是
不悅,對這位鄧公子也就不那麼客氣了!
「我剛才聽鄧公子說到府上家世,對你這位世家子弟很是敬重。君恕結交你這樣的
朋友,我也放心。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本想,君恕受你的熏陶,能夠
收起那些稀奇古怪、標新立異的念頭,苦讀它三年,等下科再考。不曾想,你倒被他所
惑,對朝廷的會試也不能專心致志,只怕要誤了你的前程。我還聽他說,你們兩人私下
裡謀劃干預朝政,由他出面去總理衙門求見李鴻章,勸諫什麼香港拓界之事,未免過於
魯莽,我若事先知道,是一定要阻止的!」
易君恕心裡暗暗叫苦。剛才母親命栓子請鄧伯雄過來敘話,他就怕談起這件事,果
然,老太太繞了半天彎子,到底繞到這兒來,初次見到鄧伯雄就把人家和他一起數落,
這太讓做兒子的難堪了!
侍立在一旁的栓子看見大少爺那副如坐針氈的樣子,再看看這位鄧公子皺著眉頭聽
老太太訓話,心裡覺得挺不落忍,便沒話找話地上前打岔,端起鄧伯雄面前的茶碗,遞
上去說:「鄧少爺,您……請用茶!」鄧伯雄接過茶碗,又放回原處,抬頭望著老太太
說,「伯母,此事由我主謀,老人家盡可責怪愚侄,要打、要罵都無妨,萬望不要遷怒
於君恕兄,他是為我所累……」
「君恕既是你的朋友,急人所難、兩助插刀都是應該的,」老太太說,「但這香港
拓界與鄧公子又是何等干系呢?」
別看老太太對李鴻章恨之入骨,這句話卻又與李鴻章所說如出一轍。易君恕在一旁
聽得著急,心說:娘啊,您好糊塗!
「伯母有所不知,」鄧伯雄道,「在道光二十年之前,敝鄉與香港本是一體,同屬
新安縣管轄之下,只因英夷覬覦我領土,挑起鴉片戰爭,強迫朝廷將香港割讓。當時廣
州附近數縣百姓都慘遭塗炭,英軍屠殺民眾,焚燒房屋,污辱婦女,搶劫財物,甚至掘
墓盜寶,碎屍斷骨,滔天暴行令人髮指,敝鄉前輩父老都曾深受其害,此仇至今猶不能
忘,恨不能食肉寢皮!而英夷欲壑難填,得隴望蜀,於咸豐年間再次尋釁開戰,割占九
龍半島南端,新安縣界步步後退,與敝鄉已經近在咫尺。數十年來,香港的英軍、洋商
經常越界持槍打獵,趁機污辱婦女,為非作歹,以至於當地農婦、村姑上山砍柴割草也
要結伴而行,遇到英夷攔截,便倉皇『走鬼』,逃避不及,難免慘遭穢污,如此民族屈
辱,敝鄉民眾早已難以忍受!」
「噢,」老太太聽了此番敘說,心中明白了許多,也不禁為之感慨,「三十八年前,
英法聯軍打到北京城,燒燬圓明園,大火三天三夜不滅,那滾滾狼煙,我是親眼所見,
只道是北京人不幸,遭了那場大難,哪知你們廣東人更是不幸,幾十年與鬼為鄰,不知
哪天就要大禍臨頭,這日子可怎麼過?」
「不僅如此,現在英夷又向朝廷蠻橫要求展拓香港界址,妄圖更進一步侵吞新安縣
土地!如果讓它得逞,現有邊界勢必還要後退,那麼,敝鄉就要淪於敵手了!」鄧伯雄
憤然道,「想我祖上自中原遷居新安,披荊斬棘,食毛踐土,九百余年,艱苦創業,實
屬不易,那一片熱土之中,埋葬著列祖列宗的骸骨,浸透了子子孫孫的血汗,豈能容忍
被英夷霸佔?大清雖然國土遼闊,外夷蜂擁而至,競相伸手,今天割占一塊,明天租借
一塊,不消幾十年,也將折損殆盡,大好河山易幟變色、中華兒女亡國滅種的慘禍就在
眼前!」鄧伯雄說到動情處,鐵塔似的硬漢子也不禁淚花瑩瑩,「伯母!君恕兄受我之
托,也是受新安百姓之托,前往總理衙門苦苦勸諫李鴻章,乃是為民請命,為國分憂
啊!」
「你們哪,年輕氣盛,一時熱血沸騰,天大的事都敢做!可是,這又有什麼用?」
老太太歎息道,「李鴻章這個人,在洋人面前骨頭最軟,只要能討得洋人歡心,贏得一
時苟安,大清國丟掉多少國土,賠上多少白銀,死傷多少生命,都在所不惜,你們反去
求他抵制洋人,豈不是與虎謀皮!結果怎麼樣?君恕白白地捨了面皮,不但一無所獲,
還遭受他的冷遇,兒子在外面受了委屈,我這作娘的心裡是什麼滋味兒?」說著,拿起
枕邊的手絹,抹著眼淚。
「伯母,」鄧伯雄黯然道,「這是愚侄的不是,使君恕兄為難,又讓伯母傷心……」
「娘,您不要難過,」易君恕不安地望著母親說,「孩兒又不是向他謀求私利,雖
受些委屈,也心裡坦然。李鴻章縱然對我無禮,總也由此知道了民意不可欺,他再與洋
人談判,不至於毫無顧忌!再者,像香港拓界這等大事,諒他也不敢擅自作主,簽約要
經皇上朱批思准,那一關,他斷難通過!」
「這也難說!」老太太半閉著眼睛,搖了搖那瘦骨嶙峋的手,「你們畢竟年輕,遇
事總是一廂情願,只往好處想,不知道這大清國的事情,辦起來實在太難了。你爹雖然
官職低微,一輩子也飽經宦海沉浮,幾十年我跟著他擔驚受怕,世事見得多了……」老
太太說起往事,便心潮起伏,胸中泛起無限傷感,「有些話,我本不該當著晚輩說,可
你們也該心裡有數,自從咸豐爺晏駕,大清國的皇上已然換了兩回了……」
說到這裡,老太太又遲疑地住了口。
「娘,我知道,」易君恕說,「同治、光緒這兩朝,朝廷的權柄都握在皇太后手裡,
沒有皇太后的懿旨,國家大事皇上也難以作主。父親殉國的那年,北洋水師與日軍浴血
奮戰,皇太后仍然在頤和園天天宴樂……」
「你既然都知道,怎麼還這麼糊塗啊?」老太太歎了口氣,說,「李鴻章是皇太后
的人,甲午年喪師辱國,如果放在別人身上,還不是殺頭之罪?可是他還是穩穩地保住
了相位,乙未和談,簽了《馬關條約》,又怦然成了功臣,入閣辦事,大權在握。他做
什麼事情,都是有來頭的,連皇上都未必奈何得了他,更不要說你這個平頭百姓!」
老太太說出一番肺腑之言,易君恕和鄧伯雄聽了,都默然不語。
「我這些話早憋在心裡,若不是遇到今天的這件事,也不會輕易說起,」老太太又
說,「眼看我這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說不定哪天眼睛一閉,就撒手走了,怕的是到了那
時候,我兒子沒有了主心骨,遭災惹禍,不能不事先交代給你。鄧公子呢,」她轉過臉,
望著鄧伯雄,「我看你也是個厚道孩子,沒把你當外人,我也希望你珍惜自個兒的前
程!」
「多謝伯母教誨,」鄧伯雄深為感動,向老太太真誠地道了謝,卻又問,「伯母,
如此說來,這香港拓界之事,就無人能夠阻止了嗎?」
「哎呀,」老太太為這個年輕人的固執感到納罕,「說來說去,你怎麼還是這一件
事?」
「此事關係愚侄身家性命、鄧氏闔族興衰,關係新安縣大片國土存亡,」鄧伯雄眼
含熱淚說,「愚侄時時都掛念心中,怎能忘懷啊?」
「說得也是,愛鄉戀土,本是人之常情,貴鄉若是劃歸了異邦,更是一大劫難!」
老太太又是一番感歎唏噓,「不過,事情畢竟還沒有定局,求蒼天保佑吧,說不定尚有
轉圜余地,公子也不必過於憂慮,暫且安下心來,讀書迎考,完成朝廷的會試要緊……」
「伯母!我心亂如麻,哪裡還讀得進書去?」鄧伯雄那兩道濃眉擰成一團,倏地站
起身來,「滿朝冠帶不能抵禦外侮、安邦濟民,雖金榜題名又有什麼值得稀罕!」
「伯雄!」易君恕吃了一驚,「你……」
「我不考了!」鄧伯雄的兩眼熱淚奪眶而出,昂然道,「明天就走,回我的家鄉
去!」
次日,易君恕命栓子雇了一輛馬車,趕往永定門外馬家舖火車站,為執意南歸的鄧
伯雄送行。相識兩月,兄弟一場,離別之際,依依不捨。
「伯雄,一路珍重!」易君恕緊緊握著他的手,再三叮囑,「京師有愚兄在,報國
寺前的小院便是你的家,待他日重游故地,你我兄弟再度聚首!」
「唉!」鄧伯雄仰面歎道,「報國寺前,報國無門,這個傷心的地方,我還來做什
麼?走了,走了!新安雖在海角邊睡,那是生我養我的故鄉,兩個月來,夢魂縈繞,思
念之至!君恕兄,不知將來是否還有機緣,盼你南下廣東一游,弟當掃徑以待兄長!到
那時,請你親眼看一看,新安真是個好地方啊!」
「我也盼望有那麼一天,」易君恕喃喃地說,「只是路途遙遠,愚兄一不為官,二
不經商,哪有機緣作數千里遠遊啊?你我兄弟只有在夢中相見了!」
萬千話語,一言難盡。火車頭拉響了汽笛,煙囪裡噴出團團白煙。鄧伯雄灑淚而別,
登上了南去列車。
車輪滾動,這輛由蒸汽機牽動的龐然大物鏗鏘作響,呼嘯著駛出月台,奔向遠方。
月台上久久地佇立著易君恕孤獨的身影。
中、英兩國關於展拓香港界址的談判,仍然在既定的軌道上繼續運行。
距上次談判四天之後,李鴻章、許應騤、張蔭桓再次會見竇納樂,原則上默認了英
方提出的拓界範圍,但同時向英方要求:九龍城應仍歸中國管轄;展拓的界址不是割讓,
而屬租借性質,全部土地須付租金;中國船隻可以自由使用九龍碼頭;希望香港政府承
諾在保護中國稅收和反對走私方面給以更多的幫助。對此,竇納樂僅僅同意「拓界屬租
借性質」一項。雙方約定由竇納樂起草一份條約的初稿,下次再議。
會後,竇納樂將談判情況報告英國政府:九龍寨城管轄權如果轉歸香港政府,中國
方面勢必要實施一些條例,當地居民未必服從,總理衙門預見可能會引起麻煩。竇納樂
認為,讓九龍寨城繼續留歸中國並無害處,反而可以爭取當地中國官員在一切需要幫助
的事情上同英國衷心合作,而中國對該城的管轄能夠延續多久,其實取決於英國。英國
首相索爾茲伯裡復電竇納樂表示同意,授權他與中國政府簽訂一項期限不定的協定,又
特別指出:中國保留九龍寨城,不得與保衛香港之武備有所妨礙。
據此,竇納樂向總理衙門推出了他起草的條約稿本,將拓界範圍規定為:北界由沙
頭角到深圳灣的最短距離劃一條直線,此線以南租與英國;東界至東經一百一十四度二
十六分;西界至東經一百一十三度四十七分;南界至北緯二十一度四十八分。竇納樂轉
告李鴻章等人:英國政府並不反對中國保留九龍寨城等條件。關於香港政府協助中國反
對走私、保證稅收一事,他表示:英國同意辦理,但建議此事不必寫入協定。李鴻章相
信了竇納樂的口頭許諾,便不再堅持把稅收事項訴諸文字。但他提出在條約中加上「九
龍城到新安陸路,中國官民照常行走」的內容,竇納樂雖表示「不便」,也勉強接受了。
李鴻章又提出,中國政府考慮從廣州修一條鐵路直抵九龍城,竇納樂當即予以拒絕:
「英國很有可能要修一條鐵路從九龍抵達邊界,與中國的鐵路相接,但是無論如何不能
同意在英國管轄的地方修一條由中國控制的鐵路。」李鴻章、許應騤、張蔭桓見沒有商
量余地,再爭無益,那就等將來真正動手修廣九鐵路的時候再說吧,有道是「車到山前
必有路」,於是退讓為寫上一句:「將來中國建造鐵路到英國管轄之界,臨時商辦。」
竇納樂對這種沒有任何約束力的含糊其詞表示同意。李鴻章又要求:中國兵船無論平時
或戰時均可使用大鵬灣和深圳灣的水域,租借地內不可迫令居民遷移,公用土地需從公
給價,竇納樂也表示認可。至此,李鴻章、許應騤、張蔭桓認為他們提出的條件都得到
了「滿足」,對英方拓界方案再無異議。
竇納樂將談判結果電告了英國政府,次日便得到批准。
5月19日,夏歷閏三月二十九日,竇納樂攜帶著由他一手把持擬就的《展拓香港界
址專條》稿本,與總理衙門談判定稿。到此,李鴻章滿以為大局已定了。
然而,僅僅過了一夜,竇納樂突然接到首相索爾茲伯裡的電報,要求他對已經達成
的協議再進行修改:北界從聯結大鵬灣和深圳灣的最短直線改為天然界線即深圳河;東
界由東經一百一十四度二十六分改為東經一百一十四度三十分,向東擴展四分;南界海
域因為實用價值不大,稍作收縮;西界因考慮到原定方案「不僅包括了通往廣州的惟一
深水通道,而且將控制珠江口狹窄水道的伶仃島包括在內」,「可能引起列強在其他條
約口岸采取的行動,有損英國利益」,所以也稍有收縮。而在北、東兩面的延展,則擴
占了深圳河南岸的大片土地,而且囊括了極具戰略價值的大鵬灣和深圳灣全部水域。
5月25日,竇納樂在總理衙門將這個出爾反爾、背信棄義的新方案和盤托出,他以
典型的英國紳士的風度,說原來的槁本有「筆誤」之處,因此要作必要的修改。李鴻章
大為驚詫:「敝國正計劃在建立南洋艦隊之後以大鵬灣為基地,貴國此舉無異於釜底抽
薪,在談判最後關頭迫我作額外讓步,竊以為不取!」雙方就此引起爭執,相持不下。
於是許應騤提出一個半推半就的妥協辦法:在條約中加上「除中英兩國軍艦外不讓他國
使用大鵬、深圳兩灣水域」的規定。竇納樂明白,這就意味著中方已經接受英方的修改
方案,大鵬、深圳兩灣既然劃歸英國,那麼讓中國軍艦使用一下又有什麼了不起?大局
已定,其他枝節迎刃而解,只待正式完成簽約手續。竇納樂問李鴻章:「《專條》何時
簽字?」李鴻章答道:「皇上在頤和園向皇太后請安駐蹕,需待皇上回宮之後,降旨批
准《專條》,方可簽字。」竇納樂頗為不悅,咄咄逼人:「我並不認為,因為皇上在頤
和園,大清帝國的事就可以擱置起來!」
6月2日,李鴻章再次約見竇納樂,提出:雙方簽約之前,英國必須保證不在租界地
設防。竇納樂怒而拍案:「不要多說了!我國之所以要求香港拓界,是因為中國把廣州
灣讓與法國,威脅了香港的安全,如果你能夠廢除和法國的廣州之約,我馬上可以撤回
香港拓界之議!」李鴻章唯唯,不敢再言。
6月4日,竇納樂又來到總理衙門,厲聲催促:「本公使已經報告我國政府,《專條》
將於公歷7月1日生效,你們到底打算在什麼時候簽字?」
6月6日,夏歷四月十八日,光緒皇帝在早朝之後,回到了養心殿西暖閣。
這裡是皇上日常辦理庶政、召見大臣的地方。御座上方,懸掛著當年雍正皇帝御書
的「勤政親賢」橫匾,匾的下面是乾隆皇帝的御制詩:「一心奚所托,為君止於仁。二
典傳家法,敬天及勤民。三無凜然奉,六公何私親。四序協時月,熙績在撫辰。五事惟
敬用,其要以備身。六府賴修治,其施均養人。七情時省察,懼為私欲淪。八珍有弗甘,
念彼饑餓倫。九歌揚政要,鄭衛漫亟陳。十聯書屏扆,式聽師保諄。」御制匾額和御制
詩的兩旁,則是一副御制楹聯:「惟以一人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
二十四年前,同治皇帝駕崩養心殿東暖閣,一個時辰之後,慈禧皇太后就在這間西
暖閣召集中樞重臣,決定了光緒繼承大統的地位。當時,小小的皇帝只有四歲,他的生
母醇親王福晉是慈禧皇太后的胞妹。光緒十八歲那年,皇太后為他舉行「大婚」,皇後
又是皇太后的胞弟桂祥之女。年輕的皇帝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在皇太后「垂
簾聽政」的鉗制下度過了他的童年、少年,直到他成為一個風度翩翩的青年,還沒有跨
出紫禁城的高牆一步,沒有縱覽過他治下的萬裡江山。只是在皇太后名義上「歸政」之
後,他的足跡才擴展到頤和園,那是為了向皇太后請安。這時,他透過御轎的小窗,才
看到了北京城外黃土路兩旁的莊稼地,看到了被禁衛軍驅趕而遠遠迴避他的人民。「惟
以一人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他感到了自己肩上的重任,暗暗自勵「勤政親賢」、
「敬天勤民」,渴望做一個奮發有為的天子。而在他「親政」不久,他的國家就在甲午
年那場海戰中慘敗。現在,他已經二十八歲了,國家不僅沒有從戰後的災難中恢復生機,
反而陷入列強的包圍之中,大清皇朝到了最危急的時刻。他憂心忡忡,焦急萬分,苦苦
尋覓救國之策,甚至從包圍中國的列強那裡借鑒思想武器,如饑似渴地攻讀康有為進獻
的《日本變政考》、《俄國大彼得變政考》、《泰西新史攬要》等等應時之書。康有為
激烈的變法主張使他看到了重新振興大清國的一線希望,皇太后口頭上表示不反對變法
的許諾使他升起了一展治國才華的雄心,不管成功或是失敗,他只有奮力一搏,使他的
國家免於滅頂之災。
光緒皇帝有一副英俊的相貌。他身高六尺許,頭形極佳,膚色白皙潤澤,兩道長長
的劍眉,一雙秀美的眼睛,深褐色的瞳仁明亮而深邃,鼻樑高而挺,口闊而唇薄,腦後
濃黑的發辮光潔可鑒,好像剛剛沐浴過似的。他的形象富有近乎女性的美感,而在那不
甚魁梧的身軀之中,清懼又略帶悒鬱的眉宇之間,又透露出男性的威嚴和英爽之氣。縱
觀整個愛新覺羅家族,大清朝歷代帝王,像他這樣與萬乘之尊的身份十分相稱的相貌是
少見的。他光潔的面頰沒有留胡須,按照中國傳統的習俗,男子在四十歲以前是不蓄須
的,他只有二十八歲,雖貴為天子,也不能例外。他並沒有穿戴龍袍和皇冠,那是只有
在國家大典中才妝扮起來的帝王形象,平時的光緒樸素簡潔,頭戴白羅胎涼帽,身穿明
黃紗袍,如此而已,此外沒有簪珠佩玉的豪華裝飾。他的老師翁同龢記得,皇帝六歲那
年剛到上書房讀書時,就已經表現出樸素高潔的志趣,曾指著書上的「財」字說:「我
不愛這個字。」又指著「儉」字說:「我喜歡『儉』字,它是天下之福啊!」也許,這
是天降大任於斯人的徵兆,從此把他的命運和苦難的國家、不幸的民族連在一起了。
在今天的早朝上,他收到了兩份重要的奏摺。
第一份是御史楊深秀上摺,請上告天祖,大誓群臣,以定國是而一人心。這個摺子
是由康有為起草的,激昂慷慨,懇切急迫,猶如變法誓詞。皇帝已經決心付諸實施,由
他的老師翁同龢起草《明定國是詔》,盡快向全國頒布。
第二份則是與厲行變法的高亢樂章極不調和的噪音,總理衙門大臣李鴻章、許應騤、
張蔭桓上摺,向皇帝報告了和英國公使竇納樂談判的結果,並呈上了條約稿本,請求審
批。
現在,這份《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就捧在皇帝的手裡。皓首銀須的帝師翁同龢侍立
在御座旁,凝望著他心愛的學生,崇敬的君王。光緒皇帝劍眉微蹙,全神貫注,逐字逐
句地審閱那份《展拓香港界址專條》:
溯查多年以來,素悉香港一處非拓展界址不足以資保衛。今中、英兩國政府議定大
略,按照粘附地圖,展拓英界,作為新租之地。其所定詳細界線,應俟兩國派員勘明後,
再行畫定,以九十九年為限期。又議定:所有現在九龍城內駐紮之中國官員,仍可在城
內各司其事,惟不得與保衛香港之武備有所妨礙。其余新租之地,專歸英國管轄。至九
龍向通新安陸路,中國官民照常行走。又議定:仍留附近九龍城原碼頭一區,以便中國
兵、商各船、渡艇任便往來停泊,且便城內官民任便行走。將來中國建造鐵路至九龍英
國管轄之界,臨時商辦。又議定:在所展界內,不可將居民迫令遷移,產業入官,若因
修建衙署、築造炮台等官工需用地段,皆應從公給價。自開辦後,遇有兩國交犯之事,
仍照中英原約香港章程辦理。查按照粘附地圖所租與英國之地,內有大鵬灣、深圳灣水
面,惟議定:該兩灣中國兵船,無論在局內或局外,仍可享用。
此約應於畫押後,自中國五月十三日,即西曆七月初一號開辦施行。其批准文據應
在英國京城速行互換。為此,兩國大臣將此專條畫押蓋印,以昭信守。此專條在中國京
城繕立漢文四份、英文四份,共八份。
光緒皇帝把《專條》看了兩遍,默然無語。又展開附後的地圖,仔細察看。西暖閣
寂靜得可以聽到皇帝的呼吸聲,窗外隱隱傳來四聲杜鵑頓挫抑揚的鳴叫,那是知時的鳥
兒在天空盤旋,提醒皇天後土的子民們「割麥插禾」……
養心殿外的廡廊下,李鴻章袍褂齊整、頂戴花翎,垂手肅立,惴惴不安地等待著皇
上召見。
李鴻章深知皇上年少氣盛,心高志大。甲午之戰和乙未議和,皇上被翁同龢、李鴻
藻、文廷式、志銳之流所鼓動,一意主戰。李鴻章前臨強敵,後遭嚴責,吃盡了內外夾
攻的苦頭。今年春天和俄、德商談旅大、膠州的租借,皇上又派翁同龢從中作梗,使李
鴻章處處掣肘,左右為難。現在李鴻章呈上的這份《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必然又是大
敗皇上興頭的,誰知道萬歲爺看過之後說些什麼呢?然而無論如何,這一關卻是必須過
的。如果說,一個月之前那個無名之輩易君恕的貿然造訪除了惹得李鴻章不快之外還多
少有點兒價值,那就是他告辭之前的提醒:「大人即使不為國家著想,也要愛惜自己的
名聲!」鳥愛羽毛虎愛皮,李鴻章難道不知愛惜自己的名聲?他經手和洋人簽過數不勝
數的條約,遭到國人無窮無盡的詬罵,這使他感到委屈:我李鴻章又不是洋人的買辦,
我是在為大清國辦事!在如此艱難時日,我李鴻章苦心孤詣和洋人周旋,一次次使國家
度過危難,倒落下了「賣國」的罵名,這太不公平了!李鴻章要洗刷自己身上的恥辱,
把本來不應當由自己承擔的罪責推出去!那麼,推給誰呢?推給皇上,一國之主的皇上,
冤有頭,債有主,大清國的一國之主是光緒皇帝,洋人要錢也罷,要地也罷,都向皇上
去要吧!不管竇納樂催得有多緊,我也決不做先斬後奏的蠢事兒,皇上一天不批准,我
一天不簽約;而只要皇上點了頭,發了話,哪怕大清國的地都割光、租完,誰也罵不著
我李鴻章了
七十六歲的總理衙門大臣正在思前想後,猛聽得養心殿當值的太監一聲高亢嘹亮的
呼喚:「傳李鴻章進見!」
李鴻章一個激靈,收住了信馬由韁的思緒,連忙邁著老態龍鐘的蹣跚步伐,跨進養
心殿,步入西暖閣。當他的目光接觸到年輕的皇帝,並且發現皇帝的身邊侍立著帝師翁
同龢,一顆心驟然縮緊了。李鴻章的政敵可謂多矣,當年甲午主戰的人物之中,文廷式、
志銳已被革職,李鴻藻已死,但他們的首領翁同龢還在,擔任著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
軍機大臣和總理衙門大臣種種要職,再加上曾為帝師,和皇上的親密關係猶如父子,近
來又向皇上舉薦康有為,力主變法,正是權勢傾天,炙手可熱。真是冤家路窄,他怎麼
在這裡?有他在場,今天奏對的難度自然也就更大了。李鴻章心裡七上八下,在御座前
丈許處站住,「唰唰」擼下馬蹄袖,顫巍巍地跪下,伏地叩拜:「臣李鴻章恭請聖安!」
光緒皇帝望著這位稀鬆衰頹的老臣,並沒有「平身」、「賜座」的意思,只是平靜
地叫了一聲:「李鴻章!」
「臣在。」李鴻章聲音沙啞地應道,抬起頭來。
「李鴻章,」光緒皇帝問,「你和英使交涉香港拓界,多久了?」
「啟奏皇上,臣李鴻章、許應騤、張蔭桓奉命與英使竇納樂談判,自三月中旬起,
至今已有兩月。」李鴻章答。皇上的問話僅指著他一個人,而他卻一定要把另外兩位參
與談判的大臣也點出來,因為責任所系,他不想獨自承擔。
「兩個月!這兩個月來,正是國事最為繁忙之際,朕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惟恐思
之不周,謀之不細,誤了變法救國大計。而你們,這兩個月都做了什麼?」光緒皇帝指
著案上的《專條》和地圖,本來平緩的聲調變得高亢起來,「李鴻章,你作為首席談判
大臣,竟然拿出這等屈辱的條約,還有臉呈給朕看!」
「皇上聖明!皇上宵衣吁食,勤政愛民,是為臣子的楷模!」李鴻章誠惶誠恐地說,
這些稱頌聖德的套話對於任何一位皇帝都是適用的,他當然不得不說。但只不過以此作
為引子,下面就要為自己開脫了,「臣雖愚鈍,也不敢辜負皇恩,玩忽職守。這兩個月
來,臣等與竇納樂在談判桌上,唇槍舌劍,寸土必爭……」
「哼!」光緒皇帝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冷冷的嗤笑,「好一個『唇槍舌劍,寸土必
爭』,你爭出了什麼?」他指著攤開在膝上的那幅地圖,手指在微微顫抖,「本來,英
國在此所占土地,僅香港一個蕞爾小島和九龍半島南端岬角,而現在呢?」他的手指在
將要「展拓」的土地上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新安縣境內的土地,大部都劃歸了英國,
超過原來十倍以上!這哪裡是什麼『拓界』?分明是無端強佔我國土!」
「是,皇上聖明,直指英夷要害,」李鴻章說,「英夷所謂『香港的安全受到威脅,
非拓界不得保衛』,純屬借口,以此滿足其吞併我新安縣境的虎狼之心。這幅地圖,便
是英夷事先炮製,然後強加於我。」說著,抬眼看了看侍立在光緒皇帝身旁的翁同龢,
「翁中堂在總理衙門辦理外交事務多起,想必也深知洋人的這種慣技……」
翁同龢猛然被觸動。身為四朝元老、兩代帝師,翁同龢曾與光緒皇帝在毓慶宮師生
相伴達二十年之久,直至漢書房被慈禧皇太后撤銷之後,皇上仍然常常召見他,促膝獨
對,推心置腹,無所不談,這種特殊地位早就遭人妒嫉,翁同龢本人又何嘗沒有遠禍全
身之慮?但是,當今國家危急存亡之秋,皇上的信任和依戀又是一位以身許國的老臣所
無可推辭的,」他只有將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拚將一把老骨頭,輔佐皇上成就變法救
國大業。面前的這位李鴻章,是和他較量多年的政敵。自甲午之後,李鴻章聲望一落千
丈,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職位也被剝奪,靠了皇太后的關照,安排在總理衙門大臣上
行走,顧全了他的面子,漫長的仕途已是強弩之末。誰知他在總署任上仍是走當年的
「洋務」老路,極盡屈節喪權之能事,令翁同龢所不齒!本來,皇上今天召見李鴻章,
翁同龢不必在場,因為皇「上在收到《專條》稿本和黏附地圖之後,要他一起察看、分
析,他才留了下來。且在一旁靜觀吧,他想,不打算插嘴。現在,李鴻章竟主動地點到
了他,也許是要先發制人,堵住他的嘴巴?
「皇上,」翁同龢不得不說話了,向光緒皇帝躬身道:「李中堂聽說屬實。據臣所
知,這地圖確系英夷所繪,《專條》稿本也是由英夷起草。」
李鴻章聽他這麼說,心裡暗想:翁常熟果然被我堵住了嘴,說的是實話。
「嗯?」光緒皇帝不悅地轉臉望著翁同龢,「兩國談判,本應各自陳述己見,怎麼
能一切聽命於對方?我總理衙門設你們諸位大臣還有何用?」
李鴻章低頭不語。看來,他已經成功地將皇帝的不滿轉移給了包括翁同龢在內的整
個總理衙門,自己身上的責任就輕得多了,那就讓翁同龢去對付吧!
「皇上,」翁同龢繼續說,「此事由李中堂主辦,臣不便插手。英夷所提出拓界方
案,李中堂僅僅提出保留九龍寨城和城外道路、碼頭而已,其余各款,一概應允了。」
李鴻章心裡「咯登」一聲。這真像洋人玩兒的足球把戲,他剛剛把球踢給翁同龢,
對方卻飛起一腳,又踢回來了!好你個翁常熟,厲害啊!
「李鴻章!」光緒皇帝的怒氣果然又轉移過來,「你的骨頭怎麼如此之軟?洋人指
到哪裡,國土就割到哪裡,大鵬灣、深圳灣都是我海防要塞,你竟輕易予人,此線以南
的大片國土,也全部割讓,僅僅保留小小的九龍寨城和碼頭、道路,又有何用?」
「皇上,」李鴻章硬著頭皮,仰起臉來,「竇納樂所提要求,臣等並未全部應允,
再三予以駁斥,據理力爭,才得到這個結果,已屬來之不易。臣以為,租借土地,畢竟
與永久割讓有所不同,允議暫租,尚可操縱自我。況且,我方得以保留九龍城及原舊碼
頭,以便文武官員駐紮,兵商各船往來停泊,以及他日建造鐵路之根據……」
「胡說!」光緒皇帝怒喝道,「租借與永久割讓不同,就可以輕易將國土出租嗎?
你好大方,租期長達九十九年,人生也不過百年!你老而將死,九十九年之後早已化歸
塵土,就連你的玄孫也未必能見到租約期滿,不怕後人咒罵你賣國嗎?」
李鴻章最怕的就是「賣國」二字,惶恐地垂下了頭,不敢仰視。
光緒皇帝繼續說:「鼠目寸光,因小失大!大鵬、深圳兩灣若租與英夷,他們必然
構築炮台,停泊戰艦,駐紮重兵,雄踞東南,虎視大陸,為我大清之患!九龍寨城四面
被圍,如汪洋之中一座孤島,進不能進,退無可退,縱使『城中駐紮官員各司其職』,
還有何用?朕久欲修築一條廣九鐵路,以利東南交通、商貿、民生,而你們卻僅以『臨
時商辦』一語輕輕帶過,修路之權,等於自動放棄!如此等等,利權喪盡,你還沾沾自
喜『尚可操縱自我』,朕問你,將如何操縱?還有何可供『操縱』?純屬癡人說夢,一
派胡言!」
「皇上聖明!」李鴻章垂首唯唯,「臣等愚不可及!」
「朕不要這等誤國之臣,也不做亡國之君!」光緒皇帝憤然把《專條》約稿和地圖
擲於腳下,「朕不准此約!拿去,扔在英夷竇納樂臉上,告訴他:我大清國變法圖強,
自立於天下,再不容外夷宰割了!」
李鴻章驚呆了。他雖然早就擔心《專條》在皇上這裡難免受阻,但沒有想到皇上會
發這麼大的脾氣,把《專條》徹底推翻!受了洋人的氣之後又受皇上的氣,還要他回過
頭再去得罪洋人,這太難了!他的眼前浮現出竇納樂驕橫威嚴的面孔,那個官階比他低
得多、年紀比他輕得多的紅毛洋鬼,只因為背後有個強大的大英帝國撐腰,踏進中國的
總理衙門如入無人之境,對總理大臣頤指氣使就像吩咐手下的奴隸,李鴻章有多大的膽
子敢和他翻臉?
「皇……皇上!」李鴻章膝行幾步,戰戰兢兢地撿起地上的《專條》和地圖,卻並
沒有起來,惶恐地望著光緒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不過是給皇上守家護
院的一條走狗。皇上不准租地,臣決不敢租;皇上不准簽約,臣決不敢簽……」
「那就無須饒舌了,」光緒皇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下去吧!」
「皇上!」跪在地上的李鴻章卻仍然沒有走,他手裡捧著《專條》和地圖,十分為
難地說,「皇上命臣拿去扔在英國公使的臉上,這……」
「你不敢?」光緒皇帝鄙夷地掃了他一眼,轉過臉去,「那就由翁師傅去辦這件
事!」
「皇上!」翁同龢一愣,忙躬身道,「臣食皇家俸祿,蒙聖上恩寵,為國排難,萬
死不辭!不過,與英使談判香港展拓界址一事,臣卻難以從命!」
「怎麼?」光緒皇帝惱火地看著一向無比依賴的翁師傅,想不到他也有抗旨違令的
時候,「翁師傅也怕洋人嗎?」
「皇上,」翁同龢說,「臣身為天朝臣子,公理在手,浩氣在身,何懼洋人!可是,
臣也有所怕……」
「你怕什麼?」光緒皇帝疑惑地問道。
「恕臣直言,」翁同龢說,「臣怕的是自己人不能同舟共濟,若要辦成一件事,處
處掣肘,橫生枝節,難以放手去做,往往虎頭蛇尾,善始而不得善終。」
「嗯,」光緒皇帝若有所悟,「你不妨講得詳細一些。」
「是!」翁同龢繼續說,「即以今年春天德國租借膠州灣為例。德國背後有俄國支
持,態度極其強橫,志在必得,德皇御弟威廉二世甚至揚言:『如中國阻撓我事,以老
拳揮之!』日本公使矢野文雄也極力慫恿將膠州灣『暫租與德』以解圍。這些洋人來勢
洶洶,臣並無所懼,在談判中奮力與爭,曾拍案而起,當面大罵德國公使:『如此則無
可商,以後不必找我!』可是,臣的愚忠,臣的奮爭,卻被恭親王和李中堂指斥為『徒
勞無益』,『有礙和局』,『貽誤時機』,總理衙門諸位大臣一致同意將膠州灣租與德
國,而最後恭親王卻又奏請皇上,命臣與李中堂同去與德國公使畫押!如果不是皇上詔
令,臣寧死也不肯畫押,那是臣的恥辱,親手把山東全省的利權讓與腥膻洋鬼,做了民
族罪人!皇上,這種違心的事,臣做了一次,已經感到永世不得洗刷恥辱,決不肯再做
第二次了!」
翁同龢說起往事,痛苦已極,不禁老淚縱橫。
李鴻章跪在那裡,聽得心驚肉跳。不過轉而又想:翁常熟,你炫耀自己,攻訐老夫,
竟然把皇上和恭親王也捎帶上了,當心逆了龍麟!他抬眼看看皇上,等待著翁同龢慘遭
訓斥……
「啪!」地一聲,光緒皇帝的手重重地拍在身邊的小几上,他的臉漲紅了,皺起的
劍眉下,那雙深褐色的眼睛閃射著怒火,「恥辱!確是奇恥大辱!當時,恭親王一意主
張簽訂此約,朕……太軟弱了,朕也是迫不得已啊!如今,恭親王已經作古,而洋人租
借土地又接踵而來,這一次,朕決意要自己作主,再不能重蹈覆轍,翁師傅,你放手去
辦吧!」
李鴻章聽到這裡,隱藏在心中的希望失落了。不過,既然皇上執意要翁同龢去會竇
納樂,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且看他有什麼本事能對付那位不好惹的紅毛洋鬼?
「皇上,」翁同龢躬身一揖,卻又說道,「這件事,若要臣去談判,自應從開始就
由臣會談,中途他人不得插手,成否,敗否,一切責任由臣自負。可是,香港拓界之事,
早在今年二月,慶親王已向英使作出許諾,李中堂與英使談判也已兩月,雖還未簽字畫
押,但條約的框架已成,而且英使與李中堂約定《專條》自西曆7月1日生效,還要到英
國京城換約,日程迫在眉睫,臣縱有煉石補天之心,也辦不到了!」
李鴻章萬萬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刻,翁同龢能講出這樣幾句話,慷慨激昂的豪言壯
語最後還是歸於垂頭喪氣,無所作為,無論他真正的動機如何,也多多少少替李鴻章道
出了此事的艱難,使他的尷尬處境稍稍得以改善。
「唉!」光緒皇帝失望地歎了口氣,「事情怎麼辦得這樣糟,成了一局死棋!難道
再無轉圜之機了嗎?」
「皇上,」李鴻章不失時機,趕緊說,「若有轉圜之機,臣豈能放過?兩個月來,
臣與英使苦苦周旋,才得以保留九龍寨城,以及附近碼頭、道路,何敢奢望其他?那竇
納樂聲言,中國既然准許俄國租借旅大,德國租借膠州灣,法國租借廣州灣,就應該准
許英國拓展香港界址,不然,則逼我與俄、德、法廢的!皇上試想,覆水難收,這哪裡
能辦得到?如果拒絕英國要求,竇納樂必然指責我言而無信,挑起事端,進而引起列強
為維護各自在華利益而爭鬥,那麼,危險的不是列強,而是我大清啊!」
光緒皇帝沉默了。他近來讀康有為所薦圖書,對寰球各國,有所了解,歐洲列強瓜
分非洲完畢,已將矛頭轉向東方,大清國成為眾矢之的,勢如累卵。他決意變法,試圖
使大清死裡求生,哪裡還有力量對付列強的萬炮齊轟?如果世界大戰在中國打起來,神
州大地必將陷入一片混亂,不要說變法,連國家的主權能否保住都難說了!
「這麼說,香港拓界之約,非簽不可嗎?」皇帝沉吟良久,喃喃地說。
在他的身旁,翁同龢默默無語,只是搖頭歎息。
「皇上,臣知道,聖祖傳下來的疆土,皇上連一寸也捨不得丟掉,可是今非昔比,
國事艱危,又可奈何?既無萬全之策,也就只好斷一肢而保全身了!否則,亂子鬧大了,
將不可收拾!」李鴻章邊說邊瞇起那雙淚囊稀鬆的昏花老眼,觀察著光緒皇帝的神色,
「臣怕的是,一旦烽煙燃起,皇上責怪臣等,而皇太后就難免要責怪皇上……」
光緒皇帝心中一陣驚悸,皇太后冷若冰霜的那張臉猛地閃現在他的眼前!從當年甲
午之戰、乙未議和,他已看得清清楚楚,在皇太后的心目中,大清國的遼闊國土比之小
小的頤和園,浩瀚的海域比之清淺的昆明湖,都太不重要了,何況彈丸之地香港的「拓
界」?這件事情,縱使光緒皇帝毅然否決,也難以通過皇太后那一關。如果真像李鴻章
所說的那樣,由香港拓界而引起戰火,那麼,皇太后對皇上就不僅僅是斥責,廢黜他的
皇帝之位也是輕而易舉的!
「李鴻章!」
「臣在。」
「你把《專條》和地圖留在這裡,」光緒皇帝的語氣低沉得多了,「朕……還要恭
請皇太后御覽。」
李鴻章心裡明白,皇上已經默許了《專條》,但又不想承攬這項責任,而是打算推
給皇太后,正如當年簽訂《馬關條約》之前的推來推去一樣。
「皇上,」李鴻章耐心地等到了這最後的時刻,才說,「前天,臣等與竇納樂談判
定稿之後,將稿本繕寫了兩份,一份進呈皇上,一份進呈皇太后。」
「噢?」光緒皇帝沒有想到李鴻章早已作了兩手準備,吃驚地看著他,「皇太后可
有批復?」
「啟奏皇上,昨天,頤和國傳過話來……」
「說什麼?」光緒皇帝屏住呼吸,急切地等待著那個彷彿從天庭傳來的聲音。
「皇太后說,」李鴻章緩慢而清晰地回答,「我已然歸政,讓皇上快點兒打發了洋
人算了!」
就這麼一句話,遣詞用字,連語氣都絕對是皇太后風格,李鴻章複述得十分傳神。
這句話,從頤和園飄到總理衙門,再從總理衙門飄到紫禁城,只能用耳朵聆聽,並沒有
白紙黑字可供查詢,卻至高無上,難以違抗。前半句稱自己「已然歸政」,後半句卻又
在向皇上下命令,「讓皇上快點兒打發了洋人算了!」至於怎麼「打發」,又沒有說,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必須照辦,又抓不住把柄,光緒皇帝在萬不得已的最後一步試圖
請老佛爺定奪,以擺脫自己的失土責任,而人家早已把這條路在前頭堵死,他被皇太后
和李鴻章給耍了,姜還是老的辣!
光緒皇帝無可奈何地伸出手去,拈起身旁幾案上的硃筆,低低地說了聲:「拿
來……」
「庶!」李鴻章撐著虛弱的老骨頭,從地上爬起來,把手裡的《專條》和地圖又重
新呈上。
光緒皇帝遲疑地望望翁同龢。
翁同龢避開他的目光,垂下頭去,發出一聲沉悶的歎息。
「列祖列宗,皇天後土!」光緒皇帝執筆在手,仰天長歎,「當年,道光爺在遺詔
中說:『深以棄香港為恥』,至今,朕未能雪此國恥,收復香港,竟然又親手租讓國土,
罪莫大焉,朕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天下黎民啊!」
「皇上,皇上……」侍立在一旁的翁同龢望著痛苦已極的皇上,也不禁潸然淚下。
「我大清國已到了生死關頭,如不厲行變法,救亡圖存,恐怕就要像康有為所說:
『不忍見煤山前事』,『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得』!翁師傅,你快些起草《明定國是
詔》,朕不能再等了!」
「遵旨!」翁同龢泣涕拜道,「皇上放心,臣盡快草就此詔,呈送御覽,擇吉頒令
天下!」
「皇上,」跪在御案前的李鴻章還在眼巴巴地望著光緒皇帝,焦急地等待朱批,
「這《專條》……」
光緒皇帝默然不語,那雙深褐色的眸子失神地望著養心殿的紅柱雕欄、金碧藻井。
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他垂下頭來,久久地注視案上的那份《展拓香港界址專條》,手
中的硃筆彷彿有千鈞重量,只要這一筆落下去,新安縣境大片土地就被割裂了。
兩行清淚順著他那白皙光潔的臉頰緩緩流下來,流入薄薄的嘴唇,那淚水成威的,
澀澀的。
握筆的手在戰栗,筆鋒蘸滿朱砂,殷紅如血。
硃筆終於落了下去,在白紙上留下四個字:「依議,欽此。」
三天之後,6月9日,夏歷四月二十一日,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在總理各國
事務衙門正式簽字生效。代表中方簽字的是「大清國太子太傅文華殿大學士一等肅毅伯
李」即李鴻章,和「經筵講官禮部尚書許」即許應騤;代表英國簽字的是「大英國欽差
駐紮中華便宜行事大臣竇」即竇納樂。
每日出版的黃皮《京報》隨即刊布了《專條》全文和皇帝的朱批。
報國寺前的小院裡,易君恕手捧《京報》,不禁失聲痛哭,為他的摯友鄧伯雄,為
那片失去的國土,也為那位不幸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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