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熱的夏季在轟轟烈烈的維新變法之中匆匆過去了,西山峰嶺濃密的叢林被秋風染
紅,京郊大地上的谷子黃了,收穫的季節到了。辛苦了一年的農夫佝僂著腰,托起谷穗
掂掂份量,掐下幾粒谷子放在嘴裡嚼嚼,癟癟的。便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唉,老天不
憐惜莊稼人,半年不見雨滴兒,哪來的好收成啊!回首當年,天子腳下的這片土地,曾
經有過多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好年景?不要說遙遠的康、乾盛世,就是當今皇上登
基以來的頭二十年,大清國也還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京師二十裡以內,地畝永不干
旱,莊稼連年豐收,有民謠唱道:「光緒坐龍樓,五谷回豐收,四海民安樂,福如長水
流。」自甲午戰敗,國家傷了元氣,老天也雨露不施,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了。
京西官道上,浩浩蕩蕩的皇家儀仗簇擁著天子鑾駕,正朝著頤和園方向疾行。自從
光緒十四年,皇帝十八歲大婚,皇太后「歸政」之後,一年十二個月之中,她在紫禁城
寧壽宮住兩個月,在中南海住三個月,其余大半年時間,從立夏開始便到頤和園避暑,
待十月初十過了她的生辰,才起駕回宮。然而,「歸政」的皇太后並沒有放棄大清國的
權柄,皇帝每十天就要到頤和園請安,把國策政務一一奏稟皇太后,獲准懿旨之後才可
以執行。現在是農歷七月末,公歷已是9月中旬,這是光緒自頒布《明定國是詔》以來,
第十一次赴頤和園請安。
立秋一個多月了,迎面吹來的秋風已有些涼意襲人。光緒皇帝坐在鑾駕之中,尊貴
的龍體隨著轎夫那有節奏的顛簸而顫動,他雙眉微蹙,深褐色的眸子蘊含著悒鬱之色。
維新變法已將近百日,這九十多天來,他經歷了太多的艱辛。他的朝廷設置著那麼多衙
門,養著那麼多官員,卻大半是尸位素餐、坐享富貴的顢頇庸碌之輩,正如他曾經擁有
龐大的艦隊而國難當頭之際卻經不起一戰,現在他開創的維新變法正需要群臣盡力輔佐,
那些銀樣蠟槍頭哪一個用得上?樞臣耆老或者裝聾作啞,袖手旁觀,或者仇視新政,百
般抵制。兩江總督劉坤一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裡,對皇帝諭令籌辦之事無一字奏復,皇
帝以電報催促,才借口「部文未到」,一電塞責。兩廣總督譚鐘麟則連電報也不復,置
若罔聞。皇帝怒責他們「因循玩懈」,「該督臣等皆受恩深重、久膺疆寄之人,洩沓如
此,朕何復望?倘再藉詞宕延,定必予以懲處!」然而比起京官來,劉坤一、譚鐘麟這
兩名外官還算好的,京官的膽子更大。禮部的滿、漢尚書懷塔布和許應騤,當部下司員
上書言事時,不僅拒絕代遞,挾制阻撓,甚而至於許應騤惡人先告狀,誣其「咆哮署
堂」。別看許應騤在與英使竇納樂談判時純屬廢物點心,阻撓新政倒成了一馬當先的好
漢。皇帝拍案大怒,諭令將懷塔布、許應騤連同禮部侍郎囗岫、徐會灃、溥頲、曾廣漢
一體罷免,終於吐了一口惡氣!皇帝嚴辭諭令:此後各衙門司員上書言事,即由該各部
堂官將原件封呈,毋庸拆看,「誠以是非得失,朕心自有權衡,無煩該堂官等鰓鰓過慮
也!」
罷免禮部六堂官的驚人之舉,震動了全國,士民爭相上書,言路大開。都察院和各
部衙門每天各有數十摺進呈,某些奏摺長達數十頁。言路壅塞得太久了,民怨積壓得太
多了,士紳百姓有萬語千言,要向皇帝訴說!中國歷朝歷代,對奏章的格式限制最嚴,
若不慎有一筆之誤,便獲「欺君之罪」,而今那些下僚寒士,哪裡懂得這些規矩?只顧
隨意寫來,格式雜沓不一,更有山野農夫漁民,寄來二尺長條,稱「皇上」不知抬頭,
遇避諱不知缺筆,皇帝也只是笑笑而已,並不動怒。外省有一腐儒,竟斗膽上書責難皇
帝「變亂祖宗之法」,樞臣主張嚴懲,皇帝卻說:「方開言路之時,不宜譴責,恐塞言
路,亦容寬之。」皇帝每天聞雞而起,日暮不息,成千上萬份奏摺尚不能盡覽,由新任
軍機處四章京譚嗣同、劉光第、楊銳、林旭代為披閱。年輕的皇帝思賢若渴,把焦灼的
目光投向他的臣民,孜孜以求良謀善策,挽救危難中的國家。
在浩如煙海的奏摺之中,有兩份引起了他特別的注意。
一份來自順天府舉人易君恕。對大清天子來說,易君恕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但他的奏摺卻講的是國政大端。目睹那連篇俊逸挺秀的小楷,咀嚼那滿懷悲憤、激盪肺
腑的話語,皇帝被深深地觸動了,今年夏天揮淚來批《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的情景又浮
現在眼前。香港是光緒皇帝的一塊心病。當年道光爺「深以棄香港為恥」的遺詔至今言
猶在耳,那麼他呢?他這個不肖子孫比祖先走得更遠,不但割讓了比香港大得多的台灣,
而且租讓了旅大、膠州灣、威海衛、廣州灣,還有廣東新安縣那片土地,也被英國以
「展拓界址」為名劃歸了香港,租約一簽就是九十九年,是租讓期最久的一塊租借地!
九十九年是個多麼漫長的期限,二十八歲的光緒皇帝窮其天年也不可能看到將國土收回
的那一天,那麼,當他告別人世之時,將給子孫後代留下怎樣的遺詔呢?大清開國聖祖
留下的是廣闊的疆土和國家的尊嚴,而他留下的卻是破碎的江山和民族的恥辱,僅僅
「深以為恥」一句話能夠洗刷他深重的罪孽嗎?不,他死後也不得瞑目,將長久地被後
世子孫和臣民怨恨、詛咒!劇烈的痛楚使皇帝震顫,彷彿軀體四肢被割裂,五髒六腑被
撕碎!
皇帝反覆將易君恕的奏摺看了兩遍,英國推遲接管新租借地的信息使他怦然心動,
和上書的那個同齡人一樣,年輕的皇帝心中升騰起一個強烈的願望:借此時機,與英夷
重開談判,推翻屈辱的條約,收回新安縣!他拈起硃筆,在奏摺的上端批道:「著總理
衙門照會英使……」
剛剛寫了這幾個字,手腕猛地一抖,又停住了。他突然想到,今年西曆8月6日,中
國公使羅豐祿已經在倫敦和英國首相兼外交大臣索爾茲伯裡互換《展拓香港界址專條》,
並且申明此《專條》已從7月1日生效,再也沒有談判的余地,要想推翻成約已經根本不
可能了!英國政府和駐華公使竇納樂是好惹的嗎7如果中國就此再和英國交涉,只能被
人家無情地嘲弄:你們早幹嗎呢?是啊,李鴻章、許應騤、張蔭桓與竇納樂談判長達兩
個月之久,步步退讓,何曾向英夷力爭國權?滿朝文武又何曾挺身而出、捍衛國士?你
們都早干嘛呢?!如果在簽約之前皇帝能聽到這個布衣書生易君恕的聲音,也許還來得
及……不,李鴻章背後有皇太后作主,早已抱定了以和戎求苟安的宗旨,連大清國的天
子也沒有回天之力,割讓台灣和租讓旅大、膠州灣、威海衛、廣州灣的條約不都是皇帝
朱批御准的嗎?李鴻章釀成的苦酒逼迫著他喝下去,已經多少次了!
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一腔怒火從心頭升起!大清國的外交大權掌握在這種人手裡,
外侮接連不斷,國家何談自強、自立?自甲午喪師、乙未議和,皇帝已經對李鴻章忍耐
了多年,現在忍無可忍了!他既然可以罷免禮部六名堂官,難道就不能罷免一個李鴻章
嗎?
屈辱、悲憤凝聚於筆端,皇帝把剛才所寫的半句話勾去,重新寫下御批:「著李鴻
章毋庸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欽此!」
作出了這項決定,皇帝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這才像個皇帝了。
另一份奏摺來自英國牧師林若翰。皇帝雖不曾見過此人,但對這個名字並不算陌生,
曾經聽到過關於這位「鬼子大人」的傳聞,也曾經讀過他的專著《甲午戰紀;,印象之
中留有相當的好感。皇帝痛恨列強對中國的巧取豪奪,卻並非仇視所有的洋人。英、法、
德、俄、日東西各強國都曾給中國帶來災難和恥辱,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列強
何以能夠強大?英國的「工業革命」、俄國的「大彼得變政」、日本的「明治維新」……
這些成功的經驗都值得中國借鑒,正如林若翰在這份奏摺中所說:學問無論中西,以實
用者為取。何況林若翰這個洋人又有特別之處,他既不是英國政府官員,又不是軍事將
領,只是一位以宗教為職業的牧師,一位對中國有著濃厚興趣的學者,有道是「遠來的
和尚會唸經」,若這位「洋和尚」念得好則聽,念得不好,不聽也就罷了。
林若翰的奏摺,是由康有為作了精心修改,然後才代為遞呈給皇帝的。儘管修改後
的摺子已經削弱了林若翰的某些鋒芒,加進了康有為自己的主張,仍然涉及了大多的禁
忌。光緒皇帝閱過之後,沒有批復,僅僅「留中」,把其中有用的東西化為自己的主張,
予以推行。他頒布了一系列詔令:開辦學堂、報館、譯書局;京師設礦務鐵路總局、農
工商總局,沿江沿海開辦商會、商務局,提倡實業,振興商務,獎勵新著作新發明;裁
減綠營,實行徵兵,籌造兵輪,興建槍炮廠,以洋操、洋槍練兵,出洋采辦軍火,選派
宗室王公和學生出國「游學」,令駐外使臣博考各國律例……這已經是盡最大努力在各
行各業全面推廣西法。
使他猶豫不能決斷的,是林若翰關於聘用洋人的建議。皇帝認為,工、礦、企業聘
用洋人技師是完全可以的,正可以「師夷之長技」,但洋人不可入朝做官。雖然大清國
也有「客卿」,像總稅務司赫德就是英國人,把持中國海關至今已經三十七年,今年正
月英使竇納樂又以「英國在華貿易既已超過他國」,「英商納稅幾達外國所納全數十分
之八」為由,迫使中國繼續聘用赫德為總稅務司,欲罷不能。赫德之例不可循,如果搞
得朝廷樞臣華洋參半,後患無窮,國將不國。因此,他悄悄地采用了林若翰建議的切實
可行之處,卻把其中的關鍵之筆抹掉了。至於在皇帝身旁可不可以設外國顧問,他打算
看一看再說。現在,來華訪問的日本前首相伊籐博文已到天津,這位卸任的東洋政治家
此行的目的,據說一為考察中國的維新變法,二為自己尋求再顯身手的機會,意欲改換
門庭,投靠大清皇帝,建功立業。光緒皇帝不敢輕信,但準備見一見伊籐博文,聽聽他
對維新變法的見解。還有那位執著上摺的英國傳教士林若翰,也不妨一見,或許他本人
正是想謀求顧問之職?
林若翰奏摺原稿中關於「尊奉皇太后如英國女王,而由皇上組內閣、開議會」的建
議被康有為刪除了。康有為認為:皇太后猜忌陰騖,為萬不可造就之物,即使用翰翁之
策,也難保她安於虛位而不亂政。康有為把這一條改為設制度局、開懋勤殿以議制度,
這實際上是西方議會在中國的一個變相嘗試。皇帝采納了這一建議,為此他特命軍機章
京譚嗣同從康熙、乾隆、咸豐三朝檔案中查找有關開「懋勤殿」的先例,以作為說服皇
太后的依據。如果能獲得皇太后首肯,便可以「特開專司,妙選通才,商鴻業而定巨
典」,中國就有了一個類似議會的參政議政機構,皇太后獨擅專權的局面將大為改觀了。
但是,這一意在從皇太后手中奪權的舉措,卻又必須經皇太后批准,其難度可想而知。
現在,皇帝正忍耐著幾十裡路的顛簸,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前往頤和園叩請懿旨,
至於皇太后將會如何答覆,則難以預測了……
浩浩蕩蕩的儀仗向西疾行,頤和國越來越近了,巍巍萬壽山已經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顫顫悠悠的鑾駕之中,光緒皇帝的那顆心懸在半空,慌慌地跳個不止。每次前來頤和園
請安都是如此,越是靠近他的那位「皇額娘」,就越覺得自己不像個皇帝,天子威儀消
失殆盡……
頤和園裡的樂壽堂,南望昆明湖,北倚萬壽山,東臨德和大戲樓,西接彩畫長廊,
這是皇太后居住的地方。時令將近中秋,殿堂樓閣,廊榭亭台,金桂飄香。
樂壽堂的御座上,端坐著大清國當今聖母皇太后。她身穿明黃軟緞夾袍,繡紫色牡
丹,密綴明珠無數,以碧玉為紐;肩披領巾,繡「壽」字紋,嵌以明珠碧玉;一頭黑髮
左右中分,梳成「兩把頭」,左戴玉蝴蝶,右簪鮮花,垂明珠八串,長及肩頭,搖曳生
輝,光彩奪目。皇太后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然而由於保養得當,卻並不見老態,廣額
豐頤,明眸隆准,眉目如畫,柔軟的雙手戴著玉觀和玉護指,從容撫膝,神態平和而安
詳。長期以來,民間盛傳皇太后是個殘暴不可理喻的老婦人,抱定這種成見者如果有機
會得瞻皇太后的慈顏,一定會驚歎不已,不是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便要懷疑那外
界的謠傳了。
此刻,御座前跪倒了一片老臣:罷了官的禮部尚書懷塔布、許應騤和禮部侍郎囗岫、
徐會灃、溥頲、曾廣漢,被趕出總理衙門的李鴻章。還有一位官職不高也未被罷免的御
史楊崇伊,也跟著湊熱鬧,他是李鴻章的兒女親家。這些人跪在皇太后腳下,一個個神
情沮喪,淚水漣漣,這個說:「請老佛爺給奴才作主!」那個說:「臣冤枉!」樂壽堂
裡哭聲一片。這些人都是大清老臣,為什麼卻稱呼不一?按大清規定,凡受皇家豢養者
必須自稱「奴才」,上自皇族世襲王公,下至太監,莫不如此,滿員建樹卓越者始可稱
「臣」,而漢員則必須稱「臣」,非有大功封為侯爵才有資格稱「奴才」,所以有「漢
官盼稱奴才,旗官盼稱臣」之說。
「老佛爺!」懷塔布哭訴道,「變法先拿咱們葉赫那拉氏開刀,奴才實在嚥不下這
口氣……」
「懷塔布,你這話說得差點兒,」皇太后慢條斯理地說,「這大清天下是愛新覺羅
家族的,我的娘家人兒也得乖乖兒地守規矩!」
「皇太后,懷大人他沒錯,臣也沒錯!」許應騤說,「臣等從未阻撓皇上的新
政……」
「這麼說,是皇上冤枉你了?」皇太后微微一笑,「你擁護新政,真是皇上的好臣
於,皇上倒是應該有賞啊!」
「哦,臣不是這個意思……」許應騤突然意識到這話拉了空,表白自己沒有阻撓新
政就等於擁護新政,犯了皇太后的忌諱,連忙改口說,「臣等循規蹈矩,奉公守法,是
皇上壞了祖宗之法,如今連芝麻大的官兒、芥子兒小民,都可以上摺奏本,成何體統?」
「許應騤,話可別這麼說,」皇太后又說,陰陽怪氣使人摸不著底,「芝麻大的官
兒能辦大事,皇上新提拔的那四位軍機章京:譚嗣同、劉光第、楊銳、林旭,為皇上披
閱奏章,草擬詔令,已然在行宰相之職了,你們可別不服氣!」她微微瞇著眼,望望跪
著的這群人當中資格最老的李鴻章說,「李鴻章,你這位四朝元老,嘎登給撤了,是不
是也覺著挺委屈啊?」
「啟奏皇太后,」李鴻章抬起頭,鼓著松松的淚囊,仰望著皇太后,「臣不敢!臣
何德何能?一輩子不過辦了幾件事,練兵也,海軍也,洋務也,外交也,豈能盡如人意,
但求無愧我心。如今臣老矣,甘願辭位讓賢,惟願皇太后萬壽無疆,教導皇上,治國安
邦,臣淪為布衣也無所怨!」
「嗯,疾風知勁草,世亂見忠臣。」皇太后對他的回答相當滿意,這才點點頭,說
出幾句心裡話,「皇上撤了你的總理衙門大臣,可是他撤不了你的太子太傅、文華殿大
學士,摘不了你的三眼花翎,扒不了你的黃馬褂,你還是你!皇上不讓你干,你就先歇
著吧,保養保養自個兒的身子!」
「謝皇太后隆恩眷顧!」李鴻章自然聽得出其中深意,無限感激地伏地叩拜,稀疏
的白鬚被涕淚打濕了。
他的親家楊崇伊就跪在身後,得了皇太后這樣的許諾還不解氣:「皇太后!朝廷裡
已然亂得不成樣子,您得作主!臣冒死懇請皇太后以國事為重,臨朝訓政!」
「懇請皇太后臨朝訓政!」前禮部六堂官立即附和。他們這才明白,各訴自個兒的
委屈管不了多大用,楊崇伊說到了根本上,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皇太后回宮重新執政
比什麼都要緊。
這時,太監總管李連英匆匆從樂壽堂外走進來,「嚓嚓」擼下馬蹄袖,一哈腰,單
膝下跪:「老佛爺,皇上來了!」
啊?!跪在地上的這一群革職的老臣頓時黃了臉!
「瞧你們,聽說皇上來了,都嚇得跟避貓鼠似的!」皇太后依然是那麼平和而安詳,
「放心吧,皇上還沒說要剪辮子、改國號呢,這天塌不了,跪安吧!」
「庶!」這群老臣磕了頭,忙不迭地退去了,害怕被皇上撞見,那就說不清道不明
了。
光緒皇帝站在樂壽堂前的那塊名叫「青芝岫」的巨石前,等待著皇太后召見。那巨
石本是明朝米萬鐘的心愛之物,從房山開采而得,僱用大批人夫、器械,從房山運至良
鄉,已經把資財耗盡,因此落下個「敗家石」的俗稱。皇帝倒背著手,抬頭凝視著「敗
家石」,耳畔傳來嘁嘁嚓嚓的說話聲,雖然沒有看見裡面都是些什麼人,心裡也明白了
七八分。
「皇上,」李連英笑瞇瞇地出來了,「老佛爺正等著您呢!」
光緒皇帝整整衣冠,俯首低眉走了進去;一步步接近了皇太后的御座,心跳得更厲
害了。
「兒臣恭請皇額娘聖安,皇額娘萬歲萬歲萬萬歲……」他跪在御座前,機械地背誦
著每次來到頤和園必說的話,聲音微微地顫抖。
皇太后沒有回答,「母子」兩人相對無言,樂壽堂鴉雀無聲。
光緒皇帝定了定神,把要請示的事情說了一遍,強制著慌慌的心跳,等待皇太后定
奪。她說「成」,此事就可行;她要是說「不成」,一切準備就算白費了。
「設制度局、開懋勤殿,這個主意好啊,」皇太后說話了,神態還是那麼安詳,語
氣還是那麼平和,「把康有為、譚嗣同那些人都弄進來,天大的事兒,捏咕捏咕就定了,
也省得你老是顛兒顛兒地往我這兒跑!」
「皇額娘,」光緒皇帝一聽這話音兒,心裡就涼了,趕緊說,「兒臣沒有這個意
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皇太后說,「你四歲進宮,是我把你拉扯大的,知於莫若母,
你一舉一動都在我的眼兒裡。小時候,你膽兒小,下雨天兒一聽到打雷就害怕,嚇得撲
到娘的懷裡,我就緊緊地抱著你,說:兒啊,別怕,娘在這兒呢……」老太后說起二十
多年前的往事,恍若昨日,兩眼不覺濕潤了。
「皇額娘,」光緒皇帝低著頭說,「兒臣永遠記著您的恩典!」
「是啊,你是個孝順兒子!如今長大了,膽兒也大了,用不著娘再護著你了,祖宗
的家法也敢破,我的那些老臣也敢撤,這就是你對我的報答!」皇太后的聲音高了起來,
「天地良心!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轟?」
「皇額娘!」光緒皇帝如雷殛頂,惶然抬起頭來,「兒臣不敢……」
「你不敢?你什麼不敢?」皇太后伸手指著他,那長長的玉護指好似利刃迎面刺過
來,「我聽說,你還要請洋人進宮當顧問?那好哇,有洋人『顧』著你,我就什麼都別
『問』了!」
「兒臣沒有這個意思,那都是外界的謠傳。」光緒皇帝趕緊說,「皇額娘聖明,兒
臣一切請皇額娘作主……」
「哼!」皇太后連看也不再看他,轉過臉去,伸出那尖尖五指。在旁侍奉的宮女連
忙攙著她,皇太后緩緩地站起身,輕移花盆鞋,下了御座,回寢宮去了。
光緒皇帝愣愣地跪在那裡,茫然望著皇太后的背影消失在帷幔深處,一顆心涼到了
底,不知如何是好……
他怏怏地退出樂壽堂,來到玉瀾堂,這是他每次請安之後的駐蹕之處。頹然坐在專
為皇帝而設的御座上,他覺得這莊嚴的擺設也實在是「擺設」了!變法之初,皇太后曾
經傳話給他:「讓皇上放手去做,我不管他的事。」那句話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總算
是一個許諾,而今天,連那句空話也被皇太后收回了,不算數了。現在維新變法尚不滿
百日,擢用軍機四章京還不到十天,而皇太后早已宣佈的九月天津閱兵之期卻已經逼近
了!一股不祥之兆從光緒皇帝的心頭掠過,他意識到也許將有劇變發生……
心重如鉛的皇帝提起筆來,給軍機四章京之一的楊銳寫下一封密詔:
近來朕仰窺皇太后聖意,不願將法盡變,並不欲將此輩老謬昏庸大臣罷黜,而登用
英勇通達之人,令其議政,以為恐失人心。雖經朕屢降旨整飭,而並且有隨時幾諫之事,
但聖意堅定,終恐無濟於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諭,皇太后已以為過重,故不得不徐圖之,
此近來實在為難之情形也。朕亦豈不知中國積弱不振,至於陸危,皆由此輩所誤,但必
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將舊法盡變,而盡黜此輩昏庸之人,則朕之權力,實有未足。果使
如此,則朕位且不能保,何況其他?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漸變,將老謬
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用英勇通達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
而又不致有拂聖意。爾其與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及諸同志等妥速籌商,密繕封奏,由
軍機大臣代遞,候朕熟思審處,再行辦理。朕實不勝十分緊急翹盼之至!特諭。
密詔由他的親信太監悄悄地送出去了,光緒皇帝「緊急翹盼」地等待著回音。
與此同時,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榮祿在緊急行動,把北洋三軍之一的聶士成手中的
武毅軍由蘆台調到天津,駐紮在陳家溝一帶,截斷北京和小站之間的交通;調董福祥的
甘軍移駐北京長辛店,專供皇差彈壓之用!京津一帶車磷磷,馬蕭蕭,箭在弦,刀出鞘,
一觸即發!
八月初六日凌晨,濛濛霧靄籠罩著千年古都,天子腳下的子民們還沉睡在夢中,紫
禁城裡卻已經天翻地覆。迅雷不及掩耳,沸沸揚揚的戊戌變法在第一百零三天戛然而
上……
天亮了,霧散了,太陽出來了,北京城又一個喧囂的早晨開始了。和往常一樣,大
街上奔跑著騾車、馬車,擁擠著南來北往的人群,早點舖子生意興隆,豆汁兒、焦圈兒、
面茶、油炸鬼,熱氣騰騰,老百姓還不知道禁苑深宮裡所發生的一切。
疲憊不堪的易君恕穿過熙熙攘攘的大街,快步走進胡同,回到自己的家門口,伸手
拍響門鈸。
門開了,杏枝一眼看見他,驚叫了一聲:「啊,大少爺!您怎麼這個樣子?嚇死我
了!」
「我……」易君恕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他身子一閃,跨進了大門,又趕快
把門扇關上,把整個身體靠在上面,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大少爺,您這是怎麼了?」杏枝一臉的驚駭,滿眼的疑惑,「您上哪兒去了?這
是打哪兒來?」
「別……別問我,老太太怎麼樣?」
「您好幾天不見影兒,老太太和少奶奶都快急死了!」
「噢……」易君恕倏地挺起身子,「我去見老太太!」
杏枝趕緊閂好了門,搶在他前頭朝裡跑,一面喊著:「老太太,大少爺回來了!」
易君恕匆匆穿過垂花門,往上房快步走去。當他踏上上房廊下的台階,老太太已經
拄著拐杖,由安如攙扶著,顫顫巍巍地迎出來了,娘兒倆,一個瘦骨嶙峋,弱不禁風;
一個大腹便便,步履蹣跚。猛地看見易君恕回來了,驟然一驚,差點兒摔倒!
易君恕快步向前,扶住了老太太:「娘!」
「兒啊,」老太太深陷的眼睛飽含著驚恐和焦慮,「你……」
「君恕!」安如急切地問,「你上哪兒去了?好幾天不回來,家裡都快急死了!」
「我……」易君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支支吾吾,扶著老太太,進了上房裡屋。
老太太坐在床沿上,沒等喘過氣來,就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我看你這個樣子,
怕是出了什麼事兒吧?快告訴娘!」
「娘,沒出什麼事兒,」易君恕說,「您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你甭瞞我,娘的這雙眼睛能看到你的心裡去,」老太太眼望著兒子,把瘦骨嶙峋
的手撫在兒子的胸膛上,「娘知道,你這心裡頭,一定藏著什麼事兒呢!」
讓老太太給說中了。易君恕胸膛裡,那顆心跳得疾如奔馬,亂似鼓槌,那裡面藏著
一個巨大的秘密……
「說!」老太太在催促他,「甭管出了天大的事兒,也對娘說!」
易君恕知道,要想瞞住娘是不成了。但是,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怎麼能對娘說啊?
不,不能說!要說,也只能說剛剛發生的事,反正很快就會傳遍北京城,瞞也瞞不住。
「娘,剛才九門提督帶著官兵,抄了南海會館……」
「啊?」老太太吃了一驚!
侍立在一旁的安如和杏枝臉上「唰」地變了色兒!
「南海會館……」老太太神色肅然,「那不是康有為住的地方嗎?」
「是啊,」易君恕說,「那是康先生的住處。」
「康有為是天子近臣,官兵怎麼會去抄他的家?一定是朝廷裡出了大事!」老太太
立即作出了判斷,「康有為被抓走了嗎?」
「沒有,幸虧康先生先走了一步,只抓走了他的兄弟康廣仁……」
「那是因為哥哥犯案,兄弟連坐!」老太太感歎道,又急著問兒子,「康廣仁被抓
走的時候,你在南海會館嗎?」
易君恕心裡「咯登」一聲。他本來以為,老太太聽說南海會館的事兒,注意力就被
轉移了,不再追問兒子的行蹤,卻不料完全失算,老太太最關心的就是她的兒子,事事
都要首先想到是不是牽連到兒子!
旁邊的安如和杏枝都是沒有什麼主見的人,緊隨著老太太的情緒變化而變化,聽到
這裡,緊張地盯著易君恕,生怕他也被牽連進去!
「沒有,」易君恕說,「我不在那兒,這事兒是聽別人說的。」
「你當時在哪兒?」老太太緊追著問。
「我在瀏陽會館。」易君恕說。
「嗯?」老太太十分警覺,「你在譚三公子那兒?」
「是。」
「譚嗣同和康有為都是維新黨,官兵既然抄了南海會館,就不會抄瀏陽會館嗎?」
「我想……不會吧?」易君恕故作鎮靜,「譚復生是朝廷命官,四品軍機章京……」
「算了,別說四品章京,就是一品大員,罷官也只在頃刻之間,宦海沉浮,翻雲覆
雨,這樣的事兒多了去了,翁同龢不就是一個例子嗎?」老太太一臉的嚴峻,這位已故
北洋水師文案的遺蠕雖然長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儼然飽經滄桑的官場過來人。
「娘說得是,」易君恕說,「政界的爭鬥,實在兇險莫測!」老太太的分析,其實
正打在他的心上。
「既然明白,那你還去瀏陽會館幹嗎?」
「譚復生學識淵博,藏書豐富,我去向他借書。」
「借書?」老太太的聲音高了起來,「借書還用天天往那兒跑嗎?借書還非得住在
那兒不成嗎?幾個月來,你越跑越野,家裡都掛不住腳了!這一回更不得了,竟然三天
三夜都不見影兒,你到底上哪兒去了?干什麼去了?」
「我……我就在瀏陽會館讀書。」易君恕仍然一口咬定。
「不對!」老太太威嚴地說,「我打發杏校去找過你,你沒在那兒,譚嗣同也沒在
家,他的家人說,你們一起出去了,好幾天都沒回來。」
易君恕張口結舌!
「到底上哪兒了?」老太太怒喝道。
易君恕垂下了頭。再找任何借口都已經無法搪塞,他只有一言不發。
「說呀!」老太太把手裡的拐杖在地上猛地一頓,「你給我跪下!」
「娘……」易君恕「撲通」跪倒在母親面前,「您別問了,兒子不能說!」
「什麼?不能說?」老太太怒不可遏,「我是生你養你的娘!什麼話不能對娘說?
杏枝,給我用家法!」
「當卿!」一聲,拐杖扔在了地上。這就是老太太的「家法」,兒子小的時候,背
書打了磕巴,寫字出了錯筆,都要受到「家法」的懲罰。現如今,兒子長大了,老太太
也沒有力氣打了,再用「家法」,就只有由傭人執行了。
杏枝猛地一哆嗦,撿起那根拐杖,畏畏葸葸不敢上前。安如眼看丈夫要受皮肉之苦,
驚得嘴唇發白,卻也不敢阻攔。
易君恕跪在地上,挺直了腰,準備承受撻伐。打吧!他在心裡說,如果這頓痛打能
消消母親的怒氣,能彌補我對母親的愧意,我也心甘情願,只是什麼都別再問我了!
「杏枝!」老太太怒喝道,「給我打!」
「老太太,」杏枝為難地哭了,「您讓我打大少爺,這不是折我的壽嗎?我不敢……
我不敢……」
「少嚕嗦,給我狠狠地打!」
「大少爺,您別恨我,我……我這也是沒法子!」杏枝滿臉是淚,兩手瑟瑟發抖,
舉起了那根拐杖……
「別打!」安如突然驚叫一聲,踉踉蹌蹌撲了過去,兩手抓住杏核舉在空中的拐杖,
「娘啊,我求您了,別打他!您瞧他,這幾天人也瘦了,倆眼都是紅的,興許在外頭遇
到了什麼難處,好容易回來了,您還捨得打他呀?他這文弱的身子,禁不住啊……」
拐杖在易君恕的頭頂搖晃,淚珠叭嗒叭嗒落下來,打在他的臉上,那是妻子的眼淚。
寧折不彎的漢子心軟了,他可以忍受母親的痛打,卻不能忍受妻子的哀哀乞憐!
「娘!」易君恕昂然說,「不用難為她們了,我說!」
安如和杏枝的手松開了,拐杖「噹啷!」摔在地上。
「你說吧,」老太太威嚴地說,「我聽著呢!」
「三天前,譚復生給我看了一封皇上的密詔……」
他剛剛說了這一句,老太太已經大驚失色!
「皇上的密詔?」老太太急著問,「是……什麼密詔?」
「娘,」易君恕先不回答她,卻問道,「您知道李鴻章被罷了官嗎?」
「聽說了,善惡到頭終有報,李鴻章罪有應得!」
「娘,那是我告的……」
「什麼?」老太太不敢相信兒子能辦這麼大的事,「你?」
「我上書皇上,參了李鴻章一本!」易君恕說,「皇上決心革除弊政,把那些老謬
昏庸大臣統統罷黜!」
「噢,」老太太激動地說,「當今皇上真是聖明天子!」
「可是,皇太后發怒了,不許盡變舊法,罷黜老臣!現在皇上手中無權,皇位難保,
傳密詔給軍機四章京,要他們速速謀劃良策,皇上說,『朕實不勝十分焦急翹盼之
至』!」
「啊?我的天哪!」老太太駭然,「皇上……皇上他遭了大難!那麼,軍機四章京
有什麼辦法?」
「他們和康先生商量,康先生說,如今情勢緊急,別無良策,只有舉兵勤王,解救
皇上!」
「舉兵勤王?」老太太聽一愣,「他們這些讀書人,手裡哪有兵權?」
「是啊,」易君恕道,「康先生說,現在只有借用袁世凱的兵力,袁世凱正在北京,
剛剛蒙皇帝召見,加官晉職,必定感恩圖報!八月初三那天晚上,我陪譚復生一起去法
華寺見袁世凱……」
「你……你們要袁世凱怎麼辦?」
「要他殺榮祿,包圍頤和園,兵諫皇太后,請皇太后不再干預朝政,如果她不肯,
就殺了她!」
「天哪!」老太太聽到這裡,魂飛魄散!
安如和杏枝已經嚇傻了……
「你們……」老太太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渾身顫抖,「你們真是膽大包天!皇太
後是大清國的國母,怎麼能……」
「娘!」易君恕滿懷悲憤,慨然說,「皇太后重用奸臣,干政誤國,要借九月天津
閱兵之機廢黜皇上,兵諫皇太后實屬迫不得已!只要能保住了皇上,皇太后答應不再干
政,臣子們決不會傷害她!」
「噢?」老太太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急切地問,「那……袁世凱怎麼說?」
「袁世凱說,他為報皇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可是,軍誡糧草部在天津營中,
他手下所存甚少,需要十天半月,運籌充足,才可用兵……」
「哎呀!」老太太跌足道,「他這是緩兵之計!你爹在世的時候就說過,袁世凱是
李鴻章的門徒,這個人陰鷙險惡,居心叵測,將來必是亂世奸雄!康有為、譚嗣同不知
深淺,竟然把他視為同道?現在……勤王之師還沒有影子,南海會館倒先被查抄了!看
起來,事情肯定已經敗露……」極度的驚恐震撼著這位病弱的老人,她伸出顫抖的雙手,
把兒子緊緊地抱在懷裡,「兒啊,你……你惹下滔天大禍了!」
「啊?」安如早已被嚇得軟癱在地,聽得老太太這麼說,不禁大哭起來,「娘啊,
這可怎麼辦啊……」
杏枝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您得想辦法啊,大少爺要是有個閃失,咱這個
家……」
「沒有辦法了……」老太太緊抱著兒子,瑟瑟發抖,「惹下了這樣的大事,誰也救
不了我的兒子了!」
安如和杏枝匍匐在他們母子身邊,一家人哭成一團!
「君恕!」老太太在絕望之中突然心裡一動,抬起了頭。她抽出兩手,托著兒子的
臉,問道,「和譚嗣同一起去見袁世凱的,除了你,還有誰?」
「只有我們倆,再沒別人。」易君恕說。
「你和他一起進去見袁世凱了嗎?」老太太急切地追問。
「沒有,他一個人進去,我在大門外邊等著。」
「袁世凱沒看見你?」
「沒有,天很黑,又沒有月亮,我在法華寺外邊的樹林子裡等他,沒有人看見我。」
「啊,這就好了!」一直極度緊張的老太太這才哭出聲來,「我的兒子保住了!謝
天謝地,這是蒼天有眼,不滅我易門之後啊!」
轉眼之間絕處逢生,安如和杏枝倒驚呆了……
「娘,」易君恕仍然憂心忡忡,「可是皇上……」
「皇上和皇太后娘兒倆的恩怨,由他們自個兒撕巴去吧,我們平頭百姓,管不了帝
王家的事,就不管了!」老太太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兒子,滿臉是淚,蛛網似的皺紋在抖
動,「為了這個大清國,我們易家已然搭進去你爹一條命,不能再搭上我的兒子了,給
我留住這條根兒吧!娘給你立下規矩,從今兒起,在娘身邊兒好好兒地待著,哪兒也不
許你去了!」
易君恕伏在母親的肩上,默然無語。全家人都為他的僥倖脫險而如釋重負,而他的
心上仍然壓著千鈞磐石。
他的耳畔,回響著皇上的召喚:
朕位且不能保……
朕今問汝:有何良策……
朕實不勝十分焦急翹盼之至……
啊,皇上啊,皇上!
紫禁城裡天翻地覆,而與它相距僅一箭之遙的東江米巷依然像往日一樣寧靜安詳。
這裡是外國使館區,儼然城中之城,國中之國。
「鬼子大人」林若翰正朝著英國公使館的大門走來。他今天不再是那一身長袍馬褂
的中式裝束,而換上了全副西服革履,頭戴英國特有的那種硬胎圓頂「波樂帽」,手裡
拿著一把兼作手杖的黑色布傘,一位標準的英國紳士。
「早安,林牧師!」全副英國皇家軍隊裝束的衛兵向他敬禮。
「早安,我的孩子!」他把禮帽略略提起,又重新戴好,向衛兵欠了欠身,走進了
大門。他是這裡的常客,衛兵都認得他。即便不認識,那一身筆挺的西服和一張白種人
的面孔也已經是通行無阻的護照。
院子的旗桿上懸掛著英國國旗,在初秋的和風中徐徐飄揚。寬闊的草坪剛剛修剪過,
蒼翠碧綠,一群鴿子在啄食草籽。草坪間的甬路通往使館的主樓,那是典型的英國建築,
紅色磚牆和白色堊粉相間的兩層樓上覆蓋著哥德式的屋頂,券門、廊柱呈現出濃濃的異
國情調。一道院牆內外是兩個世界,這裡完全沒有大街小巷的市塵喧囂,感受不到紫禁
城裡那場劇變帶來的風聲鶴唳。
侍者把林若翰帶進客廳,接過他的帽子和布傘,請他在這裡等一等,然後去通報公
使。林若翰在雕刻著纏枝花卉的高腳靠背椅上坐下來,輕輕吁了口氣,默默地望著面前
那英國式的壁爐,還有牆上高懸著的維多利亞女王畫像。每次林若翰到來,公使都是在
這裡接待他,到了這裡就好像回到了闊別的祖國。然而今天他卻沒有這份興致,內心的
焦躁不安使額頭上滲出了涔涔汗珠,而在這個已經秋涼的季節,本來是不至於再感到燥
熱的。
他等了足足半個小時,才聽到樓梯上響起腳步聲,隨後,竇納樂扶著光潔饅亮的銅
質欄杆扶手走下樓梯。
「早安,林牧師,」竇納樂的神色似乎有些疲憊,但仍然做出禮貌的笑容,「對不
起,讓你久等了!」
「早安,公使閣下,」林若翰站起身來,向竇納樂迎上去,握住他伸過來的手,
「你不必抱歉,能見到你,我就很高興了!」
「請坐,林牧師!」竇納樂親手把椅子向前挪動了一下,直到林若翰坐下,自己才
在旁邊落座。
侍者托著托盤走上來,畢恭畢敬地站在兩人的肩後。
「你喝點什麼?」竇納樂回頭望著林若翰,「威士忌,還是白蘭地?」
「謝謝,我什麼都不要,」林若翰咂咂乾渴的嘴唇,「我只想占用閣下一點寶貴的
時間,談一談……」
「噢,是這樣……我要威士忌,」竇納樂從侍者手裡接過高腳玻璃杯,看了一眼那
閃著琥珀光澤的液體,這才問道,「對不起,你要談什麼事,牧師先生?」
「中國的事,紫禁城裡發生的事,天塌下來了,一切都顛倒了!」林若翰急切地說,
「公使閣下知道了嗎?」
「當然知道,這種事情我應該知道,甚至知道得可能比你還要早些,」竇納樂平靜
地說,抬起捏著高腳杯的右手,指了指頭頂的雕花玻璃枝形吊燈,「可是天並沒有塌下
來,一切都還和過去一樣!」
「怎麼能說一樣?這裡發生了政變,皇帝被軟禁了,皇太后又重新堂權了,一場本
來很有希望的變法失敗了!」林若翰情緒激動起來,那雙藍眼睛閃閃發光,「這個國家
剛剛前進了一步,卻又要倒退兩步、三步,甚至更多!」
「在這個世界上,政變每天都可能發生,一些人把權力奪過來,另一些人把權力奪
過去,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紫禁城裡的政變是中國人自己的事!」
「是啊,是他們自己把事情弄壞了!康有為他們年輕氣盛,操之過急,恨不能一夜
之間把舊法全部廢棄,而不知道調和新舊之間的關係,我曾經建議他們不要激怒皇太后,
可是康有為不但不聽,反而對她采取極端措施,結果是欲速不達,激成劇變!」
「你說得一點不錯,牧師先生。康有為的理想是在中國建立像西方那樣文明、民主
的社會,如果真地能夠實現,我們兩國關係也許會有新的發展。但事實是,他沒有做到,
他的激進主義失敗了,變法完蛋了。對這應冒險政治家的不幸,我們除了表示無可奈何
的一絲同情,還能做些什麼?」
「應該發照會,提出抗議!」林若翰有些失態地揮動著兩手,「英國使館是代表英
國政府和大清帝國打交道的,現在這個國家已經沒有了元首,英國應該進行於涉,要求
他們恢復皇帝的權力和自由!」
「不,不,牧師先生,」竇納樂呷了一口威士忌,仍然不緊不慢地說,「從他們發
布的詔令來看,皇帝並沒有倒台,他還是國家元首,只不過『自願』地接受皇太后的
『慈恩訓政』罷了。作為英國的駐華公使,我考慮所有問題的出發點部只能是英國的利
益。威海衛的租借條約已經簽字,香港拓界的《專條》已經在倫敦換約生效,這些,無
論中國的政局如何變幻,都不可能推翻,英國的在華利益仍然有切實的保證。所以,我
們對於中國的局勢,不必急於作出干涉的舉動,而需要冷靜地觀察……」
「可是,光緒皇帝目前的處境非常危險!」林若翰急切地說,「皇太后本來就準備
在天津閱兵時廢黜他,現在這個日程提前了,說不定會把他殺掉!可是他剛滿二十八歲
啊,一位奮發有為的青年,一條年輕的生命,太可惜了!」
「我理解你的憐憫之心,牧師先生,」竇納樂點了點頭,卻又反問他,「但你相信
皇太后會做這種蠢事嗎?」
「為什麼不會呢?」林若翰憤然說,「她的專橫、殘暴、喜怒無常、為所欲為,使
得所有的中國人只要一提到她就不寒而慄。當年她為了篡奪政權而殺害顧命大臣,為了
獨攬『垂簾聽政』之權又毒死了慈安太后,這個人心狠手辣,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是的,要廢黜甚至殺掉一個本來就是由她指定的皇帝,那是很容易的,」竇納樂
說,「但這件事在紫禁城裡就可以做到,而根本用不著借天津閱兵的機會大動干戈,她
只需要控制皇帝,而不需要殺掉他。任何一個統治者都不希望自己的國家陷入混亂,何
況她也不敢做得太過分,害怕引起國際干涉。當然,如果那個老女人真地發了瘋,殺了
皇帝,另立新君,並且和英國對抗,我們決不會坐視不顧!但是她不會這樣做,至少目
前還沒有這種跡象。所以我們無須對中國的局勢擔心,剛剛我給倫敦發了電報,建議對
中國的政策不變。你是我國的僑民,又是我所尊重的前輩,我已經把底牌交給你了,牧
師先生!你還有什麼吩咐?」
「沒有了,」林若翰失望地深深歎息,「完了,全完了!」
「『全完了』是什麼意思?」竇納樂疲倦的臉上忽然泛起了些許光彩,在談話即將
結束之際又對這位沮喪的老人產生了興趣,「哦,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一直在等待皇
帝的接見?可惜這已經不可能了。」
林若翰微微一愣,避開了他詢問的目光,垂下了眼瞼。
「我也為你感到遺憾,」竇納樂笑了笑。繼續說,「皇帝在失去自由之前最後一次
接見的外國人是伊籐博文。早些時候有消息說,皇帝可能聘請一至兩名外籍人士做他的
顧問,所以伊籐動身來中國之前是有所準備的,如果這位退休的日本首相能在中國擔任
皇帝顧問,將為他的政治生涯增添光彩的一筆。但來到中國之後,他似乎又猶豫了,亂
哄哄的現實使他對這個顧問之職望而生畏。他是個頗有遠見的人,試想,如果他在政變
前夕就任了皇帝顧問,現在正是尷尬的時候!我不知道牧師先生是否也有意競選這個職
位?那麼,應該感謝上帝的保佑,使你避免了這樣的尷尬!」
「我……」林若翰悲哀地望著竇納樂,猜不透這是同情呢,還是幸災樂禍,「我個
人是無關緊要的,遺憾的是辜負了主的啟示,沒有能夠幫助這位年輕的皇帝度過難關,
甚至連見他一面的機會都沒有!既然公使閣下也不能幫助他,我就告辭了!」
林若翰站起身來,朝竇納樂禮貌地欠了欠身,伸手從侍者手裡接過他的帽子和布傘。
「再見,林牧師!」竇納樂放下手裡的杯子,也站了起來,「我希望你保重自己的
身體,當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談些令人愉快的事情。」
「也許不會有那樣的時候了,」林若翰悵然說,「我繼續留在北京已經毫無意義,
該走了!」
「噢,回英國去嗎?」竇納樂倒來了興致,「我也很想家啊,只是現在太忙了,抽
不開身,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回國休假,我很羨慕你,牧師先生!」
「不,故鄉已經離我很遠了,我要回香港去,那裡有我的教堂,我的家,還有我的
女兒在等著我,」林若翰喃喃地說,藍色的眼睛濕潤了,「我該回家了……」
「回香港?香港也是我們的地方。你回去的時候,新任港督卜力爵士差不多也該到
任了。他好運氣,新官上任就將接管一大片新的領土!你見到他,替我問候!」
竇納樂把客人送到客廳門口,就站住了,朝他揮了揮手。
林若翰撐著作手杖用的布傘,緩緩地邁下台階,穿過草坪之間的南路,往大門走去。
草坪上的那群鴿子撲楞楞飛起來,從他的身旁盤旋著,升上藍天。
林若翰抬起頭來,仰望著天空。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節,天空藍得純淨,藍得深邃。
一天又一天,易君恕只能對著庭院上方的這片天空發愣。一群鴿子從頭頂飛過,帶
著悠長的哨音,消失在遠方。而他卻像籠中的鳥兒,被囚禁在這小小的院子裡,失去了
自由。老太太幾乎日夜都不闔眼,;守護著她三世單傳的兒子,惟恐有個閃失。杏枝盡
責盡職,把大門閂得嚴嚴的,甚至不許大少爺邁出垂花門半步。安如終於如願以償,把
丈夫牢牢地拴在自己身邊了,形影不離。她的身子雖然已經極其笨重,仍然恪盡婦道,
親手調製了冰糖蓮子羹,邁著蹣跚鵝步,端到丈夫的面前。然而,易君恕卻未因此感到
絲毫的溫暖,現在是什麼時候啊,他的心思全然不在這個家裡!
三天前,易君恕從洲陽會館匆匆回家,本來是想看看老母親,安頓安頓家裡的事情,
還要去和譚嗣同去一起奔走,卻不料就此被困,外界的消息完全隔絕了。他曾幾次想逃
出去。這個家裡只有他一個男人,要對付一位病弱的老太太、一名孕婦和一個十幾歲的
小丫頭,自然是容易的,奪門而出也易如反掌。但他卻不忍那麼做,怕傷了這老老少少
的心。母親已是風燭殘年,身體病弱得那個樣子,惟一支撐著她活下去的就是她的兒子,
也正是這一顆慈母之心捆住了兒子。安如雖然平平庸庸,但畢竟是易君恕的結髮之妻,
如今又懷著身孕,對丈夫更加依戀,使易君恕不忍棄她而去。杏枝是個使喚丫頭,自不
足論,但若是大少爺逃了出去,老太太必然遷怒於她,大加責罰,讓她代己受過,非大
丈夫所為。老弱病殘的三個女性攔住了一條男子漢,區區小院竟是不。寸逾越的藩籬。
他只有對著頭頂的天空發愣。秋天是北京最好的季節,夏歷八月是秋季最好的月份,
碧空澄澈如洗,清風拂弄白雲。層層雲海從天際向頭頂湧來,如怒潮滾滾,如奇峰突起,
如萬馬狂奔,如怪獸猙獰……傳眼間卻又如冰化雪消,悄然四散,化作一片薄薄的輕紗,
隨風而去……
「啪,啪,啪,啪……」突然一陣打門聲驚斷了他無邊無際的邏想,上房裡立即傳
出老太太急切的聲音:「杏枝!快著,快著!」
杏枝已經跑過來。聽見外面有人打門,她不是跑去開門,而是先往裡跑:「大少爺,
您快進屋去!」
這是老太太立的規矩,甭管任何人來,都不許見大少爺。
安如也聞聲從東廂房裡走出來,扶著廊下的柱子,低聲叫著:「君恕,君恕……」
易君恕被推推搡搡地進了東廂房,杏枝帶上了門,才往外面跑去:「來了,來了!
這是誰呀?」
易君恕躲在東廂房裡,聽得「匡啷,匡啷」的開門聲,關門聲,又聽見一串腳步聲
越來越近。安如挨在丈夫的身邊,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手心裡汗津津的,心跳得「咚咚」
響。
進來的原來是栓子!栓子手裡提著大捆的青菜,還有幾盒子點心。他把青菜遞給了
杏核,提著點心進了上房。
東廂房裡一場虛驚。安如這才舒了一口氣,熱氣吁在了丈夫的臉上。
栓子在上房待了不大會兒就出來了,正往東廂房走,一邊走,嘴裡一邊喊著:「大
少爺呢?好些天沒見著大少爺了……」
上房裡又傳出老太太的聲音:「杏枝,快著,快著……」
不等老太太吩咐,杏校已經一步跨到栓子的前頭,攔住他說:「栓子哥,大少爺不
大舒服,這會兒剛睡著……」
東廂房裡,易君恕聽得發急,他想大喊一聲:我沒病,也沒睡著,我在這兒呢!栓
子,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安如趕緊把那汗津津的手捂在他嘴上,一聲兒也不讓他出!
院子裡,栓子就站住了:「喲,那我就不打擾他了。」轉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
對杏枝說:「這些菜夠你們吃幾天的,外邊兒不大安靜,你就甭上街了,有事兒跟我言
語聲兒……」
栓子走了。易君恕眼睜睜地讓他走了,惟一能夠給他傳遞信息的人,就這樣放過去
了。
「匡啷!」一聲,杏枝閂好了大門,這才解除了東廂房裡的禁令。
易君恕一把推開房門,往上房走去,他要從老太太那兒曲折地探聽探聽外面的信息。
老太太並沒有躺在裡間的床上。她穿戴齊整,手拄著拐杖,正襟危坐在堂屋裡條案
前的太師椅上。老太太早就有所準備,如果不速之客突然光臨,她先在這裡抵擋一陣,
誰要找她兒子的麻煩,就跟誰舌戰一番。剛才就是這麼緊張而隆重地接待了栓子——她
哪知道來的是栓子!
「娘,」易君恕進了上房,問道,「栓子剛才說了些什麼?」
「沒說什麼。」老太太一副無可奉告的架勢,把他的問題擋住了,「一個芥子兒小
民,心裡裝的無非是柴米油鹽,管不了天下大事。你也甭打聽,踏踏實實地在家待著
吧!」
易君恕便不再多說,怏怏地退了出來。他當然不相信栓子跟老太太真地「沒說什
麼」,栓子一定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外頭的情況,只可惜從老太太那兒問不出來。不過,
老太太的神情和語氣又似乎隱約傳遞了一些信息,外邊好像表面上還算平靜,至少還沒
到干戈四起、大動刀兵的地步,不然,老太太自己也不會這麼踏實了。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西南天際朦朧地顯出半輪秋月。八月上旬只剩下兩天了,眼看
就要進入中旬,上弦月不知不覺地脹滿,再過幾天,等到月亮變成一輪渾圓,就是中國
人最看重的中秋佳節,那是普天同慶、家家團圓的節日。可是,趕上戊戌多事之秋,國
事洶洶,人心惶惶,這個即將到來的節日已經不為人們關心,變得黯淡了。
天黑定了。一家人默默地吃了晚飯,各自回房去。易君恕無事可做,順手拿起一本
書來,卻又全然看不進去,滿篇白紙黑字不知道寫的是什麼。便將書放下,和安如對坐
良久,竟又無話可說。
夜裡,杏枝伺候老太太睡下了,又到東廂房來,替他們舖好了床,說聲:「大少爺,
少奶奶,早些歇著吧!」就退了出去。
安如已經抽坐得呵欠連天。等杏枝走了,便寬衣解帶,脫鞋上床。
她躺下了,拉起被子蒙在身上,那脹鼓鼓的腹部聳起一座小山。抬起兩手,擱在肚
子上,輕輕地撫摸著,心裡升起萬千情感,卻又不困了。想想自己自從進了易家的門,
所受的種種辛苦、樣樣委屈,如今重孕在身,也難得丈夫的呵護,不覺悲從中來,兩眼
湧出了瑩瑩淚花。
「安如,」易君恕看見她那個樣子,更加煩悶,問道,「這又是怎麼了?你哭什
麼?」
「我啊……」安如也不看他,只瞅著自己的兩只浮腫的手,和那隆起的肚子,哀衷
地說,「我是感歎這孩子命苦,在娘肚子裡還沒出世,就跟著大人擔驚受怕,也沒人心
疼……」
說著,眼眶裡噙著的淚珠就撲簌簌墜落下來。
易君恕心裡一動。他當然聽得出,安如是借話說話,借腹中的孩子,訴自己的委屈。
一個女人,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要承受多少艱難困苦?在這種時候,她最需要的是別
人「心疼」,而做丈夫的卻實在沒有給予她什麼關心撫慰。想到這裡,易君恕便感到一
陣不安。
「怎麼沒人心疼啊?娘不是一直在盼著早日抱孫子嗎?」易君恕說。這也是借話說
話,借老太太的盼孫心切,把自己的一份情感也捎帶上了,以此給妻子一點兒安慰。要
是讓他「心肝寶貝兒」地哄妻子歡心,他也說不出,做不到。
「你呢?你不盼著嗎?」安如抬起眼,望著丈夫。
「當然,我也盼著……」易君恕說,「這孩子出世,大概要在什麼時候?」
「快了,我掐算著日子呢,八月十五前後也就差不多了,」安如說,朝他伸出手,
「過來,你摸摸,小東西在裡面動喚呢!」
「哦,」易君恕把手伸過去,安如握住了,伸到被子底下,按在那座高聳的小山上。
易君恕的手在妻子的腹部滑動,那像一團凝脂,一池春水,裡面的確有一個小東西
在跳動,好像池中的魚,迫不及待地要躍出水面。一種從未體驗的美妙感覺從他的掌心
的手指傳遍全身,一個將要做父親的男人,和一個將要做母親的女人,他們兩人一起撫
摸著共同締造的生命,這是幸福,是自豪,是責任。可惜呀,易君恕在心裡歎息,這孩
子生不逢時,做父親的尚且「苟全性命於亂世」,下一代卻又要來到這個險惡莫測的人
間……
人的情緒變化只在一念之差,轉瞬之間,那美好的情感無影無蹤了,只留下莫名的
惆悵。
安如並沒有覺察到丈夫的心境不安,仍然憧憬著一個母親心中的未來。
「君恕,你快當爹了,」她甜甜地說,「給孩子起個名兒吧!」
「哦,」易君恕心緒茫然,哪裡想得出什麼好名字?卻又不忍心敗了她的興頭,便
說,「還不知道是男是女,怎麼起名兒呢?」
「那就各起一個吧,添個兒子叫什麼,添個閨女叫什麼,你都得先有個準備!」
「噢,讓我想想,得好好兒地想想……」
安如不再說話,閉上眼睛,緊緊拉著丈夫的手,靜靜地等著他為即將出世的孩子命
名。
她就這樣,漸漸地沉入了夢鄉,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也許,那是一個五彩斑斕的
夢,美好得無以復加的夢。
易君恕等她睡著了,就吹熄了燈,和衣躺在她的身旁,心裡仍然像一團亂麻,剪不
斷,理還亂,無頭無緒……
不知什麼時候,易君恕突然被一陣呻吟聲驚醒。猛地睜開眼,窗紙上已泛出魚肚白
色,朦朧的光亮下,他看見安如在床上不停地翻滾,嘴裡發出痛苦的呻吟:「啊,
啊……」
「安如,安如!你是在做噩夢吧?你醒醒,醒醒!」他忙著伸手去扶妻子,手上觸
到一攤熱乎乎粘乎乎的東西,抬手一看,啊,是血!
易君恕突然明白了,他跳下床,沖出門去,急切地喊道:「娘!安如要添了!」
一聲驚叫震動了整個院子,上房裡立即傳出老太太的聲音:「啊?天哪!怎麼不到
日子就添了?快著,叫杏枝,扶我過去!」
杏枝聽見大少爺那一嗓子,沒顧穿鞋就跑了出來,直奔東廂房而去。聽見老太太叫
她,在裡邊喊道:「少奶奶這兒離不了人!大少爺,您把老太太攙過來!」
易君恕連忙朝上房跑去!
上房裡,老太太已經慌作一團,腿軟得直不起來。易君恕急得沒有辦法,背起老母
親往東廂房跑去!
東廂房裡,床上已經滿是鮮血。杏枝跪在床上,攔腰抱著安如,安如像鯉魚打挺似
地翻滾掙扎,呻吟已變成淒厲的慘叫:「啊!啊……」令人毛骨悚然!
「老太太,老太太!這可怎麼辦啊?」杏枝驚呼著,嗓音都變了!
老太太癱坐在太師椅上,渾身哆嗦,束手無策。想當年,她作媳婦的時候,也曾經
歷過分娩的劫難,她的婆婆親手給她接生,一剪子鉸斷了臍帶,把肉滾滾的孫兒抱在懷
裡,大功就告成了。如今,等她盼到了這一天,卻又力不從心,辦不到了!
「快,快著!」老太太情急之中想起了一位救星,「快去請馮家五奶奶,多少孩子
都是她接的生,神仙一把抓!」
「好,我去!」易君恕拔腿就往外跑,跑到門邊又回過頭來問,「馮家五奶奶住哪
兒啊?」
「就在小栓子家後身兒,你一問就知道了,那兒的人都認得她!你快……快去啊!」
易君恕連一秒鐘也不敢耽誤,奔出東廂房,奔出大門,奔出報國寺前的這條小胡同,
沿大街朝菜市口方向跑去!此刻,老太太不許兒子邁出家門的禁令,已經被全家人忘到
了九霄雲外
為了省時間,易君恕先奔栓子家。
天已經大亮了,栓子收拾好了獨輪小車,正準備出門上街,猛然看見易君恕跑進來,
大吃一驚:「大少爺!出了什麼事兒?」
「栓子!」易君恕氣喘吁吁地說,「安如要添孩子了,你快……幫我請馮家王奶
奶!」
「噢!」栓子扔下車子,就往外跑,「我這就去!」
易君恕跟著他跑出院子,栓子說:「大少爺,這事兒交給我了!您趕快回去照看少
奶奶吧!」
「哎,也好,」易君恕這才舒了一口氣,正待往家走,卻突然想起心裡的那件大事!
啊,如果現在不辦,怕沒有機會了!就說,「栓子,你接了馮家五奶奶趕緊過去,我到
瀏陽會館跟譚復生見個面兒就回家!這事兒,你……就別跟老太太提了!」
「嗯?」栓子微微一愣,卻又趕緊說,「那是,那是!」
也不管栓子明白不明白,兩人來不及多說,在栓子家門口分頭跑去了。
瀏陽會館莽蒼蒼齋裡,譚嗣同正襟危坐於書案前,在一頁八行信箋上凝神書寫。
易君恕隨著胡理臣匆匆走進來,一眼看見譚嗣同這副安詳的神色,好像什麼事也沒
發生,倒愣住了。他站在譚嗣同身後,看那信箋上所寫的,是一首七言律詩:
無端過去生中事,兜上朦朧業眼來。
燈下髑髏誰一劍,尊前屍塚夢三槐。
金裘噴血和天鬥,雲竹聞歌匝地哀。
徐甲儻客心懺悔,願身成骨骨成灰。
這詩沉鬱冷寂,如空谷足音,凜凜一股肅然之氣,卻又含義晦澀,令人費解。
「三少爺,」胡理臣不得不打破了他的這片寧靜,輕聲說道,「易先生來了。」
「噢?」譚嗣同猛然抬起頭,這才發覺易君恕正在他的面前,便倏地站起來,用力
握住易君恕的兩手,「君恕!你怎麼來了?」
「復生兄!」易君恕不知從何說起,劈頭問道,「皇上……皇上怎麼樣了?」
「皇太后已經臨朝訓政,」譚嗣同歎息道,「我們的皇上,已經被……軟禁在南海
瀛台了!」
「啊?!」易君恕如聞晴天霹靂,兩手戰栗著抓住譚嗣同的胳膊,「復生兄!快,
快想辦法救皇上啊!」
「能想的辦法我都試過了,」譚嗣同說,「我和翰翁分頭去找了各國公使,他們有
的躲開了,在京的也不肯出面干涉,我們自己又沒有軍隊,瀛台四面環水,戒備森嚴,
我們救不了皇上了!」
易君恕心如死灰。這就是他連日來焦急地等待的結果,完了,一切都完了!
莽蒼蒼齋寂靜無聲,彷彿空氣凝固了,時間靜止了。
良久,易君恕突然從無望的死寂中醒來:「復生兄,您趕快走吧!他們既然已經抓
走了康廣仁,也不會放過您!」
「當然,『康黨』一個都不會放過。好在,康先生走了,梁任公也離開北京,到日
本去了。」
「那麼,您呢?」
「我不走,留在這兒。」
「什麼?」易君恕直愣愣地望著這個不可思議的人,「他們抓住您,是要砍頭的!
既然康先生、梁先生都走了,您為什麼不走?現在要走,還來得及!」
「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譚嗣同平靜地說,「該走的走了,
該留的留下,我和康、梁,分頭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吧!」
「您也應該活下去,活著才可以酬聖主,圖將來,為什麼一定要去死啊?」
「我早就對你說過,在中國要變法,難於上青天,這件事本來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
之。現在變法已經失敗,我何懼一死?世界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中國至今還沒
有人為變法而流血,如果要有,那就請從我譚嗣同開始!我願把四萬萬同胞的苦難都背
在自己身上,用我的死換來中國的新生!」
譚嗣同的神色是那樣坦然,語氣是那樣從容,彷彿他面臨的不是血肉橫飛的慘死,
而是霞光萬道之中的鳳凰涅槃;不是暗無天日的沉沉地獄,而是托起燦爛旭日的海闊天
空。
「復生兄!我佩服您為國捐軀的勇氣,可是現在並沒有到非死不可的時候,您總不
能自己去送死啊!」易君恕兩手在劇烈地顫抖,抓著譚嗣同的腕子,「您今年才三十三
歲,家裡還有年邁的父親,年輕的妻子……」
「對於老父弱妻,我自有交代,不讓他們因為我而受連累,這樣,我就死得無牽無
掛了。梁任公和翰翁臨走之前都來勸過我,我這個人決定了的事,是不會更改的,你也
不必再勸我了!」譚嗣同抽出手來,撫著易君恕的肩膀,「君恕,你倒是應該出去躲一
躲,不要為我而受了連累!」
「我?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們抓我干什麼?」
「康廣仁也是一介布衣,並沒能倖免!這幾個月來,你和我來往密切,官府耳目眾
多,難免會注意到你,為防萬一,你還是小心為好。我這裡已經很不安全,你以後不必
再來了,今天,就算是告別吧!」
「復生兄……」兩行熱淚從易君恕的眼眶中湧流出來,他知道,任何言語也難以打
動這個鐵石心腸的人了。
譚嗣同凝望著易君恕,緩緩地伸過手來,握住他的手,默默無語。
易君恕握著這位視死如歸的維新志士之手,頭頂「嗡嗡」作響,全身熱血湧流。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了莽蒼蒼齋,不記得是怎樣走出了北半截胡同,只覺得頭
腦空空,兩眼茫然,像一個無依的游魂,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他當然更沒有料到,就在他離去不久,瀏陽會館就被九門提督率領的官兵包圍了。
此刻,他正下意識地往自己的家走去,遠遠地已經看見民房後面報國寺那高大卻殘
破不堪的廟堂。
迎面瘋也似地跑過來一個人,把這個恍恍惚惚的游魂撞醒了!
「大……大少爺,大少爺!」栓子氣喘吁吁地奔過來,一把抱住了他。
「栓子?」易君恕突然記起了家裡還有事,「馮家五奶奶來了嗎?安如她……」
「大少爺!」栓子面無人色,竟然所答非所問,「官兵……官兵到家裡去抓您了!
您快跑,快跑!」
「啊?!」易君恕驚叫一聲,「跑?往哪兒跑?」
「趕快出城,越遠越好!」
「可是,家裡老太太怎麼辦?還有安如……」
「您什麼都別管了,家裡有我呢,快走!」
栓子不由分說,拉著他往前飛跑……
跑過菜市口,跑到騾馬市,路南就是「車口兒」,栓子拉著易君恕,縱身跳上一輛
騾車!
車把式被這兩個像要跟他拚命的人嚇了一跳:「哎……怎麼個意思?」
栓子大喝一聲:「掌櫃的,快,送我們一趟,永定門外馬家舖!」
騾車飛奔……
馬家舖火車站,月台上,開往天津的火車升火待發。
栓子在票房買好了車票,遞給大少爺,攙著他,隨著擁擠的人群,走向檢票口。上
車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把手裡的車票遞上去,由穿著鐵路制服的「路差」驗過,一一放
行。可是,奇怪,那旁邊還站著一排穿著號衣的官兵,眼睛緊盯著每一個人,發現形跡
可疑的就隨時攔住,仔細盤查,易君恕和栓子眼睜睜地看著前面有一個人被官兵架著胳
膊帶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易君恕暗暗吃了一驚,莫非……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是什麼,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如果那些官兵是在盤查
「康黨」,他也就在劫難逃。回首平生,易君恕一介書生,空懷報國之志,一卻報國無
門,一事無成,落得個倉皇出逃。譚嗣同說,「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如果易君恕面
前的這一關不能通過,那就是他本不該逃,應該和復生兄一樣,從容地走向自己的歸宿。
為國而死,死不足惜,只可惜身後還留下病弱的老母和孤苦無依的妻子;剛才在飛駛的
騾車上栓子又告訴他,少奶奶添了個小姐,唉,生不逢時的可憐的女兒……
他已經走到了面前的關口。「路差」驗了他的票,正要放行,旁邊的官兵卻一把攔
住了他:「等等!你——姓什麼?叫什麼?」
易君恕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著對方。他知道,自己的姓名一定入了官府的另冊,
只要他自報家門,立即就會鋃鐺入獄。那一排官兵呼啦啦都朝他圍過來,尖厲的目光像
猛獸發現了獵物。
完了,這回真地完了。此地既然重兵把守,戒備森嚴,他插翅難飛,只有束手就擒
了!
站在他身後的栓子,心跳到了嗓子眼兒,懊悔自己倒把大少爺送到火坑裡了!
「怎麼回事?為什麼不許這位先生通行?」突然,旁邊響起一個威嚴的聲音。
易君恕猛然抬起頭,一位西服革履、高鼻藍眼的老者正從月台方向在朝這裡走過來。
那人雖然換了裝束,他也一眼就認了出來:林若翰!
「我的朋友,你怎麼到現在才來?我等了你很久了!」林若翰說著,向他伸過手來。
易君恕一愣!一個多月前,他和林若翰在莽蒼蒼齋不歡而散,此後再也沒有見面,
根本不可能有什麼約會,為什麼林若翰卻在這裡「等」他?剎那間,他突然明白了:今
天的重逢完全是不期而遇,林若翰發現了他正處於危險之中,便急中生智,用這種辦法
出面來救他了!啊,易君恕萬萬沒有想到,這位「鬼子大人」竟然不計前嫌,在他瀕臨
絕境之時伸出救援之手!他激動地走上前去,握住那雙皮膚松軟的老人的手:「翰
翁!……」
正在盤查的官兵愣住了。他們並不認得林若翰,弄不清楚這位高鼻藍眼、西服革履、
氣宇軒昂的老者到底是哪國人、什麼官職,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更不敢得罪。這年頭兒,
大清國的老百姓怕當兵的,當兵的怕當官兒的,當官兒的無論大小則都怕洋人!
「這是我的朋友!」林若翰拉著易君恕的手,威嚴地對他們說,「你們連我的朋友
也不信任嗎?要不要檢查我的護照?」
他抬起手,慢慢地伸進西服上衣的口袋,那雙藍色的眼睛仍然逼視著面前的官兵。
「哦,不必,不必!」為首的官兵立即低頭哈腰,「洋大人,誤會了,您請!這位
先生也請!」
林若翰連睬也不再睬他,和易君恕一起朝月台方向走去。
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栓子那顆心才從嗓子眼兒落到肚子、裡。這時,他才發現,
自己的夾襖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月台上,蒸汽機車發出巨大的轟鳴,吐著團團白煙,「匡啷,匡啷」開動了。
在林若翰的包廂裡,易君恕望著車窗外漸漸後退的古都北京,心裡百感交集。
「翰翁,謝謝您救了我!」
「不必感謝,解救不幸的人脫離苦難,是我的本分,」林若翰說,他神情悒鬱地望
著窗外,「我遺憾的是,沒有能夠救出更多的人!」
9月28日,夏歷八月十三,離中秋節只有兩天了,濃重的陰雲籠罩著北京城,仍然
看不到節日的氣息。
鶴年堂的老掌櫃已經奉命在店堂門口搭起了席棚,擺上了奧案。今天有官差,監斬
官和劊子手正在裡面吃喝呢,回頭就要開斬了。唉,老掌櫃一邊小心伺候著,一邊在心
裡感歎:唉,造孽啊,店裡邊兒賣藥救人,店外頭砍頭殺人!他記得,三個月之前他還
和譚大人說過這個話,不曾想,譚大人今天就要在這兒被砍頭!」
菜市口一帶的老街坊們都走出了家門,京城的老百姓從四面八方朝這兒擁來,把
「丁」字街圍得水洩不通,連街兩旁的房頂上都爬滿了人。
下午三點半鐘,宣武門那邊開過來九門提督的大隊人馬,押著六輛囚車。街兩旁的
人群轟動了!六名欽犯被押進刑場。他們是:康有為胞弟康廣仁,軍機四章京楊銳、林
旭、譚嗣同、劉光第,還有一位御史楊深秀,他在皇太后臨朝訓政之後竟然還頂風上書
請皇太后歸政,自然是必殺無疑。
監斬官軍機大臣剛毅出來了,他披著大紅緞子斗篷,威風凜凜地坐在桌案後面。劊
子手把六名欽犯押了上來,剛毅一一驗明正身,以硃筆勾銷,準備行刑。
譚嗣同突然要和監斬官說話,他朝著剛毅叫道:「你過來!」
剛毅驚呆了。天下竟然真有視死如白的人,譚嗣同到了這個時候還是那麼鎮定,他
要對剛毅說什麼呢?無非是要當眾宣講大逆不道的言論,或者把監斬官侮辱、奚落一番?
剛毅當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甚至連聽也不敢聽,他驚恐地側過臉去,雙手摀住自己的
耳朵!
譚嗣同哈哈大笑,他以詩人的豪爽瀟灑,放聲朗誦: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監斬官在犯人面前發抖了,剛毅聲嘶力竭地喊道:「斬!」
劊子手手起刀落,一腔熱血從譚嗣同不屈的軀體中噴湧而出,灑在這片早已浸透了
鮮血的土地上。
北京菜市口,是譚嗣同的出生之地,也是他的捐軀之地。
他從這裡走出去,最後又回到這裡。
兩天之後,正是戊戌年中秋佳節。天昏昏,地沉沉,天涯共此時,竟然沒有月亮。
這個無月中秋,易君恕正痛苦地幽居在海河之畔的一座基督教堂裡。
京、津近在咫尺,六君子就義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津門,驚聞噩耗,易君恕痛不欲生!
林若翰到了天津之後,本來是要立即轉乘輪船前往香港,但危難之中的易君恕怎麼
辦?他要為易君恕作出一個妥善安置,為此而耽擱了。他們一起暫住在聖公會同道的教
堂裡,焦急地探聽著外面的消息。
風聲一天緊似一天,林若翰又從街上回來了。
「外面到處張貼著通緝『康黨』的告示,你的名字也在上面!」林若翰憂心忡忡地
說。
易君恕默然無應,這本是他預料到的,北京抓不到他,就會在外埠撒開天羅地網。
「易先生,我們不能在這裡停留得太久,你有什麼打算?」
「我倉皇出逃,連老母都沒有來得及告辭,能有什麼打算?」易君恕愁腸百轉,
「只好在外面暫避一時,等風頭過後,再伺機返回北京……」
「不,你不能再回去了!現在,全國到處都在通緝『康黨』,你必須立即離開中國
大陸!」
「離開大陸?」這是易君恕從來也沒有想到過的。他生在北京,長在大陸,在這片
熱土上生活了二十八年,現在,他難道要離開這裡?他的眼前,清晰地浮現出古都北京
西南一隅報國寺前的那座小院,他那瘦骨嶙峋、弱不禁風的老娘,在分娩的痛苦中掙扎
呻吟的妻子,還有那沒有來得及見上一面的初生幼女,他怎麼能丟下她們,遠走海外?
。易先生,你們的國家頹敗如此,政局混亂如此,還有什麼值得留戀?」林若翰望
著滾滾東去的海河濁流,愴然說,「你們的先哲孔夫子說過:『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你在大陸已經沒有立錐之地,為什麼還不走?難道等著被他們殺頭嗎?」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易君恕默誦著這蒼涼的古訓,西裝洋服的洋夫子以
中國聖人之語奉勸他離開自己的祖國,把他的心擊碎了。他開始考慮林若翰的建議,卻
又去路渺茫,「翰翁,我……無處可去啊!」
「日本和中國近在咫尺,你不妨到日本去……」
「不!倭寇殺父之仇,此生難忘,我怎麼能去國投敵!」
「那麼,或者去台灣……」
「不!正是甲午慘敗,台灣落入敵手,我不忍見那片傷心之地!」
「啊,既然如此,你是否願意和我一起走?」
「去哪裡?」
「香港。」林若翰這才說出了真正的打算,這個念頭在他心中已經醞釀成熟了。
香港?彷彿又一記重槌擊在易君恕的心上!香港,祖國東南海隅的那片遙遠的土地,
那片淪喪於英國人之手的土地,曾經長久地令他痛心疾首,今年的「拓界」風波又使他
耿耿於懷,而現在,面前的這位英國人卻建議他投奔那個地方!這,即使是出於善意的
邀請,不也是一個諷刺嗎?
「易先生,香港是你最後的選擇了。」林若翰在催促他作出決斷,「有我同行,路
上會安全些,請不要錯過這惟一的機會!」
易君恕沉默了。
三天之後,易君恕和林若翰一起在大沽港登上了南下的英國海輪「王子」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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