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號是香港英商信和洋行鐵行輪船公司的遠航貨輪。這家公司的輪船,煙囪
一律塗成紅色,成為一望而知的醒目標志,以區別於太古洋行的「黑煙囪」和由太古代
理的「藍煙囪」,在香港被稱為「紅煙囪」輪船。貨輪並非僅僅載貨,而且開有一定數
量的艙間,售票載客,乘客多是和洋行有業務往來的熟客,票銀優惠,服務周全。林若
翰是香港的知名人士,他和怡和洋行的大班、經理、買辦都很熟悉,自然受到殷勤的接
待。更為重要的是,和他同行的易君恕正在被大清國通緝,沿途口岸都張貼著懸賞捉拿
的告示,盤查甚嚴,林若翰必須乘坐熟悉的輪船,以保證易君恕的安全。
「王子」號從天津大沽港拔錨啟航,橫穿遼東半島和膠東半島環抱的渤海灣,進入
黃海。這一帶海域,正是當年中日甲午之戰的戰場,北洋水師全軍覆沒之地。而今,旅
順、大連租給了俄國,膠州灣和灣內各島租給了德國,威海衛租給了英國,易君恕愴然
舉目,盡是傷心之地。由此往南,在黃海、東海漫長的海岸線上,租界林立的十裡洋場
上海和沿海口岸杭州、寧波、溫州、福州、廈門,已經無一不是外輪雲集,享有種種特
權的洋商不僅來自英、法、德、美等列強,還包括瑞典、挪威、奧地利、意大利,都來
謀求「利益均沾」,天朝帝國如今已經虛弱到了對海外「狄夷」的勒索訛詐來者不拒、
有求必應的地步。台灣海峽東岸的台灣和澎湖列島已在當年割讓給了日本,西岸的福建
全省如今也已成為日本的勢力範圍。一路南行,神州大地遍體鱗傷,使易君恕目不忍睹。
而他本人,卻正在被自己的祖國追捕,不得不棲身於洋船之上,靠著「鬼子大人」的保
護,倉皇出逃!
「王子」號沿途貿易,各大口岸都要停靠,歷時十余日,終於進入南海水域。
戊戌九月初六,公歷10月20日,「王子」號繞過東龍洲,跨過將軍澳,穿過鯉魚門,
駛進一道狹長的海峽。廣袤的神州大陸已到了東南盡頭,曲曲折折的海岸線在此伸出一
個尖角半島,與對面的海島近在咫尺,雞犬相聞。島與半島之間,碧水盈盈,大海無波,
舟揖如林。
這便是香港。自古以來,這裡就是中國領土,秦磚漢瓦,唐風宋韻,媚珠吐露,莞
木飄香,幾曾識干戈?然而,隨著遙遠的大西洋上一個海島國家的迅速崛起和急劇擴張,
尖沙嘴洋面便不得平靜了……
早在17世紀之初,英國東印度公司就已經夢想著在中國沿海島嶼的「某個地方進行
殖民」。1636年4月,英國海軍上校約翰﹒威德爾率領四艘武裝商船來華貿易,行前,
英王查理一世向他面授機宜:「凡屬新發現的土地,若據有該地能為朕帶來好處與榮譽,
即代朕加以占領。」船隊於1637年6月抵達澳門,明朝官員要求英船在大嶼山停泊,威
德爾置之不理,悍然駛入珠江口,強行占領亞娘鞋炮台,升起英國國旗,這是英國商船
第一次進入香港海域,並且以武力侵犯中國主權;
1683年,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船「卡羅萊娜」號來華,泊舟大嶼山兩個月之久;
1683年,東印度公司又派遣商船「保衛」號來華,停泊在「澳門以東十五海裡」處,
已經逼近香港;
1787年,英國政府派遣卡思卡特中校出使中國,英國國務大臣西德尼勳爵訓令卡思
卡特:英國久已對廣州的通商條件感到不滿,「我們希望在比廣州方便的地方獲得一小
片土地,或一個與大陸分開的島嶼」,如果中國同意割讓,即以國王的名義予以接受,
同時設法獲得「最有利的條件」:英國應在該地享有設警權,並按照英國法律對居留在
那裡的英國臣民行使裁判權。是年12月,卡思卡特乘快速戰艦「威斯塔」號啟航來華,
翌年6月卻在途中病死,他所肩負的使命也隨之夭折;
1791年,英國國務大臣鄧達斯任命馬戛爾尼勳爵為全權大使,正式訪華。馬戛爾尼
於1792年9月啟航,1793年8月抵達中國。這支八十余人的龐大使團不遠萬裡而來,目的
當然不在於名義上的祝賀乾隆皇帝八十三歲壽辰,也不僅僅為了開展貿易和派遣常駐使
臣,在馬戛爾尼向大清朝廷所提出的多項要求之中,就包括:將舟山附近一個不設防的
島嶼讓給英國,將廣州附近「一塊類似的地方」讓給英國,覬覦香港的意圖已經十分明
確。大英帝國和大清帝國都不是「地球上最大的聾子」,那場「對話」有問有答,乾隆
皇帝對馬戛爾尼的割土要求斷然拒絕:「天朝尺土俱歸版籍,疆址森然,即沙洲島嶼,
亦必劃界分疆,各有所屬。」馬戛爾尼怏怏而歸;
自1806年起,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水文地理學家霍斯伯格對包括香港洋面的華南海域
連續多年進行勘察,搜集了港島周圍的汲水門、鯉魚門、東薄寮海峽和大潭港的大量水
文情報,他在給英國外交部的報告中說:鯉魚門是「一個可容各種大小船隻的優良海港,
船隻在戰時停泊港內,把它們的舷炮對著海峽,可以抵禦優勢兵力,擊退進犯的敵
人……」這種充滿火藥味的語言已經遠遠超出科學考察的範疇;
1816年,阿美士德率使團來華,船隊曾經在香港南丫島油舟三日,他們看到無數歐
洲商船聚集在港島海灣,夜來萬盞燈火,猶如倫敦鬧市的街景,不免想入非非。此後,
香港海域成為東印度公司在珠江口外的主要泊舟之地;
1834年,英國駐華商務監督律勞卑致函外交大臣格雷,要求從東印度公司調遣英艦
來華,「占領珠江東部入口處的香港島,它令人贊歎地適合於各種用途」;
1836年1月,英國駐華商務監督羅賓遜從零丁洋致函外交大臣巴麥尊:「摧毀一兩
座炮台,並占領附近的一個天然極適合各種用途的島嶼,可能產生我們希望收到的效
果。」他一心向往並且要以武力奪占的海島,便是香港;
1836年4月,一份由英商所辦的報紙《廣東紀事》公開聲言:「如果獅子的腳爪准
備攫取中國南方一塊土地,那就選擇香港吧。只要獅子宣佈保證香港為自由港,它十年
之內就會成為好望角以東最大的商業中心。」
……
英國人寤寐思服的「殖民中國」之夢,斷斷續續做了兩個世紀,越來越清晰,越來
越迫切。19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成群結隊的鴉片快船乘著大西洋強勁的海風駛向太平
洋,開進南中國海,游弋於尖沙嘴洋面,大不列顛的毒梟們對這座占盡地利的天然深水
良港垂涎不已,把它從大清帝國的版圖上攫為己有、建立一個永久的毒品基地和遠東市
場的夢想終於變成了行動。1840年,英國悍然發動鴉片戰爭,開創了人類歷史上一個國
家以保護毒品販賣為由向另一個主權國發動侵略戰爭並索取領土和利益的惡例。林則徐
虎門銷煙的壯舉導致了他本人被革職流放,大英皇家遠征艦隊征服了大清帝國,道光皇
帝驚得魂飛魄散,派欽差大臣耆英、伊裡布在1842年8月29日與英國全權公使璞鼎查簽
訂《南京條約》,惶然允諾:「因大英商船遠路涉洋,往往有損壞須修補者,自應給予
沿海一處,以便修船及存守所用物料。今大皇帝准將香港一島給予大英國君主暨嗣後世
襲主位者常遠據守主掌,任便立法治理。」
而早在《南京條約》簽訂之前,英軍測量艦「硫磺」號就已經在艦長卑路乍的率領
下於1841年1月25日登上了香港島西北部的大笪地,並把這個登陸地點命名為「占領
角」。次日,英國遠東艦隊支隊司令伯麥率領他的部下大規模登陸,在海軍陸戰隊的槍
炮齊鳴聲中升起了「米」字旗。1月29日,璞鼎查的前任、駐華全權公使兼商務總監查
爾斯﹒義律和司令官伯麥乘坐「復仇女神」號戰艦巡視香港島一周,炫示這一武力占領。
衛月3O日,伯麥照會中國當地駐軍大鵬協副將賴恩爵,把大清國欽差大臣琦善在義律的
壓力下答應「代為奏懇」、既未簽字畫押也未經兩國政府批准的談判內容說成既成事實,
「照得本國公使大臣義,與欽差大臣爵閣部堂琦,說定諸事,議將香港等處全島地方,
讓給英國主掌,已有文據在案。是該島現已歸屬大英國主治下地方,應請貴官速將該島
各處所有貴國官兵撤回;四向洋面,不准兵役稍行阻止,難為往來商漁人民。」2月1日,
義律和伯麥聯名向香港居民發佈告示,「是爾等香港等處居民,現系歸屬大英國主之子
民,故自應恭順樂服國主派來之官。」
代表英國簽訂《南京條約》正式攫取香港的有功之臣璞鼎查被女王授予巴斯高級爵
士勳位,並出任香港第一任總督。「每當我在這塊優美之地多留一小時,就越發感到獲
得這樣一塊殖民地實為必要,也為一件快事。」他曾這樣說道。
英國占領香港十七年後,又一支遠征軍在額爾金勳爵的率領下到達中國,發動了第
二次鴉片戰爭,其借口是中國水師在廣州海珠炮台附近搜查了一艘走私船「亞羅」號,
英國駐廣州代理領事巴夏禮指責中國水師登上英國船捕人,並且扯下了英國國旗。而實
際上「亞羅」號是一艘在香港註冊的中國船,註冊已經過期,而且在船頭上所懸掛的只
不過是一面普通信號旗而已。莫須有的借口竟然引發了一場大戰,英國人的真實目的在
於從中國奪取更多的土地和利益。這場戰爭從廣東一直打到北京,大清國皇家園林圓明
園被英法聯軍搶劫一空並付之一炬,大火三日三夜不熄,滾滾濃煙遮天蔽日。咸豐皇帝
倉皇避難熱河,由他的六弟恭親王奕訢於1860年10月24日和額爾金簽訂中、英《北京條
約》,除了八百萬兩白銀的賠款等等之外,一個重要的條款是把兩廣總督勞崇光已經租
給英國的九龍半島南部改為割讓:「茲大清大皇帝定即將該地界付與大英大君主並歷後
嗣,並歸英屬香港界內,以期該港埠面管轄所及庶保無事。」
事後,奕訢向道光皇帝報告說:「查九龍司地方,據該夷聲稱:已經兩廣總督勞崇
光批准允租,則與給予無異。但事實無據,何可盡信?惟其地與香港毗連,系海口余地,
非內地要隘可比……」就這樣,又一塊國土被作為「海口余地」輕易予人了。
1861年1月19日,英國駐華全權特使額爾金、駐廣州代理領事巴夏禮、香港總督羅
便臣夫婦和駐港英軍兩千人在九龍舉行了隆重的授土儀式,大清國由新安縣令、大鵬協
副將、九龍巡檢司和九龍城的一名低級軍官出席儀式。中國通巴夏禮把事先準備好的一
個裝滿九龍泥土的紙袋交給大清國代表,然後再命令他交給額爾金,象徵著這片土地已
經歸英國所有。巴夏禮代表額爾金宣佈了兩國在京議定的割讓條款,並曉諭「大清文武
大小官員以及差役人等,均不能在該地界內管理庶民。所有地界內一切政務,惟應歸大
英大君主所派官憲,遵照大英大君主會同內廷建議大臣商定律例管轄辦理」。
巴夏禮宣讀完畢,九龍半島、昂船洲和停泊在港灣中的英國戰艦禮炮齊鳴,隆隆的
炮聲中,一面「米」字旗在授土儀式的會場上冉冉升起。巴夏禮招呼大清國代表們觀看
升旗,這四名親自把國土拱手讓人的官員抬起頭來,神色木然地注視英國國旗在微風中
飄揚。額爾金躊躇滿志,即席發表演說:「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我為我們取得中國大
陸的這塊新的土地,向你們表示祝賀,而我們能夠做的最愉快的事情,就是為古老的英
格蘭三呼萬歲!」
至此,被英國割占的香港已經擴展到尖沙嘴洋面的兩岸,這座天然深水良港也被命
名為「維多利亞港」。
從那時起,又過了二十七年,在戊戌年這個多事之秋,香港的界址又要大大「展拓」
了……
「王子」號拉響汽笛,緩緩駛進維多利亞港。港客們興奮地擁上甲板,歡呼遠航的
順利結束。
「易先生,走,到甲板上去看看香港,我們到家了!」林若翰說,他的臉上泛出欣
喜的神色,長途旅行的疲勞被回「家」的興奮沖淡了。
易君恕一臉憔悴,兩眼茫然。家?他的家在哪裡?已經被遠遠地拋在數千里之外了!
他默默無語,隨著林若翰走出船艙,登上甲板。漫漫四千里的逃亡之路已經走到了盡頭,
面前的山山水水卻仍然是舉目無親的漂泊之所。
一道寬不過二里的海峽隔開了大陸和港島,大海風平浪靜,青山夾岸對望。右岸,
獅子山、飛鵝山郁郁蔥蔥;左岸,太平山雲霧繚繞,峰巒疊翠,一幢幢洋樓星羅棋布,
沿著山麓迤邐而下,直達海岸,形成鱗次櫛比的洋房街區,棋盤格似的玻璃窗在夕陽的
映照下閃閃發光。洋面上,形形色色的各國輪船穿梭來往,如過江之鯽,碼頭上貨物堆
積如山,裝卸吞吐,一派繁忙景象。
「易先生,這就是香港!五十多年前的荒島漁村,現在已經成為一座繁華的遠東都
市,不容易啊!」林若翰說,話語中洋溢著濃濃的自豪。他伸展著雙臂,深深地呼吸,
香港濕潤的空氣使他感到無比舒暢。「你看,」他抬起手臂,向遠處指點著說,「那裡
是開埠之初最早修建的荷裡活道和皇後大道,從荒山亂石當中開闢出來的,當時首任港
督璞鼎查勳爵還未到任,由查爾斯﹒義律主持了最初的工程。皇後大道當時是維多利亞
城的海濱大道,後來被填海造地推到裡面去了,在新造的土地上築成了德輔道,是以第
十任港督德輔爵士的名字命名的。現在,海濱又往前推進了,你看到的這條干諾道,是
因為英國干諾王子曾在1890年蒞臨香港,為這項宏大的工程投下了第一塊石料,新的海
濱大道便以他的名字命名。你再看那些高大建築,怡和洋行、太古洋行、渣打銀行、匯
豐銀行,都是香港最具實力的富商,操縱著這座海港城市的經濟命脈。匯豐銀行的前面
是皇後像廣場,去年是維多利亞女王登基六十周年,港府為此建立了她的銅像,以資紀
念。你看,那裡是香港大會堂,那裡是畢打街大鐘樓。噢,請你注意遠處的那座山丘,
它被人們稱為『政府山』,是香港的心髒,總督府和駐軍司令部都設在那裡;旁邊那座
尖頂的塔樓,就是我任職的聖約翰大教堂,我的家也在它的附近……」
林若翰如數家珍,滔滔不絕,迫不及待地似乎要一口氣把香港說盡。這位自青年時
代離開家鄉的英格蘭人在香港居住了三十八年之久,已經把香港看作自己的家,喜怒哀
樂都和香港聯繫在一起了。
易君恕手扶著船舷,望著這片曾經使他牽心動腑的土地,一見之下卻又覺得極其陌
生。易君恕沒有到過香港,父親在世時曾帶他游歷過渤海的長山島和黃海的芝罘島、劉
公島,他便按照那些海島的面貌來想象香港,而面前的香港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這片
土地脫離母體已經將近六十年了,她變了,變成一副恍若西洋的怪異面貌,連自己的同
胞都不敢相認。聽著林若翰充滿感情的介紹,易君恕心中喚起的卻是深深的傷感。這裡
不是他的家,一個有家難歸的游子,流落到了一片被祖國拋棄的「海口余地」,有什麼
值得他激動呢?
「王子」號緩緩靠岸,向紅煙囪輪船公司的專用碼頭靠攏,香港已經近在眼前,近
在腳下。乘客們迫不及待地站在前甲板上,議論著香港的天氣,舉目眺望著碼頭。碼頭
上,早已擠滿了接船的人群,轎夫和苦力伸長了脖子,眼巴巴地等待著僱主。身穿綠衣、
頭裡紅巾的印度錫克族警察手持警棍,邁著方步,虎視眈眈地巡視著人群。
「啊,」易君恕本能地緊張起來,「那是警察吧?」
「不要怕,」林若翰笑笑說,「只要你不違犯英國法律,香港警察對你沒有任何威
脅!」
船長親自來向林若翰道別,吩咐侍應生幫林牧師提著行李,送他下船。
輪船已經穩穩地傍靠碼頭,跳板舖好了。接船的人群沸騰了,他們擁擠著,興奮地
叫喊著,和下船的乘客們彼此呼應。
「易先生,我們下船了,回家去了!」林若翰招呼著易君恕,踏上了跳板,年近六
旬的老者興奮得像個年輕人,步履匆匆,急步踏上那片朝思暮想的土地。他一邊走著,
一邊急切地巡視著碼頭上接船的人群,突然激動地揚起了右手,大聲喊著:「Ella!我
在這兒呢!」
易君恕隨著他的目光向前看去,服色駁雜的人群中,閃動著一個白色的身影,那是
一位妙齡少女,正在和身旁的一個中年人朝著這邊張望。聽到林若翰的喊聲,那少女揚
起了光潔的手臂,興奮地揮動著:「Dad,dad!」
「Ella」林若翰叫喊著,甩開了侍應生的攙扶,跌跌撞撞地走下跳板,踏上碼頭,
伸開雙臂,抱住了迎上來的少女。
「Ella,讓我好好看看你!」林若翰吻著少女的額頭,蓬松的大胡子顫抖著,深陷
的眼窩流出了淚水,「在船上,我還在擔心:電報會不會送遲了?如果在碼頭上看不到
你來接我,我會難過的……」
「Dad,怎麼會呢?我要讓你回到香港第一眼就看到我!」少女一邊急切地說著,
一邊親吻林若翰那蒼老的臉,吻了左臉,再吻右臉,「Dad,你這次離開家太久了,我
可真想你啊!」
易君恕愣在了一邊,他不通英語,聽不懂他們之間的稱呼,吃驚地看著正在擁抱親
吻的老牧師和這位少女……
少女的年齡不過十七八歲,頭戴白色的帽子,扇形的帽沿向前展開,像一片輕盈的
貝殼,纖細的身姿著一襲白紗長裙,裙據下露出一雙天足,穿著白色高跟皮鞋,全副西
洋裝束,和易君恕在紅煙囪輪船上所見的洋商女眷無異。然而,她卻又有一頭濃黑的長
發,一雙烏亮的眼睛,儘管皮膚細膩白皙,仍然是一副中國人的面孔。她是中國人嗎?
易君恕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裝束的中國少女,白紗裙的領口開得很低,露出象牙色的頸
項、雙肩和一截酥胸,兩條五臂幾乎完全裸露,而一雙天足則絲毫沒有纏裡的痕跡,步
履輕捷,舒展自如。這副裝束,如果出現在北京的大街上,一定會被指責為「傷風敗
俗」,群起而攻之,而易君恕卻分明感到面前這位裸臂天足的少女自有一種「清水出芙
蓉,天然去雕飾」之美!他想起妻子安如那完全掩沒了體態曲線的肥大衣裙。那步履維
艱搖搖晃晃的三寸金蓮,真正如康有為先生《請禁婦女裡足摺》中所說「惡俗苦體「,
早就該革除了,還中國女性天然之美,面前這位少女不正是美的化身嗎?……易君恕收
住縱逸的思緒,愣愣地想,這位驚世駭俗的美貌少女,她是誰?易君恕在漫長的旅途中
曾聽林若翰談到他的家庭,說他的夫人早已亡故,家裡有一個可愛的女兒,難道這就是
他的女兒嗎?不,不可能!高鼻藍眼的「鬼子大人」怎麼會有一個中國女兒呢?
林若翰激動不已,竟然忘記了身邊還有一位和他同行的客人。
隨著少女一起來的那個中年人把行李從侍應生手裡接過來,連連道謝。他顯然是個
僕人,四五十歲的樣子,青衣小帽,膚色黧黑,面龐精瘦,脊背有些佝僂。他提著行李,
正準備招呼主人回家,看見旁邊呆立著的易君恕,遲疑了一下,向林若翰問道:「牧師,
這位先生是……」
「哦……」林若翰猛然轉過臉來,這才發現了被冷落在一邊的客人,不禁為自己的
失禮而感到歉意,「對不起,我忘了介紹,這是我的中國朋友易君恕先生!」又指著少
女和旁邊的中年人對易君恕說,「易先生,這就是小女Ella,這是我的管家阿寬……」
易君恕愣住了,心裡暗暗吃驚:這位少女果然是他的女兒!這……這是怎麼回事?
「易先生好!」管家阿寬臉上綻開謙卑的笑容,朝易君恕鞠了一躬。
「噢?」那被稱作「Ella」的少女這才轉過臉來,緩緩地抬起低垂的眼瞼,向易君
恕投過來若有若無的一瞥,顯然這位客人並沒有引起她足夠的重視,只是出於禮貌,微
微頷首,伸出了光潔的右臂,輕輕地說了聲,「易先生,你好!」
易君恕的心慌了,暗想,這大概是要和我握手?自幼生長在京師的易君恕,雖然自
以為是個鼓吹西學的激進分子,卻活到二十八歲還不曾和任何一位女性行握手禮,不禁
臉一紅,覺得十分為難。遲遲疑疑地剛要伸手去握,卻看著那少女伸過來的玉臂手腕微
曲,五指併攏下垂,不像是要握手的樣子,便呆住了。
少女的手舉在那裡,臉上那一絲純屬禮貌性的微笑消失了。
「易先生,」林若翰連忙提醒他,「這是西方的吻手禮,男士握住女士的手,在手
背上輕輕一吻……」
易君恕猛然想起,他在船上確曾看見洋人的男男女女這樣行禮,人家習以為常,而
在他看來卻不可思議,不料現在自己也要照樣去做了,事到如今,也無可奈何!他的心
髒狂跳不止,鼓足勇氣向前伸出手去,但是,那少女已經等得不耐煩,把手快快地收了
回去。顯然,他的遲疑畏葸已經引起了對方的不快,這……這該怎麼辦?
易君恕更加不知所措,只好用傳統的方法補救,紅著臉拱起雙手,說:「哦,久仰
久仰……」
揖作了一半,話說了一半,卻又記不得這位小姐的芳名,只好再向林若翰請教:
「翰翁,剛才您稱呼令媛是……」
女兒的傲慢,易君恕的尷尬,林若翰都看在眼裡,但他不忍埋怨久別重逢的女兒,
更不便對客人過多地指手畫腳,那樣會把這僵局弄得更僵。於是極力作出若無其事的輕
松神態,對易君恕說:「她的英文名叫Ella,E-l-l-a,用漢文書寫時,我為她選了
『倚闌』二字,倚靠的『倚』,闌干的『闌』……」
「哦,」易君恕總算聽明白了這個由英文翻成漢文的名字,連忙把行了一半擱置起
來的禮繼續完成,「倚闌小姐,你好!」
倚闌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了聲:「再見,易先生!」便轉過了臉去,挽著林若翰
的胳膊,「Dad,我們回家吧!」
易君恕愣了:怎麼剛見面就「再見」呢?
「不,倚闌,你弄錯了,」林若翰沒有想到女兒再次令客人尷尬,忙說,「易先生
是我請來的客人,和我們一起回家……」
「哦,」倚闌有些意外,雙眉微蹙,「你在電報裡沒有告訴我……」
「我的孩子!我要對你說的話有千言萬語,電報裡怎麼能容納得了?」林若翰惟恐
女兒的話會引起易君恕的不安,又特意說道,「易先生是從北京來的貴客,就住在我們
家裡,我想,你一定很歡迎,是吧?」
這哪裡是父親對女兒的交代?簡直像在為易君恕的寄居而求情了,老牧師的一番苦
心使尷尬地站立一旁的易君恕更加不安。初次見面,他分明已經感到了倚闌小姐在這個
家庭裡具有不可動搖的女主人地位,連林若翰所作的決定也必須得到她的首肯,為此還
要哄著她,求著她。易君恕還沒有邁進林若翰的家門,就已經有了寄人籬下之感!他想
對林若翰說:謝謝翰翁的盛情,我不再到府上打擾了。但是,想到林若翰在危難之際對
他的救助和一路上的同舟共濟,甚至連旅費食宿全部依靠林若翰承擔,如今大恩未報,
怎好在碼頭上就和人家分手?何況在這人地生疏的香港,他除了投靠林若翰,還能有什
麼別的門路?思前想後,話到舌尖卻又只好忍住了。
「哦……」倚闌抬起長長的睫毛,看了易君恕一眼,白皙的面龐微微地紅了。儘管
不大情願,她也畢竟沒有違背父親的意志,輕聲說,「歡迎你,易先生……」
得到她允諾,易君恕上岸伊始所面臨的窘境已經悄悄地化解,林若翰臉上的紋路舒
展了:「好吧,我們一起回家!」他轉過臉去叫著管家,「阿寬,轎子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在前面等著呢!」阿寬說著,提著行李朝前面快步走去。
對於易先生的到來,他當然不可能事先有所準備。來接船的時候,倚闌小姐坐的是
林若翰的私家轎,阿寬又雇了一頂「路轎」,父女兩人就夠用了。現在又多了一位客人,
阿寬得趕在前頭,重作安排。好在碼頭上待雇的路轎有的是,阿寬一招手,立時便圍過
來好幾名轎夫,阿寬點了一頂,把手裡的行李遞給了轎夫,這時,林若翰和倚闌、易君
恕已經來到了轎前。
私家轎的轎夫過來向主人見了禮,路轎轎夫也謙卑地向僱主問候,他們之間的些微
差別,易君恕是難以分辨的。阿寬安排停當,便招呼著主人和客人上轎。
林若翰先請客人上轎:「易先生,請!」
易君恕看那轎子,形制略似京城裡的二人肩輿,但比官轎簡略,用竹竿、竹蔑扎制
而成,沒有轎簾,座位上面支著涼棚,顯然是為了適應香港的炎熱氣候。前後兩名轎夫,
頭戴竹編涼帽,身穿黑衣黑褲,肥褲管下赤腳穿著草鞋,此時向他伸過手來,殷勤地扶
僱主上轎。
易君恕略一遲疑,待倚闌上了旁邊的那頂轎子之後,說聲:「翰翁,請!」自己這
才上轎。
轎夫等客人坐穩,一前一後蹲下身去,雙肩扛住轎竿,輕輕發一聲喊,顫悠悠抬了
起來。
林若翰的私家轎在前面引路,倚闌和易君恕隨後,三頂轎子魚貫而行。轎夫赤腳草
鞋,走起來快步如飛,轎竿微微顫動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臨海的干諾道還沒有最後完工,大道兩旁,苦力們赤背裸足,正在搬石運土,黑壓
壓一片,如同螻蟻。已經舖平的道路上,來來往往盡是這種二人小轎,間或駛過四輪的
西洋馬車,兩輪的東洋人力車,穿梭不息,真正是車如流水馬如龍。車、轎的乘客之中,
既有高鼻藍眼、西裝洋服的先生、太太、少爺、小姐,也有長袍馬褂的華人士紳和簪發
蓮足的女眷,而拉車抬轎的卻都是清一色的黃皮膚,襤褸的衣衫印著汗漬,腦後飄著一
條天朝子民的長辮子。
轎子從干諾道往南轉彎,進了雪廠街,穿過遮打道,轉入「二馬路」德輔道,復又
東行。德輔道走到了盡頭,在和「大馬路」皇後大道交叉的地方,又朝東南方向轉彎,
上了花園道。這裡已是太平山山腳,花園道是一條傾斜的山路,迤邐攀上「政府山」,
連結著太平山北麓。山道兩側,坡嶺蒼翠,生長著盤根錯節的榕樹,綴滿紫花的「羊蹄
甲」和高大挺拔的棕擱樹,枝葉的縫隙中透出遠處的一座座西洋建築,右側是聖約翰大
教堂,左側是駐港英軍司令部,前方隱約可見統治這塊土地的最高長官香港總督的府邸。
上山的坡路比平地難走得多了。前面的轎夫佝僂著身體前行,為的是不讓轎子傾斜,
以免乘客向後跌倒;後面的轎夫則極力把轎竿往上抬,把轎子端平。這樣艱難的架勢,
每走一步都極其吃力。轎夫背部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濕透,肥褲管下的兩』條腿上,瘦硬
的肌肉緊繃著,穿草鞋的赤足在打顫。他們一邊走著,一邊急促地喘息,兩人同時發出
一個低低的、含混不清的聲音。這聲音低得像一聲噓氣,又像是為了步伐一致而同時喊
出的號子。轎夫和搬運貨物的苦力、拉船的縴夫不同,他們不敢大聲呼喊號子,以免引
起乘客的反感。易君恕努力想聽清楚他們喊的是什麼,那似乎只是反反覆覆的一個字:
「上……」不管道路多麼崎嶇,多麼陡峭,他們只有上,拼上全身的力氣,硬撐著筋骨,
上,上……
易君恕自幼生長在京城,轎子當然屢見不鮮。但他卻不曾見過抬轎上山的這般艱難,
尤其在香港這個地方,看著這些為洋人抬轎的同胞,衣衫襤褸,胼手胝足,為一口活命
的飯食而奔波於山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安然受之,只覺得如坐針氈。
「這路太難走了,」他不禁對轎夫說,「你們行嗎?」
他說的是香港不常用的官話,轎夫聽不大懂,但從他那關切的語氣,已經理解了這
位先生的好意。
「不要緊,先生,」前面的轎夫向他回過頭來,汗水淋淋的臉上掛著謙卑的笑容,
「我們走慣了!」
轎夫說的是廣東方言,易君恕更聽不懂,但那副惟恐失去掙錢養家機會而討好僱主
的神情卻不難看懂,不覺歎了口氣。
轎夫轉過臉去,轎子又繼續顫顫悠悠地前行,轎竿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轎夫
急促地喘著氣,兩人前後步調一致地低聲喊著:「上,上……」
轎子在半山的一座花園別墅前停了下來。透花鐵柵圍成的庭院裡,矗立著一座哥特
式尖頂的二層小樓,赭紅色的磚牆,拱形的券門,二樓向前伸出半圓形窗戶上掛著百葉
窗簾,濃密的青籐從地面攀緣而上,占滿了大半牆面,一直爬上屋頂,在紅牆紅瓦上覆
蓋了一層濃綠的絨毯。樓前綠草如茵,一條鵝卵石舖成的雨路通向鑄鐵鏤花院門。鐵門
有首,花崗石門牆上鑲著一塊銅牌,用英、漢兩種文字鐫刻著:
NO.29,PINE PATH,GARDEN ROAD
JOHN'S GARDEN
花園道松林徑二十九號
翰 園
這裡就是林若翰的家,遠離市塵的喧囂,坐落在半山歐人居住區之中,而又與左鄰
右捨絕然分開,互不干擾,自成一統,幽雅而寧靜,儼然「綠色英格蘭」的鄉村別墅。
住宅的周圍,綠蔭環抱,山風拂過茂密的松林。山風拂過,發出颯颯的聲響。
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打開鐵門,迎了出來,她梳一條粗大的長辮子,身穿白布大襟
衫和肥大的黑色長褲,這是女傭人的固定服式。
「牧師回來了,牧師一路辛苦了!」她朝林若翰迎上來,臉上掛著欣喜而謙恭的笑
容。
「阿惠,你好,我的孩子!」林若翰慈祥地招呼著他的僕人,為她引見,「這位是
北京來的貴客易先生,你要用心服侍,就像對我和小姐一樣!」
「是,牧師!」阿惠答應著,朝易君恕鞠了一躬,「易先生,你好!」
「哦,你好……」易君恕點了點頭,心想,對女僕大概不需要行什麼吻手禮了。
「易先生不必客氣,」林若翰說,「以後有事,儘管吩咐阿寬和阿惠!」
「是,易先生儘管吩咐!」阿寬和阿惠恭敬地把主人的話再說一遍,」便忙著去收
拾轎上的行李。
阿寬從身上掏出幾個「叮噹」作響的港幣,打發那兩頂「路轎」的轎夫。四名轎夫
每人得了一毫,千恩萬謝,作揖打躬,抬起空轎下山去了。阿寬和阿惠拿著行李,陪著
牧師、小姐和客人進了院門,沿著那條鵝卵石甬路走向小樓,進了客廳。
客廳高大而寬敞。四根立柱上雕刻著細密的羅可可式花飾,頂棚上垂下枝蔓繁複的
磨花玻璃吊燈,地板上舖滿古典式地毯,擺列著維多利亞式雕花扶手沙發、高腳靠背椅
和大理石鑲面茶几。正面牆上甚至還裝著在香港毫無實用價值的英國老式壁爐,顯示著
房子的主人雖然遠離故土卻仍然根深蒂固的鄉情。壁爐的上方懸掛著一幅年代久遠的油
畫,描繪的是聖母瑪麗亞懷抱著聖子耶穌。對面牆壁上掛著大大小小的古典式畫框,一
幅畫面展示著薄霧朦朧中的倫敦塔橋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綠草如茵牛羊遍地的英格蘭鄉
間原野,還有香港人引以自豪的太平山下那舟揖如林的維多利亞港灣。這些油畫中間,
一幅黑白照片特別顯眼,那是十多年前的留影,林若翰抱著年僅三四歲的女兒倚闌,父
女倆甜甜地微笑著,注視著鏡頭,背後是英國的王宮白金漢宮,廣場上無數鴿子在飛翔。
靠牆的雕花硬木架上豎立著幾尊斑斑駁駁的大理石雕刻,顯然是不遠萬裡從歐洲運來的
古董。一架黑色的三角大鋼琴擺在窗前,從那裡向外望去,可以從太平山麓濃郁的叢林
一直看到開闊的海港和對岸縹緲迷濛的遠山。此刻,百葉窗簾低垂,夕陽的斜暉從窗葉
的縫隙中灑進來,長青籐的枝葉映得臨窗的牆壁一片嫩綠。
整個客廳渾然一體,古色古香的英格蘭傳統風格,惟一的例外是掛在牆壁上的「德
律風」,這種新興不久的現代通訊設備還沒有傳到中國大陸,在香港,除了政府機關和
官員之外,也只有為數不多的私人用戶。
「啊,我又回到自己家了,」林若翰動情地巡視著家裡的一切,那副神情簡直如魚
得水,「在這裡,連呼吸都覺得特別舒暢!」他親切地招呼著易君恕,「請坐,易先生!
兩千多公里的奔波,我們總算平安到達了終點,現在可以放鬆一下了,這裡就是你的
家!」
易君恕卻完全是另一番感受,他茫然地望著這個陌生的地方,好像來到了另一個世
界,眼前的一切都舉手可及,卻覺得相隔十分遙遠,一切都不屬於他,和他沒有任何關
系。這裡怎麼能是他的家呢?心似孤鴻身是客,不過隨遇而安罷了。
賓主在沙發上落座,面前的茶几上,插在玻璃花瓶中的一束紅玫瑰正開得燦爛。
「Dad,你一定很累了,喝杯咖啡好嗎?」倚闌問她的父親。
「噢,好極了!」林若翰仰靠在沙發背上,心滿意足地說,「來一杯濃濃的咖啡!」
忽然又意識到還有客人在,便欠起身來,問易君恕,「易先生可以喝咖啡嗎?」
「哦,謝謝!」易君恕說。其實,他此刻真正需要的是沏在蓋碗裡的茉莉花茶。可
是現在不是在自己的家,一個萬裡漂泊者,還有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呢?
「阿惠,」林若翰向侍立在一旁的女僕吩咐道,「來三杯咖啡!」
「是,牧師!」阿惠答應一聲,輕輕離去了。
管家阿寬已經把主人的行李送上樓去,此時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阿寬,」林若翰問他,「我不在家的這些日子,家裡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沒有什麼大事,牧師,」阿寬恭敬地回答說,「家裡有小姐當家,一切都還順
利……」
話還沒有說完,牆上的「德律風」響了起來,阿寬連忙快步走過去,摘下話筒,貼
在耳邊:「哈囉!是,這裡是林牧師家。請問,你是哪一位?……噢,請等一等。」
他把話筒拿在手裡,轉過臉來:「小姐,你的『德律風』……」
「是誰找我?」倚闌一邊間,一邊理理裙據,站起身來。
「是最近老給小姐送花的那位先生,」阿寬用手捂著話筒,朝倚闌說,「約你去參
加一個party……
「噢,我來接,」倚闌向「德律風」走去,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皺了皺眉頭,
說,「算了,寬叔,你替我回了他吧!」
「是,小姐,」阿寬爽快地答應著,待要替她回話,卻又有些為難地望著她,「我
該怎麼說呢?」
「你告訴他……」倚闌想了想,說,「他每次派人送來的花,我都收到了,謝謝他。
我的dad今天回來了,我要在家裡陪dad,不能去參加他的Party了。」
「是,小姐。」
阿寬於是鸚鵡學舌般地替她回話,倚闌重新回到林若翰身邊,坐了下來。
「倚闌,」林若翰不解地望著女兒,問道,「你為什麼要拒絕人家的邀請?我的孩
子,你已經十七歲了,一些社交活動還是應該參加的!」
「不,dad,我不想去!」
「為什麼?」
「不為什麼,」倚闌固執地說,卻又不願意作出解釋,「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可是,我的孩子,」林若翰說,「你已經在皇仁書院畢業了,以後難道就這樣無
所事事地待在家裡嗎?」
「我就願意待在家裡!」倚闌一雙大眼睛含著隱隱的哀愁,望望她的父親,「我不
待在家裡還能做什麼?香港上流社會的女孩子可沒有出去工作的!」
「你想到哪裡去了?我怎麼忍心讓你出去工作?Dad雖然不是百萬富翁,總還能養
得起我的女兒!」林若翰笑了笑,憐愛地撫著倚闌的肩頭,「我是說,你已經長大了,
要步入社會,不能與世隔絕……」
「誰說我與世隔絕?」倚闌不等父親說完,就反駁道,「我們皇仁書院的老同學經
常聚會,前幾天還在皮特家裡開了個Party呢!」
「皮特……你經常提起的那個小伙子?」林若翰笑道,「你的那些『老』同學其實
都還是孩子,社交圈子還可以擴大一些嘛!剛才打『德律風』來的那位先生……是誰
啊?」
「遲孟桓。」倚闌皺了皺眉頭說。
「遲孟桓……」林若翰念叨著這個名字,卻依然想不起這個人是誰。
「他就是遲氏萬利商行的總經理,」阿寬在一旁說,「太平紳士遲天任老先生的公
子……」
「噢,遲天任的兒子?」林若翰一愣,右手下意識地舉起來,好像要對遲氏父子發
表什麼評論,但猶豫了一下,卻又作罷,舉起的手松松地垂了下來,只說了句,「這個
Party,不去就不去吧!」
易君恕在旁邊枯坐,聽著他們說些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還時時夾雜著英文,也聽
不明白,更覺得自己在這裡是個多余的人。
女僕阿惠端著托盤,從餐廳那邊來到客廳:「牧師,咖啡煮好了。」
她在每個人的面前擺上一杯咖啡,一把小小的銀勺,還有一只大家共用的盛著方糖
的銀盒。
「易先生,請用咖啡!」林若翰招呼易君恕,拿起糖盒問他,「你要不要加糖?」
「哦,謝謝!」易君恕本來就弄不清楚咖啡加糖與不加糖有什麼區別,只好來者不
拒,取了一塊方糖放在自己的杯子裡,然後模仿著林若翰和倚闌的樣子,用小勺輕輕地
攪動著。等攪得差不多了,舀起一勺嘗了嘗,滿口苦澀,不知洋人酷愛此物,有何趣味?
心裡作如此想,卻又不好拂了主人的盛意,便忍著苦味兒,一勺一勺地喝下去。
突然,他感到有一道目光在注視自己。猛地抬起頭,恰恰接觸到了倚闌的視線,那
雙眼睛正莫名其妙地盯著他。易君恕覺得奇怪,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他心裡不禁一陣慌亂,轉過臉去,避開倚闌的目光。而這時,他又意外地發現,侍
立在旁邊的女僕阿惠也在盯著他,確切地說,是盯著他手中的咖啡杯。易君恕忽地想起
在碼頭上剛剛見到倚闌小姐時由於自己不請洋禮而造成的尷尬,也許現在又有什麼不妥
之處而令人側目?慌忙之中用眼睛的余光看看林若翰和倚闌,這才發現他們手中和咖啡
杯中都已經不見了小勺,那勺子放在盤子裡。噢,毛病原來出在這裡,洋人自有洋人的
規矩,連喝咖啡這樣的小事一樁都有講究!既然到了洋人家裡,也就只好入鄉隨俗,他
趕緊把小勺從杯子裡拿出來,也放在盤子上。幸虧林若翰正在閉目養神般地品味咖啡,
並沒有注意,也就免除了老先生替他的客人尷尬。
易君恕心裡正在這麼想著,卻又看到阿惠默默地伸過手來,好似不經意地把他放在
盤子上面的那把小勺翻了個身,重新擺在盤口上。這又是什麼意思?易君恕被弄糊塗了。
唉,他在心裡暗暗感歎,自己在京城也是出身於書香門第的貴公子,怎麼流落到香港倒
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呢?香港,香港,這算個什麼地方?
一杯咖啡喝得苦澀不堪,惹出了滿腹惆悵。
賓主都喝完了咖啡,阿惠收起杯盤,端著托盤離去。
「阿惠,」林若翰叫住她,問道,「易先生住的房間,收拾好了嗎?」
「還沒有,牧師。」阿惠站住說。
「你趕快去收拾,」林若翰交代道,「收拾好了之後,請易先生先去休息休息,他
一路上已經很累了……」
「翰翁,我不累,」易君恕忙說,「來到府上,實在是太打擾了。」
「易先生不必客氣,能為遠道而來的朋友效勞,我和我的家人都感到很愉快,」林
若翰說,「阿惠,你快去吧!」
「是,牧師。」阿惠端著托盤,匆匆走了。
「倚闌,」林若翰又對女兒說,「我離開家三個月了,這個小小的翰園由你主持,
剛才聽阿寬說,你管理得還不錯?」天倫之樂沖淡了他旅途的勞累,他迫不及待地要知
道家裡的一切。
「我管理得……還可以吧!」倚闌自信地微微一笑,父親終於從左一個「易先生」、
右一個「易先生」的嚕嗦之中騰出注意力向她詢問家裡的情況,這使她的自尊心得到了
滿足,剛才由那個遲孟桓打來的「德律風」而引起的不快也暫時忘卻了,一本正經地對
父親說,「僕人們都很聽話,我們性活得很平靜。你從北京寄來的文章,我轉給了《晚
郵報》、《孖刺西報》和《士蔑西報》,都發表了,也寄來了稿酬……」
「好的,等一會兒你把那些報紙拿給我看,」林若翰說,「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倚闌扳著手指,回憶著說,「8月初,駱克先生來拜訪過,可
惜你不在……」
「駱克先生?」林若翰對此很為重視,因為這位駱克先生並非尋常人物,而是香港
政府的現任輔政司,其地位僅次於港督。十幾年前,年輕的駱克初到香港,師從林若翰
的老朋友歐陽輝學習漢語,也時常向林若翰切磋、請教,對他敬重如師長,後來駱克作
了高官,兩人仍然保持著友好往來。聽到輔政司先生曾經來訪,林若翰很覺欣慰,便問
倚闌,「他找我有什麼事?」
「他當時剛從倫敦休假回來,好像只是禮節性拜訪。」
「那麼,我明天應該去回訪他。」
「不,他已經走了,8月底又回倫敦去了。」
「嗯?」林若翰感到奇怪,「剛剛休假回來,怎麼又走了?」
「我記得駱克先生說,他接受了英國政府殖民地部的一項任務,」倚闌回憶著說,
「好像是要他對新租借地的情況作什麼調查,他回去大概就是向倫敦報告這件事吧?」
「噢,對新租借地作調查……」林若翰思索著說,「張伯倫大臣很有眼力,駱克先
生是港府官員當中少有的幹才,而且精通漢文,由他來執行這項任務,倒是非常合
適……」
父女兩人的談話,易君恕只是一個旁聽者,而且因為無可迴避,也不得不聽。但當
他聽到「新租借地」這四個字,心猛地被觸動了。他們所說的「新租借地」,就是被劃
入「拓界」範圍的新安縣!英國派人去作調查,是不是要著手接管了?這個消息使易君
恕感到一陣刺痛,他注意地聽著,想知道關於新安縣的一切……
「駱克先生調查的結果怎麼樣?」林若翰又問倚闌。
「不知道,」倚闌漫不經心地說,「我從來也不關心政治,打聽那些事情做什麼?
聽也聽不懂,沒興趣!」
「咳,你呀,」林若翰無可奈何地笑笑,「我看你,除了自己房間裡的梳妝台,對
什麼都不會感興趣的!」
他們的旁聽者易君恕也在心裡歎息,這位高傲的倚闌小姐,她怎會關心新安縣的事
情啊!
「你還有什麼事要向我匯報嗎?」林若翰不無挪揄地問倚闌,心裡已經對她這種一
問三不知不再抱什麼希望,打了個呵欠,準備結束這場談話了。
「還有……」倚闌倒是在極力回憶這三個月當中凡是能記得起的一些事情的影子,
「哎,我想起來了,」她突然說,好像發現了新大陸,「9月下旬,何東先生打過『德
律風』……」
「噢?」林若翰覺得有些奇怪,何東這位香港華人首富他倒是認識的,但來往不多,
不知道打「德律風」來有何貴幹……便問,「何東先生說些什麼?」
「他說,有一位從中國大陸來的康先生住在他家裡,問你回來沒有,想和你見
面……」
「哪一位康先生?」林若翰注意地問。
「康……」倚闌忽閃著長長的睫毛,「康什麼呀?想不起來了……」
「我真不知道你能記住什麼!」林若翰埋怨道,他突然心裡一動,「是不是康有為
先生?」
「嗯?對,」倚闌眼睛一亮,「就是這個名字!」
「康先生到香港來了?」易君恕不禁脫口說道,對他來說,這是最激動人心的消息!
一股他鄉遇故知的情感油然而生,彷彿那顆漂泊的心有了依托!如果能在這裡見到康先
生,他要和康先生抱頭痛哭一場!
「太好了!」林若翰也興奮異常,「想不到他也在香港,我要馬上和他見面,現在
就給何東先生打『德律風』……」說著,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
「牧師,你看,」管家阿寬手裡拿著一疊報紙,向他遞過來,「你說的這位康先生,
今天的報紙上就有他的消息!」
「是嗎?快給我看!」
林若翰一把抓過來報紙,急速地翻著放在最上面的《華字日報》。易君恕也倏然站
起身來,挨在林若翰身邊,凝神注視著那密密麻麻的鉛字,搜尋著康有為的蹤跡。
「好像是在……」阿寬幫他們翻著報紙,仔細查找,一看,在這裡!」
報紙上,一行大字標題:「康有為昨離港赴日」。
「啊?!康先生已經走了?」林若翰大失所望,頹然跌坐在沙發上。
「唉!」易君恕心中剛剛升起的希望又在瞬間破滅,他那顆飄萍般的心倏然下沉,
「如果我們早到一天就好了!」
「太遺憾了,太遺憾了!」林若翰連聲說,「我們來晚了,只差一天,命運讓我們
擦肩而過,失去了和他見面的機會,也許這是上帝的安排?」
鬚髮蒼蒼的老牧師激動不已。神的使者畢竟也是肉眼凡胎,人間的陰錯陽差每每難
以逆料,他只有歸之於不可知的天意了。
「ad,」倚闌看著父親和易君恕那懊喪的樣子,覺得莫名其妙,「那個姓康的是個
什麼人?這麼重要?」
「小姐,你不知道北京城出了大事?」阿寬神色悚然地對她說,「皇上被老佛爺抓
起來了,譚嗣同他們六個人被砍了頭,康有為是死裡逃生啊!」
「還有我們的客人易先生,」林若翰喃喃地說,「他也是『康黨』,也是死裡逃
生!」
「如果不是翰翁救了我,我也早被砍了頭了!」易君恕感歎道。
「啊,太可怕了!」倚闌聽得駭然,大睜著眼睛,「為什麼7你們犯了什麼罪?」
「什麼罪?就是因為太愛這個大清國,想讓她富強起來!」易君恕抑制不住滿腔的
悲憤。
「愛國也有罪?」倚闌似懂不懂,她難以理解發生在兩千里以外的那場驚心動魄的
悲劇,向易君恕投過來憐憫的一瞥,「唉,你們中國人真可憐!」
易君恕的心被刺痛了,他默默地注視著這位黑頭髮、黑眼睛的小姐,我們中國人
「可憐」,不知道你是哪國人?
「Dad也卷進了中國的這些事情,真讓人後怕!」倚闌坐在父親的身旁,半是埋怨,
半是安慰,「Dad,中國的那些事情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你是一位牧師,有你的教堂,
你的教友,有你神聖的事業,你在香港、在英國都受到人們的尊重,我不明白你為什麼
這樣熱衷於政治?皇帝也罷,康有為也罷,他們能給你帶來什麼好處?不要管他們了,
我們在自己家裡好好地生活吧!」
說得多麼輕松啊,易君恕在心裡說,大清帝國危機四伏,神州大陸動盪不安,四萬
萬同胞在為國家的前途而焦慮,維新志士為此付出了鮮血和生命,而你卻彷彿生活在世
外桃源,那麼超然信然,對這一切都無動於衷!可是,他不可能這樣去和倚闌小姐爭辯,
在這裡,人家是主人,而他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的客人,一個有家難歸的逃犯;在暫避風
雨的他人屋簷之下,屈辱也罷,痛苦也罷,都只有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倚闌,」林若翰拉著女兒的手,喃喃地說,「你說的這些話,過去朋友們也曾經
不止一次地這麼勸過我。可是,救助天下人脫離苦難是基督的事業,我不忍心放棄那些
受難的中國人!我試圖幫助他們走出泥淖,走上自由、平等、繁榮、幸福之路,而大清
帝國的當權者比中世紀羅馬教廷還要愚昧、頑固,他們拒絕光明,寧願在黑暗中走向深
淵!我無法改變他們,在大清帝國這塊政治頑石上,我已經碰得頭破血流!唉,我太不
自量力了,一個人畢竟改變不了世界,也許你說得對,孩子,我不應該再自尋煩惱了,
在這塊自由的土地上安度風燭殘年吧!感謝上帝賜給我這個女兒,陪伴著我這孤獨的靈
魂……」
老牧師那灰藍的眼睛含著瑩瑩淚花,輕輕地訴說著,當初在京城裡四處奔走、八方
游說、慷慨激昂、叱吒風雲的氣概消洱殆盡,歸於他一向所鄙視的「清靜無為」。這是
他久居東土潛移默化的結果,還是空想政治家失意之時的自我沉淪?只有天知道了。
一串輕輕的腳步聲,女僕阿惠走下了樓梯。
「牧師,易先生的房間收拾好了。」
「噢,」林若翰驀然抬頭,這才從自憐自歎的傷感之中醒來,連忙擦擦眼睛,對易
君恕說,「易先生,請暫且到樓上休息,晚間聊備菲酌,為先生接風洗塵。」
「翰翁,」易君恕憂心忡忡地站起身來,舉杯澆愁愁更愁,「接風洗塵」洗不去他
心靈的傷痛!便悵然道,「您,不必客氣了……」
阿惠帶著易君恕來到樓上客房,打開房門,侍立一旁:「易先生,請進!」
易君恕抬頭看了看,邁進這陌生的房門。小巧的客房佈置得很精緻,色調淡雅的絲
質織花壁紙,磨花玻璃吊燈和台燈,松軟的彈簧床,寬大的寫字檯和高背軟面座椅。一
個人生活的空間,已經足夠寬敞、舒適。
「先生,你還滿意嗎?」阿惠小心翼翼地問。
「哦,謝謝,」易君恕說,「我只是匆匆的過客,有一個安身之所就很感謝了!」
「先生,」阿惠打開牆邊的衣櫃,說,「你替換的衣服,都在這裡。」
「嗯?」易君恕看見衣櫃裡整齊地掛成一排的袍、褂、衫、褲,不覺一愣。「這
是……」
「我見先生沒帶行李,就對寬叔說了,他讓我把牧師還沒有穿過的新衣服,給先生
拿了幾件來,」阿惠說,「也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啊,」這小小的一件事,倒讓易君恕很為感動,「你們為我想得這麼周到!」
「香港這個地方,先敬羅衣後敬人。」阿惠說,「先生出門,總要穿得乾淨體面一
些才好。」
「嗯……」易君恕聽了這善意的提醒,不禁看看自己身上這件已經多日沒有換洗的
長衫,想想在碼頭上倚闌小姐第一眼看見他時那高傲的目光,心裡暗暗地歎息。「謝謝
你,阿惠!」易君恕望著這個善解人意的小丫頭,恍若看見了侍奉他多年的杏枝,心裡
一陣感動,「可惜我離京十分倉促,兩手空空,也沒有什麼禮物送給你,真是不好意
思……」
「先生不必客氣,」阿惠說,「先生是從京城來的貴客,照顧好先生是我們做下人
的本分。」
「阿惠,你是哪裡人?」
「我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先生,家在新安縣大埔鄉下。」
「新安縣?」易君恕心裡一動,「香港拓界,拓到你們那裡了嗎?」
「是的,先生,」阿惠答道,「我家在吐露港旁邊,聽說拓界還要往北面拓過去好
遠呢!」
「錦田也包括在內嗎?」易君恕問,他心裡一直惦記著那個地方,那是鄧伯雄的家
鄉。
「是的,先生,」阿惠說,「錦田在我們西邊不遠,有十幾里路程。」
「噢……」易君恕點了點頭,又問,「香港拓界,新安縣就要被英國人占領了,你
們那裡的老百姓知道嗎?」
「哪會不知道?風言風語一直不斷。上個月我回家一次,聽說港府派了官員去查田
畝戶口呢,老百姓人心惶惶。」
「你們家,是做什麼的?」
「鄉下人,當然是種田的,給東家種田。要是東家的田充了公……」
「那,你們怎麼辦呢?」
「唉,誰知道?聽天由命吧……」阿惠說著,兩眼不覺湧出了淚水,連忙抬起衣袖
擦了擦,欲言又止,「先生,在這裡,不要議論這些事才好……」
「為什麼?」
「香港是英國人的天下啊,牧師和小姐都是英國人……」
「嗯,」易君恕心裡的疑問又被她觸動,「小姐也是……」
這時,樓下傳來倚闌的聲音:「阿惠,阿惠!你在哪裡?」
「哎!」阿惠連忙朝門外轉過臉去,高聲答應著,「小姐,我就來!」
「你把過節用的燭台找出來,晚飯的時候要用的!」
「是,小姐!」阿惠擦擦眼淚,對易君恕說,「先生,小姐在叫我,我先走了。」
匆匆出了房門,卻又猶豫地轉回來,「先生,我……剛才說的話,請你千萬不要對牧師
和小姐提起……」
「不會,你放心吧,阿惠,」易君恕說,「我和你一樣,都是中國人啊!」
「謝謝先生,」阿惠遲疑地望著他,「我有一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對先生講……」
「什麼事?」易君恕一愣,「阿惠,你有話儘管說!」
「我想提醒先生,」阿惠低聲說,「牧師家裡有許多洋規矩,等一會兒吃晚飯的時
候,你多留意些才好,免得小姐又要不高興……」
「噢,謝謝你的提醒,阿惠!」易君恕猛然想起剛才在客廳喝咖啡時候倚闌小姐那
異樣的目光,此時若有所悟,「可我還是不明白,那勺子……」
「先生,按照洋人的規矩,咖啡是不能用勺喝的,只能用它攪一攪糖,就放在盤子
上,還得注意一定要把勺子的背面朝上。吃西餐的時候,叉子也要這樣,哪怕是吃豌豆
那樣的小東西,也不能讓叉齒朝上,要麼壓扁了再叉,要麼用叉子的背面托起來……」
「為什麼?」易君恕覺得這種繁瑣的洋規矩簡直莫名其妙。
「因為勺子、叉子的背面有他們家族的標記,英國人是很在乎家庭出身的,」阿惠
鄭重地交代說,「倚闌小姐更是特別看重她的家族!」
「她的家族?什麼樣的家族?」
「就是林牧師的家族啊,在英格蘭是個名門望族!」
「噢?」易君恕脫口說,「我看倚闌小姐並不像是英國人……」
「噓!」阿惠把一個指頭擋在嘴唇上,盡量壓低聲音說,「小姐最不愛聽別人這樣
說她,先生,你可千萬注意啊!」
「為什麼?」易君恕看她那神秘的樣子,更加疑竇叢生。倚闌小姐真是一個不可思
議的人物,明明生就一副中國人的面孔,為什麼卻又刻意強調出身於「英格蘭名門望
族」?好似惟恐人家不相信!如果說,易君恕在碼頭上第一眼看到她時,情不自禁地為
她那驚人的美貌和優雅的儀態所震動,而現在,那種震動已經被反感和懷疑所取代,翰
園女主人的高傲激起了京師舉人的探究欲,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到這裡剛剛三年,不清楚他們家裡的事……」阿惠有些慌亂,
不願多說了,就此打住,「先生,小姐在等我找燭台,我走了!」
阿惠匆匆下樓去了,留給了易君恕一個謎。
晚上七點鐘,阿惠上樓來請易君恕去吃晚飯。
他們下了樓,林若翰和倚闌已經在客廳裡等候客人。僅僅相隔兩個小時,這一對父
女已經煥然一新。林若翰修剪了胡須,換了晚禮服,挺括的白襯衣領口上打著黑色的蝴
蝶領結,顯得分外精神,年近六旬的老人彷彿年輕了十歲。倚闌換了一襲黑紗長裙,胸
口、袖口和裙據打著蓬松的皺褶,脖子上的鑽石項鍊閃閃發光。
易君恕暗暗感歎:人家的心境畢竟和中國人不同啊!幸虧自己剛才洗了個澡,換上
了阿惠送來的衣服,否則,就更加和這盛裝的父女不相協調,又要使得倚闌小姐側目而
視了。
「晚上好,易先生!」林若翰站起身來,親切地招呼他的客人。
「晚上好,翰翁!」易君恕照抄對方的問候,他猜想,這樣對等的問候大約是不會
錯的。
「晚上好,易先生!」倚闌小姐的心境比下午好得多了,也彬彬有禮地向易君恕打
招呼,化了晚妝的粉面紅唇漾著燦爛的微笑。雖然她仍然坐在沙發上並沒有站起來——
按照西洋禮節,女士是不必起立的。
「晚上好,倚闌小姐!」易君恕格外小心地向她問候,生怕由於自己的疏忽招致女
主人的不快。
賓主在沙發上落座,阿惠端過來早已準備好的托盤,在茶几上擺好三只玻璃酒杯和
一瓶洋酒。易君恕心裡納悶兒:怎麼在客廳裡就空腹喝起酒來?英國人的晚飯是這樣吃
嗎?
阿惠看在眼裡,一邊斟酒,一邊輕聲說:「晚餐就要開始了,先喝一杯開胃酒吧!」
她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語,而易君恕心裡已經明白了。
金黃色的酒斟在透明的杯子裡,閃爍著琥珀光澤。
「請吧,易先生!」林若翰端起酒杯,興致勃勃地邀請他,「這是英國的芳醇雪利
酒,味道蠻不錯的。」
「翰翁請,」易君恕隨著他舉起杯來,並且看看那不可捉摸的女主人,「倚闌小姐
請!」
三只杯子碰在一起,發出一聲脆響。
等到這杯酒慢慢地喝完,倚闌放下杯子,理理裙據,站起身來。
「現在我們到餐廳去吧!」她說,標志著晚餐這才開始。
易君恕和林若翰也一起站起身來。
「易先生,請!」林若翰伸出有臂,請易君恕先走。
「請!」易君恕剛要邁步,隱隱感到站在他旁邊的阿惠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便停
住了,等到那高傲的公主般的情鬧帶頭走進餐廳的門,這才隨後跟了上去。
餐廳裡,餐桌上舖著雪白的桌布,擺著四座銀制的燭台,熒熒燭光與明亮的枝形吊
燈交相輝映。餐桌旁邊擺好了三把座椅,每副餐盤旁邊擺好了一只湯勺和三副刀叉。大
餐盤旁邊有一小碟麵包和專抹黃油用的小刀。大大小小的酒杯依次排列,折成花樣的餐
巾插在最大的杯子裡。餐桌的一側是一排酒瓶:白葡萄酒、紅葡萄酒、香檳酒。這不是
一頓普通的晚餐,已經是相當正式的宴會了。
和大清帝國京城裡的請客吃飯完全不同,並沒有開場的寒暄和禮讓,林若翰和倚闌
斂容閉目作了一番念念有詞的禱告,說聲「請!」宴會便開始了。儘管易君恕也曾在紅
煙囪輪船上跟著林若翰吃過許多次西餐,但並沒有著意去記住那些洋規矩,何況船上的
便餐也不像今天的宴會這麼正規。他心裡記著阿惠的提醒,有意把動作放慢,時時注意
著林若翰和倚闌,看人家怎麼做,便隨著怎麼做。他取過餐巾,展開了舖在腿上,右手
拿起餐盤最右邊的那把勺子,特意看了一眼,那上面果然鐫刻著一個奇形怪狀的花紋,
顯然這就是倚闌小姐特別看重的家族標記了。
阿惠快步從廚房裡端上菜來,第一道菜竟然是一盤湯。易導恕只好見怪不怪,模仿
著主人的樣子,用湯勺慢慢地喝,餐桌上聽不到任何聲音,彷彿三個人喝的不是湯,而
是空氣。
默默地喝完了這盤湯,阿惠撤去湯盤,送上了炸魚,同時,為主人和客人斟上吃魚
的時候喝的白葡萄酒。易君恕看看林若翰和倚闌,也像他們一樣拿起放在最外邊的刀叉。
那刀很鈍,需要用些力氣,才能把魚切開,然後用左手使叉,叉起來慢慢地享用。
林若翰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吃,還一邊說道:「又吃到家鄉的風味了!倚闌,你還
記得嗎?你小時候,跟我回英格蘭度假……」
「當然記得,在英格蘭,街上到處都可以買到炸魚,用一張報紙托著,一邊走路一
邊吃,別有一番風味!」倚闌充滿深情地回憶著,在她的心目中,遙遠的英格蘭是她的
故鄉,她終生難忘的地方。
聽著父女兩人水乳交融的交談,易君恕心中卻在深深地懷念自己的家鄉北京,無論
吃什麼都食之無味了。
魚終於吃完了,阿惠撤走魚盤,又送上了烤牛肉,同時斟上和肉食相配的紅葡萄酒。
「請,易先生,」林若翰興致勃勃地對客人說,「烤牛肉加約克郡布丁,可以說是
我們英格蘭的『國菜』了,今天,我們用最美的美味招待尊貴的朋友!」
「謝謝。」易君恕一聽到「英格蘭」三字便如芒刺在背,但面對這位熱情好客的
「鬼子大人」,還有旁邊那位對英格蘭情有獨鐘的倚闌小姐,時時用眼睛的余光挑剔地
掃射著客人,使他無論多麼違心,也必須知趣地迎合東道主。
烤牛肉只是豌豆黃兒似的那麼一塊,不管味道如何,也可以把它吃光,以免得主人
不快。阿惠撤走空盤,又送上一盤烤得金黃的面食,裡面混雜著切成碎塊的牛肉和馬鈴
薯,這就是英國人待客的佳餚「約克郡布丁」了。
「約克郡布丁來了,」林若翰興奮地說,「阿惠,打開香擯吧!」
阿惠拿起螺旋形的起子,打開香濱酒瓶的軟木塞,「彭」地一聲,白色的泡沫噴湧
而出,林若翰和倚闌同時歡呼起來:「噢!」父女倆沉浸在節日般的歡樂之中。
浮著泡沫的香擯斟在杯子裡,倚闌端起酒杯,舉到父親的面前:「Dad,歡迎你的
歸來,cheers!」
「也祝你健康,我的孩子!」林若翰滿面紅光,舉起杯子說,「我們應該一起祝尊
貴的客人健康!」
易君恕突然意識到,倚闌精心操辦的這次宴會,完全是為了她的父親,他這位客人
只不過叨光作陪而已,本來就沉悶的心情更增添了幾分淒涼。但是,他卻不能掃了主人
的興致,又必須得體地維護自己的面子,連忙也端起杯子,「謝謝,祝你們健康!」
「易先生,我想,你一定感受到了我們全家對你的歡迎,」林若翰一邊吃著他醉心
的約克郡布丁,一邊笑瞇瞇地對易君恕說,「香港是全世界最好的避風港,你來到了最
安全的地方,過去的噩夢都結束了,把所有的煩惱都忘掉吧!讓我們為明天乾杯!」
深夜,易君恕回到房間,已經十分疲倦。到達香港的第一天,實際上只有半天,他
已經覺得太長,有度日如年之感。
他走到窗前。上弦月已經轉到西邊天際,灑下銀光如水。打開落地長窗,走出房間,
跨上陽台,月光披了滿身,黛色叢林踩在腳下,一時覺得自己陡然升空,不知身在何處,
今夕何夕。
恍然憶起,自己這是在香港。從腳下的叢林向遠處望去,山間燈火盞盞,愈往遠處
愈漸稠密,迤邐蔓延到海岸。維多利亞港上,艨艟巨艦幢幢,輕舟快揖如林,閃閃燈光
千盞萬盞,與滿天繁星交相輝映,好似銀河降落到人間。
這便是香港,林若翰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全世界最好的避風港。易君恕數千里漂泊,
終於來到了這個落腳之地,擺脫了大清國朝廷的追捕,卻並沒有感到死裡逃生的僥倖,
隨遇而安的欣慰,一顆心仍然在漂泊,像茫茫滄海之中的一只孤舟,無依無著,不知彼
岸在何方。
翰園已經恬然睡去,小樓悄無聲息,天涯倦客獨自無眠,這顆心飛出窗外,飛過海
港,飛越萬水千山,飛向了北京……
北京,在橫屍流血的菜市口旁,破敗頹妃的報國寺前,有一座小小的庭院,那才是
他的家。那裡有他久病纏身的母親,有他辛勞持家的妻子,還有生於憂患之中尚未和父
親見上一面的幼女,如今,她們怎麼樣了?不敢想象,當九門提督手下的官兵如狼似虎
地沖進那座小院之時,給老母、弱妻和幼女帶來的是何等的驚恐!官兵會對她們怎麼樣?
會殺害她們嗎?她們還在人間嗎?
不,家裡還有栓子在。栓子在分手的時候對他說:「家裡有我呢,您什麼都別管
了!」栓子是這個家的忠臣義僕,他說過的話從來沒有食言,哪怕拚上性命也一定做到,
他一定會救老太太、少奶奶和剛剛降生的小姐!可是,栓子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芥子小
民,引車賣漿的販夫走卒,他的能力太有限了,給大少爺許下的諾言,靠什麼去兌現呢?
啊,栓子,栓子,我的好兄弟!家裡的一切,都拜託你了。
他退回房間裡,打開台燈,在寫字檯前坐下,醞釀著一封家書。千言萬語,字字含
著戊戌浩劫的腥風血雨,含著天涯游子的離愁別恨,豈是一箋尺素所能夠容納的?他將
如何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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