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接到「德律風」就立即趕來了,緊張地搶救這位德高望重的老牧師……
林若翰在天堂門外徘徊,卻沒有叩開那扇門,醫生把他又拉回了人間。
他的嘴唇蠕動著,眼睛慢慢地睜開了一條縫,他看見了這些熟悉的面孔:他的女兒
倚闌,忠實的僕人阿寬和阿惠,尊貴的朋友易先生,啊,還有那打素醫院的醫生和護
士……
他們的眼睛閃耀著驚喜,輕輕地呼叫著:
「Dad!感謝上帝,dad醒過來了!」
「牧師,牧師……』,
「翰翁,您現在感覺怎麼樣?」
「I am sorry to trouble you……」林若翰蠕動著嘴唇,艱難地發出了聲音,那
聲音沙啞而輕微,幾不可辨,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半睜著,疲憊中流露出謙和的歉意,
「驚動你們了,實在對不起……」
「Dad^」倚闌俯下身來,把臉貼著父親的臉,漣漣淚水打濕了他的胡須,「原諒我,
dad……」
「Ella,my daughter……」熱淚湧出了慈父的眼眶,他伸手撫摸著倚闌的頭,喃
喃地說,「爸爸的後半生,似乎都是為了你,我對你還有什麼不能原諒呢?你的任性、
虛榮,都是爸爸嬌慣出來的!其實,你的虛榮背後掩藏著自卑,任性的外表裡面是一顆
脆弱的心靈,這十幾年來,爸爸對此竟然沒有真正體察,是你自己提醒了我。我倒要請
你原諒,你的老爸爸沒有為女兒創造足夠的幸福,提供強大的庇護,使你小小的年紀便
為自己的前途惶惶不安,一旦主召喚我離去,把你留在這個險惡的人世,又怎麼能放心
啊……」
「Dad……」
醫生再一次聽了林若翰的心髒,認為已經沒有危險了,便向病人家屬仔細交代了按
時服用的藥物,囑咐林若翰停止工作,臥床休息,如果有什麼異常的情況,請立即打
「德律風」給醫院。
醫生走後,翰園裡的一切事情都停下來,所有人的心思都被老牧師的臥病所牽動,
精心地照料他,盼望他早日康復。
第二天是新總督卜力爵士宣誓就職的日子,總督府派人送來了請柬,敬請林若翰牧
師出席,宣誓儀式之後還要舉行盛大的雞尾酒會。這份請柬,似乎是對林若翰昨天冒雨
站在碼頭苦苦迎候總督的一個補償,給了他極大的安慰,表明了他在香港的地位,無論
換了什麼人做總督,都不可忽視他。這個宣誓儀式和慶祝酒會是香港難得的盛典,自從
開埠以來,到現在一共才有十二位總督,這樣的慶典也只有十二次。僅有的一次例外是
在1872年第七任總督堅尼地上任之時,由於患有癲癌症的代理大法官巴爾的疏忽,他事
先擬定的誓詞有一句出了差錯,以致堅尼地總督後來不得不請求立法局為此臨時立法,
允許他重新宣誓一次,以示鄭重。即使算上補加的宣誓,迄今也不過十三次,輪到卜力
爵士了。屆時,卜力總督將身穿繡花描金的總督服,胸佩級帶和英國女王所頒發的聖邁
可及聖喬治大十字爵士勳章,腰挎鑲嵌著黃金和寶石的指揮刀,手撫《聖經》,由頭戴
假髮的大法官監誓,莊嚴宣誓效忠於女王陛下,就任大英帝國遠東殖民地香港的總督兼
駐港英軍總司令。有幸參加這一盛典的都是港府和駐軍最重要的官員,社會上最傑出的
名流,比在碼頭迎接總督的人員範圍還要小,能夠接到這份請柬的人無不受寵若驚,甚
至還有一些資格稍遜一籌的人士挖空心思削尖腦袋,千方百計疏通關節想弄一張請柬而
不可得。
林若翰牧師收到了請柬,卻又不能去參加盛典。港府要求每位客人,如不能出席,
請復,在請柬上特地註明:「Regrets'only」。那麼,林牧師雖然可以不去,卻不能失
禮。他親自打了「德律風」,感謝這一邀請,並且以「健康的原因」解釋了自己的不能
出席,否則就太不識抬舉了。
林若翰躺在病床上,度過了今年以來香港最重要的時刻。
總督宣誓就職的次日是個星期日,林若翰再也躺不住了。上帝在創世紀的時候,第
一天創造了光,第二天創造了空氣和水,第三天創造了陸地、海和各類植物,第四天創
造了日月星辰,確定了晝夜、節令、日子和年歲,第五天創造了各類動物,第六天按照
上帝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第七天,上帝的創造工作完畢,安息了。上帝之子耶穌為了
拯救世人,在星期五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第三天又復活了,那一天也正是星期日。星期
日是一周之始,是上帝安息的聖日,耶穌復活的主日。每到星期日,全世界的基督徒都
走進教堂,唱詩祈禱,歌頌上帝,贊美耶穌。林若翰作為上帝的僕人、耶穌的信徒,在
這一天難道可以待在家裡,躺在床上嗎?
早晨,他掙扎著從床上起來,要到教堂去作「主日崇拜」。
「Dad,你的病還沒有完全好,怎麼能出門呢?」倚闌說。
「牧師,天還在下著雨,你這麼走,我不放心!」阿寬說。
「牧師,你侍奉了基督一輩子,少作一次禮拜,基督也不會怪罪吧?」阿惠說。
「你們這不是愛我,是在罪我呢!」林若翰苦笑笑,他感謝他們對他的愛護,卻拒
不接受他們的勸告。
阿惠把早餐端到房間裡來,林若翰用過早餐,把手洗淨,穿上莊嚴的聖袍,拿上雨
傘,吩咐阿寬備轎,要和倚闌一起出發了。牧師的女兒當然也是虔誠的基督徒,每個星
期日的「主日崇拜」是必定要參加的。
身體虛弱的老牧師由女兒攙扶著,顫顫巍巍走下樓,在客廳裡碰到了易君恕。
「翰翁……」
「易先生也是要攔我嗎?」林若翰蒼白的面頰泛起微笑,心裡在想著,對這位客人
的勸阻該如何回答,才能不拂人家的好意。
「您有您的信仰,我怎麼好阻攔呢?」易君恕說,「也許您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
心情最為舒暢,最為有益您的健康。只是,貴恙初愈,出門請多保重才是!」
「謝謝易先生!」林若翰深為感動,易君恕的這一句話勝過了家裡人所有的那些瑣
言碎語,這才是一位學者的風範。想到這裡,他倒萌生了一個念頭,「易先生,我早就
想邀請您前往聖約翰大教堂參觀,今天豈不正是一個機會?」
邀請是真誠的,林若翰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裡,流露著自豪和對對方的尊重。
「多謝翰翁的盛情,不過……」易君恕顯然沒有這個準備,略一遲疑,說道,「我
以為,凡進入那神聖殿堂的,應該是具有堅定的信仰的人,而我是個教外的凡夫俗子,
恐怕並不適宜……」
婉言謝絕也是得體的,既沒有褻瀆人家的神聖,又不願隨波逐流附庸風雅。林若翰
明白無誤地聽懂了對方這番話的真正含義,自己心目中至高無上的聖父、聖子、聖靈,
至今並沒有為易君恕所信仰。但他卻又相信,像易君恕這樣的人,一旦接受洗禮,皈依
基督,必是最堅定的信徒,絕對不會像當年他在華北賑災中所發展的教徒那樣「吃教」。
而在易君恕真正建立起信仰之前,又堅決不肯「濫竿充數」,這也正顯示了他的正直和
嚴肅。林若翰知道,自己對易君恕的感染至今還沒有達到出神入化的程度,要吸引這樣
一位有思想、有見識、有追求的中國學者自覺地拜倒在基督的腳下,還需要花費長久的
努力,也不可操之過急。
他也不再勉強,道聲「再見」,出了客廳,朝大門走去,轎子已經等在翰園門口。
翰園離聖約翰大教堂其實很近,不過半英里的路程。林若翰之所以每天乘坐轎子來
往,多半是為了維護牧師的尊嚴,再加以年紀大了,徒步行走山路也已經感到吃力。倚
闌扶著父親上了轎子,自己沿著松林徑走下去,到聖約翰大教堂也只需要十幾分鐘。
林木蓊鬱的「政府山」徐緩地起伏延綿,一派濃綠中矗立著香港最重要的三座建築:
上亞厘畢道旁的總督府,紅棉道旁的英軍司令部,炮台裡的聖約翰大教堂,這片不大的
三角形區域,卻是香港的政治、軍事、宗教的中心,堪稱香港的心髒。三座建築之中,
總督府規模最大,而最為雄偉壯觀的則是聖約翰大教堂,那高聳的鐘樓,在今日之香港
尚無出其右者,遠在維多利亞港便可以眺望它的雄姿。
聖約翰大教堂的歷史幾乎和香港開埠的歲月一樣長。
早在1838年,英國人史丹頓只身遠渡重洋,來華傳教,1840年秋在鴉片戰爭中被駐
守廣東的清軍俘虜,四個月後獲釋返英,仍念念不忘俟機東來。1841年,隨著大英皇家
艦隊對香港的武裝占領,基督的福音傳到了這座海島,英艦牧師菲利浦在九十八師艦長
愛德華的支持下,建成了以本板為壁、洋布為窗的第一間簡易禮拜堂。1842年,鴉片戰
爭停息,香港正式割讓英國,倫敦聖公會封史丹頓為聖品,派遣他來港開辦教會。是年,
聖公會信徒在花園道口的美梨操場建起一座臨時性木棚,以供在此駐紮的軍人、港府的
官員以及各種身分的歐籍僑民祈禱,這座木棚便是聖約翰大教堂的前身。
1844年,史丹頓牧師倡議建立一座永久性的禮拜堂,得到剛剛上任的第二任港督戴
維斯的支持,1847年3月11日奠基動工,整整兩年後即1849年3月11日落成,僅僅稍晚於
1843年落成的天主教聖母原罪堂,但又比1865年落成的巴色西人愉寧堂、1866年落成的
聖公會聖士提反堂、1867年落成的巴色會客家禮拜堂、1872年落成的聖約瑟教堂都要早
得多。最初它曾經被設計成當時英國本土流行的「哥特式」,像大多數教堂那樣。但後
來卻由於種種原因,不得不因陋就簡,吸收了11世紀至12世紀期間從法國傳入英國的
「諾曼式」,注重它的實用價值、深厚凝重的氣勢,而不像後期的「哥特式」那樣精工
巧作、玲瓏剔透。因為在聖約翰大教堂設計和興建之初,第一次鴉片戰爭結束不久,剛
剛踏上香港土地的英國人喘息未定,首先興建的官方建築是紅棉道旁邊的英軍司令官邸,
當時連港督的住處還沒有一個固定的著落,如今人們看到的總督府是遲至1855年才落成
的。遠隔重洋的殖民地自然也不可能指望從本土運來精於西方建築的技術工人和笨重的
磚、石、木料,一切只能就地取材,採大平山石,挖港島土,招募當地和來自中國內地
的苦力,材料和技術均未能得心應手,再加以財力所限,聖約翰大教堂的興建也就不可
能大肆舖張,極盡豪華。經費是由英國聖公會募集的,一半來自英國,一半取自香港,
一共花了八千七百三十六英鎊,而這樣一座建築在英國本土大約只需要三千英鎊的成本,
相比之下,這裡貴得多了。由於經費拮据,1849年落成的僅僅是中座禮拜堂,直至1853
年才完成了鐘樓。1869年至1872年又增建了聖壇所,耗資港幣八萬四千元。而那時,最
早建成的中座已被白蟻嚴重侵損,於是重修中座,改裝了玻璃鑲嵌彩窗。1890年,增建
了洗禮堂,翌年又增建一座禮堂,以供集會之用。香港不是一天建成的,聖約翰大教堂
具備今天的規模,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儘管如此,聖約翰大教堂仍然頗具特色,它那乳白色的牆壁和黑色的瓦頂,在綠樹
青山的映襯下分外引人注目。修長的尖頂門窗造型和簷下的犬牙連續圖案削弱了「諾曼
式」建築的笨重,增加了幾分纖美,屋頂邊緣的雉堞形裝飾又平添了些許莊嚴。四層高
的鐘樓高聳著四個尖頂,在港島早期的建築物中已是鶴立雞群,稱得上「巍峨」二字,
每當黎明的曙光剪出它的背影,黃昏的夕照染紅它的玉體,依山面海的西洋美人自有一
番迷人的神韻。
林若翰牧師來港三十八年,有三十三年在聖約翰大教堂任職,除了回英國度假和到
中國內地旅行期間,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裡度過,而星期天的主日崇拜則幾乎從無缺席。
光陰荏苒,歲月匆匆,當年一頭金髮的英格蘭青年如今已是白髮蒼蒼的老翁,聖約翰大
教堂伴隨他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這裡是他靈魂的住所,精神的家園,他熟
悉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如同熟悉自己的宅院,他熱愛這裡的每一位同事每一位教友
如同熱愛自己的家庭成員。現在,當他的轎子沿著花園道一步步走近那聳立藍天的鐘樓,
當他看到山間小路上絡繹前來的主內兄弟姐妹,臥病兩天來的郁悶心情為之一爽,老邁
身軀的不適之感似乎也減輕了。
轎子在鐘樓前的草坪上停下來,林若翰立即被教友們所包圍。
「早安,林牧師!」他們向他問候。
「早安,我的兄弟姐妹,願主賜福給你們!」他向他們表達最美好的祝願。老牧師
神態安詳,滿面笑容,如沐春風,誰也想不到他剛剛從病床上掙扎著起來。再過一會兒,
他將和這些教友一起作主日崇拜,並且登壇講道,這是他最幸福的時刻。
阿寬送走了林牧師和倚闌小姐,關上了沉重的鏤花鐵門,轉過身來,發出一聲歎息,
臉上那恭順謙卑的笑容便消失了。
四十八歲的阿寬來到翰園已經十四年,十四年如一日,在主人眼裡,那笑容永遠掛
在臉上。不管在任何時候,只要主人一聲呼喚,阿寬馬上就出現在面前。無論吩咐他去
做任何事情,總是立即回答:「是,牧師!」「是,小姐!」從來沒有說過半個「不」
字。倚闌小時候,阿寬把她馱在背上,在翰園的草坪上手腳並用地爬來爬去,只要小姐
玩得開心,阿寬雖汗流泱背,仍然是滿面笑容。有一次牧師帶著小姐在海邊玩,倚闌一
不小心把布娃娃失落在海裡,轉眼間就被洶湧的浪濤捲走好遠,阿寬縱身跳進大海,在
浪花裡幾番出沒,終於抓住了那即將沉沒的布娃娃,當他氣喘吁吁地爬上岸來,林牧師
狠狠地訓斥他:「為了一個小小的玩具,你怎麼能拿生命去冒險!」阿寬笑笑說:「沒
關係,只要小姐開心,我也開心!」倚闌進了幼稚園,每天的接送自然都是阿寬的事,
每當他在門旁等到下午四點鐘,聽到奔跑過來的倚闌叫一聲:「寬叔!」阿寬就趕緊迎
過去,一把把她抱起來,那是他心裡最欣慰的時候。阿寬接送小姐一直到她念完小學,
進了皇仁書院為止。不是阿寬懈怠了,而是小姐一天天大了,不好意思再讓他接送了,
而且這麼一個脊背佝僂、膚色黧黑的老僕人等在皇仁書院的門前,在金髮碧眼的老師、
同學眼裡,也有礙觀瞻。十四年過去,阿寬一天天老了,如今已經是將近五十歲的人,
仍然兢兢業業地管理著翰園,臉上掛著恭順謙卑的笑容。在小主人眼裡,他彷彿是天性
如此,這個老僕人似乎不知道什麼叫煩惱,什麼叫痛苦和悲哀,他以低賤的華人僕役身
份能夠長住在半山歐人區的翰園,已經十分知足了,此外還有什麼所求呢?
阿寬佝僂著腰,往門房走去。他的下顎在咀嚼似地輕輕蠕動,好像一頭老牛在反芻
草料,臉腮上的那些縱橫紋路便隨著上下左右地扭曲。世上沒有天生的笑面人,阿寬那
恭順謙卑的笑容都是做出來的,而當他不在主人的視線以內,只身獨處之時,則換了另
一副神情,這才是真實的阿寬。就像粉墨登場的「醜」角,台前伶牙俐齒,插科打諢,
台後卸了戲裝,牽腸掛肚的是一家老小、柴米油鹽,便再也笑不出了。
然而阿寬卻不是為這些發愁,他沒有家,沒有妻室兒女,「王老五」當到四十八歲,
翰園也就是他的歸宿了,在這座鏤花鐵門之外再沒有什麼人、什麼事扯著他的心。
阿寬是在為主人憂慮。遲孟桓的來訪使他感到一種不祥之兆,令人不解的是,小姐
對這樣一個人不但沒有拒之門外,反而還以貴賓相待,甚至不惜委屈她的忠實僕人阿惠
以討好遲孟恆。從阿惠聽到的情況看來,小姐對遲孟桓奉送的那一塊地皮是動了心了,
雖然她沒有當即欣然接受,但她的優柔寡斷、含糊其辭、半推半就也已經埋下了禍根,
像遲孟恆那種見縫插針的生意精,得到這樣的信息必然會窮追不捨,小姐再想擺脫恐怕
就難了。阿寬不知道林牧師那天和小姐談了些什麼,但他憑直覺感到,林牧師的突然發
病和這件事有關。醫生背著牧師交代說,牧師的心髒非常脆弱,過分的勞累或者強烈的
情緒波動隨時可能造成心力衰竭,這又使阿寬的憂慮加重了十倍、百倍,不能不想到,
牧師已經是將近六十歲的人,一旦他撒手去見上帝,身後又不會給倚闌留下什麼遺產,
年輕的小姐失去了父親的庇護和經濟來源,便會瀕臨絕境,她怎麼能抵擋得住遲孟桓的
利誘和進攻?到那時,林牧師苦心經營三十八年的這座翰園就垮了,他愛如掌上明珠的
女兒不知道將會落到什麼地步!
深重的危機感擠壓著翰園的老管家阿寬,他的心裡翻騰起一團無頭無緒的亂麻。而
這些,他卻又不能對主人流露,剛剛從病床上站起來的老牧師經不起刺激,年輕的小姐
又不諳世事,阿寬以一個僕人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和她推心置腹地交談,滿腔的苦悶、深
深的焦慮無處傾吐,他只能偷偷地流淚,暗暗地歎息,而在主人面前還得裝著笑臉。
今天,牧師和小姐都到教堂去了,翰園裡一片寂靜。這會兒,阿惠肯定在忙碌,她
要把小樓的主人房和客人房都整理一遍,把客廳、樓道、樓梯都清掃、擦洗乾淨,還要
準備午飯。易先生今天不授課,恐怕一個人正在書房裡用功,讀書人可以一天不吃飯,
卻不肯一天不讀書。沒有人打擾阿寬,今天上午他屬於他自己。全身的筋肉從隨時聽候
呼喚的狀態松弛下來,而那顆被亂麻纏繞的心卻慌慌地不能平靜。空空蕩蕩的院子裡,
他感到異常孤獨,哽在喉嚨裡的千言萬語,他要發洩,他要傾吐。說給誰聽呢?心裡
「撲通」一聲,他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個人,那麼清晰,那麼真切,鐵塔似地站在他面
前,頭頂盤著一條大辮子,被烈日曬得紫黑的臉上閃著亮光,兩眼吧嗒吧嗒地望著他,
好像要和他說話……
「天哪!你來了?」阿寬一把伸過手去,要扳住他的肩膀,手卻抓了個空,腳下一
個踉蹌,差點跌倒。他扶住門房的牆垛,回過頭來,睜眼再看那人,卻忽然不見了。院
子裡空空蕩蕩,除了他阿寬,再沒有第二個人。鏤花鐵門關得嚴嚴的,門閂閂得好好的,
決不會進來任何人。但是,阿寬剛才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了!
「我知道,是你來了,你來了……」阿寬對著空空蕩蕩的院子說,佝僂的脊背一陣
發涼,一股冷氣直衝頭頂,胳膊上的毛孔猛然收縮,聳起一個個火柴頭大的疙瘩。
他直愣愣地望著前面,確信那既不擋眼又不隔音的空氣之中站著一個人,一個他所
熟悉的人,一個牽動他一生的人,一個他日夜想念卻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的人……
他用後背推開了門房的門,兩腿後退著,退到門房裡去,把門敞著,眼望著前方,
輕輕地說:「來,來吧,到我屋裡來……」
上午十點半鐘,聖約翰大教堂鐘樓的鐘聲敲響了,那鐘聲深厚而悠揚:當!當!
當!……
管風琴奏起徐緩的序樂,唱詩班和林若翰牧師及主禮人保羅﹒布勒牧師,由十字架
前導,邁著沉穩的步伐,依次入堂。禮拜堂裡燈燭輝煌,兩排乳白色的廊柱連接著一座
座尖頂券門,托起「人」字形的天頂,強烈的透視使有限的空間顯得幽遠而深邃,一排
排座椅之間的通道通往祭壇,彷彿是一條通往天堂之路。祭壇坐落在太陽升起的方向,
「人」字山牆上巨大的尖頂券窗,彩色玻璃鑲嵌出一幅撼人心魄的畫面,殷紅的十字架
上釘著耶穌基督,他的頭頂繚繞著七彩祥雲,腳下是蒼茫大地,聖母瑪利亞和耶穌的養
父約瑟仰望著上帝之子。兩側的一扇扇尖頂券窗鑲嵌著一幅幅聖跡圖。早晨的陽光照射
著七彩玻璃,莊嚴肅穆瀰漫神聖的殿堂。唱詩班、講道人、主禮人沿著正中的通道,走
向聖壇,主禮人將十字架安放在聖壇,和講道人、唱詩班一起向著十字架深深地鞠躬,
然後各自就位。
全體會眾肅然起立,注目聖壇,與唱詩班一起歌唱:
萬國啊,你們都當贊美耶和華!
萬民哪,你們都當贊頌他!
因為他向我們大施慈愛,耶和華的誠實直到永遠。
你們要贊美耶和華!
主禮人宣佈主日崇拜開始,向會眾宣召:「主在聖殿中,普天下的人,在主的面前
都應當肅靜。」
唱詩班唱起了《肅靜歌》,歌詞正是主禮人宣召的始禮經文:「主在聖殿中……」
歌聲中,全體會眾就座,神聖的殿堂一片肅穆。
面對會眾,主禮人誦讀《勸眾文》:
親愛的弟兄姊妹們,《聖經》上屢次勸我們當承認一切的罪惡,不可在全能的主天
父面前隱瞞,應當存著謙恭痛悔順從的心,承認自己的罪,才可以靠主的恩惠慈悲得著
赦免。現在大家聚集,要感謝主的大恩典,頌揚主的榮耀,敬聽主的《聖經》,並祈求
主賜給我們身體靈魂不可少的恩典。所以我勸你們坦然無懼地來到主施天恩的寶座前,
謙卑認罪。
我們應當在無所不能的天父面前,謙恭認罪。
林若翰牧師身穿聖袍,手捧《聖經》,肅立在聖壇左側,和普通會眾一起聆聽著這
勸眾認罪的經文。這經文他誦讀過多少遍?聆聽過多少遍?早已無法計算了,他誕生在
牧師之家,自襁褓之中耳濡目染的便是誦經、祈禱和認罪,幾乎伴隨了他有生以來的全
部歲月。每個人都帶著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的原罪烙印來到人間,在漫長的一生中又
被邪惡所誘惑,犯下新的罪行,只有謙早地向主坦陳自己的一切罪惡,才能得到赦免。
所以,人要不停地自省,不停地認罪,永遠懷著惶惶恐懼之心,面對無所不知、無所不
能的主……
他這樣默默地聆聽著,思索著,兩眼望著坐滿禮拜堂的會眾,他的教友,主內弟兄
姊妹們。
這些人幾乎是清一色的白種人。上帝愛他的子民不分種族、國度和貧富貴賤,而地
球上的人群卻又按照人間的規律分佈組合。聖約翰大教堂在興建之初,便是為了滿足遠
征香港的大英皇家軍隊的需要,甚至在動工之前不得不先搭個木棚以解燃眉之急,否則,
那麼多的士兵到哪裡去祈禱呢?他們一邊在木棚裡崇拜著上帝,一邊焦急地等待著這座
大教堂落成,所以,自落成之日起,聖約翰大教堂的禮拜堂裡總共六百四十個座位之中,
便留出二百五十六個供英軍專用。聖約翰大教堂的四周環繞著總督府、輔政司署、英軍
司令官邸和美梨兵房、金鐘兵房,而且地處半山歐人居住區,這無與倫比的優越位置決
定了來此參加崇拜的會眾不是政府官員便是軍職人員以及他們的家屬,大小總有個一官
半職,或者具有某種特殊身份,純粹的白丁少之又少,而華人的比例則幾乎是零。教堂
並沒有明文禁止華人入內,但港府曾明令規定:歐人區只許建造歐式房屋,華人不准在
半山和山頂居住;華人不得與歐人同時進入香港大會堂的圖書館和博物館;華人技工和
勞工不准在公園內穿行,轎子和轎夫不得進入公園,狗若無人牽著亦不得進入公園……
所以,一般華人對於聖約翰大教堂也就望而卻步了,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他們知道
自己的位置。
教堂裡六百四十個座位,第一排照例是留給港府高官的。如果他們因為公務繁忙,
星期日無暇前來侍奉上帝,其他會眾自然也可以在前排就座,但是,只要他們來了,則
必坐在前排無疑。
林若翰的目光從遠處緩緩前移,落在第一排座位上,那裡也已經坐滿了。就在右首
座位靠近通道的一側,他看到了老朋友駱克先生,年僅四十歲的輔政司有一副圓圓的面
孔,「八」字眉下微微瞇起的眼睛含著和藹的笑意。與駱克先生隔開一個座位上坐著全
副軍裝的英軍司令加士居少將,蒼白的面孔永遠是那麼嚴肅,高高的鼻樑上戴著一副金
絲夾鼻眼鏡。在這兩位舉足輕重的高官中間的座位上,則是一位面目生疏的男士,那人
年約六十歲左右,一副瘦長的身材;面龐上寬下窄如一個倒置的三角形,棕色的頭髮剪
得很短,整齊地偏分在兩旁,鷹鉤鼻子下面,兩撇小胡子遮住上唇,微微翹向兩腮。這
是一個沒有太多特點的人,令人一見之下不易忘卻的是那兩只過於肥大而且向兩邊扇風
的耳朵,以及一雙大而有神的藍眼睛,閃射著凌厲的光彩。林若翰想不起曾經在哪裡見
過這張臉,此人也沒有穿官服,因此並不為教友們所注意。但是,此人既然坐在第一排
最靠中間的位置,而且由駱克輔政司、加士居少將和其他高級官員分列兩旁如眾星捧月,
已經充分說明他決非尋常之輩,通常只有總督才能處於這樣的地位——當「總督」這個
詞在林若翰的腦際閃現,他突然想起了昨天刊登在香港所有的報紙頭版頭條的一幅照片,
正是現在看到的這副面孔,林若翰立即明白了:這位先生不是別人,正是新任港督卜力
爵士!
就在前天,林若翰在維多利亞港迎接了這位新總督,在雨幕和擁擠的人群中卻沒有
看清這張臉,現在,卜力總督就坐在他面前,相距不過三英尺。
林若翰有些驚奇地注視著總督,卜力的目光和他相遇了。總督的神色平靜自若,那
目光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卻又似乎具有無窮的威力,僅僅是那麼了閃,便如電光石
火,使林若翰不敢逼視,匆忙之中閃開了。這始料不及的邂逅使他心裡一陣慌亂:昨天,
就在昨天,總督宣誓就職,開始統治香港的政治生涯,第一次公開顯示權力和威儀。總
督並沒有忽視他,給他送來了請柬,卻被他婉言謝絕了。謝絕的理由是完全正當的、合
乎禮儀的、無懈可擊的,因為他確確實實是病了,那打素醫院出診的醫生可以證明。但
是,他卻忽略了,「由於健康的原因」,這是政治家們在不便露面的時候最常用的措辭,
因此,人們對這樣的說法往往一笑置之,去猜測「健康」之外的其它「原因」。而林若
翰從昨天稱病婉拒總督府的邀請,到現在還不滿二十四小時,卻已經在大庭廣眾之中公
開露面了,是「健康的原因」突然之間不存在了,還是不屑於參加昨天的盛典?如果總
督或者總督身旁的任何一位官員發出這樣的疑問,都在情理之中!但是,又有誰會愚蠢
到當面向他提出這樣的問題?又有誰會不厭其煩地去調查、了解他昨天是否真地在生病?
他連做出解釋的機會也沒有了!
林若翰平靜的心情被突如其來的煩惱打亂了。他哪裡能夠想到,新總督剛剛上任三
天,就被他得罪了呢?
望著近在咫尺的總督,林若翰惶惶然不知所措,而這時,主禮人已經按照預定的程
序,和全體會眾一起誦讀《認罪文》了。他連忙收住縱逸的思緒,跟隨上去:
最慈悲的天父,我們常隨自己的意思,放縱自己的私欲,違犯了天父的旨意。當做
的不做,不當做的反去做,性情軟弱,無力自救。現在我們承認自己所犯的罪,求主憐
憫。赦免。又求慈悲的父,叫我們從今以後,尊奉天父,奉公守法,愛人如己,將榮耀
歸於天父的聖名。這都是靠著我主耶穌基督的功勞而求。阿門。
白髮蒼蒼的老牧師懷著謙卑之心,向上帝懺悔自己的罪過,祈求主的赦免。這《認
罪文》也是他誦讀過千萬遍的,今天讀來,感觸尤深。準確地說,他不是痛悔自己犯了
什麼「罪」,而是深深地懊惱自己不應有的失誤。今年以來,他已經有兩次重大失誤了!
一是夏秋之交的北京之行,他卷入了那場短命的「百日維新」,損失慘重。林若翰來華
三十八年,頻繁往返於香港和中國大陸之間,傾注心血對中國的歷史和現狀進行了持久
的研究、考察,寫下一部部專著,成為一位知名的「漢學家」和「中國問題專家」,決
非僅僅出於「學術研究」的興趣,而是要借助於皇帝的力量,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
在這個東方專制帝國,知識分子要想有所作為,惟一的出路就是「學成文武藝,賣與帝
王家」,即便來自西方的洋儒也是如此,英國傳教士傅蘭雅、美國傳教士林樂知都是和
林若翰差不多同時來華的,他們因為譯書、辦報有功,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分別被授予
三品和五品官銜,林若翰至今仍然是一名布衣白丁,在他們面前相形見繼。他急於建功
立業,卻又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押」錯了「寶」,變法失敗,翻雲覆雨,他不但一無
所獲,還交惡於皇太后及其「後黨」,成為在北京不受歡迎的人,從此結束了在中國的
政治生涯,多年的心血付之東流,「中國問題專家」痛失用武之地!這一慘敗使他對政
治心灰意冷,返回香港,退隱翰園,不求聞達,只願主賜給他平安,在愛女的陪伴下度
過余生。然而他又怎能料到,向來毫無瓜葛的遲孟桓卻在這時把手伸進翰園,打破了這
世外桃源般的寧靜,平地驟起波瀾,使他在一怒之下大病罹身,險些提前去見上帝!就
在他頭腦昏昏、心煩意亂地臥病在床之際,魔鬼讓他犯了又一個錯誤:謝絕出席總督宣
誓就職典禮。為什麼輕率地做出這樣的決定?試想,如果在北京的時候接到光緒皇帝召
見的諭令,即使重病在身,臥床不起,他會謝絕嗎?當然不會,哪怕是他所不喜歡的皇
太后,假若某一天突然心血來潮,傳下懿旨讓他到頤和園陛見,他也會受寵若驚,抱病
馳驅,三跪九叩,謝主隆恩。那麼,為什麼對卜力總督卻沒有這樣做?要知道,你畢竟
不是大清國的臣民,北京之行成也罷,敗也罷,可留則留,當去則去,哪怕一輩子不再
涉足中國大陸,總還是另有天地;可是,你是一名英國公民啊,居住香港三十八年之久,
應該比誰都明白,總督是奉大英女王陛下之命統治香港的最高行政長官,在這塊遠東殖
民地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人們甚至說「總督僅次於上帝」,而你是居住在香港的大英
臣民,對你來說,難道總督不比中國皇帝、皇太后更重要嗎?新總督宣誓就職是香港的
頭等大事,許多人眼巴巴地盼望著能夠親身恭臨盛典,而你接到了請柬卻自動放棄了。
這在別人看來,簡直是狂妄之極!你以為自己多麼了不起?聖約翰大教堂的牧師,在宗
教崇拜典禮中你是主角,充當上帝的代言人,為信徒所仰望,而在香港的政治舞台上,
總督才是主角,你連個小小的配角都不是,只不過和千千萬萬的人一樣,是總督治下的
一個老百姓而已,有什麼可狂妄啊?不,上帝可以作證,林若翰雖然有些孤傲自負,但
並不是一個目無尊長的人,更不可能連總督都不放在眼裡,居住香港三十八年來,他先
後經歷了赫科萊斯﹒羅便臣、麥當奴、堅尼地、軒尼詩、寶雲、德輔、威廉﹒羅便臣時
代,已經是「七朝元老」,七位總督照例都是到聖約翰大教堂參加各種崇拜儀式,林若
翰歷來對他們都是恭而敬之,怎麼可能惟獨對新官上任的卜力總督大不敬呢?實在是因
為重病之中心力交瘁而疏忽了!他以為只要據實稟報自己正在生病,便可以得到諒解,
豈不知,懷疑和猜忌是人的天性,你所說的話別人就都相信嗎?那麼重要的場合你不出
席,就給了別人任意猜測的權利,人家說什麼是什麼,「人言可畏」啊!而總督剛剛到
任,人地生疏,必然先入為主,對這個謝絕出席他的就職慶典的人還能有什麼好印象?
在總督的五年任期之內,聖約翰大教堂是他參加主日崇拜必到的地方,今天剛剛是第一
次,就已經讓林若翰領受了這份尷尬,未來漫長的五年又該怎麼度過?
想到這些,老牧師懊悔不已,口中誦讀的《認罪文》字字句句打在他的心上,「當
做的不做,不當做的反倒去做」,是啊,自己為什麼犯下了這樣的過錯,得罪了總督呢?
「現在我們承認自己所犯的罪,求主憐憫、赦免」,也許在上帝眼中,這樣的疏忽並不
算犯罪,可以赦免,但誰知道總督肯不肯赦免他?現在,「僅次於上帝」的總督就在他
的面前,那副毫無表情的面孔,那雙凌厲的眼睛,高深莫測,令人望而生畏!
涔涔冷汗滲出林若翰的額頭,一顆心像懸浮在空中的氣球,飄飄忽忽沒有著落……
翰園的客房裡,易君恕正在伏案命筆,書寫教材。他為倚闌小姐授課並沒有一部現
成的教材,而是從翰翁的大量藏書中找幾本唐詩、宋詞的選本,根據倚闌的接受能力,
從中選出一些篇幅短小、文字淺易而又內容與文采俱佳、在中國家喻戶曉的名篇,向她
進行最為基本的漢文教育。易君恕每天晚上把預定的篇目書寫出來,次日教她誦讀,詳
細講解,課後再讓她抄寫、背誦,下次上課之前,還要先把上一課「回講」,以考察她
領悟的程度。
前天,倚闌小姐為了接待遲孟桓而停課,使易君恕非常惱火,他打算向翰翁提出:
中止這項授課計劃,不教了!但是,翰翁的突然發病打亂了翰園的一切,他不忍在這個
時候再刺激老人了。翰翁病癒之後,翰園恢復了往日的秩序,倚闌小姐的漢語課還得繼
續上。此刻,易君恕正在書房裡寫明天的教材,這是文天祥的那首著名的七言律詩《過
零丁洋》,連標題不過六十個字,卻是字字重若千鈞,令人覺得筆端沉甸甸的。易君恕
以工整秀挺的小楷書寫完畢,仔細校閱一遍,並無脫漏錯訛,便放在一邊,拿過放在旁
邊的當日報紙,逐頁翻閱。
香港不像北京那樣只有一份黃皮《京報》,這裡的報紙每天一大摞,英文報紙《德
臣西報》、《士蔑西報》、《孖刺西報》,易君恕看不懂,但翰園也訂了幾份漢文報紙
《中外新報》、《華字日報》、《循環日報》、《維新日報》,就成了他了解外部世界
的重要媒介,每日必讀,從中搜尋來自中國大陸的信息。近幾天來,新任港督卜力爵士
當然是令人矚目的新聞人物,大幅照片連日占據各報的頭版頭條,還有連篇累牘的文章,
詳細報道總督的種種活動,一些消息靈通人士甚至迅速地了解到卜力昔日在英國殖民地
巴哈馬、紐芬蘭、牙買加擔任總督期間的大量「政績」,及時地奉告於香港市民,此舉
當然也將博得新總督對報館的青睞。更有專寫「花邊新聞」的無聊文人,深諳英國人
「愛我便愛我的狗」的獨特心理,對卜力上任時帶來的那只狼狗也跟蹤報道,將總督愛
犬「蓋瑞」的玉照刊登於報端,並且大肆吹捧,恰恰戊戌年是狗年,還沒過去,便借題
發揮,稱「靈犬自西方來,為本港犬年增瑞」雲雲,讀之令人作嘔。
「文人墮落到這等地步,真是斯文掃地!」易君恕嗤之以鼻,無心再看了,便丟開
報紙,從寫字檯前站起身來,想去門房問一問阿寬,今天有沒有他的信。其實,每天早
晨郵差一到,阿寬立即把報紙和信件送上樓來,從不耽誤。林若翰在英國、在香港都有
許多朋友,倚闌小姐也有一些昔日的同學,還有一些教友慕名向林牧師請教,翰園幾乎
每天都有信來,那些英文信件、阿寬一望而知與易先生沒有關係,便呈送牧師和小姐,
還從來沒有一封信是寄給易先生的。每天阿寬托著報紙和信件一上樓,易君恕迎頭便問:
「阿寬,有我的信嗎?」阿寬總是遺憾地說:「沒有,先生。」看著他那惘然若失的樣
子,就再寬慰他幾句:「先生,不要著急,北京到香港這麼遠,信到得不及時也是難免
的,再耐心地等一等。只要你的信一到,我馬上給你送來!」易君恕完全相信,只要阿
寬見到北京來信,一定會興奮地跑上樓,急切地喊著:「易先生,你的信!」今天,阿
寬已經來過了,只送來報紙,沒有信。但是,易君恕仍然忍不住再去問一問,讓阿寬仔
細查一查,萬一他剛才看得不仔細,遺落在門房呢?疏忽人人會有的,這也說不定!
易君恕步出房間,下了樓,往院子裡走去。
院子裡空無一人,比往日更安靜。易君恕有些奇怪,平時只要從窗口往外看一眼,
就會看見阿寬在蒔花弄草,忙個不停,今天怎不見阿寬的身影呢?
他沿著鵝卵石甬路走到院子的盡頭,來到門房跟前,見那扇門關著,阿寬肯定是在
屋裡。便抬起手來,正要推門,喊一聲:「阿寬!」卻突然想到今天是星期日,牧師和
小姐都去了教堂,阿寬難得休息一天,也許現在正在睡覺,便不忍心打擾他,縮回了手,
即將出口的那一聲喊也咽住了。
此時卻聽見屋裡傳出阿寬說話的聲音:
「你早該來,十四年了,我可真想你啊!天天盼望能夢見你,可總是見不著,今天
總算把你盼來了!……」
那聲音不高,卻極其真摯,極其懇切,好像是久別的故人重逢,在促膝敘舊。易君
恕心中一動:不知阿寬在和什麼人說話?平日只覺得他無家無室,年近五十仍孤身一人,
以翰園為家,棲身於這間小小的門房,也令人同情,可是阿寬畢竟還有人來往,比起我
這舉目無親,倒還要強些呢!
他心中感歎著,轉過身,正要原路返回,又聽阿寬在屋裡說道:
「你可別走啊!坐下,就坐在這裡,我有話要跟你說!兄弟,我現在遇到了難處,
前面橫著一道關,怕是過不去了,你可得幫幫我啊!……」
易君恕雖然站在門外,看不見屋裡的情形,但從那悲悲切切的聲音聽得出,此刻的
阿寬已是聲淚俱下,正在哀哀地向人求助!易君恕不禁吃了一驚:阿寬遇到了難處?他
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不跟翰翁講,倒求外面的人幫助!我自從來到翰園,事無鉅細都得
到阿寬的照應,如今他有難處,也不能袖手旁觀啊!
這麼一想,心裹著急,便伸手去推門,叫聲:「阿寬!」
門「呀」地一聲被推開了,易君恕倒愣住了!這間小小的門房,一覽無餘,除了阿
寬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阿寬正跪在地上,面前擺著一把空空的木椅,椅子前面的磚
地上有一堆紙灰,裡面還有一兩片還沒有燃盡的紙錢……
「啊?易先生!」阿寬突然看見他進來,大驚失色,兩眼直愣愣地望著他,嘴唇哆
哆嗦嗦,一時手足無措……
「噢,對不起,阿寬!」易君恕一腳門裡,一腳門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我
剛才聽見你在說話……」
「啊!你聽見了?」阿寬慌亂地從地上站起來,一把把他拉進來,關上了門,插上
了閂,急切地問他,「易先生,你聽見我說什麼了?」
「我……我是來問問有沒有我的信,無意中聽見的,」易君恕很覺尷尬,解釋說,
「也沒有聽清楚,好像你是在求什麼人幫助,我怕你出了事,所以就……唉,我哪知道
你是在自言自語!你這是在祭奠亡人吧?」
「哦,是啊,是啊……」阿寬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抬起衣袖擦了一把淚,說,「是
祭奠我的兄弟,他死了十四年了!往年每到陰歷十月初一,我都要出去給他燒些紙錢,
『十月一,鬼穿衣』嘛,他死的時候光著脊樑,得給他送點錢,添件衣裳。這些天翰園
的事情忙,十月初一都過了,我還沒給他送錢去,對不起亡人哪!我剛才恍恍惚惚地覺
得他找我來了,這不,趕緊給他補上……」
「噢……」易君恕點點頭,他也知道,像亡人托夢之類的說法固然不足為信,無非
是活人對亡人思念之深,心有所感罷了,但阿寬的這種手足之情卻令人感動,便問道,
「你的那位兄弟是怎麼死的?」
「唉!」阿寬長歎一聲,聲音哽咽了,淚珠滴滴嗒嗒地往下掉,「我的阿煒兄弟,
他可死得慘啊!……」
聖約翰大教堂裡,莊嚴的主日崇拜正進行到中途,主禮人保羅﹒布勒牧師手捧《聖
經﹒新約》,誦讀《約翰一書》第四章第七至十節:
親愛的弟兄啊,我們應當彼此相愛,因為愛是從上帝來的。凡有愛心的,都是由上
帝而生,並且認識上帝。沒有愛心的,就不認識上帝,因為上帝就是愛。上帝差他獨生
子到世間來,使我們借著他得生,上帝愛我們的心在此就顯明了。不是我們愛上帝,而
是上帝愛我們,差他的兒子為我們的罪作了挽回祭,這就是愛了。……
在後排外側的座位上,安安靜靜地坐著林若翰的愛女倚闌。每次參加主日崇拜都是
這樣,她到得很早,卻坐在後排外側的座位上,從不往前擠,也不佔中間靠近通道的地
方。平時孤傲自負的倚闌小姐,此時卻異常地謙恭自卑。這是因為,那些大大小小的官
員,身著軍服的軍官和士兵,她要迴避;那些金髮碧眼的女士、小姐,她也要迴避,不
願意讓自己的黑頭髮、黑眼睛引起人家的注目,所以,只要進入這個白人大聚會的教堂,
她總是自動地選擇一個角落,手捧《聖經》,俯首低眉,目不斜視,默默地祈禱上蒼……
突然,她感到一股溫熱的氣息靠近了她的臉腮,鄰座的人的呼吸拂動了她的頭髮,
脖項上癢癢的。她本能地側過頭去,這才驚奇地發現,坐在她旁邊的竟然是遲孟桓,也
不知是什麼時候擠過來!他那一頭梳得油光水亮的黑髮,那張保養得很好的紅潤的臉,
上唇兩撇翹翹的洋式小胡子,嘴角掛著親切的微笑,一雙晶亮的眼睛正在注視著她……
倚闌的臉騰地紅了,心想;這……這位遲先生怎麼這樣?這裡不是翰園的客廳,也
不是什麼Party,而是神聖的教堂!即使在任何一個地方,一位男士也不能這麼悄悄地
接近一位小姐,連起碼的禮貌都不顧,像個什麼樣子?在這大庭廣眾之中,讓人家怎樣
看待我和你?更何況,因為你的上次來訪,我已經受到dad的嚴厲批評,發誓再也不和
你見面,你那塊地皮我也不要了——其實我也沒有明確說過接受你的禮物,那件事就算
了,你……你追到這裡來纏著我,做什麼?倚闌突然想起了易先生。同樣是處於青春年
華的男人,易先生是那麼沉穩、端莊,每天和倚閒在一起,除了海人不倦地授課,目不
斜視,不苟言笑,從來也沒有過輕薄的舉動。只有自愛的人才能贏得別人的尊重,這個
道理,滿身銅臭的遲孟桓哪裡懂得?唉,人和人相比,差得太遠了!
「林小姐……」遲孟桓卻並沒有絲毫的尷尬,他仍然那麼微笑著,用極其低微、極
其輕柔、近乎耳語的聲音說,「對不起,我沒帶《聖經》,只好借你的光了,可以嗎?」
倚闌再一次出乎意料,倒被他問住了。《聖經》是上天的啟示,是宇宙間的真知,
是人類至高無上的經典,當有人出於求知的願望,希望和她共用一本《聖經》,不管這
個人是誰,倚闌作為一名基督徒,難道能夠拒絕嗎?
愣了片刻,她無可奈何地垂下了眼瞼,儘管如芒刺在背,如坐針氈,她還是默默地
答應了遲孟桓的這個要求,把手裡的《聖經》稍稍向旁邊送過去,讓他能夠看得清楚。
遲孟桓便依然保持著原來的架勢,傾斜著肩膀,側著臉腮,溫熱的鼻息吹拂著她耳旁的
秀髮,炯炯目光越過她那袒露的修肩,投向捧在一雙玉臂之中的那本神聖經典。倚闌的
心髒慌慌地狂跳,彷彿自己是在遭受酷刑,上帝啊,她在心裡說,幸虧我坐在最後一排,
不然,讓教友們從背後看見,我和他算什麼呀?
林若翰牧師離他的女兒很遠,年近六十歲的人,昏花老眼看不清坐在後排的人們的
面目,他沒有留意倚闌坐在什麼位置,也沒有發現這六百多名會眾之中還有一個未曾入
教的遲孟桓。
其實,林若翰此刻已經把整個世界都忘了,注意力只在對面的卜力總督身上,總督
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都使他惴惴不安。他不知道,昨天總督在宣誓就職典禮上是不
是和每一位嘉賓都握手寒暄?新任總督突然之間接觸那麼多人,一個個都是生面孔,他
認得誰是誰嗎?弄得清楚哪一個到會哪一個缺席嗎?但願總督當時只顧著自己宣誓的禮
儀別出差錯,而把客人都忽略了,他林若翰的缺席也就不顯眼了。人的念頭真是奇怪,
三天之內能夠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前天從碼頭上回來時他懊惱沒有和總督真正見上一面,
現在又希望總督心裡根本就沒有他林若翰,不求博得總督的青睞,只要不招致總督厭惡,
他就滿足了。
這麼想著,心裡覺得踏實了一些。但是,當總督看著他時,那凌厲的目光又使他疑
惑:自己和這位新總督從未有過接觸,不知道他是否總是這麼目光咄咄逼人,還是只對
我林若翰才這麼嚴厲?這就無從了解,實在說不准了。他又想到:今天總督來教堂之前,
駱克先生有沒有對他特別提到我林若翰?總督知道我是誰嗎?這是最關鍵的,可是,這
又怎麼能向駱克先生詢問?雖然是老朋友,這樣的問題也是難以啟齒的,這會讓駱克先
生產生誤解,以為他想巴結總督,得到點什麼。唉,人哪,在世上做個人,實在是太難
了……
老牧師的茫然思緒無邊無岸,耳畔卻聽得主禮人宣佈說:「現在,請林若翰牧師講
道!」
林若翰一愣,這才知道自己該上場了,主日崇拜的節目單早已事先擬好,他自己正
是因此而抱病前來,會眾一進教堂也已經看到,當然是無可更改。可是,林若翰擔任牧
師三十多年之久,曾經無數次外出布道、登壇講道,卻是第一次在聽到主禮人讀出他的
名字時感到恐慌,就像是經驗不足的演員臨近上台突然「怯場」了,對他來說這簡直是
不可思議的!
但是,現在已經不容他再遲疑,他定了定神,走上聖壇側旁的講道壇,眼睛望著前
方。木結構的「人」字形屋頂和兩排托著尖頂券門的廊柱在他面前展開,兩側牆壁上玻
璃鑲嵌彩窗閃耀著璀璨的陽光,他非常熟悉的這座禮拜堂今天顯得格外高大壯闊,肅穆
莊嚴,所有的座位都坐滿了人,鴉雀無聲,眾目睽睽地注視著他,其中包括坐在最前排
的總督和港府的其他高官。林若翰今天是第一次面對新總督登壇講道,他突然覺得,這
不像普通意義的講道,而有些發表「競選演說」的味道了。
「信奉基督的人們,上帝的兒女們,親愛的兄弟姐妹們!……」
他用多種稱呼來呼喚著這些人,作為講道的開始。他看見台下所有的人都在期待著,
側耳恭聽,總督的那兩只扇風耳朵又特別顯眼。總督似乎對他所講的每一個字都特別注
意,或者說他的每一字都是講給總督聽的,那麼,他該怎麼講,又講些什麼呢?
「在那遙遠的地方,古老的時代,在約旦河流入死海口的附近的一片淺灘,緩緩地
移動著從摩阿布山上下來的商隊。貝特巴喇河谷是世界上唯一低於海平面一千一百多英
尺的地方,奇特的地勢使它瀰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淒迷。峽谷底下沒有任何建築,只在
山腰上才可以看到白色的城堡和供人憩息的棕櫚樹蔭。從這裡到耶路撒冷還有半日的路
程,它就在那高高的山上。以色列十二支派的土地分佈在約旦河的兩岸,他們選擇下游
的淺灘涉水而過。很多人在貝特巴喇淺灘位足,他們中間有純血統的希伯來人,約旦河
對岸的阿拉伯人,鼻子上帶著金屬環飾的巴比倫人,棕色的阿比西尼亞人和蘇丹的黑
人……」
他的講道就這樣開頭了,聲調深沉而徐緩,向人們講述著那年代久遠的故事。下面,
故事中的主人公就要出場了。
「一個大約三十歲的男人出現在貝特巴喇淺灘。他瘦骨嶙峋,穿著駱駝皮的衣服,
用皮帶束著腰,約旦河谷的烈日把他的皮膚曬成茶褐色,嚴守齋戒使他的身體虛弱,走
起路來搖搖晃晃。他一邊走著,一邊不斷地喊著:『贖罪吧,贖罪吧!』他毫無顧忌地
向人們警告著可怖的災禍:『誰揭示給你們逃避將來的義怒呢?斧子已經加到樹根上,
凡不結好果子的樹,都要被砍,扔到火裡去!』在約旦河谷講道的這個人是誰?你們知
道他是誰?」
林若翰向他的聽眾發問,不是要他們回答,而是要借此加強演講的效果。他看到,
坐在前排的卜力總督的嘴唇輕輕地蠕動了一下,好像是在說:「約翰……」
「啊,是約翰,施洗者約翰!」林若翰說,得到總督的回應,他的情緒明顯地好轉
了,講道漸入佳境,「約翰是真正的先知,他是為上帝作證的先知中的一個,而且是最
後的一個。消息傳到了耶路撒冷,民族的首領派出了祭司和利未人來到約旦河谷,他們
把約翰當成了基督,而只要基督到來,以色列的苦難就完結了。
「他們問約翰:『你是不是基督?』
「約翰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我不是。』
「他們想,這個人至少應該是基督派來的先驅以利亞,『你是不是以利亞?』
「約翰仍然坦白地回答說:『不、我不是。』他有以利亞的能力和精神,但並不是
那位古代的先知重新來到人間,所以他不能說謊。
「他們問:『那麼,你是誰?』
「約翰說:『你們聽到先知以賽亞說過嗎?曠野裡有一個呼聲:修直主的路吧!—
—我就是那個人。』」
林若翰動情地講述著聖約翰的故事。是啊,聖約翰是真正的先知,而且是最後一位
先知,林若翰正是沿用了先知的名字「John」,他以先知為榜樣,為此而深感自豪!
「祭司和利本人問約翰:『你既不是基督,也不是以利亞,為什麼要給人們施洗
呢?』
「約翰說:『我用水洗你們,可是不久要來一位比我能力更大的,他要用聖神和火
來洗你們!與他相比,我連為他解開鞋帶都不配。』你們看,約翰是多麼謙卑啊!……」
牧師講到這裡,特地向總督看了一眼,因為他之所以要講聖約翰的故事,而且挑選
了這一段故事,著力頌揚聖約翰的謙卑,實在是講給總督聽的。他要讓總督相信,講故
事的林若翰正是以聖約翰為榜樣,他並不是一個狂妄自負的人,而是一個恭順謙卑的人。
可是,正當他講得最動情的時候,講到了「我連為他解開鞋帶都不配」這句話,他突然
看到總督卜力爵士的兩撇小胡子聳動了一下,臉上漾起一絲笑容!那笑容輕微到幾乎難
以覺察,而且在眨眼之間便消失了,但林若翰卻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因為他站在講道壇
上,面對著總督,而且離得那麼近,看得清清楚楚!
「施洗者約翰是上帝的傳報者……」林若翰繼續講下去,心裡卻在想:總督為什麼
要發笑呢?聖約翰的故事記載在《聖經》上,又不是我杜撰的,這有什麼好笑?也許,
總督是在嘲笑我?為什麼?是在懷疑我的誠實嗎?不,不,這是不應該的,總督誤解了
我!林若翰的心亂了……
「聖約翰無比誠實,無比謙虛!」他激動地喊道,「面對祭司和利未人的詢問,他
不冒基督之名,不冒先知以利亞之名,他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只是那個在曠野裡呼喚的
人:『修直主的路吧!』他沒有撒謊,沒有說一句假話!任何人都不應該懷疑聖約翰謙
虛誠實的品格!」
老牧師幾乎已經聲嘶力竭,他的臉漲紅了,兩眼閃爍著淚光。講道人這樣動情是罕
見的,全場的會眾為之動容,只是那些注視著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坐在最後一排的倚闌
吃驚地望著她的父親,dad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要在這裡為聖約翰辯解?難道有誰會
懷疑過聖約翰的品格嗎?
講道壇上,林若翰自己也愣在了那裡。啊,失態了,為什麼要這麼衝動?為什麼要
說這些?一個恭順謙卑的人,本來是不需要為自己辯解的!
台下一片寂靜,滿堂的會眾都在注視著他,等待他繼續講下去,或者宣佈結束,這
樣靜場和會眾對視的情景是從來沒有過的,這是怎麼回事啊?
林若翰的額頭上冒出一層大顆的汗珠,他感到喉嚨發於,心慌氣短,已經無法再講
下去了,必須盡快地離開這講壇,而又要讓自己保留體面,惟一的辦法就是趕快結束!
想到這裡,也不管接得上接不上,他念起了結束講道的啟應文:
「但願榮耀歸於聖父、聖子、聖靈!」
會眾們微微一愣,知道這是要結束了,趕快應答:
「始初如此,現今如此,後來亦如此,永無窮盡。阿門。」
管風琴奏響了,唱詩班和會眾一起唱起收集奉獻的聖詩《獻禮頌》。林若翰如釋重
負地吁了一口氣,手扶著護欄走下了講道壇,他那厚重的聖袍已經被汗水浸濕。
翰園的門房,緊閂著房門,阿寬那黧黑精瘦的面頰神色肅然,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面
前的那把空空的木椅,而他卻堅信椅子上坐著一個人,那是他死去了十四年的兄弟阿煒,
剛才親眼看見他來了,把他請到這間小屋裡來了。
「阿煒是我的結義兄弟。我們磕過頭,盟過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
月同日死!易先生是讀書人,你知道,這跟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是一樣的,對天盟過
誓就是親兄弟了,無論刀山火海,也要共患難!……」
阿寬懷著深深的懷戀和崇敬,說起十四年前的往事和他那難忘的兄弟……
公元1884年9月3日,大清光緒十年七月十四日,一艘法國軍艦「加利桑尼爾」號緩
緩駛進維多利亞港。當時,劉永福的黑旗軍和越南軍民一起,正在與法軍浴血奮戰,法
國軍艦已經打到了台灣,並且在福建馬尾港發動突然襲擊,擊沉了十一艘中國兵船和十
九艘商船,摧毀了整個造船廠,左宗棠苦心經營了將近二十年的福建水師毀於一旦。慈
禧皇太后惟恐戰爭失利,重蹈英法聯軍攻陷北京、火燒圓明園的覆轍,派李鴻章與法國
交涉,以犧牲越南、剿滅黑旗軍為交換條件,息戰議和。就在法軍炮轟馬尾港的三天之
後,光緒皇帝力排眾議,下詔對法宣戰,授劉永福為記名提督,賞戴花翎,派遣重兵與
黑旗軍協力作戰,抗擊侵略者,重創法軍……
這艘「加利桑尼爾」號,便是來自中法戰爭的前線,因為被中國軍隊打傷,就近到
香港修理。當時在任的第九任香港總督寶雲,對外聲稱在中法戰爭中保持「中立」,而
實際上,香港卻成了法國海軍的後勤基地,明目張膽地從香港向前線輸送軍火補給,法
艦遇有損傷,也到香港來修理。「加利桑尼爾」號的來港,猶如巨石投進大海,擊起了
沖天浪濤,船廠的中國工人一呼百應,拒絕為敵艦效勞,他們舉起沾滿油污的拳頭,喊
出了驚天動地的兩個字:「罷工!」一時間,罷工浪潮迅速蔓延,艇夫、船戶、碼頭工
人、航運工人、運煤工人群起響應,拒絕為法國軍艦、船隻加煤、裝貨和提供其它服務。
9月29日,罷工已經堅持了將近一個月,給港英當局造成了巨大的經濟損失,英、
法兩國關係也將受到影響。港督寶雲心急如火,洋行買辦、太平紳士遲天任等人也周旋
於港府和工人之間,進行「調停」,又終歸無效。寶雲悍然派出軍警鎮壓,拘捕罷工工
人多名。但他哪裡想到,此舉不但沒有撲滅工潮,卻又在火上澆油,激起了更猛烈的反
抗,全港各行各業的工人、苦力一體罷工,停止裝卸、搬運一切華、洋貨物,維多利亞
港癱瘓了!
10月3日,陰歷八月十五日,正是法艦「加利桑尼爾」號進港一個月,罷工也整整
堅持了一個月,達到了高潮,成千上萬名碼頭工人、各行各業的苦力擁上街頭,舉行聲
勢浩大的游行示威……
碼頭搬運苦力阿寬和他的結義兄弟阿煒也行進在隊伍當中。
他們都是極其平常的人,成年累月在露天碼頭經受風吹日曬,皮膚已經變成了古銅
色,黑黝黝閃著紫光。每天,他們以鐵打的肩膀,扛著一兩百斤的麻袋和貨箱,踏著顫
悠悠的跳板往返於碼頭與船舷,剛剛三十出頭的阿寬已經被壓彎了腰。阿煒卻比他壯實,
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膀,頭頂上盤著一條蟒蛇似的大辮子,站在那裡像一座鐵塔。裝
貨、卸貨的時候,阿煒總是讓寬哥走在前面,一只手向前伸著,扶著阿寬肩上的貨物,
這樣可以給他減輕一些重量,兩人一前一後地喊著號子,「咳喲,咳喲,咳喲,咳
喲……」一步一步地走著艱難的人生之路,每個月才掙來五塊港幣的血汗錢、活命錢。
而現在,他們竟然連飯碗也不顧了,扔下肩膀上的墊布,罷工了!
「阿煒呀,」行進的隊伍中,阿寬憂心忡忡地對他的兄弟說,「這罷工能撐到幾時
呢?」
「撐到幾時算幾時,」阿煒說,「法國人只要不撤走,我們就不復工。我們是中國
人,不能幫著鬼佬打中國呀,那就喪盡了天良,天地不容!」
「這道理是沒錯的,可是,」阿寬咂咂嘴說,「我們已經一個月不做工了,人活一
口氣,這飯總得吃,要是三五個月不復工,吃什麼?」
「天塌下來,有眾人頂著!」阿煒說。他那條大辮子從頭頂上滑落下來,抬起手,
一把甩到腦後去,「我們有好幾萬工友呢,眾人齊心,黃土成金,怕什麼?」
「我是怕……唉!」阿寬心煩意亂,歎了口氣,「兄弟,我比你年長幾歲,這種事
也經歷過幾回了。當年,英法聯軍攻打北京,香港的老百姓也鬧過罷工罷市,可又能怎
麼樣?芥子小民到底抗不過官府!我怕的是,這一回又是……」
「大不了是一個死!」阿煒的眉頭擰成了疙瘩,悶悶地說。
「死?」阿寬聽得駭然,「阿煒,你胡說什麼?今天是中秋節,這個『死』字可出
不得口!」
「是嗎?今天是八月十五啊?」阿煒好像忘了這個日子,拾起頭,望著昏黃的天空,
港島的東方,鯉魚門上空已經升起一輪圓圓的月亮,「唉,辛苦一年,到了八月十五,
連一塊月餅也買不起,還過什麼節!寬哥,我們活著也是當牛做馬,離死只差一步,還
有什麼可怕的呢?死了,倒要做個挺起腰來的鬼!」
阿煒的話音未落,隊伍的前方亂了起來。這時,游行的人群已經沿著德輔道從上環
走到中環,正打算轉彎向南,到港督府去請願,突然之間,像是洪水撞上了堤岸,嘩地
往回湧過來!阿寬抬頭一看,啊,是警察來了,有英國警察,也有印度警察「紅頭阿
三」,呼啦啦開過來一大群,揮舞著警棍和手銬在抓人,走在游行隊伍前頭的,已經被
他們銬上十幾個了!
「阿煒,快跑!」阿寬趕緊拉著他的兄弟,掉頭就往回跑。可是,成千上萬人都擁
在一條馬路上,突然之間要往回跑,根本來不及疏散,人群擠成一團,道路堵塞了。警
察趁機沖進人群,揮起警棍劈頭蓋臉地亂打,一些人被打得頭破血流……
阿寬和阿煒擠在紛亂的人群中,眼看警察就要衝到他們跟前了,阿煒突然說:「寬
哥,快,往海邊跑,跳海吧!」
阿寬一聽,對呀,跳海!兩人不再往前擠,立即掉轉方向,從斜刺裡沖了出去!那
時候,維多利亞港填海還沒有填到干諾道,德輔道北面不遠就是海岸,碼頭苦力成年累
月在海上做工,都是好水性,只要跳到海裡,便如魚得水,一個猛子扎得無影無蹤,警
察便奈何不得了!
兩人拚命奔跑,一個英警發現了他們,在後面緊緊地追趕
他們終於踏上了海堤的石岸,警察從後面追上來了,大叫著:「Halt,or I
fire!」
阿寬回頭一看,警察正在舉槍瞄準!而他們腳下的石岸離海邊只差幾步了,只要警
察扣動扳機再晚兩三秒鐘,就可以脫險了……
「阿煒,快……」阿寬大喊一聲,「跑」字還沒有喊出口,忽然,他被阿煒猛推了
一把,沒想到阿煒有那麼大的力氣,竟然把他甩出了石岸,他借著那股力量,躍入大
海……
而幾乎就在同時,他聽到身後「彭」地一聲槍響!
……
小小的門房裡瀰漫著一股肅穆森然之氣,阿寬沉浸在悲痛之中,他那雙枯樹老根似
的手掩著面孔,淚水從指縫中流出來,佝僂的肩背痛苦地痙攣。
易君恕被那遙遠的往事深深地打動,望著面前這個彎腰駝背、身材瘦弱的阿寬,沒
有想到他竟然經歷過在碼頭上如牛負重的苦力生涯,並且還參加了抵制法國侵華的罷工
壯舉,使易君恕不禁刮目相看。他那位以死殉國的阿煒兄弟更加令人敬佩,眼前似乎可
以清晰地看到一位鐵塔似的漢子巍然挺立,堅實的雙腳踏著粗硬的麻石堤岸,赤裸著的
上身如銅鑄鐵澆,幽幽地閃光,頭頂盤著一條蟒蛇似的大辮子,悲憤的目光注視著苦難
的人間。
「易先生,我和阿煒是換命的交情啊,當時他要是搶先一步,就換不了那一槍,死
到臨頭,他把生路給了我!」阿寬鬆開兩手,抬起淚汪汪的雙眼,「要不是阿煒兄弟,
也就沒有我阿寬的今天了!」
「是啊,難怪你這麼多年都不能忘記他!」易君恕感歎道,遲疑了片刻,又說,
「可是……你剛才怎麼還求助於他?一個在碼頭上賣苦力的人,死後都衣不蔽體,他還
有什麼能力來保佑你啊?你就多燒點紙錢,讓他安息吧,不要再驚擾那慘死的亡靈了!」
「我……」阿寬一時語塞,支支吾吾,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
「阿寬,你到底遇到了什麼難處?」易君恕問道,「我們相處了一個多月,也算是
朋友了,心裡有話,就跟我說,要是有什麼難處不便開口,由我去跟翰翁說,請他幫幫
你嘛!」
「唉!」阿寬歎息道,「易先生,這些話怎麼能對牧師講?我就是為牧師發愁啊!
依我看,他這次的病準是讓遲孟桓那個冤孽氣出來的,醫生背後跟我說,牧師的心髒虛
弱得很,經不起精神刺激,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唉,牧師已經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又
得了這種病,我實在是擔心!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小姐年歲還小,挑不起這個家,遲孟
桓早晚是個禍害,怕的是翰園要完啊!這些天,我眼也跳,心也慌,上夜一夜地睡不著,
總覺得翰園要出事!當年我走投無路,牧師收留了我,他對我有恩哪,我一心要報答他,
可是,這麼大的事,哪是我阿寬管得了的?實在是沒有辦法,才向我那知己的阿煒兄弟
說說心裡的話……這件事,你可千萬別讓牧師和小姐知道啊!」
易君恕沉默了。連日來,種種跡象表明,由於遲孟桓的攪擾,林氏父女已不像昔日
那樣和諧,翰園的確面臨著危機,易君恕也在為此暗暗地憂慮,這與阿寬的擔心是一致
的。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和遠道而來的客人同出於知恩圖報之心,要幫助翰園主人度過難
關,可是,以他們的身份和能力,又怎能扶大廈之將傾啊?
聖約翰大教堂莊嚴的殿堂裡,主日崇拜儀式進入了最為神聖的議程:領受聖餐。兩
名身穿白色聖袍的襄禮人鄭重地從聖桌上捧過聖餐盤,那裡面盛著餅乾和殷紅的葡萄酒,
象征著耶穌基督的身體和寶血。參加崇拜的會眾分批依次來到聖壇前,莊嚴地跪下,由
保羅﹒布勒牧師和林若翰牧師將蘸了葡萄酒的餅乾分賜他們:
我主耶穌基督,為你捨的身體,保全你的身體靈魂,直到永生。你拿這個吃,紀念
基督為你受死,應當用信心領受,心裡感謝。
我主耶穌基督,為你流的寶血,保全你的身體靈魂,直到永生。你拿這個喝,紀念
基督為你流血,也當心裡感謝。
也許正是主的安排,當坐在第一排的會眾首先來到聖壇前跪下領受聖餐時,跪在保
羅﹒布勒牧師面前的是輔政司駱克,而卜力總督恰恰跪在了林若翰牧師的面前。總督當
然不是向他林若翰下跪,而是因為他此刻手持的聖餐,代表著耶穌基督的身體和寶血。
儘管如此,林若翰仍然激動不已,「感謝主,給了我這樣一個光榮的機會!」他在心裡
說。
卜力總督莊重地跪在聖壇前的拜墊上,抬起他那高貴的頭顱,張開了那翹翹的小胡
子下面兩片薄薄的嘴唇。當林若翰手持聖餐,送向這「香港第一嘴」之時,他的手微微
地發抖,上帝啊,保佑我,此時此刻,千萬讓我不要再出現任何差錯,如果這聖餐在喂
進總督嘴裡之前失手落在地上,或是不小心弄髒了總督那潔白的領子,我將永遠也無法
洗刷自己的罪過了。
然而,他所設想的意外都沒有發生,手中的聖餐準確地投進了總督的嘴裡,總督便
閉上嘴,輕輕咀嚼了兩下,嚥了下去。林若翰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這一關平安通過,
後面依次前來領受聖餐的會眾便都順利進行,毫無滯礙了。
又一個人跪在他的面前,虔誠地張開了嘴,準備接受他手中的聖餐。林若翰照例把
手伸過去,當聖餐即將投入那張嘴的一剎那間,他才突然發現,跪在面前的這個人原來
是遲孟桓!
「啊!是你?」林若翰驚訝地叫了一聲。
「是我,尊敬的林牧師,」遲孟桓說,他那雙眼睛激動得閃閃發光,「能夠領受由
你親手賜予的聖餐,我感到十分榮幸,謝謝!」
他們兩人的這番對話,是宗教儀式裡所根本沒有的,儘管兩人的聲音都很輕微,仍
然引起了旁邊和後面會眾的注意。這種例外是他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林牧師和那
個人是什麼關係?在這種時候還竊竊私語,不可理喻!
「不,」林若翰的那只手像被烙鐵灼傷了似的,迅速地縮了回去,「遲先生,你應
該知道,教會歷來規定:只有接受過洗禮的弟兄姐妹,才可以領受聖餐。而你,還沒有
入教,是個異教徒,當然沒有領受聖餐的資格,請你出去!」
「啊?」遲孟桓一愣,臉騰地紅了,「我……不知道,真地不知道!林牧師,我虔
誠地信仰耶穌基督,願意歸順主,作主的信徒和奴僕,我請求你現在就為我施洗入教,
讓我分享這領受聖餐的光榮!」
「什麼?」林若翰慍怒了,這個傢伙連基督教的基本常識都不懂,外行得簡直離了
譜!「我們現在舉行領受聖餐儀式,怎麼可能為你施洗?我已經說過了,請你出去!不
要玷污了這神聖的殿堂!」
「噢……」遲孟桓的臉漲成了紫紅色,只好怏怏地站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灰溜
溜地退了出去。
異教徒闖進教堂,冒領聖餐而被驅逐,這種事大概可以說百年不遇,偏偏讓林若翰
趕上了,而那個企圖混水摸魚的傢伙正是他所厭惡的遲孟桓,真可謂不是冤家不對頭,
老牧師的心情剛剛由於成功地向總督賜了聖餐而有所好轉,這一來又被攪得一團糟!
禮拜堂裡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亂,已經領受和等待領受聖餐的人們,多數都怒
視著遲孟桓,憤憤地喊道:「出去,出去!簡直不像話!」也有少數人私下裡議論說,
此人雖然還沒有入教,但既然主動前來領受聖餐,必是出於敬仰基督之心,雖然出了差
錯,也總是善意的,可以原諒。
在最後一排等待領受聖餐的倚闌懊喪地低下了頭,上帝啊,今天怎麼這樣不順啊!
等到倚闌也跪在父親面前領受了聖餐,林若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災難總算過去了,
下面不至於再出什麼事了吧?
最後的唱詩、祝福和會眾同誦《阿門頌》都依次進行完畢,林若翰和主禮人、襄禮
人退堂了。他們在散眾之前退堂,本是教會的儀軌所規定,在崇拜儀式結束之時,牧師
要在教堂門口為會眾送別。而在今天,這一項尤其重要,林若翰想,自己在布道時的情
緒反常,遲孟桓擾亂聖餐儀式,這些不良影響都應該在送別會眾時予以消除。特別是—
—他又想到,自己應該利用送別的機會極其自然地和卜力總督握一握手,說幾句話,當
面表達對他的尊重與愛戴,這樣,即使總督原來對自己有什麼誤解,也可以淡化了。
在他把一切都思索停當之後,會眾已經開始散場了。首先出來的是總督和港府的其
他高官,他們地位顯要,公務繁忙,自然應該處處優先。林若翰做好了準備,臉上漾起
微微的笑容,向前伸出手去,準備迎送總督。可是,他萬萬也沒有想到,此時,身旁突
然擠過來一個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遲孟
桓!
「怎麼,你……」林若翰簡直不知對這個人該怎麼辦才好。誰能料到他到現在還沒
走,在關鍵時刻又出來搗亂!
「林牧師,」遲孟桓那雙黑亮的眼睛熱切地望著他,「我今天有幸當面聆聽了你的
講道,深深地被上帝的福音所感動,只可惜我……我沒有福份領受聖餐!林牧師,我誠
心誠意要皈依基督,並且請求你親自為我施洗!」
林若翰的一腔怒火在沖騰。如果換了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他面前站著另一個
人,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對一位牧師來說,那將是最幸福、最自豪的時刻。傳播基督
的福音,為申請入教的人施洗,乃是他的神聖職責,義不容辭。但是,此時此地,他的
面前站著的卻是遲孟桓,遲氏父子的家世早已為他所厭惡,而遲孟桓現在又設下誘餌,
居心叵測地要搶走他的女兒,他怎麼能信任這樣一個人的表白?又怎能接納他進入教會?
他不配!
「遲先生,」林若翰極力耐著性子,不願發作,「我剛才已經對你說過,申請入教
要經過嚴格的程序……」
「明白,明白!」遲孟桓唯唯諾諾,並且還把他的意思予以闡發,「加入高爾夫球
俱樂部還得辦一番手續呢,入教肯定比那更嚴格!不要緊,我不怕麻煩,請你告訴我,
要經過哪些手續呢?」
「這個……」林若翰簡直要抬起手來給他一個耳光!但還是強忍著怒火,打算敷衍
他幾句,打發他走,以免誤了正事。可是,他猛然抬頭,卻發現了一個非常不幸的情況,
就在遲孟桓跟他糾纏個沒完的時候,卜力總督已經從他旁邊繞過去,和保羅﹒布勒牧師
握過了手,道過了別,在那些官員的簇擁下走去了。
望著總督的背影,林若翰的一顆心沉沉地墜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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