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人居住區的聖誕狂歡一直持續到「第十二夜」,才算意鬧興散,此時已不知不覺
跨過了公元1899年元旦。
隨之,光緒二十四年進入臘月,春節一天天臨近,華人居住區過年的氣氛漸漸濃烈
起來。其實香港的冬天只是比夏天少些雨水,並不像北方那樣寒冷,沒有冰雪霜凍,也
不見萬木凋零,無須「九九消寒」,即使在三九天氣也仍然樹木青翠、綠草如茵。然而,
當臘盡歲除、冬去春回之時,人們仍然固守著千百年來的傳統,和內地同胞一樣隆重慶
祝新歲之始。據說在遙遠的過去,一頭怪獸在某個冬夜闖進了黃河流域,攻擊人類,吞
噬禽畜,摧毀房舍和田園,破壞了華夏先民的平靜和安寧。這頭怪獸的名字叫「年」,
它每隔三百六十五天前來騷擾一次,而能夠抵禦它的則是它最怕的三種東西:噪音、亮
光和紅色。也許,春聯、鑼鼓、鞭炮和焰火最初只是驅逐「年」這頭怪獸的武器,怪獸
銷聲匿跡,而「年」的名字卻保留了下來,演變為中華民族最重要的節日。沉重的戊戌
年終於走到了盡頭,己亥年接踵而至,無論它帶來的是吉是兇、是喜是悲,人們總是要
面對它,懷著企盼和敬畏去迎接它。從西營盤到上環,從太平山街到砵甸乍街,這一大
片華人居住區,家家門前都貼上了鮮紅的春聯,廳堂裡擺上桃花、金橘和水仙,喜氣洋
洋地把祀拜神,闔家團聚。從正月初一開始,大街小巷都是拜年的人群,親戚朋友、左
鄰右捨,互致賀詞,「恭喜發財」,孩子們討「利市」,放鞭炮,不亦樂乎。各公司、
商店、錢莊、酒樓、茶捨,凡做生意的人家,無論富商巨賈還是小本經營,也無論這一
年的買賣是賠是賺,照例都要大擺「春茗」宴,聯絡客戶,招待親朋,慰勞員工。更有
工商機構、民間社團,還要舉行醒獅盛會,龍飛獅舞,熱鬧非凡。這熱鬧要一直持續到
正月十五的上元燈會,到那時,「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新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那才是「春」的高潮,「年」的結束,其聲勢遠
遠超過洋人的「第十二夜」。
不過,這沸沸揚揚的半個月,卻又只限於華人居住區,而在歐美人士獨霸的山頂和
半山則無聲無息,他們最隆重的節日已經過去,對於這個吵吵鬧鬧的「ChineseNew
Year」並沒有什麼興趣。
夜幕下的翰園,已是開晚餐的時間,餐廳裡亮著燈光,雪白的桌布上布好了刀叉。
林若翰出門還沒有回來。倚闌和易君恕坐在客廳裡,等著他回來,再一起就餐。
阿惠從餐廳裡走出來,輕聲問道:「小姐,要不要先給你和易先生……」
「不,還是等dad回來再開飯。」倚闌毫不猶豫地答道。當年那個在寮棚裡默默地
等著阿爸回來的細女,來到翰園的十四年,仍然保持著這個習慣,總要等到dad回來,
才一起用餐。
「噹!噹!當!……」客廳裡的自鳴鐘敲響了八點,翰園主人還沒有到家。
「翰翁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晚?」易君恕坐不住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哦……」倚闌倏地站了起來,心裡突然惶惶不安,「易先生,我們出去看看!」
「小姐,不用了,」阿惠說,「寬叔已經去迎牧師了,不會出什麼事的!」
易君恕和倚闌已經離開了餐桌,阿惠的勸阻沒有什麼作用,他們還是要去迎一迎翰
翁,即使不出什麼事,也總比坐在這裡苦等,心裡更踏實一些。
他們出了翰園,沿著門前的松林徑,緩緩地向山下走去,隨時傾聽著前方的動靜,
如果遠處傳來輕微的「咯吱咯吱」聲,那就是翰翁的轎子回來了。
東邊天際,月亮已經升起在鯉魚門上空,臨近元宵佳節,月亮也接近渾圓,向港島
灑下銀色的清輝。從半山遙望山下的華人居住區,彩燈點點,鞭炮聲聲,一派節日氣息,
上元燈會已經奏起了序曲。半山的松林徑卻仍然像往日一樣清冷靜謐,夜晚更難得見到
來往人跡。
「翰翁從來也沒有回來得這麼晚,」易君恕望著前方,夜空中矗立著聖約翰大教堂
高高的鐘樓,「已經八點多鐘了,教堂裡還會有什麼事?」
「不,最近除了主日崇拜,dad不經常去教堂,」倚闌說,「他好像在忙別的事
情……」
「他在忙什麼呢?」易君恕說。
「不知道。他不告訴我,我也懶得問。昨天我到他房間去,見他正在寫東西,旁邊
擺著一本厚厚的文件,就是上次從總督府帶回來的那一本,最近他經常拿在手邊,我只
看見封面上用英文寫著:《香港新租借地調查報告書》。」
「噢?」易君恕若有所悟,「怪不得那天他一見伯雄就談起香港拓界……」
「那件事太令人難堪了,你的朋友遠道而來,結果卻不歡而散,唉!」倚闌說起此
事,流露出深深的不安,「不過,這也不能怪dad,他對鄧先生好像也沒有什麼惡意,
還說『以後就是一家人了』,那是很友好的表示,不料倒造成了誤解!」
「哪裡是什麼誤解?是水火不相容啊!」易君恕感歎道,「去年伯雄進京會試,就
是因為朝廷租讓新安縣,他憤而中途退場!新安是生他養他的祖家地,現在被英國強行
租借,那是奇恥大辱啊,翰翁恰恰刺中了他的痛處,話不投機就難免了!」
「可是,鄧先生又何必跟dad爭論那些國家大事呢?Dad又不是政府官員,不代表英
國,也不代表香港,他只是一位牧師,為上帝傳播福音,『四海之內皆兄弟』是他的真
心話,他一生都在行善,不知道救助了多少受苦受難的人,包括我和你,先生!」倚闌
說,月光下她那清冷的面龐籠罩著郁悶和憂傷,「你對鄧先生也說過,翰翁是一位善良
的老人,不要誤解了他……」
「是啊,我確曾這樣說過,我尊重翰翁,感激他對我的救助。」易君恕說,「但翰
翁畢竟不了解中國人,他雖然來華三十多年,會說中國話,能讀中國書,在北京還特地
穿上中國的長袍馬褂,好像和中國人親密無間、水乳交融,可是,恕我直言……」
「嗯?」倚闌注意地聽著,微微感到吃驚,她和易先生相處數月,只聽到他對翰翁
的感激和贊譽,從未有過非議,今天第一次聽到這個「恕我直言」,不知道他要說些什
麼?
「我覺得……」易君恕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接下去說,「我覺得翰翁至今也不懂得
中國人的心。他不遺余力地救助了許多中國人,近幾十年來,他的國家,他的民族,卻
在欺壓我們的國家,凌辱我們的民族,英國割占香港、九龍,強租新安縣,而翰翁對此
卻視而不見,我和他相識已有半年之久,從來沒有聽到他譴責過英國的侵略行徑。作為
一名英國人,他熱愛自己的祖國,這本來無可非議,但他『愛屋及烏』,連英國的飛揚
跋扈、稱霸世界也原諒了。在北京的時候,他曾經給皇上上了一道奏招,他主張,應該
由英國人操縱中國的一切,才是解救中國的惟一出路……」
「怎麼?」倚闌突然站住了腳步,吃驚地看著易君恕,「你是說dad在幫助英國政
府侵略中國?」
「也許他本心並沒有這樣想,」易君恕說,「可是,如果真照他的主張去做,大清
國也就完了,整個成了英國的殖民地!在英國人看來,殖民地遍佈全世界是他們的光榮,
香港拓界是新安縣百姓的福祉,這和中國人的情感完全不同。我和翰翁在北京就發生過
爭執,後來因為他在危急中救了我的命,患難友誼掩蓋了我們之間的分歧,即使在他和
伯雄爭論的時候,我出於對他的尊重,也沒有說什麼,可是,我覺得和他的情感漸漸地
疏遠了。這,也許你已經感覺到了……」
「沒有啊,先生!」倚闌說,「我覺得他還是像過去一樣關心你,尊重你,我們生
活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樣。先生,你和dad之間千萬不要產生什麼誤解啊,要是你們
的友誼結束了,我怎麼辦呢?」倚闌一臉的茫然,心中惶惶不安,不知是擔心失去dad,
還是擔心失去易先生?這兩個人,一位是慈父,一位像兄長,和她一起構成了和諧的翰
園,而一旦這和諧被打破,她又不知該歸向何方了……
易君恕沒有回答她,眼望著月光下那朦朧的叢林,無奈地吁了一口氣。
兩人都沉默了,松林徑寂靜的夜晚,只聽見他們踏著石板路的腳步聲。
隱隱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伴隨著「咯吱咯吱」的轎槓聲,那可能就是翰翁回來了。
「Dad!」倚闌放聲喊道。
「小姐,不要擔心,」這是阿寬的聲音,「有我陪著牧師呢!」
倚闌放心了,和易君恕一起迎著轎子朝前走去,腳步也加快了。
在山徑轉彎的地方,他們和轎子相遇了。
「Dad,」倚闌興奮地迎上去,「你可回來了!」
「倚闌,噢,還有易先生,謝謝你們這麼關心我,」林若翰感動地說,看到女兒前
來迎接他,上了年紀的老牧師心裡升起一股溫馨的欣慰之情,「停一下,」他拍拍轎槓,
「我可以下去了,在這麼好的月光下,和他們一起走回家,不是很好嗎?」
轎子停住了,林若翰下了轎,彎起左臂,讓女兒挎著他,沿著山徑漫步走上去。易
君恕和阿寬跟隨在身旁,空轎子走在最後。
「Dad,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倚闌輕聲埋怨道,「我們還等著你一起吃晚餐
呢!」
「這又何必?」林若翰滿面春風地說,「我已經和駱克先生一起吃過晚餐了,以後
再遇到這種情況,你們就不要等我了!」
「駱克先生?」倚闌有些意外,父親雖然和駱克是老朋友,但彼此都很客氣,像請
客吃飯這種事過去幾乎沒有過,現在兩人的地位懸殊,似乎更不大可能,「他請你吃飯,
為什麼事?是他過生日,還是……」
「不,是公事……」
「公事?」
「你還不相信?」林若翰轉臉看著女兒,「孩子,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突然,他的腳下一個踉蹌,倚闌連忙扶住他:「Dad,當心!你……是不是喝醉
了?」
「沒有,」林若翰呵呵笑道,「我的頭腦很清醒,和這種高官一起吃飯,要絕對保
持清醒,他提出什麼問題,都要對答如流,不能含糊,我怎麼敢喝醉啊?」
倚闌聽得心裡發慌,父親雖然極力顯示自己的清醒,但看得出,他的情緒亢奮得有
些反常,話說得絮叨,也比平常直露,尤其是「我怎麼敢喝醉」的那個「敢」字,令人
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Dad,駱克先生有什麼公事要和你商量?」
「廣東方面來了電報,關於新租借地的邊界,兩廣總督希望早一些進行談判……」
走在他們身後的易君恕心裡猛地一震:新租借地?翰翁竟然在插手這件事?
「Dad!」倚闌吃了一驚,「政府的公事,你怎麼也去管啊?」
「不是我自己要去管,孩子,」林若翰說,那神情頗為自豪,「這是總督的意
思……」
「啊?」倚闌愣了,「Dad,這些日子你早出晚歸,原來是在為港府工作?你是一
位牧師,又不是政治家,擠進他們當中去做什麼呀?北京之行的教訓;難道還不夠嗎?
你怎麼還是這樣熱衷於政治?」
「北京之行……」林若翰被女兒觸動了痛處,臉上的笑容收斂了,「這根本是兩回
事,不能相提並論!中國的事我可以不管,但是總督交代的任務,我責無旁貸!政治這
東西,不管你熱衷不熱衷,都躲不開它,連我們的坎特佈雷大主教都是由女王任命的,
我一個普普通通的牧師算得了什麼?孩子,爸爸這一輩子嘗盡了政治的苦頭,直到最近
還被人所欺,遲孟桓那個魔鬼……」說到這裡,他痛苦地搖了搖頭,不願再提起那傷心
的往事,吁了口氣,說,「倚闌,你等著,用不了太久,我們林氏家族就要揚眉吐氣
了!」
倚闌攙著父親,默默地攀登著面前的山路。父親的話,她並沒有完全聽懂,但也隱
隱地感覺到,父親似乎在發憤爭一口氣,在他的晚年努力創造出一番業績,擦亮林氏家
族的族徽!儘管倚闌已經知道自己並沒有林氏家族的血統,但十四年來,她已經以翰園
為家,和這個家族結下了不解之緣,父親的成功就是對遲孟桓那個魔鬼的沉重打擊,倚
闌為此而感到振奮!可是,父親奮鬥的途徑卻是積極參預香港拓界——這件事恰恰牽動
了鄧伯雄,牽動了易先生,也牽動了她倚闌。易先生說得對啊,對待同一件事,英國人
和中國人的情感是完全不同的,大英帝國擴大了領土,而對中國來說卻是一場災難。她
不禁想起為抗議法軍侵華以死殉國的阿爸,想起宋王台少帝孤臣蹈海成仁的往事,想起
易先生詠歎「故國山水,異邦城闕」的那首《憶秦娥》,心中翻起了波瀾。唉,易先生
不幸而言中,香港拓界已經震動了翰園。此刻,易先生就走在她身後,他的腳步聲,他
的歎息聲,聲聲傳來耳畔,牽動著倚闌的心。先生啊,dad的話你都聽見了?
她心懷忐忑地一步一步踏著上山的路,家門口的這條路她走過千遍萬遍,今天才感
到走得這麼難。
易君恕走在她的身後,默默地,默默地,一言不發,只有腳步聲,踏,踏,踏……
這一夜,林若翰睡得很安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在總督府燈火輝煌的大廳裡,他
和一批本港的社會名流一起,接受任命。當卜力總督親自把太平紳士的委任狀授給他時,
握著他的手說:「祝賀你,你是當之無愧的!」總督的這句話使他非常感動。香港自從
1843年由首任總督璞鼎查委任第一批太平紳士以來,至今已經委任了許多批,其中當然
不乏濫竿充數之輩,像遲天任那種人,還不是全靠錢財買來的!而他林若翰怎麼樣?完
全憑著自己的實力和在接管新租借地工作中出色的表現,才贏得了這份榮譽,連總督都
說他「當之無愧」!
他的愛女倚闌也來參加盛典,就站在旁邊,幸福的目光看著父親。林若翰從總督手
中接過委任狀,立即奔向女兒:「孩子,爸爸為了你,爭得了這份榮譽!」
就在這時,他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太平紳士的委任狀還沒有到手呢。不過他相
信,這只是時間的早晚問題,那份榮譽肯定是屬於他的!
洗漱完畢,林若翰精神抖擻地下了樓,走進餐廳。當他一眼看到倚闌和易先生,突
然意識到昨晚的話說得太多了,心中便懊悔不及。
「Dad,你今天還到駱克先生那裡去嗎?」倚闌問。
「這些事情……」他沉著臉,看了女兒一眼,「你就不要管了!」
倚闌就低下頭,三個人默默地吃早餐。
阿寬匆匆走進了餐廳。
「阿寬,什麼事?」林若翰問他。
「錦田的鄧先生派人來了……」阿寬說。
林若翰一愣,易君恕和倚闌也停住了刀叉,朝阿寬抬起頭來。
「他說是……」阿寬遲疑了一下,才接著說,「說是要見易先生。」
「噢!」易君恕倏地站起身來。這些日子,鄧伯雄幾乎時時都在他的思念之中,而
突然那邊來了人,卻又出乎他的意料。「翰翁,倚闌小姐,你們慢慢用餐,我去看看!」
他走出餐廳,一眼就看見龍仔站在客廳裡等著他,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
「龍仔,你來了!」易君恕親切地跟他打招呼。
「易先生,」龍仔黝黑的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彎腰就要打千兒,「龍仔給你請
安!」
「不必了,」易君恕攔住他說,「你趕了那麼遠的路,恐怕很累了,快坐下歇歇
吧!」
「謝謝先生,」龍仔說,卻並沒有坐,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雙手呈上來,「這是
我家少爺給先生的。」
「啊,伯雄有信來?」易君恕急忙接過來,匆匆撕開封口,雙手微微顫抖,好似接
到了盼望已久的家書。
這封信極其簡短,只有一頁「八行」信箋,上面寫道:君恕吾兄大鑒:
冬至一別,匆匆兩月,如隔三秋。己亥新正,未能造寓拜賀,蓋因山野之人不登大
雅之堂也,敬希鑒諒。蒙兄垂贈大作《憶秦娥》,擊節拜讀再三,感慨系之,思念之情
尤甚。今上元在即,敬請吾兄光臨寒舍,共度良宵。如蒙不棄,則幸甚!
弟 冠英頓首
光緒二十四年正月十二日
展讀這封來信,易君恕激動不已。他想念鄧伯雄,鄧伯雄也在想念他,「如隔三秋」
一語,其意拳拳,盛情邀請他去錦田共度元宵佳節,對於他那顆苦悶寂寞的心更是莫大
安慰!他同時也注意到,這封信裡隻字未提翰園主人林若翰,哪怕「代為問候」之類的
客套也不肯寫上一句,而「山野之人不登大雅之堂」則明顯地含有反諷之意,鄧伯雄的
耿介倔強躍然紙上。
「謝謝你家少爺的邀請,」他對龍仔說,心裡已經決定,無論翰翁贊成不贊成,他
也非去不可了,「我準備一下,正月十五之前一定到府上拜望。」
「先生,少爺要我今天就把先生接去,」龍仔說,「轎子等在外面呢!」
「噢?今天才是正月十二嘛,離元宵節還有三天……」
「先生,我們鄉下的規矩,元宵節從正月十二『開燈』,要到十七才『完燈』。今
天就在祠堂裡祭太公、吃盆菜、飲丁酒……」
「這『吃盆菜』、『飲丁酒』是什麼意思?」易君恕沒有聽明白,畢竟粵地風俗與
京師有所不同。
「我們那裡過節才吃盆菜啦,闔族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祠堂裡,百盆、千盆也不止,」
龍仔眉飛色舞地說,「凡是本族去年新添男丁的人家,都要在祠堂裡點一盞燈,把細路
仔的名字落上族譜,日後就可以分地建丁屋了!去年冬天我家少爺新添了小少爺,歡喜
得不得了,所以特地請先生去飲了酒啊!」
「原來如此!我還不知道伯雄喜得貴子,更應當前往道賀!」易君恕說,迫不及待
地就要動身,當然,這還要向翰翁打個招呼……
他轉過身來,正要到餐廳去見翰翁,這時,林若翰和倚闌已經用完早餐,從餐廳裡
走出來。
「龍仔,是你呀!」倚闌看見這個年齡與她彷彿的男孩子,毫無拘束地招呼道,
「你們少爺好嗎?」
「少爺好!少爺要我給老爺、小姐請安!」龍仔雖然自幼生長鄉下,卻是跟著鄧伯
雄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一張嘴倒也乖巧,竟自作主張,替主人杜撰了問候的話,向
林若翰和情鬧行了禮。
「謝謝!」林若翰微笑著說,「按照你們的禮節,我應該給你『利市』……」
阿寬早已想到了這一層,在易君恕和龍仔說話的時候,便作好了準備,這時,從懷
裡掏出一個紅紙小包,遞給龍仔:「拿,這是牧師和小姐賞給你的壓歲錢!」
倚闌一愣,對阿寬投以一個感激的微笑。林若翰當然也很滿意老僕的忠誠機智,朝
龍仔說:「收下吧!」
「多謝老爺、小姐!」龍仔眉開眼笑地接了過去。
上次鄧伯雄到此,賓主之間曾經產生不快,現在誰也不再提起,這是最聰明的辦法。
「翰翁,」易君恕便借著這一團和氣,說道,「伯雄新添貴子,派龍仔來接我去
『飲丁酒』……」
「噢,」林若翰點點頭,「中國人認為,人生大事莫過於三件:金榜題名、洞房花
燭、喜生貴子,鄧先生新添了兒子,倒是應該祝賀!」
「先生,你真地要去錦田?」倚闌不安地望著易君恕,她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易先生早就有離開翰園的意思,這不正好給他提供了一個時機嗎?只怕他一走,就不會
再回來了!不,不能讓他走,要想辦法攔住他!「先生,那個地方不能去啊,錦田現在
仍然屬於新安縣管轄,萬一……」
「是啊,我也在擔心!」林若翰皺起了眉頭。他對鄧伯雄本無好感,只不過礙於情
面,當著龍仔的面說兩句應景的話而已,卻井不贊成錦田之行。此事關係到易君恕的安
危,他不能看著自己不顧艱險解救出來的朋友再落入中國官府的手中!於是說,「現在,
中國方面還沒有移交新租借地,他們到處張貼告示,捉拿『康黨』,易先生到了那裡,
萬一遇到官府盤查,非常危險啊!」
這個問題一提出來,皆大歡喜的氣氛隨之一變,錦田之行似乎又走不得了。
「不要緊的!」龍仔看見他們那緊張的神色,卻毫不在意地笑笑說,「錦日離縣城
還有幾十裡路呢,三年五年也不見縣衙的人來一次。大清國的官府做事,從來都是雷聲
大、雨點小,告示貼在縣城南頭鎮,一陣風就過去了,去年的事如今再也沒人提起。現
在他們把那片土地也捨了,更是不管不問。這條路我來來回回多少次,也沒有遇見過一
個當兵的,易先生儘管放心跟我走好了,這一路過去,到處都是鄧家的土地、鄧家的人,
還怕什麼?再說,我這裡還有防備呢!」
說著,龍仔掀起衣襟,露出插在腰間的一把帶皮鞘的匕首。
易君恕沒想到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竟有這般氣概,而且聽他講了新安境內的那些情形,
便說:「翰翁,倚闌小姐,看來路上也不會出什麼事,你們放心好了!」
林若翰聽龍仔說的倒也可信,見易君恕執意要去,也就不再阻攔,說:「好吧,先
生一路小心,在那裡也不要耽擱太久……」
倚闌聽父親已經答應,知道再攔也攔不住了,盾頭微蹙,望著易君恕,說:「先生
可要早些回來啊!」
「是啊,」林若翰接著女兒的話說,「倚闌的功課近來頗有長進,只怕先生不在,
要荒疏了。」
「哦……」易君恕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他滯留在這座被英國割占的海島已經
四個月之久,而且幽居於半山歐人區,心情早已郁悶難耐,此番前往錦田投奔鄧伯雄,
正可舒一舒悶氣,如果那裡安全無虞,本來並不急於返回,可是,林若翰父女兩人如此
干叮嚀、萬囑咐,殷切地盼著他早日回來,又讓他心裡一陣感動,便說:「我到那裡小
住幾日,不會耽擱太久。在此期間,小姐可以多讀些書,有不明白的地方,等我回來之
後,再為你講解。」
倚闌點點頭,得到先生的這番許諾,她才稍稍放心了。
易君恕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又說:「倚闌小姐,我倒有一事要拜託你……」
「先生,什麼事?」倚闌問。
「數月來,我一直在等家裡來信,我不在期間,如果阿寬那裡有我的信送來,煩請
小姐替我妥為保管。」易君恕說,把這件最要緊的事情鄭重地托付給了她。
「噢,先生放心好了,」倚闌答應道,「這是我應該做的。」
交代完畢,易君恕就上樓去換衣服,準備上路。
「先生!」倚闌突然又叫住了他。
「小姐還有什麼事?」易君恕在樓梯上回過頭來。
「哦,沒有了,」倚闌悵然道,「既然先生執意要去,就去吧!你走了,翰園會很
寂寞的……」
易君恕垂下眼瞼,沉默不語。他聽得出,倚闌所說的「翰園」,其實指的是她自己。
林若翰看了女兒一眼,覺得倚閱這樣反反覆覆,似乎有些過分了,便說:「哎,易
先生也難得出去散散心,你就不要再說這些了,家裡不是還有我和阿寬、阿惠嘛!你要
是覺得寂寞,就去找同學玩玩,也可以叫皮特到家裡來談談嘛,他還沒有進過翰園呢!」
「唉,皮特,」倚闌歎了口氣,脫口道,「皮特怎麼能代替易先生?」
易君恕心裡一動,自己在情鬧小姐心目中的位置竟然超過了她的好友皮特,這倒使
他暗暗吃驚,臉腮不禁有些發熱,嘴唇張了張,卻又不好再說什麼,便轉過臉,默默地
走上樓去。
林若翰微微皺了皺眉頭,心裡琢磨著:女兒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她和皮特
的關係有了變化,而對易先生產生了不應有的感情?不,不可能,倚閡和易先生年齡相
差十歲有余,而且明知他已是個有妻室的人,不會讓自己的感情走上歧途的。她說皮特
不能代替易先生,顯然是出於對老師的依賴和尊重,師生之誼的確和少男少女的相愛是
兩回事嘛!想到這裡,老牧師心中的那一絲疑慮便釋然了。
「牧師啊,」阿寬望著易君恕走在樓梯上的背影,試探地說,「我想隨先生走一趟,
萬一有什麼事情,也好有個照應,不知道這合適嗎?」
「哦……」林若翰從遐想中被驚醒,朝阿寬點點頭,說,「也好,由你護送他到錦
田,我就更放心了!」
易君恕一行乘渡輪離了港島,在尖沙嘴登岸,沿著海邊的土路,迤邐向西北前行,
經油麻地、旺角、荔枝角,到荃灣,前面一帶崗巒起伏的丘陵,是大帽山的余脈上花山,
翻過這道山,前面就是錦田平原,環抱在觀音山、大刀□、雞公嶺、掌牛山、井坑山之
中。
這一番奔波,少說也有四五十裡路程,而且多是山林石徑、田間土路,那兩名轎夫
走得十分辛苦,連空手隨行的阿寬和龍仔臉上也滲出了汗珠。好在他們都是辛苦慣了的
人,一路上談談說說,倒也不覺勞累。易君恕坐在轎子上,舉目看去,滿眼青山蔥郁,
田野碧綠,路旁的杜鵑花開得鮮紅燦爛,小橋流水,竹籬茅舍,野趣盎然,郁悶的心胸
為之一爽。路上經過不少村莊,見家家門前貼著大紅春聯,張燈結彩,新春佳節的熱鬧
還沒有過去,上元燈會又在眼前。鄉民們正是休閒季節,常見紅男綠女,挑擔提盒,攜
兒抱女,喜氣盈盈,看那樣子,不是趕墟歸來,便是探親訪友、拜年賀節。行至山野僻
靜之處,又聽竹林中傳來男女對歌之聲,初聞縹緲遙遠,若有若無,及至走得近了,才
聽得真切。
那男的唱道:
隔遠看妹坳下來,
啥高唔矮好人材。
咐好人材鐘哥意,
借錢納利娶返來!
男的唱罷,女的便接上來:
你命醜來你命歪,
你命邊樣配得佑?
佑系京城皇帝女,
皇帝出廷你頭低!
但聞其聲,不見其人。這曲調高亢豪放,方言俚語,俏皮潑辣,全無文人竹枝詞的
矯揉之態和雕琢痕跡,好似《詩經﹒國風》那麼渾樸天然,自由自在。易君恕聽得有趣,
不禁說道:「這裡的姑娘好大膽,竟敢自稱『京城皇帝女』?」
龍仔卻神色莊重地說:「先生,這裡雖然天高皇帝遠,我們鄧家倒還真是皇親國戚
哩,祖上有一位太婆,就是京城皇帝女啊!」
「噢?」易君恕不禁吃了一驚,「哪一位公主曾經遠嫁到這裡?我倒沒有聽伯雄說
起過!」
走在旁邊的阿寬向來喜歡聽人講古,也來了興趣,說:「龍仔,你們鄧家有這樣榮
耀的事,還不快講給我們聽聽!」
「好啊!」龍仔說,「這件事,新安縣姓鄧的人人都知道!」他那稚氣未脫的臉上
洋溢著家族的自豪,清了清嗓子,說起了鄧氏祖先的一段往事,「那是七百多年前的事
了,那時候,金兵南狙,百姓流離失所,連皇室貴族也紛紛南下避難。當時,錦田鄧氏
七世祖光亮公官居贛縣縣令,起兵勤王,護國情民……」。
年輕的龍仔講起古來,卻十分老到,模仿著民間說書藝人的語氣、架勢,講得有板
有眼。
「等一等,」易君恕攔住他,饒有興致地問,「你說的是哪一年的事?」
「易先生,」阿寬正聽得入神,不料被打斷了,便笑笑說,「那陳年古代的事,他
哪裡說得清是哪一年?只聽他講講故事吧!」
「我聽少爺說,那是在大宋孝宗乾道五年,」龍仔竟然把年代也記得清清楚楚,不
但出乎阿寬的意料,連易君恕也不禁對他刮目相看,畢竟是廣州府舉人身邊的人,小小
的僕僮也受了伯雄的熏陶,七百年前的往事說得出個子午卯西!只聽他繼續說道,「當
時在戰亂當中,有一個細路女流落到我們這裡,年紀只有十歲,元亮公見她雖然穿得破
衣爛衫,倒是眉清目秀,端莊穩重,一舉一動都不像個窮人家的細路女。元亮公問她家
住哪州哪縣,姓甚名誰,家中可有父母兄弟姐妹,她卻回答得含含糊糊,說:『五嶺之
陰,陰山之陽,大止小月,寶頂木樑。』好像是個謎語,一時也不明白她指的是什
麼……」
「我已經明白了。」易君恕笑道。
「她說的是什麼?」阿寬忙問。
「先生,不要說破,讓他慢慢猜去!」龍仔笑笑說,有意為難阿寬,繼續講他的故
事,「當時元亮公也就不再追問,就把她收養在家,就像親生女兒一樣疼愛。等待那細
路女長大成人,和元亮公的兒子、我們八世祖惟汲公結為夫妻,在岑田務農,岑田就是
今天的錦田噢!後來他們遷居東莞莫家洞,生有四子二女。等到朝廷打退了金兵,戰亂
平息,光宗皇帝即位,我們八世祖惟汲公已經去世。這時,八世太婆才說出她十歲那年
講的那個謎語的謎底……」
「哎呀,」阿寬失聲叫道,「我只顧聽故事,忘記猜那謎語了!易先生,那四句話
是什麼意思?」
「我告訴你,」易君恕說,「『五嶺之陰,陰山之陽」,指的是朝廷從南到北的疆
土,『大止小月』是個『趙』字,『寶頂木樑』——寶蓋頭下面一個『木』,乃是個
『宋』字,這不是把她的來歷說清了嗎?」
「先生真是好學問,說得一點不錯!」龍仔贊歎道,「八世太婆就是這樣講的,原
來她老人家是高宗皇帝的女兒、孝宗皇帝的阿姐、光宗皇帝的姑母!她寫了書信,命她
的長子、我們九世祖林公到京城臨安去朝見皇帝,光宗皇帝接到姑母家書,龍顏大慟,
感歎她老人家金枝玉葉之體,國難當頭,流落在外,嘗盡了民間疾苦,和百姓共患難,
真是不容易啊!因為她是皇帝的姑母,所以皇帝下詔,不稱『公主』,稱她『皇姑』,
追封惟汲公為稅院郡馬,封皇站的長子為迪功郎,次子、三子、四子都封為捨人待詔。
皇帝賞賜十頃良田為皇始的終身俸祿,三十六處渡船埠頭為皇姑的脂粉資,岡山林麓為
湯沐資。據說當時皇帝還賞賜了一只木鴨,把它放在錦田河裡,順水漂流,木鴨漂到哪
裡,哪裡的土地就歸鄧氏了。後來,八世太婆高壽八十七歲,無疾而終,墳瑩葬在東莞
石井獅子嶺。她的四個兒子都住在錦田,後世子孫分佈到元朗、廈村、屏山、大埔頭、
輞井、龍躍頭……反正你在新安縣只要遇到姓鄧的,不用問,就一定是大宋皇姑的後
代!」
龍仔講完了那遙遠的故事,阿寬感歎道:「真是不得了,龍仔啊,你們人人都是皇
親國戚哩!」
「所以,他們摯愛這片熱土,不肯拱手讓人啊!」易君恕說。
他們一路講古論今,轎子沿著農田之間一條小河岸邊前行,河水清澈碧綠,一群鵝
鴨紅掌白羽,浮於清流之上,翩躚戲水,優遊自得。
「這是什麼河?」易君恕問道。
「錦田河,」龍仔說著,抬手指著前方,「這條河從我家門前流過,先生請看,那
就是我們吉慶圍了。」
「噢,」易君恕沿著河岸向前看去,果然,一座城堡般的圍村已遙遙在望。
吉慶圍前,鄧伯雄已經在等候易君恕。不待轎子停穩,他便快步跨過吊橋,走上前
去,握住易君恕的雙手,朗聲說:「君恕兄,我望穿雙眼,終於把你盼來了!」
「伯雄!」易君恕拉著他的手,下了轎子,「貴鄉錦田果然是一片錦繡田園啊!」
「我早對你說過的嘛!」鄧伯雄呵呵笑道,抬起手來,指點著面前的圍村,「兄長
請看,這就是我鄧氏祖居的吉慶圍。」
易君恕剛才沿著錦田河岸一路走來,已經遠遠領略吉慶圍的雄姿,現在來到眼前,
抬頭仔細觀看,見這圍村坐東朝西,以麻石為基,青磚為牆,高約一丈八尺,寬約三十
丈,拐角處炮台聳立,炮台和圍牆上開著整整齊齊的一排長方形槍孔。圍牆之外,一道
護城河碧水環繞,門前架有吊橋,氣勢雄偉,一派森嚴。
「好!」易君恕贊歎道,「這哪裡是尋常村莊,分明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
「多謝兄長誇獎!」鄧伯雄道,「我鄧氏在錦日聚族而居九百多年,共有五圍六村,
吉慶圍是其中之一,據先人所說,此圍中的房屋大約建於明成化年間,圍牆與護城河則
是在本朝康熙年間遷海復界之後才築成的,目的在於防御海盜。不曾想,如今果真來了
西洋海盜,鬼佬有膽量,就來試一試吧!」
易君恕隨著鄧伯雄,邁步跨過護城河上的吊橋,來到吉慶圍門前。
舉目再看這大門,也非同尋常,在花崗石門框之間,鑲著兩扇鐵門,那是以熟鐵鍛
打而成的七十二個鐵環,再以鐵筋環環相扣,門外又有一道連環鐵索護衛,堅固異常。
如今正值新春,大門上自然貼著春聯,橫批寫的是「春滿錦田」,兩旁的聯語曰:
吉夢呈祥蘭結子,
慶雲獻瑞國添才。
想必這是鄧伯雄手筆』。看似尋常吉祥詞語,其實卻是下了功夫的:上下聯以鶴頂
格分別嵌以「吉」、「慶」二字,點出圍村之名;上聯用春秋鄭文公「吉夢征蘭」故事,
以志生子之喜,下聯化入南宋陸放翁「身為鄉祭酒,孫為國添丁」名句,以寄報國之志,
倒也堪稱一副佳對。
此時鐵門大開,鄧伯雄與易君恕攜手步入,門洞裡站著幾名僕役、家丁,見來了貴
客,紛紛行禮問安。走進這座門,易君恕恍若進入一座小城一旦見裡面街巷縱橫,正對
大門的一條筆直街道,寬約丈許、向東直達圍尾創神廳,神廳屋脊上遙遙可見裝有「茶
壺耳」頂飾,標志著鄧氏祖先的功名;大道兩旁,又有兩條直街,十條橫巷,排列成整
整齊齊的棋盤格,屋舍井然,好似袖珍的「京師五坊」。正當晌午時分,炊煙縷縷,笑
語歡聲,人來人往。都在為過節忙碌。
鄧伯雄在前面引路,帶領易君恕和阿寬走進一條小巷,左首便是鄧伯雄的家。這其
實是大家之中的小家,大院之中的小院,但這小院與北京的民居卻又不同,並不是在圍
牆之中建造房屋,而是整幢建築連成一體,分前、中、後三部:前為起居廳,外門裝有
一道廣東式的木拉閘,通風透光,外人卻又無法隨意入內;中為天井,以兩扇雲頭狀木
扉為二門,僅一人高,上部中空,其作用猶如屏風;天井過後又有第三道門,裡面才是
真正的居室。這樣的房屋,佔地不廣,卻建造得精巧實用,防衛嚴密,不要說是在鐵門
圍牆之內,即便外無圍牆,單門獨戶,也已頗具防盜功能了。
易君恕隨鄧伯雄來到客廳,分賓主坐了,阿寬侍立一旁。
鄧伯雄道:「阿寬一路勞累,也請坐!」
阿寬客氣一番,道了謝,陪坐在易君恕旁邊。他大半輩子在翰園為傭,今天隨易先
生到此,被鄧伯雄待若賓客,心裡很是感動。
龍仔捧上茶來。易君恕一邊呷著清茶,一邊瀏覽這間客廳,也覺與眾不同,正面牆
上懸掛的不是中堂字畫,而是一把寶劍。那劍鞘金絲銀嵌,劍柄上繫著八寶連環結,垂
下三尺長的朱紅絲絛,熠熠生輝。寶劍兩旁,是一副楹聯:
修復盡還今宇宙,
感傷猶憶舊江山。
聯語的落款,上款是:「恭錄大宋文丞相句贈伯雄弟」,下款是:「戊戌秋月,菁
士書」。
「這寶劍和聯語相配,何其慷慨悲壯!」易君恕被觸動情懷,不禁說道,「請問伯
雄,書寫聯語的這位菁士先生是什麼人?」
「是我族兄芝槐,字弼才,號菁士,已故族伯郡庫生誕獻公的長子。」鄧伯雄說,
「本族自從漢敝公遷居至此,人丁衍盛,分為五大房,遍佈東莞、新安各地,七世祖元
亮公一系世居錦田;到了明代中葉,十五世祖洪惠公、洪贄公又從錦田分居廈村,傳到
菩士兄已是二十四世,與我同輩,不過年齡卻要長我許多,今年已經五十有二。此人仗
義疏財,文武兼備,學識淵博,補國學生,我們兄弟間最為知己。」
「那麼這寶劍呢?」
「這寶劍是拙荊的陪嫁之物。」鄧伯雄說著,便轉身朝後面的居室喊道,「心瑜,
來見見客人啊!」
聽得裡面輕輕步履響動,便有一位少婦,懷抱著一個粉嫩的「牙牙仔」,款款走了
出來。
「君恕兄,」鄧伯雄指著少婦說,「這就是拙荊文心瑜。」
文心瑜把懷抱中的嬰兒遞給伯雄,上前拜了兩拜:「心瑜拜見兄長!」
「哦,弟妹不必客氣,」易君恕連忙起身,向前一揖,「愚兄到此,打擾了!」
「哪裡?像兄長這樣的貴客,請都請不來呢,」文心瑜微微笑道,「伯雄早就盼著
兄長到來,今天他終於如願了!」
阿寬也向少奶奶行了禮。易君恕轉過身來,端詳著鄧伯雄。嚇抱著的嬰兒,只見那
孩子生得虎頭虎腦,雙眼炯炯有神,十分可愛,不由得稱讚道:「嗯,好男兒!將來長
大成人,必然不亞於伯雄!這孩子幾個月了?」
鄧伯雄說:「巧得很,今天是他出生一百天,恰好飲丁酒了」
「那麼,我現在前來祝賀,倒是正逢其時!」易君恕說著,從身上取出一個紅紙包,
遞了過去,「區區薄禮,不成敬意……」話沒有說完,臉已經紅了。
「君恕兄,」鄧伯雄哈哈大笑,「你在香港住了幾天,倒真是入鄉隨俗了呢!」
易君恕手裡捏著紅包,紅著臉說:「這真是俗煞了人,讓你見笑……」
「不,這也是一番美意,」鄧伯雄雙手接了過來,「卻之不恭,小弟就愧領了。」
阿寬也把事先準備好的賀禮獻了上來。
鄧伯雄這回倒要推辭了,伸手攔住阿寬,說:「老哥,你在洋人那裡,忍氣吞聲,
辛苦謀生不易,怎能忍心再讓你破費?」
阿寬卻執意要送禮:「鄧先生看得起我,我阿寬再窮,總要表一表心意!請千萬收
下,我才心安哪!」
鄧伯雄很是感動,便接了過來,說:「我替孩子謝謝你了!」
易君恕問道:「令郎叫什麼名字?」
「這孩子是戊戌年生人,屬狗的,」鄧伯雄說,「我給他起了個乳名叫『阿猛』,
帶一個犬旁。」
「好!」易君恕說,「犬旁的字多數欠雅,惟獨『猛』字最好,被你選中了,『安
得猛士兮守四方』,好名字啊!」
「兄長是有大學問的人,兄長說好,才是真好。」文心瑜說,「伯雄,你把這名字
寫在花燈上,送到祠堂裡去,兒子就可以入族譜了!」
易君恕見這位弟妹談吐不俗,想到壁上懸掛的寶劍是她的陪嫁之物,兩旁楹聯又錄
自文天祥詩句,忽然心有所悟,便問道:「我曾聽說,新安縣鄧、文、廖、侯、彭立大
家族當中,文氏是南宋文丞相的後代,不知確否?既然弟妹尊姓文,我正好要請教!」
「正是,」鄧伯雄替他妻子答道,「拙荊祖上天瑞公,與天祥公為叔伯兄弟,天祥
公兵敗成仁,天瑞公南下避難,定居於寶安三門東清後坑。子孫後代又分為七大房,散
居各地,心瑜便是第七房後人,娘家現在居住泰亨鄉,在吐露港之西,與大埔毗鄰。」
「啊,不得了!」易君恕肅然起敬,「今天得見文丞相後人,真是三生有幸!」
「兄長過譽了,」文心瑜道,「我輩平庸無為,不敢分享祖上的榮耀,只求不要辱
沒家問也就是了。」
這時,龍仔走進客廳,說:「少爺,少奶奶,舅爺到了。」
話音未落,隨後進來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高大,白淨面皮,蓄著五綹長髯,長袍馬
褂,便帽布鞋,一副鄉紳裝束。進門便興沖沖地叫道:「阿猛,舅舅來為你賀百日啊!」
見有客人在,不覺一愣。
文心瑜忙對易君恕說:「這是家兄文湛全……」
易君恕拱起雙手,正待行禮,鄧伯雄卻攔住他,向文湛全問道:「全哥。你知道這
位客人是誰嗎?」
文湛全端詳著易君恕,並不認得,茫然說:「愚兄眼拙……」
「不怪你眼拙,」鄧伯雄道,「這位貴客初次光臨,他就是我在京師結識的好友
易……」
話還未說完,文湛全已驚喜地說道:「君恕先生?久仰了!」
兩人行了禮,發相見恨晚之慨。龍仔從餐廳那邊走了過來,說:「少爺,午飯已經
準備好了,請客人入席吧!」
「好,」鄧伯雄應了一聲,說,「君恕兄,今晚將在鄧氏祠堂舉行『開燈』典禮,
闔族共飲『丁酒』,午間捨下聊備菲酌,為你接風洗塵,兩位兄長,請!」
三人進了餐廳落座,鄧伯雄主座,易君恕賓座,文湛全作陪,龍仔侍立一旁,斟酒
把盞。
鄧伯雄說了一聲:「上!」廚子便依次端上菜餚,洋洋灑灑,共有九只青花大碗,
三碗一排,排成三排,恰成一副「九宮格」。
易君恕本已抱定「入鄉隨俗」,這時也不覺愣了。北京人宴客,常見的款式是四碟
八碗,而粵地風俗竟然與京師迎異,擺了個九大碗,不知是何講究?
文湛全和他雖然是初次相識,卻一見如故,並不拘束,看見他那疑惑的神氣,便解
釋道:「易先生,本地人待客,最為隆重的規格就是九大簋,取『長長久久』之意。這
個『簋』字,是古代食器之稱,方形為囗,圓形為簋,所以,這『九大簋』倒是有來歷
的……」
「多謝文兄指教!」易君恕深深地點了點頭,感歎道,「中原人向來稱五嶺百越為
蠻荒之地,其實大謬不然,今天這番聚會,由大宋皇姑子孫作東,文丞相後人作陪,連
食器都是一派泱泱古風,何其盛也!伯雄與文兄如此盛情,易某能不感銘五內!」
「君恕兄,」鄧伯雄手把著酒盞,站起身來,「小弟敬你這九大簋,你道是為了什
麼?就為你心中有這片遠在天涯海角的皇天後土,有這裡的十萬百姓!可恨朝廷妖後專
權,奸臣當道,新安大好河山被拱手讓人,我們已是大清國的遺民了!」
鄧伯雄說到這裡,那兩道濃眉之下,雙眼湧出了熱淚。
易君恕端起酒杯,倏然立起:「伯雄!」
「『修復盡還今宇宙,感傷猶憶舊江山。』」鄧伯雄眼含熱淚說,「當年文丞相之
語,防佛我們今日之言啊!故國難捨,熱土難離,鄧、文兩家與廖、彭、侯氏,決心保
鄉保土,血戰英夷,兄長此時前來,還請助我一臂之力!」
「伯雄……」易君恕只覺得一腔熱血在沖騰,握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
鏗然一聲響,三只酒杯聚攏在一起。
濃烈的節日氣氛籠罩著港島華人居住區,而坐落在雲鹹街的遲府卻平靜如常。遲孟
桓懂得「愛護自己的形象」,這裡是歐人區,可不能像西營盤似地「僻裡啪啦」放鞭炮,
弄得硝煙瀰漫,令藍眼高鼻的鄰居們側目,影響了他們的「視覺、聽覺和嗅覺」。所以,
他自從搬到這座花園洋房,就把那些中國節日、華人風俗統統拋棄了,今年當然也是如
此。這使得他的三房太太和兩個女兒都很不痛快:管它什麼洋節、土節,多一項玩樂總
是好的嘛!僕人們也心存不滿:少過一個節,就少打一次「牙祭」,少得一次「利市」,
這位東家好「孤寒」噢!
不過遲孟桓卻又不能完全免俗。自己畢竟長了一張黃皮膚的面孔,香港二十五萬人,
華人占了九成九,要在這方碼頭混世、賺錢,怎能不和華人打交道?經商之道,拉攏客
戶最為要緊。春節已經過去,元宵即將來臨,如果不趁此機會表示表示,勢必影響一年
的財運,正所謂「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出於此種考慮,昨天晚上,遲孟桓一擲
千金,大擺「春茗」宴,招待遲氏萬利商行的各方客戶。與眾不同的是,遲孟桓請客不
在華人慣常光顧的「杏花樓」、「宴瓊林」那些「唐餐」飯莊,而是精心選擇了位於鴨
巴甸街北口、鄰近皇後大道的「鹿角酒店」。這酒店樓高五層,裝飾豪華,設備精雅,
時式煤氣燈光艷奪目,在今日香港尚屬鳳毛麟角;門口有「紅頭阿三」迎客,樓內由洋
人司廚,洋人侍應,中西人士一律優待,可以讓華人客戶也嘗一嘗做「上等人」的滋味
兒。賓客們吃得高興,喝得痛快,翹起大拇指,交口稱讚遲孟桓「頂到有得頂」,這頓
別開生面的「春茗」宴大獲成功,酒宴上便談妥了好幾筆生意,遲氏萬利商行在己亥年
一開春便迎來了「開門紅」。
遲氏如此,香港的華商哪家不是如此?「春茗」宴是必不可少的,遲孟桓收到的請
柬幾乎天天都有,把個元宵前後排得滿滿的,惟獨今天晚上有個空檔,他無論如何也得
帶著老婆、女兒回太平山街的老屋一趟,看望看望他的老爹遲天任,祭奠祭奠那畫著頂
戴花翎、鳳冠霞帔的太公、太婆,否則,老爹就要罵他是「不肖子孫」了。此刻,遲孟
桓已經吃過了午飯,正在三姨太房裡換衣服,濃妝艷抹的「美人蕉」幫他穿好禮服,系
好領帶,還特地在領口上噴了點香水。遲孟桓正要喊上大太、二太和兩個女兒一起出發,
房門被輕輕地敲了三聲,只聽得老莫在外面叫道:「少爺!」
「老莫,」遲孟桓說,「準備好轎子就在外邊等著,催什麼?」
「是,少爺!」老莫隔著房門說,「可是,現在樓下來了個客人……」
「嘖嘖,」遲孟桓不耐煩地咂咂嘴,「這個時候,是誰來了?」
「大埔泮湧的那個聾耳陳……」
「討厭!他來干什麼?我沒有時間接待他,你就對他說我不在家!」
「少爺,」老莫好像有些為難,「他大老遠地來了,要是不見見他就打發他走,伯
他出去胡說八道,敗壞了遲氏的名聲。少爺反正要下樓去,不如給他個面子,說兩句話,
也誤不了去看望老太爺。少爺的意思呢?」
「好吧!」遲孟桓幾乎是咬著牙答應了這一聲,氣呼呼推開三姨太手裡的香水瓶,
走過去拉開了門,跟著老莫下樓。
他緩緩地邁下樓梯,就看見客廳裡的沙發上坐著個干瘦老頭兒,頭戴紅疙瘩瓜皮帽,
身穿醬色皮袍,尖尖的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身邊還放著一只蓋著紅布的小小竹籃。這
就是聾耳陳,一副鄉巴佬、土財主模樣。遲孟桓有意把樓梯踏得「咚咚」響,進了客廳
還咳嗽了一聲,可是聾耳陳卻絲毫沒有察覺,還是坐在那裡傻等著,足見聾得可以。
「陳先生,你來了?」遲孟桓一直走到他旁邊,提高嗓門朝他吼道。
「哎呀,遲先生!」聾耳陳這才吃了一驚,連忙站起身來,哆哆嗦嗦地作個揖,
「我給你賀節來了!」
「噢,謝謝你,」遲孟桓敷衍道,「同喜,同喜!」
「遲先生,」聾耳陳彎下腰去,揭開身邊小竹籃上面的紅布,露出了一窩鴿子蛋似
的湯圓,鄭重地說,「這是我內人親手做的湯圓,上好的糯米粉,白糖桂花餡,零捨好
味道!為表敬意,我給你送來了八個,」說著,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劃成一個
「八」字,「恭喜發財啊!」
「嗤!」遲孟桓鼻子裡冷笑了一聲,咕噥著說,「老傢伙一向『孤寒』得出名,今
天倒捨得放血了,這點兒禮物也好意思送人,我還缺你八個湯圓?真是八輩子沒見過世
面!」
「啊?遲先生說什麼?」聾耳陳歪過頭來,支楞著耳朵問。
「我們少爺說,」老莫只好來做「翻譯」,湊到沖他的耳朵跟前說,「八輩子沒吃
過這麼好的湯圓,謝謝你的一片盛情啦!」
「噢,」聾耳陳欣慰地笑笑,「不要客氣,不要客氣!」
「好了,好了,」遲孟桓朝老莫使個眼色,「不要跟他嚕嗦了,快打發他走!」
「陳先生,」老莫又對著聾耳陳附耳說,「天色不早,你老人家也該早些回去啦!」
「啊,是啊,是啊,」聾耳陳答應著,卻仍然站在那裡不肯走,把手伸進皮袍大襟
底下,從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鄭重地打開來,「遲先生,這契約……」
遲孟桓一眼就認得出,聾耳陳手裡拿的是去年賣給他那塊地皮的契約,心裡不禁納
悶兒:這老傢伙現在又把它翻騰出來做什麼?
「這契約一式兩份,」老莫說,「我們少爺手裡有一份,這一份,你老人家好好地
收著吧!」
「啊,不,」聾耳陳紅著臉,囁嚅道,「這塊地,我不賣了
「什麼?!」遲孟桓惱火地豎起了眉毛,沖他喊道,「你賣我買,兩廂情願,公平
交易,雙方都已經簽字畫押,哪有反悔的道理?」
「遲先生,」聾耳陳惶然說,「都怪我一時糊塗,把地賣了。土地是種田人的飯碗
啊,沒有了地,我們一家老小十幾口人,吃什麼?」
「你愛吃什麼吃什麼!」遲孟桓嚷道,「我又不是白要你的地,一筆交清港幣五千
元,夠你吃到下輩子的了!」
「不,遲先生,我把錢還給你,地不賣了,請你把地契還給我!」聾耳陳兩眼淚汪
汪,伸手抓住遲孟桓的胳膊,「求求你了!」
「做什麼?無理取鬧!」遲孟桓惱火地甩著胳膊,「老莫,你把這個老傢伙給我趕
走!」
「少爺,你不要著急,我來對付他!」老莫說著,上前把普耳陳的手拉開,扶他坐
在沙發上,衝著他的耳朵大聲說,「陳先生,生意場上最重要的是信譽,君於一言,駟
馬難追,怎麼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呢?何況這筆生意早已經成交,契約具有法律效力,
你就是反悔也沒有用,白白地損害了自己的信譽!你是個要面子的人,何苦要這麼做
呢?」
「唉!」聾耳陳被他說得啞口無言,臉憋得通紅,唉$歎氣一番,說,「我……我
也是被逼無奈!自從把那塊地賣給了遲先生,把四周鄉鄰都得罪了。在我門大埔那一帶,
姓文的、姓鄧的都是大戶,一呼百應,鄉鄰們都跟著他們走,現如今亂哄哄鬧得厲害,
舞刀弄槍要和英國人拚命!他們知道我把地賣了,說我是『軟骨頭』、『發國難財』,
我哪裡敢和他們唱對台戲啊?所以只好厚著老臉來求遲先生,這份契約就廢了它吧,地,
我是不賣了,跟著他們往前走算了,反正是天塌下來砸大家……」
遲孟桓看著他那副窩囊相,冷冷一笑,指著他的鼻子吼道:「只要你敢毀約,我就
去告你,你要賠償我的經濟損失!」
「啊?!」聾耳陳大驚失色,「送我去吃官司?不,不!我是一家之主,進了班房,
老婆兒女指望准呀?」他哆哆嗦嗦地「撲通」跪倒,「遲先生,求你了,不要驚動官府,
我們私了了這件事,把地退給我吧!」
老莫連忙上前扶起他:「哎,陳先生,有話好說,何必行此大禮?」
「我……」聾耳陳眼淚汪汪,悲痛欲絕,「鄉鄰們不許我賣地,遲先生又不肯退,
我兩頭為難,實在是沒有活路啊!」
「活不下去,你去死啊,」遲孟桓冷笑道,「吊頸、投河都隨便,像你這樣的,死
他個把兩個有什麼可惜!」
「啊?」聾耳陳支起耳朵問道,「遲先生說什麼?」
老莫向遲孟桓使個眼色,衝著聾耳陳的耳朵嚷道:「我們少爺說,要退給你地契也
可以,你可不要後悔!」
「那就謝天謝地了!」聾耳陳感激涕零,「我哪還會後悔呢?」
「你非後悔不可!」老莫大聲說,「等到港府接管了新租借地,私地就成了官地,
你手裡拿著大清國的地契還有什麼用?廢紙一張!你不要受鄉鄰的煽動,他們有地不賣,
才是傻瓜,將來都要吃大虧,你跟他們走,到時候人財兩空,世間可沒有後悔藥!」
「噢?」聾耳陳愣愣地看著他,現在就後悔了,「這麼說,這地還是賣了的好?」
「當然了!」老莫笑笑說,「從今以後,你再不用土裡刨食、靠天吃飯,手裡拿著
一大筆錢,投資做什麼買賣不好?往後,你也和我們少爺一樣,成了香港的大老闆了!」
「是嗎?多謝莫先生指點,」聾耳陳聽了他一番話,茅塞頓開,那張愁苦的臉上如
撥雲見日,現出了笑容,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那張契約,感激地朝遲孟恆拱拱手,「遲先
生,我一家老小都托你的福了!」
老莫在片刻之間,就像耍猴似地把聾耳陳玩了個透底,遲孟桓在一旁看得好笑!
「陳先生,不要客氣,」遲孟桓敷衍著說,「朋友嘛,就是要互相幫忙啦!」
「多謝,多謝,」聾耳陳連聲說,「時間不早,我也該告辭了!」
「恕不遠送!」遲孟桓終於等到他要走了,如釋重負。
聾耳陳嘴裡說走,卻站在客廳裡左顧右盼,磨磨嘰嘰,又不肯走。
老莫覺得奇怪,問道:「陳先生,你還有什麼事情嗎?」
「呃……」聾耳陳支支吾吾地指著地上的那一籃湯圓,說,「請你找個家什把湯圓
盛起來,我這籃子……」
哈,遲孟桓差點笑出聲來,好一個「孤寒」土財主!你這老傢伙做夢也想不到,我
將從你身上賺多少錢,卻沒忘了這個一毫不值的空籃子!
老莫耐著性子,拿過茶几上的果盤,把那八個湯圓裝起來,然後把空籃子遞給聾耳
陳,說:「謝謝你的禮物啦,陳先生走好!」
聾耳陳接過籃子,蓋上紅布,這才點頭哈腰地向遲孟桓告辭。
老莫把他送到客廳門口,便折身回來。
「老莫,」遲孟桓笑瞇瞇地說,「你又為遲氏立了一功!」
「少爺,這沒什麼,對付一個聾耳陳容易得很,」老莫說,臉上的笑容收斂了,
「可是,要消除後患,就須費些力氣了。」
「你說什麼?」遲孟桓一愣,「這件事還會有什麼後患?」
「少爺,你沒聽聾耳陳剛才說嘛,鄉下人現在已經鬧起來了,要『保鄉保土』!」
老莫目光炯炯地說,「現在,港府面臨兩大麻煩:一是鄉下人鬧事,對抗港府接管新租
借地;二是香港的地產商趁機廉價搶購地皮,這股風潮肯定會愈演愈烈,使得新租借地
的公用土地價格暴漲,這些地產商能討得了港府的喜歡嗎?可是,這件事少爺已經插了
手,我怕的是影響了少爺的前程……」
遲孟桓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若就遲氏的生意而言,去年一年到今年開春,節節勝
利,但是說到「前程」,他卻幾乎一直在走背字。他本來設想,先打入翰園,拿下林氏
家族的金字招牌,再「歸化」加入英籍,徹底脫胎換骨,結果卻事與願違,好夢未成。
接著,費盡心機巴結上了梅軒利,使出撒手銅,欲置易君恕、林若翰於死地,豈料梅軒
利卻幫了倒忙,不僅至今沒有觸動易君恕的一根毫毛,反而使得林若翰由此引起了總督
的矚目,老傢伙因禍得福,竟然成為太平紳士的候選人之一,還神氣活現地協助輔政司
準備接管新租借地。梅軒利向遲孟桓交了底,遲孟桓恨得咬碎了牙!如果買地這件事再
5!起總督的反感,他的「前程」可就更渺茫了,沒有想到一塊十五英畝的地皮惹出這
麼大麻煩!想到這些,剛才耍弄聾耳陳的那點兒快意便立即煙消雲散,到手的地皮像是
一塊燃燒的火炭托在手心裡,巴不得馬上甩出去!
「你……」他惱火地盯著老莫,「你剛才為什麼不提醒我,順水推舟,退給他不就
算了嗎?」
「少爺,商人嘛,錢還是要賺的,」老莫說,那張老謀深算的臉上每一道皺紋裡都
藏著智慧,「這塊地皮用不著退,只需要換個名字,把它過戶在哪位至親好友的名下,
地還是你的,風險就甩出去了!」
「嗯?」遲孟桓又來了精神,「你這個『扭計祖宗』,主意倒是來得快!」
「少爺,這只是一個退守之策,全身遠禍而已,」老莫卻說,「若從少爺的前程考
慮,我還有進取之策……」
「什麼進取之策?快講!」
「少爺,鄉下人不是要鬧事嗎?好,鄉下出了亂子,我們的機會來了!」
「這話怎麼講?」遲孟桓還是沒明白。
「少爺,我自幼生長在鄉下,深知種田人的鄉土觀念極重,宗族關係盤根錯節,外
人很難插手。我的老家廈村,姓鄧的最多,和元朗、屏山、錦田、大埔都是連成一氣的,
鄧家的勢力大得很,連新安縣令都讓他們三分。現在要讓他們歸洋人管,怕是不那麼容
易,非鬧事不可!這是港府的心腹之患……」
「是啊,」遲孟桓說,「前幾天梅軒利警察司還向我問起新租借地的情況,可惜我
知道得不多……」
「你看,他正好用得著我們,這是多好的機會啊!」
「你的意思是……」
「少爺,」老莫笑笑說,「我想回老家去看看……」
「明白了!」遲孟桓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老莫的肩膀,「你今天就走,我多給你
幾天假,不必急著回來,趁著過節期間,好好地跟你那些左右鄉鄰敘敘舊,多帶些錢去,
該請客送禮的地方要捨得花錢,一切由你看著辦!」
「是,少爺!」
這時,樓梯上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婦女、兒童的說笑聲,三姨太高聲嚷著:「老公
啊,我們走不走啊?」
「就走,就走!」遲孟桓朝樓上答應著,想了想,又對老莫說,「哎,那塊地皮,
先過戶到你名下吧,你要是為遲氏立了這一功,地皮就歸你了!」
「多謝少爺!」老莫臉上綻開了笑容。
樓梯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們歡笑著走下來,冷清的遲府倒突然有了些
過節的氣息。
老莫送走了他們,自己也回房換了一身嶄新的長袍馬褂,打扮得如同紳士一般,帶
足了錢鈔,把遲府的大小事務向僕人們作了交代,便匆匆出了門。此去老家,要擺渡過
海,從尖沙嘴前往荔枝角、荃灣,繞道深井、屯門、藍地,才到廈村,這幾十裡路可不
是近程,既然少爺發了話,花錢不必小氣,老莫也就用不著像過去那樣徒步趕路了。雲
成街口就是轎站,他一揮手叫了頂轎子,大模大樣地坐了上去,顫悠悠衣錦還鄉。
鄧伯雄府上的「九大簋」到下午兩點方散,文湛全起身告辭。阿寬也已由文心瑜安
排,吃過了午飯,見天色不早,便辭別易先生和鄧先生夫婦,匆匆上路,返回香港去了。
夜幕降臨,明月東升,錦田鄧氏五圍六村,華燈高掛,笑語歡歌,鞭炮聲此起彼落,
不絕於耳。鄉間小路上,人們身穿節日盛裝,提著燈籠,興致勃勃,從四面八方匯集到
水尾村鄧氏宗祠。
易君恕由鄧伯雄陪同,來到祠堂,龍仔抱著小少爺阿猛,前來參加「開燈」盛典。
祠堂門前張燈結彩,映照著門媚上的匾額:「清樂鄧公詞」。門旁漆灑金楹聯上寫著八
個黑漆大字:
南陽世澤,
稅院家聲。
邁進大門,是一個寬敞的天井,已縱橫排列幾十副桌椅,為了酒喜宴作好了準備,
鄧氏族人聚集一堂,彼此互相問候,笑語喧揚。天井之後便是二進中廳,廳堂正中高懸
「思成堂」匾額;左右又各懸一塊金匾,右為「旨賞換花翎」,左為「欽點花翎侍衛」;
兩旁朱漆金字楹聯:
木本水源,當念先人之締造,
流光積厚,尤思奕祀之貽謀。
中廳之後,又是一座天井,也已擺滿桌椅,前面便是三進正殿,供奉著鄧氏歷代祖
先神位,神位前的香案上,擺列著紫銅香爐、三牲祭品、蠟台紅燭,香案旁邊豎立數十
支長矛,綴著鮮紅的纓穗。殿側兩棵抱柱,又有一聯,語曰:
先祖深仁,廟貌常新崇陽豆,
曾孫多慶,科名繼起盛衣冠。
廊下石階上,擺著兩面大鼓,中間簇擁著一盞高約六尺有余的巨型花燈,上書斗大
一個「鄧」字,周圍依次排列花燈數十盞,爭奇鬥艷,五彩繽紛。族人指點品評,喜笑
顏開。
「這每一盞燈,代表一個男丁,和阿猛一樣,都是去年新生的戊戌新丁。」鄧伯雄
指著那些花燈,對易君恕說。
易君恕抬頭望著那些花燈,心中不禁感慨:戊戌年已經過去,儘管災難深重,但並
沒有阻止中華民族的勃勃生機,這些娃娃們又為國添了,在苦難中成長起來……
鄧伯雄和易君恕穿過人群,走到正殿階下。一排長案前,幾位老者正在議事,鄧伯
雄上前引見說:「各位老人家,這便是我常說的那位北京的易先生!」
幾位老者聞聲大喜,連稱:「貴客,貴客!」鄧伯雄指著座中一位皓首銀須的耄耋
老者,對易君恕說:「這是家曾祖父,老人家年已九十,是本族族長,因為他排行第九,
闔族老幼官稱『九公』。
「噢,晚輩拜見九公!」易君恕恭恭敬敬地向老人家行了禮,九公顫巍巍站起來,
還了禮,把易君恕讓在主賓席上就座。
這時,一位中年人從外面匆匆走進來,天井裡的老幼紛紛和他打著招呼。鄧伯雄眼
睛一亮:「大哥來了!」
說話問,那人來到面前,鄧伯雄一把拉住他:「大哥,你看,易先生已經到了!」
「噢,」那人朝易君恕看了一眼,立即面露驚喜之色,拱手道,「易先生,久仰了!
得知先生光臨,我特地從廈村趕來,拜會先生!」
易君恕連忙起身還禮,卻不知此人是誰,只好說:「敢問先生大名……」
「這就是家兄菁士,」鄧伯雄笑道,「為我書寫文丞相聯語的那位!」
「啊!」易君恕心中一動,仔細端詳這位鄧菁士,見他中等身材,面色紅潤,濃眉
大眼,蓄著「八」字短須,雖已是半百年紀,眉目之間卻有一股勃勃英氣,隱隱感到此
人不是尋常之輩,不覺脫口道,「修復盡還今宇宙,感傷猶憶舊江山』,我未見先生,
已經領略了先生的襟懷!」
「先生過獎,」鄧菁士道,「那不過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罷了,何如先生直
抒胸臆:『化五色石,補南天裂』!」
易君恕心中又是一動,知道自己寄給鄧伯雄的那首小詞,他也已經看過,果然是伯
雄的知己。待要和他細談,聽得旁邊一聲高叫:「吉時到!」抬頭看去,見是一位老者
手執銅鑼,敲將起來,口中喊道:「打鑼打鑼喊燈,大眾酬神,細路完燈!」
頓時鞭炮齊鳴,歡聲雷動,「鄧」字巨燈冉冉升起,高掛在正殿架樑正中,周圍數
十盞書有男丁名字的花燈也隨之升起。鞭炮燃畢,祭祖儀式開始,鄧氏族人,全體肅立,
皓首銀須的老族長九公上前點燃香束,插在香爐之內,然後手捧祭文,抑揚頓挫,朗朗
宣讀,其辭曰:
皇天後土,佑我鄧氏。
吉水東來,岑田兆基。
鐘靈美秀,川回山峙。
皇姑稅馬,子孫不息。
尚祈哲嗣,迭興繼起。
與日更新,世萬世億。
如視如頌,歌以水志。
宣讀已畢,闔族人眾在九公帶領之下,向祖先神位三跪九叩,氣氛莊嚴肅穆。易君
恕非鄧氏族人,在一旁長揖肅立,行賓客之禮。
禮畢,人們復歸原位,依次就座。易君恕應邀與幾位老者以及鄧菁士、鄧伯雄居於
首桌,坐了貴賓席。此時,酒撰紛紛呈將上來,百桌宴席之上,都是大罈美酒,諸多美
談,當中簇擁著一只打著銅箍的巨大木盆,盛著一層層壘起來的菜餚,干大鱔、白切雞、
鮮魷魚、五花肉、肉丸、腐竹、白蘿蔔、油豆腐、姜、蒜、八角……應有盡有,這便是
享譽粵地、歷久不衰的「盆菜」,只有上元燈節和「太平清醮」才可享用,可見其隆重。
喜宴就要開始。這時,老族長九公站起身來,說道:「諸位雅靜!開宴之前,伯雄
還有話要說!」
頓時,場內鴉雀無聲,人們的目光齊齊地投向鄧伯雄。
鄧伯雄離開座席,走到香案前面,拱手道:「諸位父老叔伯兄弟!一年一度,上元
佳節來臨,今天我們聚集一堂,祭祀祖先,慶祝新添男丁,我在此向大家賀喜!」
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異口同聲道:「同喜,同喜!」
鄧伯雄接著說:「我鄧氏自從先祖漢黻公由江西吉水遷居到此,九百余年,克紹箕
裘,食毛踐土,艱苦創業,今天這大片田園、旺盛人丁,來之不易!如今禍從天降,朝
廷已經把新安縣境租給英國,鬼佬就要入我境內,土地將充公,居民將徵稅,房屋將登
記,河溪山林將禁止漁獵,婦女將遭姦淫擄掠,牛羊雞犬將被任意屠殺,我九百年祖業
將毀於一旦,萬千人口將淪為亡國奴!我堂堂炎黃子孫,大宋皇姑後裔,怎能忍受這等
奇恥大辱?朝廷不要我們,大清國拋棄了我們,我們只有自己奮起,拿起武器,保衛家
園!」他望著場內黑壓壓的人群,叫道:「今年年滿十六歲的男丁,都站到前面來!」
場內一陣騷動,人群中陸續走出一些半大少年,在正殿前依次排成兩排,有數十名
之多。
鄧伯雄巡視著這些孩子,說:「恭喜你們,年滿十六歲,成了了,一個個都是頂天
立地的男子漢了!男子漢是做什麼的?保國守土,御侮抗敵!從明天起,你們也和阿伯、
阿叔、阿哥們一起,去操場練武,拿起刀槍,準備迎敵!」
「是!」孩子們齊聲喊道,那聲音還帶著稚氣未脫的童聲。
鄧伯雄憐愛地看著他們:「十六歲,正是讀書的年齡,讓你們上陣殺敵,實在於心
不忍,但是,大敵當前,也是迫不得已,你們要做鄧氏好兒郎!」
「是!」那些同齡少年齊聲喊道。
「授槍!」鄧伯雄一聲令下,身後便有一名精壯漢子走上前來,把豎立在香案旁的
紅纓長矛,拿起一支,遞與鄧伯雄。
鄧伯雄持槍在手,高聲唱名,排在第一個的少年便應聲:「有!」邁步出列,莊嚴
地接過那原始的武器,扛在肩上,昂然走下台去。
鄧伯雄一一唱名,把長矛授予這些少年,等到最後一個授槍完畢,祠堂前後兩院的
宴席上已是紅纓林立。
鄧伯雄把手一揮,高聲宣佈:「開宴!」
頓時,正殿前的兩面大鼓「咚咚」地擂起來,那鼓聲驚天動地!
老族長顫巍巍立起身來,和他的曾孫伯雄、菁士一起,舉杯向遠方的來客易君恕致
意……
易君恕倏然起立,雙手捧杯,向這位壽翁,向鄧氏家族,向戊戌新丁和所有已經成
丁的男兒,表達由衷的祝願……
鼓聲咚咚,震動了錦田的大地,湮沒了人們的殷殷話語,這是出征的戰鼓,在國難
當頭之際,沿襲九百年的鄧氏丁酒宴,變成了威武雄壯的誓師宴。
一輪明月之下,在十余裡之外的廈村,鄧氏宗祠「友恭堂」裡,也同樣張燈結彩,
吃盆菜、飲了酒,慶賀在過去的一年裡,鄧氏家族又新添了子孫。當年,錦田鄧氏九世
祖鄧洪惠、鄧洪蟄兄弟兩人移居這裡,一代代子孫繁衍,人丁興旺,如今已經發展成東
頭村、羅屋村、巷尾村、新圍、錫降圍、錫降村、祥降圍、新屋村這一大片村莊,絕大
多數都是鄧氏子孫,與始祖遷粵的發祥之地錦田一脈相連。
傍晚時分,老莫乘著轎子,趕到了他的老家廈村。進了家門,老婆、兒女見老太爺
衣錦還鄉,居家團圓,共度元宵佳節,自然歡歡喜喜。老莫給兒女們都發了「利市」,
飲了幾杯茶,說了一陣子話,老婆操持著準備酒飯,為他接風,他便出去走走,見見街
坊四鄰。
鄧氏宗祠「友恭堂」裡的丁酒宴圓滿結束,人們湧出祠堂,三三兩兩,談談說說,
走回各圍各村,村前村後都是歡樂的人群,意猶未盡地談論著今年的丁酒、盆菜,孩子
們提燈放炮,街巷裡一派節日景象。老莫信步走來,向人們招呼問候,老少鄉鄰見了,
自然要親熱地寒暄一番。老莫自從十二歲離開廈村,到香港謀生,至今已經三十多年,
逢年過節才偶爾回家一趟,有時候忙了,甚至連過年也不回來,在鄉鄰們的眼裡倒真是
「稀客」,只見他衣冠楚楚,長袍馬褂,大襟上掛著金閃閃的錶鏈,手上戴著一汪水似
的翡翠扳指,留著長長的指甲,夾著象牙煙嘴,派頭十足,儼然腰纏萬貫的闊老闆。他
在香港這些年,干了不知多少行業,換了不知多少地方,到現在也不過是遲府的一名管
家,但他自己不說,鄉鄰們哪裡知道?城裡的奴才也遠遠賽過鄉下的財主,沒人把他小
看,老年人叫他莫先生,年輕人叫他伯爺、阿叔,滿地跑的細路仔、細路女則叫他阿公
了。老莫出手闊綽,見了成年人就敬煙,見了小孩子就送「利市」,紅包散出去不計其
數,引得鄉鄰們格外敬重,如同財神爺降臨了似的。
正在閒談,忽見前邊走過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四十多歲,中等身材,紫赯色面皮,
身穿長袍馬褂。老莫認得,那是廈村新圍鄧菁士的三弟鄧芝槐,字甄才,號植亭,便高
聲招呼道:「鄧先生!」
這一聲招呼不要緊,許多人都一起回過頭來。須知這是在鄧氏聚居的廈村,「鄧先
生」實在不計其數,誰知道他叫的是哪一位,所以一呼而百應。
「啊,莫先生?」鄧植亭看見老莫,頗為驚異,也向他打招呼,「好久不見了,你
這是回來過節?」
「是啊,是啊,每逢佳節倍思親嘛!」老莫忙走過去,向他敬煙。又見鄧植亭旁邊
也都是熟人,其中一位,是廈村西山村的鄧惠麟,字儀石,比鄧植亭晚一輩,是個有學
問的人,光緒九年重修鄧氏宗祠「友恭堂」時,那門據上的恭錄聖諭匾就是鄧儀石手筆。
另外幾位只記得乳名,忘記了大號,但也都面熟,都一一打了招呼,敬了香煙,彼此寒
暄一番。
「莫先生這些年在香港,生意一定興隆啊?」鄧植亭問道,和生意人見面,這也是
嘴邊的客套。
「馬馬虎虎吧,」老莫謙遜地笑笑,語焉不詳,一筆帶過,反倒令人覺得他一定發
了大財。接著,便話題一轉,說道,「唉,梁國雖好,不是久戀之家,我已經這把年紀,
對商海沉浮早就厭倦了,這幾年一直想激流勇退,回老家過幾年舒心的日子!」
「莫先生,如今歸隱田園,也舒不了心了,」鄧植亭說,「香港拓界的事,你恐怕
也聽說了吧?」
「當然!」老莫說,「我聽到不少風言風語,實在是心中不安,所以無論生意再忙,
也暫且扔下,回來看一看!鄧先生,對於此事,我們這裡的民意如何?」
「國土淪喪,山河變色,民意還須問嗎?」鄧植亭感歎道,「你不要只看今天這過
節的熱鬧,其實人人心裡都惴惴不安,還不知道明年今日又將如何呢!」
「是啊,是啊,」老莫點點頭,臉上現出淒然之色,「我雖然常年在外,但妻兒老
小都留在老家,怕的是一巳局勢有變,這裡……」
「莫先生儘管放心!」鄧植亭安慰他說,「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你在廈村
雖然是外姓人,但我們畢竟世代鄉鄰,同是大清國子民,大敵當前,理當互相照應,只
要有我鄧家的人在,決不能讓你莫家的人受鬼佬欺負!」
「啊,多謝了!」老莫拱拱手說。他從鄧植亭言談中的那股胸有成竹的神氣,已經
感到聾耳陳提供的信息不是望風撲影,看來鄧家的人確實在做抗英準備,而且實力不弱。
於是又接著說,「府上是新安縣名門望族,保鄉保土,全仰仗鄧氏帶頭了。當然,我莫
某人也義不容辭,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鄧先生儘管吩咐!」
「莫先生久居香港,對港英方面的情況比我們熟悉,」鄧植亭說,「如果能多提供
一些那邊的信息,最好不過!」
「哦,責無旁貸,責無旁貸!」老莫滿口答應,熱情相邀道,「鄧先生,元宵佳節,
正好把酒暢談,就請諸位到捨下一敘,如何?」
鄧植亭看看身旁的鄧儀石等人,他們都點頭稱是,覺得能聽聽從香港來的莫先生談
談見聞,機會難得,於是一起隨老莫而去。
老莫家裡,已經擺好了為老太爺接風的酒宴。老莫盛情邀請眾位鄉鄰入席,鄧植亭
他們剛剛吃過了酒宴,到此只是為了敘話,便分賓主坐了,慢慢地啜飲著清香的米酒,
談論著大家共同關心的抗英保土之事,彼此十分投機。
「老婆啊,」酒興正濃,老莫吩咐道,「你把我的皮包拿過來!」
他的老婆便從裡屋取過老莫剛剛帶回來的那只皮包,遞了過去,不知老公要做什麼。
老莫「嘶」地一聲扯開拉鍊,從裡面取出一疊嶄新的港幣,說道:「鄧先生,眾位
鄉鄰,保鄉保土的大事,仰仗諸位了,我莫某人也不能只說一句空話,這五百元港幣,
算是我一點心意!」
「莫先生一片熱腸,令人欽佩!」鄧植亭肅然說,「我鄧氏正在為抗英保土募集資
金,莫先生的這一筆款子,也登記入賬,明日把收據送到府上!」
「老公啊,你瘋了?」老莫的老婆在一邊大驚失色,「五百塊,夠買好大一塊地
呢!」
「婦人之見!」老莫瞪了他老婆一眼,「錢財算什麼?要以大局為重嘛!辦成了這
件大事,還怕沒有我莫某人的地嗎?」
隨著那一輪明月圓了又缺,元宵節的熱烈歡慶漸漸淡去,而緊張的抗敵準備卻方興
未艾。過了驚蟄,農歷正月眼看就要結束,陽歷已是3月上旬末尾,易君恕還留在錦田
吉慶圍,沒有返回香港。原來他對倚闌說數日之內便回,卻不料日復一日,大大超過了
這個期限。連日來,他每天隨著鄧伯雄看那些壯丁操練,錦田五圍六村十六歲以上的青
壯男丁都集中在「清樂鄧公詞」門前的空地上,演兵習武,壯步橐橐,殺聲震天。鄧菁
士、鄧伯雄派出購買槍枝彈藥的人還沒有回來,壯丁們練武使用的仍然是過去防御盜賊
的大刀、長矛和火銃、抬槍。新安一帶早年海盜猖獗,抬槍是各圍村普遍配備的重型武
器,有七尺二、八尺四、九尺六多種規格,口徑二至三寸不等。槍身頭大尾細,每隔一
尺,加一鐵環,以固槍身。槍頭有一根凸出的細管,用來插放火藥引線。槍彈是用碎鍋
片、碎犁頭等等搗爛為鐵砂,用紗紙卷成火藥條,從槍尾滑入、壓實,便可使用。發射
時,用火點燃引線,槍口即噴射出鐵砂散彈,射程可達千尺,幅廣可及百尺,殺傷力也
頗可觀。只是這抬槍格外笨重,而且發射時後坐力極大,在野外使用,須倚傍樹木,以
麻繩捆綁槍身,還要事先在地下挖好五尺深坑,槍手點火之後立即蹲在坑內,防止自傷。
如此笨重、原始的武器,壯丁們卻備加珍惜,輪流演練裝藥、發射技術,不辭勞苦,精
益求精。本地鐵匠,平時慣於鍛制犁頭、鐮刀,如今燃起熊熊爐火,揮動鐵錘,日夜不
息,打造刀槍。他們特地精製的兩面刃匕首,短小、輕便、鋒利,便於隨身攜帶,尤為
青壯年所喜愛,爭相報名參加「小刀隊」。補鞋佬阿牛的生意也因此而興旺起來,「小
刀隊」隊員紛紛前來訂製匕首的皮鞘,阿牛忙得不亦樂乎。
在操練之余,鄧伯雄陪著易君恕踏勘錦田附近的雞公嶺、蟋殼山、觀音山,熟悉地
形,謀劃抗敵策略。新的生活使易君恕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和亢奮。回想自己在少年時,
受父親的熏陶,也曾讀過史籍中的若干著名戰紀,如齊魯長勺之戰、宋楚泓水之戰、晉
楚城濮之戰、韓信破趙之戰、齊圍魏救趙之戰、楚漢成皋之戰、新漢昆陽之戰、袁曹官
渡之戰、吳魏赤壁之戰、吳蜀夷陵之戰、秦晉淝水之戰;近年來接觸西學,又從一些譯
著中讀到希波戰爭、斯巴達克起義、十字軍東征、美國獨立戰爭、美國南北戰爭、普法
戰爭等等,每每為之激動不已,或擊節贊賞,或扼腕太息,但統統不過書生意氣、紙上
談兵而已,何從應用於實際?及至去年與譚嗣同夜訪袁世凱,欲舉兵勤王、錮後殺祿,
也僅僅憑空設想,終未能變為現實,只落得一敗塗地!如今國事衰微,朝廷面對列強的
瓜分豆剖,全無還手之力,言戰色變,而在遠離京城的天涯海角,這些荷鋤農夫卻敢於
舉起反抗侵略的義旗,使易君恕看到了中華民族尚未混滅的希望,在窮途末路意外地找
到了一試身手的用武之地,也不負此生是男兒!每當夜深人靜之時,鄧伯雄的書房裡仍
然燈盞通明,兩人對著地圖,切磋戰法,往往通宵達旦。
這一日午後,用過午飯,回到書房,鄧伯雄拿出一紙文稿,對他說:「君恕兄,這
是我剛剛草擬的一份《告鄉民書》,請你過目,淺陋之處,還望斧正!」
易君恕接過來,讀了一遍,說:「賢弟過謙了!此文寫得大義凜然,氣勢磅礡,頗
有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曌檄》之遺風!不過,依我之見,這篇檄文既然是為了普告鄉
民,文辭倒不必如此典雅,而應力求明白曉暢,使得稍稍識字的農工商賈都看得懂,老
幼婦孺,口口相傳,方能收到喚起民眾、鼓舞鬥志之效!」
「啊,兄長所見極是,是我疏忽了!」鄧伯雄恍然大悟,「那麼就請兄長重寫一篇,
如何?」
「其實我也從未寫過白話詩文,暫且試試看。」易君恕道,於是展紙磨墨,提筆想
了片刻,寫道:
中華自古文明國,禮義之邦五千年。
諜料近世風雲變,海外開來鴉片船。
毒霧妖氛染淨土,英夷尋釁起烽煙。
一戰割我香港島,二戰奪我九龍灘。
得隴望蜀蛇吞象,再謀拓界占新安。
此地是我先民地,此山是我祖家山。
新安百姓不受辱,不怕洋鬼洋槍洋炮鐵甲船。
你出力,我出錢,你拿鋤,我拿鐮。
大刀長矛揭竿起,十萬旌旗斬樓蘭。
雪我國恥抒正氣,保我河山保我權!
男兒生死泰山重,拚將熱血染紅棉!
鄧伯雄在一旁看他寫畢,讀了兩遍,朗朗上口,說道:「好!想不到順天府舉人寫
出了這樣通俗而又動人的文字,抒發百姓心聲,多謝兄長了。這首歌就叫它《抗英保土
歌》吧,我拿去請人雕版翻刻,印它千萬張,傳遍新安大地!」
兩人正談說間,龍仔匆匆走了進來,叫聲:「少爺,易先生!」
易君恕和鄧伯雄抬起頭來,見龍仔身後還跟著進來一個女子,竟是林若翰府上的女
僕阿惠。
「阿惠!」易君恕一愣,「你怎麼來了?」
「易先生,鄧少爺!」阿惠向他們行了禮,說道,「先生出來的時間久了,牧師和
小姐不放心。牧師要寬叔來請先生回去,小姐說,讓阿惠去吧,阿惠過年都沒回家,正
好借這個機會回去看看。」
「噢……」易君恕答應了一聲,眼前浮現出香港花園道松林徑的那座翰園,別是一
般滋味在心頭。去年秋天,他在腥風血雨、刀光劍影之中死裡逃生,林若翰對他有再造
之恩,翰園是他危難之中的藏身之地,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也不能忘懷。
然而,正是在那裡,他認識了香港,真切地感受到了身處「故國山水,異邦城閾」的屈
辱、壓抑、孤獨和憤懣。他感激林若翰的收留和庇護,卻又時時想擺脫他,渴望著回到
自己的同胞中間,挺起胸膛來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而不必總是察看著洋人的臉色,
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自己的每一句話,常常言不及義,欲說還休。在那座翰園,他和素昧
平生的倚闌小姐相處了數月之久,經歷了風風雨雨,親眼看見了這個孤僻、高傲的女孩
子人生的大起大落、翻天覆地,他們之間從彼此的冷漠、隔閡到溝通、理解,並且在不
知不覺之中建立了類似師生又彷彿朋友的真誠友誼。半個月前,當他像飛出牢籠一樣迫
不及待地離開香港前來錦田的時候,從倚闌的神情和話語,他已經隱約感到她難以表述
的依戀之情;今天看到她派來的使者阿惠,自己也怦然心動,喚起了好似久別故友的縷
縷思念……
「阿惠,翰翁和倚闌小姐近來都好嗎?」他問。
「小姐還是每天讀書寫字,溫習先生教給她的功課,」阿惠說,「牧師倒是比以前
忙得多了。他們都很掛念先生,一再囑咐我,請你趕快回去!」
「嗯?」易君恕又問,「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我倒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事情……」阿惠尋思著,突然想起了什麼,「哦,我
走得急,差點忘了,牧師還讓我給你帶來一封信呢!」
「信?」易君恕急切地說,「快拿給我看!」
阿惠從上衣大襟裡掏出了那個折起來的信封。易君恕迫不及待地接過去,展開信封,
上面竟空無一字。心裡納悶兒,便急急地打開來,抽出信紙,只見那張白紙上僅僅寫了
四個字:「請速返港。」也無上下落款,但一望而知,那用鵝管筆書寫的漢字出自翰翁
之手。這封信如此簡略,顯然是在阿惠臨行之前,林若翰才匆匆寫就的,但他為什麼這
樣急迫呢,以至於連書信格式都不顧了,這在一位「漢學家」來說,是難以理喻的。
一定是出了什麼急事!這個念頭在易君恕的腦際閃現,便不能心安了。
「伯雄,看來,我必須馬上回香港去!」
「君恕兄,」鄧伯雄兩道濃眉緊鎖,神色悒鬱地看著他,「不瞞你說,我把你請來,
就沒有打算再送你回去!割讓香港是中國至今尚未雪洗的恥辱,每當我跨過海峽踏上那
片土地,就感到痛心疾首,兄長恐怕也是如此吧?你剛才寫的這首《抗英保上歌》說得
再明白不過了:『雪我國恥抒正氣,保我河山保我權!』我們現在所做的事情,就是為
了不讓新安也淪為香港那樣的命運!現在,這件大事剛剛開頭,你怎麼能走呢?」
「是啊,自從來到錦田,我感到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香港那個地方,也真是不想回
去了!可是,翰翁如此急迫地催我返港,料定必有大事,他可不僅僅是一個傳經布道的
牧師啊,現在正在協助駱克,準備接管新安縣……」
「嗯!」鄧伯雄沉吟道,「既然如此,兄長不妨去看一看再說……」
易君恕看看窗外,太陽已經偏到西南,便向鄧伯雄、文心瑜夫婦辭行,趕早上路。
鄧伯雄吩咐備轎,並且派龍仔護送易先生。龍仔在腰間藏好了匕首,讓轎夫帶著准
備回來趕夜路的火水燈和乾糧,立即登程。
鄧伯雄陪著易君恕出了吉慶圍,一直送到路口,兩人才拱手而別。
「兄長一路上多加保重,我等著你回來!」
「伯雄放心,如果沒有什麼變故,我很快就返回錦田!」
易君恕上了轎子,由龍仔護送,沿著來時路線,往東南而去。回頭望著清清的錦田
河和巍然矗立的吉慶圍,覺得像是離家遠行。半個月的時間,他對這裡的錦繡山水和純
樸鄉民已經產生了深厚的感情,無家可歸的天涯游子在這裡找到了第二故鄉,當然還要
回來的!
轎子進入鄰近錦田的八鄉,過了上村石頭圍,鄉間土路分了岔,一條往東,沿林村
谷通往粉嶺、大埔方向;一條往南,經石崗村通往翻越大帽山的山路。
「易先生,」阿惠說,「我不能再送你了,就從這裡去大埔,回家看看阿媽和我的
兄弟,明天再回香港。」
「阿惠,你好久沒有回家,何必這麼匆忙?不妨多住幾日,翰翁和小姐那裡,由我
去說,」易君恕說,想到阿惠即將和寡母幼弟團聚,心中又生出一番感慨,便從身上取
出幾枚港幣,遞了過去,「這點錢雖然不多……」
「哦,不,先生,」阿惠惶然說,「有先生的一句話,阿惠就感激不盡了,怎麼敢
要你的錢?先生出門在外,還是留著自己用吧,我們家裡再難,總還是本鄉本土,再想
辦法吧……」說著,忍不住喉嚨哽咽了。
「拿著吧,阿惠,雖然杯水車薪,也聊勝於無,」易君恕執意說,「不然,我於心
不安!」
「多謝先生!」阿惠也就不好再推辭,便伸開兩手,接過了那一把叮噹作響的港幣,
兩眼湧出了淚花。
他們就此分手,阿惠佇立路口,目送著那頂轎子載著易先生迤邐南去,匆匆奔往香
港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