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山雨欲來

    夕陽銜山,晚霞映紅了零丁洋,港島籠罩在蒼茫暮靄之中。
    翰園的鏤花鐵門裡,阿寬站在門房前,眺望著松林徑方向。小樓前的草坪上,倚闌
拖著曳地長裙,手裡捧著一本書,獨自緩緩地踱步,而心思卻全然不在書上,盼望著易
先生早些歸來。從元宵前夕易先生離開翰園,到現在不過半個月的時間,她已經覺得太
久太久,彷彿過了一年。每天早晨,她走進餐廳,只有dad和她共進早餐,易先生的座
位空著,她便覺得食而無味。飯後上樓走進書房,也看不到易先生那熟悉的身影,聽不
到他那琅琅的誦讀聲,只好把他過去教過的詩篇,讀了又讀,寫了又寫。夜晚,她常常
失眠,一個人走下樓來,披著月光在院子裡獨自徘徊,抬頭望望易先生的窗口,一片漆
黑,再也看不到他夜讀的燈光,心中無限淒涼。家裡不是還有dad嗎?不是還有寬叔嗎?
有他們關心她、疼愛她、難道還不夠嗎?不,沒有人能代替易先生,dad不能,寬叔也
不能,他們給予倚闌的是慈父般的愛,而父愛並不是一切,家裡少了一位易先生,好像
變得空空蕩蕩,倚闌的心就像飄浮在空中,沒有了依托,寂寞難耐。十八歲的少女有生
以來還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感,她感到自己已經離不開易先生了……
    「小姐,有一頂轎子上山來了,」阿寬一邊打開大門,一邊對倚闌說,「你看看,
那是不是易先生啊?」
    「噢?」倚闌的遐思漫想被打斷了,她急忙扯起裙據,迫不及待地跑出院子,朝松
林徑上望去,「那個走在轎子旁邊的人……好像是龍仔?」
    轎子越來越近,已經看得清清楚楚,龍仔在旁邊帶路,沒有錯,是易先生回來了!
    「易先生!」倚闌興奮地揚起手,大聲叫起來。
    「小姐!寬叔!」龍仔也向他們揮著手,親切地招呼著。
    轎子終於來到了門前,還沒等轎夫停穩,倚闌已經迎上前去:「先生,你可回來
了!」
    「倚闌小姐!」易君恕輕輕地叫了一聲,跨下轎來,問道,「這些日子,你……好
嗎?」
    「我不好……」倚闌幾乎要哭出來,如果不是旁邊還有寬叔、龍仔和轎夫,她也許
會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伏在易先生的肩頭痛哭一場!但是,現在怎麼能那樣做呢?縱使
心中有千言萬語,她還是忍住了。
    「小姐是不放心易先生,」阿寬在旁邊說,「既然先生平安回來,就好了!快請進
去吧,到家裡慢慢地再談!」
    大家進了院子,阿寬讓龍仔和轎夫到門房休息,和倚闌一起陪著易君恕進了客廳。
    「怎麼,翰翁不在家?」易君恕問道。
    「他有事出去了,還沒有回來。」倚闌淡淡地說。她現在不希望易先生談這些,心
裡有很多話要說,可是旁邊有寬叔在,又不便說。
    易君恕接過阿寬遞過來的茶,又問:「翰翁這麼急著催我回來,是不是有什麼事
啊?」說著,從身上拿出那封信,遞給倚闌,「你看……」
    倚闌看著那張只寫著「請速返港」四個大字的信紙,說:「噢,我明白他的意思,
聽說那邊不大安寧,他是怕你出事!」
    易君恕的心裡「咚」地一聲,翰翁是擔心他出什麼「事」?
    「先生,我也為你擔心!」倚闌抬起兩眼看著他,那神色顏為緊張,「廣東派了個
叫王存善的人來談判,dad到碼頭接他去了,港府馬上就要接管新租借地,你怎麼還能
留在那裡?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易君恕猛地一震:噢,英國人要動手了!
    這時,龍仔已經喝足了茶水,從門房走過來,說:「易先生,林小姐,天不早了,
我們回去要趕夜路呢!」
    「龍仔,你等一等,」易君恕說,「我還有件事托你辦……」
    說完,他匆匆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鎖上房門,在寫字檯前坐下,取過信箋,在
硯中殘墨裡點了幾滴清水,提筆蘸了蘸,急急忙忙寫了一張無頭無尾的便條:

    廣東今派王存善來港談判,看來定界、移交在即。有新情況再告。

    寫畢,裝入信封,快步走下樓來,對龍仔說:「你們遠道送我回來,我寫了封信,
向你家少爺表示感謝,請帶給他!」
    「先生真是客氣!」龍仔接過信,小心地裝在內衣口袋裡,說,「易先生,林小姐,
我這就告辭了!」
    院子裡,阿寬招呼兩名轎夫上路。易君恕一直把龍仔送到大門外,還千叮嚀、萬囑
咐一路小心,在他看來,龍仔已不是尋常奴僕,而像北京老宅裡的栓子一樣重要了,分
手之際仍然依依不捨。
    松林徑上,林若翰的那頂私家轎正披著晚霞向半山走來。今天,兩廣總督譚鐘麟派
來的定界委員王存善到港,林若翰陪同英方定界委員駱克先生前往迎接,在碼頭等候了
很久,船到之後,和王存善見了面,又是一番客套寒暄,然後把工存善送到住處,這些
繁瑣的外交禮儀很是累人,對年屆花甲的林若翰來說並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但他想到
這是卜力總督和駱克先生對他的信任,便振作精神,勉力為之。而更為艱苦的工作還在
後頭,談判明天就正式開始。香港拓界這件大事,雖然早已在去年正式簽訂《專條》,
但新租借地的具體邊界,尚未確定,《專條》中說:「其所定詳細界線,應俟兩國派員
勘明後。再行畫定。」這就意味著,只有在定界談判達成協議之後,勘定了邊界,這片
新租借地才真正劃歸英國。英方的談判主角當然是駱克先生,甚至卜力總督也可能親臨
現場,但林若翰仍然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駱克先生之所以向總督推薦他參加此項工作,
不僅僅出於他們之間的友誼,更重要的是看重林若翰來華三十多年的豐富閱歷,對中國
官場的深入了解,以及對中國文化的廣泛涉獵和嫻熟的漢語,這些都將為談判的成功提
供有利條件。對此,林若翰並不像中國士大夫那樣自謙「才疏學淺,不堪重任」,倒是
覺得自己當之無愧。功名利祿已經誘惑了他幾十年,卻總是可望而不可即,直到這把年
紀才第一次得到踏入仕途的進身之階。正是他充分體現自己的價值的絕好時機,他當然
要不遺余力地奮力一搏,實現大器晚成的雄心壯志……
    翰園門口,龍仔和轎夫正要出發,林若翰的轎子到家了。林若翰迎面看見易君恕,
很是興奮,一邊下轎,一邊說:『啊,易先生回來了!」
    易君恕拱拱手說:「翰翁以四字書相召,我豈能不回?」
    他有意這樣說,想聽聽對方的解釋、而林若翰卻只是微笑著說:「回來好,回來
好!」
    龍仔忙上前向林若翰行禮:「龍仔給老爺請安,我家少爺要我帶話來,向老爺問
好!」
    「謝謝!」林若翰說,又像是隨口問道,「你家少爺近來在忙些什麼?」
    「回老爺的話,」龍仔心靈嘴巧,眼珠一轉,說道,「我家少爺是個閒人,一向不
忙。這些天又是過節,無非請客吃飯,飲酒行樂。他如今有了兒子,興趣全在小少爺身
上啦!」
    易君恕在一旁聽了,心中驚異:沒想到這小子還懂得巧施瞞天過海之計,把鄧伯雄
描繪成一副胸無大志、游手好閒的樣子,倒是挺有意思!
    「那好啊,有子萬事足!」林若翰笑道,「鄧先生不為世俗所幹擾,優哉游哉,做
桃源中人,真是令人羨慕!」
    言外之意,頗有自身為公務所累而不得「無官一身輕」的感慨,這也是官場人物常
發的議論。但林若翰這位准太平紳士有幸受命參加新租借地的定界談判,正是官運亨通、
如日方升,說這番話的時候,那神情卻全然沒有對仕途的厭倦,有的只是按捺不住的炫
耀。
    龍仔行禮告辭,轎夫抬起空轎,匆匆回錦田去了。
    林若翰和易君恕、倚闌轉過身來,一起走進院子。
    「易先生這次離港時日不短了,」林若翰說,有些不解地看看易君恕,「新租借地
窮鄉僻壤,竟也值得先生如此留連嗎?」
    「我自幼生長於京師,來到香港也是身居繁華都市,從沒有到過鄉村,這次在山野
之中閒散幾日,覺得倒也有趣,」易君恕淡然一笑,說,「翰翁剛才不是還說羨慕桃源
中人嗎?」
    「那不過是說說而已,天下哪裡有世外桃源啊!」林若翰的神情嚴肅起來,「現在
新租借地的邊界還沒有勘定,據說當地鄉民對香港拓界頗多議論,人心惶惶,謠言四起,
先生沒有聽到什麼嗎?」
    「嗯?」易君恕心中一動,隨即說,「我是個局外人,只不過流連山水而已,沒有
聽到什麼謠言,新安鄉下看起來很平靜嘛!」
    「先生真是超然物外的桃源中人了!」林若翰不以為然地搖搖手,「可惜,你所看
到的那種平靜只是表面現象,而實際上危機四伏,動盪不安,一旦港府動手接收新租借
地,當地鄉民的不滿情緒很可能釀成對抗政府的行動,現在的局勢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啊!」說到這裡,他停了停,神色憂鬱地看了易君恕一眼,「我急於請先生回來,是擔
心你留在那裡,受了他們的煽動,糾纏進去,惹出什麼麻煩!」
    「翰翁多慮了,」易君恕好似一副沮喪的神情,歎了口氣,說,「我去年大難不死,
已是萬幸,還會去招惹麻煩嗎?」
    「嗯,這才是明智之舉,」林若翰點點頭,說,「既然先生已經平安回來,就請在
捨下安心住下,不要再輕易走動,以防不測。你是我請來的客人,我要對你的安全負
責!」
    「多謝翰翁關照!」易君恕說。心想,倚闌小姐說得不錯,翰翁的用意果然在此。
    晚餐之後,林若翰滿面倦容,和易君恕、倚闌道了晚安,便回自己房間去了。明天
就要開始緊張的談判,他必須養精蓄銳,以逸代勞,便早早地躺下,熄了燈,閉上眼睛,
默默地思索著,明天中方可能提出什麼問題?英方應該采取什麼對策?這樣想著想著,
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易君恕回到自己的房間,幾十裡長途的轎子顛簸使他有些疲倦。他洗了個澡,換了
一身乾淨衣裳,和衣躺在床上,卻睡意全無,回到港島得到的消息刺激著他,紛亂的思
緒難以平靜下來。中、英雙方派員進行定界談判,這意味著《專條》不再是一紙公文,
它將像一把利刃,落在大清國的土地上。易君恕尚不清楚廣東方面派來的那位定界委員
王存善是何等樣人,對港英蠶食中國領土抱何種態度,但既有朝廷批准的《專條》在先,
顯然已不可能推翻成約,何況這項談判又是在香港舉行,也已顯露出送上門來任人宰割
的劣勢,對此還能抱什麼希望呢?而這條「邊界」一旦確定下來,鄧菁士、鄧伯雄所策
劃的抗英保土義舉也就難上加難了!想到這些,一顆心更加沉重。默默地走到窗前,舉
目看去,港島上空,夜色正濃,下弦殘月已虧蝕殆盡,只剩一彎細細的銀鉤,茫茫天際
傳來嗚咽的濤聲……
    客房的隔壁,倚闌小姐也深夜不寐。她拉開了梳妝台的抽屜,取出了一封信,是從
北京寄來的,請翰園主人轉交易先生。毫無疑問這是他的家信,是對他初到香港時寄出
的那封信的回復,除此之外,北京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到了香港,住在翰園。易先生一直
在等這封信,等了四個月也沒有等來,而在他離開翰園滯留錦田的時候,這封信到了。
倚闌牢記著易先生的囑托,每天早早地到門口等著郵差,而不再勞寬叔送上樓來。郵差
一到,她便急切地接過當天所有的信,一一翻檢,一天又一天,終於讓她等到了。當時
她很興奮,易先生為她辛苦了四個多月,她畢竟也可以為易先生做點事了。
    現在,她把這封信拿在手裡,要給易先生送去。可以設想,當易先生見到這封盼望
已久的家書,將是怎樣地興奮!而這封信是倚闌替他收到、替他保管又親手交給他的,
也就等於去親手撫慰他那顆天涯游子孤獨寂苦的心,這對於倚闌來說,將是一種莫大的
情感享受。她從梳妝台前站起身來,就要到易先生那裡去了。而在這時,卻又猜想,這
封信裡寫的是什麼內容呢?家信嘛,當然是講他家裡的情況:關於他的母親、他的妻子
和他的女兒……哦,是的,倚闌聽父親說起過,易先生家裡不僅有一位病弱的老母親,
還有一位年輕的妻子和初生的女兒,那麼,這封信是誰寫的?初生的女兒當然首先排除
在外,病弱的老母親似乎也不大可能親自執筆,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的妻子,她要回答遠
在天邊的丈夫所掛念的一切,並且還要傾訴自己柔腸寸斷的思念之情,這幾乎是可以肯
定的。一個素不相識的女性朦朦朧朧地浮現在倚闌面前,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看見一雙
蒙著淚水的眼睛,只聽見一陣如泣如訴的喃喃絮語,大約就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
淒淒慘慘戚戚……」那樣一種情調吧?倚闌想,像易先生這樣有學問的人,他的妻子也
想必是出身於詩書門第,說不定就是像易安居士李清照那樣一位說不盡相思離愁的病美
人。可是,你懂李清照,倚闌就不懂嗎?易先生也教倚闌讀過的,「……守著窗兒,獨
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在易先生
離開翰園的這半個多月,倚闌把李清照的《聲聲慢》讀了千遍萬遍,她自己就是在這種
難耐的孤寂和思念之中熬過來的!現在,她就要到易先生那裡去,傾訴心中的「怎一個
愁字了得」,可是,當她把手裡的這封信遞過去,易先生的心就會立即被那個遠在北京
的女人牽動,哪裡還聽得進去倚闌的訴說呢?一種異樣的情感襲上倚闌的心頭,這種情
感,在英文裡叫作「envy」,在漢文裡叫做「妒嫉」,在她經歷了分離的痛苦,迫不及
待地要向易先生傾訴的時候,而易先生的心將要被一封信、被另一個女人所牽動,這使
她不能容忍!倚闌搖了搖頭,把她想象中的那雙朦朧的淚眼,那如泣如訴的喃喃絮語,
都抹掉了,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把那封信重新丟進了抽屜。這……這合適嗎?要是易
先生問起有沒有信來,怎麼辦?她心裡慌慌地,這樣問自己。不,沒有關係,她回答自
己說,等他問起來的時候,我再拿給他,還不是一樣嗎?現在就先放一放,如果他今天
不問,就讓這封信在抽屜裡再多待一晚,等到明天,也許是後天……

    「篤,篤,篤……」客房的房門被輕輕地敲響了。
    易君恕從窗前回過頭來,沒有應聲,憑著他的直覺和敲門的聲音,已經猜到了敲門
的人是誰。他快步走過去,拉開了房門,果然,門外站著倚闌。
    「倚闌小姐……」他並沒有感到意外,輕輕地叫了她一聲,「天不早了,你還沒有
休息?」
    「我睡不著……」倚闌走進了他的房間,隨手關上了門,神情淒淒地說,「這半個
多月來,我總是失眠,常常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為什麼?」易君恕問道。話剛一出口,他就意識到了這樣的問話多麼愚蠢。今天
重返翰園,他看到倚闌小姐的第一眼,就從她那眼神裡讀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
    「為什麼……」倚闌抬起長長的睫毛,那雙大大的黑眼睛裡分明是無盡的哀怨,
「你連這是為什麼……都想不到嗎?」
    「小姐……」易君恕的心髒「咚咚」地跳起來,倚闌的問話,等於說了個淺白直露
的謎語讓他猜,而無論他迂迴曲折地說出任何答案,都將是錯的,因為謎面本身就是謎
底。他決不能說破這個謎底,卻又不能保持沉默,該怎麼回答呢?
    「小姐,我知道……知道你一個人很寂寞,」他只好說,「自從你清楚了自己的身
世,在你和翰翁之間,已經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無話不談了。何況他現在又很忙,縱使
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傾聽你的聲音,你又能對他說什麼呢?」
    他的話像鼓槌敲在倚闌的心上。
    「是啊,就是這樣,」倚闌喃喃地說,「我的苦悶,dad怎麼能理解,我又怎麼能
跟他說啊?先生在的時候,我們一起誦讀那些先賢的詩句,前人營造的優美意境給人以
情感的寄托和安慰,我感到生活得忙碌而充實,而這半個多月,這一切都停止了,我便
感到難耐的寂寞,鐘擺太慢了,夜太長了,不知道怎樣打發自己的生命。可是,這些卻
又只能悶在心裡,真是『多少事,欲說還休』!先生,你知道嗎?我很苦……」
    倚闌凝望著他,黑亮的眸子湧出了瑩瑩淚水,白皙的面頰已經白得發青,嘴唇褪去
了血色,在微微地顫抖。剎那間,易君恕感到倚闌身上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他們最初
相遇的時候,倚闌一副高傲冷漠的神情,作西洋美人之狀,那是一種令人不能親近的美;
後來,倚闌成了他的學生,不知不覺地解除了矯飾,卻又不時顯露出嬌憨無忌的頑童之
態,易君恕把她當成個小妹妹,那是一種令人憐愛的美;倒是現在,當她讀懂了易安居
士,經歷了離懷別苦,她的面龐比過去憔悴了,神采卻比過去更加動人了,顧盼之間,
言辭之中,儼然一副詩意的美,「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小姐,我知道……」易君恕脫口說,「我自己就是從愁苦中走過來的啊!」
    「既然你和我一樣地苦,為什麼一去不回?」倚闌卻反問他,「臨走的時候,你答
應過我,三五天就回來,可是你一去就是半個多月!如果我不讓阿惠去叫你,你恐怕還
不會回來,你把翰園忘了,把我忘了,小小的倚闌在先生心裡沒有位置!」
    倚闌說著,說著,委屈的淚珠墜落下來。她抬起手來,擦著腮邊的淚水,感到自己
的指尖冰涼而麻木,長裙下的那兩條挺秀的長腿酥軟無力,似乎已經難以承受纖弱的身
軀……
    「哦,小姐……」易君恕連忙扶住她,讓她坐在寫字檯前惟一的那把高背椅上,
「我……我沒忘,我怎能忘記你呢?見到阿惠,我不是立即就趕回來了嗎?」
    「過去的事情不必解釋了,回來就好了,翰園裡又有了生氣,明天我們又可以繼續
上課了!」倚闌稍稍平息了一些,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望著易君恕,破涕一笑,「你看,
先生回來了,我又活了!」
    她那雙充滿信賴和依戀的眼睛,使易君恕怦然心動!他知道,倚闌是多麼需要他,」
這個本身十分柔弱卻又逞強的女孩子,需要有一個兄長來支撐她,也許正是因為這點支
撐,使她沒有在命運的摧殘中垮下來;而易君恕在數月之久的相處之中,也已經感到生
活中不能沒有這個小妹妹,即使在錦田那天天陪著鄧伯雄練兵演操的半個月裡,他有時
也會恍惚地感到似乎身邊缺了點什麼。現在,他風塵僕僕地趕回了翰園,又看見翰翁和
倚闌了,卻突然感到,這次回來也許是錯的!翰翁急切地催他回來,是要切斷他和鄧伯
雄的聯繫,變相地把他禁銅在翰園;倚闌眼巴巴地盼著他回來,是要把他永遠留在自己
的身邊,可是,這怎麼辦得到啊?錦田的抗英隊伍枕戈待巳,彎弓待發,正等著他回去
呢!而且,此時此刻當他面對著小別重逢的倚闌,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和倚闌之間的師生
之誼、兄妹之情已經發展到極限,只要再邁出一步,哪怕是極小的一步,就將跨入一個
極其危險的境地!不,他不能,為了信守和鄧伯雄的諾言,他不能;為了愛護倚闌,也
為了自愛,他也不能邁出那一步!
    「倚闌小姐,感謝你對我的信賴和友誼,和你一起讀書,對我自己也是一種寬慰,」
易君恕遲疑片刻,還是狠了狠心,說下去,「可是,這已經很難再繼續下去了,我這次
回來,是打算向你和翰翁告辭的……」
    「什麼?」倚闌彷彿突然遭受了重重的一擊,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睜大了眼睛,
「你還要走?到哪裡去?」
    易君恕歉意地避開她那雙眼睛,轉過臉來。
    「你是要回北京去嗎?」倚闌惶然地抓住他的手臂,好似惟恐他驟然離去,「不,
你不能走!我知道,你想念北京,想念你的家,可是那裡太危險,你不能回去了!先生,
不要走,就把翰園當成自己的家吧,啊?」
    「我……」易君恕心裡一熱,兩眼濕潤了。「翰園就是你的家」這句話,翰翁曾經
不止一次地說過,但是現在由倚闌說出來,又是一番摯情深意,但他心裡清楚,翰園不
是他的家,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是,他是非走不可的!「我不能瞞你,倚
闌小姐,我是要回錦田去,在那裡,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我也已經想到了,你遲遲不歸,就是這個原因。」倚闌說,兩手緊緊地抓住
他,蒼白的臉上,嘴唇在顫抖,「我不讓你走,我……我害怕失去你,不能沒有你!去
年秋天,從宋王台回來的那個晚上,是我有生以來最痛苦的一關,當我走出寬叔的小屋,
心裡一片茫然,不知道人間還有沒有我走的路,不知道第二天早晨將怎樣面對這個冷酷
的世界,可是,當我看見你站在月下等著我,看見你堅實的肩膀和令人信賴的眼睛,聽
見你那句讓我一輩子都銘心刻骨的話,我就什麼都不怕了!先生,是你拉著我闖過了那
一關,如果沒有你,我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現在,你怎麼能忍心丟下我不管呢?
你走了,我怎麼辦?」
    「小姐,小姐……」易君恕喃喃地呼喚著倚闌,他感到,要辭別翰園和倚闌,甚至
比當初離開家還要難。那時在情急之中,來不及向老母、弱妻告辭,說走就走了,別無
選擇;而現在,他該怎樣說服這個對他無限依戀的倚闌呢?「倚闌小姐,你聽我說……」
    「不要說,什麼也不要說,」倚闌伸出手去,掩住他的嘴,「我不要聽你解釋!」
    啊,啊,易君恕的心髒戰栗了,他情不自禁地撫住那只纖纖玉手,細潤,柔軟,溫
馨,緊貼著他那滾燙的嘴唇,把哽在喉間的萬千話語,把躍動在胸膛裡的一顆心,融化
了!
    「你不能走,不能走啊……」倚闌渾身顫抖著,向他撲過去,雙手摟住他的脖子,
胸膛貼著他的胸膛,「我不放你走!」
    「倚闌小姐……」易君恕的心髒劇烈地跳動,呼吸越來越急促,已經難以自制。突
然,他的腦際跳出一個人的名字:「皮特」!這兩個字他經常從倚闌的口中聽到,並且
莫名其妙地為此而感到隱隱的不快,每當那時,他都告誡自己:那是倚闌小姐的私事,
和我無關,千萬不要過問,而現在卻如骨鯁在喉,不能不問個究竟了。「小姐,別這
樣……」他推開倚闌的雙肩,如炬的目光盯著她,「你……不是有一個心心相印的『皮
特』嗎?」
    「噢,皮特!」倚闌打了個冷戰,聲音顫抖地說,「先生,你真地相信世界上有這
麼一個『皮特』?」
    「怎麼?」易君恕愣了,「我當然相信,他不是你的老同學嗎?一位建築大師的兒
子!」
    「不,一切都不存在,」倚闌淒然一笑,「那是我編造的!」
    「編造的?」易君恕大吃一驚,「為什麼?你為什麼要編造這樣的謊言來欺騙別
人?」
    「不僅是欺騙別人,也在欺騙我自己!」倚闌無奈地一聲歎息,雙眼湧滿了淚水,
「我從小生活在歐洲人的社會,在他們看來,一個女孩子如果沒有人愛,沒有人追求,
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可是,那個社會卻不可能真正接納我,我的黑頭髮、黑眼睛時時
遭到白人的側目,也提醒了我自己:我不是他們的同類,和他們格格不入。我躲避著他
們,而在華人社會中也同樣沒有我的位置,像一艘孤零零的小船,沒有一個停泊的港灣,
只有孤獨地漂蕩。我把自己封閉在翰園裡,不參加任何聚會,很少和外界往來,整天、
整月、甚至整年地和dad、寬叔、阿惠廝守。為了不讓社會歧視,不讓dad為我操心,
我……我只有編造出一個愛我的人,似乎他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關心著我,等待著我,由
他來占據我這顆空蕩蕩的心,並且時時向別人提起,在社會上,借此維持著自尊,在家
裡,對dad也是一種寬慰;我甚至強迫自己也相信那是真的,在這個冷漠的世界上,還
有一個愛我的人,和我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我把心裡所有的苦悶都向他傾訴!每當我
鄭重其事地外出,總是對dad說,我去見皮特,而實際上,我是一個人坐在僻靜的海邊
默默地流淚,自己跟自己說話啊……」
    滿眼淚水潸然墜落,倚闌的訴說哽咽了。
    純情少女的心跡袒露,強烈地震撼著易君恕!在古老的中國,前人只創造了「望梅
止渴」、「畫餅充饑」的故事,卻從未聽說「愛」也是可以虛構的;倚闌這個女孩子,
自幼失去父愛和母愛,在華洋雜處的夾縫中艱難地生存,極度的孤苦,極度的寂寞,對
愛的饑渴造成了她畸型的幻想,她以此來安慰自己,也折磨著自己,這是一種什麼樣的
痛苦?望著嬌小柔弱的倚闌,易君恕的眼淚奪眶而出!
    「倚闌小姐,我對你關心得太少了!我本來以為……唉,我哪裡知道他是一個根本
不存在的人?其實,那就是你自己啊……」
    「不,他比我強大得多,完美得多,」倚闌淚眼凝望著他,喃喃地說,「他是我對
生活的美好奢望,是我在心中反覆勾畫的一個偶像,開始朦朦朧朧,後來漸漸地清晰了,
真真切切地生活在我的身邊:當我夜不成寐的時候,是他陪伴著我;當我淒苦難言的時
候,是他撫慰我破碎的心;當我痛不欲生的時候,是他用男子漢的雙肩支撐起我的身軀,
扶著我,拖著我,跨出人生的泥淖和深淵!現在,他不再是一個虛幻的影像,他就是你
啊,先生!」
    「倚闌……」易君恕緊緊地擁抱著她,一腔男兒熱血化作了似水柔情……

    一鉤殘月被濃雲吞沒,蒼黑色的太平山麓湧起團團水霧,像海潮似地瀰漫開來,夜
幕下的半山別墅區一片朦朧。港島度過了干旱的冬季,己亥年的第一場春雨悄悄地貼近
大地,如煙似霧,潤物無聲。翰園裡的花木被霧氣浸濕,啪,啪,那極其輕微的響聲是
露珠墜落在草坪。
    客房的窗簾低垂,天涯倦容沉浸在溫柔之鄉……
    突然,一陣急切的「彭彭」聲把他驚醒,易君恕翻身躍起,赤足跳下床來,恍惚中
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只聽得那「彭彭」聲愈加急切,愈加沉重。猛然間意識到這
是有人在打門,不像倚闌小姐和阿惠敲門時那輕微的「篤篤」聲,也不像阿寬敲門的
「梆梆」聲,卻似擂鼓一般。啊,這是誰啊?發生了什麼事?
    他茫然不解,走上前去,伸手把門打開,「嗖」地一股冷風吹了進來,風中裹著一
個人,衣衫襤褸,披頭散發,滿臉血跡。易君恕吃了一驚,問道:「你是誰?」
    「少爺,少爺!」那人氣喘吁吁,瞪著血紅的眼睛,聲音嘶啞地喊道,「您連我都
不認識了?我是栓子啊!」
    「啊!栓子?」易君恕頓時熱血沸騰,「栓子!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這是從哪兒
來?」
    「我從北京來,從咱家來啊,」栓子號啕大哭,淚如泉湧,滿臉流淌著血漿,「少
爺,我可找著您了!」
    「栓子,你別哭,別哭啊,」易君恕急切地說,自己也熱淚湧流,「快告訴我,家
裡怎麼樣了?老太太和少奶奶呢?」
    「少爺,我就是來告訴……告訴您,老太太、少奶奶,還有新添的小姐,她們
都……」
    「她們都怎麼樣?快說,你快說呀!」
    「她們……」栓子張著干裂的嘴唇,大口地喘著氣,突然一股鮮血噴射出來,踉蹌
著向前跌倒!
    「栓子!」易君恕驚叫著,攔腰抱住他,「栓子,栓子!」
    滾熱的鮮血模糊了易君恕的雙眼,耳畔轟然傳來沉悶的聲響:「噹!噹!當!
    他猛然睜開眼睛,幽暗的房間裡,窗簾上映著淡淡的青光,牆上的自鳴鐘正敲響凌
晨三點。眼前沒有鮮血,也沒有栓子,他的兩臂緊緊擁抱著的是倚闌小姐。她沉浸在熟
睡之中,是那麼安詳,那麼甜蜜。
    易君恕悚然松開雙手,心髒還在狂跳。剛才的情景真真切切,他親眼看到了桂子披
頭散發、滿臉血跡的樣子,親耳聽到他嘶啞的哭喊聲,那都是夢嗎?天涯游子望眼欲穿,
夜夜盼著夢迴故裡,夢見故人,盼來的卻是這樣的夢,刺目的血光,震耳的哭聲,一個
兇險無比的夢!栓子這是怎麼回事?他說他從北京來,從家裡來,來告訴少爺:老太太、
少奶奶,還有新添的小姐,她們……她們怎麼樣了呢?真可惜,栓子沒有說完,這個夢
沒有做完,他就醒了,留下的是牽腸絞肚的思念,驚心動魄的擔憂!
    易君恕的心碎了。無論夢境是假是真,他都不能原諒自己,堂堂六尺男兒無力保護
老母、弱妻、幼女,艱危之際,棄家而逃,他已經愧為人子、人夫、人父;而今香港
「拓界」在即,新安縣志士抗英大計未酬,他卻不能自持地墮入纏綿戀情,耽於片時春
夢,則簡直是可恥了!栓子干裡夢尋,以鮮血把他驚醒,正是對他的警示!他惶然垂下
頭,目光卻觸到了熟睡中的倚闌。窗外星月無光,黎明的曙色幽暗清冷,朦朧之中,倚
闌嬌小的身軀安臥在他的睡榻上,潔白的面龐,纖細的手臂,彷彿大理石琢就的一尊雕
像。易君恕好似被烈火灼傷了眼睛,一陣心悸,閉上了雙眼!剎那間,他的眼前閃過去
年秋天在碼頭上的初次相遇,宛如「鬼婆」的倚闌小姐是那麼高傲,冷漠的眼神拒人於
干裡之外,易君恕這位中國紳士、京師舉人根本不在她的視野之內;亡命天涯的易君恕
強忍著屈辱,才沒有掉頭而去,跟隨他們父女來到這座翰園,吞嚥著寄人籬下的苦水。
秋去春來,四個多月過去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在不知不覺之中發生了判若天壤的變化,
由格格不入而坦誠相見面魚水相依,最終發展到今日……這一切都始料不及!如果說,
他最初的忍讓是迫於無家可歸的窘境,是出於對翰翁的感激和尊重;在得知她的真實身
世之後,他像對待小妹妹一樣去關懷、撫慰這個無父無母的孤女,是緣於同根相生的骨
肉之情;那麼,今天的現實又該怎麼解釋?兩個人永遠保持著既是師生又像兄妹的真誠
友誼不是很好嗎,為什麼又要走到這一步啊?啊,啊,愛河邊緣這極其危險的一步!如
果說,十八歲的倚闌尚且幼稚單純,將近而立之年的易君恕為什麼也失去了理智?無論
是西方《聖經》對亞當、夏娃「原罪」的昭示,還是東方亞聖孟老夫子對「食、色性也」
的無可奈何的哀歎,都已經無法挽回既成的事實!「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
不可說也!」不,不,純情少女已經委身於他,他的肩上就承擔了責任,永遠也不可以
拋棄她!但是,他現在正處於怎樣的境地?他做得到嗎?
    窗外春雨潺潺,寒氣襲來,易君恕不禁一個戰栗!啊,倚闌……
    倚闌翻了一個身,臉上漾著幸福的微笑,發出含糊不清的夢囈:「先生……」
    「倚闌,倚闌……」易君恕的眼淚奪眶而出,大顆的淚珠滴落在倚闌玉石般的面龐
上。
    倚闌那長長的睫毛閃動著,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朦朧中,易君恕正坐在她的面前,
兩道劍眉下那雙清澈深邃的眼睛正在專注地端詳著她,閃爍著淚光。
    「先生……」她叫道,聲音輕輕,癡情濃濃。
    「倚闌,我……」
    「先生,」她抬起玉臂,為他擦去眼角的淚水,「你哭了?為什麼哭啊?」
    「倚闌,」他愧疚地握住她的手臂,「我對不起你!」
    「不,先生,你說什麼呀?你給了我很多,謝謝你,只要有你在,我就擁有了一
切……」
    「倚闌,你越是這樣說,我越覺得對不起你,」易君恕黯然道,「你知道嗎?我已
經是有婦之夫,家裡有妻子,而且還有了女兒……」
    「這,我知道,」倚闌喃喃地說,「可是那個家,你已經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是回不去了……」易君恕歎息著,失神地望著客房的天花板,「可香
港也不是我的久留之地……」
    「無論你去哪裡,我都跟著你,我們永遠在一起……」
    「可是,這怎麼向翰翁交代啊?」
    「交代什麼?不,不能告訴dad!」倚闌恐懼地說,「你不要忘記,他是一位英國
牧師,按照英國法律和基督教的儀規,重婚就是犯罪,我們決不可能得到他的諒解……」
    「啊!」易君恕沮喪地垂下了頭。

    林若翰一夜好睡,無夢無憂。次日清晨起來,拉開窗簾,簾外滿眼翠綠,春雨瀟瀟。
    「糟糕,下雨了!昨天晚上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他輕輕地發了聲牢騷,走進了
衛生間。鏡子裡,他看見自己面色紅潤,精神飽滿,昨天的疲勞已經消除,微微笑了笑,
陰雨天氣也並沒有影響他愉快的心情。洗漱之後,他仔細地修剪了胡須,換上禮服,打
上領結,從鏡子裡端詳著自己,很好,很好,就這樣去談判!
    他像往常一樣走進餐廳,和倚闌、易君恕互道「早安」。阿惠不在,阿寬已經從
「辦館」買回了早餐,擺在了餐桌上。林若翰一心想著即將在港府輔政司署舉行的談判,
早餐吃得心不在焉,更沒有留意易先生和倚闌有什麼異樣。
    「牧師,轎子準備好了。」阿寬走進來說,「天氣不好,請牧師帶上雨傘!」
    「忘不了的,雨傘是英國人身體的一部分!」林若翰笑笑,向易君恕點點頭,從餐
桌旁站起身來。
    轎子已經等在院子裡。他從客廳裡拿起早已準備好的雨傘,戴上「波樂帽」,脅下
夾著皮包,跨下台階,乘上轎子,便匆匆出發了。
    阿寬撐著一把油紙傘,送走了林若翰,站在大門旁邊目送著轎子在山道遠去。早春
的濛濛細雨透著寒意,貶人肌骨,他喃喃地自語著:「正月完了,進二月嘍!二月二,
龍抬頭……」
    山道上走過來一個人影,頭戴涼帽,身披蓑衣,走得很急。啊,那不是阿惠嗎?
    「寬叔!」果然是阿惠,已經遠遠地向他打招呼了。
    「阿惠!」他撐著傘,向她迎過去。
    阿惠走近了,涼帽的布沿已經濕透,身上的蓑衣掛滿了水珠。冒雨走了幾十裡山路,
她的臉上已經分不清汗水和雨水。
    「阿惠啊,這樣的天氣你怎麼還往回趕?」阿寬把雨傘舉過去,罩著阿惠,「易先
生回來已經跟牧師和小姐說過了,你就在家多住幾天嘛!」
    「我告了一天假,應該按時回來,」阿惠氣喘吁吁地說,「不然,又讓你替我受累
了!」
    「這有什麼?我多做一點也沒關係!」阿寬說,又問,「你家裡怎麼樣?」
    「唉,」阿惠歎了口氣,伸手接著那濛濛春雨,喃喃地說,「快該插秧了,可家裡
已經沒有地種了……」

    轎子在下亞厘畢道輔政司署前面停下來,林若翰下了轎,撐起雨傘,逕直走向大樓。
這座大樓自從1847年花費一萬四千三百英鎊建成以來,便成為香港的行政中樞和實權機
構,其地位僅次於總督府。林若翰近來已經成為這座大樓的常客,出入無須通報,持槍
肅立的門衛向他抬手敬禮,他只是朝他們輕輕地點一下頭,便昂然而入,就像那些每天
在此辦公的要員一樣。僅憑這一點,就足以使他感到揚眉吐氣。
    定界談判將在會議廳舉行。現在,會議廳已經佈置停當,居中擺著談判用的長案和
兩排座椅,正面牆上並排掛著大英帝國的「米」字旗和大清帝國的黃龍旗,側面牆上是
一幅巨大的地圖。林若翰走進來,見這裡尚空無一人。他心想,自己來得太早了,便踱
進旁邊的休息室去,卻發現中方定界委員王存善和他的隨員、通事都已經等在休息室,
而東道主駱克輔政司還沒有到,只有港府的通事和侍者在陪著他們。
    王存善看見林若翰進來,便立起身,拱手一揖,說道:「啊,林大人!昨天敝人到
港,承蒙林大人屈尊相迎,多謝,多謝!」
    「哪裡,哪裡,王大人大客氣了,」林若翰忙還禮道,「英、中兩國友好邦交,王
大人蒞臨本港,敝人應盡地主之誼嘛!王大人請坐!」
    「林大人請!」王存善再謙讓一番,這才都坐了下來。
    王存善年紀在五十上下,矮矮的個子,土黃色面皮,淡眉細眼,窄鼻樑,薄嘴唇,
蓄著兩撇「八」字胡;頭戴染貂暖帽,藍色明玻璃頂子,身穿駝色拱壁暗紋官袍,補服
上繡著雲雁,是為四品官服。此人奉兩廣總督譚鐘麟之命,出任中方定界委員,前來香
港與英方談判,這一使命舉足輕重,但他本身的官銜卻只是一名「候補道」。林若翰憑
著多年在官場周旋的經驗,自然知道:大清國的官員,未必都是走的科舉正途,按照朝
廷的捐官條例,也可以花錢買官,那些在科場屢試不中或者胸無點墨根本不敢進考場的
人如果想過官癮,拿出一筆銀子照樣做得了官。捐官最高可以做到道員,各省都設督糧、
鹽法二道,由道員各司其職,地位不算低,權力也不算小了。無奈道員的實缺有限,僧
多粥少,所以事實上捐班「道員」很難真正享受正牌道員的地位和權利,花錢買了個頭
銜而又無處安插的人便只好做「候補道」,他們沒有一個實實在在的官職,只能翹首以
望地傻等著補缺,在等待之中有時候接受某項委差,替上司去跑跑腿,交差之後仍然繼
續「候補」,沒著沒落地掛在半空,中看不中吃的樣子貨而已。廣東候補道王存善此番
出任定界委員,便是這麼一個臨時性角色,雖然穿著四品官服,卻比起譚嗣同的四品軍
機章京、康有為的六品工部主事都差得遠了。林若翰事先已經把王存善的身分咨詢得清
清楚楚,心裡便看不起他,所以並不尊稱他「道台」,只含含糊糊地叫一聲「王大人」
也就罷了。而相比之下,林若翰本人卻又連這位「候補道」還不如,他雖然填寫了太平
紳士候選人的審查表格交了上去,但至今還未獲批准,自然不能算數;現在奉命參加定
界談判,卻又沒有一個正式頭銜,定界委員只有一名,由駱克掛了帥印,擔任翻譯的是
港府的專職通事,他林若翰算個什麼呢?名不正而言不順,雖非濫竿卻只能充數。但王
存善並不了解他的底細,見他皓首銀須,衣冠楚楚,不敢小看,而洋人又不興頂戴補服,
也弄不清楚是何官職,便也就含含糊糊地稱他「林大人」了。
    現在,主帥駱克還未出場,這兩位贗品「大人」倒是旗鼓相當,不忍枯坐,便攀談
起來。
    「林大人,」王存善道,「敝人在正月十七便奉譚制台憲命,準備來港談判,與貴
方往來照會多通,直到月底才得到明確答覆,定下日期,所以敝人來港也推遲了十多天,
與林大人相見恨晚哪!」
    「是啊,幸會,幸會!」林若翰嘴裡應付著,心裡卻在想:聽他這番話,表面上很
客氣,其實卻暗含埋怨英方辦事拖拉之意,又似乎想刺探英方的準備情況。林若翰當然
知道,早在去年《專條》簽字、換約之後,中國總理衙門就已經致函竇納樂,催促他報
告英國政府,請急速派員會同中方委員勘定租借地的北部陸界,而由於種種原因,英國
政府並沒有采取行動,一拖再拖,直到中方任命王存善為定界委員之後,來電催促早日
談判,卜力總督又拖了十多天,才在前天任命駱克為英方定界委員。這在中方看來,一
定覺得不可思議:既然英國人那麼急於展拓香港界址,為什麼簽約之後卻遲遲不予接管?
連定界還要讓中方頻頻催促,久久等待,好像中國的土地多得沒處扔,非要拱手送給英
國不可,倒是怪事!王存善剛才所說的那番話,隱隱約約就是這個意思。林若翰雖然不
是英方官員,卻一向以「觀察家」自詡,自去年竇納樂與李鴻章談判以來,就密切注視
著事態的發展,何況近來又奉港督之命參預定界談判和接管工作,自然對個中情由了如
指掌,於是說:「王大人,兩國疆士交涉,關係重大,是要慎重對待的。自從去年簽約
至今,兩國政府尚有一些細節存有歧見,比如九龍寨城問題,中國稅關問題,都懸而未
決,致使定界談判推遲至今,對此,王大人應該是清楚的!」
    「哦!」王存善聽他點出九龍寨城和中國稅關兩大問題,心裡知道這將是談判的兩
大障礙,便想再進一步探探口風,說道,「據我所知,譚制台去年就已向貴國駐廣州領
事館提出十一項建議,其中說到:雙方邊界劃定之後,九龍寨城的中國官員仍可執行其
本身職務,但不會阻礙或插手香港方面的軍事防衛事務;貴國政府既曾應允協助中國政
府徵收關稅,所以現有稅關也應與九龍寨城的中國官員管理辦法大同小異。這些,都與
《專條》的原則相符,那麼,此次談判似應以此為基礎,不至於再有歧議了吧?」
    「王大人未免過於樂觀了,」林若翰看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說,「最近,竇納樂
公使照會貴國總理衙門,提出由港府代收鴉片關稅,中國稅關撤出香港、新租借地和鄰
近地方,而總理衙門卻予以拒絕,所以歧議仍然存在,問題並沒有解決。真正解決這兩
大問題,還要靠兩國政府交涉,而此次談判的主要議題是就邊界進行磋商,如果能夠順
利達成定界協議,王大人也就不虛此行了!」
    王存善當然聽得出,林若翰這是在提醒他:你這位委員的權力有限,管不了那麼多
事,不必攬得太寬,還是老老實實地商量邊界這個具體問題吧!這當然讓王存善心裡很
不舒服,但他又想:如果那些重大分歧都避而不談,雙方談判還有什麼可談的呢?只須
派幾名工程人員,丈量土地、勘定界址就是了,那倒更省事!
    王存善暗自思忖,默默不語。這時,香港政府輔政司兼定界委員駱克到了。
    「司憲大人!」王存善和他的隨員連忙站起身來,恭敬地打躬作揖。雖然王存善和
駱克同為定界委員,雙方對等談判,但畢竟駱克在香港是實權在握的輔政司,地位僅次
於總督,而且和總督一樣擁有英國女王以「寶劍加肩」之禮授予的爵士頭銜,這是捐班
候補道王存善根本不能比擬的,見了駱克便不由自主地肅然起敬,使用了下級對上級的
尊稱。
    「王道,你來了?」西裝革履的駱克面帶微笑,也向他拱了拱手,卻並不稱他「王
大人」,而稱之為「王道」,猶如上級對待下級,熟悉中國官場禮儀習俗的駱克是有意
這麼做的,把自己擺在高高在上的地位,標志著即將開始的談判並不平等。
    雙方進入會議廳,分賓主入座,談判正式開始。
    「諸位,」駱克首先致詞,「今天,王道光臨本港輔政司署,令我深感榮幸,並表
示竭誠歡迎!去年6月9日,由大英帝國駐華公使竇納樂閣下和大清帝國大學士李鴻章閣
下、禮部尚書許應騤閣下共同簽訂了《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並且於去年8月6日由大英
帝國首相兼外交大臣索爾茲伯裡侯爵和大清帝國出使英、意、比國公使羅豐祿閣下在倫
敦換約,《專條》已於去年7月1日生效。這一歷史性文件,標志著英、中兩國的友好合
作關係進入了令人振奮的新階段,對於香港的安全保衛和經濟發展都具有重大意義。現
在,我和王道受各自國家政府的委託,共同商定新租借地的邊界,我相信,只要雙方本
著和平友好的誠意,去克服可能出現的困難,一定會圓滿完成這一使命,盡快劃定兩國
邊界,使兩國人民安居樂業,共享太平!」
    駱克一口流利的漢語,無須翻譯,王存善也聽得清清楚楚,雙方的通事便省卻了口
譯,只作筆錄。王存善聽著他這番冠冕堂皇的開場白,心想:英國遠離中國幾萬裡,邊
界怎麼劃也劃不到這裡來,既然強租我們的土地,也就無須打什麼「和平友好」之類的
旗號了,及早劃定這條邊界,使你們的蠶食有個界限,我們也好過幾天太平日子!
    「司憲大人!」王存善等駱克說完,拱了拱手,說道,「敝人初次來港,受到司憲
大人和林大人歡迎,深為感謝。司憲大人剛才所表達的願望,敝人也完全贊同。《展拓
香港界址專條》早已為兩國政府批准,我們依據《專條》的原則確定邊界,並不是一件
困難的事情。司憲大人請看,」他站起身來,走到那幅掛在牆上的地圖前面,指點著說,
「按照《專條》所黏附的地圖,中國新安縣和英國新租借地的北部陸界,應從深圳灣到
大鵬灣沙頭角海之間畫一條直線,直線以北歸中方,直線以南歸英方,丈量、勘定極為
方便,直截了當……」
    林若翰一邊專注地聽著王存善發言,一邊詳細地記錄。聽到這裡,打斷了他的話,
說:「我想提醒王大人,地圖上的一條直線,落到地面上就難以做到筆直了。因為沿線
分佈著許多村莊,對於正好在線上的村莊,就不好辦了,因為那裡的人們多數都有密切
的宗族關係,如果將一個村莊,甚至一個家庭一分為二,恐怕有所不便,也不近人情。
王大人將準備如何處置呢?」
    「這並不難,」王存善道,「遇到此種情況,只要看哪一邊的戶數為多,如果南多
北少,就將整個村莊劃歸英方;反之,如果南少北多,則將整個村莊劃歸中方。只要邊
界大體保持直線,小有曲折也不妨事,這樣,既不違背《專條》的規定,又可以照顧到
民間宗族關係,不使一村、一戶割裂,合情合理。不知司憲大人和林大人以為如何?」
    「呃……」林若翰未置可否,轉臉看了看駱克。
    「王道不為成約所拘束,敢於突破直線,根據實際情況制定局部曲線,我表示贊
賞!」駱克面帶笑容地說,「這一大膽主張實在是了不起!」
    「司憲大人過獎!我們做任何事情都不可墨守成規,總要因地制宜,」王存善忙說,
「何況我的這一主張,還是受了林大人的啟發才提出來的嘛!」說著,他朝林若翰躬了
躬身,以示謙虛,心中卻在竊喜:沒有想到自己剛剛出場就得了個「碰頭好」,有了這
個大吉大利的開端,下面的戲就好唱了。
    「是的,」駱克接下去說,「王道說得很對,我們在實際劃定邊界時不可能一成不
變地依據《專條》黏附地圖,突破直線是必然的,也是必須的。比如……」他從談判桌
旁站了起來,向地圖前走去。
    王存善便回到談判桌旁,重新坐下來,洗耳恭聽英方定界委員的發言。
    「比如這個以深圳為中心的河谷地帶,」駱克抬起手,指著深圳河一帶說,「分佈
在這裡的村莊由家族紐帶和共同利益連接在一起,如果把它們一分為二,河流或道路的
一邊的村莊歸英國管轄,另一邊的歸中國統治,肯定會發生許多問題和摩擦,而且將使
邊境走私成為輕而易舉的事,這無論對於中國還是對於香港都是極為不利的。我們還應
該注意到深圳這座重要城鎮,」他的手指指點著深圳河北岸的一個圓圈,繼續說,「深
圳是新安縣東部的政治中心,現在,該縣東部的許多地方已經劃入英國新租借地,而深
圳卻被排除在外,我們就不能不考慮這座中國城鎮對於東部鄉村的巨大影響……」
    王存善的目光隨著駱克的手指移動,專注地諦聽著他的闡述,聽著聽著,漸漸覺得
味道不對了,駱克和他的主張顯然並不一致,對他「表示贊賞」不過是為了借題發揮罷
了,聽,駱克現在就已經發揮得不著邊際!
    「司憲大人,」王存善忍不住說道,臉上的沾沾自喜已經消失殆盡,而代之以惴惴
不安,「大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十分明確,」駱克指著地圖說,「我認為,如果從深圳灣到沙頭角海之
間畫一條簡單的、人為的直線作為邊界,是根本行不通的,而必須加以修改。最為簡便
易行的修改辦法是以山川河流的走向作為自然邊界,請看,」他指著新安縣北部的界山,
說,「在這裡,上帝早就為我們造好了一條山脈,它東西走向的山脊可以作為中國大陸
和英國租借地之間的天然屏障,既易於防御,又易於制止走私,真是再好不過了!」
    「啊?!」王存善大吃一驚,「司憲大人,那條山脈是東莞和新安兩縣的界山啊,
如果租借地以此為界,豈不把整個新安縣都劃歸英國了嗎?」
    是的,這就是駱克的真正意圖,也是許多港英人士的真正意圖。早在去年6月9日
《專條》簽訂的當天,英國海軍聯合會獲悉《專條》的內容之後,就對那條直線表示不
滿,立即向殖民地部提出修改邊界的要求,建議將新租界地北部邊界擴大到北緯二十二
度四十分。港英政府官員奧斯比也提出一份報告,主張以「自然界限」為界。去年8月,
駱克親赴新安縣進行調查,不僅掌握了未來租借地的田土、戶籍、稅收等等詳盡資料,
而且對北部邊界進行了踏勘,已經成竹在胸。去年10月,駱克向英國政府提交《香港新
租借地調查報告書》,其中便正式提出了把新安縣全境劃入新租借地的主張。這一主張
得到英商中華社會的熱烈響應,該會總委員會在去年11月14日致函英國首相索爾茲伯裡,
積極附和駱克的「自然邊界」論,要求對《專條》黏附地圖所標示的新租借地北部邊界
進行修改。這樣一個大膽的主張,連英國首相兼外交大臣索爾茲伯裡和殖民地大臣張伯
倫都覺得與《專條》相差太遠,太離譜了,難以向中國啟齒,因而並沒有完全同意駱克
的「自然邊界」論,但贊同對新租界地的北部邊界適當擴充。張伯倫在去年11月30日致
外交部的密函中說:「無論如何要迫使中國政府同意把深圳鎮包括在租借地內。」索爾
茲伯裡在去年12月10日致殖民地部的密函中也表示:「在目前條件下,索取深圳是合理
要求。」這個意見得到殖民地防務委員會的支持。旋即,索爾茲伯裡指示竇納樂,授權
香港政府參與新租借地北部陸界的定界事宜。駱克完全清楚,他提出的「自然邊界」論
連英國政府也不敢苟同,以此為由把新安縣全境囊括於新租借地顯然難以辦到,但索爾
茲伯裡和張伯倫關於「索取深圳」的指示卻是十分明確的,而為了保證做到這一點,不
妨獅子大開口,向中國提出更多的領土要求,借以討價還價。
    「王道,請不要激動,」駱克看看大驚失色的王存善,說,「讓我們回顧一下兩國
政府簽訂的《專條》,它的第一句話就開宗明義:『溯查多年以來,素悉香港一處非展
拓界址不足以資保衛。』這是香港拓界的根本目的,也是我們定界工作的根本宗旨,這
就是說,一切都要從確保香港的安全出發。請你替我們想一想,香港只是一個彈丸之地,
而我們的鄰國則是幅員遼闊的大清帝國,我們需要一條牢固的、易於防守的邊界,以抵
御可能出現的威脅!」
    「抵禦……威脅?」王存善彷彿在聽海外奇談,「中國自古以禮義立國,與鄰邦友
好相處,對他國斷無威脅,何況……」說到這裡,他面有慍色,歎了口氣,「何況近年
的情況,司憲大人也是清楚的,自中日甲午一戰,敝國遭受重創,一蹶不振,債台高築,
自顧不暇,哪裡還有力量去威脅別人?」
    「這倒不可斷言,」駱克說,「中國是一個東方大國,曾經鼎盛一時,聞名天下,
雖然近年來落後於歐美和日本,又怎知將來不會復甦振興?香港新租借地的租期為九十
九年,在未來將近一個世紀的時間裡,誰能夠預料世界局勢將出現怎樣的變化?所以,
我們今天所做的事情,不能只顧目前,還應著眼於未來。我奉卜力總督之命,為女王陛
下的疆土立界,責任重大,要為大英臣民子孫後代的利益和安全負責!」
    王存善聽得心中一動,暗想:駱克倒真是個有遠見的人,當今中國衰頹如此,這位
洋大人卻在預言我們將來的復甦和振興,中國真地還會有那麼一天嗎?出於對那一天的
擔憂,駱克今天就已經未雨綢纓,為了他們「子孫後代的利益和安全」而寸土必爭,那
麼我呢?我給子孫後代留下的是什麼?是親手在自己的國土上替洋人樹立一條「邊界」,
讓子孫後代永遠地辱罵!想到這裡,王存善不寒而慄……
    「司憲大人作為英國重臣,自然處處為英國著想,」王存善壯起膽子說,「但我們
各保其主,我作為中方定界委員,也自應維護大清國的利益!而司憲大人所說,與《專
條》的規定大相徑庭,按照黏附地圖上由深圳灣到沙頭角之間的直線,不要說新安北部
的界山,就連深圳也已出界太多了!」
    「不,」駱克笑笑說,「不是深圳出了界,而是這條邊界不合理!我剛才已經說過,
租借地的眾多鄉村一向把深圳作為重要的集市中心,而且,以深圳優越的地理位置,中
國政府完全可能在此投入更大的財力,使之發展成為邊境都市和軍事重鎮,勢必對香港
造成嚴重威脅。讓一個中國城鎮留在英國領土邊界近在咫尺的地方,對香港有百害而無
一利,這一點,我們在九龍寨城問題上已經深有體會。當年割讓九龍時所簽訂的《北京
條約》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把九龍寨城留在了界限街之外,多年來,這座寨城一直是
個麻煩,成為中國政府和香港政府之間經常發生摩擦的根源……」
    「司憲大人!」王存善忙說,「割讓九龍是咸豐十年的事,《北京條約》是由敝國
恭親王和貴國額爾金特使簽訂的,如今已是光緒二十五年,怎好再算二十九年前的老賬?
此事當不在本次定界談判的議題之內……」
    「我是在擔心歷史重演啊!」駱克加重了語氣說,「如果把深圳留在新租借地邊界
之外,它所處的位置,與九龍寨城和界限街的關係極為相似,必將後患無窮。我們已經
犯了一次錯誤,就不應該再犯第二次,為了確保香港的安全,深圳必須劃入新租借地!」
    「啊,不,不,」王存善說,「敝國總理衙門與貴國公使簽訂的《專條》,並未涉
及深圳,今天司憲大人突然提出,遠遠超過《專條》規定的界線,敝人無權應允……」
    「王大人過於謙遜了!」林若翰停下手裡的筆,抬起頭來,笑了笑說,「《專條》
之中有言在先:『詳細界線,應俟兩國派員勘明後,再行畫定。』王大人既是中方定界
委員,當然擁有談判定界的全權,又怎能說無權呢?」
    「是啊,」駱克很為欣賞林若翰在關鍵時刻使出的激將之計,接下去說,「如果定
界委員無權定界,那麼我們的談判還有什麼意義?王道遠道前來,舟車勞頓,又是何苦?
這未免令人懷疑貴方的誠意!」
    王存善被他們激得心頭火起,心想,我王某雖然不才,好歹也是個「定界委員」,
代表堂堂大清帝國前來「和番」,怎能忍受這種冷嘲熱諷?談判談判,「談」而後
「判」,談得攏就與他定界,談不攏拉倒!番邦貪得無厭,違約侵界,本委員應該嚴辭
拒絕,讓這幫鬼佬知道,中國人的忍讓也有個限度,不要欺人太甚!待要拍案而起,據
理力爭,卻又想到:且慢,我奉命前來談判,可不是來下戰表,如果和英國人鬧翻了,
惹出大禍,如何是好?他的心頭突然憶起兩位已故的人物:一位是第一次鴉片戰爭之際
的欽差大臣兼兩廣總督林則徐,奉了道光皇帝的聖旨,虎門銷煙,抗敵御侮,何等英勇
悲壯?無奈道光皇帝懾於英夷堅船利炮,前據後恭,將林大人革職查辦,充軍伊犁,與
英夷簽訂《南京條約》,割讓香港;另一位是第二次鴉片戰爭之際的欽差大臣、兩廣總
督兼通商大臣葉名琛,面對英法聯軍的進犯,他「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城
破之日,被英軍擄去,解往印度。身陷囹圄又想做「海上蘇武」,發誓「不食周粟」,
絕食而死。他死後,英法聯軍打到北京,逼迫朝廷簽訂《北京條約》,割讓九龍。此二
人,一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一位是失職喪土的罪臣,當然不可相提並論,但他們都是
倒在兩廣總督的任上,都是倒在英國人的手裡。和他們相比,我王存善算個什麼?只不
過是兩廣總督譚鐘麟和廣東巡撫鹿傳霖手下的一名尋常走卒而已,靠捐班弄到一個候補
道,仕途尚且沉浮不定,學林則徐沒有資格,學葉名琛也成不了「海上蘇武」,不要拿
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吧……
    「我,我……」王存善嘴張了兩張,額頭上滲出了一層汗珠,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囁嚅一陣,想起從廣州出發之前,兩廣總督對他的指示:「有《專條》在,不可自作主
張。依《專條》出租國土,國人要罵,但罵李鴻章去,不罵我譚鐘麟!」是啊,總督的
指示實在英明,王存善定了定神,說道:「司憲大人,林大人!敝國總理衙門與貴國公
使簽訂《專條》,已經足見友好邦交的誠意,敝人奉命前來,便是為踐此約。《專條》
是我們談判定界的根本依據,敝意以為,若要盡快確定邊界,還應以《專條》黏附地圖
的直線為準!」
    駱克與林若翰面面相覷,神色極其不快。此時天已過午,談判不知不覺已經進行了
好幾個小時,從《專條》黏附地圖的直線開始,他們牽著王存善盪開去,繞了一個大大
的彎子,卻不料又被王存善拉了回來,重新回到《專條》的那根直線上,竟然毫無進展!
    「王道!」駱克陰沉著臉,從地圖前走回談判桌上自己的座位,悻悻地說,「我曾
經在非洲見過當地土人使用的一種『飛去來器』,他們把它發射出去,在空中旋轉一周,
又飛回到原處。你現在對我使用的就是這樣的戰術!這不是在談判,而是在和我做游戲
嘛!」
    「司憲大人!」王存善悚然道,「疆界之議,涉及國家的領土主權和黎民百姓的歸
屬,事關重大,敝人怎敢視為兒戲?貴方所提出的定界方案,距《專條》實在太遠,超
出了敝人的權限……」
    「我很遺憾,」駱克聳聳肩,說,「中國派來了定界委員,卻又不給你相應的權
力!」
    林若翰看著王存善那副為難的樣子,心中不禁感歎:唉,可憐哪!讀書人就是這樣,
沒有功名想功名,花錢捐班也要過一過官癮,須知,這官是好做的嗎?眼前這位候補道,
奉命來港談判,卻又事事不敢做主,豈不是花錢買罪受?何苦呢?想到這裡,心中便有
所不忍!但轉而又想到,不要可憐人家了,自己不也如此嗎?毛遂自薦地向總督贈書,
為了什麼呢?還不就是想在「仕途」上有所長進?現在「太平紳士」的桂冠還懸在空中,
要讓它落到頭上,定界談判正是表現自己的機會,也正是總督和駱克先生考驗自己的時
候,可不能心存猶疑,畏葸不前哪!
    「王大人,」林若翰趕緊拂去心頭的憐憫之心,接著駱克剛才對王存善的「激將」,
再火上加油,「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大人可以相機行事嘛!」
    王存善臉憋得猶如紫茄子一般,心想:你們哪裡是為我打抱不平,分明是要坑害我,
我若上了你們的當,「先斬後奏」,回去如何向兩廣總督交代?心裡有了主意,便任憑
他們輪番激將,也不為所動,硬著頭皮說道:「敝人奉命來港之時,譚制台一再囑咐,
惟以《專條》為本,不可僭越。貴方的要求,我當向譚制台如實轉達,在得到明確指示
之後,再作答覆。」
    「你要請示總督?」駱克眼珠一轉,馬上爽快地答應他,「好的,這很容易!請你
起草一份電文,我們馬上代你拍發!」
    「嗯?」王存善一愣,暗想:你不要聰明得過頭了,我若請你代發電報,往來電文
都經你過目,還有什麼機密可言?便拱拱手說,「多謝,不勞司憲大人了!這請示、匯
報,也不是一兩句話就可以說得清的,敝人還是趕回廣州,面見譚制台為好。」
    「什麼?你要回去?」駱克倏地站了起來,「談判還沒有取得任何成果,你怎麼能
回去?不,不,這是不可以的!」
    王存善看著他那慍怒的神色,心中猛地一震:糟糕,他莫不是要扣留我吧?想到葉
名琛沒有做成「海上蘇武」而客死異域的悲劇,不禁頭腦「嗡」地一聲,脊樑上冒出了
一片冷汗!
    「司……司憲大人息怒!」他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望著駱克說,「敝人無意與大
人為難,實在是職分所在,無能為力,自古『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請大人體諒我的
難處,放我回去!等我請示了譚制台之後,再回來答覆大人!」
    駱克怒氣沖沖地盯著他,背在身後的一雙手緊緊地握起拳頭,骨節「咯咯」作響!
    林若翰眼看局勢突然惡化,不禁緊張起來。他與駱克交往多年,深知此人性格,外
柔內剛,一貫爭強好勝。當年在愛丁堡大學讀書時,便抱定到亞洲闖天下的志向,兩次
參加赴印度的公務考試,均告失敗,為此還耽誤了希臘文的畢業學位,但他矢志不移,
終於考取了由殖民地部派往香港的「官學生」。在香港工作的初期,他以勤勉、刻苦贏
得了普遍的贊譽。而且受他的中國老師歐陽輝的影響,潛心於儒學研究的駱克為自己塑
造了一副謙謙君子的形象。但是,自從他1895年擔任輔政司以來,地位的升高使他漸漸
失去了謙虛謹慎。他現在仍然身兼輔政司和總註冊官兩職,超負荷的操勞,繁瑣的事務
性工作,漸漸吞噬了他的耐心,性格中的固執明顯地暴露出來,有時候甚至對下屬大發
雷霆。可是,林若翰心想,你現在面對的不是輔政司署的部下,而是大清國的定界委員,
駱克先生,可不要做出不理智的舉動啊!如果扣留了來使,必將使談判破裂,英國不但
得不到任何好處,反而會在國際社會大丟面子,事情就不好辦了!
    「王大人誤會了,駱克先生並沒有這個意思!」林若翰極力作出微笑的樣子,朝王
存善拱拱手說,「我們的目的是建立一條睦鄰友好的邊界,駱克先生是一位出色的政治
家,怎麼會扣留貴國的定界委員呢?試想,如果把你扣留在此,兩廣總督一定會把你這
位定界委員罷免,另派其他人前來談判,你就成了一個廢人,留在這裡還有什麼用處
呢?」
    「是啊,是啊,」王存善對他的解圍感激不盡,連忙附和道,「廢人!我……我是
一個廢人!」
    駱克背在身後的那雙拳頭松開了,他當然知道,林若翰剛才那番話是說給他聽的,
及時地制止了他的衝動,避免了一場後果不堪設想的麻煩!
    「哈哈!」駱克突然放聲大笑,「王道的想象力真是太豐富了,你怎麼能想得出來
我會扣留你?不,不,我不會做出那種不名譽的事情!兩國之間的談判,出現意見分歧
是很自然的,我們應該努力克服分歧,達到一致。」
    「是,是……」王存善好似得了特赦,連忙附和道。
    「請你回去轉告兩廣總督閣下,」駱克收斂了笑容,抬起右手,像對部下發佈指示
似地指點著王存善說,「我期待著他對於我方的建議作出積極的反應,而不要成為談判
的障礙!」
    「是,是,」驚魂稍定的王存善唯唯諾諾,朝駱克深深一揖,「敝人一定如實轉
告!」

    陰沉的天空暗淡下來,濛濛細雨還是像上午那樣綿綿若霧,倒不足慮,卻不料晚來
風急,山道上又沒有建築物遮擋,林若翰的轎子如一片殘荷敗葉隨風飄搖,寒風裹著水
霧撲打著老牧師年邁的身軀,只覺得像跌入了冰窖,周身的骨節都針扎般地刺痛。他不
禁暗自感歎:這就是從政的路,風裡來,雨裡去,自己一把老骨頭還要受這番折磨,也
是不容易啊!
    翰園的大門外,阿寬撐了一把油紙傘朝轎子迎過來,扶著轎槓進了大門,一直到了
小樓門前,才讓林若翰下了轎,攙著他進了客廳。
    倚闌和阿惠都等在客廳裡,趕忙迎上前來。
    「Dad,」倚闌撫著林若翰那雙蒼老的手,想起自己昨夜膽大包天的舉動,不僅現
在瞞著父親,而且將來永遠也不能告訴他,心中便升起一陣愧意,不知道該怎麼給父親
以補償,輕輕地揉搓著他的手,說,「你的手好涼……」
    林若翰冰冷的手指被女兒悟在溫暖柔軟的掌心裡,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他親切
地看看女兒,凍得發麻的嘴唇哆嗦著說,「孩子,謝謝你,還是家裡好……」
    「牧師一早出去,到現在午飯還沒有吃吧?」阿惠關切地問,「要不要馬上開晚
飯?」
    「不忙,」林若翰搖搖頭說,「談判結束之後,吃了點東西,現在最好給我一杯咖
啡!」
    「是,牧師。」阿惠應了一聲,匆匆走去了。
    倚闌扶著林若翰在沙發上坐下來,替他換上拖鞋。阿惠送上一杯濃濃的熱咖啡,林
若翰慢慢地啜飲著,隨著體內的寒氣被驅散,周身的筋骨舒展開來,一路上的淒涼心情
也漸漸好轉了。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易君恕緩緩地走下樓來。
    「翰翁回來了?」他向林若翰招呼道,「這種天氣,您還要出去奔波,真是辛苦
了!」
    「唉,公務在身,只好勉力為之,也是沒有辦法啊!」林若翰歎了口氣,說,「易
先生請坐吧!」
    易君恕聽得出,他的這番話倒不像真地感歎自己「沒有辦法」,卻有些炫耀「公務
在身」的味道。大凡做官的人總是喜歡這麼說,似乎他們本身並不願意做官,早就想辭
官不做,可是天降大任,捨我其誰,也就只好「勉力為之」。
    「Dad,你們今天的談判還順利吧?」倚闌問道。
    「順利什麼?還沒談出任何結果,王存善明天就要回廣州!」林若翰想起在談判桌
上白費的那番唇舌,心裡就覺得惱火,「這個人好不識相,拓界的事情大局已定,他卻
還在寸土必爭,其實何苦!」
    易君恕在一旁聽了,心中一動!他本來以為,既然早在去年竇納樂就已經迫使李鴻
章就範,簽訂了《專條》,這次定界談判不過像唱戲似地走走過場而已,卻沒有料到廣
東方面派來個硬的,談判第一天就談崩了!於是試探地問道:「看來,這位王大人還不
大好對付?」
    「那倒不見得,」林若翰不以為然地說,「像王存善這樣的捐班候補道,既無才學,
又無膽略,顢頇昏庸,我見得多了,有什麼難對付的?麻煩的倒是他背後的兩廣總督譚
鐘麟,那個湖南佬的頑固是出了名的!去年在維新變法的高潮之中,他連皇帝的詔令都
敢於拖延不辦,北京已經宣佈廢除八股,廣東的鄉試還照樣考八股文,被皇上嚴辭訓責,
先生還記得嗎?」
    易君恕點點頭,去年的事情記憶猶新,他對抵制新政的譚鐘麟並沒有好感。但彼一
時,此一時也,而今維新變法已是明日黃花,譚鐘麟若是對香港拓界持「頑固」態度,
倒是難得的好事!心裡便不禁對這位兩廣總督刮目相看。
    「平心而論,譚鐘麟這個人在大清國的高層官員當中還算一位幹才,」林若翰接著
說,「他自從咸豐六年中了進士,由翰林改官補江南道監察御史,歷任杭州府遺缺知府、
河南接察使、陝西布政使、陝西巡撫、浙江巡撫、陝甘總督、閩浙總督、兩廣總督,三
朝元老,為官四十多年,每到一處,都頗有政績。可惜的是此人過於頑固,不通權變,
而香港拓界,恰恰遇上這個對手,就不大好辦了!」
    林若翰說到這裡,不覺連連歎息。易君恕卻聽得振奮,又問道:「那麼,制台大人
到底是什麼主張呢?」
    「嗯,從王存善所轉達的意思看來……」林若翰說了半句,突然一愣,易君恕對譚
鐘麟尊稱「制台大人」引起了他的警惕,心想,雖然易君恕已經被他從錦田叫回來,並
且答應他不再外出,但是……關於定界談判的大事,畢竟是港府機密,也不宜和他談論,
便嚥下了後半句話,擺擺手說,「複雜!總而言之,事情相當複雜!」
    語焉未詳,戛然而止。易君恕當然急於知道如何「複雜」,看看林若翰那欲言又止
的神色,便適時地住了口。
    「Dad,既然事情那麼複雜,你們又何必強求呢?」這時倚闌卻說,「那個姓王的
走了,這件事就完了,你也就不要再為這些事發愁了!」
    林若翰沒有回答,只是轉過臉來看了女兒一眼,那目光極其嚴厲。
    倚闌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無力地坐在梳妝台前。父親那嚴厲的一瞥使她感到傷
心,她越來越覺得,父親被功名利祿所驅使,漸漸失去了往日的慈愛可親,就像易先生
昨晚說的那樣,父女之間已經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其實,倚闌不必為此而煩惱,她現在
已經不是孤單寂寞的一個人,不再是無槳無帆的小船了,漂蕩已久的心靈終於有了一個
停泊的港灣。
    她吁了口氣,那顆心不再惶惑不安。她的手撫在梳妝台上,突然想起抽屜裡還有那
封信!倚闌拉開抽屜,用兩個指頭拈起那封信,薄薄的信封竟然使她覺得無比沉重。遠
在北京的那雙蒙著淚水的眼睛又浮現在面前,還有如泣如訴的喃喃絮語……倚闌突然感
到心裡一陣刺痛:上帝啊,你把易先生給了我,為什麼還讓另一個人占有他?他的一顆
心怎麼能分成兩半?試想,如果倚闌親手把這封信送去,當面看著他拆封展讀另一個女
人的脈脈溫情,將是怎樣的一種折磨啊?不,這封信不能再讓他看到了……
    「篤,篤,篤……」房門被輕輕地敲響了。
    啊?易先生來了!她立即關上抽屜,心怦怦地跳著,走過去一把拉開房門,門外站
著的卻是她的父親。
    「哦,dad……」她有些驚惶失措。
    「我的孩子,」林若翰走進來,伸手捧著她的臉,親切地問,「你怎麼臉色不太
好?」
    「不……沒有啊,」倚闌心裡一陣慌亂,惟恐被父親看出她的秘密,忙說,「我……
我是為dad不安,dad已經是六十歲的人了,應該保重自己的身體才好,何必再去為政府
奔忙,受這份辛苦啊?去年你答應過我的,不再過問政治!」
    「唉!」林若翰歎了口氣,拉著女兒的手,在屏風前的籐椅上坐了下來,「倚闌,
我已經是風燭殘年的老人,還會有什麼政治野心嗎?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啊,孩子!」
    「怎麼?為了我?」
    「是的,我的孩子!作父親的總是希望自己的兒女生活得更好些,身後給兒女留下
更多些,可惜,我給予你的太少了!」林若翰動情地說,「我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商
人,只是一名牧師,按照上帝的旨意,把福音傳佈人間,把愛灑向人間,經我的手募捐
而來的金錢何止百萬、千萬,都清白地流來,又清白地流去,我除了從教堂裡領取的那
一份薪水和靠筆耕所得的稿酬,沒有拿過一毫一厘不義之財,幾十年來沒有為自己積累
什麼資產。可是,我卻不能不想到,在我死後,我的女兒怎麼辦?沒有錢,沒有勢,你
一個人太孤單了,翰園將很難維持……」
    「不,dad,」倚闌心裡一熱,眼眶濕潤了,她幾乎要脫口而出,告訴dad,她現在
不孤單了……但是,話到喉頭又嚥了下去,這話不能說,絕對不能說……「Dad,我不
要,我什麼也不要!你對我說過:除了上帝的賜予,不要奢望任何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我所需要的,應該擁有的,上帝都已經賜給我了,我已經感到很幸福了!」
    「感謝上帝!」林若翰喃喃地說,「倚闌,你是一個很本分的孩子,這使爸爸感到
欣慰。上帝也喜歡你這樣的孩子,他還會賜予你更多,更多!等到總督宣佈了那項任命,
你的身分就不同了,作為太平紳士的女兒,你會受到人們的尊敬,會在這個世界上生活
得更好,即使將來爸爸不在了,也會給你留下余蔭!為此,我必須努力地工作,以報答
天父的慈愛!」
    「啊……」倚闌很吃力地隨著父親的思路繞了一個大彎子,才聽懂了這番話的意思:
不是dad貪圖人間的榮華富貴,他對於政治的熱心是遵從上帝的旨意,而且是為了女兒!
Dad為什麼要這樣說呢?這可信嗎?她在心中畫了一個恍恍惚惚的問號。「可是,dad,」
她說,「《聖經》上並沒有一個字提到香港,也沒有提到過太平紳士,怎麼能證明這是
上帝的旨意呢?」
    「你真是個孩子,竟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林若翰寬容地笑笑說,「《聖經》是
上帝在遙遠的古代給以色列人的啟示,當然不可能把世間的一切瑣碎的事情都寫進去。
不過,《聖經》裡十分明確地告誡我們。『在上有權柄的,人人當順從他;因為沒有權
柄不是出於上帝的,凡掌權的都是上帝所命的。』所以,女王和總督的權力都是上帝賜
予的,他們的命令就是上帝的命令,我們必須用誠實的心去接受,去聽從。」
    「包括香港拓界嗎?」
    「當然,包括大英帝國的一切,她的權威,她的領土和疆域,都是上帝賜予的。」
    「可是,我不明白,」倚闌困惑地說,「英國早已經從中國取得了香港和九龍,為
什麼還要拓界?這件事,中國的老巨姓不贊成,兩廣總督也不贊成,你們為什麼一定要
這麼做呢?」
    「倚闌,這不是一個英國公民應該說的話!」林若翰的神色嚴肅起來,灰白的眉毛
下,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閃著凌厲的光,「香港拓界是關係到國家利益的大事,英、中兩
國已經簽訂了《專條》,任何人的反對和阻撓都是毫無意義的,我們作為女王陛下的子
民,應該忠於自己的祖國!」
    倚闌微微皺起了眉頭。如果父親在去年秋天說這句話,她還會欣然接受,但是現在
不同了,「女王陛下的子民」這份榮耀和自豪在她心裡已經失去了光環!
    「孩子,我感到你最近的情緒好像有些反常,」林若翰看著沉默不語的女兒,「是
不是受了什麼影響啊?」
    「影響?什麼影響?」倚闌吃了一驚,心髒「咚咚」地跳個不止。
    「也許是我過於敏感了,」林若翰伸手撫著女兒的肩頭,眼睛瞇起來,遲疑不定地
像是在自言自語,「剛才易先生……」
    聽到父親說到「易先生」三個字,倚闌幾乎要驚叫起來,完了,她想,父親一定窺
見了她心中的秘密!她極力抑制住心髒的狂跳,低垂著頭,連眼睛也不敢抬,膽戰心驚
地等待父親揭出謎底,置她於無可逃遁的尷尬境地……
    「剛才易先生所說的話,使我似乎感覺到一種危險的情緒,」林若翰凝神思索著,
緩緩地說,「這種情緒,和他的那個朋友鄧伯雄,以及現在新租借地普遍反映出來的不
滿情緒,都是一致的。本來,我不應該忘記,早在去年夏天,在北京舉行的中、英談判
剛剛開始之際,易先生就曾經覲見李鴻章,表達了他對英國的強硬立場,雖然他的主張
沒有被中國政府接受,但並沒有跡象表明他放棄了這一觀點,我在和他接觸中,經常可
以感到他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倚闌,」他突然問女兒,「易先生最近對你說過什麼
嗎?」
    「哦,沒……沒有,」倚闌垂著頭說,心裡慶幸父親沒有點到自己最擔心的那件事,
但他對易先生的懷疑也足以使倚闌瑞惴不安了。出於保護她所愛的人的本能,她便不假
思索地敷衍道,「易先生最近的情緒很消沉,他好像對政治不再感興趣了……」
    「但願如此吧!」林若翰並沒有再追問下去,卻仍然不大放心,「他從錦田回來以
後就表現得很消沉,但我又覺得奇怪,因為他和鄧伯雄都不是消極遁世的人,兩把劍到
了一起,難道會互相磨去鋒刃嗎?這很難解釋。剛才,他對定界談判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又是為什麼呢?」
    「也許……他是隨便問問吧?」倚闌慌慌地說,「Dad出去了一整天,回到家裡,
如果誰都不聞不問,你也會不高興的!」
    「咳!」林若翰啞然失笑,從女兒身旁站了起來,「你倒是很會為他尋找理由,學
生處處維護老師啊!倚闌,我對易先生一直是很尊重的,他是我請來的客人,我不希望
他在我這裡惹出什麼麻煩。但願我不致於犯下一個錯誤,把一個反對英國政府的人請到
自己家裡來!」說到這裡,他的笑容收斂了,鄭重地囑咐倚闌說,「也許是我多慮了,
但現在時局動盪,dad又處於這樣的位置,對可能發生的意外,不能不防!如果易先生
有什麼特別的情況,你要隨時告訴我!」
    「是,dad……」倚闌垂著睫毛答道,生怕被父親看出破綻。
    林若翰走了,倚闌長長地舒了口氣,幾乎癱倒在地。
    夜深了。父親的窗口的燈光已經熄滅了好一陣,倚闌步履輕輕地走出自己的房間,
來到父親的門外,側耳諦聽著,裡面傳出均勻的鼾聲,辛苦奔波了一天的老人已經沉入
夢鄉。
    她悄悄地走開去,來到易先生的門前,用指尖輕輕地敲了三下。
    門開了,易君恕吃驚地看著她那蒼白的臉,低聲叫道:「倚闌……」
    她沒有出聲,像影子似地閃進房間,飛快地掩上房門:「先生,你今天問dad談判
的情況,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懷疑你有什麼目的,要我監視你!」
    「哦,怪我疏忽了!」易君恕心裡一震,「但是,他的懷疑是沒有錯的,我現在非
常需要知道他們談判的詳細情況,倚闌,你能幫助我嗎?」
    「這怎麼可能?Dad已經有了戒心,問不出什麼來,他的文件包放在自己的房間裡,
也不會給我看的!」
    「可是,你有辦法打開他的房門!」
    「啊?!」倚闌吃了一驚,「你說是偷?這怎麼可以?」
    「不要用這個『偷』字,」易君恕肅然道,「英國人掠奪中國的國土,那才是偷,
是搶!」
    「Dad沒有,他既沒有偷,也沒有搶……」
    「可是他在幫強盜做事,在助紂為虐!」
    「他畢竟是個英國人,必須服從女王和總督,這是沒有辦法的!」
    「並不是所有的英國人都支持英國政府的侵略政策,早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之時,一
些正直的議員就曾經堅決反對向中國派遣『東方遠征軍』,強烈譴責這是『為支持一種
惡毒的、有傷道德的交易而進行的戰爭』!翰翁總是說他如何熱愛中國,多麼希望中國
富強,可是他現在在做什麼呢?為了得到一頂太平紳士的頭銜,他不顧一切地投入了對
中國領土的掠奪,悲天憫人的博愛之心已經無影無蹤了,我真為他可惜!」
    易君恕說著,深深地歎息。
    「先生,你這麼說,對dad是不是太苛刻了?」倚闌的聲音在顫抖,「他曾經……」
    「他的救命之恩,我終生難忘,」易君恕喃喃地說,「如果有朝一日我們反目成仇,
我會非常痛苦,他也不會原諒我!不,我不願意失去這位忘年之交的長者,也不願意傷
害他,只是想……想在不經他允許的情況下,借用一下他皮包裹的那些文件,倚闌,你
應該幫助我!」
    「不,先生……」倚闌的嘴唇瑟瑟發抖,「我不能!那樣做太對不起dad了,我於
心有愧!」
    「你不願做的事情,我也不強求,」易君恕撫著她的肩背,無奈地歎息道,「但願
你面對生身之父的在天之靈,也能做到問心無愧!」
    「哦……」倚闌一個戰栗,撲倒在他的胸膛,「先生……」

    又一個黎明降臨了港島,雨停了,風也停了,朝霞映紅了翰園。
    今天是星期日,上帝休息的日子,教堂照例要舉行主日崇拜。早餐過後,林若翰裝
束整齊,準備和女兒一起去教堂了。
    「Dad,」倚闌心懷忐忑地垂著眼瞼說,「我今天有些不舒服……」
    「噢?昨天晚上我就覺得你臉色不大好……」林若翰關切地說,「你在家裡休息吧,
就不要去教堂了,心裡感念著主的恩惠,主會保佑你的。下午我請醫生來給你看一看!」
    「哦,不用了,」倚闌趕緊說,「我只是有些失眠,睡一會兒就會好的……」
    「嗯。」林若翰不大放心地看看女兒,囑咐阿惠好好服侍小姐,就匆匆出了門,坐
上轎子走了。主日崇拜是不可耽誤的,尤其是——他猜想,因為王存善回廣州去了,定
界談判暫時休會,總督和輔政司今天可能會去教堂參加崇拜,所以他更要早些到才好。
    樓上書房裡,易君恕從窗口注視著腳下的山道,翰翁的轎子已經走遠了。
    門房裡,阿寬哆哆嗦嗦地捂著掛在腰間的一串鑰匙,驚恐地看著站在他面前的倚闌:
「小姐!這合適嗎?翰園所有的鑰匙,我這裡都有,十五年了,沒出過一點差錯!牧師
信得過我,我……我不能對不起他,怎麼能偷……」
    「寬叔,你怎麼能說是『偷』?」倚闌急得都要哭了,「易先生說:這不是偷!英
國人強佔中國的國土,那才是偷、是搶!」
    「啊……」阿寬愣愣地看著她,小姐變了,真是變了,那神情,那語氣,越來越像
阿煒兄弟了!
    淚水哽咽了阿寬的喉嚨,他那老樹根似的手哆哆嗦嗦,把「啼裡嘩啦」的一大串鑰
匙從腰帶上解下來,遞到倚闌的手裡。
    倚闌匆匆跑上樓來,易君恕正在等著她。
    黃銅鑰匙插進林若翰臥室的鎖孔,那扇門「呀」地一聲打開了。
    皮包靜靜地躺在書桌上,倚闌的心髒狂跳著,雙手抖抖索索地把它打開,由林若翰
親手做的談判記錄完整地展現在面前。
    兩顆緊張的心一起跳動,伴隨著倚闌的低聲譯述,易君恕迅筆疾書……
    院子裡的草坪上,阿寬又在修剪花木了。他時時地抬起頭來,眺望著通往聖約翰大
教堂的彎彎山道。
    「噹!噹!當……」悠揚的鐘聲從教堂高聳的鐘樓傳來,莊嚴肅穆的主日崇拜開始
了。

    當天晚上,按照易君恕的吩咐,阿惠悄悄地下了山,乘坐蛋戶的小船,登上了前往
錦田的夜路。她走得很急。天亮之前還要再趕回來,以免牧師生疑。
    她的身上,藏著一個沉甸甸的信封,裡面裝著中、英定界談判紀要,還有一封沒有
上下款的信:

    雙方歧議甚大,談判未果,王存善今已返穗。若廣東方面堅不相讓,事態發展或可
有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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