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丙」號掉轉船頭,駛出青山灣,沒有往東返回九龍灣,而是向西穿過零丁洋,
轉入珠江口,逕直開赴廣州。
船抵白鵝潭,方儒不帶一兵一卒,只身上岸入城,赤裸臂膊,背縛荊杖,懷揣新安
鄉民的請願書,長跪於轅門,求見兩廣總督。
當值的巡捕飛報總督,譚鐘麟驟然一驚,命傳喚方儒進來。
「大人!」方儒踉蹌奔到他面前,「撲通」跪倒,「卑職沒有盡到彈壓之責,有違
軍令,任憑發落!今受新安十萬鄉民所托,將請願書呈上,請大人垂察!」
說著,雙手將請願書高高舉過頭頂。
譚鐘麟接過那副摺子,沉甸甸彷彿有千斤重量。王存善給他遞上放大鏡,譚鐘麟接
過來,把視力微弱的一雙老眼湊到請願書前,極其吃力地審閱一遍,半晌沒有言語,臉
上那蛛網似的皺紋擰成一團,雙手顫抖了。
「大人……」王存善從他手裡接過請願書,粗粗瀏覽,不禁心驚肉跳,說道,「總
理衙門奉詔下令派兵彈壓,英國領事天天來函來電催促,大人千萬不要對那些莠民動了
惻隱之心!不然,鬧出亂子來,怎麼交代?您說過,對待百姓,切不可放下手中的鞭
子……」
「民不忍去國,國何忍棄民?我們總不能用鞭子驅趕著百姓去歸附洋人吧?」譚鐘
麟深深歎息,無可奈何地揮揮手,「罷了,願歸哪一邊,由他們自己選擇吧!方儒,本
部堂恕你無罪,你率領戰艦,速速回營!九龍城不在《專條》所載的拓界範圍之內,那
裡還是我們的,要好生駐守,大清國的一寸土都不可再丟失了!」
「是,謝大人不殺之恩!」方儒拜了兩拜,站起身來,「大人保重,卑職告辭了!」
「等一等……」譚鐘麟卻言猶未盡,還有話要說。他起身離座,顫巍巍向前走了兩
步,伸手撫住方儒的肩膀,兩手在顫抖。那雙被層層皺紋包裹著的昏花老眼緊盯著方儒,
滾出兩串渾濁的淚珠,叫了聲:「方儒啊……」聲音哽咽了。
「大人,大人哪!」方儒的熱淚奪眶而出,「大人,我知道您心裡比卑職還要苦,
身為大清國的封疆大吏,您捨不得那些百姓啊!」
「事已至此,又可奈何!」譚鐘麟歎息道,「方儒,你……記住我的話:大清水師,
沒有朝廷詔令,不得與英夷開戰;而百姓要抗英,你們宜勸而不阻、制而不打,無論在
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准對鄉民使用武力,切記,切記!如果你們傷害一名百姓,本部堂
惟你是問!」
「大人,卑職記下了!」方儒泣不成聲,「卑職替新安十萬鄉民,謝謝大人的恩
典!」
青山灣方儒回師,使太平公局免除了後顧之憂,士氣大振,各鄉各村加緊籌集給養,
訓練壯丁,準備與英軍決戰。屏山村後的校嶺山練兵場上,終日刀光劍影,殺聲震天。
4月13日夜,太平公局的幾位首領手提火水風燈,陸續來到屏山覲廷書室。
樓上客房裡,紫銅三嘴油燈下,長案上舖開一張手繪的地圖,四周圍坐著易君恕和
鄧菁士、鄧伯雄、鄧植亭、鄧儀石、鄧芳卿,以及泰亨文湛全、上水廖雲谷、粉嶺彭少
垣、丙崗侯翰階,共商抗英大計。
「君恕兄果然神策妙算,不費一槍一彈,便挫敗了方儒,」鄧伯雄興奮地說,「這
是一個旗開得勝的好兆頭!」
易君恕肅然道:「這不是什麼神策妙算!新安百姓義感天地,而方儒天良未混,此
策才可生效;如果以此對付英軍,則全然無用,那就要靠真刀真槍地廝殺了!」
覲廷書室大門外,朦朧的月光下,一個黑影從屏山河方向朝這邊匆匆走來,到了門
前,抬手去拍門鈸。
「什麼人?」書室更樓上的更練「嘩啦」一拉槍栓,厲聲喝道。
「哦,別開槍……」那黑影悚然一個愣怔,急忙說,「是我,自……自己人……」
書室的大門「呀」地一聲打開了,鄧老夫子站在門裡,借著門旁燈籠的光亮端詳著
那個人:「噢,是莫先生?」
「是啊,老夫子,打擾了!」老莫不待他邀請,便邁步走進了書室大門,眼睛不停
地向四處張望。
「莫先生深夜到此……」老夫子望著他那左顧右盼的樣子,遲疑地問道,「有什麼
事嗎?」
「這幾日我未見到菁士先生,想找他敘談敘談,」老莫說,「聽說他到覲廷書室來
了,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聚會啊?怎麼沒有通知我一聲?」
說著,那雙滴溜溜的眼睛瞄著樓上客房亮著燈光的窗戶。
「呃……」老夫子不覺心裡一動,暗想,這位莫先生未接到通知卻如此急切地來參
加聚會,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既然他已經知道鄧菁士在這裡,讓不讓他上樓?心中思索
片刻,便有了主意,說,「莫先生,那不是什麼公事的聚會,菁士的父親誕獻公辭世二
十六年的忌日快要到了,他在和幾位族人商議,屆時要到屯門的墓地隆重祭奠,這是我
們鄧家的事,先生恐怕不便參加吧?」
「那是,那是!」老莫嘴裡答道,神色卻半信半疑。
「那麼,莫先生暫且請回,有事明天再找菁士談,好不好?」老夫子幾乎是在下逐
客令了,只是語氣上還盡量保持客氣,「反正你們都住在廈村,到家裡找他更方便。」
「哎,我找他談的可是關乎抗英的大事,」老莫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地說,「要
不,我就在這裡等等他?」
老夫子暗暗叫苦,不好再趕他,只好說:「也好,就請莫先生到我房裡坐一坐!」
老莫跟著他走進了教書先生的居室。這裡滿牆字畫,滿架圖書,八仙桌上一盞三嘴
油燈,擺著文房四寶和幾冊線裝書,《幼學瓊林》、《唐詩析義》之類,都是課徒的教
材。旁邊還有一甕陳酒,一碟花生米,顯然這位老夫子在吟哦之余,還有杜康之好。
兩人在八仙桌旁的太師椅上分賓主坐了,老夫子拿出著香煙請他吸,自己則端起水
煙袋,用紙媒子點著了,一邊「呼嚕嚕」地吸著,一邊在琢磨著這位不速之客。
老莫像是隨便閒談似地說道:「老夫子,昨天鄉親們在青山灣把大清國的軍艦擋了
回去,真是了不起啊!」
「那是鄉親們的骨肉之情打動了方大人!」老夫子感歎道,「畢竟都是中國人啊,
誰願意幫助鬼佬屠殺自己的同胞呢?」
「當然,當然,」老莫言不由衷地附和道,翻翻眼睛,又說,「可是,能夠用嘴皮
子說得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倒也不容易,看來我們這鄉野之中也確有能人啊!
我聽說,出頭露面的是一位年輕人,面不改色,口若懸河,舌戰方儒,講的還是一口官
話,而我們廈村的人卻都不認識他……」說到這裡,他的兩顆眼珠緊盯著老夫子,「那
個人,他——從哪裡來的?是誰啊?」
老夫子心裡一動,不知老莫打聽此人,是何用意?
「新安縣方圓百裡,人口十萬,我哪裡認得全?」他「呼嚕嚕」吸著水煙袋,慢吞
吞地說道,「我年紀大了,昨天沒去青山灣,不知道舌戰方儒的是哪鄉哪村的後生。既
然與官府交涉,當然是要講官話,倒也不足為怪!」
「你沒看見官府的告示嗎?兩廣總督在懸賞一千大洋捉拿一名逃犯,」老莫壓低聲
音說,「聽說那個人二十七八歲,北方口音,面目清秀,還是個舉人……」
「怎麼?」老夫子暗暗吃了一驚,試探地問道,「莫先生是要尋找此人下落,掙這
一千大洋的賞格嗎?」
「哦……哪裡,哪裡?」老莫忙說,「錢財乃身外之物,我莫某又不缺柴燒,怎能
為了蠅頭小利去做落井下石的勾當?只是擔心那個人萬一流落到我們這裡,連累了鄉親
們!你知道嗎?不光兩廣總督在懸賞捉拿他,香港政府也在通緝他,將來無論被哪一邊
抓到,都是死罪,誰要是收留了他,『連坐』是免不了的!」
「噢,這件事,若不是莫先生相告,我倒還聞所未聞,」老夫子敷衍道,說著,站
起身來,打開那一甕陳年佳釀,取過兩只淡青色瓷盞,用木構盛滿了,「反正此人也不
曾來到屏山,我這村野愚夫,既不想掙那一千大洋的昧心錢,也不願管他人閒事,余暇
除了飲它三杯兩盞,別無所求,來,來,來,莫先生請!」
老莫本來就是想在此賴著不走,探聽樓上的消息,自然不會推辭,端起酒盞,說:
「唔該,唔該,叨擾了!」
樓上的房裡,太平公局的首領們正議論得熱烈。
「這幾天,英軍正在搶修泮湧警棚,無疑是要首先占領大埔,」泰亨文湛全說,
「升旗的那天將是我們發起進攻的好機會!」
「只怕到那時,就有些晚了,」易君恕說,「英國國旗一旦升起,這裡就屬於英界,
對我們極其不利!依我看,要搶在前面,打他個措手不及!」
「兄長的見解極是!」鄧伯雄道,「我們要趁英夷重兵未到,立足未穩,摧毀鬼佬
的升旗預謀!」
「好!」文湛全點頭稱是,「上一次我們火燒警棚,追捕梅軒利,由於臨時行動,
兵力不足,讓鬼佬逃脫了,這次一定要把他們全殲!」
「英夷武器裝備精良,我們只有集中兵力,以多勝少,」鄧菁士道。他已經好多天
沒有工夫剃鬚了,原來的「八」字短須長成了一部絡腮胡子,儒雅之風盡掃,儼然一員
武將。他俯身指著案上的地圖,「粉嶺、上水的武裝,南下到北大刀屻集結;元朗、新
田、屏山、廈村、錦田的武裝,東進到南大刀屻集結;八鄉、十八鄉和大埔、沙田的武
裝,就近到林村谷和泮湧後山集結,迅速完成對運頭角山的包圍!」
大家都表示贊同。
易君恕又說:「兩軍一旦交戰,英夷必定從香港增兵救援,還要有所防備!」
「深圳、沙頭角、東莞、惠州的民團可以支援我們一兩千人,」鄧伯雄說,「行動
計劃確定之後、立即派人通知他們!」
大家各抒己見,詳細研究作戰方案,會議開到凌晨才散。
鄧老夫子的書房裡,老莫已經爛醉如泥。
太平公局的首領們點起火水風燈,易君恕送他們走下樓來。
老夫子迎上去,向鄧菁士輕輕耳語。鄧菁士聽了,沉吟道:「此人離家多年,偶爾
回來探親,與我們交往不多,今年正月以來倒是頻繁往返於新安、香港之間,不知在忙
些什麼?他雖然捐獻了五百港幣,但對他的來歷我們尚不大清楚,也不可輕信。防人之
心不可無啊!」
便叫了一名更練,扶了歪歪斜斜的老莫,把他送回家去。
鄧菁士回頭望望易君恕,神情嚴峻地對各位首領說:「易先生不顧個人安危,為我
們奔走,我們要對得起朋友,嚴守機密,確保先生的安全!」
「我們歃血為盟,不是有《約法三章》嗎?」鄧伯雄說,濃眉倒豎,雙目炯炯,
「哪個膽敢出賣君恕兄,以內奸論處,豬籠浸水!」
「那是當然!」文湛全慨然道,「我們要各自約束子弟,嚴防內奸通敵,一旦查獲,
格殺勿論!」
彭少垣也說:「哪伯骨肉至親也定殺不饒!」
侯翰階又建議道:「嚴懲內奸,自不必說,還要防患於未然,加強保衛,除了夜間
由更練值更,白天也要派短槍隊在覲廷書室附近巡邏!」
「請大家放心,」鄧芳卿道,「易先生住在本村,我們責無旁貸,屏山人與易先生
同在!」
「多謝諸位厚愛!」易君恕深為感動,向大家拱手道,「不過,易某個人安危事小,
十萬百姓共抗英夷成敗事大,有關軍事行動的機密,還要格外注意防守!」
次日,老莫一覺醒來,窗外已是日上三竿。打了一個嗝,肚腸裡一股酒氣從鼻腔裡
噴出來,臭烘烘令人難忍,想起昨夜之事,不禁十分懊惱。他本不是貪杯之人,當時不
過是為了借酒攀談,才和鄧老夫子杯來盞往,誰知那甕陳酒有如此後勁,直灌得他不省
人事。自己一向精明過人,連遲家少爺都稱他「扭計祖宗」,不料卻敗在一個鄉村寒儒
手裡,連大事都耽誤了。
他叫了老婆過來,問道:「昨天夜裡,我是怎麼回來的?」
「你當時醉得像一頭死豬,叫也叫不醒!在香港什麼酒沒飲過,回到鄉下這樣丟人
現眼!」老婆埋怨道,「多虧屏山的一個後生把你背了來膺士先生一直送到家,還囑咐
我好好照顧你!」
「噢……」老莫心裡這才稍覺安穩,既然鄧菩士這麼待他,看來昨夜在老夫子面前
倒也沒有露出什麼破綻。
他下了床,懶洋洋洗漱完畢,正要吃點東西,聽得街上人聲諠譁,便走出門去,看
看外面出了什麼事。
街上正在過隊伍。平日裡忙著練武的壯丁們,現在肩上扛著槍,身上背著乾糧袋,
從廈村鄧氏宗祠那邊過來,排著隊往東走去。老莫吃了一驚,心想,昨天鄧菁士他們在
屏山覲廷書室樓上商量的恐怕就是這件事,而根本不是祭奠先人,他被鄧老夫子給蒙了!
老莫心裡七上八下,臉上卻還要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朝正在行進的隊伍湊過去。
看見裡面的熟人,忙遞上一支芸香煙,說:「辛苦了,吸支煙再走嘛!」
「唔該,唔該!」那人接過煙,向他道謝。
「今天又去練武啊?」老莫問。
「不是練武,要去打鬼佬了!」
「噢!到哪裡去打?」
「不知道,」那人說著,匆匆跟著隊伍往前趕去,「總之聽指揮就是了!」
老莫閃在一邊,默默地望著這支隊伍,腳步「踏踏」好像踩在他的心上。
隊伍走遠了。他尾隨著跟上去,要看看這支隊伍開往哪裡。
廈村與屏山毗鄰,相隔不過二里地,穿一片農田,跨過屏山河上的小橋,就到了。
他看到廈村的隊伍在這裡並沒有停留,和屏山的人馬會合起來,從坑頭村北面的那條路
往東,又朝元朗墟方向走去了。
老莫繞過村子,沿著山道爬上校嶺山。「品」字格局的屏山,校嶺山是左面的那個
「口」字,山腰裡一條兩三丈寬的環山跑道,是屏山人的校場,平日裡壯丁們天天在此
習槍練箭,而今天卻空無一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們都走了。到哪裡去了呢?
翻過校嶺山,老莫攀上「品」字的中間那個「口」字,屏山的主峰。「山不在高,
有仙則名。」當年那個喲喲鹿鳴的傳說似乎給屏山鄧氏帶來了無限風水,七百年來他們
一直把這裡視為祖山聖地。前不久,梅軒利警察司選定在此建造警署,屏山人死活不依,
把他趕跑了。老莫不相信屏山人能夠頂到底。大英帝國是何等強盛,堅船利炮指到哪裡
打到哪裡,全世界每個角落都有英國的殖民地,難道還拿不下一座小小的屏山嗎?且待
三天之後,「米」字旗在新租借地升起,再看這裡是誰家天下?卜力總督已經許諾遲府
少爺:「你對大英帝國的忠誠必將得到報償。」遲孟桓也已經許諾老莫:「事成之後,
那塊地皮就歸你了!」想想看,前景是多麼誘人,總督賞給少爺一塊肉,少爺吃剩的骨
頭也有這麼大的油水呢!少爺向往的是「勢」,老莫追求的是錢,十五英畝的地皮,在
寸土寸金的香港可是一筆了不得的財富,炒上它幾炒,老莫眼看就是盤滿缽滿的富翁,
當了半輩子的奴才一朝成了主人,那是什麼味道!老莫心裡的興奮壓倒了爬山的疲勞,
他的成功已經可以看得見了,只剩下最後三天!只要再辛苦三天,就一切都到手了,哪
怕出生入死也是值得的!
站在山頭,放眼東望,遠處的那支隊伍已經穿過了元朗墟,繼續向東行進。再看東
南方向,十八鄉那邊也有一支隊伍,沿著掌牛山麓往東走,漸漸地消失在遠方。「扭計
祖宗」默默地思索著,似乎可以斷定那浩浩蕩蕩的人馬的去向了。事不宜遲,他必須趕
快把這最新的動向報告少爺……
群山之間的土路上行進著一隊隊人馬,各路武裝從四面八方擁來,按照太平公局的
部署,陸續進入陣地。大埔一帶,從大刀屻、錦山、泮湧後山,一直到大帽山北麓的林
村谷和觀音山,都駐紮了各鄉團練、壯丁,深圳、沙頭角、東莞、惠州的民間社團派來
的兩千人也相繼趕到,山上各色旌旗迎風招展,旗幟上以斗大的字各寫著家族的姓氏:
「鄧」、「文」、「廖」、「彭」。「侯」;還有一些村莊,人數雖不及五大家族眾多,
也派了壯丁,協同作戰,打出各自的姓氏:「黎」、「曾」、「謝」、「杜」、「張」、
「王」「李」「趙」「劉」「林」「胡」「溫」「陳」「羅」「鄔」、「梁」、「鄭」、
「簡」……不計其數,儼然一支浩浩蕩蕩的「百姓軍」。鄧菁士和鄧伯雄來到洋湧後山
前沿陣地,指揮鄉民們開挖塹壕,埋插鹿等。鄉民們集資購買的十二門大炮也由人拉肩
扛,運上山坡,炮口對準運頭角山。數百名弓箭手彎弓待發,一支支羽箭上都裡了棉絮,
浸了火水,一點即燃。這裡距英國人選定的升旗地點不到兩華裡,鄧伯雄手持望遠鏡,
清晰地看到有幾名「紅頭阿三」和九龍寨城的大清兵勇守衛在那裡,指揮著苦力趕修警
棚,並且在警棚前樹立旗桿,準備在三天後升起「米」字旗。
怒火在鄧伯雄胸中燃燒,牙齒咬得「格格」響。
他一聲令下:「放!」
剎那間,弓弦「崩,崩」作響,萬箭齊發,拖著長長的火苗朝警棚飛去,像流星雨
驟然降落在那重新修建起來的木屋上,頓時草蓆、葵葉騰起火舌,熊熊燃燒,運頭角山
又成為一片火海!正在搭建警署的苦力魂飛魄散,丟了手裡的家什,四散逃命而去,只
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紅頭阿三」和清兵驚得懵頭轉向,大呼小叫,只見周圍的山上
旌旗飄飄,人頭攢動,又聽得鼓角齊鳴,殺聲震天,「辟辟啪啪」的鞭炮聲持續不斷,
好似無數挺機關鎗一起掃射。「紅頭阿三」明知不是對手,慌忙中胡亂放了幾槍,便和
清兵一起掉頭飛奔下山,朝元洲仔方向跑去!
後山上的抗英鄉民只是高聲吶喊,猛敲鑼鼓,燃放鞭炮,卻並不追趕,有意放走幾
只小蝦,好釣得大魚來。
港島上亞厘畢道總督府辦公室裡,明亮的校形吊燈下聚集著香港軍、政、警最重要
的幾位長官:現任駐港英軍司令Gascoigne、漢文譯名加士居,輔政司駱克和警察司梅
軒利,正在聆聽總督的指示。
卜力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圖前,連日來的勞累使他消瘦了許多,眼泡松松地垂下來,
眼角又增添了幾道紋路,前額的髮際也似乎向頭頂有所推進,年屆五十九歲的總督已經
顯出幾分老態。然而他的精神狀態依然非常好,那雙眼睛雖然眼白佈滿了血絲,淡藍色
的眸子仍不失光彩,鷹鉤鼻下的一撮小胡子也還是彎彎地翹著,那是他頑強的大不列顛
性格的象征。
「我們將在三天之後升起新租借地的第一面英國國旗,標志著那片土地正式歸附於
女王陛下的版圖。為了這一天,竇納樂公使從去年4月開始和中國總理衙門談判,駱克
先生從去年8月開始深入租借地進行調查,我在去年11月上任之前就已經介入此事,索
爾茲伯裡首相和張伯倫大臣從頭至尾給予了極大關注並且不斷地發出重要指示,直到現
在,我們大家付出了整整一年的艱苦努力,終於勝利在望了。」總督的語調充滿成功的
自豪,轉身看著地圖,右手的食指指向大埔墟旁邊的那個紅色的圓圈,「國旗將在這裡
升起,這是我們早就選定的地方,雖然在建造第一座警署的過程中遇到一些挫折和困難,
但我們決不會向那些反抗分子妥協,我已經作出的決定決不改變!為了確保4月17日升
旗儀式的順利進行,我們必須采取相應的措施——我這裡指的是軍事措施。我們占領新
租借地的第一個目標是大埔,第二個目標是元朗,牢牢控制住瀕臨海岸的東西兩端,我
們就掌握了整個新租借地。從戰略上考慮,吐露港為主攻陣地。從九龍東部,經紅磡至
九龍城,再向西貢進發,直到吐露港,沿線調動海軍並且部署陸軍兵力,是為攻擊大埔
的東戰線;從九龍西部,由旺角經大角嘴海邊至荔枝角、九華徑,翻過山坡,穿過山谷,
通往大鵬灣的沙田海峽,經沙田的大圍、火炭、狗肚,至吐露港海岸,部署陸軍作戰以
及後援供應線,是為攻擊大埔的西戰線。」
隨著手指在地圖上移動,總督胸有成竹地作出了軍事部署。如果說,半年前剛剛上
任之時,他對這片陌生的土地還幾乎一無所知,還覺得地圖上那些中國式的古怪地名非
常拗口,那麼,半年之後則已經如數家珍。其實,總督本不必如此詳細地為部隊規定進
軍路線,他只是駐港英軍的掛名總司令,這些事情完全可以交給英軍司令加士居少將去
做。但卜力不容許別人忽視他的總司令頭銜和海軍中將軍銜,他要充分顯示自己不僅是
香港的最高行政長官而且是最高軍事統帥的權威和自豪,這一點,無論對於加士居,還
是對於駱克和梅軒利,都是必要的。「在完全控制大埔之後,」他接著說,「我們將以
此為基地,向西推進,占領元朗、廈村、屏山一帶……」
「根據我們掌握的情報,那一帶恰恰是抵抗分子的老巢,」駱克插話道,「他們的
『大平公局』設在元朗墟,首領人物鄧菁士家在廈村,鄧伯雄家在錦田,而屏山的覲廷
書室則是他們經常秘密集會的據點。我本來打算把元朗作為第一個占領目標,然後自西
向東推進,但是考慮到那裡的敵對勢力比較頑固,而且艦艇在深圳灣登陸也不如吐露港
方便,所以只好顛倒過來了。」
駱克作為最早插手新租借地事務的港府官員,他遠比總督更多地接觸到那裡的實際
情況,也更多地看到接管的困難,所以一開口總難免涉及不利之處,並且在無意之中透
露出這樣的信息:總督的部署實際上出自他的謀劃。
這番話說了還不如不說。
「我是權衡了全局之後,才作出了這樣的決定,」總督的小胡子抖了抖,凌厲的目
光掃了他一眼,「而不是畏懼敵對勢力的頑固,在占領了大埔之後,我們將迅速地征服
元朗、廈村、屏山和錦田,抓獲幾名農民首領是輕而易舉的!」
「是,閣下,」駱克趕緊附和,「這一點,我確信不疑!」
「閣下,我渴望早日占領屏山!」梅軒利雄心勃勃地說,「那裡的覲廷書室是一幢
非常完美的古典建築,可以作為我們的作戰指揮部。它後面不遠的山崗是建造警署的理
想位置,到那時,我將立即著手實現這個夙願,擊碎中國人關於『風水』的神話!」
加士居少將一身戎裝,抬起戴著雪白的手套的右手扶了扶金絲夾鼻眼鏡,平靜地聽
著他們的發言,並不去插嘴。在他眼裡,駱克根本不懂軍事,梅軒利手下的那些警察也
只能擺擺樣子,香港政府的真正支柱是他這個英軍司令,今天總督專門講軍事,就是對
此最明確的詮釋,他也就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
「報告閣下,」秘書匆匆走了進來,「遲孟桓先生求見!」
「遲孟桓?」卜力聽到這個名字,猛然想起他那天晚上狼吞虎嚥地分享「蓋瑞」的
晚餐的下賤樣子,心裡泛起一陣厭惡,瞥了一眼梅軒利,說,「遲孟桓不是你的『助手』
嗎?他似乎到這裡來得太頻繁了,我沒有那麼多時間接見一個中國商人!」
「呃……」梅軒利一愣,遲孟桓一向都是有事先向他報告,這次怎麼跨過了警察司
直接求見總督?看來,自己對此人的投機鑽營還沒有足夠的認識,心裡也感到不悅,
「閣下,我不知道他有什麼事要求見你……」
「他說,他有重要情報要報告總督!」秘書說。
「嗯?」卜力立即改變了主意,「讓他進來!」
「是!」秘書轉身去叫遲孟桓。
其實,遲孟桓就等在門外,總督剛才那番不耐煩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時至
今日仍然稱他為「中國商人」,真是令人寒心透了。但是,人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
聽到總督的呼喚,他還是趕緊跨進門,心慌意亂地抬頭看去,見幾位要員都在這裡,更
不知如何是好,便深深地鞠了一躬:「報告總督閣下、司令閣下、輔政司閣下、警察司
閣下!」一連串的「閣下」都禱告一遍,生怕哪炷香沒燒到,得罪了任何一位都不是鬧
著玩的。特別是他直接投靠的警察司梅軒利,按官銜不得不排在最後一位,更使他惴惴
不安,「閣下,」他小心翼翼地望著梅軒利說,「我先到了警察司,找不到閣下,因為
事情緊急,所以就只好……」
「哦,這沒有關係,」梅軒利作出大度的姿態,原諒了他的僭越,急切地問道,
「你又得到了什麼情報?」
「我的『眼線』從廈村趕來報告說,他親眼看見各鄉的農民武裝都朝東邊開去了,」
遲孟桓趕緊說,「我估計,他們的目標很可能是大埔……」
「估計?可能?」卜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需要知道的是事實,而不是你的猜
想!」
「是,閣下,」遲孟桓的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心裡像有一根鼓槌在猛擂亂敲,
「我猜想……啊,不,我敢斷定他們是要襲擊大埔的警署,上一次我和警察司已經領教
過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門外一陣沉重而凌亂的腳步聲和「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一名
「紅頭阿三」踉踉蹌蹌地奔進來,紅頭巾泥污不堪,身上的綠色警服剮了許多裂口,已
經被汗水濕透了,那副樣子就像遲孟桓上次死裡逃生趕回來報信的窘境重現……
「報……報告!」「紅頭阿三」嘶啞著嗓子,一邊喘息,一邊喊道,「警棚又被燒
毀了!他們把我們包圍了,四周的山上擠滿了人,他們有……六八步槍、七九步槍,還
有中國式的『火箭』!」
「哼!」卜力總督發怒了,「半個月之內警棚兩次被燒燬,梅上尉,你的部下簡直
都是廢物!」
梅軒利的臉頓時變得青紫,遲孟桓卻像賭贏了似地兩眼放光:「總督閣下!看來,
我的情報沒錯,他們確實到大埔去了!」
「這些話已經不用你說了,」卜力懶得再理睬他,轉臉朝旁邊的英軍司令說,「加
士居少將,現在該派部隊去了!」
「是,閣下!」加士居立即向總督辦公桌前走去,猛搖了幾下搖把,拿起「德律風」
的話筒,「我是威廉﹒加士居!接司令部,叫伯傑上尉聽我的命令!……」
「給廣州領事館發電報,」卜力對秘書說,「請滿思禮總領事轉告兩廣總督:他沒
有履行諾言,給警棚以必要的保護,令人非常遺憾!我本來希望,自我接管那天起,能
夠和新租借地的居民建立一種友好的、誠摯的、和睦的關係,可是,我的仁慈卻沒有得
到應有的回報,而被粗暴地踐踏!為此,中國政府要付出代價,海關必須從我們的領土
上撤走!而且,在4月17日升旗的那一天,兩廣總督必須派兵來維持現場的秩序!」
秘書迅速地記下了電文,然後把記錄稿遞到他面前。
卜力看了一遍,簽上自己的名字:「立即發報!」
「是!」秘書拿過電文,快步走出了辦公室。
「梅上尉,請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職責,」卜力命令梅軒利,「你立即率領警察部隊,
乘坐汽艇趕赴現場,無論如何也要把旗桿豎立起來,把警棚重新修好,總不能讓我在一
片廢墟上舉行接管儀式!」
「是,閣下,」梅軒利肅然一個立正,「請閣下放心,我誓死完成任務!」他轉過
身,對遲孟桓說,「走,我們現在就出發!」
「啊?!」遲孟恆好似聽到押赴刑場的判決!他沒有想到,自己主動奉獻了那麼多
情報,至今什麼也沒有得到,卻還要再次跟著梅軒利赴湯蹈火!一想到上次運頭角山的
火海,兩條腿就酥軟了,瑟瑟地發抖,但是,警察司在總督面前向他下了命令,他敢不
去嗎?
遲孟桓幾乎像拖著假肢走出了總督的辦公室。
「等一等!」加士居放下「德律風」話筒,向著門外叫道。
「噢……」遲孟桓惶然回過頭來,「閣下還有什麼吩咐?」
「梅上尉,」加士居連理都沒有理他,臉朝著梅軒利說,「我已經命令伯傑上尉率
領香港團隊的一個連,從陸路趕往大埔,並且要求他們在明天下午一點鐘之前到達,和
你們會合!」
「謝謝司令閣下,」梅軒利激動地向他敬了一個禮,「這是對我最大的支援!」
汽艇在吐露港靠岸,梅軒利率領二十二名印度錫克族警察在元洲仔登陸。遲孟桓頭
戴鋼盔,手持「勃郎寧」,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面,好似一步步在走向鬼門關。
出乎意料的是,從元洲仔到泮湧將近一英里的鄉間小路非常安靜,路旁的農田蓄滿
了水,還沒有插秧,像一片破碎的鏡子,倒映著遠處的山嶺,卻不見人跡。梅軒利甚至
懷疑昨晚的情報有誤,這裡的氣氛並沒有那麼緊張。
在泮湧後山,隱蔽著數千名抗英武裝。他們旗不舉,鼓不擂,號不鳴,屏息靜氣地
等待著敵人進入包圍圈。
鄧伯雄沿著塹壕,來到陣地前沿,舉起望遠鏡,監視著那支由「紅頭阿三」組成的
隊伍,他們正在從東南方向登上運頭角山。
「警察!」鄧伯雄說,把望遠鏡遞給文湛全。
文湛全接過望遠鏡,盯著前方,憤然說:「帶頭的是梅軒利,他又來了!」
「梅軒利……」鄧伯雄聽到這個名字就兩眼冒火,「他來得好啊!」
「好什麼?」他的耳畔響起一個稚氣未脫的聲音,「我聽阿姐說,梅軒利那個傢伙
最壞最壞!」
鄧伯雄猛然回頭,看見身旁說話的是個十三四歲的細路仔,手裡握著一把菜刀。
「你是哪個村的?」
「泮湧的,我家就在山下面!」
「看樣子,你還沒成丁啊,怎麼也來打仗?」
「我要殺鬼佬!他們來了,我們就沒地種,沒飯吃了,我阿姐說……」
「你阿姐是誰?」鄧伯雄心裡一動。
「我阿姐……」那孩子話還沒說完,忽然眼睛一亮,喊道,「啊,鬼佬上山了!」
說著,舉著菜刀,一躍而起,跳上塹壕!
「臥倒!」鄧伯雄一把把他拉下來,抬頭看看前面,梅軒利帶著警察隊伍已經登上
了運頭角山,便大喊一聲,「打!」
喊聲一落,槍聲大作,步槍、駁殼槍、火銃萬彈齊發,射向包圍圈中的運頭角山,
無數面三角旗幟像是突然從地底冒了出來,號角嗚嗚,銅鼓鏗鏘,鞭炮辟啪,山嶽搖撼,
聲威震天!
山梁高處,鄧菁士揮動手中的小旗:「開炮!」
霎時,分佈在周圍的十二門大炮轟然鳴響,仇恨的炮彈飛射出去,運頭角山頓時騰
起一團團爆炸的火光和滾滾濃煙……
「紅頭阿三」們被這突然的襲擊驚呆了,本能地掉轉頭去,要往山下逃跑,梅軒利
舉起手槍,「砰!砰!」對空連發兩槍,厲聲喊道:「不許後退,往前衝!占據有利地
形,堅守陣地!」
「紅頭阿三」們無路可退,端著槍,「噠噠噠噠……」掃射著向前衝去。這些黑臉
漢子的家鄉在百年前淪為英國的殖民地,現在他們自己又成為殖民者的工具,奉命來征
服另一個民族。面前是不甘做奴隸的人們拚死的抵抗,背後是不可違抗的主子嚴厲的驅
趕,無論前進還是後退都與死亡為伴,求生的欲望使他們瘋狂了,「哇哇」地大叫著,
槍口噴射著火舌,那是他們惟一的生路!
飛蝗般的子彈從耳旁呼嘯而過,遲孟恆心膽俱裂。遲府的這位「二世祖」只繼承了
乃父的野心,卻沒有同時繼承那份在槍林彈雨中提著腦袋發洋財的膽量,平日裡扛著雙
筒獵鎗到山林裡打鳥、打兔子畢竟是閒玩,和打仗是兩回事,此刻兩腿瑟瑟發抖,一步
也邁不動了。他一把抓住從身旁跑過的一個「紅頭阿三」,抖抖索索地喊著:「求求你,
保……保護我!」
「Fool!」那個「紅頭阿三」猛地甩開他,一邊往前面掃射,一邊朝他吼道,「你
手裡也有槍,自己保護自己!」
噢,槍?跌倒在地的遲孟桓這才想到自己手裡的那只鐵玩藝兒才是他的護身符,連
忙扣動扳機,漫無目標地打了幾槍,匍匐著向前爬去……
梅軒利率領他的隊伍衝到了警棚前面,那座木屋早已是一堆坍塌的廢墟,草蓆和葵
葉都燒光了,橫七豎八的柱、梁、檁條大半成了焦炭。
「隱蔽!」梅軒利大喊一聲,飛步跑向那堆廢墟,「紅頭阿三」和遲孟桓也隨後躲
進焦炭和灰燼之中,在這空曠的山間平地,這是他們惟一能夠找到的掩體。
子彈從廢墟中噴射出來,空中飛散著草木灰的煙塵……
泮湧後山的陣地上,鄧伯雄縱身躍上塹壕,振臂一呼:「沖上去!殺盡『紅頭阿
三』,活捉梅軒利!」
像是大海怒濤騰空而起,數千名武裝鄉民沖出塹壕,旌旗揮動,鼓角齊鳴,操著步
槍、火鏡、大刀、長矛,在十二門大炮的掩護下,排山倒海般朝運頭角山壓過來。隊伍
中,一面鑲著紅邊的三角旗衝到了前頭,旗上寫著「太溪奉憲團練」,中心部位一個斗
大的「文」字。旗幟下,一群年輕的後生簇擁著文湛全向前衝鋒,正是這些人在十幾天
前連夜搜山追捕梅軒利,卻讓他僥倖逃脫,這次決不會再放過他,一定要甕中捉鱉!
警棚廢墟之中的困獸猶鬥,但是,梅軒利已經知道自己生還無望了,不是拚到最後
飲彈身亡,就是被鄉民們活捉,而一旦落到那些人手裡,他們會把他砍成肉泥!雄心勃
勃的警察司絕望了,這位愛爾蘭人的後裔沒有死在英格蘭人的血腥鎮壓之中,卻要死在
為英格蘭而戰的遠東戰場,也許這是命中注定的?西班牙星相家和遲孟桓胡說八道的預
言都見鬼去吧,現在連命都保不住了,還做什麼晉升總督之夢?完了!噢,永別了,親
愛的夏蓮娜,還有可愛的女兒……
梅軒利的手槍停止了射擊。他擔心打光了子彈,將失去結束自己生命的權利。那雙
大而無神的眼睛看了看冒著青煙的槍口,然後把槍舉起來,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噠噠噠噠……」他的耳畔突然響起了馬克沁機關鎗的掃射聲,儘管聽起來還有一
兩百碼的距離,但十分清晰。那不是抵抗分子的槍聲,他敢肯定!啊,是伯傑上尉到了,
他幾乎興奮得要跳起來,剎那間取消了自殺的念頭!
馬克沁機關鎗的掃射聲越來越近,終於,梅軒利看到剽悍的香港團隊沖上了運頭角
山,伯傑上尉一邊用手槍向前射擊,一邊高叫著:「梅上尉!梅上尉……」
「親愛的,我在這裡!」絕處逢生的警察司和他的部下從一堆焦炭的掩體下鑽出來,
梅軒利和遲孟桓也都像「紅頭阿三」那樣一臉黝黑了。
一百二十五人的香港團隊攜帶重機槍趕來,使梅軒利的戰鬥力大增,馬克沁機關鎗
排成扇面隊形,向南面、西面和北面瘋狂掃射,那洶湧而來的潮水在密集的彈雨下後退
了,鄉民們被迫退回了兩千英尺之外的塹壕……
雙方進入遠距離對射的僵持狀態。伯傑上尉很快就發現,那些農民的武器低劣,射
程有限,而且槍法不准,子彈不是射得太高,白白地消耗在那早已燒焦的廢墟木架上,
就是射得太低,中途便撞在山石上,火星四射,卻不具殺傷力。如果不是畏懼那十二門
大炮的威懾,香港團隊現在就可以發動反攻了。
一大炮!我們需要大炮!」伯傑向梅軒利喊道,「趕快派人去吐露港,坐汽艇回去
求援!」
畢竟是正規軍的上尉,實戰經驗比警察司豐富,而且頭腦冷靜,在關鍵時刻作出了
關鍵決策。梅軒利立即指定兩名「紅頭阿三」承擔求援的任務,黑臉漢子興奮地喊著:
「感謝上帝!」急急遁去,在這個時候,奉命奔回香港簡直就是上天堂!
緊張的對射在繼續,兩千英尺之間的山地上空,子彈來往穿梭,交織成密集的火力
網,雖然對雙方都不會造成嚴重傷亡,卻任何一方都不敢停止,因為一旦失去火力的掩
護,陣地隨即就會被對方奪去。
「我沒有想到,他們雖然槍法不准,卻具有這樣持久不懈的耐力!」伯傑上尉伏在
一棵被炸倒的樹幹旁邊,喃喃地說,「簡直不可思議!」
「這就是中國人的固執!」梅軒利說,「如果把子彈打光了,他們還會拿著大刀、
長矛和我們拚命的!」
「嗯。」伯傑皺緊了眉頭,從衣袋裡掏出懷表,默默地注視著那跳動的秒針。
太陽墜下山坡,天色漸漸地黯淡了。
居高臨下的山梁上,已經發紅的炮口還在發射著炮彈。裝填手脫光了上衣,脊背上
的熱汗和著泥土,冒著騰騰水氣。塹壕裡,鄧菁士放下手裡的望遠鏡,兩只血紅的眼睛
在冒火,粗黑的發辮盤在頭頂,脖子上圍著一條黑布圍巾,已經被汗水浸透。
鄧伯雄沿著塹壕,向他匆匆走過來。
「大哥,我們的彈藥來之不易,不能這樣陪著他們消耗!我看,應該趁天黑之前再
發動一次進攻,把運頭角山奪過來!」
鄧菁士沒有說話,拉起脖子上的圍巾,抹了一把臉,舉起望遠鏡,凝望著敵人的陣
地。
「嗯?」他的絡腮胡子抖了抖,說,「鬼佬的機關鎗,打得怎麼不像剛才那麼激烈
了?可能他們的子彈快打光了!」
「進攻吧,」鄧伯雄迫不及待,「現在正是時候!」
「好吧!」鄧菁士終於下了決心,「炮火掩護,我們上!」
他舉起駁殼槍,和鄧伯雄一起跳出了塹壕:「鄉親們!沖上去,奪下運頭角山!」
滾滾怒濤又一次洶湧澎湃,朝著運頭角山壓過來……
突然,吐露港方向響起隆隆的炮聲,滿載大英帝國皇家海軍的戰艦「榮譽」號和
「快捷」號相繼趕到了。香港團隊增派的兩個連和「亞洲輜重連」、「香港新加坡兵營」
也從陸路向泮湧開來,在重炮猛轟的掩護下,如狼似虎的英軍漫山遍野,朝著鄉民們撲
去!洶湧的潮水像是驟然撞上了堤壩,激起沖天的浪花……
密集的彈雨中,血肉之軀一個一個地倒下……
鄧菁士兩眼瞪得血紅,額頭的青筋暴起,恨不能一步躍進英軍陣地,與鬼佬拚命!
但是,眼看著鄉親們血流成河,他知道,繼續硬擠下去,後果將不堪設想!
「吹退兵號,快撤!」他果斷地發出命令!
「嗚嗚」的螺號吹響了,鄉民們攙扶起受傷的同伴,背上死難者的屍體,滾滾浪潮
迅速地回流……
鄧伯雄回頭望著飛奔而來的英軍,已經越過了鄉民們挖的塹壕。他舉起駁殼槍,猛
烈射擊,掩護鄉親們撤退。突然,他在隊伍中看見了那個手拿菜刀的細路仔,正朝著和
撤退相反的方向跑過去。他要做什麼?也許,他剛才失落了什麼東西,要去找回來?不,
這種時候丟了什麼也不值得尋找了,看他那咬牙切齒的神氣,是要和鬼佬去拚命!這孩
子,跟著大人們苦戰了一天,其實他那把菜刀到現在也沒有派上用場,他一定很不解氣,
沒有殺掉一個鬼子怎麼能撤退呢?看,他朝鬼子的隊伍沖上去了……
「細佬,回來!」鄧伯雄厲聲喝道,他不知道那是誰家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危急之中卻喊出了一個最親切的稱呼「細佬」,把他看作自己的親兄弟,「細佬,趕快
撤退!」
那孩子一愣,認出了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而正在這時,一顆炮彈落在他
的身旁,一聲山崩地裂的爆炸,沖天的火光中飛散著撕裂的肢體,還有他那把沒有派上
用場的菜刀……
天完全黑了。
運頭角山一片死寂,一片漆黑。
已經是陰歷三月初六了,天上本應該有一彎明亮的月牙,可是,卻沒有。還應該有
滿天閃爍的星斗,可是,也沒有。
只聽見吐露港的浪濤在嗚咽。夜深了,大海漲潮了。
黑暗中亮起兩束探照燈光柱,緩緩地轉動著,橫掃著黑沉沉的夜空。
從元洲仔通往泮湧的土路上,一串馬燈的光亮在游動,伴隨著「踏,踏」的腳步聲,
越來越響,越來越近。
加士居少將和輔政司駱克登上了運頭角山。駐守在這裡的伯傑上尉和梅軒利上尉向
他們迎上來,「卡」地一個立正,莊嚴地敬禮。在他們身後,整齊地排列著那些在今天
的戰鬥中立下了赫赫戰功的士兵。
少將抬起那戴著雪白的手套的右手,向他們還禮。
「年輕人,你們打得不錯!」少將聲調徐緩地說,「傷亡的情況怎麼樣?」
「報告閣下,」伯傑上尉說,「我方有一些官兵負傷,但陣亡的人數很少……」
「那麼,敵方呢?」
「他們傷亡慘重!屍體都被搶運走了,難以統計確切的數字……」
「哈,」少將冷笑道,「叛亂分子們不過是一些被誤導的動物,他們的武器低劣,
又沒有經過正規的軍事訓練,根本就不值得浪費我們士兵的槍彈!」
「閣下,這是我們繳獲的叛亂分子的旗幟!」伯傑上尉把一面捲著的旗幟雙手遞給
少將。
少將接過來,把它展開,在馬燈的照射下端詳著這面鑲著紅邊、寫著漢字的旗幟,
上面佈滿了彈洞。
「這些字是什麼意思?」少將問。
「『大溪奉憲團練,文』,」駱克讀出那些字,向他解釋說,「這是大埔附近泰亨
文氏家族的旗幟,『奉憲團練』是中國官方批准成立的民間武裝。中國沒有警察,鄉村
靠團練維持地方治安。」
「啊,好極了,這是一個對我們極其有利的證據!」少將的臉上漾起興奮的笑容,
抬手扶了扶金絲夾鼻眼鏡,望著黑黝黝的群山,宣佈說,「總督已經決定,提前一天接
管新租借地,明天就在這裡舉行升旗儀式!」
4月16日,星期日。殖民地大臣張伯倫從倫敦打來電報,批准了卜力總督的決定:
「你今天請前往大埔升起大不列顛國旗,同時應大聲宣佈1898年6月9日的《專條》和
1898年10月20日女王陛下的手諭。你到達之後,請及時向我報告情況。」
本來,接管新租借地的日期定在星期一,4月17日。這一天恰恰是李鴻章與伊籐博
文簽訂中日《馬關條約》四周年,在把台灣割讓給日本四年之後的同一天,大清帝國的
又一片領土正式被英國接管,真是一個絕妙的巧合。總督早已宣佈將4月17日作為公眾
假日,大埔的突發事件使接管儀式提前了一天,但仍然趕在公眾假日,這為港島上的英
籍居民提供了極大的方便。他們早就神往著這片新的領土,港島太小了,擁擠的都市生
活使他們感到緊張而乏味,鄉間的綠水青山似乎更富於閒情逸緻,有益於身心健康。花
園道纜車總站今天格外熱鬧,大腹便便的巨商富賈、珠光寶氣的貴婦名媛紛紛走下纜車,
他們的私家轎已經等在那裡。半山的山徑上,轎子、馬車和人力車絡繹不絕,雲鹹街轎
站的生意也特別興隆,僱主全都是「鬼佬」。「鬼婆」,喜氣洋洋地前去大埔參加升旗
盛典,這不僅是一次愉快的遠足,更是大英國民放縱他們的「愛國熱情」的一個機會。
在他們的行列中,惟獨少了一個人:花園道松林徑二十九號「翰園」的主人林若翰。
阿寬佝僂著腰,打開了「翰園」的鏤花鐵門,衣冠楚楚的林若翰正要走出門去,卻
被巡邏的英警攔住了。
「對不起,牧師,請你回去,沒有警察司的許可,你不能離開這座別墅!」
「我已經被你們軟禁了兩個星期!」林若翰慍怒地望著警察,「難道我連人身自由
都沒有了嗎?」
「在警察司解除禁令之前,你可以這樣理解,牧師,」警察的態度保持著克制,而
言辭卻不容置辯,「我們在執行命令,希望得到你的配合!」
「可是今天……」林若翰激動地揮著手,「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我怎麼能待在
家裡?」
「當然,我理解你的心情,牧師。」警察說,「今天,大英帝國的國旗將在新租借
地升起,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警察不無嘲諷地朝他聳聳肩,「但是很遺憾,你
不在被邀請的人士之列!」
「我……」林若翰的心髒「咚」地一聲,臉漲紅了,「我並不是要去參加升旗儀式,
而是要去教堂!今天是星期日,教堂裡要舉行主日崇拜……」
「當然,今天的主日崇拜比以往更重要!」警察板著臉說,「現在,政府的要員和
軍隊的高官都集合在教堂,他們將在向上帝祈禱之後,前往大埔,不過,今天的主日崇
拜另有人主持,你是不能參加的!」
「啊!……」林若翰的嘴唇顫抖著,沮喪地愣在鏤花鐵門前,心中湧起一腔悲憤。
新安縣那片租借地,從以直線為邊界的《專條》到以深圳河為邊界的《合同》,經歷了
多少周折?可以說,他林若翰為此所花費的心血、所作出的貢獻,僅次於卜力總督和駱
克輔政司;但是,到了正式接管的這一天,他卻被排除在外,連在升旗現場做一名普通
看客的資格都沒有了。其實,以林若翰目前的處境,這一點無須別人把話挑明,他也自
己知趣,並沒有奢望前去大埔親歷那「激動人心的時刻」,今天裝束整齊地出門,真的
是要到聖約翰大教堂去,他要在教友們的面前維持自尊,要向上帝訴說自己的不幸,借
此填補心靈的空虛,卻不料連這個願望也不能實現,官方甚至不允許他和那些接管大員
一起祈禱,老牧師實在難以忍受了!
「牧師,」阿寬走上去,攙扶著他,「回去吧……」
「不,不……」他喃喃地自語著,甩開阿寬的攙扶,氣昂昂走回小樓的客廳,踉蹌
著奔向掛在牆壁上的「德律風」,顫抖的手搖著搖把,拿起話筒:「接線生,請給我接
總督辦公室!」
線路接通了。
「我是林若翰牧師,要和總督通話……」
「對不起,總督不在,他到教堂去了。」話筒裡傳來總督秘書的聲音,「借此機會,
我奉命通知你:今後請不要再打擾總督!鑒於你藏匿、包庇抗英分子的行為和洩露政府
機密的嫌疑,你將被追究法律責任!」
又是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來,林若翰的心涼到了底。對方把線路掛斷了,他茫然地舉
著話筒,聽著那「嗡嗡」的聲音,頭腦裡一片空白,不敢相信這就是總督府對他的最後
答覆!卜力總督從去年11月25日來港赴任,到現在不過四個多月的時間,年屆六十的林
若翰也只有在這時才煥發了人生的青春,他像墜入愛河的小伙子那樣狂熱地迷戀上了政
治,並且有幸博得了新任總督的青睞,短短數月之間便登上了大半生可望而不可即的
「仕途」階梯,名譽、地位在向他招手,而正當他即將攀上成功的峰巔,卻一個跟頭栽
到了底,太平紳士的桂冠成了泡影,總督府的大門從此對他關閉,不僅如此,政府還要
對他「追究法律責任」,等待他的將是公堂受審和鐵窗之中的煎熬……
阿寬接過他手裡的話筒,替他掛上。
「牧師,你要想開些,」阿寬輕聲說,「人生在世,一帆風順的太少了,哪個人不
經過七災八難?人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事到臨頭,不受也得受!就拿
我阿寬來說,這一輩子……」
「好了,不要再絮叨了!」林若翰煩躁地看了他一眼,心裡說:人跟人不同,你阿
寬能跟我比嗎?你們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華人,能找到一份賣苦力的工作,掙兩個小
錢糊口,就覺得上了天堂;我要做的大事業,是你連想也不敢想的,你根本不能體會我
成功的愉悅,當然也無法理解我失敗的痛苦!我如果落到了你這個分上,還活在世上做
什麼呢?
阿寬看他那陰沉的臉色,就住了口,伸出手去要扶著他上樓,林若翰擺擺手,自己
踏上了樓梯。
他經過女兒的房間門前,停住了腳步,叫了聲:「倚闌!」
倚闌房間的門敞開著,她坐在屏風前的籐椅上,手裡拿著一份當日的《德臣西報》,
正在急切地查找來自新租借地的消息。突然聽到父親那異樣的叫聲,兩手一抖,報紙滑
落下來,掉在了地上。她站起身來,向父親迎過去。
「Dad……」倚闌扶住父親的胳膊,發現他在顫抖,「Dad,你……」
「太悲慘了,太悲慘了……」林若翰喃喃地說。
「Dad也看了報紙了吧?」倚闌說,「昨天大埔打起仗來了……」
「讓他們打吧,隨他們的便吧,我管不了那些事了!噢,我是感歎自己的命運太悲
慘了……」林若翰心煩意亂地搖搖頭,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縱橫交錯的皺褶松松
地下垂,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他感到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如果不是女兒扶著他,
也許就要癱倒在地。
倚闌慌慌地攙著父親走進自己的房間,扶著他坐在書桌前的高背椅上。林若翰緊緊
抓住女兒的手,如果不是那雙溫暖的小手,他覺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冰凍了。
「Dad,你又犯病了?」倚闌焦急地望著父親,抽出手來,替他擦著額頭上的冷汗,
「我讓寬叔去請醫生吧?」
「不,不用了,醫生治不了我的病,哀莫大於心死,我的這顆心已經死了!』淋若
翰抖抖索索地伸開雙臂,把女兒抱在懷裡,「倚闌,倚闌啊,如果不是這個世界上還有
你,我現在就可以死了……」
「Dad,你不要這麼悲觀啊,」倚闌摟住父親的脖子,眼淚簌簌地墜落下來,滴在
父親那稀疏的白髮上,「這麼多年,你什麼風浪都闖過來了,從來也沒有向命運低頭,
現在是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我和dad一起往前闖,不管遭受多大的打擊,也得活下去!」
「這一關,我恐怕闖不過去了!我已經被總督拋棄,被香港拋棄,成了多余的人,
在香港的兩千多名英國人當中,我是最不受政府信任的人,失去了人身自由,還要被追
究法律責任……」
「追究法律責任?!」倚闌猛地一個戰栗,「這是誰說的?」
「總督的秘書,我剛剛給他們打了『德律風』……」
「啊……」倚闌覺得自己的心髒陡然下沉,落進了萬丈深淵!易先生被追捕,父親
也將受審,這雙重的打擊讓她怎麼承受啊?
林若翰恐懼地抬起頭,失神的藍眼睛黯淡無光,他好像已經看到了那一天,自己站
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惶惶然聆聽著頭戴假髮的大法官的宣判,而陪審員席上卻昂然坐著
太平紳士遲天任!大法官手起槌落,宣佈了對他的刑罰,他被全副武裝的警察押解著,
關進了維多利亞監獄……
「噢,上帝啊,沒有想到我六十歲以後的歲月將在鐵窗中度過,倚闌,我怕,我
怕……」
「Dad……」倚闌的心髒慌慌地悸動著,滿是淚水的臉貼在父親的臉上,「Dad,別
怕,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家裡還有你的女兒,還有寬叔和阿惠,我們會到那裡去看你
的……我們會支撐著這個家,等著dad回來……」淚水哽噎了倚闌的喉嚨,父女兩人緊
緊地抱在一起,柔腸寸斷地嗚咽。
「如果……如果我還能回來……」
「Dad一定會回來,回到我們的家來……」
「不,這個家,這個傷透了我的心的翰園,我們不要了!」林若翰睜著失神的眼睛,
從女兒的肩頭望著前方,喃喃地說,「我們走吧,躲開卜力總督的這塊領地,回英國去,
回自己的家鄉去,艾馮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那才是我們的家!倚闌,你看,你看哪,我
們的家鄉多美啊……」
倚闌回過頭去,淚眼望著掛在床邊牆上的那幅發黃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當時還只
有三歲,一個小小的、小小的女孩,被父親抱在懷裡,他們身後那座苫著草頂的古老的
房子,就是馳名世界的大文豪莎士比亞的故居,那是英格蘭的驕傲,也是父親的驕傲,
他以自己有這麼一位偉大的同鄉而深感自豪。父親的家離那裡不遠,從照片上可以看到
遠處有一座尖頂的教堂,父親多次說過,在教堂的後面,就是林氏家族龐大的莊園……
「啊,就在那裡,走過去不遠就到了……」林若翰深情地望著照片上的故鄉,像是
在對女兒訴說,又像是喃喃自語,「好大的一片樅樹林環繞著我們的林氏莊園,清清的
艾馮河從旁邊流過,耳畔傳來牧童的短笛聲……在那寧靜的田園,沒有政治的紛爭,沒
有官場的傾軋,沒有功名利祿的誘惑,沒有魔鬼設下的防不勝防的陷阱,只要回到家,
我就一切都解脫了!也許,我們的莊園早已經破敗了,可那畢竟是我們的家呀!回去吧,
回去,二十一歲就離開家的John又回來了,我難忘的英格蘭,還認識你的兒子嗎?」
潸潸淚水順著他那蒼老多皺的面頰緩緩地流下來,天涯游子到了六十歲,遭受了人
生旅途上最大的挫折,才想到要回到他的出生地,也許太遲了一些!
倚闌默默地注視著那發黃的照片,那上面雖然記錄著自己的影像,卻喚不起任何回
憶,也並不覺得親切,過去的親切和自豪都是父親灌輸給她的,而一旦撥開了那籠罩了
十五年的迷霧,遙遠的艾馮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和她還有什麼關係呢?
「不,dad,我不願意跟你到那個地方去,」倚闌的思緒脫口而出,「我要留在香
港……」
「啊,我的孩子,」林若翰憐愛地看著女兒,抖動著蒼老的手,撫摩著她那稚嫩的
臉龐,「香港是你的出生地,你已經習慣了這個地方。幾十年來,我也非常喜歡香港,
可是,到了這個年紀,又遭受了這樣的境遇,我卻突然覺得自己錯了,一輩子都錯了,
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呢?這塊海外飛地,是政治家廝殺的戰場,是商人冒險的樂園,而不
是我該來的地方!小小的一塊彈丸之地,氣候又是這麼炎熱,我們的同胞少而又少,在
二十五萬人當中只佔百份之一,就像生活在外國的僑民,大英格蘭在這裡成了少數民族,
唉,香港有什麼可愛呢?」
林若翰幾乎在香港度過了他的一生,到頭來卻又覺得香港一無是處,這巨大的反覆
當然自有他的苦衷。然而,他也不想一想,自己所說的這一切,喝香港的水長大的女兒
能接受嗎?倚闌緊緊偎依著父親,聽著他的娓娓絮語,一片溫馨的天倫之情,而兩顆心
卻在疏遠,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了……
「Dad,我愛香港,」倚闌輕聲說,「儘管這裡有苦難,有悲傷,但畢竟是生我養
我的地方!」此刻,她的眼前浮現出西營盤那風雨飄搖的木屋察棚,德輔道上潮水般湧
流的暴動人群,中環碼頭麻石堤岸上紫黑的血跡,這一切,都被淚水蒙住了!但是,這
些話她只能永遠咽在心裡,絕對不能告訴dad:這位身心被極度摧殘的老人,不能再遭
受打擊了……「我從小就看慣了太平山的雲霧,聽慣了零丁洋的濤聲,」她只能這樣說,
小心翼翼地避開父親刻意保守的那個秘密,「還有我們的翰園,這是我的家,我在這裡
生活了十五年了!」
「倚闌,是十八年,」林若翰糾正她說,「孩子,你已經十八歲了!怎麼忘了自己
的年齡?」
「哦……」倚闌慌了,抬起手來,掩著自己的嘴唇,那嘴唇在顫抖,已經說出去的
話,沒有辦法收回來了,「Dad,我……我……說了什麼?」
「倚闌!」林若翰那兩道淡黃色的眉毛陡然皺緊了,蒼老的面龐上縱橫交錯的紋路
亂成一團麻,胸膛裡那顆衰弱的心髒猛地被提到了半空,他心中最隱秘的地方被刺了一
刀!十五年前,正是在十五年前,那個年僅三歲還沒有正式名字的「細女」被他抱進了
這個家,從此才有了林氏家族的繼承人「倚闌」。可是,那已經是遙遠的過去了,倚闌
自己不會記得,她現在是怎麼了?是偶然的口誤,還是已經知道了那個秘密?「孩子,
你……你慌什麼?」
「沒……沒有啊,」倚闌擦著眼淚說,那只手,那嘴唇都抖個不止,「Dad,我……
沒有慌,也沒說什麼……」
兩顆渾濁的老淚從林若翰深陷的眼窩滾下來,他的猜測被證實了!
「倚闌,告訴我,」他悚然望著女兒,「告訴我,十五年前的事情,你……聽到了
什麼?」
「Dad,別問了……」倚闌呆立在父親面前,「我都知道了!」
「你……你怎會知道?」當最不願意正視的事實已經無可迴避,林若翰仍然大吃一
驚,「誰告訴你的?是阿寬嗎?」他惱怒地捶胸頓足,「他竟然沒有信守諾言,背叛了
我!」
「不,不是寬叔……」
「是誰?」
「是遲孟桓。」
「遲孟桓?!遲孟桓這個惡魔,他把我的一切都毀了!」林若翰慘叫一聲,踉踉蹌
蹌就要跌倒!
「Dad!」倚闌急忙扶住了他,「Dad……」
「倚闌,倚闌……」林若翰一把抱住了倚闌,滿臉的皺紋在抖動,恐懼地張大了那
雙灰藍色的眼睛,乞求似地望著她,「我雖然不是你的生身之父,但你仍然是我的女兒!
是上帝把你從死神手裡奪了回來,交給了我,那時候你是多麼瘦小,多麼虛弱,像一只
瀕臨死亡的小狗、小貓、小鳥,我一勺一勺地給你喂牛奶,一天一天地把你養大,到現
在,我們相依為命已經十五年了,這和親生骨肉有什麼區別?就是一只小狗、小貓、小
鳥,也會深深地依戀我,何況是人!倚闌,十五年來dad對你的愛,你總不會忘了吧?」
「Dad,你永遠是我的dad!」倚闌撲在父親的懷裡,淚如泉湧,「你給了我第二次
生命,如果沒有你,我還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苦難,也許早就不在人間了!」
「噢,我的好女兒!」林若翰緊緊地抱著女兒,好像惟恐被什麼人奪走,「你永遠
是我的女兒,爸爸永遠愛你……」
「謝謝你,dad!」倚闌伏在父親的肩頭,兩手撫著他那衰弱的老邁身軀,「每個
父親都愛自己的女兒,而你是基督的使者,還要愛天下的人,拯救所有的人脫離苦難!
現在,英國人正在殺中國人,幾百名軍隊開到大埔去了,用槍用炮屠殺新安縣的老百姓,
不知道有多少人斷送了生命,又留下了多少孤兒,你救得了他們嗎?而且,還有……」
倚闌抬起頭來,淚眼望著父親,她要說:還有易先生呢,他從這裡走了就再沒有消息,
也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你救得了他嗎?
「不,我不能……」林若翰打斷了女兒的話,瑟縮地顫抖著,「我只是一個凡人哪,
連我自己都救不了啦……」
窗外傳來渾厚悠遠的鐘聲,聖約翰大教堂主日崇拜的時間到了。現在,從卜力總督
到港府的各級軍、政高官,都集中在那裡,向上帝隆重祈禱,懇求宇宙的主宰保佑大英
帝國的女王和她的子民,從今天起,她的領土又擴展了三百七十六平方英里,征服世界
的「米」字旗將在那片土地升起。
陰沉沉的天空堆滿了烏雲,怕是要下雨了。阿惠戴上一頂雨帽,手裡挎著她往常出
門采買食品的籃子,往翰園的大門走去。
阿寬給她打開了鐵門,在門外巡邏的英警立即端著槍走了過來,威嚴地喝道:「上
級有命令,這座院子的人一律不許出門!」
「長官,」阿寬臉上堆著笑容,低聲下氣地說,「我們奉公守法,不敢違抗命令,
可是,這一家人總得吃飯啊,她這是去買菜,請行個方使!」
說著,把攥在手裡的一個紅包遞了上去。
「嗯,」警察接過紅包,隔著紙捏了捏,摸出裡面有兩枚港幣,臉色便溫和了一些。
伸手抓過阿惠挎著的籃子,翻了翻,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東西,於是把頭一擺,
「走!」
阿惠出了大門,急急地朝山下奔去。
大埔墟近旁的吐露港,泊於岸邊的戰艦「榮譽」號和「快捷」號掛滿彩旗,披上了
節日的盛裝。從元洲仔到泮湧的道路戒備森嚴,四百名英軍排著整齊的隊伍,開進運頭
角山的升旗現場。旗桿已經豎起,掛好了升旗用的繩索。而旗桿旁邊的警署卻是一片廢
墟,來不及重建了,只好臨時用裝滿泥土的麻袋砌成防衛工事。
港府輔政司駱克爵士,英軍司令加土居少將,英國皇家海軍艦隊分隊司令鮑威爾准
將和布朗上校、奧格爾曼中校、伯傑上尉、西蒙斯上尉、巴瑞特中尉陸續步人會場。
一個最重要的人物沒有出現。此刻,在港島上亞厘畢道總督府樓前的青青草坪上,
卜力牽著他的愛犬「蓋瑞」在緩緩地踱步。昨夜大埔的突發事件使總督擔心自己的安全
會受到威脅,他臨時改變了主意,不去主持升旗儀式了,而留在了總督府,焦急地等待
著來自大埔的消息。
升旗儀式由駱克主持,總督的缺席使他處於會場的中心位置。駱克頭戴黑色筒形呢
帽,身穿嶄新的制服,胸前佩戴著聖邁可及聖喬治大十字。三級勳章,腰間的皮帶上挎
著戰刀,雙手展開一面絲質的「米」字旗,向旗桿走去。這位輔政司的兼職——新租借
地專員,從今天起上任了,年方四十一歲的駱克爵士的政治生涯從此又揭開了新的一頁。
警察司梅軒利上尉頭戴帽盔,手握戰刀,率領他的「紅頭阿三」部隊肅立在旗桿前。
重兵把守的這片焦土充盈著森森殺氣,草地已經被燒光,連一朵野花也沒有。幸虧
那些趕來助興的貴婦名媛,她們那鮮艷的曳地長裙、插著羽毛的帽子和珍珠項鍊、寶石
鑽戒為會場點綴了些許色彩。
兩廣總督沒有派人來參加升旗儀式,租借地的接管成了英國單方面的占領,這是一
個很大的缺陷。如果沒有中國人在場,接管的命令宣佈給誰聽呢?
遲孟桓驅趕著十幾個老弱鄉民上山來了。他和梅軒利跑遍了附近的村莊,青壯男女
都不知去向,只有一些跑不動的白髮翁姬留下來看家,被他們抓來了。由聾耳陳牽頭,
他們每人手裡都舉著一面小小的白旗,上面寫著:「大英國界內歸順良民」,格式一律,
出自遲孟桓的手筆,他自幼喝洋墨水長大,中國字寫得不怎麼像樣。
「快走,快走!」遲孟桓舉著勃郎寧手槍,向他們厲聲吆喝著。此一時,彼一時,
遲孟桓的兩腿已經不像昨天那樣瑟瑟發抖,腰板也挺起來了。有那麼多英軍在場,他還
怕這些老弱病殘嗎?
突然,山野之間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哭聲,一名四五十歲的農婦披頭散發,踉踉蹌
蹌向這邊跑來,她哭喊著:「我的仔……我的仔啊!……」
「做什麼?」遲孟桓攔住了她,「這地方不許你胡鬧!」
「我要我的仔!你們還我的仔,還我的仔啊!」
被驅趕上山的鄉民們回過頭去,充滿同情地看著她,卻敢怒而不敢言。
「阿惠媽,你這是做什麼?」聾耳陳走上前去,說,「今天官府要辦大事,哭哭啼
啼是不好的,拿,我這面旗子給你拿著……」
「我要我的仔!」那農婦揮舞著手臂,把他的旗子打落,繼續朝山上跑去。
「站住!」遲孟桓吼道,「要不然,我就開槍了!」
「你開槍吧!我的仔被你們打死了,我還活著做什麼?」那農婦轉過臉來,兩只血
紅的眼睛盯著遲孟桓,突然,像瘋了似地向他撲上來,一把抓住他腕子,「我和你們拚
了!」
「砰!」遲孟桓手中的槍響了,那農婦的哭喊聲更然而止,她單薄的身體晃了兩晃,
倒了下去,鮮血從胸膛裡噴湧出來……
會場騷動了,神經脆弱的貴婦名媛們尖著嗓子發出驚叫:「啊——」風度優雅的紳
士們不安地議論:「在喜慶的日子出現這種情況真令人掃興!」
「怎麼搞的?」駱克皺緊了眉頭,朝梅軒利說,「快去看看!如果發生騷亂,要及
時制止!」
「是!」梅軒利朝身旁的印警一揮手,「紅頭阿三」們跟著他朝山下跑去……
幾分鐘後,梅軒利、遲孟恆和「紅頭阿三」們驅趕著那些老弱婦孺來到了惶惶不安
的會場。
「沒有什麼事,」梅軒利向大家揮著手,「是一個瘋子,已經被——」他笑了笑,
選擇了一個避免刺激性的說法,「被送進天堂了!」
駱克的臉上也綻開了笑容,現在他可以放心地主持升旗儀式了。
「咚!咚!……」吐露港上,「榮譽」號和「快捷」號鳴響了禮炮。駱克雙手展開
那面「米」字旗,向旗桿走去。
駱克的雙手激動地顫抖著,把大不列顛的國旗系在繩索上,然後輕輕拉動,「米」
字旗在禮炮聲中徐徐升起。
數百名官兵和富商名流、紳士淑女一齊向「米」字旗行注目禮。遺憾的是倉促之中
沒有從香港帶來軍樂隊,他們只好不用伴奏,唱起了英國國歌《神祐女王》:
上帝保佑女王,
祝她萬壽無疆,神祐女王。
常勝利,沐榮光;
孚民望,心歡暢;
治國家,王運長;
神祐女王!
揚神威,張天網,
保王室,殲敵人,一鼓滌蕩。
破陰謀,滅奸黨,把亂萌一掃光。
讓我們齊仰望,
神祐女王!
願上帝恩澤長,
選精品,傾寶囊,萬歲女王!
願她保護法律,使民心齊歸向。
一致衷心歌唱,
神祐女王!
這是一首古老的歌。早在1739年11月20日,英國海軍上將威爾能率領艦隊攻佔了西
班牙在南美的殖民地波托貝羅,1740年的慶祝宴會上便第一次響起了由英國音樂家亨利
﹒卡累譜寫的這首《神祐國王》,1825年它被正式定為國歌。1837年,維多利亞女王即
位,國歌的歌詞除了把「國王」換成「女王」,其余沒有任何改動。伴隨著大英帝國稱
霸天下、殖民全球的歷史,它已經傳唱了一百五十九年,字字句句膨脹著擴張的欲望,
仍然鼓舞著王國的臣子「揚神威,張天網,保王室,殲敵人,一鼓滌蕩。破陰謀,滅奸
黨,把亂萌一掃光」。今天,1899年4月16日,當這首歌在遠東新租借地再次響起之時,
曾經為攫取這片土地而奮力拚搏的鬥士們不禁熱淚盈眶!
「女士們,先生們!」駱克爵士手持一沓文件,高聲說,「現在,我謹代表聖馬可
暨聖喬治最高大十字勳章獲得者、香港殖民地及其屬地總督兼總司令、海軍中將亨利﹒
亞瑟﹒卜力爵士閣下,宣讀英國樞密院1898年於巴爾莫勒爾宮發佈的《樞密院令》!
鑒於英國女王陛下與中國皇帝陛下1898年6月9日所訂《專條》規定展拓毗連香港殖
民地的英國界址,並據該《專條》所述方式租與女王陛下;
並鑒於為便利租期內治理女王陛下按該《專條》所獲土地,需要有所規定;
茲遵照女王陛下命令,並據女王陛下樞密院建議,命令於下:
一、茲特宣佈,上述《專條》所述的界內領土,租期內應視同並實際上成為女王陛
下香港殖民地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原來即為該殖民地的一部分無異。
二、香港總督有權經該殖民地立法局建議和同意制定法律,以維持該地作為該殖民
地之一部分的和平、秩序和有效施政。
三、自港督宣佈的指定日期起,所有在香港生效的法律與法例,同時適用於上述地
方,直到女王陛下或港督經立法局建議予以修訂或廢除為止。
四、無論本樞密院令包含何等內容,九龍城內現駐紮之中國官員,仍可在城內行使
管轄權,惟不得與保衛香港之武備有所妨礙。
茲授權女王陛下主要國務大臣之一約瑟夫﹒張伯倫閣下據此發出有關的必要指示。」
當駱克宣讀到第四條時,猶豫了一下。他看到,站在身旁的加士居少將也把眉頭皺
緊了。很顯然,去年10月發佈的這道《樞密院令》,部分條款已經不合時宜,駐紮在九
龍城的中國官員和軍隊決不能允許繼續保留,一定要把他們趕走,這已成為索爾茲伯裡
首相、張伯倫大臣、卜力總督和香港軍政首腦的共識,而且很快就要變成行動!那麼,
為什麼還要在這裡宣佈對中國有利的條款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廢除這個第四條要
由樞密院發佈新的命令,而在此之前,駱克無權篡改,也只有照本宣科了。不過,讀到
這裡時,他有意把聲音壓得很低,以求最大限度縮小負面影響。
「女士們,先生們!」現在,駱克又重新提高了音量,「根據卜力總督的命令,我
宣佈:自1899年4月16日下午二時五十分起,新租借地居民已歸英國管轄;此後,新租
借地日出時要升英國國旗,日落時降旗,不得有誤!」
這番話無疑是說給那些舉著白旗的「大英國界內歸順良民」們聽的。可是,那些人
卻低垂著頭,神情悲戚愁苦,沒有一點「讓我們齊仰望,神祐女王」的意思。惟有聾耳
陳肅然惶然地抬起頭來望著駱克這位赫赫長官,好像「洗耳恭聽」的架勢,而他卻又虛
長了一雙耳朵,什麼也沒聽見。
升旗儀式匆匆收場,運頭角山復歸於一片死寂。
空中,濃重的陰雲如鉛似墨,層層堆積,越來越厚,天彷彿低得擦到了旗桿,烏雲
中滾動著沉悶的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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