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血染國門

    山野裡,叢林中,披著硝煙的鄉民們草草掩埋了死難者的屍體,攙扶著負傷的同伴,
含淚撤回自己的村莊,每顆心都像壓頂的烏雲那樣沉重。
    鄉親們慌慌地迎上來,白髮蒼蒼的阿公、阿婆尋找著兒子,年輕的阿嫂尋找著丈夫,
細女、細路仔尋找著父親,一雙雙期待的眼睛在人群中巡□,卻不敢開口問,怕聽到那
個駭人的消息。而噩耗還是一個又一個地傳來,淒厲的哭聲在村頭迴盪。
    夜幕下,從錦田通往屏山的土路上,龍仔手提著一盞火水風燈,陪著阿惠急急地奔
走。

    覲廷書室的客房裡,三嘴燈下圍坐著太平公局的首領們,一張張臉上籠罩著陰雲。
    「首戰失利,斷送了鄉親們幾十條性命,每個冤魂身後都撇下了妻兒老小!」鄧菁
士沉痛地說,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滾出兩串淚水,「我們指揮作戰的人,有愧啊!」
    「打仗就免不了傷亡,我們每個人都準備戰死!」鄧伯雄咬牙切齒道,「鬼佬欠下
的血債,要讓他們加倍償還!」
    「雄叔說得對!」鄧儀石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氣可鼓而不可洩,我們今夜作好
準備,明天再戰,怎知不能打敗鬼佬?」
    「和強敵作戰,不可全憑一腔激憤,」鄧菩士沉吟道,「我們的人數雖然數倍於英
軍,但武器裝備不如人,兵員素質不如人,實戰經驗不如人,戰略戰術不如人……」
    「大哥盡長洋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鄧伯雄吼道,「照你說來,我們既然樣樣不
如人,這仗也就不必再打了!乾脆舉起白旗去投降,做鬼佬的順民,豈不更便當?」
    「伯雄,你少發這種無謂的牢騷!」鄧植亭拍案道,「大哥受十萬鄉親委託,率眾
抗敵,恨不能一鼓作氣,殺盡番鬼!可是我們對敵情估計不足,初次交戰便傷亡慘重,
現在應該以此為鑒,商討對策,以利再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大哥的意思你不
明白嗎?」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又能如何?」鄧伯雄緊鎖著濃眉說,「敵人有戰艦、炮艇,
我們沒有;敵人有幾十、幾百挺機關鎗,我們沒有;我們只有那幾門老式炮,步槍也都
是幾十年前的老爺槍,靠鐘表匠修理了勉強使用,就連這樣的槍,還做不到人手一支,
多數人還得靠火銃、大刀、長矛、三叉戟,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什麼?惟有這一腔血
了!」說到激憤處,他目眥欲裂,脖項的青筋暴起,一把扯開領口,堅實的胸膛在霍霍
地跳動,「大清國有二十萬『八旗兵』、六十萬『綠營兵』,可都不來打鬼子,只有靠
我們這些百姓自己去擠命!」
    「拼了!」文湛全憤然道,「我們文氏的旗幟被英夷奪去,定要雪洗此辱,奪下運
頭角山,擊落『米』字旗!」
    「打!堅決要打!」
    「把鬼佬趕出新安縣,趕出國門!」
    鄧芳卿和彭少垣、侯翰階也紛紛說道。會場上群情激昂,沉重氣氛為之一掃。
    「打,當然是要打,」鄧菁士思索著說,「但要看如何打法。現在英軍集中在大埔,
固守運頭角山,他們富於陣地戰經驗,陣法嚴整,槍械優良,吐露港又有炮艦掩護,我
們正面強攻,正是以己之所短,攻敵之所長,是為兵家所忌……」
    「菁士兄言之有理,」易君恕靜聽多時,才說,「我們不僅要和英夷鬥勇,更要斗
智,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嗯?」鄧伯雄回頭望著他,「兄長此話怎講?」
    「我不懂軍事,只是紙上談兵,」易君恕說,「古人三十六計之中有『調虎離山』
之計:『待天以圍之,用人以誘之,往蹇來反。』現在英軍主力駐守吐露港和大埔,我
若強攻,難以取勝,應該設法把他們調離,乘運頭角山兵力空虛,再發起進攻……」
    「兄長的想法倒是不錯,」鄧伯雄道,「但英軍又不聽我們的號令,如何調法?」
    「英夷要占領新安縣境,必然首先著意於東西兩端,」易君恕接著說,「如今,東
端的吐露港既已落入英夷之手,那麼,西端的深圳灣和青山灣則成為下一個攻擊目標。
我們不妨先走一步,派人前往西部海岸一帶,廣樹旗幟,擺出決戰之勢,迷惑敵人……」
    「嗯,」鄧菁士深深地點了點頭,指著案上的地圖,接下去說,「敵人必然出兵西
犯,這時,大埔兵力薄弱,我們正好乘虛而入,『聲東擊西』,一舉拿下運頭角山!」
    「好!」鄧伯雄拍案稱道,「速速派人前往青山、沙江,山上插滿旗幟,村莊貼滿
標語,大造聲勢,誘敵前來;我軍集合人馬,連夜開往大埔,明天和敵人決戰!」
    這時,客房的門被推開了,鄧老夫子帶進兩個人來,是龍仔和阿惠。
    「阿惠?!」易君恕驟然一驚,「你怎麼來了?」
    「易先生!」阿惠踉蹌撲到他跟前,號啕大哭,淚如雨下,「我的兄弟、阿媽都被
他們打死了!我兄弟才十四歲,他還沒成了啊……」
    「啊……」鄧伯雄猛然想起那個手拿菜刀的孩子,他正是泮湧的,還說他阿姐……
那孩子,那個稚氣未脫的孩子,轉眼之間就在英軍的炮彈下血肉橫飛!鄧伯雄的眼淚奪
眶而出,他伸手扶住阿惠,「阿惠,我們替你報仇,明天就打回泮湧去!」
    猶如大火之上又澆了油,太平公局的首領們情緒激昂,摩拳擦掌,連今夜都難以忍
耐了。鄧菁士目光炯炯,命令道:「大家按照剛才的部署,回去連夜作好準備,各村留
下一些人馬自衛,抽調精銳主力,開往大埔!出發吧!」
    「菁士兄,等一等,」易君恕上前攔住了鄧菁士,「大家都領了軍令,請不要把我
忘了!我雖不才,也願隨你們前往大埔,即便是搖旗吶喊、運送彈藥,總算盡一份綿薄
之力!」
    「易先生!」鄧菁士神色嚴峻地說,「這次不比舌戰方儒,上陣殺敵是要出生入死
啊!」
    「不行,不行!」鄧伯雄一把抓住易君恕,「兵荒馬亂,我們對兄長照顧不周,已
是深感不安了,怎麼還能讓你上陣殺敵?那槍炮可是不長眼睛的,萬一出了閃失,我們
新安人真是要愧煞了!君恕兄,這話再不要提!」
    「如果沒有你們冒死相救,哪有我今日?新安人對我有再造之恩,十萬父老危在旦
夕,我怎麼能袖手旁觀?」易君恕慨然道,「你們都不怕死,難道惟獨我怕死不成?」
    「易先生既然執意參戰,」鄧菁士沉吟道,「我倒有一件大事要拜託先生……」
    「菁士兄請講!」易君恕說。
    「我們聲東擊西,也不可孤注一擲,顧此失彼。」鄧菁士道,「還要防備敵人西犯,
因此西路的自衛,也非同小可。先生可與芳叔、植亭一起留守屏山、廈村,隨時與我互
通情報;如果敵人來犯,立即召集人馬,予以抗擊。此事關係重大,先生幸勿推辭!」
    「嗯?」易君恕默然。請戰的結果竟是讓他留守,仍然原地不動!這是鄧菁士委他
以重任呢,還是為了保護他而有意因人設事?一兩天之內英軍會不會西犯屏山,這裡有
沒有仗可打?誰也難以預料……
    「好,這倒是有備無患之策!」鄧芳卿表示贊成。
    「我們一定守住廈村、屏山,」鄧植亭也說,「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易君恕見他們兩人都已替他答應,歎了口氣,說:「既然如此,我也就只好從命!」
    計議已定,事不宜遲,各位首領提了火水風燈,匆匆離去,準備連夜行動。
    鄧植亭、鄧芳卿送他們下樓,客房裡只剩下易君恕和阿惠兩個人。
    「阿惠,倚闌小姐她……好嗎?」易君恕輕聲問道。自從他倉皇逃出港島,還是第
一次見到來自翰園的人,迫不及待地要知道他所魂牽夢縈的那個人,她現在怎麼樣了?
一顆心怦怦地狂跳,還不知道阿惠帶來的消息是吉是兇!
    「易先生!」阿惠一開口,又忍不住哭出聲來,「小姐她就是不放心你呀……」

    次日,陰沉的天空落下綿綿細雨,雖已是農歷三月上旬,涼風吹來,也寒意襲人。
英軍接管後的大埔墟一片死寂,店舖全部關門,居民轉移一空,附近的村落、田野不見
人跡。運頭角山上,那一面孤零零的「米」字旗在細雨寒風中抖動。
    下午一時許,泮湧後山突然旌旗招展,鼓角齊鳴,數千抗英武裝鄉民攜帶重炮,向
英軍陣地發動猛攻!
    加士居少將早有準備。昨夜,偵察兵送來情報:青山、沙江出現大量旗幟、標語,
少將立即識破了這一「聲東擊西」的計謀,留下「漢伯」、「孔雀」兩艘戰艦在吐露港
待命,大埔精銳主力按兵不動,等待抗英鄉民前來偷襲。一方是志在必得,一方是有備
無患,雙方交火之後,加士居派伯傑上尉率領香港團隊兩個連迎戰,西蒙斯上尉率領的
香港新加坡兵營以炮火掩護,戰艦「漢伯」號和「孔雀」號也以重炮猛轟抗英武裝的陣
地,戰鬥十分激烈!抗英鄉民奮勇作戰,竟然以低劣的武器擊傷了英軍高級軍官布朗上
校!但是,畢竟英軍擁有強大的火力優勢,香港團隊在炮火掩護下發起沖鋒,抗英鄉民
漸漸難以抵擋,不得不再度退卻,沿林村谷西撤……
    運頭角山的「米」字旗下,加士居少將從望遠鏡裡望著那潮水般潰退的農民隊伍,
微微地笑了。
    「大英皇家軍隊是不可戰勝的,他們早就應該明白,難道非要我一次又一次地教訓
他們嗎?」少將喃喃自語。他放下望遠鏡,高聲叫道,「奧格爾曼中校!」
    「到!」奧格爾曼應聲來到他面前,立正敬禮。
    「現在,軍隊由你指揮,」少將說,「命令伯傑上尉率領香港團隊乘勝追擊,西蒙
斯上尉率領新加坡兵營、巴瑞特中尉率領預備部隊配合作戰,把敵人往西趕!」
    「是,閣下!」奧格爾曼答道。
    「我呢?」少將那雙眼睛在金絲夾鼻眼鏡後面閃爍著狡黠的光彩,「我還要給那些
叛亂分子一個大大的驚奇……」
    加士居少將交代完畢,立即登上汽艇,從吐露港神秘地消失了。

    港島上亞厘畢道總督府,卜力坐在辦公室裡的那幅地圖前,正在凝神閱讀一封電報
譯稿,據情報人員報告說,這是他們所截獲的兩廣總督譚鐘麟發給九龍水師的密令……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卜力猛然抬起頭來,加士居少將和梅軒利警察司已經來到了他
的面前。
    「閣下!」他們向他舉手敬禮。
    「嗯,回來得很快嘛!」卜力說,「從你們的表情看來,一定是打了勝仗!」
    「是的,閣下,」加士居自信地笑笑,「一切按照閣下的部署進行,預計在一兩天
之內可以取得完全的勝利!」
    「很好。」卜力點點頭,對此深表滿意。
    「閣下,我還給你帶來了一件戰利品,」加士居說著,從衣袋裡取出一四千瘡百孔
的絲織品,雙手抖開來,把那面繡著「太溪奉憲團練,文」字樣的戰旗展現在總督的面
前,「閣下請看,我們拿到了中國官方軍隊直接參與抗英的鐵證!」
    「噢,謝謝你!」卜力興奮地站了起來,「這將使我們有足夠的理由占領深圳,趕
走九龍的稅關和駐軍!為此,我們應該干一杯!」他轉過臉去,朝著辦公室門外喊道,
「威士忌!」
    「報告閣下!」秘書走了進來,手裡並沒有端著威士忌,卻拿著兩張紅色的卡片,
「兩廣總督派代表求見,這是他們的名片。」
    「什麼?兩廣總督?」卜力很覺意外,從秘書手裡接過那兩張卡片。這種中國式的
名片,正式的名稱叫「名刺」,比西洋名片要大得多,在紅紙上書寫著投「刺」者的官
職和姓名。卜力莫名其妙地拿在手裡看了看,便遞給懂漢文的梅軒利,「來的是什麼
人?」
    梅軒利接過「名刺」,先看第一張,讀出上面的文字:「『廣東候補道王存
善』……」
    「王存善?」卜力臉上泛起鄙夷的笑容,「這個人已經完成了他的歷史使命,對我
們毫無用處了。另一個人呢?」
    梅軒利把下面的那張「名刺」拿上來:「『大鵬協右營守備方儒』」
    「噢,駐紮在九龍城的低級軍官,將在被我們趕走的人員之列!」卜力滿臉的不屑,
「他們到香港來做什麼?」
    「閣下,」梅軒利說,「兩廣總督對於新租借地發生的騷亂,態度非常曖昧,他派
代表來,顯然是希望我們對那些抵抗分子手下留情……」
    「不,他的態度不是曖昧,而是鼓勵暴民的騷亂,抵制我們的接管,我已經搜集到
了越來越多的證據,兩廣總督將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卜力怒氣沖沖,兩撇小胡子微
微地顫動,「現在,英國國旗已經在新租借地升起,我們在自己的領土上鎮壓反政府的
叛亂,中國方面根本無權干涉,還派什麼代表?譚鐘麟要見我,他應該親自來,就像我
到廣州去見他一樣,這是起碼的外交禮儀,兩名低級官員不配我接見!把他們趕走!」
    「是,閣下!」秘書應聲道,轉身走了出去。
    「不,等一等,」卜力又叫住了他,「這件事由梅上尉去處理,讓那兩個人把我的
話轉告譚鐘麟,特別是,我這裡還有一封他的密電……」
    十幾分鐘之後,梅軒利便打發走了那兩位不速之客。
    總督辦公室裡,下一步的軍事部署在地圖上展開,卜力手中的紅鉛筆在林村谷畫了
一個長長的箭頭,直指西方……

    夜幕降臨了林村谷。
    這是一條東北——西南走向的峽谷,左為大帽山的余脈,由錦山迤邐連結大艸奄山、
觀音山,右為大刀屻,兩側群峰夾峙,山高坡陡,叢林茂密,古木參天,港九幾近絕跡
的「莞香」樹,在這裡尚有野生。郁郁蔥蔥的山林之中,垂下一道道曲曲折折的瀑布,
匯入林村河,由大浦東瀉吐露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林村谷的奇絕險峻,由北端
的坑下莆,到南端的觀音徑,一條狹窄的通道連接著大埔平原和八鄉平原。英軍由大埔
西進,此地為必經之途,別無他路。
    伯傑上尉奉奧格爾曼中校之命,率領香港團隊二百五十人追擊抗英鄉民,進入狹谷,
巴瑞特中尉率領預備部隊隨後趕來,兩部會合。而同時奉命前來支援的西蒙斯上尉,剛
過坑下莆,便在放馬莆迷了路,率領由三名英國軍官和一百二十名印度士兵組成的槍隊,
拖著兩門炮,南轅北轍地往粉嶺方向開去……
    伯傑等不到西蒙斯,率眾繼續向西進發。林村谷的谷底只有一華裡寬,被山裡人墾
為稻田,剛剛插上秧苗,稻田之間是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頭頂細雨紛紛,腳下一
片泥濘,隊伍行進得十分艱難。
    突然之間,兩側山上槍聲大作,彈如雨下,好似從天而降!千百人同時發出驚天動
地的怒吼:「殺!……」
    「啊?!」伯傑大驚,「我們中了埋伏!」
    正在泥濘中跋涉的英軍猝不及防,在突然而至的槍彈下倒下了一片,「哇哇」亂叫,
伯傑率領的先頭部隊本能地向西突圍,而林村谷西口被密集的火力死死地封鎖,已經根
本無法前進!
    「撤退!趕快向東撤退!」伯傑舉起手槍,對空連發三槍,下了緊急命令。二百多
人的香港團隊立即縮回,向東潰退,卻被巴瑞特率領的後續部隊堵住,他們的後方也已
經被仇恨的火網封鎖,英軍進退兩難,擁擠成一團,自相踐踏,中彈者紛紛跌入泥濘之
中,一時陣營大亂!
    幾分鐘前還自以為勝利在握的伯傑驚呆了,他萬萬沒有料到從大埔敗退的抗英鄉民
還有如此猛烈的後勁,在撤退之中將計就計,利用林村谷的特殊地形,埋下伏兵,等待
英軍到此,出奇制勝,欲置英軍於死地!作為職業軍人的伯傑卻不得不佩服這些中國農
夫的軍事眼光:他們選擇了一個極好的伏擊陣地,居高臨下,兩面夾攻,密集的槍彈朝
著狹窄的谷底傾洩;而英軍完全暴露在他們的伏擊圈之內,毫無回旋余地!這些抵抗者
畢竟是本地土生土長的農夫,這是他們的家園,他們對這裡的地形地貌了如指掌,敢於
以農夫的智慧和軍事家較量。啊,太大意了,不但伯傑上尉和奧格爾曼中校沒有想到,
連精明的加士居少將居然也會有這樣的失誤!
    「伯傑上尉,伯傑上尉!」巴瑞特中尉從亂成一團的隊伍中擠過來,驚慌失措地呼
叫著他的上司,「東面火力太猛,我們無法撤退,怎麼辦?」
    「開炮!」伯傑聲嘶力竭地吼道,「西蒙斯在哪裡?你為什麼還不開炮?我請求你,
看在上帝的分上……」
    「報告上尉,」巴瑞特喊道,「西蒙斯上尉還沒有趕到,現在我們手裡根本沒有
炮!」
    「啊?」伯傑狠狠地罵道,「西蒙斯這個魔鬼,他把炮拉到哪裡去了?沒有炮火掩
護,我們將死在這裡!」
    兩側的山上,抗英鄉民士氣大振,「殺」聲震天,山鳴谷應!鄧伯雄手持駁殼槍,
厲聲喊道:「狹路相逢,勇者勝!弟兄們,報仇雪恨的時機到了,殺啊!甕中捉鱉,殺
盡鬼佬,一個也不要讓他跑掉!」
    滾在泥沼和血泊之中的英軍被兩面夾擊,全軍覆沒的厄運迫在眉睫!
    「上尉……」巴瑞特踉蹌奔過來,抖抖索索地抓住伯傑,「上尉,我們投降吧,這
樣可……可以減少一些傷亡……」
    「Bastard!女王陛下的軍人,怎麼能向這些農夫投降?」伯傑猛地甩開巴瑞特的
手,瞪著血紅的兩眼,朝他的部下高聲喊道,「聽我的命令!迅速離開谷底,分散隱蔽,
潛伏上山!奪下制高點就是勝利,上帝保佑我們!」
    伯傑畢竟是一名極富作戰經驗的軍官,千鈞一髮之際,他當機立斷,為英軍指出了
一條死裡求生之路。一聲令下,陷於絕境中的英軍迅速撤離田間小路,奔向谷側山地,
一面射擊,一面朝山坡上爬去,利用樹木、山石為掩體,人自為戰。山間茂密的叢林既
掩護了抗英鄉民,也掩護了英軍,雙方都湮沒在煙雨草莽之中,展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
惡戰,激烈的對射交織成密集的火網!

    深夜,屏山覲廷書室樓上的客房裡,三嘴燈下,易君恕和鄧植亭、鄧芳卿圍在書案
旁,諦聽著遠處傳來的密集的槍聲,一聲聲像是打在自己的心上。
    「天哪,」阿惠靠牆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失神地喃喃自語,「打了這麼多槍,不知
道又死了多少人呢……」
    「唉!」鄧植亭焦躁地拍案而起,「芳叔,現在正是該上戰場的時候,我在這裡待
不下去了!」
    「植亭,」鄧芳卿說,「這是菁士下的軍令,要我們在家留守嘛……」
    「留守,留守!大哥他們在和鬼佬拚命,我們還留守什麼?」鄧植亭吼道,「芳叔,
你留下好了,拜託你好好照顧易先生,我帶隊伍走了!」
    「植亭兄!」易君恕倏地站起來,「請不必以我為慮,我和你一起走!」
    「這可不行!」鄧芳卿忙說,「菁士臨走時,特地交代:先生是我們的貴客……」
    「芳叔,這種時候還有什麼主客之分!」易君恕慨然道,「一旦主力在前方失利,
英國人就要打到我們家門口了!」
    「可是,」鄧芳卿仍然猶豫不決,「萬一英國人從西邊打過來呢?」
    「你沒聽見東邊的槍聲不斷嗎?」鄧植亭喊道,「哪裡響槍,我們就往哪裡上!你
沒有膽量,就不要去,也不要攔我!」
    「哪個沒有膽量?」鄧芳卿被激得心頭火起!他雖然長植亭一輩,卻又是同齡人,
自幼便一起讀書、玩耍,叔侄猶如兄弟,植亭譏他膽小,他如何能忍?一拍膝蓋,倏地
站起來,「要走,我們一起走!」
    遠處密集的槍聲催促著他們作出了緊急決定,覲廷書室的銅鐘敲響了,鄧植亭同時
派出人去,到廈村集合隊伍,立即出發。

    「嗚嗚」的螺號聲震動了廈村,枕戈待旦的壯丁走出家門,手執長槍、短槍、大刀、
長矛,洪流般朝鄧氏宗祠「友恭堂」擁去,圍村間的上路上一片緊急的腳步聲、槍械聲
和人們彼此的招呼聲。
    老莫從亂哄哄的街上回到自己的家門,他老婆披著一件洋布衫,連鈕扣都來不及扣,
慌慌張張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外邊出了什麼事?」
    「要打仗了!」老莫興沖沖地說,「你聽,槍聲越來越近,英國人快打過來了!」
    「啊?!」老婆嚇得猛地一哆嗦,「打仗是什麼好事情?看你開心得這個樣子!」
    「咳,你呀,總是婦人之見!」老莫進了客堂,在八仙桌旁坐下來,點上一支煙,
胸有成竹地說,「自古亂世出英雄,不管哪朝哪代,開國皇帝都是窮光蛋,靠的是亂中
奪權,從血泊中殺出一片江山!你等著,等到英國人掃平了新租借地,我莫某人就是他
們的『開國元勳』,好處就不光是遲府少爺給我的那十五英畝地了,憑著我為英國人立
下的汗馬功勞,還不得賞個一官半職?你呢,以後你就不要再待在這裡做鄉巴佬了,跟
我搬到香港住大樓去!坐著四抬轎子逛街,『這位闊太太是誰?』『咦,你還不知道?
這是莫先生的夫人哪!』」
    「喔喲喲,你這夢倒是做得美!」老婆撇撇嘴說,「要是英國人打到廈村來,那槍
彈可不長眼睛,認得什麼『莫先生』、『莫夫人』?一顆槍彈落在腦殼上就要了命!我
們家裡還有兩個女兒,要是被拉去『慰勞』英國兵,那可怎麼好?」
    「哎呀,你這黃臉婆倒比我有心計,說得是呀!」老莫也含糊了,倒吸了一口冷氣,
「千萬不要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我羊肉還沒吃到,先惹上一身臊,賠
上老婆和兩個女兒……」
    「這話說得好難聽!英國人還沒到,你倒先準備把我們賠出去?」老婆氣得兩眼冒
火,一巴掌打落了他叼在嘴上的煙卷,「我的『扭計祖宗』,你快想想辦法吧!」
    「是啊,是啊,」老莫答應著,皺緊了眉頭,「我得想想辦法……」

    覲廷書室門前,人聲鼎沸,屏山、廈村的抗英武裝壯步橐橐朝這裡開來。鄉親們扶
老攜幼、挈男抱女,惶惶不安地跟著來到書室前,送親人出征,一雙雙眼睛含著熱淚,
人群中發出低低的啜泣聲。
    「本族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姐妹!」鄧植亭手持一支左輪手槍,站在門前的花崗石階
上,高聲說,「大家都聽見了東邊的槍聲,那是我們的親人在和鬼佬血戰!現在他們勝
負不明,生死未卜,我們不能坐視不顧,男丁都跟我去打鬼子!留下的老人、婦女,看
好我們的家,帶好我們的仔、女……」說著,他自己的喉嚨也不禁一陣哽咽,抬起手臂
抹了一把眼淚,沙啞著聲音說,「男丁就應該保衛父母妻子,保衛家園!走了,走了!
等我們打敗了鬼子,回來和大家一起吃盆菜、祭太公!」
    隊伍就要出發了。
    阿惠流著淚,送易君恕走出覲廷書室。易君恕的長衫上束了一條絲帶,肩上挎一支
駁殼槍,一介書生倒也平添了些許英武之氣。
    「易先生,你可千萬保重啊!要是有個好歹,小姐她……」淚水噎住了喉嚨,阿惠
說不下去了。
    易君恕默默無語,他能說什麼呢?對於家破人亡的阿惠,任何安慰都已經無濟於事;
對於遠隔在維多利亞港對岸的情鬧,他也無法作出任何許諾。他是個男子漢,現在應該
挺身而出了,和年逾半百的鄧菁士一樣,和阿惠那未成年的兄弟一樣,再無別的選擇,
至於能不能回來,誰也不能預料!
    「阿惠,你也保重……」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屏山河邊一陣吵嚷聲,兩名後生手持紅纓槍,推揉著一個滿身泥污的人往這邊走來。
覲廷書室門前的人群轟地騷動起來。
    「喂,出了什麼事?」鄧植亭大聲問。
    「我們抓住了一個奸細!」那後生一手持紅纓槍,一手抖著一面泥污的白旗,說,
「這傢伙三更半夜偷偷地爬過我們的崗哨,攜帶著這面白旗,要往屯門那邊跑!」
    「我冤枉!我不是奸細!」滿身泥污的老莫跌跌撞撞地喊道,「植亭賢弟,你是知
道的,我為保衛家鄉捐獻了五百港幣!」
    「噢,原來是莫先生?」鄧植亭聽出了他的聲音,問道,「半夜三更的,你往屯門
跑,要去做什麼?」
    「我……」老莫期期艾艾,「我是個生意人,當然是去做生意了,去屯門搭船……」
    押解他的後生把抓在手裡的白旗扔在地下:「這白旗怎麼講?」
    老莫猛地一抖,說:「我……我是怕碰到英軍,好有個防備……」
    「英國佬正在攻打我們的家鄉,殺我們的人!」鄧植亭喝道,「你往那邊跑,天知
道做的是什麼『生意』!」
    「這個人,我好像在香港見過……」阿惠對易君恕輕聲說。
    「噢?」易君恕引起了警覺,「你仔細看一看……」
    阿惠走上前去,借著書室門前燈籠的光亮,辨認著那張沾滿了污泥的臉,不禁吃了
一驚,叫道:「哎呀,他是遲孟恆的管家!專給東家出壞主意,綽號叫『扭計祖宗』!」
    「啊?」老莫一愣,慌慌張張地說,「我……我不認識你,不要血……血口噴人
啊!」
    「少嚕嗦!」鄧植亭大喝一聲,「搜!」
    老莫聽到這個「搜」字,頓時慌作一團,兩手死死地摀住胸口:「別……別誤會,
我沒做違法的生意,身上也……沒帶什麼……」
    這種最愚蠢的欲蓋彌彰竟然發生在號稱「扭計祖宗」的老莫身上,實在令人難以置
信,本能地掩飾恰恰表明了他胸口藏著見不得人的東西。那兩名後生不由分說,一個反
剪住老莫的手,一個扯開他的長衫大襟,隨即摸到藏在夾層裡的一樣東西,「嚎」地撕
開,一個信封掉了下來。
    老莫瘋了似地掙扎著要撲過去,但他的兩手被死死地抓住,那信封已經被飛快地撿
了起來。
    「亭哥,你看,」那後生把信封遞給鄧植亭,「不知他要給什麼人送信噢?」
    「『大英皇家軍隊長官啟』……」鄧植亭讀出信封上的字樣,怒火中燒,厲聲喝道,
「姓莫的,這就是你做的『生意』!」
    老莫面如土色,渾身瑟瑟發抖,兩腿一軟,頓時軟癱在地!
    鄉民們激憤地議論紛紛:
    「真是想不到,平時人模人樣的『莫先生』,倒是個漢奸!」
    「唉,早該想到啊!他多年在香港做事,輕易不回家,英國佬要占新安,他倒突然
回來了,不是搞鬼才怪哩!」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帶頭捐錢,倒像個好人哩,誰知道……」
    「諸位靜一靜,聽聽他的信裡都寫些什麼!」鄧老夫子對大家說。
    鄧植亭展開信紙,讀道:「『大英皇家軍隊長官閣下:敝人系香港奉公守法之良民,
供職於遲氏萬利商行。茲因拓界之事,鄉下莠民作亂,於政府之接管頗多阻礙。敝人忠
於大英皇室,願為國事分憂,特返鄉搜集莠民抗英活動之情報,曾先後呈報首惡分子名
單以及多次聚會之商談內容,另有中國懸賞捉拿之逃犯易君恕,系書寫揭帖《抗英保土
歌》之人,亦由敝人偵得線索,報告於港府,警察司梅軒利閣下以及萬利商行總經理遲
孟桓先生均可作證。今聞槍炮之聲,知大軍將至,敝人喜不自勝。又恐軍士不識敝人,
產生誤會,特稟報詳情如上,請求保護敝人及家小生命財產之安全。』」
    這封信宣讀完畢,極度的震驚倒使人們愣住了。儘管抗英首領早就提出嚴防奸細,
卻不料世交鄉鄰之中會真地出現這樣出賣同胞的內奸,而老莫自己開的「功勞簿」更令
人吃驚,他一個人竟然做出了這麼多的罪惡!
    「莫先生,」易君恕上前一步,冷峻的眼睛注視著老莫,「我以前只知道遲孟桓是
英夷走狗,今天又認識了你這條走狗的走狗!」
    軟癱在地的老莫惶恐地翻翻眼,望著這個陌生的人,二十七八歲,北方口音,面目
很清秀……
    「啊,你……你……」
    「我就是你『偵得線索,報告於港府』的那個易君恕,」易君恕說,抬手指著自己
的前額,「這顆頭顱如果被你割下來,無論拿到廣州,還是香港,都可以賣個好價錢,
可惜,這筆買賣你恐怕做不成了!」
    「啊……」老莫一聲呻吟,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槍斃他!」
    「拿刀宰了他!」
    「把他剁成肉泥!」
    人群發出憤怒的吼聲,把老莫包圍起來,石頭、磚塊像雨點似地向他砸過來,壯丁
們舉著步槍、火銃、大刀、長矛朝前湧去,爭著要親手結果這賣國賊的性命!
    「這樣的惡人不殺,天地不容!」鄧植亭舉起了手中的左輪手槍,瞄準老莫的頭顱,
在將要扣響扳機的一剎那,卻又垂下了手,「不,省下這顆子彈去打鬼子,我給你一個
更合適的死法!姓莫的,還記得嗎?我們十萬鄉民約法三章:『做內奸,通外鬼,豬籠
浸水。』當初的那份草稿還是請你寫的,現在正好用在你身上!」
    「饒命!饒命啊……」老莫突然瘋狂地嚷叫起來,「各位父老鄉親,可不要把事情
做絕啊!英國人馬上就要來了,你們網開一面,饒我性命,我保你們平安無事……」
    「拉出去,」鄧植亭怒喝道,「豬籠浸水!」
    憤怒的人群一起擁了上來,用粗壯的麻繩將老莫捆住手腳,塞進豬籠,贅上重石,
向河邊拖去,老莫在豬籠之中,殺豬般地嚎叫!人們叫喊著,咒罵著,奔跑著,把他拖
到了屏山河邊……
    「饒命啊!」豬定裡,老莫發了瘋地在嚎叫,「我求你們了,下輩子再也不敢做漢
姦了!……」
    「你這輩子罪有應得,沒有下輩子了!」鄧植亭怒喝道,「扔!」
    人們發一聲喊,那嚎叫著的豬籠便被拋上了半空,「嘩!」跌入屏山河中,隨即被
激流沖捲著滾向入海口,喂魚蝦去了……
    懲治漢奸,大快人心,把鄉民們抗英的怒火燒得更旺,鄧植亭把手一揮:「集合隊
伍,出發!」

    林村谷激烈的槍戰已經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抗英鄉民居高臨下,拼盡全力封鎖山谷,
密集的槍彈呈三十度角傾洩下來,組成一片飛鳥難逃的火網,山麓的叢林被削去了一截,
枝葉和著硝煙紛飛!谷底的稻田裡橫倒豎臥著英軍的屍體,而正是這些屍體掩護了他們
的大部隊,化整為零,憑借樹叢和石塊作掩體,步步為營,潛伏前進。
    山腰裡,伯傑靠在一棵樹幹的背後,側耳諦聽著激烈的槍聲,微微地笑了。他發現,
中國人在黑暗中一直不停地向山麓開火,自以為已把英軍聚殲在谷底,根本不相信他們
能夠登上這險峻的山坡。突然,空中一道閃電,把山麓照得如同白晝,伯傑抬頭看去,
中國人憑堅據守的山梁就在跟前,已經不足二百碼!他興奮地大叫一聲:「衝啊!沖上
去,奪取制高點!」
    剎那間,化整為零的英軍看清了目標,步槍、沖鋒槍一齊噴出了火舌,喊叫著沖了
上去!這些遠離本土的殖民軍,人地生疏,兩眼一抹黑,一個小時之前幾乎陷入了全軍
覆沒的絕境,僥倖隨著伯傑逃離了九死一生的谷底,他們知道,後退只有死路一條,只
有攻上山頂,才有可能轉敗為勝,現在分明已經勝利在望,人人殺紅了眼,向山頭髮動
猛攻!
    同一剎那間,在山頂指揮戰鬥的鄧菁士和鄧伯雄發現了自己的失誤!
    「伯雄!」鄧菁士叫道,「怪不得鬼子的槍聲一直不斷,他們偷偷地上山來了!」
    「打!」鄧伯雄怒喝道,「給我狠狠地打,決不能讓他們攻上山頭!」
    閃電熄滅了,山頭陣地卻成了一片火海,即將攻佔制高點的英軍突然敗退下來,伯
傑眼看他自己苦心經營的策略就要功虧一簣!「不許後退,違令者槍斃!」他高喊著,
舉起手槍,「啪啪啪」一梭子子彈打過去,後退的英軍應聲躺倒了好幾個!敗退的頹勢
立即被止住了,英軍瘋了似地向山頭撲過去,憑借先進的武器,發動猛烈的攻勢,一條
條火舌噴向山頂,抗英鄉民漸漸抵擋不住,一個又一個中彈傷亡……
    空中又是一道閃電,照亮了激烈廝殺的山頭陣地,鄧伯雄猛然發現,自己的身旁已
經屍橫遍野,還活著的、正在射擊的鄉親們一個個都成了血人!
    「鬼佬們!有你無我,有我無你!」他大喝一聲,從山石背後一躍而起,「殺啊!」
    一顆子彈「嗖」地向他飛來,擊中他的左臂,鄧伯雄一個踉蹌,跌倒在山石上!
    「伯雄!」鄧菁士向他猛撲過來,扯下脖子上的圍巾,給他裹住傷口。
    閃電稍縱即逝,頭頂響起滾滾沉雷,和密集的槍彈聲交織在一起。
    鄧伯雄扶著鄧菁士,牙關一咬,又挺立起來!
    「大哥,快打呀!」他喊道,「鬼子已經上來了!」
    「伯雄!」鄧菁士一把拉住他,「我們的人傷亡太重,要保存實力,不能再打了!」
    「什麼?」鄧伯雄怒吼道,「我寧願死在這裡,也不撤!」
    「我不能讓大家一起送死!」鄧菁士命令道,「撤,快撤!」
    嗚咽的螺號吹響了,剎那間兵敗如山倒,抗英鄉民像一股血色瀑布,從山頂傾洩下
來……英軍乘機攻上山頭,占領了制高點……

    凌晨,加士居少將率英艦「榮譽」號在深圳灣登陸。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深圳灣沿
岸的沙江一帶雖然遍插旌旗、貼滿標語,卻並無重兵把守,僅僅是為了迷惑英軍而制造
的假象而已。少將微微一笑,他為自己的精明而感到自豪,昨天成功地組織了大埔之戰,
一舉打退抗英武裝的偷襲,現在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現在他們的後方,他們精心策
劃的「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計完全失算,反被加士居巧妙地利用!
    加士居率領英軍長驅直入,向元朗平原推進:輕取廈村、屏山,並立即派兵前往青
山、大欖,封鎖從青山灣到深圳灣的西部海岸,切斷抗英武裝的後路。
    天色微明,梅軒利和遲孟桓帶著十余名「紅頭阿三」,陪同加士居少將和摩利士上
校來到屏山。
    少將悠然地瀏覽著晨曦中的山光水色、寶塔古祠,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不懂中國人所說的『風水』,但也能夠感覺到這片依山傍海的村莊的迷人之
處,」他抬起手來,扶了扶金絲夾鼻眼鏡,向旁邊側過臉去,「看來,梅上尉的眼力不
錯,你選擇了一個好地方!」
    「謝謝閣下的稱讚,」梅軒利得意地笑道,抬手指著村後的山崗,「閣下請看,警
署將建在那座山上,我們馬上就可以動工了!」
    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被端著刺刀的「紅頭阿三」驅趕到覲廷書室門前的空地上。他
們看到,半個多月前從這裡狼狽逃竄的梅軒利和遲孟桓又神氣活現地回來了,一雙雙眼
睛閃射著無聲的怒火。
    加士居在軍隊和警察的簇擁下走到人群的前面,登上書室門口的台階,向鄉民們訓
話,由遲孟桓譯成漢語,高聲宣佈:「大英皇家軍隊自即日起接管屏山,爾等居民須遵
守一切法令,敢有抵制者,必遭到嚴懲!今將覲廷書室闢為英軍指揮部,其中一切閒雜
人等,限令立即撤離,不得有誤!」
    遲孟桓站在加士居旁邊,一句一句地鸚鵡學舌,指手畫腳,趾高氣揚,儼然成了英
軍的代表。訓話完畢,正要陪同少將和警察司進入覲廷書室,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人群
中一張熟悉的面孔上。
    「閣下,」他立即對梅軒利說,「你看,林若翰家的小丫頭……」
    「噢?」梅軒利一愣,下了台階,邁著「卡卡」的皮靴,朝人群中走去,一步步逼
近了站在鄉親們中間的阿惠。
    「沒錯,就是你!」梅軒利那雙陰鷙的眼睛盯著阿惠,「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我……」阿惠的心髒怦怦地跳,半個月之前梅軒利搜查「翰園」的情景又重現了。
不,這一次,她身邊沒有寬叔,沒有小姐,梅軒利直截了當地衝著她來了,她該怎麼辦?
    鄉親們焦慮地望著阿惠。他們之中的多數人並不認得阿惠,但是,這個大姐仔穿著
和他們一樣的衣裳,操著同樣的方言,無疑是他們的鄉親,不禁替她捏著一把汗。
    「我在問你,」梅軒利逼視著她,「到這裡做什麼來了?」
    「給我的阿媽和細佬出殯,」阿惠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從牙齒縫裡擠出了這句充滿
仇恨的話,一想到慘死的阿媽和小弟弟,她什麼也不怕了,「阿媽和細佬都死在你們手
裡!」
    「噢,你還是抵抗分子的家屬!」梅軒利心裡一動,突然厲聲喝道,「易君恕就是
被你們放走的!他現在在哪裡?」
    鄉親們的心懸在了胸口上。他們親眼看著易先生從這裡走了,還不到一個時辰,哪
想到鬼佬就來了,要抓易先生!大姐仔,你的嘴可要嚴,千萬不能說出去噢……
    「我不知道!」阿惠昂起頭,對梅軒利說。她想起那次梅軒利到翰園搜捕易先生,
小姐就是這麼回答的,對,隨你怎麼追問,阿惠只有這句話!
    「你不知道?」梅軒利當然不會相信,轉過臉去,把手一揮,「逮捕她!」
    加士居身邊的十幾名印警應聲忽地撲了過來!阿惠慌了,香港人都知道「紅頭阿三」
心毒手狠,誰要是被他們抓住,不由分說就是剪辮子、抽「九尾鞭」,那個罪比死還難
受!抓到阿嫂、大姐仔,他們還會獸性大發……啊,不,決不能落到他們手裡!匆忙之
中,阿惠不顧一切地撒腿便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快逃,逃出去,寧死也不能……
    阿惠太糊塗了!她的身後是十幾名警察、幾百名英軍,人人荷槍實彈,一個單薄、
柔弱的大姐仔怎麼能逃得出去呢?剛剛跑了十幾步,梅軒利便從容地舉起手槍,「啪!」
地一聲,阿惠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鄉親們震動了,人群中一片感歎唏噓,夾雜著低低的飲泣,在軍警的槍口威逼之下,
人們連哭都不敢放聲了。
    「你們看見沒有?膽敢反抗港府,就是這樣的下場!」遲孟桓耀武揚威地登上台階,
「你們這個地方,是抗英分子的據點,無論他們藏在哪裡,都要逮捕歸案,藏匿不報者,
視為同罪,一律嚴懲不貸!」
    回答他的是悲槍的沉默,人們只能用無聲的抗議表達他們的憤怒。
    覲廷書室那兩扇厚重的黑色木門打開了,加士居的皮靴率先踏了進去,身後跟著摩
利士、梅軒利和遲孟桓,石板地上響起一串「卡卡」的腳步聲。
    經過門廳,加士居望著陳列在兩側的「祖孫、父子、兄弟、叔侄文武登科」功名牌,
問:「這是什麼?」
    「這上面記載著他們家族往日的地位和榮譽。」梅軒利說。
    「嗯。」加士居點點頭,向前走去。
    書室的正廳「崇德堂」,帷幔低垂,明燈高懸,香煙繚繞。
    「這是什麼?」
    「這裡供奉著他們家族歷代祖先,他們深深地以此為榮耀。」
    加士居站在門口,朝著這神秘的廳堂在目良久,然後,一言不發地走向旁邊的廂房。
    「這是他們教育子弟讀書的課堂,閣下。」梅軒利說。他想起第一次來到這裡時,
那位老夫子正在給學生講解一首杜甫的詩,傲慢地對不速之客下了逐客令。而今,桌椅
俱在,人去樓空,賓主已經顛倒了位置,警察司成了這裡的主人,這戲劇性的變化真是
耐人尋味!
    遲孟桓搶先跨進這間課堂。上次他被拒之門外,現在則以占領者的身份登堂入室,
可以出一口惡氣了。突然,他的頭頂被什麼撞了一下,「哎喲」一聲,抬起頭來,不禁
大驚失色,房梁上吊著一具屍體!
    「啊?!」加士居和摩利士、梅軒利也被這意外的遭遇驚呆了。
    高掛在房梁上的是鄧老夫子。他仍然穿著那件灰布長衫,戴著那頂瓜皮小帽,腦後
垂著灰白的辮子,一根麻繩勒在脖子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身後,粉牆上書寫著一首詩,濕淋淋墨跡未乾:

      洋蟹橫行粵海濱,家亡國破淚沾巾。
      此身寧作華夏鬼,不願生為異邦民。

    加士居神色肅然地注視著這幾行他所不認識的漢字。
    「這是什麼意思?」他問。
    「他的遺書,表示寧死也不肯和我們合作!」梅軒利說,「一個非常頑固的人……」
    「看來,要從心理上征服一個民族,太難了!」加士居緊皺著眉頭,那張蒼白的臉
冷冰冰,陰森森,深陷的眼睛在夾鼻鏡片後面閃著幽幽的藍光,「但是,我們必須從軍
事上、政治上迅速地壓倒他們!」
    「他……他還侮辱英軍,」遲孟桓身旁那具屍體使他心驚肉跳,插嘴道,「他說……
說英軍是橫行霸道的螃蟹!」
    「螃蟹?」加士居冷笑一聲,「螃蟹有什麼不好?身披鐵甲,手持鋼鉗,是一個不
可戰勝的形象!」他揚起雙手,像是螃蟹高舉著一對螫足,「對,正是這樣,我們要用
鐵甲和鋼鉗征服他們!」

    鄧植亭、鄧芳卿和易君恕率領部隊急速東進,沒有趕到林村谷,便遇上了從觀音山
南麓敗退的鄧菁士部。
    「怎麼回事?你們來做什麼?」鄧菩士大吃一驚。
    「來助你們一臂之力啊!」鄧植亭喊道,「大哥,仗打得怎麼樣?」
    「君恕兄!」鄧伯雄激動地上前抓住易君恕的雙手,「你……你怎麼……」
    「伯雄,」易君恕望著傷痕纍纍的鄧伯雄,急切地問,「我們聽見林村谷方向槍聲
激烈,不知你們勝負如何?」
    「唉!」鄧伯雄搖搖頭,發出一聲痛徹肺腑的歎息。
    「鬼佬火力太猛,我們沒能取勝,辜負了鄉親們的厚望!」鄧菁士憤然道,突然,
又威嚴地盯著鄧植亭,問道,「沒有我的命令,你們為什麼擅自撤離屏山?」
    「大哥,」鄧植亭說,「你們在前方拚命,兄弟不能見死不救啊!」
    「菁士,不要責怪植亭,」鄧芳卿忙說,「這事,是我和他一起作主的!」
    「糊塗!」鄧菁士怒喝道,「兩個拳頭怎麼能同時打出去?萬一身後射來暗箭……」
    話音未落,哨兵氣喘吁吁地飛跑而至……
    「菁士阿叔!剛才得到……確切消息,鬼佬從深圳灣打過來了,廈……廈村……」
    「怎麼樣?」鄧菁士一把抓住哨兵,「快說!怎麼樣了?」
    「廈村和屏山……都被鬼佬占了!」
    隊伍裡頓時一片驚呼,那些來自廈村和屏山的壯丁焦躁不安,人群裡傳出號啕哭聲。
    「啊!」鄧菁士大叫一聲,掄起拳頭朝鄧植亭打去,「你違抗軍令,擅離職守,把
廈村、屏山白白地送給了英軍,我……我槍斃了你!」
    鄧植亭猝不及防,一個趔趄,仰面跌倒。鄧菁士舉起手中的駁殼槍,對準了自己的
親兄弟!
    「菁士兄,住手!」易君恕一個箭步撲了過去,抓住了鄧菁士的手腕,鄧伯雄和鄧
芳卿、鄧儀石、文湛全等人和壯丁們也急忙圍上去,攔住了他。
    「大哥!」鄧伯雄血紅的眼睛中含著熱淚,「鬼佬殺了我們多少人!現在,他們正
在強佔我們的家園,凌辱我們的父老姐妹,你……你手裡的槍是打鬼子的,怎麼能殺自
己的親兄弟?」
    怒火在鄧菁士的雙眼中燃燒,濃須連鬢、沾滿血跡的臉龐痛苦地扭動,持槍的手臂
顫抖著垂下來了。
    「大哥不殺我,活著就要殺鬼子!」鄧植亭像一頭暴怒的雄獅,大吼一聲,跳將起
來,「不怕死的都跟我走,打回家去,殺鬼子!」
    「走!」鄧伯雄也舉起了手槍,高呼道,「從鬼佬手裡奪回廈村、屏山!」
    隊伍像潮水似地「呼啦」往西湧動,那些廈村、屏山籍的鄉民哭著、喊著,朝著家
鄉奔去,家裡的父母妻小也不知怎麼樣了……
    鄧菁士茫然地望著西瀉的潮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菁士兄!」易君恕急切地說,「廈村、屏山失守,我已經後悔莫及,現在不能一
錯再錯!像這樣憑一時激憤,回去拚命,恐怕難以取勝……」
    「菁士兄!」文湛全也說,「我們已經損失慘重,如果再打敗仗,將不可收拾!」
    鄧菁士猛然一個激靈,朝著亂哄哄的隊伍厲聲喝道:「回來!」
    人群被震住了,西瀉的潮水又往回湧流……
    「大哥,」鄧伯雄怒吼道,「你是怎麼回事?被鬼子嚇倒了嗎?」
    「我……」鄧菁士眼睛望著西方,牙齒咬得「格格」響,「我恨不得一步跨到家門,
把強盜們殺光!可是,伯雄啊,」他用厚實的手掌拍著鄧伯雄的肩膀,「連日來,我們
兩戰大埔,再戰林村谷,卻屢戰屢敗……」
    「不,是屢敗屢戰!」鄧伯雄昂然說,「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和鬼佬血戰到底!」
    「血戰到底,人馬死盡,誰來收復失地?」鄧菁士說,「敵人裝備優良,火力兇猛,
我們只憑強拚硬打,難以取勝,下一仗如何打法,要慎重決策……」
    「你說如何打?」鄧伯雄急得兩眼冒火。
    「依我看,」鄧菁士思索著說,「西路敵人乘虛而入,還沒有遇到抵抗,鋒頭正勁;
而東路敵人從大埔到林村谷,已經和我們經過晝夜激戰,洋鬼子縱是鋼筋鐵骨,也會疲
勞不堪……」
    「嗯?言之有理!」鄧伯雄怦然心動,朝易君恕轉過臉來,「君恕兄,你意如何?」
    「孫子曰:『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情歸,此治氣者也。』」易君恕說,「我
們與其進攻西路勁健之敵,不如避其鋒芒,回師反攻東路疲勞之敵!傷敵十指不如斷敵
一指,我們已經補充了兵員,合力殲敵,哪怕獲一小勝,也可挫敗英夷氣焰,鼓舞我方
士氣!」
    「好!」鄧菁士說,「這一仗關係重大,行動之前,還要縝密謀劃。命令大家就地
休息待命,請公局首領和各鄉、各村代表前來議事!」
    隊伍在一片木棉樹林裡臨時駐紮下來,連日血戰使這些一向吃苦耐勞的農夫也疲憊
不堪,坐下之後連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身上背的於糧已經所剩無幾,又饑又渴的人們
趴在山澗邊捧飲著來水。身上沒有負傷的幾乎一個沒有,輕傷員在給重傷員清洗傷口,
重新包扎,清清澗水被鮮血染紅了。
    挺拔的木棉樹枝椏上綴滿了紅花,靜靜地開放。
    蜿蜒的山道上,遠遠地出現一隊人影,從北坡爬上來。哨兵警覺地趕來報告,鄧伯
雄舉起望遠鏡,啊,原來是錦田的父老子弟,肩挑籮筐、身背米袋上山來了,走在前面
的不是龍仔嗎?鄧伯雄的眼眶濕潤了……
    鄉親們來到木棉樹林裡,忙著尋找自己的親人,連不相識的也拉著手,親切得不得
了,看見他們遍體鱗傷、滿臉煙跡血痕,都心疼得哭了。他們拿出連夜趕製的炒米餅、
竹筒餅、煎鍋貼片和肉脯、鹹菜,甚至還不辭辛勞地用瓦罐送來了余溫未退的湯水,讓
親人們暖一暖肚腸。
    「易先生,我們這裡兵荒馬亂,讓你也跟著受苦了!」龍仔一邊把帶來的食物遞給
易君恕,一邊說,「等打跑了鬼子,回家再請你吃九大簋啦!」
    易君恕凝望著這個孩子,嘴唇張了張,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欠鄉親們的情太多
了,該怎麼報答呢?
    「少爺,看你身上的這些傷……」龍仔心疼地望著鄧伯雄說,「少奶奶答應我了,
讓我跟著你打鬼子,也好照顧你!」
    「胡鬧,」鄧伯雄瞪了他一眼,「你怎麼能留下?」
    「少爺,」龍仔忽閃著一雙大眼睛說,「我怎麼不能?去年我就成丁了!」
    「唉,」鄧伯雄望著龍仔,不禁歎了口氣。這孩子雖也是鄧氏子孫,卻並不是吉慶
圍的人,他父母雙亡,無依無靠,被鄧伯雄收作僕僮,轉眼七八年過去,也已經成「丁」
了。雖然個子不矮,可看起來還像個孩子,嘴唇上剛長出細細的茸毛,一臉的稚氣。鄧
伯雄猛然又想起阿惠的兄弟,心裡一陣刺痛,他怎麼忍心讓龍仔也跟著出生入死!「龍
仔,聽話,你還是回去吧,在吉慶圍站崗、巡更也很重要,家裡又離不開你,拜託你好
好照顧心瑜和阿猛,讓我放心!」
    「嗯……」龍仔含著眼淚點了點頭,「少爺,你可一定要保重啊,也讓少奶奶放
心……」

    距抗英鄉民臨時營地僅數華裡之遙的上村,駐紮著伯傑上尉的香港團隊和巴瑞特中
尉的預備部隊,他們昨天晚上從林村谷趕過來,在此宿營。
    中午時分,輔政司駱克和指揮官奧格爾曼中校率領後續部隊來到上村。
    昨晚激戰的槍聲使駱克一夜沒有安眠,睡眼惺松。他和奧格爾曼一起,在伯傑和巴
瑞特的陪同下走進部隊駐地石頭圍的臨時指揮部。這是一座鄉紳的庭院,昨天晚上被英
軍占領,房主全家被趕走,所有的房間和走廊都住滿了士兵,沒有足夠的床舖,他們在
地上舖了厚厚的乾草。士兵們躺在乾草上,一些人睡著了,還有的在打紙牌,一名士兵
正伏在膝蓋上寫什麼東西。
    士兵們發現長官進來了,馬上像彈簧似地跳起來,向他們立正、敬禮。
    「稍息!」奧格爾曼揮了揮手。
    「年輕人,你們在這兒生活得怎麼樣?」駱克停下來,問他們。
    「報告閣下,」一名士兵回答說,「睡在乾草上很舒服!」
    「很舒服?」駱克笑了,「你不怕艱苦,很好。剛才,你在寫什麼?」
    「報告閣下,我在給媽媽寫信。」士兵說著,把手裡的那張紙向他遞過來。
    「噢?」駱克接過來,「這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怎麼可以看?」
    「當然可以看,」士兵坦然地說,「這裡面沒有秘密。」
    駱克垂下眼瞼,注視著那張紙。這不是一封通常意義的信,而是一幅鉛筆畫。繪畫
技巧當然很拙劣,但看得出,士兵畫得很認真。上面畫著一名英國士兵,顯然代表他自
己,手持毛瑟槍,在向拖著長辮子的中國人射擊。畫的下方寫著一行英文:「1899年4
月17日晚,林村谷之戰紀念。」
    「你把這幅畫寄給媽媽……」駱克皺了皺眉頭,心裡泛起了一陣不安:這種屠殺的
場面,似乎不宜宣揚,特別是寄給一位身為母親的女性,也許將造成不利於皇家軍隊的
影響……駱克沉思著,側過臉看著這名年輕的士兵,「你媽媽看到之後,會怎麼想呢?」
    「她當然會為我感到驕傲!」士兵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在熠熠閃光,「爸爸年輕的時
候在印度殖民地幹得很漂亮,贏得了女王授予的『C.S.l.』勳章,媽媽希望我也能
早日給家族帶來榮譽!」
    「嗯……」駱克心中的那一絲疑慮打消了。當大英帝國全民族都在為稱霸世界的榮
譽而歡欣鼓舞之際,他的擔心是多余的。
    他沒再說什麼,把那幅畫還給了士兵,和軍官們一起走出營房。
    「伯傑中尉,你們昨晚打得很好!」奧格爾曼中校贊賞地對他的部下說,「特別是
在西蒙斯不幸迷了路,他的大炮不能為你掩護的情況下,你們能夠粉碎兩千多名中國人
的圍攻,可以說是一件軍事傑作!」
    「謝謝,能夠得到閣下的首肯,我深感榮幸!」伯傑激動地說,「其實我們打得也
非常艱苦!中國人的陣地選得很好,要是他們槍打得准,我們本來是會倒媚的!」
    「是啊,」駱克深以為然,「我們的對手雖然只是一些農夫,但他們卻具有軍隊的
紀律性和攻擊力,如果他們擁有近代化的武器,我軍恐怕就更加為難了!即使如此,他
們使用原始武器頑強開火的那股勁頭,也顯示出他們渾身是膽!」
    「所以我認為,」伯傑說,「和中國人打交道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停地進攻他們,襲
擊他們,使他們沒有還手之力,不可能再組織一次成功的反擊!」
    「事實證明,你的策略是行之有效的!」奧格爾曼說,又問,「部隊在這裡休整,
有什麼困難嗎?」
    「當然有了,」伯傑聳聳肩,說,「這裡的居民對我們非常仇視,以至於僱傭苦力、
購買東西都成為不可能的事,只有采取以武力強迫的辦法。食品短缺,我們宰殺了農民
的耕牛,用水牛肉做的牛排也還是很好吃的,等一會兒將請閣下品嚐品嚐!」
    一個小時以後,他們正坐在強佔的民房客廳裡享用午餐,一名偵察兵急步走了進來。
    「報告閣下,三英里之外發現敵情,中國人正在向我們靠近!」
    「嗯?」駱克一愣,停止了咀嚼,「他們又打過來了!」
    「他們有多少人?」奧格爾曼問。
    「估計有兩千人以上。」偵察兵回答。
    「嗯,有那麼多人?看來,不僅是昨晚戰敗的殘部,他們又補充了新的兵力。」奧
格爾曼思索著說,「伯傑中尉!」
    「有!」伯傑在餐桌旁站起來,「卡」地一個立正。
    「你現在就去作準備。」奧格爾曼命令道,「讓昨晚參加戰鬥的士兵休息待命,今
天由增援部隊出戰,他們已經養精蓄銳,戰則必勝!不過,在戰術上,還是要動一動腦
筋,一名優秀的指揮官,不僅要打得頑強,還要打得巧妙!」
    「是,閣下!」伯傑答道。午餐還沒有吃完,他便和巴瑞特一起匆匆走了。

    下午三點鐘,戰鬥打響了。
    從石頭圍駐地的窗口,駱克和奧格爾曼手持望遠鏡,注視著戰場。
    村外空曠的原野上,浩浩蕩蕩的中國農民武裝正洶湧而來。他們排成三列,隊形非
常整齊,顯然不是出於盲目的衝動而是經過嚴密策劃之後采取的行動。他們揮動旗幟,
大聲叫喊著,越過被犁過的大片土地,朝著石頭圍沖過來。子彈在空中呼嘯,打爛了村
外樹木的枝於,綠葉紛飛,而英軍駐地石頭圍卻沒有任何回應。也許,中國人自以為這
次的反攻已經勝券在握了!
    就在那片空曠的原野前方,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小河,現在雨季剛剛開頭,河床裡幾
乎干涸見底。伯傑上尉、巴瑞特中尉率領著部隊,正埋伏在那裡。
    抗英鄉民的隊伍呼嘯著,奔跑著,射擊著,越來越近。顯然,他們是要跨過那條干
涸的河床,包抄石頭圍,實施「甕中捉鱉」之術。但是,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那條干
涸的河床竟然會成為不可逾越的天塹!
    他們已經逼近了河床,只剩下差不多五百碼了,子彈打在河堤上,激起滾滾塵煙。
可是,河床裡仍然不見動靜。
    「上校,為什麼還不打?」駱克的心髒怦怦地狂跳,「我擔心伯傑上尉會錯過狙擊
的最佳時機……」
    「不要著急,閣下,」奧格爾曼微笑著說,「等到距離三百碼左右,才能保證在射
程之內,而且,可以讓閣下清楚地欣賞到射擊的效果!」
    鄉民們殺聲震天,直撲河床而來,在望遠鏡裡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一張張激憤的面孔,
沾著泥污,染著血跡,焦渴的嘴唇爆裂,眼睛裡閃射著火焰。看來,他們把全部「賭注」
都押在這次反攻上了!
    只剩下三百碼了!
    「啪!」河床裡一聲清脆的槍響,伯傑一躍而起:「打!」
    頓時,干涸的河床像是突然洪水氾濫,英軍湧上河岸,一起猛烈掃射,密集的子彈
交織成一張火網,連飛鳥也難以穿過!
    奔跑著的農民隊伍顯然大吃一驚,跑在前面的一排像砍刀之下的甘蔗林突然倒下了
一片,後面的人根本不可能再往前衝,驟然如潮水倒流……
    「追!」奧格爾曼興奮地叫了一聲,放下望遠鏡,轉身往指揮部外面走去,指揮官
現在要上前線了。

    空曠的八鄉平原上,潮水般潰退著世世代代與土地為伴的農民。當他們拿起武器保
衛腳下的土地時,面對的卻是以攻城略地為職業的大英帝國皇家軍隊,戰爭這個深不可
測的陷阱使他們一旦陷入便不可自拔。命運好像處處與他們作對,大埔兩戰、林村谷伏
擊都歸於失敗,廈村、屏山失守,此次鄧菁士調集了幾乎全部的精銳兵力,再加上從深
圳、沙頭角、東莞、惠州前來支援的友軍,共二千六百余人,志在聚殲駐紮在石頭圍的
「疲勞之敵」,卻不料又中了埋伏,而且迎戰的是從大埔乘勝東進的勇猛之師,再一次
失算!
    英軍窮追不捨。香港團隊、預備部隊、亞洲輜重連、警察部隊……各軍種、兵種分
進合擊,以強大的火力,共同對付那些連「老爺槍」尚不能做到人手一支,許多人還以
火銃、大刀、長矛、三叉戟為武器的農民。他們那長滿硬繭的手使慣了犁、耙、鐮、鋤,
按照大英和大清兩國政府共同替他們安排好了的命運,本應該老老實實地去種田,養活
黃毛碧眼的洋主子。香港總督早已命令他們「照舊各安其業,守分營生,慎勿造言生事、
煽動人心」。並且警告說,「作奸犯科者,定必按律懲治,決不姑寬。」可是他們偏偏
不聽,胼手胝足的農夫卻有著極度的自尊,大來皇姑的後裔、大宋丞相的子孫決不肯低
下高貴的頭,縱使朝廷已經簽約、兩國已經劃界,他們卻仍然固執地要守住先人留下的
祖業,祖國東南邊睡的最後一寸土,那麼,遭到大英皇家軍隊的嚴厲「懲罰」就是不可
避免的了!
    瘋狂的追殺,倉皇的奔逃……
    逃向哪裡?八鄉平原南靠大帽山,東臨大刀屻,西接錦田平原,北至雞公嶺,如今
東面的大埔、西面的廈村和屏山、南面的上村都已被英軍占領,所剩只有北邊一條路了。
「上雞公嶺!」鄧菁士在急速的撤退中作出了惟一可行的決策。雞公嶺在「新租借地」
的西北部,方圓十余裡,主峰桂角山、側峰雞公山均高達干余尺。八百年前,錦田鄧氏
四世祖符協公在桂角山創辦「力瀛書院」,講學其下,嘉慶《東莞縣志》有載,至今基
址尚存,是名副其實的鄧氏祖家山。此山地形複雜,森林茂密,未嘗不可作為立足之地,
安營扎寨,進可東攻大埔,西征屏山,南伐上村,收復失地;退而過河便是深圳,再與
香鬼周旋,今天的撤退不可言敗,華夷逐鹿,尚不知鹿死誰手!
    抗英鄉民且戰且退,將至七星崗,突然又從粉嶺方向殺來一支英軍!那是昨夜迷路
誤入粉嶺的西蒙斯部,如今趕來支援主力,正趕在緊要關頭,驟然沖進鄉民的隊伍,敗
退的潮水「嘩」地向兩邊散開,一路往西湧流,一路向北傾瀉……
    從石頭圍到雞公嶺,不過六七華裡的路程,而處在生死存亡之際的鄉民們好似跑了
一年!血肉相連的鄧氏祖家山收留了這些死裡逃生的子孫和鄉鄰,往日砍柴時穿過的樹
林,趕路時爬過的坡嶺,危難中成了他們惟一可以藏身的家園。
    鄧菁士清點隊伍人數,已經損失過半!啊,那些沒有趕上山來的弟兄們呢?他們都
戰死了,從石頭圍到雞公嶺這條路,被他們的鮮血染紅了!他看看身邊的幾位首領,鄧
植亭、鄧儀石、鄧芳卿、文湛全、廖雲谷、彭少垣、侯翰階……都還在,可是,伯雄呢?
易先生呢?難道……他們也已經倒在了那條血路上?
    「伯雄!……」
    「易先生!……」
    悲愴撕裂了肺腑,峰巒之上,叢林之間,迴盪著鄧菁士淒厲的呼喚。
    濃重的烏雲從四方湧來,已經湮沒了雞公嶺峰頂,那如鉛似墨的天,好像要塌下來
了。
    雞公嶺下黑壓壓一片,英軍緊緊追蹤而至。
    「大哥,」身負重傷的鄧植亭喊道,「鬼佬跟上來了!」
    「不怕!」鄧菁士猛地昂起頭,把垂落在胸前的辮子甩開,「雞公嶺不是林村谷,
鬼子休想再上山!告訴弟兄們,節省子彈,不許開槍,等鬼子靠近了再打!」
    「好,」鄧植亭說,「這是鬼子在上村的戰法,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為
伯雄和易先生報仇!為死難的弟兄們報仇!」
    「為弟兄們報仇!……」一張張血污的臉發出山鳴谷應的怒吼。
    佈滿彈洞的旗幟高高舉起,發熱的槍膛上滿子彈,滾木、擂石推上了山崖,大刀、
長矛蘸著洞水在山石上磨礪,聽那聲聲都是:殺!殺!殺……
    山下的隊伍步步逼近,已經不足半里之遙。
    鄧菁士舉起了望遠鏡。
    「大哥,打吧!」鄧植亭的心髒快要跳出胸口,等待著報仇的時刻。
    他們的身旁、身後,一支支槍都已經端起,對準了英軍沖上來的那個山口。不需要
多久了,也許再等一兩秒鐘,只須鄧菁土一聲令下:「打!」仇恨的子彈和滾木擂石便
將一齊傾瀉向那裡,英軍插翅難逃,縱使不能一舉殲滅,也將予以重創!
    鄧菁士抬起右手,在他將要用力揮下之際,耳畔卻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這是什麼聲音?」他的手停在半空,雙眼緊盯著望遠鏡中的英軍。
    望遠鏡中,隨著隊伍的越來越近,一幅出乎意料的畫面清晰地展現在他的眼前。走
在英軍隊伍最前頭的竟然是一些本地鄉民,有被抓來的挑夫,也有攜男抱女的老人、婦
女,他們被英軍用刺刀驅趕著,向山上揮著手,哀衷地呼喊著:「自家人呀,不要開
槍!……」
    鄧菁士的手臂顫抖了!
    「是自家人呀,不要開槍!……」那喊聲更響了,像是許多人齊聲在喊,完全相同
的詞句,一遍一遍地重複,顯然是英軍威逼他們這樣喊的,可是他們畢竟真地是自家人
啊!
    「唉!」鄧植亭大吼一聲,胸膛似乎爆裂了,「大哥,這怎麼辦?」
    壁壘森嚴的陣地上,數百雙眼睛盯著鄧菁士,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怎麼辦?怎麼
辦?
    「我們不能朝自己人開槍,決不能……」鄧菁士干裂的嘴唇顫抖著,艱難地吐出這
幾個字,像是輕聲自語,而對於他身旁的數百條生命卻是一道殘酷的命令,不准開槍,
無異於自殺!
    幾乎就在他發出這一命令的同時,山下的槍聲大作,馬克沁機關鎗的近距離掃射立
即封鎖了山頭,「咚!咚!」大炮轟響了,炮彈在密集的人群中爆炸,沖天的火光挾裹
著粉碎的肢體……

    廣州,兩廣總督衙門。
    王存善和方儒匆匆奔進客廳:「卑職參見制台大人!」
    譚鐘麟從他們急切的腳步和語聲已感到不祥之兆:「快講,此去香港,情形如何?」
    「大人,」王存善一臉的屈辱和沮喪,「香港總督嫌我們二人官職卑微,不肯接
見……」
    「什麼?」譚鐘麟勃然大怒,「我忍辱含垢,派員與他協商,他竟然拒而不見?紅
毛番鬼,如此狂妄!」
    「他傳下話來說,大人應當親自去拜謁他,言辭之中,對大人極為不敬,頗多污
蔑……」王存善惶然望著兩廣總督,不敢再說下去了。
    「講!」譚鐘麟怒喝道,「卜力都說些什麼?」
    「他……他說:兩廣總督言而無信,沒有承擔起應當承擔的責任!連日來,百姓傷
亡慘重,甚至連我都不能對這麼多人喪失生命無動於衷,兩廣總督卻視而不見……」
    「胡說!」譚鐘麟拍案道,「兩國簽約之時曾有協議在先,英夷對新租之地,須施
行仁政,善待百姓,而今墨跡未於,英夷便出爾反爾,暴政屠民,倒是何人言而無信?
百姓喪生於英軍槍炮之下,他反而指責於我,天下竟然有這等無恥之人!我要上書朝廷,
請總理衙門與英夷交涉!」
    「租借地升起了『米』字旗,便已屬英界了,交涉還有何用啊?」王存善歎息道,
「以卑職之見,這書也不必上了,大人還是保重自己吧!香港總督已經電請英國公使館
向總理衙門彈劾大人,說大人縱容莠民作亂,而且下令軍隊參與抗英……」
    「這裡有一份電報抄本,」方儒從身上取出電稿,「港督說,這是大人給九龍水師
的電令,被他們截獲……」
    「啊?!」譚鐘麟大吃一驚,離座而起,「拿給我看!」
    方儒走上前去,雙手把電稿呈上。譚鐘麟接過來,拿起身邊的放大鏡,瞇起那雙被
層層皺紋包裹的昏花老眼,貼近了,吃力地辨認,那紙上的字跡卻仍然是恍恍惚惚的一
團……
    「唉,看不清……」他無可奈何地把電稿又遞給方儒,「你念給我聽吧!」
    「『諭令九龍水師各艦艇:如有英艦三艘以上,未經允許進入港口,不問其是否深
入,堅決向其開炮。』」
    「啊?!」譚鐘麟猛地一震,放大鏡從手中滑落,砰然墜地,碎片四散迸射……
    「大人,九龍水師沒有接到這份電令啊!」方儒疑惑地說。
    「本部堂又何曾發過這樣的電令?這是英夷嫌我老而不死,礙他們的手腳,有意加
害於我!」譚鐘麟憤然道,臉上蛛網似的皺紋在扭動,稀疏的白鬚在顫抖,「其實,這
倒是抬舉我了,如果我真地下令大清兵艦向英夷開炮,中國豈不又出了一個林則徐嗎?
那也不枉為七尺男兒來世上一遭!唉,可歎,可歎啊,我譚鐘麟縱有此心,卻無此膽,
縱有此兵,卻無此權,又可奈何?又可奈何!」
    年逾八旬的兩廣總督仰天悲鳴,愴然涕下,方儒和王存善也不禁痛哭失聲!
    「大人!大人……」
    「告訴我,現在新安百姓的情形如何?」
    「我們一路都聽見槍炮聲不斷,」方儒說,「他們還在和英軍血戰……」
    「啊,還在血戰?以農夫對英夷正規部隊,以抬槍火銃對洋槍洋炮,那是必敗無疑
啊,而我卻愛莫能助!」譚鐘麟一陣鑽心的刺痛,突然頭暈目眩,「方儒,王道,你
們……在哪裡?」
    「大人,我們就在您跟前哪,」方儒慌慌地說,「您怎麼……」
    「我看不見你們……」譚鐘麟雙腿顫顫巍巍,向前伸著兩手,「什麼也看不見
了……」
    「啊?」王存善驚呼道,「大人的眼疾又犯了!」
    「大人!」方儒連忙上前扶住他,「您可要保重啊!」
    「保重?我這老病殘軀不值得保重了,兩廣總督尚不如一芥草民,蒼天留我何用
啊?」譚鐘麟木然地望著前方,那雙枯竭的眼睛裡已經沒有淚水,渾渾然失去光彩,面
前一片黑暗……

    烏雲籠罩著新安大地。從八鄉平原和元朗平原相對開來的英軍,浩浩蕩蕩地匯集在
它們的中心地帶:錦田平原,這是一片尚未占領的地方。
    早在去年8月,輔政司駱克對新租借地進行調查時,就曾在錦田吉慶圍受到令他難
堪的冷遇,近來的多方情報也清楚地表明錦田是策動抗英騷亂的「禍源」之一,駱克早
就想以適當的方式重訪錦田了,今天自然是一個最佳時機,因為他在望遠鏡裡看到,從
上村潰退的抗英鄉民並沒有全部撤往雞公嶺,其中的一小部分在到達七星崗之前就被英
軍沖散,由那裡轉而往西,奔向了錦田。
    現在,輔政司兼新租借地專員駱克發出了命令:占領錦田,逮捕抗英分子,摧毀騷
亂之源!
    錦田鄧氏的五圍六村之外,密密麻麻佈滿了英軍。從八鄉開來的奧格爾曼部,從屏
山開來的摩利士部,東西夾攻,把吉慶圍包圍得風雨不透。
    滔滔錦田河畔,矗立著這座古老的圍村。高達一丈八尺的青磚圍牆築成堅固的方城,
四角炮樓高聳,炮樓和圍牆的外側,一列槍孔森然。圍村背靠雞公嶺,面對蚝殼山,坐
東朝西,周遭只有一個西門出入,花崗石門框中間裝著特制的連環鐵門。門外的護城河
寬一丈八尺,水深一丈二尺,河面舖有吊橋,水底插滿鋒利的鐵刺。吊橋高高昇起,盜
賊休想涉水攀牆。鄧伯雄曾說:先祖築成此圍,目的在於防御海盜,不承想,如今果真
來了西洋海盜!這番話是在今年元宵前夕他對初訪吉慶圍的易君恕說的,現在清明已過,
谷雨未到,元宵之後尚不足兩月,便已經應驗了。
    兵臨城下,吉慶圍內劍拔弩張。老弱婦孺聚集在圍尾的神廳,十六歲以上的男丁都
準備作戰。連環鐵門由六名手持七九步槍的壯丁嚴密防守,圍牆的每一個槍孔都伸出了
槍管。四角的炮樓各有兩門土炮,共八門,其中九尺六長的六門,四尺八長的兩門。土
炮其實不是「炮」,就是古老的抬槍,以傳統的火藥發射彈砂,每一門土炮需要六名壯
丁操作。炮樓底層排列著彈藥桶,貯滿扎制成捻的火藥。
    踏著一級級樓梯,一個魁梧的身影登上了圍牆內側的垣道。他一身短打,衫褲千瘡
百孔,腰束皮帶,手執短槍,左臂上裹著一條黑巾,粗壯的發辮纏在脖子上。他的臉龐
已經不辨膚色,煙塵、泥土、汗水和血漿混合在一起,在臉上垂下一道道流痕,濃眉之
下的一雙大眼閃射著復仇之火。他是鄧伯雄。
    隨在他身後,易君恕也登上了垣道。連續一晝夜的奔波、鏖戰,易先生的文士風采
已不復見,頭頂的青緞便帽不翼而飛了,一條長辮垂在腦後,兩鬢飄散著幾絲亂髮,清
懼的面頰染上了硝煙,劍眉下那雙深邃的眼睛如今也充盈著肅殺之氣。銀灰色的長衫濺
著血跡,下擺撩起,掖在腰間的絲帶上,肩上挎著那支駁殼槍。
    一個時辰之前,他們還在反攻石頭圍的隊伍之中。大埔、林村谷的接連敗北和廈村、
屏山的相繼失守使易君恕痛心疾首,他渴望石頭圍一役能夠獲勝,哪怕付出慘重的代價,
也要挫敗英軍囂張的氣焰,給矢志抗英的新安義民以些許安慰。其實他心裡十分清楚,
在英國人已經正式接管「新租借地」、升起了「米」字旗並且重兵壓境的情形之下,憑
借兩千餘名農民武裝要想驅逐敵寇、收復失地已經根本不可能了;何況,即使民眾能夠
「收復」失地,軟弱的朝廷也不敢「接收」,到頭來還會落入英夷之手!在這弱國無外
交的年代,「香港拓界」之議從談判之始就已經預定了它的結局,如果說易君恕當初還
曾天真地抱有幻想,也早已被殘酷的現實擊得粉碎,如今連封疆大吏兩廣總督譚鐘麟都
已經無能為力,易君恕身為中、英政府同時通緝的逃犯,自己的性命尚且旦夕不保,於
國家大事更是徒喚奈何!但是,當他第一次踏上新安的這片土地,第一次走進這座經歷
數百年風雨的吉慶圍,第一次把自己融入這些以歷史為血脈、以土地為生命的鄉親之中,
元宵節飲「了酒」使他強烈地感到自己也是其中一「丁」,不由自主地變成了一名新安
的百姓,已經踏進去的腳就再也不可能拔出來,只有與他們共存亡了。青山灣舌戰方儒、
義撼水師,給了鄉親們何等巨大的鼓舞,而他知道,略施小計僅此一次而已,卜力、駱
克、加士居、梅軒利不是方儒,也不是譚鐘麟,與番邦殖民者沒有道理可講,義薄雲天
也感動不了虎豹豺狼,只有以智相鬥,以死相搏。然而,「書到用時方恨少」,大敵當
前他才感到金榜題名的順天府舉子原來是個無用之人,運籌帷幄無制敵之策,馳騁戰場
無決勝之力,眼睜睜看著鄉親們的血流成了河,他的心碎了!兵敗石頭圍,身後強敵追
殺,耳旁彈如飛蝗,他自知必死無疑,而千鈞一髮之際,同生死共命運的新安人再一次
救了他的性命……
    就在那時,英夷陣中一支異軍突起,沖入潰退的抗英鄉民之中,鄧伯雄回身挽槍,
準備最後的拚命了!但是,他一眼看到,體質文弱的易君恕突然踉蹌跌倒,再遲一剎那,
他即使不死於番鬼彈下,也會被數百雙皮靴踏成肉泥!沒有一秒鐘的遲疑,鄧伯雄放棄
了與英夷以死相拚的念頭,一把拉起易君恕,「走!」走?往哪裡走?追兵接踵而至,
雞公嶺還有數裡之遙,易先生恐怕是難以支持了!絕望之際,鄧伯雄眼睛向著生他養他
的錦田方向望了一眼,不禁怦然心動:走,回家去,家裡有九旬太公,愛妻心瑜和幼子
阿猛,有百余口闔族父老兄弟姐妹,他不能丟下他們;吉慶圍有固若金湯的城池,有堅
不可摧的連環鐵門,有八門土炮和數十支步槍,有眾志成城的護圍壯丁,未嘗不可憑堅
據守,再與鬼佬決一勝負!勝敵的渴望使他平添了勇氣和力量,戰勝了死亡和失敗,率
領身旁僅有的十余名弟兄,護衛著易君恕,回家來了……
    剛剛進了圍村,來不及洗去一身征塵,來不及向九旬太公叩問安好,來不及吃一碗
愛妻心瑜炒的米粉,來不及抱一抱幼子阿猛,番鬼佬的隊伍已經向吉慶圍開來,他和易
先生又上了戰場。
    圍牆內側的垣道上,鄧伯雄和易君恕匆匆向前走去。憑著字牆的掩護,每一個槍孔
都布好了槍手,槍管伸出洞口,手指握住扳機,子彈一觸即發。
    「準備好了嗎?」他問一名槍手。
    「雄哥,準備好了!」槍手響亮地回答。
    「準備好了嗎?」他走過去,問另一名槍手。
    「雄叔,準備好了!」
    ……
    沿著垣道,他們登上西南角炮樓。兩門土炮的炮簡各自伸向牆上的炮孔,每炮分工
負責上火藥、上鐵砂、插引線、觀察敵情、移動炮位、點火發炮的六名炮手各就各位。
    「準備好了嗎?」他問炮手。
    炮手們齊聲回答:「準備好了!」對他的稱呼各不相同,同輩的叫他「雄哥」,晚
輩的叫他「雄叔」,長輩的叫他「阿雄」。只有一名炮手例外,叫他「少爺」,那是他
的僕憧龍仔。
    「龍仔,」易君恕問他,「你在這裡,管什麼?」
    「易先生,我管點火開炮。」龍仔自豪地回答。
    「真是不得了,小小的年紀就上陣殺敵!」易君恕感歎道,「國門臨難日,稚子早
成了!」
    圍牆之外,傳來一片鼓噪之聲。
    「雄哥,」一名炮手叫道,「你聽,鬼子在朝我們喊話呢!」
    「嗯?」鄧伯雄眉毛一揚,走近了炮孔。
    果然,護城河外面黑壓壓的英軍陣營中有人在喊話,說的既不是英語,也不是洋人
講漢語的那種怪調,而是本地人說官話:「吉慶圍的鄉親們!你們不要害怕,大英皇家
軍隊仁愛寬容,不傷百姓,到此只是要抓捕造反作亂的莠民!請你們把大門打開,交出
莠民,其余歸順良民一概無事!」
    「這不是鬼子,而是二鬼子!」鄧伯雄冷笑道。
    易君恕聽得那聲音似曾相識。他從炮孔向外看去,喊話的人一身西裝革履,頭上也
沒有辮子,剪得短短的「洋頭」,梳得油光水亮。這個人,即使走到天邊,他也不會認
錯!
    「遲孟桓!」他憤然喊道,胸中一股熱血驟然湧上頭頂。
    「打!」鄧伯雄抬起手臂,一聲怒吼!
    話音未落,龍仔已經點燃了火嘴引線,引線「滋滋」地冒著火星,飛速燃進炮膛,
「轟!」一股白煙裹著火舌從炮口噴射而出,黑壓壓的英軍隊伍頓時倒下一片!「轟!」
「轟!」四座炮樓的八門土炮一齊發射,「啪!」「啪!」四面圍牆上的槍孔一齊開火,
英軍陣營大亂!
    「打得好!」鄧伯雄終於出了胸中一口惡氣,揮動著手臂,怒吼著,「狠狠地打!
不停地打!讓鬼子、二鬼子認識認識鄧氏於孫!」
    硝煙滾滾,炮聲隆隆,吉慶圍四周的槍孔、炮孔噴射著烈火,三十丈見方的圍村成
為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炮膛打熱了,燒紅了,炮手們拿來浸濕的棉被覆蓋上,堅持開
炮;火嘴被砂粒堵塞了,炮手們仔細地用針剔淨火嘴,繼續填藥;每一發炮彈都挾裹著
不共戴天的仇恨,藥捻的份量增加二成,殺傷力擴大到百份之二十……
    「我們的彈藥,能夠堅持多久?」隆隆的炮聲中,鄧伯雄大聲問。
    「有的是,」龍仔說,「打它三天也打不完!」
    「三天?」鄧伯雄的濃眉鎖緊了,「不行!要準備打它三個月,和鬼子決一死戰!
龍仔,我來點炮,你趕快去告訴大家,準備彈藥!」
    「是,少爺!」龍仔抹了一把汗,匆匆跑下炮樓。
    圍尾神廳裡,長明燈下,供奉著鄧氏歷代祖先的牌位,香案上青煙繚繞。案前擠滿
了老弱婦孺,懷著深深的恐懼、殷殷的期望,注視著那縷縷青煙。文心瑜抱著幼子阿猛,
把臉貼在孩子的臉上,憂傷的眼睛含著淚水,喃喃地說:「阿猛,阿猛,你太小了,還
幫不上你阿爸……」
    皓首銀須的老族長九公長跪在香案前,閉著雙眼,像是一座塑像,默默無言,紋絲
不動。老人家年逾九旬,耳不聾,眼不花,外面的天下大亂,心裡清清楚楚。他這一輩
子,經歷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五朝皇帝,親眼看著大清國從泱泱天朝大國
一步步垮下來,淪為狄夷列強刀俎上的魚肉。道光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自己派林大
人到廣東來禁煙、打鬼子,自己又親手把林大人革職查辦,把香港島拱手讓給了鬼子;
『咸豐爺省了一道手續,鬼子打來他就跑,鬼子要什麼給什麼,九龍又歸了英國人;到
了西太后掌天下,大清國的土地從北到南,今天割一塊,明天租一塊,說不定哪天就被
洋人瓜分個乾乾淨淨。所以,慶親王啊,李中堂啊,譚制台啊,統統都不必指望,既然
已經簽字畫押、裂土為界,新安縣的這塊地方必是洋人的無疑了。這就好比一個家族,
領家的族長要是一代不如一代,這個家敗起來可就真快,就像一首曲子唱的:「眼看他
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大清國的這座大樓,風雨飄搖,還能支撐
幾時呢?九公嫌自己活得太久了,親眼看見了這番破敗;他嫌自己大老了,九十多歲的
人,再活九十九年是沒有指望了,新安這地方再回到中國手裡,那一天他是看不到了!
如今,他的兒孫舞刀弄槍地抗英,老人家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鄧氏兒郎沒有
辱沒祖上的榮耀,想當年元兵南犯,七世祖元亮公起兵勤王,搭救大宋落難公主,那是
萬古流芳的忠臣哩!今世又是國難當頭,兒孫們威武不屈,豈不正是繼承了祖上遺風?
將來族譜之上,必定重重地落上一筆。懼的是,香港「拓界」事已至此,愛新覺羅氏都
沒奈何,鄧氏能夠只手回天嗎?更何況現在舉兵事敗,僅以小小的一個圍村,要抗拒英
夷,只怕是難了,待圍破之日,闔族兒孫無可逃避屠城之難,嗚呼,老夫於心何忍!我
鄧氏自漢黻公由內地遷粵,九百余年,傳世二十多代,難道就滅於英夷之手嗎?
    兩行清淚從老人緊閉的雙眼潸然流出,沒有哭泣,沒有歎息,他只有默默地,默默
地念誦著歷代祖先的尊諱,彷彿一條由血脈匯成的長河在心中流淌,列祖列宗,先考先
妣,不滅英靈,悠悠在天,護信你們的兒孫吧……
    「太公,太公!」龍仔匆匆跑進神廳,氣喘吁吁地喊道,「炮藥不夠用,少爺說,
請各位阿公、阿婆、阿母、阿嬸幫忙想想辦法!」
    「哦,」文心瑜好似從夢中醒來,趕緊抱著阿猛立起身來,「我去把燒飯的鐵鑊拿
來,打碎了做炮藥,有好幾斤呢!」
    她這樣一說,旁邊的老弱婦孺都動起來,鐵鑊誰家沒有呢?
    「去吧,孩子們!」九公輕輕地發了話,仍然閉目長跪,紋絲不動,繼續他的思念
和祈禱,一條由血脈匯成的長河在他的心中湧流……
    炮樓下的彈藥房忙碌起來,各房各屋都送來了銅鐵家什,鐵鑊、銅堡、銅盤、錫壺、
犁頭、犁嘴……都拿了來,文心瑜還捧來了新年時給阿猛儲壓歲錢的瓦罐,「啪」地打
碎,倒出一堆「光緒通寶」銅錢。專責搗藥的壯丁毫不憐惜地掄起榔頭,把這些吃飯家
什、耕田農具、孩童私房統統打碎,然後裝進石臼,用鐵杵「叮叮噹噹」舂起來……
    硝煙滾滾,炮聲隆隆,散射的碎鐵爛銅在英軍的陣營中遍地開花,英軍的機關鎗、
毛瑟槍、來福槍也在不停地掃射,卻根本不可能穿透那厚厚的圍牆,大英皇家軍隊的精
銳之師在中國土炮面前失去了威力,不得不後退了。

    天越來越暗了。英軍撤到了射程之外,吉慶圍的炮火也暫告停息,錦田一片沉寂,
天昏地黑,星月無光,濃重的陰雲中滾動著雷聲。
    加士居少將從屏山指揮部趕來了,他對於部下的軟弱無能極為不滿。
    在蚝殼山下,少將召集了緊急軍事會議。參加的有輔政司駱克、摩利士上校、奧格
爾曼中校、西蒙斯上尉、梅軒利上尉、伯傑中尉、巴瑞特中尉等等政、軍、警官員,遲
孟恆雖然是平頭百姓一個,但作為梅軒利的助手,出於「以華制華」的特殊需要,榮幸
地得以列席。
    「大英帝國的皇家軍隊可以征服全世界,卻在一座鄉村土圍前面退卻了,這簡直不
可思議,這消息如果傳到倫敦,將被國防部當作一個笑柄!」少將說,馬燈的光亮從地
上反射著他那張蒼白的臉,鼻樑和眉弓上的大片陰影令人感到恐怖,「為什麼不開炮?」
    「少將閣下,這是駱克輔政司的命令……」奧格爾曼囁嚅道,語氣中已經流露出對
駱克的不滿。
    「駱克先生!」少將發怒了,儘管駱克在港府處於僅次於總督的地位,但作為一名
文官,直接向軍隊發令,這也是總司令所不能容忍的,「敵人在開炮,我們的士兵在流
血,在犧牲!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下達這樣的命令?」
    「請你聽我解釋,少將閣下,」駱克在總司令面前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顯得彬彬
有禮,這位以「漢學家」自詡的洋儒生頗有一些「人不知而不溫,不亦君子乎」的涵養,
「我作為新租借地的專員,所考慮的不僅是接管這片土地,還有如何統治這裡的人民,
在今後的歲月裡,我們將和他們共處九十九年,應該設法建立一種良好的關係……」
    「這是不可能的,征服者和被征服者永遠不可能成為朋友!」少將冷笑道,「九十
九年之後,我們在哪裡?天堂或者地獄,總之不可能仍然活在這片土地上。作為軍人,
我需要刻不容緩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完成對整個新租借地的占領,為此可以采取任何手
段!」
    「可是,閣下,」駱克說,「這裡畢竟只是一座圍村,而不是敵人的兵營;我們要
逮捕的是抗英分子,而不是所有的平民,如果向老百姓開炮,我們不能不顧慮可能招致
國際輿論的譴責,因此,我希望能夠尋找一種更體面的方法進入吉慶圍……」
    「維護大英帝國的尊嚴是最大的體面!」少將高聲說,「我提醒你,這裡已經是英
國的領土,我們不是入侵別的國家,而是在自己的領土上平息武裝叛亂!叛亂分子有多
少就殺多少,國際輿論無權譴責!我認為無須再爭論了,行動吧!」
    駱克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放棄了自己的主張。
    蹲坐在梅軒利身旁的遲孟桓躍躍欲試地望著加士居,試探地說:「總司令閣下,我
想向你提一個小小的建議……」
    「嗯?你?」加士居輕蔑地掃了他一眼,覺得很好笑,在他的眼裡,所有的華人都
和苦力不相上下,這裡也有你插嘴的地方嗎?
    「遲,」梅軒利惴惴不安地碰了碰遲孟桓的手臂,輕聲提醒他,「這是在開軍事會
議……」
    「閣下!」遲孟桓竟不聽勸阻,強烈的表現欲促使他壯起膽子,說,「清閣下注意,
他們的土炮靈敏度是很差的,而且裝在炮樓的槍孔上,只能左右移動著平射,無法調高
調低,俯射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我們只要能跨過護城河,就非常好辦了
    「遲,這完全是廢話!」梅軒利打斷他的話,「你明明看見,那道護城河很寬,上
面沒有橋,而且被他們的炮火封鎖……」
    遲孟桓詭秘地笑笑:「不要緊,我有一個辦法……」

    短暫的間歇之後,英軍發起了沖鋒。與剛才不同的是,這次的沖鋒集中火力猛攻吉
慶圍西面的正門,其余南、北、東三面都無聲無息。炮樓上,鄧伯雄立即發現了這一變
化,命令東北、東南兩座炮樓停止射擊,以節省彈藥,西南、西北兩座炮樓猛烈開炮,
正面圍牆上的所有槍孔一齊發射,全力防守連環鐵門,阻止敵人破門而入。鄧伯雄親自
在炮樓指揮開炮,易君恕手持駁殼槍,登上正面圍牆,從槍孔向敵人射擊。密集的火力
封鎖了護城河,而英軍竟然像發了瘋,在機關鎗的掩護下猛沖上來!
    「打!狠狠地打!」鄧伯雄怒吼著,炮樓和圍牆上的壯丁也齊聲吶喊,不停地射擊,
極力阻止英軍向護城河靠攏。可是,鄧伯雄萬萬也不曾料到,正在他們竭盡全力抵禦正
面進攻的敵人之際,英軍的工兵卻已經悄悄地逼近了圍村的後面,用臨時捆扎的竹梯搭
在護城河上,舖上從鄰近鄉村搶來的門板,一丈六尺寬的護城河面頓時化作通途,爆破
隊攜帶炸藥包,迅速過河……
    突然之間,「轟隆隆……」三聲巨響,吉慶圍的東北角騰起滾滾濃煙,圍牆一陣劇
烈的抖動,東北面牆根下裂開了一個數尺寬的洞口!隨之,印警和英軍蜂擁而入,固若
金湯的吉慶圍終於無須開炮而攻破,不用破門而進入,果然是非常的「體面」,實現了
駱克先生的設想!
    「啊?!」鄧伯雄猛然意識到中了敵人之計,但是,高踞於炮樓上的土炮無法掉轉
炮口,立時失去了威力,現在只有靠槍戰和肉搏了!
    英軍和「紅頭阿三」沖進圍牆,「噠噠噠噠……」猛烈地掃射著,往神廳方向前
進……
    「殺!」鄧伯雄大叫一聲,從炮樓的窗口縱身跳下來,落在圍內的屋頂上,一邊持
槍射擊,一邊沿著屋頂向圍尾跑去。壯丁們紛紛跑下炮樓和圍牆,抄起步槍、火銃、大
刀、長矛,吶喊著沖向敵人……
    神廳裡的老弱婦孺亂作一團,婦女和兒童發出淒厲的哭喊。跪在香案前的九公顫巍
巍站起來:「孩子們……」
    話還沒有說完,一梭子彈掃射過來,神廳內外的人們頓時倒下一片,九公的胸膛猛
地一個震動,緩緩地倒了下去。他的眼睛沒有閉上,定定地看著闖進家門的強盜。他在
吉慶圍活了九十多年,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個結果……
    「太公!太公啊……」文心瑜懷抱著阿猛沖出神廳,朝著屋頂厲聲哭喊,「伯
雄……」
    「心瑜,別管我,快跑!」鄧伯雄喊道,「女人和孩子都躲開!」他的一梭子彈打
過去,「啪!啪!啪!啪!……」那些屠殺老弱婦孺的鬼子應聲倒地,文心瑜和婦女們
哭叫著,攜男抱女四散奔逃……
    英軍和印警又湧過來了,從神廳門前衝向圍門和三街十巷,一路瘋狂地掃射,壯丁
們從四面八方迎上來,和鬼子展開了激烈的巷戰。
    易君恕把身體貼近巷口的一面牆,端著駁殼槍向敵人掃射。順天府舉人熟讀經史子
集,對槍械卻十分生疏,當命運逼迫他拿起槍來,像學童臨帖那樣笨拙,一筆一畫從頭
開始,根本談不上槍法。一梭子彈二十發,他只有不停地連發,朝密集的敵人打去,只
要能擊斃一個鬼子,也就不辜負這支槍了。他知道,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他早已是被
判了死刑的人,僥倖活到今日,吉慶圍是他最後的歸宿。現在此圍已破,連搶救他死裡
逃生的人都必死無疑,他當然也絕無生還之望,一切都要結束了。日夜思念的故鄉北京,
報國寺前的那個小院,回不去了;老母、弱妻、幼女,見不到了!愛與恨扭結在一起的
港島,半山別墅「翰園」,也回不去了,和他刻骨銘心地相愛的倚闌小姐,再也無緣相
聚,上次一別便是永訣!今生今世,所余惟有一死,男兒死在疆場,死不足惜!現在他
心中所求的只是在死之前能夠多殺幾個鬼子,不然就枉活一世,愧對了生死與共的新安
十萬父老!殺,殺,殺,殺鬼子!子彈從槍口噴射,看到鬼子一個個應聲倒地,他感到
一股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快意,「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岳武穆豪情勃發
的酣暢淋漓,他今天才真正讀懂了,可惜太晚了些……
    英軍殺過來了,十幾支槍一齊掃射著,撲向巷口!
    「易先生!」他的身旁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回頭一看,啊,龍仔!龍仔端著一支上
了刺刀的步槍,朝他這裡跑過來,「先生,你不能跟他們硬拚啊!快……快跟我走!」
    英軍沖進了巷子,龍仔和易君恕且戰且退,退往小巷深處,前面就是鄧伯雄的那個
小院,也許,憑借院牆還可以抵擋一陣……
    英軍掃射著向他們沖過來……
    「殺!」空中突然一聲怒吼,鄧伯雄從屋頂縱身跳下來,雙腳把一名英軍踏翻在地,
奪過那支槍,「噠噠噠噠……」仇恨的火焰噴射過去,英軍被這個從天而降的人驚呆了,
呼啦倒下一片!
    和小巷垂直交叉的路口,斜刺裡沖過來遲孟恆和一群「紅頭阿三」。英軍今天攻破
吉慶圍,遲府大少爺立了大功,眼看最後的勝利就要到手,榮譽、地位的強大誘惑使他
連槍林彈雨也無所畏懼了,遲天任的繼承人顯出了一脈相傳的家風!
    鄧伯雄猝不及防,「噠噠噠……」一串子彈射進了他的胸膛,魁偉的身軀晃了兩晃,
倒了下去!
    「啊,少爺!少爺!」龍仔痛哭失聲!
    「伯雄!」易君恕一聲慘叫,彷彿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和鄧伯雄同時粉碎了!手中的
駁殼槍噴射著怒火,這已是最後的時刻!殺,殺鬼子,為伯雄報仇!
    遲孟桓聽見小巷深處的叫聲,發現了正在抵抗的這兩個人,舉起了槍……
    「易先生,當心!」龍仔大喊一聲,朝易君恕猛撲過來,就在易君恕踉蹌後退的一
剎那,遲孟桓的槍響了,子彈射中了龍仔的胸膛,一股熱血噴射出來!啊,龍仔,龍仔
啊……
    「什麼?易先生?」遲孟桓一愣,噢,原來在對面抵抗的人正是他久久追索而不可
得的易君恕,不禁驚喜地大叫起來,「抓住他!他是港府通緝的逃犯!」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易君恕舉槍向遲孟桓射擊,可是,他手中的駁殼槍卻驟然啞
了!連續不斷的射擊已經打光了僅有的子彈,現在面對著不共戴天的仇人遲孟桓,哪怕
再有一顆子彈呢,也要和他最後一搏,但是沒有了!蒼天真是不長眼,難道有意要成全
這個背叛祖國、出賣同胞以換取榮耀的「二鬼子」嗎?
    易君恕憤然摔掉那支已經無用的駁殼槍,長歎一聲,絕望了!
    「易君恕,投降吧!」遲孟桓興奮地大叫,「不要開槍,抓活的!」
    不!易君恕心想,活著落到他的手裡,還不如死!猛然轉過身,哦,身後的這座小
院就是伯雄的家,這個家現在已經難以藏身了,但是,家裡只要還有一把菜刀,就可以
結束自己的生命,士可殺,不可辱……千鈞一髮之際,他已經來不及思索,「咚」地撞
開了那一人高的木製門閘,沖了進去!
    一陣尖厲的嬰兒啼哭聲從屋裡傳來,他心中一動,想起家裡還有心瑜和阿猛!他
們……他們怎麼樣了?一把推開了房門,眼前的景象使他驚呆了:三嘴燈光下,未滿周
歲的阿猛哭喊著趴在阿媽的身上,文心瑜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頸項上橫陳
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劍——那是她的陪嫁,文氏家族的傳家之寶!
    「心瑜!心瑜!」易君恕失聲痛哭,俯下身去,呼喚著摯友的妻子。文心瑜默然無
應,她已經死了,在家破夫亡之際,她不甘苟活受辱,拔劍自刎了!她的頸項上橫陳著
文氏祖傳的寶劍,身後的牆壁上肅然垂掛著先祖浩氣長存的遺言:修復盡還今宇宙,感
傷猶憶舊江山……」
    緊急的腳步聲、喧嚷聲傳進這座小院,遲孟桓手持「勃郎寧」突然出現在面前!
    「易先生!」遲孟桓冷笑著,手中雪亮的槍口對著他,一步一步地緊逼過來,「真
是幸會,你恐怕沒有料到,我們兩人之間會是這個結局!」
    易君恕怒視著他,伸手抓起那把血淋淋的寶劍。
    「放下!」遲孟桓命令式地向他喊道,「我不殺你;像你這樣一名被兩國通緝的要
犯,用一顆子彈打死了,未免可惜!放下武器,跟我走!」
    易君恕緩緩地站起來,鋒利的目光逼視著遲孟桓。
    「把劍放下!不然;我就開槍了!」遲孟桓厲聲喝道,向他逼過來,槍口已經對準
了他的胸膛。
    突然之間,易君恕拚盡全身的力氣,挺起劍鋒,朝著他的胸膛猛刺過去!遲孟桓大
張著嘴,連喊都沒有喊出聲來,就仰面倒在了血泊裡!
    「現在,我可以死了!」易君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奮力抽出劍刃,橫在自己的頸
項上。
    他的身旁,阿猛在淒厲地哭喊:「阿媽!阿爸……」
    易君恕那平靜如水的眼睛陡然湧起漣漪,兩串熱淚奪眶而出,「噹啷!」手裡的寶
劍落在了地上!
    他俯下身去,抱起了阿猛……
    阿猛,阿猛啊,你的阿爸、阿媽都已經慘死,家裡只剩下我和你,如果我能帶著
你……啊,不可能了,這座圍子,我們已經出不去了……
    「卡卡」的皮靴聲在耳旁震響,十幾名「紅頭阿三」沖了進來,唰地呈扇面形散開,
槍口一齊對準著他。
    房門正中,梅軒利「卡卡」地走進來。
    「易先生,我剛才聽遲先生說你在這裡,馬上趕來和你會面,」他看了一眼地上遲
孟桓的屍體,輕輕歎了口氣,抬起頭來,「可惜遲了一步,我們之間缺了一位介紹人,
因為我和你還是第一次見面!」
    「警察司先生,我們之間已經不需要介紹了。」易君恕冷冷地說,「新安縣的三尺
童子都知道有一個殺人如麻的愛爾蘭人:梅軒利。」
    「噢,我為此深感榮幸!」梅軒利笑了笑,「現在,敝人邀請你到本警察司署作客,
請吧!」
    「不必了,」易君恕巋然不動,「我寧願死在這裡!」
    「如果你拒絕我的邀請,」梅軒利被激怒了,「我立即命令他們把你和這孩子一起
打死!」
    「不,不啊!」阿猛嚇得大哭,「我不要死啊……」
    「阿猛,你還不滿周歲,怎麼能死啊?如果有哪位阿叔、阿嬸收留你,你要活下
去……」易君恕親親阿猛那稚嫩的臉龐,把他輕輕地放下來,平靜地望著梅軒利,「留
下這孩子,我跟你們走!」
    「阿叔!阿叔……」阿猛撲倒在地上,伸著小手,朝他哭喊著。
    「阿猛,別哭!你要活下去!」回頭再看一眼烈士的遺孤,易君恕毅然轉過身去,
「警察司先生,走吧!」
    激戰的槍聲停了,硝煙瀰漫的吉慶圍,大街小巷屍體橫陳,血跡斑斑,斷垣殘壁之
間傳出婦女和孩子淒厲的哭聲。
    踏著地上的血跡,易君恕一步步走向吉慶圍的大門。
    大門洞開,鑲在花崗石框中的兩扇連環鐵門已經被拆卸下來,幾名英軍抬著鐵門,
踏著吊橋,跨過護城河,和那些收繳的兵器一起裝車運走。
    浩浩蕩蕩的英軍和印警正在集合列隊,準備凱旋。大功告成的加士居少將和駱克輔
政司一齊朝隊伍走去。
    「駱克先生,」少將有些奇怪地望著輔政司,「你要這鐵門做什麼?」
    「你知道,我有收藏古董的癖好,」駱克微微一笑,「這副鐵門具有很高的藝術價
值,值得珍藏。在泰康圍還有同樣的一副,也要帶走的!」
    「嗯,收藏家!」少將點了點頭,「有人說我們大英帝國是『島和半島的收藏家』,
如果把這副鐵門看成古老的中國的大門,它將是我們在本世紀最重要的收藏!」
    「講得好,少將,」駱克微笑著說,「這簡直是詩的語言。」
    邁著沉重的步伐,易君恕走出這殘破的大門。他的身後,梅軒利和「紅頭阿三」緊
緊跟上來。
    易君恕停住了腳步,緩緩抬起頭顱,昂首黑沉沉的蒼天。
    烏雲中忽地一道閃電,剎那間照亮了血染的占慶圍,隨之炸響了一聲霹靂,蒼天爆
裂了一道巨大的缺口,謗淪大雨傾瀉下來……
    閃電熄滅了,天地之間一片漆黑,惟有沉雷滾滾,大雨謗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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