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史郎日記 第五卷
民族的血祭——我的日支事變戰記 第五卷 籐江部隊(第十六師團) 南部部隊(第二十聯隊) 木村部隊(第一大隊) 森山隊(第三中隊) 村下小隊 八月八日。 昨天正午從開封出發,到歸德站,在車上住了一宿。 在徐州停了兩個小時。在車站對面的店裡買了四十錢桔子罐頭,三十錢咖啡, 二十五盒大團圓牌香煙,一共用去了八十二日元。商店的姑娘是個很漂亮的女人。 軍用列車從徐州一路南下。遼闊的大地向後邊飛奔而去。 我總是這樣想:「我今天腳踩的這塊土地,在我的生涯當中,是第一次,也是 最後一次了。不可能再見到這個地方。」我感慨地望著這片土地。 火車開到曹老集,曹老集一帶一片汪洋。黃河的水正在到處氾濫,那是非常兇 猛的洪水。 許多村莊和樹林幾乎就要被洪水淹沒了。鐵路的左右都是水。水流得很急。上 下游水連著天,天連著水。到處都行駛著帆船。奇怪的是,水並不渾而是很清。農 民撐著小船或木筏在收割露在水面上的高粱穗。電線桿在水面上也只露個頭。有鐵 橋的地方捲著漩渦。就在這可怕的滔滔洪水之中,鐵道筆直地向前延伸,就像天橋 立(天橋立是日本的名景之一。)一樣。波浪在鐵道兩側拍打著,湧上來退下去, 和海邊沒什麼兩樣。 我們從貨車的小窗口向外眺望著,似乎覺得火車在海邊行駛。 一個個村莊,如同孤島,在洪水中星羅棋布。在鐵路附近還沒完全淹沒的村莊 裡有農民,他們眷戀著自己出生的土地不忍離去,都呆在各家較高的地方,在一個 小島上,只有一戶即將倒塌的住房,有頭牛正在嚼著那再也吃不了幾天的雜草。 望著遠處的水,我們互相談論道:大概是人來不及逃,就把它扔下不管了,因 為牛的腳步慢,如果是馬的話,或許就被誰騎跑了。 在有牛的小島周圍,到處是水。那頭牛大概吃完草也只有等死了,它不會想到 這是僅剩下的一點草。如果一點點吃,可以多活些日子,哪怕多活一天也好。不過 它也許感到自己很可憐吧! 由於火車行駛的聲音,我聽不到牛的叫聲。如果那頭留在孤島上的孤零零的牛 ,在夕陽的余輝中,「哞——」地叫一聲,會令人感到多麼淒慘埃我一直盯著那牛 ,直到看不見。 列車在洪水中,不,應該說是在「流淌的湖水」中行駛了四十分鐘,總算來到 了僅有的地面上。車剛停,車尾那節軍官使用的客車車廂就脫軌了,軍官們都嚇得 趕緊逃了出來。 列車停的地方是淮河,過了河就是蚌埠,蚌埠市區不小,一直延伸到河岸。 淮河雖說寬千米左右,但河水經常氾濫,水流很急。鐵橋遭到了嚴重的破壞, 我們是乘工兵的船過河的。渡河之前接受了霍亂病的檢查。 淮河中游到下游過去被稱為淝水(原文如此。)。 這是有名的淝水古戰場。匈奴(土耳其族)、羯(土耳其族)、鮮卑(滿族)、 氏(藏族)、羌(藏族)、漢等民族曾在此決戰。(原文如此。)五胡十六國時代 ,前秦王苻堅最有名氣,起用王猛平定了各地,為統一支那,率領大軍討伐了東晉 ,東晉的名相謝安讓謝玄出征淝水並獲大勝。這是大約一千五百六十多年前的事情。 據說謝安年少時就很有名望。朝廷召他,他卻留戀家鄉山水,沒有應召,時人 有雲:「安石(謝安)不出,蒼生如何?」後來他出山了。淝水之戰時,前秦大軍 襲來,上下一片驚恐,而謝安卻悠然自在,每天和賓客下棋以定人心。當淝水的捷 報傳來,謝安看後放置一邊,仍泰然對局。客人問:「是什麼?」回答:「我家小 兒已把賊打敗了。」不久客人離去。而客人剛走,他就欣喜雀躍,據說把鞋跳壞了 都不知道。 這次不是前秦軍,而是蔣軍潰逃,我們乘勝追擊,渡過淮水。 過河的地方有幾個倉庫,好像是個碼頭。洪水淹沒了道路。從岸上眺望,像是 個相當大的城市,但進了市內看,並不很大。不過我猜想戰前這兒一定很美吧! 由於霍亂的流行,食堂、咖啡館已停止營業。 全是日本人的店舖,沒有一個老百姓。 對於戰場來說,首先進入的是食品和妓女。 第三師團駐紮在這裡。將從蚌埠行軍至漢口,必須首先朝廬州方向走四十裡的 山路。本來想買點甜的東西,但最後只買了菠蘿罐頭。在開封、徐州時,備用的香 煙一盒十錢,而這裡二十五盒一包的才要一日元五十錢。沒在蚌埠宿營,直接出發 ,走了兩里多路,宿營在丘陵下方的小村裡。夜晚下了暴雨,房頂幾乎都要給下漏 了。 八月十一日。 剛開始行軍,卻大雨滂沱,雨點像瘋了似的「僻裡啪啦」地落在地面上。道路 泥濘不堪,車輛的通行相當困難。鞋子深深陷在泥裡。大約不到一分鐘,全身都濕 透了,就像背著背包洗了個淋浴一樣,潮濕的軍裝緊粘著骯髒的肌膚。 半路上遇見了第十師團的輜重兵。他們也感到與泥濘的道路奮戰,前進實在困 難。大雨中一連串不太高的山岡伸向遠方,我們要越過它們前進。從遠處眺望,這 山風景極好,望著這雨水朦朧的景緻,就像眺望家鄉的山水一樣。但是對那瀑布似 的大雨,又感到難以忍受的憎恨。休息時,不能把背包放在泥濘中。起初只好背著 背包站著休息,漸漸地抵擋不住越來越厲害的疲勞,只好放下背包坐在爛泥地上。 時而在路邊看到小村莊,但是所有村莊的房屋全被燒燬,一間也不剩,只剩下 殘垣斷壁。這種狀況在北支那是未曾見過的。在進攻南京時,所有的村莊都被燒光 了,現在我們看到這番情景,不由得感到是來到了中支那。 今天行軍六里。下午一點左右,不知什麼緣故,淋著雨在不高的小丘上停了三 個小時,大概車輛通行有困難吧。雨水浸透了全身,渾身冰涼。 奉命擔任大隊部的衛兵。一到宿舍,立刻就去了已在破房子裡安頓好的隊部。 屋裡屋外泥濘不堪,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雨總算停了,便在院裡點火烘衣服,用 水壺裡的水做醬湯,燒飯,吃飯。因為太餓了,所以覺得特別香。月亮浮現在雨後 的清澄夜空,又大又圓。月亮旁邊有一顆特別明亮的星。 我盡情地呼吸,空氣清新、純潔而令人感到舒適,這是我此時的感受。不知不 覺忘記了疲勞,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多麼美而寧靜的夜晚埃坐在低矮的破棕床 上,邊烘烤衣服邊抽煙。身體的疲倦隨著香煙的煙霧消失了。 無論在什麼場合,只要一回到宿舍,渾身就輕松下來。 「哎,月亮真圓!」我說。 「今天是盂蘭盆節(盂蘭盆節,又稱為盂蘭盆會,陰歷七月十五日,佛教徒為 追薦祖先而舉行的佛教儀式。)嘛!」好像是大個子真嵩望著天空說,「家鄉的人 正在跳舞吧!大概正在觀音堂的廣場上圍成圓圈,邊唱民謠邊跳舞吧!」 「是陽歷盂蘭盆節?還是陰歷孟蘭盆節?」 「是陽歷的。」 「啊,是嗎?是陽歷盂蘭盆節啊!」 已經到盂蘭盆節啦,圓圓的月亮,恐怕是盂蘭盆節! 十點了,觀音堂的廣場上大概擠滿了跳舞的和看熱鬧的人吧!籐間的規久男告 訴我:「從今年起,間人也過陽歷盂蘭盆節了。」我又想起七夕(七夕,即陰歷七 月七日,傳說中牛郎與織女相會的日子。)節的長條紙和竹子。七夕是我小時候最 喜歡的節日。我記得童年時,一大早就暗暗擔心自己那掛滿長紙條的竹子不如別人 的漂亮,我把它放漂到海裡,然後就去海邊墓地參拜,早晚見到人就打招呼說:「 節日好!」 明年的盂蘭盆節能在日本過嗎?我望著支那的月亮,深切地懷念著內地。 我們既沒有盂蘭盆節等節日,也沒有新年,有的只是戰爭。明天還要行軍,必 須要有充足的睡眠。但是成群的蚊子在耳邊「嗡嗡」地飛,一點都睡不著。 八月十二日。 聽說今天的行軍路程是四裡半。四裡半,太好了!車輛無法前進。排好了準備 出發的隊形後,被命令要掃蕩村莊。 據說是因為熊野和駒澤以及中隊的另五名士兵的槍被苦力奪走了。說是有個軍 官連軍刀在內的其他一切都被搶走了。搶奪武器的大概是土匪吧!他們就是那些支 那人,我們剛進這個村時,他們留在燒壞的破房子裡沒走。沒有一個女的,全是青 壯年男人。為了從明天起行軍時有人背包,把他們抓來,給了香煙和點心,便睡了 。肯定是被這幫土匪巧妙地騙了。我們過去曾用過好幾次苦力,但是一次都沒被搶 過槍。儘管其中也發生過苦力逃跑的事件,但他們從來沒有拿走我們的東西。 可是這回不僅我們部隊,據說路過的其他部隊也出現了武器被搶的情況。看樣 子他們裝成良民,從不斷通過的部隊手中搶。他們就是這樣收集武器,等他們武器 集齊采取行動時,就形成了對兵站路的威脅。 我們掃蕩了附近的村莊。發現了從哪個部隊搶來的大衣、裹腿,被抓的農民也 坦白交待了。 下午出發。第三中隊是尖兵中隊,第三小隊是尖兵。我的第一分隊奉命做聯絡 兵。晚上八點左右到達當天的目的地。周圍的田裡有很多南瓜。我們煮了很多,填 滿了饑餓的肚子。說不上來有多好吃。 襯衫完全被汗水濕透,難受得睡不著,於是洗了襯衫和褲子,放在火上烘烤。 這時接到命令,明天要住在這裡。平時,一到宿舍,就做飯、洗衣、烘烤、舖床等 ,睡眠時間很少,非常辛苦。一聽說明天住在這裡,大家都感到特別高興。 「呀!明天不走啊!別睡了!乾脆聊天吧!」有人大聲嚷道。在這聲音裡包含 著喜悅和輕松的情緒。 中隊給了一頂帳子,掛在沒有房頂的屋子裡。 這個村子遭到破壞,像樣的房子已找不到幾間了,如同發生過地震一樣,房頂 塌陷,瓦礫成堆,房梁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我們把床和木板收集起來,拼成一些 床舖,蚊子成群地飛著。考慮到夜晚的露水,上面支起了帳篷,躺在硬邦邦的木板 上望著月亮。沒有風,悶熱得很。剛才還為駐紮的喜悅大聲交談,不知何時,聲音 變得「嘰嘰喳喳」小了下來,都因疲倦而酣睡了。 睡了個懶覺,早晨九點起床。身體倦怠,懶洋洋地起來,趕緊去洗漱。屋前有 個廣場,棗樹上已經結棗。有個黃水塘,跳進去又是洗澡,又是游泳,就到了中午 。 發了三顆明治奶糖,一個批粑罐頭,一點點啤酒,兩盒香煙(金蝙幅牌)。在 行軍中發這麼多東西還是很少有過的。另外,還發了一點砂糖。 在屋子的旮旯,放著質量很差的紅豆和麵粉。我想趕快做點紅豆湯,就把發給 自己的砂糖拿出來做紅豆湯,士兵們貪嘴。因為糖少,如果做得少點的話,就能吃 出甜味來,我想多喝點兒,做得很多,結果像水一樣沒有味道。下午三點,突然來 了命令,村下少尉及其他十人得先出發。 「哎呀,哎呀……」他們發出近乎歎息的聲音出發了。 閒躺在棗樹下,吹著涼風,吃著大棗,抽著香煙,望著那綠草如茵的平緩的山 坡,心情無比舒暢。山上盡是綠草,而且山坡不陡,傾斜度不高,真想上去散散步 。山腳下的高粱地寬闊得如同大海一樣,紅褐色的叢生的高粱穗波浪起伏。看來這 裡也種稻,稻秧已長到一尺多高。支那這個國家是個完全安靜的國家,一點也聽不 到機器的聲音。我們躺在樹陰下,抽著香煙眺望山岡。此時的心情非常平靜,沒有 任何雜念、擔心和痛苦。 下午,發現一個支那人抱著被子坐在隱蔽處,便用棍棒打他,用皮鞋踢他。 並不是說他做了什麼壞事,而是在我們的眼裡,他們等於畜生。不知他患的是 睪丸炎還是疝氣,他長著個大睪丸,睪丸挨著地。他指了指睪丸,雙手拄地在道歉 ,好像要說是因為生病。但是我沒有放過他,你的睪丸大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你讓我 看,我又不是醫生,你竟敢讓我看這個髒東西!我毫不留情上去就踢,他大概受不 了,扔下被子,夾著睪丸逃了出去。 晚飯後,乘涼,月亮缺了一小塊。 「駒澤,那個月亮裡也住著動物嗎?黑黑的那塊類似於地球的陸地,白的那塊 大概是海吧?」我遠眺著月亮問道。 「也許是吧!你仔細盯住那塊黑的看,就像一張笑臉。」 「家裡的父母親、兄弟們,還有她,全都正在朝著那個方向,看著天上的月亮 吧?我們現在也在看。這樣一想,就覺得雖然來到千里之外的這裡,但從整個宇宙 看來,只不過就像螞蟻爬。人無論做了多麼大的事,與宇宙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 。」 「是啊!好像在做傻事啊,在內地大概正在過盂蘭盆節、吃著糰子吧!」 駒澤顯出很想吃的樣子說。 「啊,真想吃甜糰子。」我歎息道。即使遠隔千里,大家仍都對著同一個天空 ,望著同一個月亮。從宇宙角度看,我們做的事,實在是無聊又渺小,而戰爭,不 管是個人之間還是國家之間,都要分出勝負,輸的一方是很慘的。 「喂,怎麼樣?女人來信了嗎?我的三勝根本不給我來信,不過我也沒給她寫 。」 「是嗎?大概正在和第二個情人一邊吃著糰子一邊賞月吧!」 「也許是那樣。但是,我根本就無所謂。人一走茶就涼嘛!」 「那丫頭,可是我年輕時發洩性慾的對象。」 「平站輜重兵說了,出征前兩人一直同居,那個藝妓從心眼裡迷戀他,常常給 他錢。可是出征以後,那女的就去朝鮮當了妓女,他從這邊寄了四封信,讓寄點零 花錢來,可是聽說一封都沒回。他好像徹底明白了——那些青樓女子全都是那種貨 色。」 「是嗎?那位人稱『黑裡俏』的,就是這種人。」我眺望著月亮,想起了三勝 。這些女人全都是那樣。兩人在一起時,對你迷戀得要死,一旦離開,她就會把你 全給忘了。她們的熱情,如同火焰一樣,兩人在一起時,愛得氣都喘不過來,說: 「我決不會忘記你。」可是分別後,立刻就會忘掉對方而去迷戀另一個男人。我對 三勝這個藝妓沒有感到絲毫的眷戀,我對她的感情只不過是一種同情的愛,同情她 對我獻出的強烈的戀情。 離別就意味著忘卻。 叛國賊鹿地亙(鹿地亙(1003—1982),日本小說家、評論家。原名漱口貢。 在東京帝國大學求學期間即參加無產階級文學運動。1936年赴上海,結織魯迅、郭 沫若等人,組織日本人反戰同盟,從事反戰宣傳。1946年回國,曾被美軍以間諜嫌 疑犯監禁一年,稱為「鹿地事件」。),他從帝大畢業後以左翼作家身份,絞盡他 那貧乏的腦汁,舞弄他那支禿筆。他在日本看不到成功的希望,就到了支那,而如 今事變一發生,他就不想回日本,受到支那的一群廢物的低能左翼作家的大肆贊揚 ,說他是從日本帝大畢業的優秀作家,因其思想與國內格格不入,來到了支那,並 為他舉辦了慶祝活動。他頭腦發熱,忘乎所以,從上海到南京,又從南京到漢口, 和蔣介石共同行動,終於成為叛國賊,造謠惑眾。 不知從哪兒傳來用流暢日語播音的男女聲音,在播送謠言,這對男女大概是鹿 地亙夫婦,據說他妻子是在上海跳舞的舞女。 下面是播送的一兩條謠言,這是在軍用收音機裡收聽到的:大野、助川、野田 的第十六師團在向尉氏城方面進攻時,被兵力強大的支那軍所擊退,飯剛燒了一半 ,便丟下車輛、馬匹急忙逃走了。現在日本的第十六師團正面臨全面滅亡的悲慘命 運。支那軍正以優秀的士兵和武器在追殲。 這是關於我軍因黃河決堤而急忙調防的蠱惑宣傳,真是荒唐可笑! 日本的官兵們,板垣在台兒莊方面打不下去了,已經遭到優秀的支那軍的嚴重 打擊,大傷元氣。雖然他送掉成千上萬士兵的性命,回到國內當個陸軍大臣,那又 有什麼意義呢? 這是在嘲笑第五師團長板垣中將升為陸軍大臣。另外在山西一線,道路上散有 用日文寫著如下內容的傳單:趕快向你們的聖戰挑戰吧!向這使用了愚蠢的、蒙蔽 人的字眼又沒有勝利希望的戰爭挑戰吧!你們離開了號哭的妻兒到支那做什麼來了 ?家裡有妻子在等待著你們,你們的孩子在哭叫。你們的仗是打不贏的,趕快回去 停止戰鬥。旅費將由善良的支那軍發給。現在就投降吧!投降的人到支那軍這邊來 領取旅費! 這些支那人!不,是鹿地亙!可愛到以為用這些比說夢話還天真的話語就能騙 得了日本兵。這些都是紙制的炸彈,是聲音的炸彈,對於我們來說,那只不過是顆 臭彈。 月夜,靜悄悄的夜,萬籟俱寂的夜。啊,依然是遼闊的大地,奧妙的世界。那 裡既沒有戰爭也沒有文明,只有古老的靜謐的世界,遠離「酷烈」這個字眼的世界! 八月十四日。 上午六點半出發。行程三裡半。來到定遠縣永康鎮。 永康鎮位於河的上游,仍然是沒有一個百姓。有一條很清的河。第十師團的輜 重兵、第二師團的軍馬輜重兵,從遠處過來再到更遠的地方,排著一大長排,首尾 相接走了一整天。 「定遠」這個詞,讓我回想起我們先輩在日清戰爭中曾說過的——「還沒看到 定遠(定遠,中日甲午戰爭中北洋艦隊的戰艦名。)嗎?」那是一種枕戈待旦、誓 必殲滅敵艦的戰鬥英姿。 在這個地處不高的小村莊裡,有一所建有望樓的房子。 在它的二樓上散亂著許多書,有英語、化學、幾何、代數、物理等。這裡也許 曾住著中學老師或是學生吧!晚飯後,在草叢裡練唱了軍歌,剛從內地來的土本少 尉唱起了如今內地流行的《日之丸進行曲》。 「姐姐即將出嫁的嫁妝櫃,含著母親幾多激動感慨。」他把這句反覆唱了好幾 遍。我是第一次從他這兒聽到《日之丸進行曲》,我感到有點兒生氣,並瞧不起。 這是一首有些俗氣,而且流傳在街頭的毫無價值的抒情歌。這種廉價的抒情歌曲, 能讓人感受到戰爭嗎?這是令人感傷的戰爭觀,在這首歌裡既沒有國民的戰鬥氣魄 ,也感受不到勇往直前的戰時意識。 戰爭不是夢,是現實。不是浪漫,而是劇烈的鬥爭。我蔑視這位正洋洋得意唱 著那種歌的土本少尉。 我聽到新兵在吟詩,吟誦得相當好,一片鏗鏘有力的吟詩聲融入傍晚的草叢中 ,我真想聽它好多遍。 八月十五日。 清晨,我們又背上了背包。道路很差。本來第十師團擔負著修路任務,現在我 們大隊要接替他們。我們在沒有海的朱家灣駐紮下來。第三小隊奉命擔任大隊部的 直接警戒,所以我們白天黑夜都要站崗放哨。 這個村莊很髒,除了陽光照耀的藍天之外,幾乎沒有讓人感到清潔的東西。 我們從室內掃到室外,路也掃得乾乾淨淨,把門板卸下來當床,並掛上了蚊帳 。還是有很多蒼蠅。 房屋的牆上時常爬有蠍子,一到夜晚,蝙幅就黑壓壓的一片成群飛來。只有東 邊是個不太陡的山坡,其他便是一望無際的空曠田地。 這個村子的東邊有個小小的門,它雖然有門的形狀,但並不能防什麼。我在這 兒放了一整天哨。白天只是一個人,晚上要增加到五個人。我們每人都帶有防蚊的 蚊帳,這蚊帳的形狀像桶,帳子的支架用的是鐵絲。把它從頭蒙到腳,手上戴著防 水布做的手套,熱得實在受不了。行軍時把這個蚊帳疊起來,垛在背包上。 我們的樣子就像虛無僧站在門口化緣一樣。 其他小隊每天揮汗修路。 「破鍋」曹長得了少見的尿毒症,那是開封的支那妓女賞賜給他的。沒注射麻 藥就開刀,痛得他直哼哼。聽到呻吟聲,大家都挖苦他:「哼!這時知道疼了?」 我站著放哨以及躺著睡覺時都在這樣想:我將努力奮鬥,得到幾百萬元錢,可 以給本家親戚各幾萬,讓他們中沒一個窮人。我當然也會給兄弟們,我想首先給平 太郎哥哥幾十萬。次郎也要多給些,其次就是茂君、初兄等,我要讓他們全富起來 。我還要拿出幾十萬用來發展尚不發達的家鄉。 鐵路是需要的,漁業也必鬚髮展。為了家鄉的發展,就是需要幾十萬,我也要 拿出這筆錢。另外,為了家鄉的窮人們,我也會毫不吝嗇地把錢分給他們。我想那 樣做。如果我有了錢,我會為了親人,為了家鄉,為了窮人們,無止境地使用。 借錢的痛苦經歷使我產生了這樣的夢想,我在心中一個一個地描繪著這些夢想 。我原以為八月十一日是盂蘭盆節,聽說是十四日。月亮開始變缺了。那些可憐的 死去的戰友們,今晚大概正在燈籠火光的迎接下,回到父母身邊了吧! 啊!瀧口光夫,一想起你,我心裡就難受! 我無論如何都忘不了他。他的形象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我多想和瀧口一塊 兒行軍、吃飯。 閱讀村下少尉珍藏的《石原莞爾將軍》一書。就像所有的傳記一樣,這本書也 是僅寫了他好的一面。 據說石原少將是有信念。自信心很強的人。 ,我也想成為有信念的人,人生一輩子就是修養,就是奮鬥。戰場上的痛苦也 是修養。做一個戰勝任何炎熱、戰勝任何痛苦的人,這就是我東史郎完成人格所要 走的路程。在這個路程上,必須不斷地反省,不斷地提高。 作者西鄉的功夫似乎還不夠,文筆沒有力量。我喜歡的評論家是岡土三四郎。 我們分隊那個叫熊野的三十六歲的後備兵是個很討厭的男人。大家都說他是個 專靠外援的人。他的口頭禪是「總會有辦法的」。他總是指望難以企求的東西,即 便是料想到結果,他也不會訂計劃來認真對待。即使他知道香煙抽完就不會再有了 ,他還是一個勁地抽,好像他還有很多似的。他只想靠別人,自己卻不肯作絲毫的 努力,總是巴望著有人說:「給你吧!」 這種人,如果他得不到所要的東西,就會加倍地恨你。 八月十六日。 第一、第二小隊,為了修路終日都在揮動著圓鍬。因為路不好,車輛的通行很 困難。近籐部隊(第四十聯隊)出現了五名霍亂患者,我們不稱他們為近籐部隊而 叫「霍亂部隊」。 八月十八日。 在朱家灣的入口處,死了一匹軍馬,不知是哪個聯隊的軍馬。蒼蠅下的蛆像雪 一樣,屍體像充了氣似的鼓鼓地腫脹起來。 這匹可憐的馬,冒著酷暑,在艱難的路上耗盡了體力,它的主人為什麼沒有把 它埋葬呢?難道是行軍途中沒有時間嗎?我們供上了水,把它掩埋了。 沒有海,卻叫朱家灣。沒有海的港,就是這個村子嗎? 不知是誰提了個奇怪的問題:你們知道慈悲心鳥是什麼鳥嗎?大家不知所措, 笑了起來。 八月二十日。 去朱家灣東門的崗哨。紅紅的高粱穗波浪起伏。在開封時我曾在信裡寫道:「 高粱很多,快要成熟了。」現在正是到了收穫的季節。這裡到底是中支那,在北支 那只看到小麥,而這裡栽有水稻。這些水稻已經成熟。各處的水塘都幹得見了底, 這是士兵們為了捉魚,把水都抽乾了。塘裡的鱒魚有兩尺多長,農民們用憂慮的眼 光悄悄地前來偷看那沒有一點水的池塘。農民,無論是哪個國家的農民,除了知道 他自己以外,就是盼著播在土地上的種子能結出碩果。但是,水已干涸了,他們顯 得非常不安地離去了。在日本,茄子是栽在盆裡的,顏色呈白色,而在這裡卻像黑 的一樣,個兒很大,栽在田裡。山芋像蘿蔔一樣雪白,起初我還以為是蘿蔔,仔細 一看,才知是山芋,也許還不到成熟的時候,味道並不怎麼樣。我感到很稀奇。 八月二十一日。 據說大約十天前下了暴雨,擔心津浦線的通行會有困難,聯隊總部在火車上設 了五天。最近又連續是大熱天,白天很熱。但是,與在碭山和寧陵一帶進攻的時候 相比,再熱也算不上什麼。太陽光不算強,而到了夜晚,有些涼得發冷。如果在野 外露宿,就會冷得發抖。凌晨兩點,月牙兒沖破雲層從高粱穗尖上升起。如果在日 本,是從山頂上升起的。這是個很大的月牙兒,在朦朧月色下,涼風吹著高粱「沙 沙」作響。太陽、月亮都是從地上升起又落入地面。太陽從東邊田裡的高粱穗尖上 露出,而月亮落在西邊的綠色田野中。遼闊的土地。多麼悠然的土地!這片遼闊的 大地遠遠落後於世界文化水平。 打火石和火槍,近乎原始的農民生活。 北支那的農民住的屋頂是土造的,而這一帶,可能是種稻的緣故,住在草屋頂 的房子裡。 昨晚,我看見蠍子用那兩只像螃蟹一樣的鉗子夾住蟑螂,從頭部吸血的過程。 看來蠍子是吸蟲子鮮血的。這一帶,蠍子非常多,無論是濕地還是屋內,到處都能 看到蠍子以那種奇異的姿態爬行著。 不知是從哪裡拾來的「臨時增刊」——《皇軍占領的現場報導》,內容是事變 一周年「史話」。 一周年,對了,已經一周年了,我出征已經一年了,但我卻覺得好像過了好久 似的。 一頁一頁地翻看這本雜誌。進攻南京戰倏地映入我的眼簾,回想進攻南京時的 種種情景,不由得熱淚盈眶。 我們抵達天津的時間,是去年的九月十六日。距盧溝橋七月七日的一聲槍響, 已經過去了兩個月零八天。天津的街道,佈滿了鐵絲網,轟炸過的廢墟歷歷在目。 街上已沒有熱鬧的景象。郵局由外行們操辦著業務。到達天津時的第一印象是極壞 的。一點也看不出那裡的僑民對拯救自己的軍人表露出任何友好的謝意,據說如今 的天津,由於平定北支那,已成為北支那的關口,正呈現出興旺發達的景象。事變 前在天津的日本人是一萬一千人,事變後增加了一萬人,已經有兩萬一千人了。盡 管如此,從天津總人口的一百三十八萬看來,還不到百份之二。在天津,從事旅館 、餐館、藝妓等行業的人很多,據說旅館已人滿為患。說是就連事變前沒有一個日 本人的石家莊,現在也進駐了兩千多個日本人。將來可能還會發展下去吧!我們每 占領一個城市,一個月以後,肯定就會有幾十、上百的日本人來開店,幾乎都是妓 院、餐館和酒館之類。那些商人的目標,就是瞄準了士兵們的錢包。他們這種應時 的做法,不能不引起我的反感。彰德有一個日本人開的妓院,女掌櫃的是單身從九 州來到這裡做生意。我佩服這個女人的膽識和幹練。我們最早進入彰德是二月份, 當時彰德這座城市老百姓很害怕我們。兩個月之後,再去彰德,街上充滿生氣,一 派繁榮景象,百姓們對我們表示友好,孩子們已經學了日語,甚至能只言片語地說 上幾句。僅僅才兩個月時間!我不由得驚歎這兩個月的變化。 八月二十二日。 無聊得難受。整整一天時間都躺在木板上描繪著自己的將來。像這樣毫無意義 地度過珍貴的一天又一天,真是太可惜了。當我想到今天這一天在一生中將不再來 時,就感到不是滋味。如果有書看的話,我就會覺得今天一天是有意義的。 人無論讀點什麼書,總會有提高。離開了讀書,就意味著停滯不前或是退步。 忽然我被一種衝動所驅趕,想寫點什麼,我拿起筆,想專心寫下去。但是最近 我的頭腦中沒有產生任何思想和感觸。 近來我的腦子在睡大覺。 來到戰場上,整整一年就要過去了。在這期間好像完全與鉛字隔絕了。寫信時 ,不起眼的漢字也會忘掉。我寄出的信中大概有不少錯別字吧!看信的人肯定會想 :唉呀!東史郎怎麼這麼不識字啊?今天我從雜誌上挑出了漢字,做成字典。並為 自己有那麼多不認識的漢字而寒心,真是寒心極了。 戰爭與性病。最近性病患者變得非常多。戰爭越拖下去,患這種病的人越多。 我們出征的最初階段,沒有一個性病患者。倒可以說,我們是捨出性命,為了 祖國參加聖戰。絕對的矜持把我們造就成高境界的人,而對妓女是蔑視,甚至是厭 惡的。可是隨著戰爭歲月的延長,逐漸地散漫、懶惰、松垮、流氓習性等等野性就 會在士兵——不僅是士兵,甚至軍官——的腦海裡滋長。其表現就是患了性病。戰爭 時間一長,官兵的思想就變得什麼也不顧了。尤其是士兵,他們沒有任何目的,沒 有任何希望,所以越發嚴重。這是因為士兵們還沒有認識到這是真正的聖戰,還沒 有感受到進貢者、犧牲者的喜悅。聖戰——是啊,我們還沒有明確認識,還沒有把 握住它的意義。「要降服不服從者,讓萬民各得其所。」——還沒有真正理解這一 點。這是因為士兵們對自己是神的使徒的覺悟還不夠。 據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軍的性病患者不斷增加,最後竟達百份之四,這 是個可怕的數字。剛才第一大隊的軍醫說:「大概有百份之二的人患了性玻」天津 設立了性病專科醫院,集中了這方面的專家,竭盡全、力治療。一等兵駒澤住在這 所醫院時,據說患了性病的官兵大約有一個聯隊。 在大隊部營兵所遇見了工兵第十六聯隊第一中隊第四小隊隊長松下少尉。少尉 曾是軍曹橫山淳的小隊長。工兵第一中隊被分配到我們木村大隊,前來修路,就住 在我們宿舍隔壁的屋裡。如果橫山淳還健在的話,我們就能在朱家灣一塊兒眺望著 盂蘭盆節的月亮,談論著家鄉的事了!可是現在卻……一想到這裡,就越發思念他 ,回想起他的很多事。松下少尉對我講了橫山淳最後的情況。 由於吃了敗仗的支那兵破壞了黃河的堤防,河水滔滔地淹沒了大片的土地。為 了我光榮的第十六師團早日從大水中逃脫出來,增派了大批偵察兵。師團總部設在 尉氏城內。這時我軍第二十聯隊第一大隊駐紮在尉氏城南三裡之外的南曹集。六月 十四日下午四點左右,軍曹橫山淳受命率領五名部下從尉氏城出發進行水路偵察。 他們帶去了輕便的帆布船。 首先偵察了三裡以外的五裡集,接著又去偵察十八里集,五裡集、十八里集是 友軍的交通要道,偵察這條要道是他們的任務。在洪水淹沒之前,這些村子全是友 軍的交通要道,卡車頻繁地行駛著。我想這些偵察兵思想上會不會因此有點麻痺? 因為在大水之前這裡沒有敵人,他們僅僅帶了五支步槍。 在陸軍中,偵察時輕機槍班都被補充到步槍班裡。這是因為步兵的偵察兵總是 被安排在最前線,而且步兵始終在前線戰鬥,與其他兵種相比,警惕性應更高。即 便再安全的地方,也決不疏忽大意。即使去的地方離部隊的位置只隔上五六町(日 本的長度單位,1町約等於l09米。),槍也決不離手。輜重兵、工兵、炮兵們是干 活的兵,所以警惕性都很淡薄,甚至不帶武器就出去了。他們是那些「初生牛犢不 怕虎」的人。步兵總是能撞上敵軍,所以深知敵人會采取什麼行動,深知敵人是怎 樣的傢伙。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腦中總是繃著攻防這根弦,這幾乎成了步兵的第 二天性。 在這一點上,在火線幹活的人和這些人之間存在著差異,這種差異決定了意外 事故的多少。步兵去徵用糧草時,可以說沒人遭到土匪的殘殺,但是輜重兵、炮兵 由於不注意或無準備,很多人都白白地喪失了性命。 再說,給工兵部隊只派了六名偵察兵,這是個很大的錯誤。如果沒有輕機槍, 應該多配備些,至少兩個分隊一塊兒采取行動。橫山淳他們從水路偵察到十八里集 ,完成了任務,準備返回。可是橫山淳為了保險起見,又去了五裡集。五裡集已經 偵察過一次,已經沒有必要再去了。但不知為什麼,他命令三人看守著船,自己率 領另外兩人去了五裡集。當三名看守兵正在望著浮在水上的帆布船時,就聽到五裡 集方向響起了槍聲。儘管覺得奇怪,但又不能棄船而去,只好一個勁兒地祈禱橫山 淳他們的安全,等著他們回來。槍聲剛停了一會兒,看守兵的身後就傳來了吵嚷聲。 一看,原來是土匪襲擊過來,三人一邊應戰,一邊乘上小船逃了回來。 那天是六月十五日。據少尉講,是下午四點出發的,因為比較遲,住在了五裡 集。而士兵們講是因為迷了路,才住在五裡集的。 少尉把逃回來的三名士兵帶到師團參謀那裡,讓他們報告情況。於是光榮的第 十六師團,懷著對橫山淳他們的感謝、哀悼之情,通過了經他們偵察過的水路,來 進行前進中的後退。 根據三名士兵的報告,派出了搜索隊,去搜索大概已成為屍體的橫山淳他們。 第一天、第二天都沒發現,直到第三天,才在河裡發現了堅持鬥爭到底的可敬的三 人。卑鄙殘暴的敵人已經把這些勇士屠殺了,慘狀不堪入目。橫山淳的腸子被拽了 出來,手腳都被砍斷了。 啊,親愛的橫山淳,你大概是眼裡充滿了懊悔的淚水,為了尊嚴而寧死不屈的 吧!我因思念你而悲痛不已。 如果橫山淳現在還健在的話,肯定會眺望著盂蘭盆節的夜空,嘮叨著家鄉的事 吧! 我祈禱著:遠在陰間的橫山淳啊,你安息吧! 雖然我們已相隔在陰陽兩界,但每當想到你,我就會止不住對你的思念,一次 又一次悲傷地流出淚水。 去年的這個時節可是我們同時激動地收到徵兵令的日子啊! 八月二十四日。 朱家灣蝙蝠很多。一到夜晚,無數只蝙蝠就會從房頂下飛出。蝙蝠也像麻雀一 樣,在屋簷下造了窩。這些蝙蝠在我們頭上廚了不少屎,像米粒大小的黑干屎。 去年的這個晚上舉行了演出活動。那天在回去的路上去了靜子的房間。她十二 點多才回來。凌晨三點左右就聽到屋外人們的嘈雜聲,側耳傾聽,便聽到「徵兵令 來了」的聲音,四點多,離開了她的房間,來到鎮公所跟前,只見人們早已黑壓壓 的一片聚集在那裡,就像抽財富簽似的。那一群看上去好像抽了好簽的人嘰嘰喳喳 ,有五六個藝妓在乘涼,那散發著白粉香味的臉上也顯出了不安和好奇的神情:誰 去參加這次戰爭呢?會有自己的「他」嗎?已經等到五六點了,人群還沒有散去, 甚至連警察也來了。只聽見人們談論著:大概是在忙著挑選吧!想必八點左右會來 吧!等等。因為事先有了預報,所以鎮公所也點著燈,在等待著載有徵兵令的汽車 飛快地從綱野署開過來。等得不耐煩了,很多人便陸陸續續地回家了。 我也因為一點兒沒睡,就回家了。 二十五日上午八點左右,應徵集合令終於到了。鎮公所的勤雜工慌慌忙忙地對 我說:「請在收據上蓋章!」這時我激動地想:「來啦!」 來啦!終於來啦!但是我一點都不驚慌,繃在腦海的想法膨脹起來,剛才還發 困,身體一振作,睡意一下子就沒了。 立刻向四面八方拍了電報,給中學時代的朋友杉浦巖次郎、木村讓二、丹羽敬 南、齋籐良次、中江精一寫了信。我寫道:請原諒我最後一次給你們寫信,我已光 榮應召入伍。 原來在學校零星學的劍道實際發揮作用的時刻來到了。 弟兄們,請為我的應徵高興吧! 寫完信,我很開心。在喜悅的同時又顯得冷靜起來。潼子姐姐和初枝來了,我 身邊全是別人送的紀念品和寫有「萬歲」的長條旗。二十八日柿本戴著寬邊眼鏡, 穿著折有褲縫的褲子來了,那天晚上我們兩人在吉野屋喝了酒。 谷區的少年時代的摯友,還有孩子們為我舉行了盛大的聲援會。我和他們在酷 暑之後的海邊游了最後一次泳。出發那天,他們在裡邊二樓為我錢行。母親原本不 喜歡孩子,但卻請來了孩子們,這使我很高興。母親完全是為了讓我高興。 二十八日向靜子作了最後的告別。這一天的告別之夜,是最令我難忘的。離出 發還剩兩天了,鐵了心要走的我,對她絲毫不感到眷戀。因為三十日要去參拜神社 ,我忌諱在頭天晚上因女人的關係弄髒了自己的身體,所以就沒再去看望靜子。 三十日不斷地下雨。吉三家阿姨問我:「昨晚沒來看她啊?」我說:「是啊, 沒來。」「來就好了。」她對靜子很同情。想必靜子一定哭得很傷心,令人疼愛吧 !我也想過要是見見她就好了,可是因為要參拜神社,不能弄髒身體,所以就沒去 看她。 出發的那天,風雨交加。我穿著雨衣,到各處去告別。阿音哭著結結巴巴地說 :「祝你健康平安。」被她的淚水所打動,我也哭了。 美容院的勝小姐眼含著熱淚從二樓向我打招呼。我冒雨去吉三家作最後的告別 。吉三家阿姨站在院子裡,我剛想要說「請多保重」,就覺得眼眶濕了,說不出話 來。阿姨也感到心酸,把臉背過去,避開打招呼。「再見」這句話是非常重要的, 它似乎使人感到,這一句話就能把兩人分開,永遠也見不到似的。我硬是沒有說出 來。誰都默不作聲地背過臉去,滿腹的離愁別緒。兩人的熱情在空中游蕩,這是多 麼動人的真情! 我因為這激動的熱情被強忍住而感到心中熱乎乎的。 我感覺到靜子也有點兒控制不住了,但是又不能不同我打招呼,一打招呼的話 ,心中想說的換成語言,心裡就感到堵得慌。靜子在哭,可是我心中已下定了決心 ,所以沒感到有什麼哀切,反倒很泰然地安慰她。 出發的那天,我是被簇擁在很多送行人中間乘上卡車的。 眺望周圍到處都是送行的人。忽然聽見「史郎,史郎」的喊聲,一看,原來是 節子姐妹倆跑了過來。我得到她倆最熱情的告別,並由衷地感謝她們。 汽車越過山嶺向前駛去。到了峰山車站,住在河邊的姑姑和表妹加代前來送行 。血緣關係是最寶貴的。 吉三家阿姨曾小聲說過「我會代替她送你到峰山」,一想到這,我眼裡便充滿 了感激的淚水。 我沉浸於對出發時的追憶之中,陷入思念。 第五卷未完 -------------------------------------- 文學殿堂 整理校對 轉貼請保留站台信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