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將軍衛青
    漢武帝元朔五年三月二十六日,長安北門突然響起震耳的鑼聲,城門口的塵土大揚,
最先沖進來的是十多騎頭戴卻敵冠的宮廷衛土,他們簇擁著掌管京城警衛的執金吾,可
是執金吾的進城從來無須打鑼,更無須狂奔,這天的行徑似乎透著些不尋常。
    所有的衛士驅策著座騎邊哈喝:「讓路,讓路。」而執金吾雖然滿臉大汗,仍挺直
腰桿一手持玉戟,一手高舉黃龍大旗。
    緊跟著執金吾,是北軍的騎兵,上百騎都全副武裝,背上掛弓,手裡握矛,領頭的
是北軍負責警戒西域地區狀況的中壘校尉。他和他的騎士都渾身風沙,看來是由駐地一
路狂奔來的,馬蹄印旁的地面上留著汗漬。
    再後面是單人單騎,從他身著塞外作戰的長袍,胸前殘破的鐵甲,和技散的頭髮,
當然是朔方來的戰士。他的抱角裂成兩截,不住地拂打馬的右腿。他無視於周圍四竄閃
躲的百姓,也絲毫不在意座下的馬正吐著白沫。
    是北方來的戰報,有人喊著,是匈奴人寇,是車騎將軍的告急。
    隨著這一串捨命狂奔的騎上,最後是北軍的數百名騎兵,持著軍旗和長胡,以整齊、
緩慢的步伐開進城門,他們吼著:
    「車騎將軍塞外告捷,大破匈奴右賢王。」
    消息在街頭沸騰,原來忙著躲開馬蹄的人群又擁了回來,兩旁的每一扇窗戶也向著
飛沙推開。
    是萬裡傳書的捷報,從高祖皇帝開始,這麼多年,終於打敗匈奴了。
    十五歲的李力也在人群裡,王府總管要他去城門口的劉家店買豬頭肉,當馬隊進城
時,他被人絆了好幾跤,都快摔進馬蹄底下,總算掙扎站起來,正聽到北軍響亮的齊聲
喊叫:「車騎將軍打勝仗了。」這使他怔了片刻,長久以來都是匈奴人寇、官兵戰敗的
消息,而傳戰報的軍人總渾身是血地由北軍架進城來,這次居然有執金吾開道,看來官
兵真的在塞外擊敗了匈奴。
    和街上的人群一樣,李力也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兩個多月前車騎將軍在京城誓師,
皇帝親自蒞臨校場,不到三十歲的青年車騎將軍衛青,武冠上插著雞羽,白皙英挺的臉
孔使長安少女幾乎全都擠到校場來,甚至連帶著李力去看熱鬧的蘇總管也說:
    「瞧衛青的長相就不難知道他姐姐衛子夫,是憑什麼讓皇帝冷落官中上千美女了。」
    三萬騎的大軍由北門出發,據說先至高聞,再和其他各路兵馬會會,全部兵力達十
多萬。自朔方出兵,還擊匈奴。
    從那天起,人人都談論著遠方的戰爭,但始終沒有確切的消息。王府的蘇總管常和
李力說到匈奴的事,他感慨地說,應該把李廣投入這支部隊的,沒有李廣怎麼能打得了
匈奴!
    李力很同意總管的說法,元興六年,剛滿二十歲的衛青初擊匈奴,當時衛青的主力
無功而返,側翼的騎將軍公孫敖大敗,損失達七千騎.驍騎將軍李廣受傷被匈奴俘虜,
卻居然在於百匈奴騎兵面前奪走匈奴人的戰馬,還連殺了十多個敵軍逃回雁門。
    那場戰爭漢軍是垂頭喪氣地回到長安,可是李廣的英勇也傳回長安,能夠在受重傷
的情況下,奪馬逃出匈奴部隊,李廣的英勇成為敗戰中,長安人唯一的安慰。也有人說,
不是打不過匈奴,只要多幾個李廣就好了。
    事後敗軍之將的公孫敖和李廣都被判處死刑,准許付出贖金免死,仍貶為平民,唯
獨衛青被晉封為關內候。長安人皆知衛青不見有什麼才能,是依裙帶關係才年紀輕輕受
到皇帝的提拔,因為姐姐衛子夫是皇帝的新歡,卻從建章監、詩中,平地被任為車騎將
軍,還指揮大軍往攻匈奴。衛青的無功是可以預期的,不料衛青反而封侯。當年孝文皇
帝時隨周亞夫千七國之亂,又數敗匈奴的名將李廣卻被貶成平民,忿忿與不平充塞在街
頭巷尾,李力也為此感到難過。李廣是他從小到大,心目裡的英雄,這和蘇總管有關,
李力所聽到的李廣的故事都是蘇總管每天傍晚在王府前院一口酒一片豬頭肉講出來的。
    二十多年前,蘇總管是梁國的官員,和李廣共事過一段日子,也見識過李廣的騎射
本領,兩人算是老朋友了,而李廣也對蘇總管有相當影響。提到李廣,蘇總管都是用崇
敬的口氣說,大丈夫應該學李廣,一張弓一輛矛的在戰場上討功名。
    衛青首次出征匈奴的那年,李力才八歲,跟著王府的人也聚在北門等北方傳回來的
軍報。關於匈奴的事,李力可說是自小就不斷地聽大人說。那年公孫敖兵敗令許多人在
北門前跺腳歎息,接著再有消息,李廣受重傷為匈奴所抽,他在擔架中樣死,趁匈奴守
兵不留意,奪馬而逃,沿途匈奴快馬阻截,李廣就憑奪下的弓箭,一箭要一個匈奴的命,
到最後竟無人敢繼續追,他才回到雁門。
    在那些日子裡,對匈奴的戰鬥使每個長安人沮喪,李力也扎了弓,閒下來就朝樹上
的麻雀射,娘為這個不知講了他多少次,娘總是說:「讀書才是正經事,玩弓弄箭是惡
少的行為。娘只有你一個孩子呀?」李力只有收起弓箭。
    李力從未見過他的父親,娘告訴他,就在他出生前的兩個月,爹不幸因病去世,至
於爹的一切,雖然李力在小時候也經常問娘,但娘從來不願多談:「死的人還提他做
啥。」到了漸漸長大,李力對父親的好奇已經沒剩下多少,反正問了也是白問,再說他
有蘇總管。據王府其他的下人說,蘇總管當年還當過封國的宰相,七國之亂後,不知為
什麼的拋棄遠大前程,跟著河間王,在王府裡統管雜務。蘇總管和李力這對老少很投緣,
平常不多話的蘇總管,和李力在一起才多少開點口。蘇總管每逢心情不好時就會對李力
說:
    「只有跟你說話我不用防著什麼,做人難哪,讀聖賢書,卻連說話也無從盡興。」
    等到李力長大後,他還是不很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說就說吧,為什麼說話會無從盡
興呢?
    蘇總管的年紀很大,李力初有記憶,就覺得蘇總管是個老人,到了現在,蘇總管依
然是個老人。
    李力的勢是跟著蘇總管念的,對匈奴感到好奇也是因為蘇總管,年紀愈大,一老一
少聚在一起,話題總繞著匈奴轉。蘇總管是王府裡最有學問的人,連長安城的官員到了
王府也會稱蘇總管一聲老師,娘叫李力好好跟著蘇總管讀書,「凡事只有讀書高」是娘
一生的信仰,「況且有蘇總管教著讀書,是你修來的福氣哪。」是娘的另一件信仰。
    說也奇怪,蘇總管對李力讀書倒不是很熱衷:「我要是年輕,早學李廣提槍上馬,
念書只會消磨壯志。」這卻是蘇總管的信仰。
    據了豬頭,李力三步兩步地奔回王府,一進門就喊蘇總管:
    「勝了,軍報說車騎將軍在塞北打垮了右賢王,光是俘虜就有一萬五千多人,還有
百萬頭的畜牲。」
    李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蘇總管皺著眉聽,當李力喘氣時,蘇總管還是很懷疑地
問:
    「衛青打勝仗?」
    不久王府得到宮裡的消息,衛青的確打了大勝仗,他率大軍出塞七百裡,直撲右賢
王的大營,匈奴遭到徹底的奇襲,右賢王在匆忙之中,光著一雙腳帶著愛妃往北逃去,
十數萬的匈奴大軍沒有了主將,隨之崩潰。目前衛青帶著俘虜已回到朔方,即將啟程班
師回京。
    李力從沒有看過蘇總管如此興奮,他叫李力去廚房熱了酒,也切了豬頭肉,兩人就
坐在王府的前院樹下喝起來,蘇總管不住地對著夕陽大笑。
    「沒想到,沒想到一個豎奴的衛青居然打了這麼大的勝仗,這可是高祖皇帝建國以
來咱們頭一次對匈奴打了大勝仗哪,值得喝上一杯,喝上一杯。」
    李力斟著酒,蘇總管再一口仰盡。
    這是偉大的一天,這一天李力遇到了若英。若英含羞地走進前門,她前蘇總管笑笑,
不好意思地看著樹上的楊批,那是春天留下的最後一枚楊桃。蘇總管笑著點頭,若英就
摘下了那枚標機,回身向蘇總管作了揭,正要返身離去,李力突然衝動地問:
    「你叫什麼名字?」
    「若英。」
    說完,女孩就紅著臉地跑出去。蘇總管大笑起來,李力永遠記得蘇總管接著念的那
句楚辭: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蟋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沐浴在蘭花和白茫的花瓣香味裡,穿上似彩雲的衣裳,如神一般的降臨,燦爛的光
芒印在李力的心底。
    她的名字叫若英。
    「你今年十五歲了吧?」蘇總管說,「也是懷春的時候嘍。」
    李力忘記了衛青,忘記了匈奴,他甚至沒和蘇總管談起未隨衛青出征的李廣,他滿
腦袋全是若英。
    若英住在離王府不遠的原騎將軍公孫敖家中,是跟隨公孫夫人的傳女。公孫敖雖然
戰敗被貶為百姓,因為他和衛青的關係深厚,所居的宅院仍是將軍府。第二天一大早,
李力到公孫家前去張望,才到巷口,就見賀客盈門,李力連大門也挨不上。原來當年與
李廣一同因兵敗被貶為百姓的公孫敖,此次跟隨衛青北征,因功被封為合騎侯。公孫家
成了侯門,是朝廷的新貴。
    長安大小官員幾乎都到了合騎侯府,而皇帝親派的大臣更已在一大早帶著大將軍的
印信往朔方去,塞北的這次大捷,衛青被封為大將軍,這是無上的榮耀。衛青麾下的部
將也都得到賞賜,公孫敖是其中之一。
    在忙亂的人群裡,李力見到了若英。她嬌小的身子擠出人群,提著籃子要往市集去。
李力也擠過去,他站在若英的面前,若英認出他,停住腳步地低頭站著,李力也站著,
他不知該說什麼的也低頭站著,直到不知什麼時候若英繞過他,李力再抬起頭,只看到
巷尾若英的背影。
    面對若英,李力完全不知要怎麼處理,他想去問蘇總管,蘇總管卻拉著他坐到前院,
老人陷人李力弄不清的沉思之中,最後老人歎氣地說:
    「時也,命也,這是李廣的命吧。」
    李廣原來受命擔任衛青大軍的前鋒,不料行前舊瘡復發,錯失了參與這次大戰的機
會,取而代之的是李蔡,他本是代國的宰相,因為和公孫敖交好,在公孫敖的引薦下被
征召參加北伐大軍,出任輕車將軍。至於公孫敖,他和衛青是少年之交。衛青的姐姐受
到皇帝喜愛,且有了身孕,皇後大怒,派人去拘捕衛青,企圖在衛青身上羅織罪名。公
孫敖得到消息,帶了朋友去救衛青,才使衛青沒被皇後殺死。以後公孫敖被衛青視為兄
弟,衛青出征特別為公孫敖安排了職位,也因這一仗,公孫敖被晉升為合騎侯。
    「論勇氣、論本事、論與匈奴的大小戰役,公孫敖怎麼能和李廣比,沒想到公孫敖
先李廣被封為候,這不是李廣的命運嗎?」
    蘇總管感慨著,李力卻聽不進去,想要問蘇總管的事也到口出不來,這不是問男女
之事的時機,李力也聽不進李廣的事,李力心中念著: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剛開始跟著蘇總管讀書時,李力曾向娘抱怨過,既然是奴僕,讀那些書又有什麼用。
後來他也對蘇總管說過同樣的話,蘇總管總是笑著回答他:
    「你每天也沒多少活好干,讀讀書也沒妨礙,再說也許有一天你捨用到的。」
    用到了,李力花了一個下午在竹簡寫上這首楚辭,又花了一個下午守在公孫家門口。
若英是在中午左右出來的,李力上去,他仍是癡癡地站著,若英也低頭停下腳步,兩人
僵持了一會,是若英先開的口,她說:
    「你沒事就會擋人走路啊?」
    李力感覺他連脖子都在發燒,猶豫了一下,眼見若英要繞過他走開,李力趕緊拿出
那片竹簡遞給若英。若英有些吃驚,但她接了竹簡,很快地收進衣袖往巷尾走去。
    若英梳著簡單的發客,把長髮堆在頭頂扎住,不像其他長安女子的三角轡或是瑤台
客,顯得一張鵝蛋般的臉更加突出,而且當若英繞過李力離去時,可以聞到蘭花的香味。
香味隨著李力回到王府,他的腳步有些不穩,他覺得踩不太準步子,遇到蘇總管時,李
力老遠就作揖,他對蘇總管說:
    「總管說得對,讀書總會有用的,華采衣兮若英。」
    蘇總管笑起來。
    「小子,我不是早說書中自有顏如玉嘛。」
    李力錯了,他再遇到若英,儘管他又聞到蘭花的芳香,若英卻在和他擦身而過時小
聲地說:
    「你竹片上畫的是神仙符啊!」
    若英不識字,李力早該想到若英不識字,做家奴的怎麼會有機會讀書識字呢?何況
蘇總管說過,近幾年才時興讀楚辭的。
    李力重新找來竹片,他畫上一朵蘭花,再畫上一個女人的身影。蘇總管出現在他身
後,看到竹片抿著嘴說:
    「竹片送到若英手裡的幾天後,李力見到若英,若英紅著臉對他說:
    「我懂,有個大姐把那兩行字說給我聽了。」
    李力在王府裡的工作原是幫著娘做些粗活,因為蘇總管喜歡他,就成了蘇總管的親
隨。不料年紀輕輕的河間王一病不起,三天就過世,王府也就跟著失了生氣,不少奴僕
四散他去,一個月後剩下不到十人。人少了,李力什麼活都得出點力,很少有空去公孫
家的巷口。這天他是在東門的市集上遇到若英的。若英跟著公孫夫人在金髮藍眼的安息
人手中挑玉,李力趁著人多,慢慢湊上去,若英發現他,臉又排紅。李力站在若英身旁,
裝著也在看玉,若英先小聲地開口。
    「好久沒見到你。」
    李力說:
    「最近忙,以後我還到巷口看你。」
    李力沒來得及說什麼時候去巷口看若英,若英已隨著公孫夫人離開了安息人的攤子。
    連著三天,李力都在中午到巷口,第四天才見到若英。公孫家近來興旺,若英奉了
夫人之命去買布,李力在三步遠的距離跟著若英,也不管還有柴要砍。若英不時回頭對
李力笑,等若英提了布,兩人才在河邊坐下。李力不知該和女孩說些什麼,幾乎都是若
英開口。若英問他讀書和識字的事,李力說了蘇總管教他讀書的經過,若英露出羨慕的
表情。兩人坐了很久,回到王府,李力被娘大罵一頓:「晚上等著柴火用哪。」
    每天中午到巷口去成了李力的習慣,若英不是每天能出來,好歹三五天能碰上一次,
李力覺得這已經很快樂了。
    蘇總管很少再和李力提匈奴和李廣的事,反倒是李力常說若英的事,蘇總管瞇著眼
聽,又笑又搖頭。蘇總管以前有過妻子,七國之亂死在吳王劉揚的亂兵手中,自此,蘇
總管單身一人,絕口不提男女間的事。李力問起來,蘇總管也會不回答,只一次例外地
說:
    「人哪,多一份情,多一份牽掛,想想也是挺累人的。」
    蘇總管常講些李力聽不懂的話,李力也不在意,他的快樂是在提到若英,而蘇總管
是唯一可以傾吐的人。
    元朔六年,大將軍衛青在雪溶之前,帶著大軍從北門出發,再次征討匈奴,李力和
若英在人群裡目送著旗甲鮮明的騎兵部隊。若英的主人公孫敖是中將軍,剛調回京城的
李廣以郎中令出任後將軍,也隨衛青出征。李力原是要看看這個英雄的模樣。若英卻拉
著他去看公孫敖的部隊,使李力錯失了機會。李力倒也不懊惱,能和若英在一起,他早
不在意看不看得到李廣。
    遠征軍一出塞便打了勝仗,李廣率地的騎兵直撲匈奴左翼,殺傷數千敵軍,長安城
又沉浸在興奮之中。
    戰報不斷地傳回來,執金吾的馬蹄每隔十余天就響在北門口。
    夏天到了,衛青的大軍在休養和整編後重新對匈奴發動攻擊,捷報傳來:「漢軍再
破匈奴。」大軍未班師,成百的俘虜先送抵長安。河間王府已沒落,隔街的公孫候府卻
是道賀的人川流不息。若英告訴李力,公孫家僅是新收的門生便有好幾百,公孫敖常自
比是戰國時代的信陵君。人雖在前線,府裡仍宴席常開。公孫夫人也說,這不只是公孫
好客,也是為大將軍養上。
    公孫家交往的朝廷高官愈來愈多。公孫夫人忙不過來,也會叫若英到各家去送東西,
這一來,李力見到若英的機會也多了。無論蘇總管多瞧不起公孫敖,李力倒覺得公孫家
紅了未嘗不是好事。
    陪著若英在大將軍府前,李力第一次看到匈奴人,那是皇帝特別安排的,把前方俘
虜來的匈奴士兵鎖在大將軍府前的旗桿下,向長安人推崇大將軍的武功。
    匈奴人的勝比較圓,身材也結實,據說是長期生活在馬上的緣故,但個頭不是很高,
每個都披散長髮,下巴全是不整齊的胡須。若英說匈奴人還真像鬼。
    其中有幾個匈奴兵是綠眼珠子,大將軍府看門的人說,那些不是匈奴人,是西域姑
師、於閩一帶投靠到匈奴的。李力第一次醒悟到匈奴不是他想像的北方小國,原來西域
也是匈奴的,那麼匈奴必定是個和大漢差不多的大國了。
    路人把吃剩的零星食物往匈奴兵前面扔,李力見匈奴兵不顧上面沾的灰、石,抓到
東西就往嘴裡送,連嚼也不嚼。李力感到噁心和厭惡,可是他也難過和同情,如果漢兵
被匈奴抓到是不是也這個樣呢?
    若英說他胡思亂想,大將軍一路打勝仗,漢兵怎麼會給匈奴人抓去。
    應該是這樣吧,李力想,幸好自己沒有去塞北,而是在長安城陪著若英。
    壞消息傳來,衛青的主力和李廣的左翼雖有斬獲,右翼的右將軍蘇建和前將軍趙信
卻吃了大敗仗,遭到匈奴單于親率的大軍奇襲,全軍盡沒,趙信兵敗投降。
    沒有執金吾的開道,沒有北軍的護衛,北門開進來幾十名身穿長袍的士卒,他們押
著∼輛囚車,跪坐在裡面的是右將軍蘇建,他被散頭髮,李力看不清他的面貌。
    「當兵真不好,」若英說:「幾個月前還是威武的將軍,打了敗仗就成了囚犯。」
    李力也應著若英,他沒有投軍的念頭,以前想過,認識若英以後,蘇總管提起戰事
和匈奴,李力聽也聽不進去,但他為蘇建感到難過。前將軍趙信本來就是匈奴人,打敗
了投降,被匈奴單于封為候,蘇建卻得承擔所有敗戰的責任。
    蘇總管難過的不是蘇建,是李廣。原來的勝利可以讓李廣有繼續大顯身手的機會,
封候也指日可期,蘇建的戰敗抹殺了其他各路兵馬的勝利。
    公孫敵跟著大軍回到京城後,若英比較少機會出門。皇帝的命令發佈下來:大將軍
衛育受賞二十萬兩黃金,上谷太守郝賢封眾利俱,衛青的外甥,十八歲的霍去病因功封
冠軍候,公孫敖也得到黃金的賞賜。蘇總管說,整個天下都忘了老將李廣了。
    也的確如此,長安城人人口中全是年輕的霍去病,他率騎兵八百突擊匈奴,斬殺數
千人不算,還活捉了匈奴單于的叔叔,也使蘇建之敗沒有讓皇帝的驅逐匈奴大業太難看。
    對匈奴的戰事是勝是敗和李力無關,看不到若英倒使他煩惱,他希望大將軍再出征,
否則公孫敖在長安,整天就是宴客和接待門生,若英得招呼那些訪客的女眷,根本沒空
離開合騎候府。
    蘇總管叫李力到他屋裡去,他正小口小口喝著酒,李力站在一旁看著老人緩慢的動
作。總算蘇總管放下杯子,他沒看李力地說:
    「我去問過了,若英從小就進了公孫家,公孫夫人不太肯放她跟侯府外的人走。要
是早幾個月,王爺還在世,我倒是能想些法子,現在王府大不如前呷,小王爺和皇帝的
關係不深,別說是公孫家,長安城的芝麻官都瞧不上河間王府。我去說只怕也是白說。」
    蘇總管缺牙,他咬東西全賴右邊最後幾枚牙,李力見他偏著頭努力鼓動右半邊臉咬
豬頭肉。李力有點茫然,他沒想到這許多,他不過喜歡和若英在一起罷了。
    「喜歡和她在一起就是愛了,我年紀雖然大,還不到忘了什麼是愛的程度。你的年
紀也差不多可以成家了,你娘苦了多少年,討個媳婦回來讓她快樂快樂,早點有孫子,
也是你做兒子的責任。」
    娶若英,李力恍然大悟。他真沒想到這層,應該是他不敢想,怎麼說他都是身無分
文的奴僕,娘說爹過去是罪犯,李力從生下來就被列為劣民,長安人口中的惡少,哪來
資格談成家呢!
    「你的出身是不怎麼好,若英也是奴僕,本也相當,問題是若英在公孫家得寵,瞧
不起這個破敗的王府的。」
    蘇總管仍兀自喝著酒,嚼著豬頭肉。李力有點恨這個老人,他提這些做什麼,本來
不是好好的。
    「你現在不在意,我是你老師,看著你長大,也有師生之情哪,不能不替你打算。
你想,若英和你同年,也到了該找對象的時候,萬一公孫家替她找了人,你受得了啊?
所以我的意思是長痛不如短痛,死了這條心,過些日子就淡忘了。」
    為什麼不能有若英呢?按照一般人家的規矩,去公孫家提親就是了。蘇總管至少還
是有頭有臉的讀書人,可以幫李力去公孫家說的呀。
    「我去當然可以。可是,李力,一次談不成,以後就談不下去了。我們無錢無勢,
怕公孫家以後連你想見若英也不許。」
    沒有結果的談話,李力的心情從天上跌到了井底。原來他跟著娘在王府,也不覺得
身分和常人有何不同,如今他真正了解,他李力不過是個什麼都不是的惡少,一輩子注
定當奴僕。要是他不認得若英,他也許根本不會考慮這個問題吧。李力終於對蘇總管過
去說的話有所體會,多一份情,多一份負擔哪。
    娘知道了若英的事,是蘇總管對她說的。
    面對娘,坐在屋裡,娘從箱子裡掏出上百枚半兩錢。
    「娘早為你盤算了,這是你成親的錢,沒多少,卻是娘一生為你攢下的。蘇總管說
他會向小王爺提這事,向公孫家提提著。我見過若英那姑娘,滿乖巧的孩子。」
    李力看著快爛掉的串錢的繩子,忍不住地掉下淚。
    那晚李力睡不著,他想了很多,彷彿忽然間意識到天底下有李力這個人的存在,而
他的問題不是娘的錢夠不夠、蘇總管去公孫家提親有沒有用,而是他自己,他李力能一
輩子做人的奴僕嗎?
    李力想了幾天,他對蘇總管說:
    「我決定了,去邊塞投軍,我只有這條路。總管,說不定我有一天能封侯拜將,像
衛青、霍去病一樣。」
    蘇總管露出微笑。
    「你大了,你的決定我不能說是或不是。李力,你大了。」
    娘鐵青了臉,李力冷靜地說:
    「娘,我不能永遠躲在王府裡,再說,一個罪犯的兒子,除了投軍,能做什麼呢?」
    娘的眼神飄得很遠,好久她才說:
    「你爹生前是個軍人,仗打輸了才成罪犯。這是命吧,誰叫你是他的兒子,你去投
軍吧。」
    李力走出屋透氣,他知道娘的脾氣,她不會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她的悲傷。李力在
窗前聽到娘壓抑的躡泣聲音。李力走到院子裡,把話對娘說了出來,他胸口清爽多了。
夜裡的風透著點涼氣,李力感到十分舒暢。
    等到了若英,她急著說:
    「我得盡快趕回去,公孫夫人要我去大將軍家給將軍夫人送東西。」
    李力幫若英提東西,兩人快步到大將軍府,若英進去送東西,李力站在門口等,再
陪著若英走回去。在巷口,李力終於鼓足勇氣說:
    「若英,我要走了,去北方投軍。」
    若英停下腳步,瞪大兩眼看李力:
    「你怎麼突然想要去投軍?」
    李力低下頭,鞋尖在地面畫著圈,他說:
    「我喜歡你。」
    兩個沉默下來,是若英握住李力的手,李力仍然沒有抬頭。
    「一去要兩三年是吧?」若英說,「回來你會看我吧?」
    會的,李力打心底喊著:「會的,我一定會。」
    皇帝早幾年下過分,凡是惡少到塞外投軍,都可以領到一貫錢、一匹布,回鄉後也
不再是奴僕身份。李力領了錢和布到市集去買了環首刀,他沒拿娘半兩錢。
    離開長安的那天,公孫夫人到大將軍府去,李力在巷口遠遠看著若英,若英看到他,
搖搖手中的竹簡,李力笑了。
    蘇總管拄著杖陪他走到北門口,娘本來也要送,李力堅決不要,他對娘說:
    「娘,你保重,我會插著股羽回來的。」
    長安城外修得筆直的大道通往北方,沿途也有幾個人跟李力一樣的要去投軍。他們
結彩先到北軍的駐地報到,等了幾天,等到要去朔方送糧的隊伍,就加入了糧隊。過了
北地郡,幾乎看不到人煙,放眼皆是黃沙,這會是沙漠了?
    「沙漠?」根隊裡一個老兵嘲笑地說:「還早呢,過了黃河才見得著沙漠呢。」
    沙漠和匈奴,李力轉身望向南方,儘管早已看不到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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