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盡頭處全是馬蹄掀起的灰沙,喊殺聲叢四面八方傳來,在灰沙和喊殺聲之中,
黑幢幢的戰馬逐漸暴露出身影。
這是匈奴的第三次攻擊,漢軍編成一個圓圈,把車輛排在外圍,所有士兵都下馬蹲
坐在車輛後方,沒有人動,只有李廣一人挺立在正中央。他也動都不動,任由風沙卷起
他銀白的長鬚。
匈奴的輕騎兵在前,接近漢軍約二里處便停下來,所有的騎兵舉起弓,箭矢如蝗蟲
般的飛向天空,再如雨點般的落過漢軍的陣地內,不時有人躺下,有人呻吟,李廣仍默
默地站立著。李力坐在地上,兩腳踩著弓,兩手則用足全力地拉緊管機,弦繃得隨時都
會斷裂,三支箭在弦與弓之間顫抖。沒有人注意到,李力是閉著眼,當匈奴大軍出現在
草原之後,李力就不自覺地閉起眼。他期待著這一天,可是匈奴騎兵鐵蹄撼動著大地,
馬蹄聲直接敲擊在李力的胸膛,草原上沒有供李力隱藏的地方。
連續幾陣箭雨,匈奴的騎兵陣出現變化,持著弓箭的輕騎兵接接後退,待著長矛的
重騎兵步上第一線。李力的額頭上全是汗水,接下來將是重騎兵的沖殺,四萬多騎的匈
奴已沖上來兩次,都被漢軍的箭給擋了回去。李力如同其他的士兵,拚命地把箭矢射出
去,李力不敢把視線迎向飛撲而來的匈奴騎兵;在長安他見過匈奴兵,脖子和腿都繫著
鐵鎖如狗般的搶吃滾在泥地裡的食物,但此刻他不敢看持著長矛沖上來的匈奴,似乎長
安的匈奴也在敵陣中,而且記得李力看過他們。
低頭死命把弦拉到胸前,再按動扳機,把箭釋放出去,接著李力再拉弦,再放箭,
這就是他的工作,在草原和沙漠上的唯一工作。但面對匈奴的第三次攻擊,李力箭筒只
剩下不到一把的箭,他連躲在弓與弦的機會也沒有。
命令傳下來,全部士兵張弓上箭,卻不得發射,要等將軍的指示。將軍沒有指示,
他仍站在風沙裡,而匈奴的騎兵已集結成數十列的大方陣,前排的矛垂下,直指著漢軍
的陣地。
匈奴騎兵陣中央讓出∼個缺口,一名將領和數名副將呼叫著躍馬到最前方,李力聽
到身旁的老兵喊著:「左賢王,是匈奴的左賢王。」沒有想到面前的敵人竟是匈奴的主
力。匈奴的喊殺聲再次響起,忽然,李廣動了,他舉起手裡的大黃參連弩,儘管草原早
就沉浸在戰鼓和戰吼聲中,李力仍可以聽到李廣的弩聲,就在弓弦響處,左賢王身旁的
三名副將栽下馬去,每個人胸前都插著一支箭。這時喊殺聲從漢軍陣地裡傳出,李力緊
抓著奇機也用盡力氣大喊。他張大兩眼,他被漢軍的殺聲感染,血液彷彿由腳底往上衝。
匈奴陣勢開始混亂,左賢王已消失在兩側掩來的騎兵之中,第一線的戰馬嘶吼著抬
起前腿。李力凝聚氣力,臨兩腳架著的弓向上移,然後他聽到李廣的呼叫聲:「射——」
射,李力等了好久,他用力按下扳機,瞪大兩眼地把弩放出去,三支箭失飛向前方,
李力確切地看到一名匈奴騎兵摔下去,而他的馬則提起雙蹄,在灰沙中嘶叫。
這是李力射殺的第一個匈奴人,雖然仍相隔一段距離,可是李力可以清楚地看到對
方的表情,他是張大嘴看著箭射進他的胸內,他想躲,沒有躲開,眼睜睜地看著箭鑽進
他的身體,然後他就向後仰地落下馬。
漢軍的箭同時射出去,匈奴軍大亂,低沉的牛角聲響起,李力還努力地安裝新一批
的箭,而匈奴軍已如潮水般地退去。灰沙還留在空中,炙熱的陽光把灰沙曬成霧氣一般。
李廣兀自站著,動也不動,風捲起他的戰袍。
戰鬥還沒有結束,李廣躍上馬,領著數十騎沖出陣地,其他的騎兵也都上馬,在陣
地前結成陣勢;步兵則慢慢地走進佈滿匈奴屍體的高地,撿拾落在地面上的箭關。沙漠
裡的部隊,只有水和箭才能維持住安全感,漢軍必須立即補充箭矢,可是才射出去的箭
關,很快就被風沙掩埋,漢軍得頂著風,用靴子掃著沙,在屍體之間尋找箭矢。
李力也跟著去,他好奇地走向他射殺的那名匈奴士兵,箭的確射進這個匈奴人的胸
膛,也許正中心髒,那人連嘴都來不及閉,就張著大嘴躺在那裡。這也是李力第一次仔
細地看他殺死的匈奴人和匈奴人流的血,他忍不住地一口就把肚裡所有的東西吐在匈奴
人的臉上。
漢武帝元狩二年,漢王對匈奴發動新一波的大規模攻勢,這是繼三年前大將軍衛青
從定襄出擊後,漢軍的一次大規模行動。主力所在是源騎將軍霍去病和合騎候公孫敖所
率的四萬多名騎兵,由北地郡出發,再分成兩路,目標是消滅匈奴的左賢王大軍,再直
攻單于的王庭。負責擔任牽制工作的是以衛尉身份率領一萬多騎兵的博望侯張春,從右
北平出發,和霍去病的主力形成祖狀,彼此遙相呼應,而郎中令李廣率領所部四千多騎
兵做為張春軍的前鋒,一路向北進發。
張春曾奉命前往西域,和匈奴的世仇月氏聯絡,以求取得合作,共同夾擊匈奴。不
過中途被匈奴捕獲,拘留了十三年,最後他逃出匈奴,到了西域也找到了月氏。儘管月
氏不肯和大雙合作,張春在西域的成就還是受到景仰。大將軍衛青前幾年出擊匈奴時,
張春以校尉隨行,因為了解地形和氣候,一路上為大軍找到水草,促成漢軍的大勝,返
回長安即被封博望侯。李廣更是大漢對抗匈奴的老將,在按漠中經歷大小數十場的戰役,
此次把張春和李廣結合在一起,自然是倚重他們對沙漠和匈奴了解,能協助霍去病的大
軍一舉殲滅匈奴的戰力。
此時是初夏,土塊堆成的右北平軍壘籠罩在由北方襲來的沙霧之中,李力才剛抵達
這個前哨站一個月,如同其他幾百名的長安少年,被安排在西側的土房裡,每天期盼著
能有出戰的一天,如今機會來了。李力學著其他人,努力地磨著他在長安市集上買來的
環首刀。
李力不是軍人,按照漢王朝的法令,凡是自願上戰場的人,要自備武器和糧食,部
隊裡是不會提供任何器材、食物和訓練的,而且除非是部隊調用,否則連上戰場的機會
也沒有,不過只要有戰事,部隊是不會不用上這批老百姓的。在李力之前,有些投軍的
年輕人已經在右北平等了近乎一年,李力才等了一個月,他磨著他的大刀,他等到了他
的機會,但他有些茫然,也害怕,要如何面對兇狠的匈奴騎兵呢?沒有人教過他,離開
長安前,教他識字、教他念詩經的蘇總管也沒有教他。戰場更會是什麼模樣?每個人拿
著大刀面對面廝打?
一邊磨著刀,李力一邊想著,他想到李廣,總算有些心安。
至北軍軍壘報到時,宮長曾做了調查,問和李力同到的十多個長安少年要到哪個地
方去投軍,有人要去玉門關,有人要去朔方,李力卻說右北平,因為李廣在那裡。李廣
是個傳說,李力願去投靠傳說,只有李廣這個熟悉的名字能使他稍微減少不安與惶恐。
大家都忙著整裝,李力也低頭把所有力氣用在磨刀石上,突然一雙大軍靴出現在他
眼前:
「你磨刀做什麼?」
李力沒有抬頭,他不敢抬頭,他不知道什麼事會降到他的頭上,他只回答:
「殺匈奴。」
一支軍靴踩上來,就踩在李力的刀上,李力拚命的想把刀子抽出來,但怎麼也抽不
動,他憤怒地仰起臉要發作,他卻怔住了,在他眼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李力崇拜的英雄
李廣,匈奴稱為「飛將軍」的大漢右北平守將。
李廣銳利的眼神瞪著李力:
「就憑這把刀,你要殺匈奴?」
李力站得筆直,李廣已過六十,銀須飄在風裡。當李力剛到達右北平看到李廣時,
多少有些失望,他沒想到李廣竟然這麼老了,在他的想象裡,李廣應該像衛青、霍去病
般的翩翩豐采,長安城內每個人都認定英雄出少年,哪曉得李廣是如此的年老。直到有
一天他隨著早來的吳平到軍壘東方的草原見到射虎石時,才又恢復了對李廣的崇敬。那
是決理於長草裡的巨石,形狀如同一只老虎。吳平說,前幾年李廣在草原上打獵,見到
這塊巨石以為是虎,就一箭射去,箭沒入石中,李力還看得出埋在石塊裡的一截箭。
吳平對他說:
「誰能把箭射進這麼堅硬的石頭裡?普天之下也只有飛將軍了。」
李力看到吳平眼裡充滿向往的仰慕之情。不只是吳平,每一個到右北平來的人都是
為了李廣。這些年來,長安城裡就流傳著各種飛將軍李廣的故事,在傳說裡,李廣面對
匈奴大軍,永遠都是以寡擊眾,不論匈奴軍有多少人,李廣都勇往上前。李廣的箭是不
虛發的,百步之內無人能逃得出他的箭。李廣竟然就在眼前。
「你叫什麼名字?是長安人吧?」
李力用顫抖的聲音回答:
「我叫李力,是長安人。」
李廣盯著李力,好一會才大笑:
「好,是個李家子弟。」
李廣從他身旁的副將手中拿過一張弓扔在李力面前:
「打匈奴用的不是刀,是弓。你射五十步外的那棵樹。」
李力撿起弓,他從沒有射過軍弓,在長安他自己用竹子扎過弓射麻雀,不能和軍弓
相比,他用出全力才拉動弦,朝著樹射去,箭離樹有五六步飛去,李力頹喪地放下弓。
三支箭扔到李力腳前,「再試試。」李廣說。
李力冷靜下腦子,他告訴自己,把它當成在長安射麻雀吧。他張弓放箭。連李力都
感到意外,三支箭竟有兩支射在樹上。
李廣沒有對李力的射法表示意見,他把手中的弓扔給李力。
「再試試這張弓。」
李力接過弓,他穩住身子,左手把弓推出去,伸出右手用力地拉弦,弦沒有動,他
再憋住氣地拉,還是沒有動。一個念頭閃過李力腦子,這一定是李廣的弓,據說是要有
五百石的氣力才拉得開,他怎麼用這張弓呢?李力想再拉拉看,突然他改變主意,彎身
坐了下去,用兩腳頂著弓,兩手把弦朝自己胸前拉,全部力氣集中在肩膀,他終於緩緩
地把弓拉彎。
李廣大笑起來:
「好,沒氣力卻有腦子。給他一張參連弩,跟著糧隊。」
把弓放掉,李力覺得整個人都發著抖,他確定這就是傳說中李廣的強弓,普天之下
沒有幾個人能夠拉開這張弓,憑他李力也不可能拉開的,他才決定用腳來張弓,沒想到
李廣居然因此而用了他。
副將取回了弓,伸手扯住李力的衣領把李力提了起來:
「好小子,你殺匈奴的機會來了。」
李力就這樣加入了部隊,他沒有馬,所以是一名步兵。李廣的部隊雖然大多數是騎
兵,但也有相當的步兵,主要任務是掩護騎兵和保護輜重。騎兵配備的是弓箭和朝與矛,
步兵就使用管和盾。戰術上,騎兵是攻擊的主力,步兵則居於第二線,利用車輛結成陣
勢。當騎兵展開沖鋒時,步兵留在陣地內守護糧食和水,並且做為騎兵的後盾。如果騎
兵失利,可退回陣地,步兵則以強管阻止敵軍侵入,騎兵再利用這個時間進行整編和准
備第二次沖鋒。
當一名持管的步兵不是李力的願望,誰都知道要在沙漠裡殺敵建功就得做個騎兵,
可是李力沒有馬,當初他是跟著運糧的隊伍到了塞外,再步行至車廣的軍營投軍的。他
沒有錢買馬,不過像所有的投軍者,殺了匈奴便有奪到馬的機會,他還是能成為騎兵的。
大批的部隊陸續開抵右北平,張春也來了,他在西域建立起的聲望一度令李力向往,
所以在決定之初,他原是想投身至玉門關,可是每個人都說,西域只有一個博望侯,要
拜將封候還是在西北,只有在和匈奴作戰的戰場上才會出真正的英雄。
再說張春回來後沒多久,匈奴大軍西移,切斷了中國和西域的聯絡,玉門關大門深
鎖,即使要去西域,也得先打垮匈奴。
就在張春部隊到的當天晚上,軍令傳下,第二天一早開拔,李廣在校場上檢閱了部
隊,他們將先遣搜敵,張春的大軍隨後而來。一旦遇到匈奴的主力,李廣將先誘敵,吸
引住匈奴,等張春大軍一到,就可以發動奇襲,擊垮匈奴軍主力,再快速追擊,直驅匈
奴的王庭。李廣對所有的將士說:
「破敵在此一舉,我們是前鋒,我們要讓博望候的部隊永遠追不上我們,攻破匈奴
的王庭再解鞍休息。」
全軍歡聲雷動,李力首次感受到士卒對李廣的崇敬與信賴,令他也興奮起來。
晚上,李力領到了他的管,能連發三箭的大管,他試著用腳撐住弓來張弦,並不比
張李廣的弓困難,這使他松了口氣。他又領到仿匈奴人穿的長袍,在夏天的沙漠裡,白
天儘管炎熱難堪,夜晚卻很冷,這種長袍可以挽起來擋風沙,到了晚上又可以當被御寒。
胸前還有鐵片編成的甲,掛在肩上,能抵擋敵人的箭矢。
李廣治軍松散,部隊裡連執更打刁斗的人也沒有,可是李廣帶兵如自己的子弟,人
人遵從李廣的指示,樂於為李廣拚出性命,李力在這一天完全地感受到全軍上下的深厚
感情。部隊裡只有一種命令,來自李廣的命令。
從一個老百姓到軍人,李力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他玩弄著營機,沒有人來教他,
只有一個老兵告訴他:
「看著別人怎麼做,再聽將軍說怎麼做,這樣就會打勝仗。」
李力很用心地看,他得在這個晚上成為李廣部隊的一員,恐懼感已消失,他又開始
期待和匈奴作戰。
只不過李力沒有想到面對數萬匈奴騎兵,竟是那麼的震撼,尤其匈奴騎兵快速地掩
殺過來時,李力連腿都軟了,最可怕的是,偌大沙漠,他連往何處逃都不知道。
部隊離開右北平,行了數百裡,突然間,風沙滾滾,幾萬騎的匈奴大軍就像是從地
底冒出來似的出現在前方,整個世界被遮掩得只有一片黑灰人和馬的影子,熱氣把一切
都幸得搖擺模糊。害怕的不只是李力,周圍的軍士也都不待命令就停下腳步。部隊僵在
地上,只等著那一大片的灰黑影子撲過來。
突然,一個中年將領帶著幾十騎沖出去迎向匈奴。李力看到匈奴軍不再前進,上百
騎圍向漢將,但那個將領卻不等匈奴騎兵接近,直接殺進匈奴大軍中。灰塵中,匈奴軍
起了變化,軍旗倒了下去,軍勢也亂了,幾十騎的漢軍就淹沒在匈奴大軍裡。李力急著
找中年將領的所在,他拭去飛進眼裡的灰塵,再張開眼時,中年將領只剩下十數騎地又
殺出匈奴陣營,而且沒有匈奴人追擊他們,就見漢軍輕松地回到陣地,李廣狂傲的大笑
聲傳來:
「匈奴人是紙糊的部隊,結陣應戰。」
有人喊著:
「好李敢,好李敢。」
李力所說過李廣有三個兒子,都是郎將,二子李俶還當過代郡太守,只是老大和老
二都早死,只有老三李敢在軍中,原來敢領數十騎去闖匈奴陣勢的就是李敢。
李廣能把唯一的兒子派出去打頭陣,李力實在沒有害怕的理由,李廣絕對能打敗匈
奴的。
漢軍穩住步伐,李力跟著其他人把車輛推出去,再蹲坐下,把管安裝在腿上,才剛
拉上箭,匈奴軍已經在胡銷聲裡撲殺過來。匈奴的馬蹄還沒到,一片箭夫先飛了過來,
李力身邊不斷有人倒下,他也隨著眾人把箭放出去。李力不敢抬頭,他只是裝箭,射箭,
耳中盡是馬蹄和慘叫聲。他感覺匈奴騎兵的馬蹄隨時都會落在頭上,他縮著脖子繼續放
箭。
匈奴人幾乎衝到陣地前,漢軍的騎兵都下馬,或站或蹲地持弓放箭,人影蓋在李力
身上,這使李力有了安全感,他希望人影永遠覆蓋著他。
不知道什麼時候,匈奴軍已退去,是身後的士兵拉住李力的肩膀,他才停下弓抬起
頭,在他面前是一大片的屍體和脫級狂奔的戰馬,他再回頭看覆蓋著他的影子時,他看
到一個高大的騎兵持著弓正望著前方發怔,而他的前後左右也全躺著屍體。難道戰鬥中
遮掩李力的影子竟已換了好幾批,最後只剩下這個高個子騎兵?
李力沒有太多時間思考方才戰鬥的情形,退下去的匈奴軍經過整編又聚攏在漢軍陣
地前。這次匈奴顯得很謹慎,一批批徒步士兵整齊地走出騎兵的陣線,然成好幾列,把
他們的弓高高舉起,箭頭對準茫茫的天際。漢軍的戰鼓響起,所有的騎兵再次下馬躲在
馬的身後,車輛後方的步兵則把盾張在頭頂上,百鎊放在身氯。
法來再展開,匈奴人不斷把箭射進天空,任由統矢落過漢軍的陣地。李力身後的高
個騎兵問喊了一聲就倒在地上,李力想回頭去看他,可是他沒有機會,那只是一步之遙。
匈奴的箭雨阻隔了李力和他身後的影子。沒有影子遮蔽他了,李力垂著頭,如果箭失落
在他身上,他也能依賴盾。他閉上眼,他看到長安的北門,看到執金吾持著玉前奔在陽
光裡喊著:「匈奴大軍寇邊。」盾上發出如雨敲打的聲音,李力把整個身子拚命地縮在
盾下。行軍時李力總覺得盾過於巨大,面對匈奴,他又覺得後太小,他需要五面盾,前
後左右和頭頂的把自己完全遮住。
匈奴的箭停了,大地又震動在如雷的馬蹄下,李力感到匈奴騎兵矛頭上閃著的陽光
刺痛他的眼皮。他在李廣的巨吼中,把箭放了出去,原來在這個戰場,李力的工作是重
復地上弓、放箭。剎那間戰場好似脫離了李力,他孤獨一人的坐在草原上放箭。他只是
把箭放出去,至於箭飛到那裡去已不重要,沒有人會在意,李力也不在意,他甚至感覺
不到自己的存在,所有思緒一下子飛得很遠,有點像小時候放風箏,原來是和許多人在
一起,可是風箏飛起來以後,他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他的眼裡也只能看到飛舞在空中
的風箏,其他人都被隔絕在他和風箏之外,直到風箏的線斷落,他才會回到其他人存在
的世界裡。
出發時李力的腰間箭筒裝滿了大型的箭,這時他再摸摸,剩下不到一把,那麼只要
他繼續射,很快就會像風箏斷了線,他得回到剛才入吼馬鳴的戰場去。
第二波的攻勢也停止,李力眼前的屍體更多,有的疊在一起,有的則還在呻吟,而
李力身後的屍體也增加了許多,隨處可見仍踢著蹄子卻倒在地上的馬。李力看到李廣,
風沙和匈奴的話雨沒有擊垮他,李廣正翻身上馬,李敢跟在他身旁,能夠動的漢軍都動
起來,動作卻是緩慢的,後排的把前排的屍體拖開,持著弓填補進來,也有的想把中箭
倒地受傷的馬扶起來。
漢軍沒有多少時間,李力聽到大地晃動的聲音,匈奴軍又圍上來了。
天色已漸漸轉暗,李力靠著糧水車喘氣,其他人都吃著炒過的米,李力卻一點胃口
也沒有。他的呼吸很急促,空氣在炙熱的戰鬥後變得稀薄。李廣走到他身邊,顯得很疲
憊的往李力身旁不發一言地坐下,再取出炒米,分了一半在荷葉上遞給李力。按照軍禮,
李力應該身站直,他怎麼也沒有氣力把身子撐起來,李廣也不在乎,把米分給李力後自
顧自地吃起來。李廣用力咬著米,李力聽到炒米被嚼碎的聲音,他的袋子裡也有米,他
並不饑餓,但他捧起荷葉,整張臉理進米裡。
兩個人各吃各的,李力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他坐在名震匈奴的飛將軍李廣旁吃著
炒米。李廣被米便到,大聲地咳著,李力把他的牛皮水袋送過去,李廣也沒拒絕地接下,
大口喝著。
隨著夜,沙漠裡的涼氣也傳到李力的腳底,他不由得縮起腳。他和李廣就不說話地
繼續坐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李廣站起身,拍拍李力的肩說:
「我記得你,叫李力吧。好了,你現在已經是個殺匈奴的勇士,不再是老百姓了,
如果打完這場仗,你我都沒死,你就跟著我。天下人都知道,我李廣不會死在匈奴手上,
你要保重了。」
說完,李廣沒等李力的回答,便朝夜裡走去。看著李廣離去的背影,李力的熱血又
在身體內滾動。周圍有許多人已裹著長袍睡去,陣地裡點起好幾堆的火,鼾聲也從各個
角落傳來,李力沒有睡意,不知是白天的戰鬥使他亢奮,或是李廣的話讓李力想起戰鬥
中忘掉的封候夢想。他抽出環首刀,用長袍的袍角細細擦拭著刀面,他又數了數箭筒裡
的箭,剩下七支,明天匈奴騎兵再出現於草原,他只能再放三輪箭,然後一切就全在這
把刀上。
李力突然意識到,在他的人生裡沒有過去,也不必花腦子在未來上,他有的就是明
天而已,出發時四千多騎的部隊,仍留在陣地裡準備明天戰鬥的大概只有二千多人,戰
馬損失更多,能登上座騎的騎兵不會到一千人,這個部隊將面對明天的大戰。沙漠原是
屬於匈奴的,說不定明天一大早出現在沙漠上的匈奴兵會更多,塞滿整個地平線,而張
春的部隊還不知在何處,也許仍在右北平的軍壘裡吧。
管張春在哪裡,李力的人生單純到僅有一個目標,把最後的七支箭放出去。
一個老兵曾告訴他,出了塞,人和弓箭沒有不同,唯有不斷的戰鬥而已。才一個多
月,才一天的戰鬥,他已經完全體會到老兵當時感慨的語氣,這可能是李廣說「你現在
已經是殺匈奴的勇士,不再是老百姓了」的用意吧。沙漠裡的戰爭真會讓一個人完全地
改變。
還是睡不著,李力把注意力集中到他手中的刀上,他把腦袋洗刷乾淨,沒有其他的
念頭,忘記長安城裡的老娘,忘記朋友,甚至忘記那摘楊桃的女孩。
沙漠裡的夜出奇的短,遠處已露出了亮光,而火把也在很遠的地方搖擺會,匈奴人
沒打忘記這支遺落在戰場上的孤軍。李力收起對,重新舉起彎,李廣竟然站在陣地前,
其他的人也陸續起來,漢軍沉悶的皮鼓聲應著遠方匈奴人悲慘的胡笛聲。
天亮得很快,匈奴人來得也快,這次匈奴人把陣線拉得很廣,他們應該看出漢軍所
存的兵力不多。當正面的騎兵接近至一箭的距離時,他們停了下來,箭雨的攻勢逼得李
力緊挨著車,匈奴的鐵蹄敲擊著大地,糧車發著抖。兩翼的匈奴兵役響停下來,逐漸地
朝漢軍的兩側圍攻過來,一把鐵鉗,匈奴正在合攏這把鐵鉗。
一部分的漢軍被安排去加強兩翼的防守,這又使中央防線變得單薄,李力仍舊緊拉
著繃緊的弦,他對付的是敵人的正面,他要頂住從頭上襲來的箭,等著匈奴騎兵的沖鋒,
僅存的箭要用在最後的時刻。
李力的心情跑得很遠,連自己也抓不住,匈奴的馬蹄和喊殺聲也喚不回。他不再擔
心隨時可能落到身上的箭,更不想匈奴的騎兵何時展開攻擊,他讓自己漫遊在這片草原
上,如雲般的飄浮。
李廣的喊聲傳來,幾百名士兵都躍上馬。弓握在手上,長矛則插在馬鞍右邊!一多
個士兵推開正面的幾輛車,皮鼓聲大響,李廣和幾百名騎兵就沖出陣地直撲匈奴正面。
這些顯然是李廣一手調教出來的戰士,都側身掛在馬的一邊,在風沙裡幾乎以為是無人
駕馭的脫級之馬,馬上的人邊驅策馬邊放箭,匈奴正面開始混亂。接近匈奴陣線時,所
有的騎兵擲掉弓,抽出反矛坐正身於,李廣和他的騎兵眨眼就消失在匈奴陣勢呈。
李力看著車廠被匈奴大軍圍進風沙滾滾的兵馬,他沒有尋找李廣,他的腦袋裡什麼
也不存在,此時兩側的匈奴兵已沖進陣地,一部分的匈奴騎兵也朝李力的方向隨著風捲
來。李力按動扳機,兩腳早把箭頭對準匈奴,箭一波波地飛出去,當他摸到的是空箭筒
時,匈奴騎兵已然躍過阻在兩軍間的車輛。李力拔出他的刀對著面前的馬腿砍過去。
是馬或是人,有東西壓在李力身上,他沒有多考慮,翻過身把刀朝那東西砍,是一
個匈奴兵,刀砍在他的額頭上,李力才知道人的頭亮是如此堅硬。他踩著匈奴人的肚子
用力將刀子拔出來。另一匹馬在他眼前揚起雙蹄,李力閃過身子,他也不辭方向地把刀
子再砍過去,是一個人的叫聲,用李力聽不懂的語言叫。李力補上一刀,這次他拔不出
刀了,他用盡氣力也拔不出來。一匹馬奔過他身邊,馬上的長矛刺進李力的大腿,疼痛
使李力幾乎倒下去,他手上也沒有武器,對著一個匈奴騎兵,他跳躍上去,他撲在匈奴
人的身上,兩人摔至地面,李力的脖子被掐著,他沒有辦法喘息,兩手只能狠命地去抓,
忽然招他脖子的手松開,李力手裡抓著的是一顆偌大的眼珠子。
風沙大起,李力看不清一步外的人影,他仰躺在失去眼珠子的匈奴人身上喘著氣,
他想起李廣,想起四周全是匈奴騎兵。他扔掉手裡的眼珠,兩手在地上摸,他摸到一支
長矛,握著矛,李力站在風沙裡,到處都是影子,分不出是漢人或匈奴人,喊叫聲也聽
不出是那一種語言。他總算看到一條掛在馬肚子的腿,李力送出手中的矛,鮮血淺得滿
臉,但那人還是坐在馬上。李力抽出矛,才見那人倒落下來,等他走上去想再利一矛時,
才看見匈奴人胸膛和臉上早掛著好幾根箭,其中一支箭依稀是李力的,他記得箭筒裡有
一支箭箭尾的暨翎是黑白相間的、難道這個匈奴雖然早中廣箭,軍死了,人卻騎在馬上
奔進漢軍陣地,直到李力那一矛把他拖下馬為止?
我殺的是個死人?而這個死人原來是我射死的?
李力有點困惑,畢竟他對戰爭仍是陌生的。
火在糧車上燃起,火光中匈奴騎兵穿梭著,風把火捲得東搖西擺,胡布在曠野呼喚,
有如匈奴人的舞蹈。李力在長安看過胡人的舞,充滿了狂熱和野性,匈奴人在戰場上飛
舞。
晃動的火光和人影,軍旗和李字的將旗也燃燒在舞蹈中,連老天爺也忘記了李力。
除了匈奴騎兵之外,世界上只剩李力一人,而匈奴只顧著跳他們的舞,沒有人留意李力
和李力手裡的矛。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是沖進匈奴的舞蹈裡?是繼續站在原地等著戰
斗的結束?戰鬥要如何結束?他像長安的匈奴俘虜一樣,等著觀看的人扔給他沾滿泥垢
的食物?
皮鼓再響起,匈奴人呼嘯著向四方飛馳。風沙使李力睜不開眼,他舉手遮著眉張望,
一陣狂風把他吹倒在地面,他滾著,接連撞到好幾具屍體,嘴裡滲進成澀的血。李力拋
掉了矛,拋掉了所有殘存的知覺,他兩手抱頭趴著,任由砂石擊打在他的每寸肌膚。
不知過了多久,風小了許多,大地變得寧靜,李力將耳朵貼著地,輕微的馬蹄以跳
動的節奏走過來,李力摸到一把刀,他翻身跳起,卻才發現是一名漢軍騎兵在他前面,
長矛直指著他的咽喉。
戰鬥結束了,張騫的部隊終於趕到戰場,風沙裡,匈奴留下無數的馬蹄印放棄戰爭
地退去。李力跟前的漢軍騎兵長抱上滴著血,馬腿上有一支斷成半截的箭。
張騫的大軍佈置在西側不遠的高地,並沒有開進李廣部隊的陣地。李力轉眼看看周
遭,舉目所及都是戰死的馬匹和士卒,他也感到腿部和頭的劇痛,再也撐不住地跪下去。
戰鬥真的結束,張騫的部隊沒有追擊退去的匈奴,用盡氣力的李廣部隊全散落在屍
體中,沒有人分得出哪個是活是死,只有李廣父子和幾十騎士兵緩緩行來,李力總算坐
直身子,李廣看到他了,李廣大笑著:
「李力,你還活著,你跟定我了。」
經過這麼一場激烈的戰鬥,李廣的精神卻比前一晚還好,李力想,李廣這種人恐怕
真是天生的軍人,是為戰場生的。李力記得,在孝文皇帝的時候,李廣剛以良家子的身
分從軍,每次和匈奴作戰都是斬殺首級最多的,還被孝文皇帝封為郎,陪著皇帝打獵,
那時孝文皇帝曾說過,可惜李廣生不逢時,如果是高祖皇帝的時代,封個萬戶侯也不算
什麼。孝文皇帝這番話跟著李廣的傳奇一直是長安人所津津樂道的,也有人說這就是李
廣遲遲未封候的原因吧,因為皇帝金口,孝文帝都這麼說了,以後的皇帝誰敢封李廣為
候呢。
幾個士兵過來幫李力包扎住傷口,李力拉著矛站起身,戰場上留下的屍體再次令他
吃驚,他一身冷汗,他想到,如果他剛才戰死,在這麼多的屍體裡怎麼辨得出哪一具是
他的,那麼老娘又怎麼能知道他是死是活?而且,死原來這麼容易,一場戰鬥可以屍橫
遍野,不管是匈奴、漢人,誰也料不准箭會從什麼地方飛來。李力頓時為自己活過來感
到不解與惶恐,這和他當初投軍時的預想完全不同,他沒有想到死會是那麼的無奈,戰
場也竟然是封候和死的所在,他追求的是封侯或是活下去呢?
戰前和戰鬥中,李力都不曾如此恐懼,他在長安市集上花了不少錢買的環酋刀,只
砍了兩個人就毀了,記憶十分深刻,刀子是陷進匈奴人的身體裡,他用了全部力氣也拔
不出來。閉著眼把箭放出去和舉著刀和敵人格鬥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李廣說經過這場戰
斗就是勇士,此刻李力反而迷惘,他幾乎就是那堆屍體的一員,他逃過了這次,他勢必
得面對下一次的戰鬥,又有可能成為無人辨識的屍體。他從未如此的恐懼過。
張騫部隊派來的幾百個軍士正處理屍體,兩個人分別抓著頭和腳,甩呀甩的把一具
具屍體疊成堆,沒有分匈奴或是漢軍,然後放一把火。李力想起冬天在長安隨意撿起柴
火點起火來取暖,他不會在意那些柴是哪棵樹、哪座山的,這和現在燒屍體不同樣嗎?
張騫部的軍士不會認識李廣部的軍士,更不會認識匈奴人,他們也不在乎,在抓屍體和
扔屍體時,他們看也不看屍體的臉孔。下次戰鬥,李力會是扔屍體的人或是被扔的屍體?
李力回頭看著騎在馬上和活著的軍士打招呼的李廣,那不是殺匈奴無數,大小戰役
七十余次,功勞大到連匈奴單于都下令「遇到李廣要活捉,我要瞧瞧這個匈奴對頭長得
什麼樣」的飛將軍李廣嗎?如今李廣近六十歲,不還是在戰場上的屍體堆裡作戰,也還
沒有封到侯嗎?李力打起哆噱,難道他當初決定投軍是錯誤的?否則此刻他應該捧著竹
簡躺在前院的樹下,至於匈奴,原本是多遙遠的名字啊。
大軍準備撤退,四千多騎的部隊剩下的只有一千多,騎兵的馬用來拖傷者,一聲令
下,每個人踏著無力的步伐往南走。李力拄著矛跟在部隊後面,一匹馬跟著灰沙路過他
身旁,是李敢。李敢驅馬快跑,他追的不是李廣也不是張騫,他停在落日下的山丘向北
眺望,他望的是匈奴,他甚至在最後一刻仍期待著和匈奴的戰鬥。
李力想著,究竟這對父子為什麼對沙漠這麼的衷情?占場真能使人沉醉?
灰沙滾在前方,兩邊相隔一裡是張騫的部隊,他們沒有參加戰鬥,可是也都無精打
采,斜陽把人影拉得長長,遮住大半個草原。
至於李廣,他牽著馬走在隊伍最前方,馬後拖著一具擔架,上面腦的會是部隊裡的
任何一個士兵吧?在遙遠的南方,有家人、妻子、孩子盼望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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