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的棺木由李力負責護送回長安,李力怎麼也不會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回家,他
身上穿的依舊是滿是灰沙的長袍,不是當初以為的衣錦還鄉。他領著四個士卒伴著躺臥
在四塊木頭裡的李廣,他得要趕路,大將軍的長史在李廣自殺的第二天就下令把李廣的
屍體送回長安李家,而且要立刻啟程。李力主動接下這個工作,他已把李廣視為自己的
父親,況且他急著要離開右北平,他受不了軍壘裡沉重的氣氛。
大將軍衛青和中將軍公孫敵在軍壘大門前送李廣,他們先後上了香,衛青沒有表情
地回過身,長安北門的衛青就站在李力面前,李力看不到英姿煥發的青年將軍,看到的
是風沙浸漬過的軍人面容,衛青的眼角拉出白色的皺紋。
衛青也看著李力,他說:
「我聽提莫呼說過,你在右北平外打了一場漂亮的仗,現在是軍衛吧,從現在起你
是百夫長,到了長安辦完李廣的事,你到北軍找長水校尉,據莫呼也會在那裡,和匈奴
的仗還有得打哪。」
公孫敖接著衛青的話:
「提莫呼說你的射術是李將軍一手調教出來的,也有百步穿楊的功夫。大將軍,何
不把李力撥在我的部隊裡,下次可以陪同大將軍直搗單于的王庭。」
衛青沒有回答,他登上馬,望著南方若有所思。
公孫敖笑著對李力說:
「回到長安來找我,李將軍幫你提的親事,我會替你辦的。對了,李力,李敢在縹
騎將軍麾下建了大功,不久也會到長安,封候應該不是問題,到長安你可以把好消息先
告訴李夫人。」
好消息?丈夫的死和兒子封候,這對李廣的妻子而言,該算是好消息或壞消息呢?
李力沉默地欠身答禮,目送衛育和公孫敖離去。他招呼馬隊啟程,五匹馬和一輛車
緩緩馳進大漠。
李力原以為要等李敢和提莫呼隨霍去病回到定襄後,再決定怎麼處理李廣的後事。
沒有等到李敢,衛育已然下令送李廣的棺木回長安,部隊裡的老兵說,衛青是擔心李敢
回來以後會鬧事,誰都知道李敢的個性,莽撞起來連李廣都喝不住。
商隊和後勤車隊仍忙碌地奔在沙漠的大道上,皇帝對這次遠征很滿意,除了李廣和
趙食其的部隊,其他從征將士都有賞,而趙食其因為誤道,未能趕上衛青的主力,被衛
青奪去職務和官位,早幾天先用囚車送回長安,估計也是死罪。趙食其有錢,能夠買回
老命。在登上囚車時,趙食其還喊著:「李廣誤我。」
也許吧。要是李廣能有提莫呼的向導隊在,說不定趙食其會因李廣而一戰封侯。人
都有命。
回去的路對李力竟是那麼陌生,到了塞外轉眼就是兩年,他看過多少人走上這條往
南的大道,當自己也走上時,才發現來時路已完全不復記憶。
李字將旗插在車前,兩匹老馬拖著車,四個士卒無精打采,兩個駕車,兩個騎馬,
低垂著頭催動馬匹。戰爭結束後,無論是勝是負,對於一個沙漠裡的小兵,都是一杯酒
而已。李力也是如此,他找不到再戰鬥的意義。李廣在,他覺得還有留在右北平的快樂,
沒有李廣,什麼也不剩。
回到長安,面對老娘,就是單純的生活,王府不至於破敗到容不下他的地步。蘇總
管有多大歲數了?李廣死前交代,要把最後的故事告訴太史令司馬遷,李力倒認為不如
告訴蘇總管。還有若英,浴蘭湯兮沐芳,華來衣兮若英。若英會記得他嗎?其實記得又
如何,李力對公孫敖很反感,他不相信自己會去公孫敖家裡提若英的事,再說萬一公孫
敖真要他留在公孫的部隊或家裡,他又該怎麼辦?他不會接受公孫敖任何要求的,從小
到大,李力開始討厭一個人、就是從公孫敖開始。
思緒很混亂,李力跟在車子後面,沙漠裡只剩下李力的車隊,前方不遠的地方應該
有一個小鎮,李力可以喝兩杯酒躺一晚,回長安他要面對很多問題,只有在沙漠裡才能
讓他感到輕松。他要為自己的將來做個決定,尤其他原來打算到此就退出軍旅,可是若
英和李力的從軍攪在一起,想娶若英,他不能不去見公孫敖,見了公孫敖,李力能對公
孫敖說,我寧可做個沒出息的老百姓嗎?
一個士卒大聲喊叫:「匈奴!」
匈奴?在這場大戰後,在往南的路途上有匈奴?李力不太相信,但他仍策馬上前,
幾百步的前方是一片馬蹄揚起的灰沙,會是匈奴?如果是漢人的車隊或漢軍部隊,既無
戰爭,路理不會驅馬奔馳,只有急來急去的匈奴才會掀起十幾尺高的塵頭。
數十騎的長袍騎兵停在百步適,攔住了車隊,一個留著滿臉胡須的匈奴兵慢慢踏出
隊伍向李力的車隊行來。是匈奴。四個土卒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李力也害怕,他沒
有單獨面對過匈奴,可是他是帶隊者,匈奴騎兵又相距不遠,想逃也無處可逃。李力硬
起頭皮取下弓和箭,他叫兩個騎兵緊靠車輛把箭準備好,沒有他的命令不得發射。胡須
騎士繼續靠近,李力把箭射在匈奴的馬蹄前,隨即安上第二支箭。匈奴兵停下馬,他指
著車上的李字旗,李力喊著躍馬出去:
「漢前將軍李廣的車隊。」
胡須匈奴人會說漢語,他用弓指向李力問:
「李廣?在哪裡?」
李力一陣感傷,李廣要是在這裡,只怕早一箭要了匈奴人的命,現在李廣卻躺在車
裡,而李力連保護李廣屍體的能力也沒有。
數十騎匈奴兵一字排開,人人都舉著弓箭,逼近到距李力只有五六步遠,為首的胡
須兵限內竟沒有李力地逕自走到車前,還伸手打開棺木。
李廣閉眼靜靜躺在棺內,李力在他的脖子上纏著條布巾,遮去自刎時留下的刀痕。
匈奴人大叫起來,李力頹喪地放下弓,他喪失戰鬥的意志。
所有的匈奴兵都上前來看棺木裡李廣的屍體,忽然,胡須兵領頭跪下,匈奴兵拋下
手裡的武器也都跪在車前。李力用弓敲敲駕車的士兵,車子啟動,緩緩駛出匈奴人圍成
的圈子。李力沒回頭,其他四個士卒也沒回頭,他們用極慢的速度恢復回京的旅程。
在天黑之前,李力抵達沙漠裡一個無名的村落,幾十棟房子散亂地分佈在道旁,其
中一戶的門前立著酒字布招。李力領著士卒把車子和馬安排在院子內,約四十多歲的店
東迎了出來,李力要了酒和飯,五個人便坐在院子裡吃起來。飯粒和沙粒混在一起,李
力早已習慣,他用酒把飯和沙送進肚子,交代士卒輪流守夜,自己在屋簷下尋個乾淨處,
長袍一裹的睡去。
李力睡得很不踏實,到了右北平之後,兵和兵全擠在一起睡覺,儘管匈奴被打敗,
不必擔心有人來夜襲,他反而不習慣缺少的呼聲。忽然李力聽到女人的叫聲,他轉過身
子,火堆四周幾個人影激烈地晃動。李力抓起腰刀猛地跳起衝到火堆前,一個女人長髮
技散,袍子敞開地滾在地上,李力的四個士卒拉扯著女人的手腳。一個年紀較大叫趙啟
的兵抬起頭對李力露出邪惡的冷笑,另三個兵看也不看李力,只是一味地壓著女人,而
女人,李力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露在長袍外的雪白肌膚和扭曲的兩條腿。
「你們干什麼?」李力揮刀吼著。
三個兵松開手,四個人都憤恨地看著李力。趙啟冷冷地對李力說:
「一個女人,你有興趣,等我們辦完總會輪到你的。」
女人縮在牆角的陰暗處,半邊胸部仍露在外面。李力心頭一陣悸動,幾次去救援匈
奴劫掠的地方,趕走匈奴人,就會看到探著躺在地上的女人。
「她來要吃的,我們總得先索點報酬,是吧。」趙啟伸手抓住女人胸部,得地笑著,
「再說不過是個匈奴女人,不值得大驚小怪。」
從長髮的間隙,女人的眼裡充滿恐懼和哀求。李力放下刀,在塞外兩年多,軍裡外
圍有些專賣酒給軍人的店也賣女人,都是發配到邊疆的罪犯或匈奴和西域來的女人。有
同僚邀李力去,李力卻拒絕,李力想到自己也是罪犯的兒子,當年老爹若是沒死,也會
和報發配到沙漠來吧,他不願意到罪犯的地方去,他擔軍就是為了躲開那種地方呀。
「放了她吧,要女人哪裡不會有,李將軍的遺體還在這裡啊。」
四個兵回頭看看載著李廣屍體的車,趙啟也松開抓住女人胸部的手。
李力走到女人前面。
「你走吧。」
女人沒有回答,仍只是瞪著李力。
「她不懂得漢語,」趙啟說,「一刀砍了算了。」
李力伸手拉起女人,女人順從地立起身,一邊整理袍子。是匈奴女人,臉龐曬得黝
黑,還可以聞得羊膻味道。為什麼女人的身體卻那麼的潔白呢?女人的半截腿仍露在長
袍外,李力不禁移開視線,他指指大門要女人走,但女人不知是看不懂還是不想走,她
筆直地站著,兩眼盯著李力,這使李力手足無措,他不會應付女人,尤其是個不懂漢語
的匈奴女人。
李力引女人到他睡覺的角落,從懷裡摸出幾張晚飯時沒吃的餅遞給女人,女人接過
就朝嘴裡塞,長袍又松開,女人竟只顧著吃,毫不在意大半個身子滑出抱子。
四個士兵貪婪地看著女人,李力反倒為女人系上腰帶。不留意,他的手觸到女人的
身體,是那麼的滑膩。女人啃著餅,拚命地啃。
提莫呼在就好了,李力究竟該拿這個匈奴怎麼辦呢?他冷贏下來,走回火堆,從趙
啟手裡搶過酒袋,倒了一盅向李廣的棺材拜了拜,自己也仰首大口地喝,然後他抹抹嘴
說:
「都睡吧,天一亮就上路。」
再裹起長袍,李力背對著火堆躺下,女人坐在他的腳旁繼續啃著餅,李力說:
「哪個人會匈奴語,叫她吃慢點,這麼個吃法會嗆死的。」
兵上都笑起來,李力把精神放鬆,他又想起摘楊桃的女孩。
天亮的時候李力才發現自己竟睡得很沉,四個兵卒也橫躺在火堆邊打著呼。匈奴女
人沒走,她倚著牆仍靠在李力腳旁。李力小心地移開身體,把士卒一一叫醒,店家也開
店門出來,李力叫了粥,幾個人圍著火堆呼咯咯喝著。匈奴女人也醒來,她沒有動地坐
在牆下,李力叫店家也送碗粥過去,女人捧在手裡的碗遮住整張臉。
「可惜,白天看,這個匈奴還真不賴。」趙啟瞅著匈奴女人說。
店家端出熱茶,李力問他認不認得那個匈奴女人,店家朝女人瞄了眼說:
「這幾天不知打哪裡冒出來,有人給她吃的,她就和人睡覺,這年頭有的吃,什麼
事不能幹?」
趙啟瞪向李力,李力裝做沒看到地喊著:
「準備出發吧。」
喂完馬,車隊離開小店,車子居中,兩個騎兵在左右,李力壓後。村子的人在房子
和房子間活動,幾個女人就著一口井打水,在幾戶房子後頭還有人開出田,正忙著翻上。
有人看李字將旗,扔下手裡的東西便往地上跪拜。看樣子李廣自殺的消息已經傳出來。
年開村子,李力覺得身後有人跟著,他回過頭,是匈奴女人,她跑著追趕李力的隊
伍。這女人要做什麼?李力不能省女人一天三餐哪。他哈喝一聲,五匹馬加快速度地往
前奔去。
李力再回頭時,女人正跑著想追上來,李力看到女人的一雙烏黑眼睛盯著他。
愈往南走,人煙愈密,李字將旗在這片新開墾的河南地充滿吸引力,路兩旁隨處可
見百姓設下的香案,也有哭聲傳到李力的耳中。李廣在北地駐紮了近二十年,從上谷太
守、隴西太守,到北地、雁門、代郡、雲中右北平太守,其間也返京數次,但大部分的
時間李廣都待在這一地區,李力深知新來的移民對李廣充滿感情,但卻沒料到百姓對李
廣的愛戴如此深。他放慢行進的速度,李廣遺體進京消息一路傳下去,路旁設祭的人也
更多,甚至到了護衛長安的北軍領地,圍來的人也不見減少,反而更多。
一列北軍騎兵在都尉的率領下迎面而來,年輕都尉劈頭就責罵李力,指責李力的速
度太慢,比預計的時間已晚了三天,李力垂頭不語。
都尉罵完他,忽然改變態度地下馬跪在李廣車前行禮。他對李力說:
「北軍校尉有令,你要盡快把李將軍的遺體送到長安。你是李將軍的親隨?沒能跟
李將軍是我的遺憾。可惜,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策馬塞外。我叫李廣利,和李將軍只差
一個字,天下無人不知李廣,卻沒人知道李廣利是誰。哈哈。」
李廣利就站在路旁送李力一行人通過,李力回首看著已漸模糊的李廣利,他想也許
不久之後,這個年輕都尉會請命到大漠去奪取功名職。
闡廷督促他盡快送李廣遺體到長安是什麼用意?李力想,莫非皇帝要在長安對李廣
做什麼封賞?
不該再想,一切和他李力都快沒有關係,他要盡快離開北方。李力把思緒轉移到匈
奴女人,他想到女人滑嫩的肌膚。他又想到若英,能娶得到若英嗎?他該去求見公孫敖
嗎?
到了長安的北門前,李力沿途的疲勞全湧上來。長安城門前沒有執金吾,沒有鐵甲
鮮明的北軍騎隊,也沒有設祭的官員,等著李力的是宮廷裡派來的詩中,他指揮幾個民
夫似的車手接下李廣屍體的車子,沒有對李力做任何交待,便驅車進城。李力領著他的
四個兵伍在城門口,難道他連把李廣屍體運到李將軍府的資格也沒有?把守城門的一個
都尉斥喝著李力,要李力離開城門,可是李力不知道他該去哪裡,他是不是該到長安的
那個單位去報到呢?
他被守城的軍士驅趕進城,他對四個士卒說:
「到了京城,你們要去哪裡自己決定吧。」
李力把馬送給其中一個駕車的士兵,脫下長袍裹起弓箭,鑽進來往的人群中。他不
想再和軍隊扯上關係,投軍是一場夢,李廣死了,李力的夢也該醒了,他能為李廣做的
事也只能做到這裡,沒有其他的選擇,他得回去看娘和蘇總管。
市集裡依然熱鬧,賣環首刀給他的大胖子商人還在賣刀,兩個少年正和胖子為一把
刀議價錢。少年要去塞外投軍,衛青的大捷又激起多少人投身塞外打匈奴的壯志。
李力擠過去對兩個少年說:
「打匈奴用的是弓箭不是刀。」
少年和胖子都瞪眼看他,李力笑笑,再擠進入群中。
李力在市集裡轉,他要看看幾乎以為不會再見到的長安人,他也為回家躊躇,他要
怎麼對娘和蘇總管說呢?
我不再回右北平了,以後我不再離開家?
一個梳著單臂的女孩出現在人群裡,李力心頭不由自主地跳動著,他快步追上去,
就在距女孩只有兩步遠時,李力停下來,他看看女孩的背影,然後轉過身朝王府的方向
奔去。李力不知道那是不是若英,他應該忘記若英,兩年多,一切都過去了。
在渾噩中,李力回到王府,他在門前踱來踱去,他手上連帶給娘的禮物也沒有。不
回家,李力在長安連另一個能去的地方也沒有,最後他硬起頭皮走進去。王府真的沒落
了,他走進去沒有人攔他,他看到一個老人坐在前院的樹下喝著酒,蘇總管,是蘇總管。
李力走到蘇總管前面,輕輕喊了聲:
「總管。」
蘇總管瞇著眼瞧他:
「你找誰?」
李力說:
「是我呀,李力。」
蘇總管露出微笑:
「是小李力啊,我的豬頭肉切回來了啦,來陪我喝兩杯。」
李力也笑了。
------------------
銀城書廊 掃描校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