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關內侯李敢
    河間王死了以後,兒子還很小,皇帝似乎已經忘了他的這個侄子,不似過去十天半
個月就會派給事中踢御廚的飲食到王府。圍繞在河間王四周的官員、太學生也都逐漸散
去,俗大的王府短短兩年便破敗,院子無人整理,池塘雜草叢生,奴僕也多溜走。李力
連著一個多月重新收拾這個地方,他得幫著蘇總管,雖然蘇總管已老得忘了許多事情,
閒下來還會興奮地提起李廣打匈奴的舊事。李力沒把李廣自殺的事告訴老人,有空還是
跟著老人讀書,蘇總管對書的記憶仍一如昔日。
    李力原來也想離開王府,帶著娘回故鄉隴西去,可是娘往往放不下王府,畢竟她在
這裡生活了半輩子,即使回到隴西,也怕人事全非,連可以投靠的親戚也沒有。李力沒
有堅持,他得照顧蘇總管,再說讀讀書、寫寫字,整理王府,日子也輕松自在。李力只
有一個決心,不再回塞北,不再回軍隊。
    李廣的喪事並不如李力當初想的,朝延把棺木送到李府後,既未對李廣做表揚,電
無賞賜,是李夫人自己悄悄地辦掉。出殯那天,李力趕到李府,他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
十多人的隊伍把李廣送出城到郊外下葬。意外的是衛青去了,他為李廣上香,停留了很
久。李家的人以漠然的態度對侍衛青的到來。這使李力頗為感慨,他不太了解衛青究竟
是以什麼心情來參加李廣的喪禮,但他還是在衛青步出李廣家時,走上前向衛青磕頭行
禮。衛育好奇地看看他,可是也許衛青早不記得李力,只是點頭回禮。李力並不期望衛
育記得他,他向衛青行禮,不過是謝謝衛青還能來李府,其他的官員和將領根本不知道
李廣出殯的事吧。
    人生就這麼回事,李力自李廣的死,便放棄封侯的念頭,他要的是平淡的日子,關
心姐和蘇總管也就足夠,關心太多的人徒然讓自己迷失在愁悵裡。蘇總管說的,太多一
份情便多一份牽掛。
    好幾次李力想到公孫侯府去等若英,每次都中途折回。投軍兩年,他仍然什麼也沒
有,又要如何面對若英呢?他更不願見到公孫敖。李廠由前將軍被調到右軍,公孫敖因
為是衛青的朋友,跟著大軍輕松地得到戰功,李力對此很難釋懷。
    聽公孫家的下人說,若英很紅,是公孫夫人的最寵愛的侍女,上上下下都得聽若英
的,而且公孫夫人還為她覓得了一個好對象,是公孫效軍中的都尉,等都尉從漠北回來,
公孫夫人要為若英辦喜事。
    李力剛聽到這個消息,心裡起起落落,他甚至想即使是被人當成乞丐,他也該到公
孫家去求求。他克制下這股衝動,他仍是個奴僕,仍是個惡少。人要學會認命,李廣至
死也不肯認命,他不是李廣,沒李廣的本事,更沒有不認命的道理。陪著老娘和蘇總管
才是最實際的事。
    驟騎將軍霍去病也班師回京,長安著實熱鬧廠好一陣子,皇帝加封霍去病五千八百
戶的食邑,嚴然是衛青之下的第一人。同時受封的還有霍去病的一幹部將,李敢是其中
之一,由校尉封關內侯,食邑兩百戶。李力感到人事無常,李廣一生苦戰沙場也封不到
侯,如今他的兒子得到侯爵,要是李廣在世,不知該喜或該優。
    沒有聽到提莫呼的消息,按照漢軍的規矩,匈奴人是很難納入正式的軍隊編製裡,
說不定提莫呼連隨大軍班師回京的資格也沒有,留在右北平等著下一次的戰鬥吧?
    李敢的名字像風般的飄過李力的耳朵,李力強迫自己忘掉塞外所有的記憶,他倒是
偶而會掛念那個匈奴女人,尤其是當車隊離開村落,李力回頭看到的那雙眼睛,眼睛裡
傳達的是無辜與期待,但是匈奴女人期待什麼呢?他不可能再見到匈奴女人,李力的腦
袋中,沙漠正快速地消失。
    吃完早飯,李力泡壺茶提到前院給蘇總管,坐在樹下的老人又睡著了。
    ∼陣馬蹄在門前響起,王府的僕役面面相覷,近日來常。傳出皇帝要貶去小河間王
的爵位,大家都驚恐地等待宮裡來的使臣,如果沒了王爵,小河間王是不是還能住在王
府?若是沒了王府,小河間王又要去哪裡?做權僕的又該去哪裡?
    幾個軍士闖進來,李力壯起膽迎上去,忽然一個軍土大喊著:
    「李力,我可找到你了。」
    是李敢,他的胡須又長了,再過幾年應該會和李廣一樣,把胡須擺舞在風沙裡。
    李敢穿的不是官服,還是戰地的長袍。他一把抓住李力的胳膊說:
    「臭小子,你居然這樣對我爹,我剁了你。」
    有人拉住李敢,李力認出來,他興奮地喊:
    「提莫呼,你也來了。
    老人沒被吵醒,他睡得很舒坦,打雷也吵不醒。李力和李敢、提莫呼也坐在樹下,
一人一盅茶,茶涼了,葉片浮在水上。李敢哭了,提莫呼仰首無言地望著天,李力把李
廣最後的戰役清楚地述說,他腦裡再展現李廣自殺的神情。李敢不該來的,以為遺忘的
記憶一下子全湧現出來,但李力反而松了口氣。這些日子他總覺得有兩件事沒辦完,一
件是李敢,李廣自殺後,李力急著見到李敢,好把該說的話說完;另一件事是李廣交待
的,找太史令司馬遷,他拖著,他不認識司馬遷,他不知要怎麼對司馬遷說李廣的事。
    娘小心地走來問李力是不是要請軍士吃中飯,李力點點頭,提莫呼向李力的娘下拜,
李力說:
    「這是提莫呼,匈奴人,我的朋友,不是來抄家的。這位是李敢,李廣將軍的兒
子。」
    李敢勉強止住淚地起身行禮,李力卻發現娘瞪大兩眼盯著李敢,然後什麼也沒說,
也沒打招呼地就返身離去。李力從沒見過娘的臉色如此難看,一旁的李敢竟然又哭起來。
    李敢哭不停,李力和提莫呼都沒有勸李敢,他們默默地陪著李敢,而蘇總管仍沉溺
在睡夢裡,李力不想叫醒老人。
    飯菜擺在院子的地面上,不是娘送來的,而是在房裡的車伕老趙。提莫呼為李敢倒
上酒,還把杯子端到李敢嘴前,李敢猛地灌下一大口酒,硬生生地扭轉心情。
    「我見到你說的那個女孩子,公孫家的侍女,是她告訴我你的住處。我爹答應過你,
我去對公孫敖提你的事,我說過,搶我也給你搶來。」
    李力淡淡地說:
    「算了吧,不管怎麼說,若英總是合騎候的特大,我配不上。」
    提莫呼好奇地看著李力,李敢則根本沒聽到似的。李敢挺起身說:
    「李力,以後你跟著我,我爹就只剩下我們這幾個人了。」
    說完,李敢大踏步地走出去,提莫呼如李力點點頭,也起身追出去。最想追出去的
是李力,他要告訴李敢不用向公孫敖提若英的事,更不用要他再去塞外。李敢投給他機
會,馬蹄響起,李力追到門前,李敢和提莫呼已奔馳到巷口,在巷口李力看到了若英,
她流著單害的頭髮,隔著十多步盯著李力,像是那天追趕李力的匈奴女人的眼睛。
    李力怔在門口,若英緩緩走來,到了李力面前,李力聽到若英說:
    「你回來為什麼不找我?」
    那是一雙充滿無事和期待的眼睛,李力陷在裡面,他努力地想掙脫出來,但他沒有
氣力,像是無數的線絲纏住他所有的關節,他無力移開視線,他跌落進去,他沒有喊叫。
    李敢在長安也是當紅的人,一方面他是冠軍侯霍去病手下的大將,一方面他在追擊
匈奴王庭的戰役裡,斬殺敵人最多,官員對李敢不只是崇敬,更有些畏懼。在民間,誰
不知道李敢是李廣的兒子,李廣的傳奇延續在李敢身上。
    霍去病是衛青的外甥,這對舅甥簡直集天下所有的寵愛。李敢向衛育提到李力的事,
提莫呼帶著大將軍令來到河間王府,李力充滿矛盾地接下命令,成為大將軍麾下的百夫
長,每天早上要到大將軍府去點卯,並和其他軍士接受操練,其實工作也輕松,李力也
不用離開娘和蘇總官。
    李力的射術不差,大將軍府幾次比賽,他都拿了好成績,得到賞賜,衛青出措時還
指名耍李力同行。
    衛青每個月都要出城圍獵,陪同他的是親近的幾百名騎兵,這些騎兵在過去的塞外
戰役中都緊跟著衛青,唯一的外人就是李力了。在府內人的眼裡,李力已被收為大將軍
的親信,未來的前途不可限量,李力卻覺得奇怪,他問李敢,既然李敢是霍去病的愛將,
他為什麼不隨李敢跟著霍去病呢?李敢沒有回答他,李敢說:
    「時機到了我會告訴你,咱們要干件大事。」
    第一次出獵,衛青便特別叫李力跟在他旁邊。圍獵是完全按照行軍佈陣的方式進行,
先由左右兩翼的三百多名騎兵從兩側驅趕樹林裡的野獸,中央的弓箭手則對四散奔走的
野獸放箭,最後是持刀的沖鋒部隊撲向野獸群。
    衛青對李力說:
    「你射給我看看。」
    當一群康鹿從樹林中奔馳出來時,李力一馬當先地張弓上弦,連發三箭分別射中三
頭鹿,周圍的騎兵發出贊美的吼聲。
    衛青滿意地點點頭說:
    「你是怎麼練出射術的?」
    李力想到李廣,他直接地回答:「是李廣將軍教的,他說射箭要手穩;尤其是握弓
的左手,然後心要靜,眼裡只有獵物,就能箭無虛發了。」
    衛青笑笑說:
    「李廣真是一代名將啊!」
    李力征了怔,衛青竟然誇獎李廣,而且從衛青的口氣和表情,絲毫沒有做作,而衛
青也無須敷衍他這個小小的百夫長呀。
    「你有追上李廣的條件。」
    「不,」李力說:「誰也追不上李廣。」
    衛青偏過頭看著李力說:
    「為什麼?」
    「鹿沒有攻擊我的能力,我才可以靜下心來瞄準,但戰場上到處都是敵人,很難有
人能靜下心地眼裡只有一個目標物。」李力說:「李廣卻能把戰場的敵人都視為鹿,所
以他從來不畏懼敵人的兵力多強,能夠同時對付好幾個敵人而不亂。」
    衛青哈哈大笑。
    「說得好,文皇帝說過李廣若生在高祖皇帝時代,絕對是封侯封王的將才。
    李力感到困惑,如果衛青欣賞李廣,認為李廣是將才,又為什麼如此對待李廣,逼
死李廣呢?李力沒有問,他對衛青愈來愈好奇。
    當了百夫長,又跟在衛青身邊,李力終於鼓起勇氣地來到公孫敖合騎候府。
    他和若英見過幾次面,他把在軍中兩年多經歷的事全告訴若英,也坦白地說,一個
無功名的沙漠小卒,不該對不屬於他的東西抱持太大的幻想,若英卻說:
    「你很好啊,我和你在一起很舒服,說什麼都沒關係,不像在侯府,想說的不敢說,
別人說的不想聽也要聽。」
    和若英見面,李力很想問公孫敖為她安排的婚事,話到嘴邊又吞回去,李力乾脆安
慰自己,能和若英見面已經是奢侈的事了,何必想太多。
    李敢和提莫呼都不同意,李敢說:
    「起帶你去,要果你拜不敢去,我一個人去,管他個合騎候,掐著脖子也要他答
應。」
    是李敢陪著李力去合騎侯府,公孫敖的爵位在李敢之上,卻也迎出門,李敢雖然也
按禮數地行禮,卻只是一揖,便直截了當地開口:
    「你見過李力,我爹來提過他的親事,現在我爹不在了,我李敢來,百夫長李力要
娶你們家的侍女,叫若英對吧。」
    公孫敖笑瞇瞇地直說好,這大出李力意料之外。才說了幾句,李敢便告辭出來,公
孫敖還送到門口,李敢說選定日子就會來下聘,公孫敖還說:「我等著和將軍一同喝這
杯喜酒。」
    提莫呼輕聲對李力說:
    「嫁一個侍女能和李敢交朋友,公孫敖怎麼會不答應?李力,你想太多了。」
    李力糊里糊塗地走出公孫家,他急著想見若英把這件事告訴若英,也急著要告訴蘇
總管和娘。
    分手時,李敢突然嚴肅地對李力說:
    「李力,辦完你的大事,你要幫我辦我的大事。」
    「什麼大事?」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娘對李力的婚事並不興奮,娘正在廚房煮水,她用力把勺子擲進水缸內說:
    「力兒,我們是隴西山地來的僕奴,娘一生只想平凡地過日子,不指望你封侯拜將,
追求太高的東西會跌跤的,像你爹,唉!」
    像爹,娘突然提起爹,可是娘沒再說下去,李力不懂,若英也是奴,和李力的身份
沒有不同啊。
    娘背對著李力盯著灶上滾起的水,
    「李廣和李敢父子幫了你大忙,力兒,欠人的總是得還我雖然窮,從不欠人,我們
還不起。」
    李力沮喪地退出廚房,娘的一番話說得李力一頭霧水,娘的意思到底是同意娶若英
呢,或是不同意?
    連著幾天李力在巷口都等不到若英,她忍不住地問一個從公孫家出來的侍女,那女
侍曖昧地看看李力,終不肯開口,李力緊緊追問,最後那女侍說:
    「若英要出嫁了,公孫夫人說她不方便出門。」
    李力恍然大悟,顯然公孫敵已經把他求婚的事告訴若英,按照習俗,待嫁的女孩要
準備女紅做過門給婆家的禮,不方便出來也是清理之常。
    若英在準備成親,李力也該有所準備,他去找李敢和提莫呼商量。李敢住在家裡,
正廳佈置了李廣的靈位。李敢不在,李力就先上前行禮,一個三十歲上下書生模樣的人
在一旁答禮,並領李力坐在左側的席子上。沒多久,李敢回來,身旁跟著一個和李力年
紀相仿的年輕人。李敢招呼李力,原來守在李廣靈前的是李廣的長孫李陵,是李廣長子
李當戶留下的遺腹子,現為侍中建章監,在皇宮中當差,人很拘謹有禮。跟著李敢的則
是李敢的兒子李禹,身材和李敢相當,虎背熊腰,說起話來也豪邁不拘。
    李府散佈著喜氣,皇帝選中李敢的女兒為太子的妃,李家馬上就是皇帝的親家了。
    李敢既忙著,李力也就不方便把自己的事說出來,李陵卻有禮地和李力說起話,李
陵說:
    「聽三叔說先祖臨終前曾交代,要把他的事轉告太史令司馬遷?」
    李力不懷章從地占頭,他早忘了這件事,他說:
    「一回長安我就想找太史令,可是人微職輕,不知要怎麼才能見到太史令,事情便
拖著沒辦,愧對李將軍。」
    李陵笑笑安慰李力。
    「這有什麼,正好司馬先生和我是同窗,我帶著你去見他。聽說你也是讀書人,提
莫呼還念過體掛在口上的那句詩,『治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好一段佳話。」
    李力覺得兩顆發燒,提莫呼真是留不住話。李陵很親切,和李廣、李敢的豪爽不同,
和李陵說話像是蘇總管教他讀的詩經裡如沐春風般的輕松。
    李敢忙,李力隨著李陵步出李府去太常府看司馬遷。
    司馬遷比李力想象的要年輕很多,才比李陵大幾歲,可是看上去老成多了。他坐在
幾前正低頭寫字,看到李陵就停下筆客氣地接待兩人。李力直接說到李廣交待的事,司
馬遷感歎地說:
    「我和李將軍只見過幾次面,他的為人正直而不善於言辭,當他死難的消息傳來,
沒有人不難過的,可惜呀,一代良將竟落得如此下場。」
    李力聽到司馬遷這麼說,過去和李廣相處的歲月又回到記憶裡來,心中一陣酸疼。
    司馬遷站起身走到窗前說:
    「幸好李廣將軍的子孫都是大材,才聽說太子選中李陵兄的堂妹為妃,今後應該不
會再愁沒有人在朝廷裡為李敢說話,李敢也能一展所長了。」
    李力感受到這番話裡透著些玄機,李敢的善戰和他女兒被選為太子妃有關聯嗎?
    沒等李力開口問,李陵先開口:
    「司馬尼的啻恩縣,我祖父報效國家,馳騁沙場,卻因無人在朝中為他說話才落得
總是無功無賞,甚至懷恨棄世?」
    司馬遷回過頭,用嚴肅的口吻說:
    「李陵兄,你我相交多年,我老實地告訴你,李廣將軍是不得皇上的歡心啊。當大
將軍和源騎將軍出征前,皇帝原是不同意李廣隨軍,是因為皇帝認為李廣的命不好,才
屢次苦戰匈奴卻得不到大成就,他不願意李廣的苦命連累到衛青。後來李廣幾次請命,
加上李廣在軍中聲望高,皇帝才不得已同意,可是也交侍衛青,絕不許李廣做前鋒,這
是後來衛青把李廣調到和右軍趙食其配合的緣故吧。如果李廣平常在朝中有人替他說話,
他過去苦戰匈奴的功勞又怎麼會被皇帝認為是沒有成就呢。」
    司馬遷歎氣說:
    「出征前我在朝中,李廣叩頭請命,沒有一個官員出來為他說過一句話,由此可見
一般。可惜我是小吏,負責的又是整理歷史,連表達意見的機會也沒有。」
    李力對司馬遷為衛青開脫很不服氣,他插嘴說:
    「可是如果我們有向導,李敢和提莫呼不被調走,說不定建大功的是我們右北平
軍。」
    司馬遷搖頭說:
    「李力兄,你想,大軍的情報集中在大將軍處,他能掌握匈奴單干和大軍的動態,
他當然會把一切力量用在主戰場上,李敢和提莫呼了解匈奴的戰法,把他們調到第一線,
你能說是不當的安排嗎?」
    司馬遷說得有理,但李力還是不服。
    「北征軍每個人都知道李廣將軍善戰,也都知道公孫敖畏戰,但衛青還是把公孫敖
用在中軍,公孫敖不費力就得到大功,這豈不是衛青偏袒良己人,存心欺壓李廣將軍?」
    司馬遷微微牽起嘴角:
    「李力兄,你說得好,天下人皆知衛青和霍去病的關係,也知道衛青和公孫敖的關
系,要是輪到你,你會先提拔外人還是自己人?」
    李力啞口無言,司馬遷解開了長期積壓在李力心中的困惑。
    司馬遷轉身對李陵說:
    「陵兄也志在沙場,憑陵兄的文章、武功,無論在朝在軍,必然都會有所成就,既
然選擇軍旅,我也只能奉上幾句話,光會打仗是沒有用的,你曾拜當今宰相為師嗎?你
到大將府送禮吧?你認識幾個皇帝身邊的侍中?」
    李陵低著頭沉思,三個人不再說話,斜陽的光線打在屋內人的背脊,使得每個人的
臉益發陰暗。
    很久,李陵才抬頭向司馬遷一拜。
    「多謝先生一番指導,李陵心內的結才豁然而解。不過人生自有定數,我李家歷代
都志在沙場,和朝廷官員交際卻始終做不來,這是先生說的命啊!」
    司馬遷笑了。
    「不過你堂妹嫁到太子家,也許你不用煩惱殿堂上的事了。」
    辭別了司馬遷,李力和李陵步在大街上,李陵說:
    「好了,你的兩件心事都了結,接下來就是第三件迎娶若英了。」
    李力本來以為把李廣交代的事都辦妥會很輕松,沒想到反是更加沉重,他終於明白
封候不是想像中在戰場上殺敵報國就能取得,他是個奴僕,官場上沒有半點關係,他李
力憑什麼封候呢?他後悔不鐵下心拒絕李敢的好意,當了大將軍府的西夫長又能怎樣,
真該陪著老娘平靜地過日子。
    又是幾天試著在巷口等若英,依然不見若英的人影,李力急著要找個人聊聊,找個
人告訴他對未來該做什麼打算,蘇總管原會為他盤算的,現在他不能指望蘇總管,他直
覺想到的就是若英。他希望若英告訴他,喜歡一個在戰場上爭取功名的軍人呢;或是說:
「李力,我願意和你回隴西去。」
    也想過直接去公孫府找老英,李力倒不怕別人笑話,他討厭公孫敖的嘴臉,萬一公
孫家的奴僕給他臉色看,對若英也不好。
    到大將軍府去點卯,都尉通知李力,第二天一早要陪大將軍出城去圍獵。李力無可
不可,他想,能分到獵物回去給娘和蘇總管打打牙祭也不錯。
    李敢出現在大將軍府,他笑著拉住李力:
    「明天的圍獵我也去,李力,我們可以比比本事。」
    李敢叫李力下午去他的府宅,李力恭謹地答應。
    沒看到李陵和李禹,提莫呼陪著李敢,兩人緊綁著臉。見到李力,李敢先沉默了好
一陣子才說:
    「李力,你明白我安排你進大將軍府的用意嗎?」
    李力也對這個安然很不解,他該歸屬的是源騎將軍或是關內候的部隊。
    「為了明天,」李敢咬著牙說:「我等了很久了。明天我要為父親報仇。」
    李力嚇了一跳,李敢要為李廣報仇?難道是對衛青下手?李陵回家沒對李敢說司馬
遷的話?
    李敢的計劃是利用明天的圍獵,趁圍獵時的混亂,李敢找空隙射衛青,不過衛青周
圍的軍士不少,即使李敢射不中,也會吸引住衛青身邊軍士的注意,李立就可以出奇不
意地再發箭射衛青。
    「我是豁出去了,我不服這口氣。」李敢激動地說。
    一分提莫呼沒吭聲,他不是衛青的人,根本不能參加圍獵,他留守在府裡。提莫呼
說:
    「我會替你們收屍的。」
    李力腦袋有點暈眩,李敢要他做的大事竟然是這樁,早幾個月李力或許會幹,此刻
他實在沒有準備。
    「我是想你成完親以後再干,可是衛青主動邀我去圍獵,機不可失。李力,你要原
諒我,不過我想你也一定想為我爹報仇。我交代過李禹,你娘是我娘,放心吧。」
    李力什麼話也沒說,他不能拒絕。
    提莫呼陪李力出來,兩人找間小酒館,提莫呼舉著酒杯說:
    「算是我為你送行吧。」
    兩人喝著悶酒,幾杯下肚李力就有醉意,他把拳頭握在桌上,即使醉,他的手依舊
很穩,他有信心可以射中衛青,只是他下不下得了手呢?
    提莫呼好像看穿李力的心事:
    「你有老娘和沒過門的媳婦,李力,明天如果你下不了手,我不會怪你的。我是匈
奴人,全家老小全給單于殺了,我的仇人是單于,我能體會李敢的心情。至於你,不用
想太多,明天要射不射到時候再決定,現在是想不通的。」
    李力的心情不是提莫呼能了解的,他想到老娘和蘇總管,想到若英,牽掛不是能隨
時割捨掉,更令他難過的是,李敢根本沒考慮李力的牽掛,在李敢心中,李力也是個奴
僕,商量也不用商量,他注定是奴僕的命,到了塞外投軍逃不過這個命運,封了官也還
是奴。
    蘇總管早睡,李力獨自坐在院子裡,娘來收衣服,看到李力也坐了下來,她說:
    「你的婚事什麼時候辦,娘存著點老本,明天拿去添些要用的東西。王府裡的空房
多,我已經和夫人說過,廚房前的那間房就做你的新房。」
    李力沒回答,他不知要怎麼告訴娘明天早上的事。爹死後李力才出生,這一生心中
只有娘,娘也只有李力,明天是明知的死路一條,殺了衛青要死,殺不掉衛育更得死,
他不能留下娘一人,他割捨不下呀。他應該告訴娘的,但李力尚未開口,娘卻歎氣地說:
    關於你爹的的事,也是該說給你聽的時候了。我們是隴西的羌人,不是漢人,你爹
也是軍人。那年漢軍來剿羌,你爹手下不過幾百人,明知打不過漢軍,他還是去,臨行
前他對我說,他的牽掛就是我和我肚子裡的你。仗沒打成,你爹後來決定投降,因為漢
軍答應他,不殺一人,日子和以前一樣。你爹從來不信漢人的話,偏信了那一次。我清
楚,依他的脾氣絕對和漢軍死拼,是為了我和你哪。沒想到你爹投降的三天後,他和他
的人全被漢軍殺光,一個活的也沒有,我們也被罰成奴僕。是蘇總管到軍隊裡看到我大
肚子,他老人家是慈悲心,救了你我,把我征到河間王府為奴,才能平安地生下你。」
    娘停住話,李力看到娘的兩眼在夜裡發光。娘忽然激動地提高嗓子說:
    「力兒,你知道殺死你爹,讓我們成孤兒寡婦的人是誰嗎?就是李廣。」
    雷擊在李力額頭,他感到推心刺骨地痛,沒想到李廣一生最後悔的事就發生在李力
身上,李廣竟然是殺父兇手。
    「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投軍到李廣的部隊去,又和李廣這麼親近。我憋著不說,希
望你和李家趕快脫離關係。我不指望報仇,是我們的命哪,可是我受不了你跟著李廣。
李廣死了我有多高興,誰曉得又來了李敢。力兒,娘也不願意委屈一輩子做奴僕,娘更
不願意你為了做官和仇人家搭在一起。」
    娘的淚水從兩顆滴到李力的手背,李力第一次見到娘哭了,娘一直是那麼的堅強,
即使被人責罵毆打,也從不掉淚,如今娘的淚滴在李力手背上,李力緊緊抱住娘。
    李力沒有逃避,他一晚沒合眼,挺直身軀持弓站在衛青左側的隊伍裡。五百名騎兵
全部技戴整齊的戰甲,左右各一百名,三百名為中軍,其中的三十名是衛青的貼身衛士,
繞在衛青的兩邊。鼓聲響起,左右兩翼呼喊地沖殺出去,李敢全身披掛,他應衛青之請
任先鋒。一群鹿被騎兵追得驚慌亂奔,李敢飛馬上前,連發三箭,三頭鹿倒在地上,突
然,李敢拉住馬級,人在馬背上扭轉大半個身子,一箭直向衛青射去,弓弦響處,衛青
左臂已中箭,兩邊的軍士馬上圍過去,上百支的矛遮擋住衛青,也指在李敢胸前。李力
看到衛青的背正在自己眼前,不過二十步遠,弓和箭在手上,他有絕對把握能一箭射穿
衛青。李力沒有把箭放出去,他松下持弓的手,李敢正瞪大兩眼望著他。
    事情在一瞬間結束,李敢被押在衛青馬前,李力也扔下弓和箭,走到李敢身後也跪
下。衛青詫異地看著他,那對眼睛李力看過,在匈奴女人臉上,在若英的臉上,是同樣
的眼神。李力終於明白那無辜眼神中的期待和驚訝,匈奴女人為什麼驚訝李力的離去,
他原不會留在那個無名的村落。若英為何要驚訝,若英不明白李力是個什麼也無權要求
的奴僕嗎?衛青又為什麼要驚訝,李力本是李廣的部下,是李敢推薦才到大將軍府的呀。
    衛青捂著中箭的左臂傷口,他對李敢說:
    「我不怪你。沒事了,回去吧。」
    其他軍上放開李敢,衛青一帶馬,領著他的部隊把衣沙踢進樹林裡。
    李敢站起來,他沒說話,連看也不看李力地翻身上馬離去,留下李力。李力孤獨地
繼續跪在發沙裡。
    李力在看見衛青背部的時候,他腦子裡是一片炙熱的火,他想到李廣,想發箭直射
衛青;但他又想到爹利娘,想到司馬遷的話,想到衛青毫不掩飾對李廣的稱讚。猶豫之
間,李敢已被衛青的士兵押下,而李力也看不到衛青無遮掩的背部。李廣教他的,射得
准要手穩心靜,李力的心無法平靜,他連弓也握不穩。片刻的猶豫,在李廣自殺那天,
李力也是猶豫,他還沒有決定要不要攔阻,李廣的刀已抹在脖子上。那天的猶豫,李力
不願承認他認為自殺對李廣是好的。今天的猶豫,李力也不願承認他是為了報仇。
    李力跪在迷蒙的灰沙中,他看不清衛育隊伍,看不清李敢策馬往何處去,他甚至看
不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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