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死的消息傳到了李力耳中是一個月以後了,李力在玉門關也待了近三個月,他
最初不太相信,但帶來消息的是北軍胡騎校尉,李力沒有理由不信。
李敢是在謀刺衛青不成後的兩個月,奉命陪同皇帝到甘泉宮打獵時,被鹿角撞死的。
皇帝對此不幸很感傷,特別召見李敢的兒子李禹,對李家也有所封賞。
李力很悲痛,他不僅是為李廣父子的下場感到悲痛,也是為了自己對李廣一家複雜
的感情悲痛。即使他刻意躲到玉門關,三個月來他始終不能逃脫這種悲痛,他怎麼也不
明白為何命運會和李家糾纏在一起。從小沒有父親,李廣給他父親的感覺,他也視李敢
如兄,因此李敢把報父仇的大事加在李力身上,這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李力為什麼
不能接受,是不是娘把爹死的原因說出來後影響了自己對李廣和李敢的感情,或是李敢
斷送了他和若英的婚事,才使李力對李家的一切灰心?
決定到玉門關,李力是想完全躲開過去近三年和李家糾葛在一起的命運,可是當他
聽到李敢的死訊,他又困惑了。
李力無法接受李敢被鹿角撞死的消息,李敢的勇,連匈奴武士聽到他的名字都會顫
抖,李敢不可能會在圍獵中,被鹿撞死。大將軍衛青的報復嗎?衛青不用如此大費周章
地殺李敢,憑他的權勢,儘管李敢是關內侯,要殺一個小小的三等候並不是什麼了不得
的事,何況李敢謀刺衛青,證據確鑿,衛青又是皇帝最寵愛和親信的人,宮裡傳出的消
息,皇帝在上廁所時都會接見衛青,連宰相李蔡都因為侵占先皇的陵寢被皇帝逼得自殺,
憑李敢又怎麼擋得了天威?
衛青絕不會下手殺李敢。
李敢謀刺衛青失手後,李力就掙扎在矛盾的情結裡。他愧對李敢和李廣的在天之靈
嗎?他是不守諾言、志思負義、貪生怕死的小人嗎?李力連著許多日子都不停地反省,
他肯定的只有一點,即使他不知道爹是死在李廣手中,即使沒有娘、蘇總管和若英的牽
掛,他還是不會殺衛青,李力找不到殺衛青的理由。
事情發生的第二天李力到大將軍府,他想辭去軍職,回去如娘所願的過平靜的日子,
奴僕也總好過困惑的封峰之路。他也沒有面目再見李敢,那天李敢被衛青衛士逮捕時看
李力的憤怒眼神是那麼的深刻。
意外的,衛青親自接見他,衛青背對著李力問:
「李力,你有機會,你為什麼不下手?」
「不知道,我想了一夜還是不知道。」
衛青沉默了很久才說:
「你到玉門關去,我們遲早要對西域下手,否則不能切斷匈奴的右臂。你得罪了李
敢,也得罪了我的屬下,到玉門關去避一陣子吧。」
李力沒有機會,謀刺衛青之前,他沒有機會拒絕李敢;衛青要他去玉門關,他仍沒
有機會說出自己真正的希望。李力始終都在矛盾中,他留在長安就不能和李家脫離關係,
他離開長安又不能徹底和代表李家的軍旅分開,無論衛青、李敢、李廣都沒有給李力那
片刻猶豫的機會,每個人都不問李力的替李力下決定。
報沒有問原因,只是嗯了一聲。李力不曾對她說發生在城外獵場的事,他說是大將
軍調他去的,從此他也不會再和李廣家有絲毫的關係。
和若英的事呢?
娘沒問,李力卻很清楚,也結束了。
李力單獨去公孫家,他腦中一片混亂卻很清晰地對公孫敖說,他奉命調往玉門關,
這一去不知多久,不該耽誤若英的終身,所以這樁親事還是不辦的好。公孫敖橫坐在席
子上吟了兩聲。李力想,公孫敖當然知道在城外獵場發生的事。
退出公孫家,李力在巷口等了很久,他該對若英說些話,儘管李力不確定該說什麼,
但他仍得說,以後他就再不會見到若英了。或許若英會很他,提親的是李力,退婚的也
是李力,對不起若英哪。奇妙的是,李力下了決心才去退婚,又發覺怕若英會恨自己。
以後既然不可能再見到若英,為什麼不願讓若英恨自己呢?難道見了若英,說出一番話
就能使若英不恨?
等到黃昏還是不見若英,李力回去收拾行李,娘在前院樹下為他擺了晚飯和一壺酒,
蘇總管陪著他吃,還興奮地說,李力要去邊疆就要去右北平。他說:
「李廣在右北平,打匈奴只有跟李廣才有出息。」
李力笑著陪蘇總管喝酒,吃飽了,蘇總管也自顧自打起盹。
再次到邊關去的心情和前次截然不同,李力想的不是封侯,他想的是何時能回長安,
過去他什麼也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他必須要認命,他不是他李廣,不是李敢。
若英突然出現在門口,她瞪著兩眼看李力,是李力剛回長安首次見到她的眼神,是
無辜與期待。李力慚傀地垂下頭。
沒有楊桃了,若英坐在他身旁說,而蘇總管兀自睡著。
整個晚上若英都聽李力說話,關於李廣,關於李敢,關於匈奴,關於衛青,而他沒
有選擇的得在天明時啟程到玉門關去。
若英很專心地聽,李力聞到若英身上蘭花的香味,他努力感覺不知何時握住他手的
那只纖細小手的溫度,剎那間李力心中所有悲痛全湧進腦袋裡。他幾乎可以擁有若英,
他是百夫長,不是小小的奴僕,可是對自己的命運,他為何是那麼無力呀!
娘來到前院,她交給李力一個小包袱說;
「你們走吧。」
放下包袱,娘也沒有給李力選擇地轉身回房去。李力和若英看著包袱,李力很衝動,
他真的想拉起若英便走,到沒人能找得到他的地方去,他問若英:
「你願意跟我走嗎?」
若英沒有回答,她把手握得更緊,李力感受她手中傳來的熱度,李力冷靜下來,他
扔不下娘,若英也當然會有她扔不下的東西。
若英最後說的話李力永遠不會忘記,她兩手握住李力的手說:
「我們都是奴,我們都沒有選擇,李力,你什麼時候會回來?」
李力看見映在若英區北中自己的臉,他明知再回長安不知是何時,甚至可能不再回
來,他還是肯定地說:
「很快,我很快就回來。」
玉門關的夕陽和右北平的不同,第一個晚上李力就感覺不同,接下來每個晚上他總
守在城樓上望著夕陽,他卻說不出不同之處,也許是他心境上的差別吧。他記得對若英
的承諾,很快就會回長安,但他實在不願回長安,玉門關非常冷清,他能擁有的是孤獨,
李力卻對孤獨感到滿足。
霍去病是在李力剛抵達玉門關時死的,年紀輕輕,又正值意氣風發的時候,霍去病
怎麼會死?不少留在關內的各地投軍百姓被調回長安,皇帝要為霍去病修墓,據說要建
造得如祁連山一般,以推崇霍去病建立的勳業。
李敢也死了,算算口子,李敢還死在霍去病之前,只不過李敢的死訊沒人在意,直
到北軍胡騎校尉來到,聽到李力是過去李廣的舊部才說起。
短短三年,征匈奴的勇將一個個過去,如果皇帝下次征伐匈奴,能找得到大將嗎?
玉門關的風比右北平更大,李力總習慣單獨待在城樓上,風如雲般是一層層的,第
一層把灰沙卷起,尚未平復,另一層再卷來,軍旗在風中瓜瓜作響,李力的心情很平靜,
他已經變得珍惜孤獨的時刻,在城樓上他明確地感受到歡樂己和命運相隔遙遠,長安和
自己似乎存在於不同的世界。商隊偶而會帶來長安的消息,這是邊關將士最大的樂趣。
李力從不去打聽,他請商隊帶過兩封信回去,給娘和若英,他在給若英的竹簡上刻著一
個人站立在城樓上,遠方還有落日。
三年前的大遠征把匈奴打得元氣大傷,漢和西域間的往來也熱絡許多,三五天總有
商隊來往,大漠上不見匈奴的騎兵,這使李力的部隊很困。來投軍的人有些也加入商隊
去西域,西域的玉石是長安的搶手貨,到西城便有發財的機會。西域使玉門關的人氣愈
來愈旺,有些新來的士兵抱怨沒有戰爭的平靜,的確,沒有戰爭,唯有任弓上的皮革漸
漸僵硬,拉弦的右臂萎縮,連屁股也因長久未騎在馬背上而生出多余的肉,最終只能在
玉門關等候回長安的日子,但投軍時封候的夢想呢?李力看著和他當年投軍時一樣充滿
壯志的各地少年們在灰沙中艱苦地邁出步子到食場去領吃食,望著落日等待新的一天。
玉門關興奮起來,朝廷派的使者傳遞新的消息,皇帝聽說西域的大宛國出產一種流
汗如血一般的馬,英挺高大,而且日行千里馬,皇帝已命名為天馬,即將派出使臣前往
大宛國找這種汗血天馬,要求玉門關的守軍挑選出適當的騎兵,隨同使節團前往西域。
李力是打過匈奴的射手,理所當然的被選進去。李力對此也無可不可,他並不特別
想去,西域是那麼的陌生,若是給他機會做選擇,李力寧可面對匈奴,畢竟當初他投軍
是為了打匈奴,他也熟悉匈奴的戰法,而西域,李力對於闖玉沒興趣,對開血天馬更認
為是無稽之談。他也沒有推辭,儘管以往派到西域去的人,十個人充其量只有二三個能
全身而回。李力想的是,去西域和留在玉門關其實是沒有差別的,他在等機會,他不知
道會是什麼樣的機會,只求能避過李家,順利地回到長安也就夠了。
張騫多年前曾奉使出西域,所率一百多人的使節團,前後共十三年,回來時只剩下
兩人。皇帝封張騫為大中大夫。右北平之戰,李力見過張騫,他的印象裡,張騫的部隊
懼戰,才貽誤軍機,使李廣軍隊於苦戰中損失慘重,沒有能力追擊匈奴大軍,這使李力
很不喜歡張騫。這次再出西域,聽說皇帝還是有意派張騫帶隊,這更使李力對西域之旅
的興致極低,反倒是其他許多人羨慕李力,認為即使回來不能回朝廷為官,也可以發筆
財、從此返鄉過舒服的日子,不必留在玉門關吃沙喝風。
既然如此,李力考慮乾脆推掉上級的命令,讓有意願去的人來頂替。意外的是提莫
呼來了,他只身匹馬在黃昏時抵達玉門關,李力正在城樓上值班,老遠便發現那單騎上
彎腰縮在馬背上的身影很熟悉。
提莫呼在李敢和霍去病死後,被衛青調到北軍的胡騎校尉屬下,而且打破傳統的被
授命為千夫長,率領的是一批投降到漢軍的匈奴士兵,專門負責偵察匈奴動態,大軍出
動之前更是先行的向導。
看到提莫呼,李力既高興又尷尬,倒是提莫呼很坦然,他對李力說:
「我說過,下不下手在你,那是你自己的決定,旁人不能幹涉,也沒有資格評斷你
的決定對不對。」
提莫呼笑著樓住李力的肩膀。
匈奴單于采提伊推斜的身體據說不太好,衛青命提莫呼到漠北了解狀況,如果單于
真的有變,漢軍可以利用新單于剛立,內部尚不穩定的時機,再次對匈奴發動大規模的
攻擊。即使不發動攻擊衛青也擔心新單于為了建威,會主動侵擾邊境。
在完成任務後,提莫呼回到右北平,又臨時接到新的命令,到玉門關附近觀測匈奴
活動的情形,避免出使西域的使節團遭到匈奴的阻撓。就這樣,提莫呼來到玉門關。
「衛青告訴我你在玉門關的,我就頻道來看看,你真在這裡。」
李力要下面的士卒弄了只羊和兩壺酒,和提莫呼就在城樓上邊喝邊烤。風仍呼呼吹
著,放眼往城下望去,一片漆黑。提莫呼拉著長袍的衣領說;
「坐在火堆旁看大漠,讓我這個老匈奴也有點怕。」
李力以前不覺得,仔細看向沒有星光的沙漠,沒有邊際的黑使他感到出奇的寒冷。
「你聽到李敢的事吧。」提莫呼躡了口酒說:「衛青原諒了李敢,霍去病沒有。」
「李敢謀刺衛育不成後,有一天皇帝出城圍獵,霍去病率部隊隨行,李敢也在其中,
霍去病要李敢帶頭沖向鹿群,領著幾百名騎兵轉向獵物紛紛放箭時,李敢被一支流箭射
中背,當場倒地,被幾隻瘋狂的鹿撞上,頓時斃命。」
「後來士兵拔下李敢背上的箭,是霍去病的。皇帝沒有追究,下令說李敢死在鹿角
上。霍去病是衛青的外甥,為衛青報仇吧。」
李力恍然大悟,他原來就不相信李敢會死在鹿角上。
「我是聽參加圍獵的一個匈奴兵說的。」提莫呼邊喝酒邊叼著氣說:「霍去病本來
連我也要一並解決,衛青救了我,沒多久霍去病也死掉,衛青才把我調到北軍。」
羊肉的香味飄在城樓,火光搖晃在提莫呼明亮的眸子裡。
「霍去病怎麼死的,我就不清楚了,聽說是舊傷復發。」
提莫呼抽出腰刀割一大塊還沒熟透仍血紅的腿肉塞進滿是胡須的嘴中。
「你記得李陵嘛,皇帝很喜歡他,說他是將門之後,命他在濟都勵下面訓練騎兵。
李陵要我帶他去見過你娘和若英,你娘不見我們,倒是若英很高興.李力,那女娃真不
錯,她念著你呷。好笑,李家三代都去看過若英,結果還是沒辦成你們的親事。放心,
我出來前衛青對我說,要是見到你,叫你放心,他會為你作主的。」
李力苦笑,作主?能作什麼主呢?隨使節到西域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他應該讓若
英曉得,不用再等了。西域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李力一生和未知的命運分不開,到右
北平如此,到了玉門關依然如此。
「李力,別再苦著一張臉,我見過衛青,我知道怎麼回事,李敢死了,霍去病也死
了,沒有仇可以報了,你是應該回長安去,你不像我,我是有家歸不得呀。」
羊肉烤熟是灰黑顏色,李力也大口吃起來。他和提莫呼不再說話地撕咬著羊肉,遠
方有狼嚎,城樓上的狗也扯直喉嚨回應,李力撿了塊羊肉擲去,狗用力吞食,不理會黑
暗沙漠裡的狼。
提莫呼是沙漠裡的狼,他總是獨來獨往,李力沒見過他戰鬥的模樣,但聽過他的事
跡。提莫呼不用弓,用的是一把刀,一旦他貼近敵人,像狼看中獵物般,對手只有顫抖
等狼的一撲。李力也逐漸變成狼,漫無目標地在沙漠奔跑,卻沒有人留意他。
李力把奉命去西域取汗血天馬的事告訴提莫呼,提莫呼隱入沉思中,很久才說:
「遠哪,我到過烏孫,那一帶全是匈奴的附庸,單于也經常派兵在烏孫西周行動,
怕漢軍和西域聯絡上。這一趟不好,李力,想法子回長安去吧。」
提莫呼的眼神飛得很遠,李力真不了解這個匈奴朋友。
「我可能也要走了。」提莫呼在城垛望著遠方黑暗的大漠。「我的事你清楚吧,我
的父親是匈奴的王,察提伊稚斜搶單子位置時殺了我父親,我才逃出王庭,是李廣收容
我。現在率提伊推斜決死了,我也可以有機會回去。老了,我不能再游蕩在沙漠裡。」
李力很感傷,他在邊塞,在戰鬥裡交到的朋友全離去,提莫呼也要北去,李力的戰
斗變得很荒唐,而萬一提莫呼其回去,下次戰爭在戰場上遇到提莫呼該怎麼是好呢?
「你能回去嗎?」
「可以,我想新的單于要我家族的支持,也要一個了解漢軍的人,哈哈,我在漢軍
是向導,回到匈奴也還可以是向導。」
李力很困惑,逃回匈奴是殺頭的罪,提莫呼為什麼要說出來呢?
「我告訴你這些,李力,是因為你在我眼裡從來不是軍人,我也沒人好說,我總得
讓至少一個漢人知道我為什麼要回去,我只是個想家的老人罷了。」
提莫呼在風裡笑著看李力。
「李廣和李敢都死了,李力,你和我都沒有牽掛,你的家在長安,我的家在祁連山
北,可是我們都一直在長安和祁連山中間的沙漠邊緣流浪,還要流浪多久呢?」
李力的眼中,提莫呼變得非常巨大,大到沙漠的黑暗也吞噬不了。
天明時提莫呼縮在馬背上離去,他把腰刀送給李力,那是一把少見的刀,如月亮般
的彎曲,兩面都是刃,提莫呼說是他去西域時從一個安息人手裡換來的,「割人頭最方
便」,提莫呼比劃著。
李力知道他不會再見到提莫呼,匈奴人額頭上的皺紋比漢人深,提英呼尤其深,是
風沙侵蝕的,或許也是想家想的吧。
拿著刀,李力站在城樓上看著提莫呼緩緩消失在沙丘後方。初至塞外,李力有把環
首刀,要去西域,他有了新的刀,這把割過多少雙人和匈奴人頭頓的彎刀。
聚集在玉門關的百姓和投軍者被分發到新設的酒泉和武威郡去,新來增援的部隊填
補進離去者的空帳篷和土屋內。新的消息也傳來,伏波將軍路博德和樓船將軍楊伏正集
結南方的部隊準備攻擊南越,北方的部隊也部分朝東移,皇帝可能還會對朝鮮動兵。張
春也來了,李力見到這位新的長官,他赫然發現,張騫竟然也有匈奴人的多皺紋的額頭。
在隨張騫出發的那天,匈奴單于奕提伊稚斜死亡的消息也傳到。
李力騎在部隊的最後方,他停下馬望北方的滾滾大漠,他忽然有哭的衝動,他思念
提莫呼,他竟是那麼的思念在右北平的日子,他甚至思念李廣和李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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