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陽光從窗戶的縫隙中射進來,席飛揚睜開眼睛,覺得十分晃眼,轉過臉,發現
和子儀不在,趕緊起身下床。他看見臥室窗前多了一盆花,牆上也多了幾幅可愛的
裝飾畫……整個屋子頓時顯得整潔而溫馨。
書桌上擺放著兩人的結婚照。席飛揚甜蜜一笑,一轉身,瞥見桌上放有一篇文
章,文章的標題是《我來上海的第一天》。
席飛揚伸手拿起看,身後傳來和子儀的聲音:「還沒有完成,不許看!」
席飛揚回頭,見和子儀拿著豆漿油條進來,笑道:「來上海之前你總說要吃豆
漿油條,現在可以天天吃啦。」
「昨夜又趁我睡著寫稿了?」席飛揚有點心疼。
「上海給我的感覺實在太強烈,不寫出來也睡不著。上海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
樣……」和子儀開始邊說邊倒豆漿。
「你後悔了?」席飛揚問道。
「不,」和子儀笑道,「我們的理想就是要改變這個世界。」
兩人目光交織在一起,席飛揚輕輕地吻了吻和子儀的額頭。
鑫隆棉紡廠的大門緊閉著,門上掛著一塊寫著「上班時間,嚴禁訪客」字樣的
木牌。陳真走到門口,對著大門上的木牌看了看,然後走向大門一側的小門,輕輕
敲門。
一會兒,一個五大三粗的門衛迷迷糊糊地從裡面出來,不耐煩地嚷道:「干什
麼?幹什麼?」。
「我想找……」
「死人怎麼啦?這世道天天都有那麼多人死,難道我都去管?老子只管這大門
的規矩!」門衛摔上門進了門衛室。
身邊有人拉陳真的衣角,陳真低頭一看,只見一個男孩笑瞇瞇地看著自己。陳
真皺眉道:「你有什麼事?」
小男孩望著陳真問:「不是我有什麼事,我問你想不想進去?」
陳真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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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四下看了看,小聲說:「你命真好,碰上我了!今天出門一定聽見喜鵲
叫了吧?我可以想辦法讓你進去,但你得有表示才行。」男孩說著,攏起雙臂,一
手托著下巴,上下打量著陳真又說:「看你不像是有錢人吧,我不欺負窮人。晤—
—這樣吧,就收你五塊錢吧。到底想不想進去?想的話,錢,快!」說著,伸手攤
開。
陳真想了想,掏出五塊錢,遞了過去。
小男孩接過錢放好,從兜裡掏出一堆有黑有黃有白的珠子和一面小鏡子,接著
又掏出一把彈弓,然後說:「你在這裡等著,一看我手勢,就趕緊進去!機靈點!」
說完做了一個鬼臉,一溜煙爬上大門對面的電線桿。
陳真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小男孩躲在電線桿後面,拉開彈弓射向鐵門。鐵珠子射中鐵門,發出清脆的聲
音。
門衛罵罵咧咧地從門衛室走出來說:「又是他媽的哪一個小赤佬給老子搗亂?」
又是幾顆鐵珠子射在鐵門上。
「千刀萬剮的小赤佬,別讓我……」突然,門衛一愣,他看見地上閃過幾道金
光。
小男孩用鏡子照過去使得鐵珠子發亮。
「咦?」門衛彎下腰剛撿起鐵珠子,小男孩就收起鏡子朝門衛走過來,裝出一
副要哭的樣子:「叔叔,這是我的,您還給我吧。我奶奶給我三顆金珠子讓我去把
他們換成現錢,我用彈弓彈鳥,不小心把它們也當成小石子了,我爹知道會打死我
的!」
「打死你關我屁事?去去,一邊去,誰說這是你的?」
門衛一邊說,一邊用眼睛四下尋找,發現不遠處又有一顆,趕緊跑過去撿。
小男孩沖陳真打手勢,陳真閃身進入小鐵門。
門衛撿起鐵珠子,在衣服上贈了蹭,用牙齒去咬。哎喲一聲摀住了嘴:「這哪
裡是金珠子啊,小赤佬,看我……」
門衛抬起頭時,小孩和陳真早已不知去向。
陳真來到廠長辦公室時,門前已經有一堆人圍著,吵吵嚷嚷。陳真遠遠看見門
前有一人很面熟,仔細一看,是劉振聲。只見振聲在勸說什麼,堵著別人,不讓進。
陳真便停住腳,遠遠看著。被堵著的那三人大聲說:「劉振聲你走開吧,我們是工
人代表,今天非要老闆給我們工人一個說法不可!」
劉振聲有些尷尬,但還是使勁地堵住門口,勸道:「別衝動,別衝動!」
此刻,辦公室的門開了,一個叼著粗大雪茄煙的矮胖男人走了出來,惡聲惡氣
地說:「吵什麼?有什麼可吵的?不是要見我嗎?說吧,有什麼事兒?」
工人們大聲喊了起來:「黃老闆,我們要求加工錢!」
黃老闆噴出一口濃煙,問道:「憑什麼?」
一個工人代表說:「日本人大量訂貨,棉紡廠的訂單暴漲,我們卻快活不下去
了,不加工資不行。」
黃老闆陰沉著臉,看著眼前的三個工人代表,指著最前面的一人問道:「老王,
這恐怕是你們幾個人的意思吧?」
老王搖頭道:「這是大家的意思。」
黃老闆沉著臉,惡狠狠地說:「好,我就讓你意思個夠!從現在起,你們被除
名了!」然後,一指劉振聲說,「還愣著幹什麼?當的什麼保安,還不把他們轟出
去,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開的武館?窩囊樣兒!」
工人代表憤怒了,說:「走就走,把我的工錢、押金還給我們!」
黃老闆陰著臉說:「還想要工錢、押金?告訴你們,你們擅離職守,不聽指令,
是違反廠規被開除的,依照廠規,扣除所有工錢外,押金分文不退,滾吧!」
「你這個畜生!」老王氣得猛地撲向黃老闆。黃老闆忙不迭地往後退,劉振聲
趕緊去擋:「別衝動,有話慢慢地說!」
黃老闆吼道:「你對他這麼客氣,你他媽的不是會武功嗎?還不給我把他們轟
出去!」
工人們不顧一切地要衝開劉振聲,撲向黃老闆。劉振聲只好一手卡住老王的脖
子,另一隻手推著另外兩名工人往外走。
老王狂怒地喊道:「你他媽放開我,我宰了這個牲口!」
劉振聲輕聲地說:「王師傅,先別衝動,冷靜一下再說。」劉振聲邊說邊把工
人代表往車間裡推。
老闆不屑地回望了一眼,扔下一句話:「一群豬穢!」說完,回到辦公室。
辦公室門外,劉振聲一手卡著老王的脖子,一手推著工人,老王怒不可遏地掙
紮著:「放開我,我跟那畜生拼了!」
這時,擁來了一批工人,一個女工衝了上來,大聲說:「放開他!劉振聲,你
敢打人!」
劉振聲一見那個女工,有點兒失措:「九妹,……我不是打人。」說著,放開
老王。
女工憤怒地盯著劉振聲質問道:「你就這樣為他賣命?他是你爹啊?他給你多
少大洋?你就沒想想這裡的兄弟姐妹們都已經揭不開鍋了?」
劉振聲尷尬地說:「九妹,不是的,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找個適當的時間好好
談……」
另一個男工衝上前問道:「好好談,怎麼你就不談光動手?」
劉振聲十分委屈:「何彪,我這是,唉,有口難言呀!」
「阿聲啊,這你就不對了,怎麼能打廠裡的兄弟呢?大家都知道你是霍元甲的
徒弟,還當過幾天精武門的館主,你這樣對待廠裡的兄弟,要是讓九泉下的霍大俠
知道,唉!……」一個年長的工人直搖頭。
劉振聲十分尷尬地站在工人中間。
九妹氣憤地說:「霍大俠的徒弟又怎麼啦?霍大俠要是回來,恐怕也認不出來
了,徒弟變成了一條狗!」
劉振聲漲紅了臉:「九妹,請別這樣說,我、我、我……」
「你、你、你、你什麼呀?別叫得那麼親熱,我和你又不那麼熟!」九妹頭一
扭,不理劉振聲。
這時黃老闆和兒子趾高氣揚地走進車間,見眾人聚在一起,大叫道:「都站在
這裡幹什麼?不想在這裡於啦?」
工人們都敢怒不敢言地看著黃老闆。
何彪低聲對九妹說:「去幹活吧,不要讓他找到借口。」然後大聲對眾人喊道
:「幹活了,幹活了!」
九妹氣憤地白了劉振聲一眼,和眾工人紛紛回到車間。
馬老闆一指那三個工人代表,朝劉振聲一瞪眼:「劉振聲,怎麼還不把他們三
個趕出去?告訴你!我三分鐘後回來,如果他們還在的話,你也給我滾!」說完,
黃老闆拉著兒子走了。
這邊,劉振聲向老王三人低聲請求:「老王,剛才老闆的話你也聽到了,我…
…」
老王氣憤地一跺腳說:「好,我們走!」氣憤地帶三人離去。劉振聲難過地抬
頭目送著他們,突然,他看見陳真站在不遠處,一直看著他,兩人目光一碰,劉振
聲心頭一熱,大聲喊了起來:「大師兄!」
陳真和劉振聲悲痛地在農勁蘇的遺像前上香,劉振聲抹了一把眼淚,一扭頭瞥
見霍東覺還在玩著冥錢,便走過去一把拉起他說:「東覺,到現在你怎麼還那麼不
懂事啊?農叔叔死了你知不知道?」
「死就死,反正早晚都得死!」
陳真聞言很是生氣,走到霍東覺跟前說:「他是你爹的徒弟,又是你爹生前的
好朋友,你知不知道?難道你就沒有一點悲痛的心清?」
霍東覺白了陳真一眼,撇撇嘴說:「我心裡也很難受啊,一個大活人就這麼死
了,真是可惜。我難受可我哭不出來啊,難道一定要我像他一樣才能證明我心裡難
受?」說著一指在一旁的劉振聲。
陳真剛要說什麼,劉振聲一把將霍東覺拉到農勁蓀的遺像前,拿過幾根香,點
著後遞給霍東覺說:「別胡說八道了,快給農叔叔上香!」
霍東覺接過香朝農勁蘇遺像拜了幾拜,口中唸唸有詞:「農叔叔,我霍東覺給
你燒香啦,你聽見沒有啊,他們說我不悲痛,天地良心!我心裡可很為你難過的啊,
本來一個活蹦亂跳的好人就這麼一下子沒聲沒息了,難道真是好人不長命嗎?」霍
東覺把香插進香爐裡,拍著雙手轉過身,挑釁似的看著陳真,「我該做的做了,該
說的也說了,這下你滿意了吧!」說完,吹著口哨就往外走。
陳真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緊皺雙眉蹲到一邊默默地燒起冥錢,說道:「振聲!
精武門沒有了,房子也沒有了,師娘去世了,農師弟也死了,其他師弟都不見了,
東覺變成了一個小無賴……這一切你為什麼都要瞞著我?為什麼每次在信中總是說
精武門很好,師娘很好,東覺很好,什麼什麼都很好……要不是農師弟打電報讓我
回來,我還真的都信了!你是不是準備一輩子就這樣對我瞞下去?」
劉振聲緩緩地站起來,長歎了一口氣:「大師兄,我是早就想把什麼都告訴你
啊,可,可我害怕啊!」
陳真看著劉振屍問道:「你到底害怕什麼呀?把師傅用血汗橋來的精武門敗了
都不害怕,你還害怕把事實告訴我?你是害怕丟臉!所以你偷偷地跑到工廠當人家
的打手!逃避一切,是嗎?振聲,農師弟死前叫我不要怪你,但我看到這一切,你
叫我怎麼說好呢?」
劉振聲痛苦地蹲了下來,默默地抓起一把冥錢丟進灰盆裡,黯然說道:「師傅
死後,師娘憂傷過度,不久也去世了,鐵頭的親生爸爸找上門,父子相認後也走了,
鐵柱他自從師傅過世後一蹶不振,不久就回鄉下了……農師弟的身體越來越不好,
可他卻堅持要搬出精武門到一個朋友家裡去住,說是精武門太吵,影響他寫書,其
實,我知道,他是不想拖累我……」
陳真聽了這些很吃驚,問道:「精武門怎麼會變成妓院的?」
「唉,都是我沒用,師傅死後,你亡命天涯:我被迫當上精武門的館主,不時
有人衝著師傅的名聲上門來挑戰,開始時,我還可以勉強應付,直到有一天……」
劉振聲難過地把辛酸的往事統統說給陳真聽……
陳真聽後,沉默良久,問道:「那個楊威到底有什麼來頭?」
劉振聲失神地說:「我也不知他什麼來頭,只知道他是嘉定人,自從他打敗我
之後,精武門便一落千丈,弟子們紛紛離去,轉投別的門派……」
「後來呢?」
「後來,精武門被民國政府收回,然後賣給別人開了妓院。搬家時,那幫粗魯
的政府官員弄毀了師傅的遺照,而我帶著東覺艱難度日,直到半年前,才在鑫隆棉
紡廠找到現在這份工作。我在工廠忍氣吞聲,怕的就是工作丟了,沒法子撫養東覺,
那我就更對不起師傅了!」
「師傅的遺照我在佛山還有一張。」陳真歎了口氣,「唉!師弟,這麼大的事,
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
「大師兄,我是怕……怕你知道這裡的情況後,馬上會趕回來,農師弟曾托人
到日領事和法領事那邊查過,你的通緝令一直沒撤銷,我們都怕你一回來,就會遭
到日本人的毒手啊!」劉振聲說著說著又垂下頭,眼淚無聲地流淌。
「對不起,師弟,我錯怪你了,可我們是兄弟啊!難道你忘了師傅臨走前說的
話?」
「大師兄,我一直沒有忘記,你不能回上海,我,我想憑我自己的能力重新把
精武門振作起來,等到有一天日本人不再通緝你了,再叫你回來,可,可我實在大
無能、太窩囊了啊!」劉振聲痛苦地自責著。
陳真看著劉振聲,安慰道:「不!師弟,不要這樣說,你和農師弟一樣,是師
傅的好弟子。」
上海商會的會議廳裡坐滿了各界商人,唐震在會議上慷慨陳詞:「……日本狼
子野心,對我們中國覷覦已久,遠的不說,就說近的甲午戰爭,就因為日本軍國主
義侵略擴張的政策,對中國發動戰爭,在這場戰役中,清政府不單單在經濟上付出
了沉重的代價,更叫我們堂堂中華大國從此在國際外交舞台上留下了一條難以磨滅
的恥辱柱!各位,你們想一想,日本人這一次在我們中華大地瘋狂收購棉花,難道
僅僅是一種經濟貿易行為嗎?我認為,這背後一定藏著不可告人的陰謀!這次我們
商會召開會議,我特地把自市長也請來了,日本人此次收購棉花的行動,如果政府
和商界還是坐視不理的話,那麼,上海甚至全國的經濟將出現嚴重的危機……」
眾人一片躁動,接著紛紛向唐震提出質疑。
「唐會長,你把單純的貿易行為與政治、戰爭掛鉤,未免有些誇大了吧?」
「侵略不一定用戰爭,經濟開刀也是一種手段,能不防嗎?」唐震答道。
「假如每一次貿易興盛的背後都隱藏著大陰謀,那我們豈不又回到當年閉關自
守的時代,孫先生他們何須鬧革命、搞建設?」
「對呀,我們都是生意人,我們的目的就是賺錢。」
唐震目光掃過會場,說道:「我知道在座的有許多人跟日本人做過不少棉紗交
易,也發了財,我想奉勸各位,如果你們還不知道利害關係,那是短視,如果是知
道的話那就是自私!」
白巖靜靜地看著眾人的反應,不動聲色。
有人高聲問道:「唐老闆,我們跟日本人做生意不是笨蛋就是自私鬼,說得嚴
重一點,就是國家的罪人了,我倒想問問,唐老闆,你憑什麼這麼說?」
「很簡單,現在日本出高價收購棉花,一旦他壟斷了棉紡市場之後,我們華資
的工廠再也買不到棉花時,我們的工廠就只能停產或倒閉,我們的國家就會變成他
們的經濟殖民地!」唐震擲地有聲地說。
又有人高聲問道:「唐老闆,大家都知道你一直仇視日本人,視他們為你最大
的競爭對手,所以你向來不願意跟他們做生意,現在日本人生意火起來了,你就發
表這種言論,很難叫人信服。再說上海自開埠以來,工部局一直為法、德等幾個歐
洲大國控制,難道這不是一種殖民行為?唐會長單單對日本人的貿易行為做出如此
大的反應,未免有公報私仇之嫌!」
唐震淡淡一笑,說道:「此話我看未必妥當,一者我本人雖對日本人種種舉措
有所看法,但遠遠談不上『仇』,我只是借此機會表達自己的看法提醒各位注意,
今天,我特意請白市長到會,正是想說,此番我如此評價日本人大量採購我國棉產
品的行為,是因為我認為這不僅僅關係到我個人,而是直接關係到全上海,乃至全
國國民的大事!」
眾老闆把目光投向了市長白巖。
白巖微微一笑,拿起杯子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喉嚨道:「唐會長憂
國憂民之心真是可嘉可表!要是我們上海多幾位唐會長一樣的熱忱之士,何愁上海
不壯大?不過——」白巖的眼睛掃了一圈眾人,接著往下說,「以我個人看來,唐
會長這一次的確過慮了!大家知道,自日本人人埠以來,上海經濟之發展更加繁榮,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上海的工業倒是日本人先帶起來的,第一家工廠就是日本人
投資建設的!所以,不難看出日本人是真心實意想幫助我們的!」
幾位老闆暗中交頭接耳,紛紛點頭。
唐震接過話頭說:「誠然,就像市長先生所說的那樣,在上海的經濟發展中,
日本人的確做出了一定的貢獻,但是,我認為他們並不僅僅是為了幫助我們才不惜
血本在上海發展工業,以前日本人剛到上海時,在工部局根本就沒有地位,他們對
其他國家都惟惟諾諾,但現在連法國人、英國人、德國人都對他們有所顧忌了,他
們採取的正是蠶食的手段,一旦時機成熟,華商就更會成為日本人蠶食的對象!所
以,大家不要貪圖他們一時的高價,把棉產品再賣給他們!」
這下,台下就開了鍋,人們議論紛紛。
「生意就是生意,政治就是政治,根本不應該混為一談。」
「我尊重唐老闆個人的看法,但也請唐老闆尊重我們的看法!」
「好了好了,大家請聽我說幾句,唐會長所擔心的有他的道理,但生意不做也
不行,至於跟不跟日本人做交易,政府的立場是不干預,由個人決定。」
白市長的話音剛落,眾老闆就鼓起掌來。
唐震聽罷,一臉的憂慮。
馬九齊趴在澡堂內的床上,兩名侍女為其敲背按摩,蟑螂領著張買辦走了進來,
馬九齊坐起來,揮手示意兩女離去,然後問來人:「張兄弟,你的大老闆怎麼說?」
張買辦搖頭說:「大老闆說,這事打住,不要再去惹唐震了。」
「為什麼?」
「過些日子,你看清形勢,自然明白!」
「你來就是告訴我這事?」馬九齊盯著對方問道。
「大老闆想讓你去對付陳真,死活都要!錢比以前加倍!」
張買辦陰陰地看著馬九齊,接著說,「馬老闆,希望你將功贖罪!」說完轉身
便走了。
馬九齊看著張買辦的背影,一陣思量。蟑螂上前,低下身子說:「九爺,讓我
來吧?」
馬九齊搖了搖頭:「不,找斧頭幫!」
劉振聲帶著陳真穿過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裡弄,來到一間破舊的小屋。陳真進去,
四下打量了一下,見屋內到處是瓦罐瓷盆,陽光則透過屋頂上的許多小孔射進來,
吃驚地問道:「這裡就是你和東覺住的地方!」
劉振聲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屋子,說道:「大師兄,就這住房的租金也差不多
花了我一半的工錢……不然,農師弟也不必離開我們寄人籬下,我……實在是沒有
辦法養活他……師兄,我太沒用了。」
陳真想起了東覺:「東覺怎麼還沒回來?」
「他常這樣,我一會兒就去找他回來。」劉振聲總算收拾好屋子,歉意地說:
「最近總下雨,只好每天準備盆盆罐罐來接水。」
陳真問道:「振聲,精武門的牌匾呢?」
劉振聲站在凳子上,從房樑上拿下一塊用紅布包著的牌匾,遞給陳真,慚愧地
說:「大師兄,我怕褻瀆師傅留下的牌匾,只好把它高高地放在樑上,可這房子實
在太破太髒,為了養活這個家,我又沒時間去好好護理……」
陳真手捧牌匾,小心翼翼地解開紅布,望著牌匾上「精武門」三個燙金大字,
他的雙眼濕潤了,顫聲道:「曾經笑傲上海灘的精武門只留下這麼一塊與灰塵為伴
的牌匾了,師傅在九泉之下能瞑目嗎?」
劉振聲說不出話來,深深地垂下腦袋。
陳真細心地用手擦著金字上的灰塵,兩行熱淚終於淌下。
劉振聲猛地抬起頭說道:「大師兄,這裡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牌匾你也看
過了,你快走吧!離開上海,走得越遠越好……」
陳真似乎沒有聽見劉振聲的話,流著淚繼續默默地擦著牌匾。
劉振聲難過地說:「大師兄,我求求你了,快走吧!你留在上海一天,日本人
就一天不會放過你的!以你我的力量是沒法和他們斗的,你……」
陳真抬頭,逼視著劉振聲,說道:「不,我永遠不會走了!只要我陳真有一口
氣在,師傅留下的精武門就會在上海重見天日!下午,我自己去師傅墓地看看。」
秋風蕭瑟,黃葉飛舞。陳真跪在霍元甲的墳墓前上香,牌匾就放在他身旁。夕
陽西下,晚風似乎越來越大,黃葉更是漫天飛舞。
陳真插好香,跪在了墳前,淚水消滿了他的臉頰,哽咽道:「師傅,我雖然長
期飄零在外,可我沒有一天。沒有一刻敢忘記您傳授的迷蹤拳,更不敢忘記您在臨
走前交給我的重托!可您知道嗎,師傅,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陳真邊說邊拿過
用紅布裹著的牌匾,輕輕地解開紅布說,「師傅,您看見了嗎,您當年親手書寫的
牌匾也沒有以往的光彩了!師傅,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您!我來晚了!師傅,
這次無論如何,我也不會離開了,再沒有人能把我趕出上海,雖然我現在也不知道
該怎麼去做,但我一定會遵照您生前的意願,把精武門發揚光大!我一定會好好調
教東覺,讓他成人成器,您在九泉之下安心吧……」陳真一手扶著牌匾,一手撐地,
向霍元甲的遺像磕頭。
忽然,一股風聲吹過,陳真機警一低頭,嚓的一聲,一把寒光閃閃的斧子從陳
真腦袋上飛過去,陳真憤怒轉身,見十來個面目可惜的大漢從草叢裡擁了出來。
「你們是什麼人?」陳真憤怒地問道。
一個大漢大笑道:「哈哈,據說精武門到了今天,就剩下你一個厲害角色了,
果然名不虛傳,值得一萬大洋!俺斧頭幫山東虎接的這樁買賣可不輕鬆啊!」
陳真一驚,憤怒地問道:「山東斧頭幫什麼時候也成了日本人的走狗?」
「俺不管什麼日本人中國人,這年頭大傢伙兒都認錢不認人!陳真,誰叫你那
麼值錢呢?你就當作幫兄弟們一把,跟俺們走一趟吧,出錢人可想見到活著的你。」
大漢厚顏無恥地看著陳真。
「就憑你們?」陳真掃了一眼眾人。
「陳真,俺不信今天你能逃出俺們兄弟的手掌!」大漢說完,一揮手,幾把斧
子呼嘯著飛向陳真。
一場惡戰就在霍元甲墓前展開。陳真施展身手,在斧影中騰挪閃避,最後將山
東虎幫打得連滾帶爬,紛紛逃離。
陳真看著那幫人背影,正色道:「告訴所有想拿我換大洋的人,只要我陳真有
一口氣,就永遠不會離開上海,儘管來吧!」
外灘夜總會的門外,霓虹燈不停閃爍,兩個侍應生站在門口。霍東覺看了一眼
對面的夜總會,整理了一下衣服,往手掌上吐點口水抹了抹頭髮,裝出一副趾高氣
揚的樣子,走向夜總會。到了夜總會門口,一個侍應生攔住了他:「小朋友,對不
起,你有請柬嗎?」
「我爸爸在裡邊。」
「在裡邊?但是你沒請柬我不能讓你進去的!」
另一個侍應生走了過來,問道:「你爸爸是誰?」
霍東覺搖頭道:「我不能告訴你們,要不我爸爸會罵我用他的名頭欺負別人的。
我真的很著急,兩位叔叔讓我進去找我爸爸吧。」
「你家裡出什麼事了?」
霍東覺裝出一副既神秘又緊張的樣子:「我家裡養的一隻貓被幾隻老鼠追得滿
屋子亂竄呢!」
兩個侍應生一愣,對視一眼,隨即便笑了:「真是小孩,這種事情都會想得出
來。你進去吧,不過,找到你爸爸,馬上出來。」
霍東覺大搖大擺地走進夜總會,拐了幾個彎,來到夜總會大廳,只見大廳一側,
一張舖著猩紅色桌布的大長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美味佳餚和酒水飲料,許多衣冠
楚楚的中日商人在大長桌邊自助地挑著自己喜愛的食品。
舞池的四周,錯落有致地擺放著許多桌子,幾乎每一張桌子都坐著人。
侍應生托著食品酒水在來客中來回穿梭著。
正前方有一小舞台,台上一條橫幅上寫著「日中商界友好年會」,女歌手黃楓
扭,泥作態地在台上唱著一首日本民歌,好多年輕人給台上的黃楓送花。黃楓頻頻
致謝,並不時地給台下的人拋媚眼。
霍東覺興奮又略帶緊張地找了一個靠邊的地方坐了下來,注視著裡面。
離舞台不遠的桌旁,杜猛、杜其美、阿雞坐在那兒,跟班阿星站一側。阿雞湊
近杜猛耳邊低聲說:「老大,馬九齊過來了。」
杜猛轉過臉,馬九齊拿著一杯酒已經到了跟前,身後跟著兩個手下。馬九齊笑
道:「喲!洪幫老大這麼早就到了!」
「要是晚了,你們青幫不就占光了位置嗎?」杜猛軟中帶硬地回應著。
「老杜,你真會說笑,洪幫在上海佔了半邊天,誰敢不給你們留位置?」
杜猛不理馬九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馬九齊望著兩眼直盯著台上的杜其美,打著哈哈道:「杜老闆,令公子果然是
多情種,前幾天包了一個小明星剛見過報,眼下又瞄上了小歌星,真是天天不落空
啊。哈哈……」笑著離去。
「哼,兔崽子有種就跟我明刀明槍,別來口舌之爭。」杜猛望著馬九齊的背影,
恨恨地低聲說道。
台上,阿星把一束鮮花獻給黃楓。
杜猛斜眼看了兒子一眼,見他兩眼直勾勾盯著台上的黃楓,不免來氣,說:
「看你都成什麼樣了?」
「爹,她人美歌也美,我只是欣賞欣賞嘛,漂亮的女人誰不喜歡?」杜其美找
著理由。
黃楓剛好唱完一首歌,杜其美帶頭使勁地鼓起掌來。杜猛有些不滿道:「這日
本歌有什麼好聽的?一個在日本人面前賣弄風騷的小歌星就這麼值得你激動?」
「這跟唱日本歌有什麼關係,女人嘛,就是讓男人高興的!是不是阿雞?」杜
其美說話時,眼光仍是盯著黃楓。
阿雞搖頭說道:「我跟你可不一樣啊,女人是衣服,需要就去買一件,我可不
會把女人當作寶貝養起來。」
杜猛盯了兒子一眼,說:「我看你呀好色成性,早晚會死在女人手裡。」
「您就放心吧,爹,玩這些女人還不是跟玩花一樣,他們刺不到我的!」
霍東覺坐在一旁,看見一個侍應生過來,伸手拿了一些好吃的,眼睛不停地四
處查看著。
衣著光鮮的商人、太太們越來越多。他們都拿著飲料、食品互相打招呼,也有
的湊在一起聊天:「聽說日本人這一次特別邀請了唐老闆,不知道唐老闆會不會來?」
「他才不會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再說了,今天他剛在商會上罵完
日本人,能來嗎?」
在夜總會後台化妝間裡,打扮妖艷的歌手、舞蹈演員化妝試衣,忙個不停。黃
楓坐在一面化妝鏡前,鏡前放著一堆鮮花。她從花束中拿出名片瞥了一眼,問身邊
的助手:「這個王中海是誰呀?」
「是個小老闆!」
黃楓隨手把名片往化妝台上一扔,又拿起另一張:「孟仲園是什麼人啊?」
「哦,這個人聽說過,報紙還專門報導過他呢!他留洋回來,憑著一股熱情,
白手起家,開了一家小工廠。」
黃楓拿著名片看了看,稍作猶豫,扔到化妝台上,順手又拿起一張名片問道:
「杜其美?是個女的?」
助手低聲道:「黃小姐初來上海,難怪你不知道這個杜其美!說起這個杜其美,
在上海灘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助手簡略地把杜其美的事兒說了一遍。
「哦,是這樣的。」黃楓邊說邊往嘴唇上抹唇膏。
「倒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他卻是有名的『上海灘四少』中的老大,他父親
就是在外灘跺上一腳整個上海都會顫幾下的杜猛杜老闆!這個杜其美雖然取了個女
裡女氣的名字,可整個上海灘的年輕人沒有一個不敬他三分的!」
黃楓盯著名片,用唇膏在「杜其美」三個字下面輕輕地劃了一道,起身往外走
去。
杜其美百無聊賴地拿著酒杯,透過酒杯看臺上的歌女,同時,眼睛的餘光瞥著
杜猛。杜猛一口喝盡飲料站了起來,阿雞趕緊跟著站了起來。杜猛擺了一下手說:
「沒什麼事,我上廁所。」
阿雞又坐下。
這時,杜其美眼睛一亮,只見黃楓款款地朝他走來。杜其美忙起身迎前。黃楓
微笑地看著杜其美說:「久仰杜公子大名,早就想去拜見,沒想到今天杜公子倒先
給我捧起場來了,真讓我黃楓感動。」
杜其美心裡美極了,說:「哪裡,哪裡,黃小姐歌美人更美,怎麼沒在上海見
過你?」
黃楓輕聲說:「我剛從東北來上海,還沒幾大!」
杜其美笑了笑說:「哦,怪不得這樣的美人我從來沒發現過,幸會!」兩人不
約而同地朝對方伸出手去,兩手還沒相握,全場嘈雜的聲音剎那間靜了下來,所有
目光都看向了門口。
杜其美和黃楓一愣,不禁隨著眾人的目光看向門口,只見唐小婷拿著一份報紙
挽著唐震的胳膊走了進來。她臉帶微笑,穿著一身合體的晚禮服,顯得華貴而不嬌
艷,大方而不做作。
杜其美愣愣地看著風采照人的唐小婷,伸向黃楓的手早就收了回來,眼裡流露
出愛慕的神情,似乎忘記了身邊的黃楓。
黃楓尷尬地縮回手,一絲不快之色從她臉上掠過。
輕快的舞曲聲起,唐震微笑著和眾人打招呼,夜總會又恢復了剛才的嘈雜。
杜其美驀然發現自己失態,冷落了黃楓,忙從唐小婷身上收回目光,掩飾地打
了個哈哈,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對黃楓道:「今日能認識黃小姐,真是榮幸,來,咱
倆碰一杯——咦,黃小姐沒酒啊,阿星……」
「謝謝杜公子,我不喝酒的。」
「真是可惜,黃小姐這麼時尚的人居然不喝酒!那我只好對美獨酌了!」杜其
美說完,一口喝盡了杯中酒,又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了正微笑著與熟人打招呼的唐
小婷。
北野雄三坐在另一個包間內輕輕地搖晃著手中裝著紅酒的高腳杯,臉上表情陰
冷。
張買辦附在北野耳邊低語了幾句,北野的眉毛皺了起來:「沒抓住?」
「是,馬九齊的手下剛剛來報,陳真跑了!山東斧頭幫可是出了名的厲害,沒
想到陳真……」
北野做了一個手勢,阻止張買辦往下說,拿起一張報紙看。報紙上,登著和子
儀寫的那篇《上海第一天印象》的文章。北野看著看著,目露凶狠地說道:「陳真
厲害,這家報館和寫這篇文章的人不會那麼厲害了吧?」
「是,我馬上就派人去查清楚他們的底細。」張買辦不敢絲毫馬虎。
這時,北野的秘書走了過來:「社長,唐震和他的女兒已經到了。」
「他果然來了。」北野嘴角掠過一絲奸笑,高深莫測地看著杯子裡鮮紅的酒,
「又是一個厲害的人物,我先去會會他!」
這時黃老闆夫婦正邊喝著酒邊聽音樂。霍東覺悄悄鑽到桌下,撩起褲腿,拿出
小錘子,嘴裡咬著幾枚小釘子,隨著音樂的節拍,小心地把黃夫人的長裙下擺釘在
地板上,黃老闆夫婦毫無察覺。
黃楓又在台上唱歌,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停在馬九齊和杜其美之間。馬九齊不
時向黃楓點頭,卻又裝出不認識的樣子。
杜其美走到唐小婷旁邊,見唐小婷在看報紙,笑道:「唐小姐不但人美,而且
頗為關心時事啊,到了這種地方都不肯放過讀報!俗話說,勞逸結合,唐小姐不妨
跳跳舞放鬆放鬆!」
唐小婷禮貌地搖了搖頭:「對不起,我現在不想跳舞。」
「不知唐小姐常在什麼時候想跳舞?」
唐小婷笑了笑說:「跳舞只是消遣,沒必要制定計劃吧?!」
杜其美愣了一愣:「唐小姐說得好,看樣子我真該跟唐小姐學習學習了,對了,
我還沒向唐小姐自我介紹呢,我姓杜——」
「杜其美!」
「原來唐小姐認識我?」
唐小婷揚了揚手中的報紙,微微一笑:「我喜歡看報。」
杜其美有些尷尬:「哦,原來是這樣,不知唐小姐現在又看到了什麼?」
「我一個朋友的消息。」
杜其美看向報紙,見到一篇標題為「精武英雄陳真重返上海灘,農勁蘇一命換
一命,日法兩國領事先後取消通緝令」的文章,皺眉道:「陳真?」
音樂突然停止,隨即掌聲響起,市長白巖上台講話:「各位太太、先生們,晚
上好!在這樣一個代表中日兩國友誼的美好之夜,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一位來自友
邦的新朋友——大倉株式會社總社長北野先生。」
白巖微微轉身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北野滿面含笑地走到台上。白巖帶頭鼓起
掌來。
唐震平靜地看了看北野,然後不動聲色地看著各人的反應。馬九齊使勁地鼓掌,
杜猛則不屑地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哼,不就是一個小日本嘛!」
北野一邊向台下抱拳作揖一邊走到了話筒邊,說道:「鄙人這就人鄉隨俗抱拳
為禮了,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白巖笑著說:「北野先生向來就對中國文化感興趣,在日本是有名的中國通,
今天,終於如願以償地來到了我們上海,這不僅僅是北野先生個人的榮幸,也給我
們上海的商界注入了新的活力。」
台下又是一陣掌聲。
唐震輕聲歎了一口氣,不無憂慮地對女兒道:「怕是引狼人室啊!」
北野在台上發言:「各位中國工商界的好友,今天石井領事身體不適不能前來,
就由我這個做生意的代他發言,首先感謝你們給了鄙人這麼一個見面的機會。鄙人
對貴國心儀已久,今日終於如願以償地到了貴國最大的城市,真是幸莫大焉!各位
知道,我們大和民族和中華民族歷來就是友好之邦,早在大唐年間,我們兩國就有
友好之交的記錄。如今,為了幫助貴國在經濟領域更上一層樓,我們又帶來了最新
的工業技術!大家知道,中日兩國一衣帶水,唇齒相依,中華民族能在世界的經濟
舞台上立於不敗之地,也是我們大和民族的光榮,所以我們將不遺餘力地把貴國的
經濟扶持上去,以形成一個真正的大東亞共榮圈!」
馬九齊帶頭鼓掌,許多老闆緊跟著鼓起掌來。
杜猛不屑地哼了一聲。唐震冷笑起身,大聲說道:「按照北野先生的意思,我
們堂堂中華民族是在你們日本人的關照下才走到今天這一步了?」
整個夜總會在剎那間肅靜下來,大家紛紛看向唐震。
北野雄三一愣,隨即滿臉堆笑:「這位想必是上海總商會會長唐震先生了,請
上來講,鄙人正準備改日去請教唐先生呢。」
唐震微微一笑,把手中的杯子遞給唐小婷,大步走上台去。
桌子底下的霍東覺把一塊布條輕輕地貼在了黃老闆的褲子上,然後又小心翼翼
地拴上一串鞭炮。
唐震走到台上看了一眼北野,正了正話筒說:「我們中華民族向來是個友善禮
儀之邦,因為種種歷史原因,我們一度衰退了,在重新起步的路上,我們會遇到各
種困難,當我們遇到困難時,我們當然希望其他友善之邦伸出援助之手,中國有句
古話,叫『禮尚往來』,假如對方真心幫我們的話,我們一定會感謝的!但是,假
如有不軌之徒欲趁此機會企圖控制我國經濟的話,我們還有一句古語,叫以牙還牙!
我想北野先生應該明白這話的意思!」
杜猛猛地拍著桌子道:「好!說得好,這才像一個中國人!」
北野神色不變:「唐先生說得好,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北野先生,交朋友不是一相情願的事,我可沒想過要交你這個朋友!」唐震
不卑不亢道。
北野尷尬至極,台下眾人鴉雀無聲。
這時,桌子底下霍東覺點著鞭炮的引線,一陣鞭炮聲響了起來,黃老闆的妻子
驚叫起身,只聽「哧啦」一聲,裙子撕破了,黃太太的大腿露出來,她尖叫著捂著
下身。
所有的人看向黃老闆夫婦,黃老闆一邊護著妻子退向後台,一邊反手去抓身後
的鞭炮,手忙腳亂。
黃老闆背後的布條隨著他的走動展了開來,露出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我是
奸商。」
霍東覺樂不可支地從桌下鑽出來,往門口跑去。幾個傳應生追了過去,夜總會
頓時一片混亂。
唐小婷和唐震納悶地對視了一眼。
霍東覺沒頭沒腦地往外衝,忽然一頭撞在一人懷裡,定睛一看,是陳真和劉振
聲,不禁愣住,隨後,撒腿逃開。陳真向劉振聲打了個眼色,然後有意無意間擋住
侍應生,劉振聲會意,馬上去追霍東覺。
小婷眼尖,叫道:「陳真!」
陰沉著臉剛要往後台走的北野聽得陳真兩字,身子微微一怔,回身走到陳真面
前,間道:「閣下就是陳真?」
「對!有何指教!」陳真站住,點了點頭。
「沒什麼!聽說你曾經殺害我國同胞,所以想認識一下。」北野一臉陰晴不定。
唐小婷揮著報紙,不屑地對北野道:「不知道北野先生看過這份報紙沒有,法
國領事和貴國領事先後取消了對陳真的通緝令,要不要念給你聽聽?」
「多謝這位小姐的好意,我已看過報紙,我的中文還行。」北野悻悻地走了。
陳真對唐震、唐小婷父女說:「唐老闆、唐小姐,感謝你們剛才又幫了我一把,
我就不多說什麼了,現在我有急事,得先走一步,再見。」
「等等,車馬上來,我們送你一程。」唐小婷道。
「謝謝你,不麻煩你們了。實不相瞞,剛才在裡面搗亂的那個孩子是我師傅的
兒子霍東覺,我是為了找他才來這裡的。現在我得馬上趕回去,看他回家沒有。唉,
他是我師傅惟一的兒子,一貫調皮淘氣,愛搗亂,我不能讓他再這樣下去,否則,
我師傅在天之靈是不會安寧的。」陳真感慨道。
「好,好,霍師傅有你這樣的徒弟不愁後繼無人了!」唐震笑道。這時,唐震
的車開了過來,唐小婷要陳真上車,陳真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和唐小婷對視:「不
是,我是……是擔心東覺。」
唐震也道:「陳真,這就是你不對了,男子漢大丈夫固然應該光明磊落,獨立
自主,但也不必扭扭。泥。泥事事計較啊!所謂一個好漢三個幫嘛!車來了,還是
送你一程吧,我有話和你說。」
陳真不自然地看了看唐小婷:「那就麻煩唐老闆了。」
車上,陳真坐在前座,唐震和唐小婷父女坐在後排。陳真說:「唐老闆、唐小
姐,剛才要不是你們幫我,我恐怕到現在都不能脫身,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們……」
「你看,又來了,其實真正要感謝的人是子儀。」唐小婷把報紙遞給陳真,
「是她幫你寫了這篇報道。」
陳真接過報紙默默地看著。
「子儀看起來那麼文弱,內心竟有這般氣勢和勇氣,真是了不起!」唐小婷由
衷地感歎著。
陳真把報紙還給唐小婷:「是的,我真得好好感謝他們,初到上海就遇上這麼
多好人,是我陳真幾世修來的福分。」
「其實你們都稱得上是英雄,所謂的英雄惜英雄嘛。陳真,日本人眶眥必報,
不計後果,你殺了他們的人,他們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你是不是考慮離開上海去
外地避一避?」唐震歎了口氣。
「謝謝唐老闆的好意。我曾在東洋留過學,日本人的這種鼠肚雞腸不達目的決
不罷休的心態我也清楚,但我不會再離開上海!因為,我覺得做人做事決不能逃避,
逃避就是失敗!更重要的是,我答應過師傅,一定要在上海重振精武門。」
「有志氣!可日本人不放過你,加上那些惟利是圖的黑幫,你留在上海,就不
怕連性命都丟了?」唐震關心地問道。
陳真無聲地笑了,臉上露出一股堅強的神情:「回上海之前我就想到隨時會有
生命危險,可一到上海我就忘記了所有危險,為了目標,只有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唐震讚賞道:「說得好,陳真,還是那句話,在上海你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
陳真笑了笑,不語。
車駛到一個小巷口,陳真叫停,車停下,陳真下車。
司機掉轉車頭,陳真已不見。唐小婷看了看漆黑的車外,奇怪地說:「他好像
在逃避什麼。」
唐震點了點頭道:「他心裡有事!」
唐小婷不解地自言自語道:「有事也不能逃避啊,他自己也這麼說的。」
唐震搖了搖頭,說:「也許目前他有難言之隱。我相信,他是個真英雄,日後
必能成大事!」
唐小婷下意識地望向黑暗的小巷,輕輕地噓出一口氣。
一輛高級轎車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行駛,北野雄三陰沉著臉坐在後座上。轎車
從「日租界區」的牌子旁駛過,兩邊持槍的日本兵直立目送。日租界內與外面簡直
是兩個世界,這裡燈火通明,街道兩邊都是日式商店,商店門口掛著日本國旗,街
上行人甚多,一片嘈雜。
北野雄三陰沉著臉,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一個日本醉漢拿著一瓶酒,跌跌撞撞地從臨街的一家小店舖裡走出來,他走到
街道中央竟一邊扭著身子跳日本舞蹈一邊高聲地唱起了日本歌。
北野雄三無動於衷。
司機小心翼翼地繞開醉漢。
突然,迎面跑過來一個渾身是血的中國人。在他後面,一群拿著棍子的日本人
緊追,而他們嘴裡則嘰裡咕嚕地罵著日本話:「打死這個中國豬,竟敢來這裡糟蹋
我們大日本的姑娘,不要讓他跑了!」
前面那人越跑越快,北野雄三冷酷地說了聲:「撞死他!」
司機一踩油門,迎面撞向跑來的中國人。那人被車子撞得飛了起來,打了幾個
滾,一動不動地倒在了路邊。
北野雄三頭也不回,漠然看著前方……
車子停在日本大倉會社大樓外,一個職員從樓裡跑出來,恭恭敬敬地替北野拉
開車門。北野一腳跨出車門,冷冷地問道:「來了嗎?」
職員低聲答道:「恭候社長多時了!」
北野臉色稍緩,挺胸往上一看,此時,原來一片漆黑的大倉會社的大樓突然亮
了起來,各個房間幾乎是同時亮起了燈。
北野傲然看了看燈火通明的大樓,走了進去。他來到辦公室裡,辦公室裡擺放
的全是日本的書畫、擺設。北野走到桌邊,拿起幾封信函看了看,然後把它們扔回
桌上。
秘書和職員推開高大的書櫃,一道暗門赫然出現,秘書啟動機關,暗門匐然打
開,北野人內,暗門緩緩合上。
狹長富道的頂部發出幽幽的燈光,北野推開密室的里門,見日本領事石井弘正
坐在沙發邊焦急地等待著。一見北野進來,趕緊站了起來:「社長回來了。」
密室牆上的正中,掛著一面日本國旗,國旗下面是兩把交錯而放的日本倭刀。
房間除了簡單的桌子、沙發外,別無他物。
石井弘小心翼翼地問道:「社長先生……」
北野鐵青著臉:「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讓你去參加今天的日中聚會嗎?」
石井弘鞠躬:「請社長明示!」
「哼,我是不讓你去丟這個臉!」
「是!」石井弘再鞠躬。
「我看見了本來不應該見著的人!」
「社長是說陳真?」
「我跟你說過,支那人在最後關頭總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你為什麼還要給那
個農勁蓀機會?」
「是我小看了中國人。」
「支那人不能小看,大鼻子法國人也不能小瞧,支那有句古話,叫泥人也有三
分氣,要不是你對他們的領事過分不恭,陳真怎麼能逃出我們的手心?」
「是,請社長指示下一步行動。」
「現在,我們有三件事要處理。第一,陳真;第二,唐震;第三,替陳真寫文
章登報的作者,這個人和陳真一樣,必須死!」
「是。」
「陳真的事已經鬧大,我不希望再進一步擴大影響,所以,他的死,最好不要
和我們日本沾上關係!」
「明白,請社長放心。」
北野輕噓一口氣,臉色有所緩和,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石井弘還是筆直地站著。
「我已經給天皇陛下發了電報,現在應該已經知道這裡發生的一切……我們要
很好地效忠天皇。」
「是,效忠天皇!」石井弘大聲宣誓。
陳真默默注視著牌匾,忽然聽到外面有響動,猛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一步躥
到門口,劉振聲拉著霍東覺走了進來。
陳真忙不迭地問:「你們去哪裡了?出了什麼事現在才回來?」
劉振聲緊緊抓著霍東覺的一隻手,好像生怕他跑了:「從夜總會一出來,他就
跑,我好不容易追上他,他卻不肯回家……」
霍東覺沒好氣地說:「回家幹什麼?那麼早就睡了,你不煩啊?」
陳真看著霍東覺,問道:「你是因為睡不著黨才去那裡的?這衣服是誰的?黃
老闆兒子的吧?」
「你怎麼那麼多的問題?我不想和你說話了。」霍東覺狠狠地一甩手,吼道,
「放開!」
陳真一把拉過霍東覺:「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們找到田七,及時趕到夜總會,
今天的後果就不堪設想,你……」
「什麼想不想的?我就是想給他出口鳥氣才學孫悟空大鬧天宮,這才是英雄所
為。唉,你知不知道以前梁山好漢就是這麼做的?你知不知道洋人有個叫什麼羅賓
漢也是這麼做的?少見多。怪!」
「過去的事就算了,你答應我,以後再也不要這樣了?」陳真說道。
「你憑什麼要我答應你?你以為你是誰啊?想管我?那你以前於嗎去啦?你也
號稱精武子弟,那你這幾年都幹了些什麼呀?我爹他是怎麼教你們的啊?你也想我
像他一樣窩囊?」霍東覺指振聲,「他那樣有什麼用啊?」
陳真愣住。劉振聲無聲地張了張嘴,慢慢地垂下腦袋,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霍東覺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用力掙脫陳真的手,揉著眼睛走向床邊:「我困了,
睡大覺,別再吵我呀!」
陳真默默地走到劉振聲身邊,拍拍他的肩:「東覺不懂事,信口胡說的,別放
心裡去。」
劉振聲抬起頭:「大師兄,是我窩囊,我沒用,不能幫你,還給你添累贅!你
的責任已經夠大,肩上的擔子也夠重的了,現在又多了東覺這樣一個包袱,今後你
……」
「我沒事的,東覺還小,我們能慢慢把他調教過來。不要灰心,振作起來,我
們一定能實現師傅的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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