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永瑆在軍機處已使嘉慶帝很不放心,若照法式善的說法,再給親王以軍權,我這皇
帝手裡還有什麼?隨乾隆聽政的經驗告訴他:君王一定要集權,決不能讓大臣把權力攬
去。若讓一親王在軍機處,讓一親王做大將軍,這不是動搖了皇上集權的基礎嗎?嘉慶
帝對法式善的建議怒斥道:
    「國初可使王公領兵,太平之時,自不宜用。因為若用親王統兵,有功勞再也加封
不上去。倘若犯罪,根據國法議處。則傷天滿一脈深恩;照顧皇親,則廢朝廷之法規。
法式善眼見親王在軍機處行走,便揣摩迎合,完全不顧國家政體,豈不是趨向風氣乎?」
    對京師旗人屯田塞外的建議,嘉慶帝怒斥道:「如果所奏請的事情成為現實,京城
豈不成了一座空城!更是荒謬到了極點。」
    之後,嘉慶帝指責法式善聲名狼藉,贓私纍纍,降其職務為編修。
    恰在這時,內閣學士尹壯圖也提出清查考核各省陋規,整頓前朝留下的許多弊政的
建議,指出應明定科條,規範朝廷、地方及軍隊大員的行為,廢除前朝留下的一些壞習
慣及政體。
    面對尹壯圖的奏言,嘉慶帝聲明道:「前朝之遺風及政體等怎能全行革除?尹壯圖
的建議不合政體,實在昏庸。」
    遭到申斥之後,這位名震兩朝的直言爭諫之士仰天歎曰:「曹錫寶幸未活到今日,
不然,則蒙羞二次矣。」不久又被革職回籍。
    面對一篇篇的奏言,嘉慶帝顯得不耐煩了,這些奏言,漸漸地都把矛頭指向皇考,
實在有損大清的威嚴和體面。雖然在父皇手下顒琰膽戰心驚,如幄幕上的燕巢,但他一
生最崇拜的還是父皇。如今,嘉慶帝每天清晨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誦讀《高宗實錄》,
不得有任何人打擾,誦讀一個時辰後,才上朝聽政,從不改變這種習慣。到現在,父皇
的一些事動輒就被提起並受到責備乃至攻擊,他如何能受得了,於是便下詔曰:
    「近來言事諸臣,往往不為國計民生,揆厥本衷,大約不出乎名利兩途。其沽名者,
如議增俸、賞兵等事,若蒙允准,於以市惠於人;不准,則歸怨於上,似此居心,其巧
作尚可問乎!其牟利者,則請修不急工程,圖沾余潤。況在宮言官,各有職守。近日並
有現任封疆大臣,將他省之事越俎陳奏,或干預京師政務,是欲自見其長,而忘其出位
之思。夫以總督統轄兩三省,幅員遼闊,其任內應行整理及興利除弊之事,不知凡幾,
即殫精竭慮,尚恐未能周到,何暇捨己因而耘人之田?嗣後內外大小臣工,若懷私見,
不出為名為利者,斷難逃朕洞察,不得不治以妄言之罪。今朕特降此旨,杜莠言正所以
來讜論,並非欲諸臣安於緘然,切勿錯會朕求正言之意。」
    何為正言?朝野大小臣工都明白:皇帝喜歡的即正,皇帝不喜歡的即不正。親政時
的求「直言」而今成了求「正言」,言路又復回往日。
    那麼,還會有人向皇帝直言嗎?
    雖然白蓮教匪尚在猖撅,但朝野一片穩定,嘉慶帝竟在喪服期間,選起秀女來。暮
春選看八旗秀女,而今八月間則選看包衣三旗女子。刑部郎中達沖阿的女兒沒有送到宮
中讓皇上選看,就把她許配給了人家,嘉慶帝知道以後大為震怒,申斥達沖阿目無皇上,
並通行曉諭八旗及包衣三旗,在宮中選美之後,才准許婚配。
    果然沒人指責嘉慶帝。然而真的就無人直諫了嗎?
    面對嘉慶帝的所作所為,洪亮吉痛心疾首。他經常與法式善等人在一起暢談國事,
慷慨激昂,認為國家富強的出路就在於革新弊政,可是皇上現在卻踏步不前甚至反對維
新了,這怎能不讓志士仁人痛心。洪亮吉在詩中寫道:「幸多同志友,肝膽索郁勃,縱
談當世事,喜罷或嗚噎!」對國家前途的擔心溢於言表。
    洪亮吉和他的同仁們看到,朝中的高官,地方的大吏,乃至州官縣吏,只是貪戀官
祿,貪圖錢財,哪個為國分擾為民著想?洪亮吉更多一層煩惱,他的老師,他過去崇拜
的偶像,現在為了保住自己的高官厚祿,也是裝聾作啞,明哲保身。
    洪亮吉想:我何去何從?只要我不吭不響,我就必然官運亨通,我剛到北京連升二
級就是明證。那麼我洪亮吉也是貪圖富貴的人了?可是,如果我向皇上進言,我面對的
是整個腐敗的社會呀,面對的是已經倒退了的皇上呀!何況雖然有些人也指責貪官污吏
禍國殃民,但是如果你奮臂疾呼,挺身戰鬥,他們就會龜縮起來,甚至還要反過來譏笑
你,說你逞能。如今那些腐朽的官僚們已經麻木,國人士子也都趨吉避兇,我若有所直
言,必定會落得可悲的下場——這是必然的,他們一定罵我是傻瓜蛋,憨蛋,瘋子,狂
徒。
    我還是回歸故裡,過悠閒自在的生活吧。於是他決定九月二日叩送高宗純皇帝梓宮
後即收拾行囊,回歸故裡。
    可是,乞假獲准後,一個月中洪亮吉都寢食不安,特別是聽到川陝官吏偶言營情弊
時,感歎焦勞,有時竟至徹夜不眠。最後經過痛苦的思想鬥爭,他以為自己曾蒙二朝聖
上恩遇,不當知而不言,他寫了一首小詩名《自勵》道:
    寧作不才水,
    不願為桔槔。
    桔槔亦何辜,
    俯仰隨汝曹。
    校枒適當時,
    旋轉如風濤。
    高原多低枝,
    感汝汲引勞。
    一朝時兩行,
    棄置眼蓬蒿。
    寧作無知禽,
    不願為反舌。
    眾鳥皆啁啾,
    反舌聲不出。
    豈繁果無聲,
    無乃事容悅。
    依依簷宇下,
    飲啄安且吉。
    何忍視蜀鵑,
    啼完口流血。
    八月二十三日,經過許多個日日夜夜的靈魂的煎熬,他終於作出決定,要向皇上直
諫,他不願做簷下的小雀。這一天,他寫了《乞假將歸留別成親王及言時政啟》,手抄
三份:一份交於恩師朱珪,一份交於恩師劉權之,加一份則交於多年詩友成親王永瑆。
這封直陳時政的長篇大論後人稱為《千言書》,全文如下:
    今天子求治之心急矣,天下望治之心孔迫矣,而機局未轉者,推原其故,蓋有數端。
亮吉以為,勵精圖治,當法祖宗,初政之勤,而尚未盡法也。用人行政,當一改權臣當
國之時,而尚未盡改也。風俗則日趨卑下,賞罰則仍不嚴明,言路則似通未通,吏治則
欲肅而未肅。
    何以言勵精圖治,尚未盡法也?自三四月以來,視朝稍晏。竊恐退朝之後,俳優近
習之人,熒惑聖聽者不少。此親臣、大臣啟沃君心者之過也。蓋犯顏極諫,雖非親臣大
臣之事,然不可使國家無嚴憚之人。乾隆初年,純皇帝宵旰不這,勤求至治。其時,如
鄂文端、朱文瑞、張文和、孫文定等,皆織織以老成師傅自居。亮吉恭修《實錄》,見
一日中硃筆細書,折成方寸,或詢張、鄂,或詢孫、朱,曰:「某人賢否?某事當否?」
日或十余次,諸臣亦皆隨時隨事奏片,質語直陳,是上下無隱情。純皇帝團聖不可及,
而亦眾正盈朝,前後左右皆嚴憚之人故也。今一則處事大緩。自乾隆五十五年以後,權
私蒙蔽,事事不得其平者,不知凡幾矣。千百中無有一二能上達者,即能上達,未必即
能見之施行也。如江南洋盜一案,參將楊天相有功,驕戮洋盜,某漏網安居,皆內署總
督蘇凌阿昏聵糊塗,貪贓枉法,舉世知其冤,而洋盜公然上岸,無所顧忌,皆此一事釀
成。況蘇次阿權相私人,朝廷必無所顧惜,而至今尚擁巨資,厚自頤養。江南查辦此案,
始則有心為承審官開釋,繼則並聞以不冤覆奏。夫以聖天子赫然獨斷,欲平反一事而尚
如此,則此外沉冤何自而雪乎?一則集思廣益之法未備。堯舜之王,亦必詢四岳,詢群
牧,蓋恐一人之聰明有限,必博收眾采,庶無失事。請自今凡召見大小臣工,必詢問人
才,詢問利弊,所言可采則存檔冊以記之;償所舉非人,所言非實,則治其失言之罪。
然寄耳目於左右近習不可也,詢人之功德,於其黨類亦不可也。蓋人材至今日,消磨殆
盡矣。以模稜為曉事,以軟弱為良圖,以鑽營為取進之階,以苟且為服官之計,由此道
者無不各得其所欲而去,衣缽相承,牢結而不可解。夫此模稜、軟弱、鑽營、苟且之人,
國家無事,以之備班列可也,造有緩急,而欲望其奮身為國,不顧利害,不計險夷,不
瞻徇情面,不顧惜身家,可不得也。
    至於利弊之不講,又非一日。在內,部院之臣,事本不多,而常若猝猝不暇,汲汲
顧影,皆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外,督撫諸臣,其賢者斤斤自守,不肖者亟亟營私,
國計民生非所計也,救目前而已,官方支治則所急也,保本任而已。慮久遠者以為過憂
事;興堇者以為生事,此又豈國家求治之本意呼?
    二則進賢退不肖似尚游移。夫邪教之起,由於激變。原任達州知州戴如煌,罪不容
逭矣,幸有一眾口交譽之劉清,百姓服之,教匪亦服之。此時正當用明效大驗之人。聞
劉清尚為州牧,僅從司道之後辦事,似不足盡其長矣。某以為,川省多事,經略縱極嚴
明,剿賊匪用之,撫難民用之,整飭官方辦理地方事又用之,此不能分身者也。何如擇
此方賢史如劉清者,崇其官爵,假以事權,使之一意招徠撫綏,以分督撫之權,以蕆國
家之事?有明中計以來,鄖陽多事則別設鄖陽巡撫,偏沅多事則別設偏沉巡撫,事竣則
撤之,此不可拘於成例也。夫設官以待賢能,人果賢能,似不必過循資格。劉清者,進
而尚未進也。戴如煌雖以刑案解任,然尚安處川中,聞教匪甘心欲食其肉,知其所在,
即極力焚劫,是以數月必移一處,教匪亦必隨而跡之。近在川東,與一道員聯姻,恃以
無恐。是救一有罪之人,反殺千百無罪之人,其理尚可恕乎?純皇帝大事之時,即明發
諭旨,數和珅之罪,並一一指其私人,天下快心;乃未幾,而又起吳省蘭矣,召見之時,
又聞其為吳省欽辯冤矣。夫二吳之為和珅私人,與之交通貨賄,人人所知。故曹錫寶之
糾和珅家人,以同鄉素好,先以摺稿示二吳,二吳即袖其稿,走權門,借為進身之地,
今二吳可雪,不幾與衰贈曹錫寶之明者相戾乎?夫吳省欽之傾險秉文,衡尹京兆,無不
聲名狼藉,則革職不足蔽辜類。吳省蘭先為和珅教習師,後反稱和珅為老師,大考則第
一矣。視學典試不絕矣。非和珅之力而誰之力乎?則降官亦不是蔽辜矣,是退而尚未退
也。
    何以用人行政未盡致矣?蓋其人雖已致法,而十余年來,其更變祖宗成例,汲引一
己私人,猶未嘗平心討論。內閣六部名衙門,何為國家之成法,何為和珅所更張,誰為
國家自用之人,誰為和珅所引進以及隨同受賄舞弊之人,皇上縱極仁慈,縱欲寬協從,
又因人數甚廣,不能一切屏除。然竊以為實有真知灼見者,自不究其從前,亦當籍其姓
名,於升遷調補之時,微示以善惡,勸懲之法,使人人知聖天子,雖不為已甚,而是非
邪正之辨未嘗不洞悉,未嘗不區別。如是,而夙昔之為私人者,尚可革面革心而為國家
之人。否則,朝廷常若今日清明可也,萬一他日復有效權臣所以為者,而諸裡又群起而
集其廳矣。
    何以言風俗日趨卑下也?士大夫漸不類廉恥,百姓則不顧綱常。然,此不當責之百
姓,仍當責之士大夫也。以亮吉所見,十余年來,有尚書侍郎甘為宰相屈膝者矣,有大
學士、七卿之長且年長一倍而求拜門生、求為私人者矣,有交宰相之憧隸,並樂與抗禮
者矣。太學三館,風氣之所以出也,今則有昏夜乞憐,以求署祭酒者矣;有人前長跪,
以求講官者矣。翰林大考,國家所據以升黜詞裡者也,今則有先走軍機章京之門,求認
師生,以探取御制詩韻者矣;行賄於門閉侍衛,以求傳遞代倩,藏卷而出,制就而入者
矣。及從各得所欲,則居然自以為得計。夫大考如此,何以責鄉試、會試之懷挾替代?
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責小民之誇詐黃緣?輦轂之下如此,何以責四海、九洲之營私舞
弊?純皇帝因內閣學士許玉猷為同姓石工護喪,諭廷臣曰:「諸臣縱不自愛,如國體
何?」是,知國體之尊,在諸臣各知廉恥。夫下之代上,猶影響也;士氣必待在上者振
作者,風節必待在上者獎成之。舉一廉樸之吏,則貪欺者庶可自愧矣;進一恬退之流,
則奔競者庶可稍改矣,拔以特立獨行、敦品勵節之士,則如旨如韋依附朋比之風,或可
漸革矣。而亮吉更有所慮者,前之所言,皆士大夫之不務名節者耳,幸有矯琦自好者,
類比感於因果、遁入虛無,以蔬食為家規,以談禪為國政,一二人倡於前,千百人和於
後,甚有出則官服,入則僧衣,感智驚愚,駭人觀聽。亮吉前在內廷執事,曾告之曰:
「某軍親王十人施齋戒殺者已居十六七,羊豕鵝鴨皆不入門。及此回入都,而士大夫持
齋戒殺者又十居六七類。深恐西晉祖尚無虛之習,復見於今,則所關世道人心,非小
也。」
    何以言賞罰仍不明矣?自征苗匪、教匪以來,福康安、和琳、孫士毅則蒙蔽欺妄於
前,宜綿、惠齡、福寧則喪師失律於後,又益以景安、秦承恩之因循畏葸,則川陝楚豫
之民遭劫者,不知幾百萬矣,已死諸臣姑置勿論,其現在者,未嘗不議罪也。然重者不
過新疆換班,輕者不過大營轉餉,甚至拏解來京之秦承恩,則又給還家產,有意復用矣。
屢奉嚴者之惠齡,則又起補侍郎。夫蒙蔽、欺委之殺人,與喪師失律以及因循畏葸之殺
人,無異也。而猶邀寬典異數,亦從前所未有也。故今日經略以下,領隊以上,類皆不
識賊匪之多寡,地方之躁躪掛懷,彼其心未始不計曰:「即使萬不可解,而新疆換班,
大營轉餉,亦尚有成例可援,退步可守。」國法之寬及諸臣之不畏國法,未有如今日之
甚者。純皇帝之用兵金川緬甸,訥親債事則殺訥親,額爾登額債事則殺額爾登額,將軍
提鎮之類,伏失律之誅者,不知兒幾,是以萬裡之外,得一運寄,皆震懼失色,則馭軍
之道得也。今自乙卯以這已未,首尾五年,僨事者屢矣,提鎮、副都統、偏裨之將,有
一膺失律之誅者手?而欲諸臣之不玩寇、不殃民,得乎?夫以純皇帝之聖武,又豈見不
及此?蓋以歸政在即,欲留待皇上。位政之初,神武獨斷,一新天下之耳目耳。倘蕩平
尚無期日,而國午日見消磨,萬一支絀偶形,司農告匱,言念及此,可為寒心,此尤宜
急加之意者也。
    何以言言路似通未道也?九卿、台諫之臣,類皆毛舉細故,不切政要;否則發人之
用私,快己之恩怨。十件之中幸有一二可行者,發部議矣,而部臣與建言諸臣又各存意
見,無不議駁,並無不通,駁則又豈國家詢及芻蕪,詢及吉瞽史之初意乎?然或因其所
言瑣碎,或輕重失倫,或虛實不審,而一概留中,則又不可。其法,莫如隨閱隨發,面
諭廷臣,或特頒諭旨,皆隨其事之可行不可行,明白曉示之。即或彈劾不避權貴,在諸
臣一心為國,本不必進嫌怨。以近事論錢灃、初彭齡皆常彈及大僚矣,未聞大僚敢與之
為化也,若其不知國體,不識政要,冒昧立言,或攻發人之陰私,則不妨使眾共知之以
著其外,而懲其後。蓋諸臣既敢挾私而不為國,更可無煩君上之回護矣。
    何以言支治欲肅而未肅也?夫欲吏治之肅,則督撫藩臬其標準矣。十余年來,督撫
藩臬之貪欺害政,比比皆是,幸而皇上親政以來,李奉翰已自斃,鄭源鑄已被糾,富綱
已遭擾,江蘭已內改。此外官大省據方面如故也。出巡則有站規、有門包,常時則有節
禮,生日札,按年又有幫費,升遷調補之私相槐謝者,尚未在此數也。以上諸項,又寧
增無減,寧備無缺,此皆無不取之於川縣,州縣則無不取之於民,錢糧漕米,前數年尚
不過加倍,近則加倍不止,督撫藩臬以及所屬之遣府,無不明知故縱,否則門包站規節
禮、生日禮、幫費無所出,州縣明言於人,曰:「我之所以加倍加數倍者,實層層衙門
用度日甚一日,年甚一年。」究之州縣,亦恃督撫藩臬道府之威勢,以取於民,上司得
其事,州縣入己者已半,初行尚有畏忌,至一年二年則成為舊例,牢不可破矣。訴之督
撫藩臬道府皆不問也,千萬人中或有不甘冤抑赴京控告者,不過發督撫審究而已,派欽
差就許而已。試思,百姓告官之案,千百中有一二得直乎?即欽差上司稍有良心者,不
過設為調停之法,使兩無大損而已;若欽差一出,則又必派及通省,派及百姓,必使之
滿載而歸而心始安,而可以無後之患。是以,州縣亦熟知百姓之伎倆,不過如此,百姓
亦習知上控必不能自直,是以往往至於激變。湖北當陽,四川達州,其明效大驗也。亮
吉以為,今日皇上當法憲皇帝之嚴明,使吏治肅而民生生,然後法仁皇帝之寬仁,以轉
移風俗,則文武一張一弛之道也。
    八月二十三日,洪亮吉把《千言書》手抄三份送出後,便把手稿拿出給長子飴孫看,
並告訴洪飴孫道:「為父大禍就要臨頭,你應有所準備。」
    飴孫道:「兒深知父親一片為國忠心,兒死而無怨。」
    之後,洪亮吉又與他的知交—一相別,大家驚懼之余,都覺得這是訣別。
    朱珪、劉權之接到洪亮吉的諫議書後,嚇得渾身直打哆嗦,同時又可惜亮吉這個人
才。他們都以為洪亮吉只送給自己一份,便匿不上奏,生怕牽連自己。成親王永瑆接信
後,可不管他什麼三七二十一,於八月二十五日把《千言書》呈送給嘉慶帝。嘉慶帝看
罷大怒,立即經內閣發下諭旨:
    「內閣奉諭旨:本日,軍機大臣將編修洪亮吉所遞成親王書稟呈覽。朕親加披閱,
其所言無實據,且語無倫次,著變軍機大臣即使該員將書內情節,令其按款指實,逐條
登答。」
    這是一個羅織罪名的諭旨,皇帝既然公開表示洪亮吉所言皆無實據,且語無倫次,
那麼再讓洪亮吉按款逐條指實登法,豈不是虛假的幌子。
    不一會兒,諭旨又下,革去洪亮吉的職務,把他交於刑部內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嚴加
審訊,並具實奏據。洪亮吉當即被關入刑部南監。
    二十六日四鼓,洪亮吉被送往西華門外都詹司衙門由軍機大臣刑訊,未刻審訊完畢,
照「大不敬」律,擬斬立決。行刑的人已做好準備。一些親朋好友也都忙來吊唁,期與
洪亮吉見最後一面。洪亮吉的同事們來與他訣別,有的抱著洪亮吉痛哭。洪亮吉反而笑
道:「這有什麼悲傷的,你們應該和我一樣心情輕松愉快才是。」說罷吟絕句一首贈於
大家並笑道:「丈夫自信頭顱好,願為朝廷吃一刀。」
    成親王永瑆把洪亮吉定為「大不敬」罪的同時,又在奏折中說道:「亮吉自稱迂腐
木臣,並罔識政治,一時糊塗,實在追悔莫及,只求從重治罪。」
    嘉慶帝看了成親王的奏折後,見也沒審出個什麼,於是頒旨道:
    「昨軍機大臣等將洪亮吉逞遞成親王書札進覽,語涉不經,全無倫次。洪亮吉身系
編修,或交掌院及伊素識之大臣代奏,亦無不可。乃洪亮吉輒作私書,呈遞成親王處,
並分致朱珪劉權之二書,因部一並呈閱。書內所稱,如前法憲皇帝之嚴明,後法仁皇帝
之寬仁等語。又稱,三四月以來,視朝稍晏,恐有俳優近習,熒惑聖聽等語。朕孜孜圖
治、每日召臣工,披閱奏章,視朝時刻之常規。及官府整肅之實事,在延諸臣,皆所共
知,不值因洪亮吉之語,細為剖白。若洪亮吉以此等語,手(丕(士火))陳奏,即荒誕
有甚於此者,朕必不加之責,更為借以自省引為良規。今以無稽之語,向各處投機,是
誠何心?……」
    下面的詔諭使朝野震驚,以後,士人再也不敢輕易論政了
    「……惟知近日風氣、往往好為議論,造作無據之談,或見諸詩文,自負通品。此
則人心士習所關,不可不示懲戒。豈可以本朝極盛之時,而輒蹈明末聲氣陋習哉!」
    嘉慶帝對洪亮吉還算法外開恩,他是王傑、朱珪、劉權之等大臣的弟子,又是成親
王的詩友。雖然成親王判其為斬立決,以示《千言書》與他毫無瓜葛,但嘉慶帝以為,
若真的判洪亮吉斬決,此數大臣及成親王,必心有戚戚,於是下諭把斬立決改為流放伊
犁。
    嘉慶五年三月,正是暮春時節,親政一年的嘉慶帝忽然感到有點寂寞。如今上書的
大臣少了,士子們更是噤若寒蟬,他開始冷靜的思考他在去年對洪亮吉等人的直諫處理
得是否合適,他已開始嘗到他自己種下的苦果。
    這一天,他早早地來到圓明園裡的勤政殿,可是和前些日子一樣,近一個時期以來,
奏折很少。於是他感到有些無聊,身邊一個大臣也沒有。突然,他的腦海裡顯出喜塔臘
氏的影子,她笑盈盈地走來,將要接近皇上時又頓然消失,嘉慶帝不由心內一陣僽楚。
他的感情上的一片空白,至今無人填補,甚至身邊連一個可人的太監也沒有,因此他常
常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孤獨。去年選了一些秀女,雖然也有姿色甚佳者,但是其性情總顯
得不能讓皇上接受,要麼是太過冰冷,要麼就太過熱烈,總不能在熱烈中見羞澀見溫情,
總不能在冰冷中見純真見嬌羞。他快快地步出勤政殿,來到天地一家春,他的母親曾在
這裡住過多年,而今這裡又重新住進了他自己的妃子。皇上的到來令現在的天地一家春
的主人皇貴妃鈕祜祿氏非常高興,她是皇三子綿他的母親,論理她現在該是皇後了,因
為不僅喜塔臘氏已病故兩年,而且嘉慶帝親政也已一年多了,一個國家後宮豈能無主,
何況嘉慶帝春秋正富。
    「皇上怎麼現在來了?」鈕祜祿氏迎上前來道。
    「正是大好的春光,朕想同愛妃到外面游覽一番。」
    鈕祜祿氏喜出望外,遂讓幾個宮女跟著,來到湖邊。湖邊柳絲兒細細長長,柳絮飄
飄蕩蕩,真是惹人情思。皇上不住地看鈕祜祿氏,發現她今天特別俏麗,粉白的面頰泛
著紅潤,細細的眉梢飛揚著笑意,嘉慶不由地道:「愛妃越來越俏麗了。」鈕祜祿氏道:
「妾已如這暮春的花兒快要萎謝了,哪裡還有什麼俏麗?」嘉慶帝道:「越是暮春的花
開得越熱烈、紅火、越撩人。」說著把手伸出去,鈕祜祿氏早把纖纖的玉手遞來,嘉慶
帝覺得她的手兒有點潮潤,道:「這天不太熱呀。」鈕祜祿氏道:「妾的心熱,妾的身
上盡是汗呢。」皇上道:「你此時的身上定是好看。」鈕祜祿氏被他說得嬌喘微微,眼
波流韻,渾身躁熱,一張臉兒愈加艷麗,陽光照下,她的那耳眉子白潤潤地透明,嘉慶
帝見她的情形,也覺喉乾舌燥,道:「我們不要在這浪費光陰了……」
    第二日,嘉慶帝發旨冊封皇貴妃鈕祜祿氏為皇後。同時晉封瑩嬪俱佳氏為華妃,淳
貴人董佳氏為婉貴太妃,春貴人王佳氏為吉嬪。
    暮春過後,初夏來臨,嘉慶帝正與後妃們過得火熱,奏折偏偏漸漸地多起來,不是
這個鹽政貪污,就是那個大吏婪索。嘉慶想,難道剛剛整治的吏治腐敗現象,現在又死
灰復燃?他內心不由警惕起來。最令他頭痛的是勒保等人征剿教匪一年來毫無進展。案
頭正放著徐天德帶教匪人湖北、冉學肱部卻進入四川的奏報。這軍中的將帥一點悔改沒
有仍舊黷貪懈玩!倭什布在奏折中說,勒保等將帥與前相比,前一陣子雖有所收斂,但
現在已故態復萌,川楚教匪比去年更加猖撅。嘉慶聞報大怒。
    可是,正當嘉慶帝要再整軍隊的時候,兩個更讓他震驚的奏折擺在他的面前,一個
是初彭齡參劾巡撫伊桑阿,一個是揭發吏部書吏舜。兩個案子直把嘉慶帝氣得差點吐出
血來。
    伊桑阿在過去任山西巡撫時因斥罵手下,暴虐屬員,勒索無厭而被罷官。嘉慶帝對
他寬大處理,流放他到伊犁,後來又把他從伊犁召回,親自接見他。伊桑阿在皇上面前
痛哭流涕,說:「奴才若不侮改,豬狗不如。」於是嘉慶帝又讓他去貴州做巡撫。
    初彭齡在奏折中說:「伊桑阿市經蒞任,便故態復萌,因沿途州縣供應不周,即肆
口謾罵;州縣辦差稍不如意即行撤回;又將黔撫衙署全行拆改,添造置房數十間,耗銀
六千餘兩,又不發作,以扣繳養廉不足為名,勒令各府幫貼;甚至縱容家人逞威作勢,
索取屬員門包;更有甚者,於石峴之戰中,其駐紮銅仁,並未親赴軍營,卻誑報上陣殲
敵,掃蕩逆剿,全境肅清,騙得交補議敘。」
    另一個奏折是劾揭吏部書吏竟然欺蒙上司,私用印信舞弊,愚弄五部堂司乃至侍郎
尚書,吏部京兆相爭一事,任書吏顛倒是非,變動案例。
    兩個奏折,擺在案頭,令嘉慶帝惱怒異常,可又覺得無從治起。治軍隊恐無人任帥,
治朝廷,恐朝中無可當大任之人。正在憂愁時,朱珪登殿奏曰:「皇上,如今再不能手
軟了。軍中,雖然可令那些瀆職將帥戴罪立功,可是他們確是除貪婪淫樂之外,剩下的
只有昏庸無能,如果再對他們放縱,實在於國不利。教匪之亂,絕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且皇上初政剛一年,去歲誅殺和珅,下詔求言,萬民稱快,國運昌隆,如今沉滓復起,
貪污腐敗之風氣又有死灰復燃之勢,皇上絕不可猶豫以待,令其形成勢頭習慣,從中央
到地方該是狠心整治的時候了——應該像誅殺和珅一樣。」
    朱珪的話,說到了嘉慶帝的心坎上,於是道:「朕正要整治中央、地方及軍隊,可
一時黜去如此眾多的大吏,新人從何而出?」
    朱珪道:「臣想皇上最擔心的是軍中帥才,臣保舉一人可擔此任,此人叫額勒登保,
舊屬勇將海蘭察麾下。胡齊崙挪用軍餉饋送於諸將帥,唯獨額勒登保拒而不受。其軍中
運餉之困難,也都由其自行籌辦,從無借口為難。近二年來,諸軍無不畏縮不前,而唯
有額勒登保左突右擊,而且從不虛冒功勞。額勒登保不僅是善戰的勇將,而且還是廉潔
謹慎的官吏,這樣的人一定可以做領兵統將的元帥。經略之職交於此人,南方教匪可定
矣!——至於中央官員可選賢任能,不拘一格,要善於發現新人;地方大吏,更不足慮
也——也不必慮及太多。」
    嘉慶帝此時覺得洪亮吉確有愛君之誠,於是首先下詔釋放洪亮吉,決心重新舉起剔
除積弊、革新國政的大旗。剛好,此時京師大旱連月無雨,皇上多次禱雨未應,哪知皇
上赦洪亮吉回籍的詔書剛下,京師即普降大雨,連月之旱,一夕解除。嘉慶帝得此效驗,
立即大刀闊斧地整頓起來。
    首先處理了軍隊的一批舊將,詔逮勒保,判斬監候,明亮逮京問罪,永保擬處斬,
後詔免斬流放。秦承恩重新處置,與宜綿、慶成等一起皆遠戍伊犁,其余貽誤軍機之大
小將官亦俱受懲處。同時授額勒登保經略印信,軍隊從此開始轉人節節勝利。不過勒保
明亮又復起用。
    對伊桑阿則立即斬首——這是嘉慶親政後從快懲處貪贓大吏的第一個案例。
    對吏部書吏舞弊一案,嘉慶帝也毫不留情,吏部尚書書琳寧被革去協辦大學士及尚
書職務;吏部傳郎范建豐、錢鉞亦被革職;軍機大臣劉權之亦交都察院嚴加論處,兵部
尚書兼順天府尹戴衢亨亦交都察院議處。同時選年富力強的英和入值軍機處。
    嘉慶帝如此痛下決心,大刀闊斧,雷厲風行的整頓,又給國家帶來生機。
    額勒登保是滿州正黃旗人,在海蘭察麾下時,曾討台灣,遠征廓爾喀,每戰必策馬
前衝,爭先陷陣。海蘭察曾對他說道:「你真是個將才,可惜不識漢字。我有一本滿文
的兵書,是從漢文譯過來的,你熟讀以後,他日定會成為名將。」
    額勒登保接過海蘭察的書一看,見此書名叫《三國演義》,便日夕揣摩,居然熟練,
能出奇制勝。
    如今額勒登保既受了經略印信,果然不負海蘭察厚望。他手下有兩員漢將,一名叫
楊遇春,四川崇慶州人;一名叫楊芳,貴州排廳人。楊遇春以黑旗率眾,敵望見即知為
楊家軍;楊芳好讀書,通經史大義,應試不中,於是投筆從戎,來到軍中,為楊遇春所
拔識。額勒登保陣斬冷天祿,實是二楊的功勞。如今額勒登保授為經略,於是特保舉遇
春為提督,楊芳為副將,二人得額帥知遇,非常賣力,就是過去的鄉勇頭目羅恩舉、桂
函也因額勒登保做了統帥,有功必賞,願效驅馳。後來,楊遇春、楊芳和德楞泰追逐徐
天德,轉戰陝境,與高海德等相遇,德楞泰乘著大霧,襲擊高海德,把他擒住;接著王
廷詔被捕;徐天德:樊人傑在均州投水犧牲。
    嘉慶七年,經略大臣和川楚陝諸省總督,都奏稱大功勘定。嘉慶帝在京師祭告裕陵,
宣示中外,封額勒登保為一等威勇侯,德楞泰一等繼勇侯,均世襲罔替,並加太子太保,
授御前大臣。勒保封一等伯;明亮封一等男;楊遇春以下諸將,爵秩有差。自此以後,
裁汰營兵,遣散鄉勇。兵勇無家可歸,或歸家衣食住所無著落,又加上發放的恩餉,經
官吏層層剋扣剝削,七折八扣,到了兵勇手裡已所剩無已。因此游兵冗勇,又聚眾殺官
造反,出沒為患。復經額、德兩將帥東剿西撫,忙了一年,事始大定。
    自教徒肇亂,勞師九載,所用兵費,不下二億兩白銀,死斃之教徒,不下數十萬,
清兵鄉勇陣亡多少則無從查考。
    經白蓮教起義後,清朝再也無法恢復元氣,從此一步一步走向衰亡。
    可是,天下大定,內外官吏又是歌功頌德,極力舖張。嘉慶帝覺得自己功德無及,
國家復興,百姓安居樂業,便漸漸地驕奢起來。
    國家真的就太平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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