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回來,嘉慶正在盤算今晚跟哪位佳麗共度良宵,突然一條人影飛出,刀光如電,
直劈嘉慶面門……刺客陳德酷刑難捱,正要招出幕後同黨,卻又牙關一緊,半截舌頭被
他自己生生咬斷……
乾隆末造至嘉慶登基,臣吏亂綱,盜賊蜂起,眼見的民不安生。乾隆平治之下的種
種隱患,俱備發露,不一而足。親政後幸在嘉慶性行和淳篤定,左支右細,居然亦能勉
強維持大局。如此苦苦經營,振力革弊,竟也大為起色,逐漸四海清平。雖有一些煩事
滋擾,卻是不足為患。嘉慶八年二月某日,嘉慶自忖:「目前最要緊之處便是盡速平息
教匪禍亂,方能安民。依照前日經略大臣德楞泰具奏,余焰漸熄,已不足慮。現殘冬已
過,正可消歇幾日,聊整朝內諸端。」遂賞罰功過,批覽疏奏,著實繁忙異常。這日游
幸圓明園,嘉慶登臨山高水長閣放目遠眺,不禁神信心悅。旁側隨臣東閣大學士慶桂見
皇上興致,便乘機奏清道:「聖上攝政以來,紛擾不絕,未得一時安閒。然皇上秉持執
定,內外不懈,得以澄清四海荒亂,萬民仰福。理應禱天祭祖,慰告皇祖在天之靈,乞
請下蔭黎庶,確保天下和寧,亦百姓之福也。」嘉慶聞之,正適心意,遂准奏。即定八
年二月二十日,欣然籌備規往。
這天清晨,天氣晴朗,微風輕颺。但見官道上族旗飄展,斧鉞立,如同牽動一條紅
塵寬帶,逕向東陵而去。原來,清室皇族京城肇定之初便在附郊建成兩座皇家陵墓,一
日東陵,一日西陵,俱各距城二十余裡。前薨之帝,皆分而葬之。皇宮距陵墓這般相近,
皇上自可就便隨來,多加拜祭。然而其實不然。其中原因,自是朝政繁亂,無暇旁顧;
再就是顧忌最為重要的一面:皇上親出必定招搖,凡事卻也節縮不得,勞民傷財反而不
彰。嗣位之始,即有預見之臣藉乾隆出巡之事向他諫兔,嘉慶深以為是,因此動輒行事,
每每格外小心謹慎,三思而行。此番嘉慶諭令一切從簡,文武隨員僅定親王綿恩,御前
侍衛扎克塔爾,珠爾杭阿等十二人隨侍,撥三萬名京城護兵,小校開道前往。
時值冬春交接,乍暖猶寒。道邊垂楊抽綠,河堤枯草冒青,一派萬物醒蘇的氣象。
又兼平亂以來首次出祭,眾從員心暢意爽,春風滿面。至於東陵人馬喧騰,儀仗莊肅,
自有另一番景象,不必細述。直到傍黑時分,一行人馬車輦方才意興未盡,一路迤邐奔
回皇城來。然而天之事,大多深蓄已久,偶然突出,出人意料之外。嘉慶一行業已人得
內城,不意節外生枝,險些鬧出一樁大禍來,著實駭得朝野官員目瞪口呆。
帝居皇城原為太祖定鼎中原時動工興建,仿漢代宮闕形式,四面各開一門,內裡盤
旋多卡,宮殿前擁後簇,加之城牆高厚,固若金湯,因此向可高枕而臥。東門,穿過門
城,便是一條青磚官道,窮盡之處,直人一門,即威勇門,飛簷翹瓦,形式宏壯。越過
威勇門,峰迴路轉,竟是一條城內小河,一座雙獅橋橫臥其上。連接雙獅橋,便是肅穆
沉壯的神武門了。侍衛們前簇後擁,隨同聖駕逶迄而入。兩旁衛士皆側立端肅,不敢稍
有懈怠。嘉慶帝坐在黃帷轎內拈鬚沉吟,甚覺滿意。轎子拐過神武門裡弄,隨即折向順
貞門。這在這半步檻內半步檻外之際,突然從裡弄暗壁裡迅速閃出一條黑影,手執一點
寒光,不顧一切地撲向聖駕。京城步兵統領定親王綿恩訝然一怔,黑影已從身邊疾飛掠
過。眾侍御、兵衛乍見有人奔來,俱愣怔立定,莫名其妙,及見人影欺近聖駕,幾名侍
衛不由自主地「呵呵」咋舌不下,居然呆了神,圓睜著兩眼,發僵似地忘了動彈。此時
電光火石間不容髮,定親王猛一激靈,本能地撲向黑影,隨即扯著一只手,死死拖住,
那黑影一面狂叫,一面拚命掙扎。定親王還算神智清明,反應快捷,模模糊糊地聽到呼
「殺」字,立即意識歸位,一迭聲高叫「抓刺客!」旋即左臂一麻,竟給黑影掙脫了去。
恰在這時身邊隨員侍衛亦一擁而上,扭將起來,門內光線微微昏昧,但聽得踢踏聲,喝
罵聲,混裡混沌地夾雜一起,喧囂如雷。綿恩定睛一看,才辨出固倫額駙、喀爾喀親王
拉旺多爾濟等俱在內扭結一團。侍衛等亦大夢初醒,蜂擁而上,七手八腳擼倒刺客,摁
住不放。很快喧嚷驟停,唯有地下的刺客猶自發瘋地嚎罵不休。眾人定目一瞧,見地上
緊縛一人,身量不高,身著護兵制服,頭髮蓬散,雙目盡赤,面額已是血紅一片,猶自
狂呼亂叫,嘴裡噴著血沫,如困厄的惡魔,全身痙攣似的扭曲滾動。定親王心下一寬,
動動胳膊,方才覺出疼痛來,低頭一看,左袖已被鮮血染浸,濕紅一片。想是那利刃劃
了臂肘,當時沒顧得上細看。護軍唐起早已覷得,慌上前來。定親王斥道:「還不去護
皇上愣著作甚!」復又指示眾兵衛馬上四處搜尋,凡有可疑人等,一律拿獲查審。眾護
衛軍應了一聲,立召兵並分路而去。
吩咐既畢,定親王等隨員大臣疾趨視皇上。只見黃帷轎停靠在順貞門牌樓底下,四
周團團簇擁著御前侍衛,宮門兵校,人人執刃相向,如臨大敵。定親王分開眾人,趨前
奏稟:「陛下聖安,刺客僅止一人,現已被拿獲。為防廷門各隅暗藏同黨,臣已遣人搜
查,如有諒其絕難逃脫。敬請聖駕勿憂。」嘉慶意少舒緩,驚魂甫定,勉強穩定心神正
身坐起。接著諸位文武官員俱上前來,誠惶誠恐,叩拜請罪。嘉慶略一正色,即揮手今
起,嚴斥各門要守,速作綰扼,緝查出人人等,謹防姑息養奸。諭令一下,御林軍聞風
而動,分由定親王綿恩、護軍章京、待御喀喇、沁公丹巴多爾濟等親督兵徹查,舉凡行
跡可疑人等,一律嚴加盤詰,不教一人漏落。隨後御前侍衛扎克塔爾護轎,逕直回宮不
提。
這一夜,皇城內燈火通明,御林軍搜羅往來客棧,鬧得雞犬不寧,鴉雀不安,恰似
大屋之中握得一老鼠,便以為據得以翻箱倒櫃了。其流落街頭不三不四的市井無賴,多
被鎖了去,權且充數。
次日升朝,滿朝文武不約而同來得絕早。眾人戰戰兢兢目不斜視,再無敢諠譁者,
較平素大為不同。嘉慶束帶整冠,龍行虎步登上殿來,只是聲色內斂,沉穩地坐下。稍
頃,才令六部九卿文武百官有疏即奏,不得延誤時辰。立刻有國子監祭酒法式善上本奏
到:「聞昨日驚駕,諸臣憂恐,幸龍體安泰,尚可慰之。然此而非同小可。自聖上訓政
以來,尚屬首例,不可疏究,此定為教匪流寇冒竄為亂,散落京城受使而為,其猖源一
至於此,宜於及早剪滅,杜免後患。內賊一日不除,則民一日不安。伏乞聖上從速訊查,
抑止恐嚇之勢,以儆傚尤。清肅宮禁閒吏役使,確保大內安寧為要。」嘉慶聞聽,頗適
衷懷,遂准奏。接著,又有工部、禮部、刑部、內閣、軍機處等上本奏稟,亦是提速清
理此案,以正視聽。嘉慶遂作權衡,詔令內閣大學士慶桂偕同刑部會堂訊審,務要究出
主使之人及同黨從員,一並網淨。各部領命退朝後自去商酌。
那刺客是何人?為何因由挺而走險,竟敢於謀刺皇上?這裡面實有一段曲折:原來
此膽大妄為之徒姓陳名德,字化淳,河南泰縣人,也非窮途流匪,而恰恰存身天子鼻息
底下,於內務府御膳房供役。其父陳莊折自幼學得一手燒菜手藝,不僅中原菜系精通,
且有幾道菜餚:「盤龍翹翅」、「鳳棲梧枝」、「起山落珠」、「青泓帶塔」,堪稱世
間一絕,在內務府頗有口碑。後悉傳其子陳德,告老還鄉,陳德倚仗廚藝,亦能左右逢
源。不道此番行刺,競是緣何拼卻一身剮,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呢?
陳德父陳莊折早年供役內務府,為內務府膳房總監孟明所用。因為人持誠且生性慧
敏,但凡各系菜餚燒制一點即通,深得孟明器重。曾有一次上進「鳳棲梧枝」,但見一
只酥雞引頸似鳴,蹲臥盤心,爪下海底采得的角菜,根枝金黃,自盤葳蕤而出,恰似梧
桐的枝葉,乾隆帝大加歎賞,動箸之處,質嫩向美,薄脆適口。乾隆帝為此十分嘉許,
賞賜有差,常令進膳。然而韶光易逝,轉瞬風燭殘年,內務府依律更裁耄耋之役,遂被
遣回故裡。陳莊折深感皇室恩厚,便通融總監孟明,總算把陳德留於內務府繼續供役御
膳房。本來這番周折之後,陳老頭兒可以萬事無憂、安享天年了。孰料天道無常,偏偏
難遂人願。近年教匪作亂攻城陷地,戰官擄民十分厲害。朝廷發兵鎮撫卻也連帶著騷擾
鄉里,掠取子女財帛,較之亂匪竟如同道。陳老頭兒鄉梓河南,本是兵亂之源地,更是
時日艱虞。陳莊折自忖,老伴亡故又早,自己已近垂暮,凡事不易。現今膝下唯兒媳李
氏照撫兩幼孫,自己年高力衰,值此兵荒馬亂之際,有死無生。不如暫且投奔甘肅寧長
縣表兄家裡,權作安身,再謀通知陳德,闔家團聚。於是收拾細軟資用,把一切粗重什
物盡行棄下,攜領兩幼孫及兒媳卷家北上。路途坎坷,饑渴頓挫,其間勞苦不問可知,
非止一日,終於抵達甘肅地界。這日行至金家灣關口,恰遇上守關清軍,幾名鑲黃旗士
兵不由分說,強行搜索一番,把所攜錢物悉數勒去。這飛來橫禍令陳家幾口欲哭無淚,
欲訴無門。古人雲:「路貧貧殺人。」這兵荒馬亂的,沒有盤纏哪裡能夠趕到寧長?說
不定就得活活餓死。陳老頭兒自是苦苦哀求。見無著落,不由得氣怒填膺,破口大罵,
結果惹惱了幾位兵了,上前來揪住,一頓結實暴打,竟將陳莊折打得鮮血迸流,只有出
氣,不見進氣,當下氣絕身亡。李氏撫屍痛哭,悲痛欲絕,然人地生疏,一個弱女子又
能如何?但李氏還算精明,一面將兩孩寄托人家,一面請眾人幫忙哭哭啼啼掩埋公公,
並托人代書捎信寧長縣親戚處,教來照應。安排妥之後,李氏遂就近到縣衙鳴告,為公
公伸冤。這未免其為不智了,試想官兵至此,誰人斗膽犯威?因此,縣衙知令實情之後,
並未秉公裁處,而是推三阻四,不予辦理。只是官兵只受督員轄制,不得解調。李氏遂
向督員訴苦,立被逐出,斥道:「民案乃縣衙之事,競敢闖營亂告,真是無理之甚!」
李氏無奈,遂屢屢至衙門公堂喊冤,執意不懈。那縣令不耐其煩,又推諉不過,見事情
拖延不了,不由得火氣上騰,把驚堂木一拍,厲聲喝叱責道:「大膽刁婦,爾公公私通
教匪,假扮流民人我城來,欲探究底細,為官兵拿住,竟至毆打守兵,其罪已極,死有
余辜。本縣念你不曉事體,或可寬宥。誰知你不思愧怍,三番五次,擾亂公堂,要挾公
堂,豈可輕容!左右,立刻拿下!」李氏萬沒料到事情會有如此彎轉,當下極力申辯,
怎奈縣衙差役如狼似虎,只管上前來執定李氏,鎖上鐵鐐,推下堂去,收入監房。任是
百般哭罵,並無人答理。再說寧長縣親戚接書後,不敢耽延,日夜兼程趕至金家灣來,
方知事已鬧大。且官大嘴大,信口開河,非占理者能伸結此事的,忙用銀錢打點,央求
釋放李氏。誰知縣令恐李氏出獄,再行滋擾生事,遂硬是不允。李氏聞知,才覺悔悟,
只是為時已晚。又聞說將被賣身官奴,不由悲淒傷慘,思前慮後,想到將來受侮,不若
及早自盡,尚可存留名節,於是,自縊身亡。陳德表叔表兄父子,見事已成此,不勝悲
憤,只好帶著陳德兩個幼子祿兒、對兒回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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