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戴衢亨一聽,低沉地喝道:「你囉嗦什麼?怎麼拿李月鳥和徐肇之相提並論?那李
月鳥烏七八糟的樣子一看就是個口蜜腹劍的人,一看那身打扮就能知道,他是刻意裝出
來的。可徐肇之是那樣的人嗎?」見李令仁低著頭,紅著臉,輕歎了一口氣說道:「令
仁,你也是跟著我多年的老家人了,以後要學辨別些奸忠美惡。」
    說實在的,僅是隨口說出幾句,李令仁沒想到自家的老爺會對自己用這麼個聲調,
這樣一副表情說話,過去從未有過的事,李令仁深深地懊悔剛才的想法及言語,敢忙陪
著不是,說道:「老爺息怒,老奴多嘴了。老奴也是心疼錢哪。老爺有所不知,剛才老
奴回到府中,稟明夫人後,夫人翻了好大一陣子,才湊齊了二十兩,又拿出一件給老爺
縫製的長袍,交給我時,老奴見夫人也是面帶愁色的。」
    李令仁的話,戴衢亨當然相信,按理他身為朝中的大員,又新近加封了品級,成為
殿前大學士,但俸祿卻沒有長多少。嘉慶帝給得幾個有限的賞錢,除一部分用去捐給那
些災民難所外,另一部都回給恭賀的同僚和獎賞府中的家人。戴衢亨回轉身來,從李令
仁手中接過馬匹,翻鞍上蹬,一揚手中的馬鞭,兩腿用力一夾,那一身無半根雜毛的蒙
古純種馬一溜煙地竄到前面。
    馬蹄聲有節奏地踏碎了清晨的寧靜,四周的農家莊捨也漸漸地吐出了生氣,偶而的
狗吠聲傳來,顯然是衝著這兩匹疾馳的馬。跑了一會,戴衢亨放慢了速度,等李令仁趕
近時,勒住了馬頭。
    「令仁,本不該告訴你的,」戴衢亨說道,「可是我不找個知己的人說出來,心裡
憋得慌。」
    李令仁突然一驚道:「老爺要是有什麼心事,放在心裡不舒服,就直說出來,老奴
跟了老爺這些年來,早已知道哪些話是什麼份量,再說,老奴不管老爺說得什麼,從不
對外人說起。不瞞老爺說,就是夫人也甭想從我這兒知道。」言語間既感激又激動,他
感到自己能作為老爺的知己就很知足了,也算是沒有白侍候一回。事實就是這樣,戴衢
亨自幼時讀書到出仕為官都是李令仁跟著的,這一對主僕風風雨雨所走過的路真比戴衢
亨和自己的夫人還要長,自從戴衢亨的父母相繼過世後,李令仁在戴衢亨的眼裡也算是
有輩份的人了,只是礙於官越做越大,礙於長時期的主僕名分,中年的戴衢亨對李令仁
雖心底尊敬有加,但稱呼上就一直「令仁,令仁」的這麼叫著。
    「令仁,」戴衙亨剛一張嘴,冷風就灌進去,他連忙以手掩面,打了一個悶悶的噴
嚏,從衣袖中掏出乾淨的手帕擦了擦有些紅意的鼻子,繼續說道,「按君臣之道,我不
該說啊。就一樣,徐端幾度進京都是想面見皇上,可不知為什麼,皇上總不願見他,我
一直琢磨不透。大清朝那麼多為官的,上至都部大員下至七品縣令有多少人仰視過聖容,
可在皇上的眼裡偏偏容不下徐端一個人。每次我上奏本時,總有一些人立時跳出來反對,
連我的叔叔戴均元也不例外,同為河工為何相煎呢?」
    李令仁默默不語,戴衙亨又道:「想這徐端也著實可憐,空有滿腹治河要義,可到
頭來沒干成一件像樣而又體面的事情,讓皇上開心。此次和徐端一別,我感到他情郁於
中,愁悶得很,本來聽說他是不喝酒的,可這回都是硬喝下不少,真怕他做出什麼絕事
來。」
    李令仁見戴衙亨陷入悲苦的思索中,害怕自家的大人也因此情緒低沉,安慰道:
「老爺,老爺何必悲天憫人呢?你對徐大人已是盡了該盡的心意,連夫人也惦記著這事,
老奴取你的新棉袍時,夫人有些不捨,我只說了一句『這是老爺吩咐的』。再說,你為
官這麼多年來,什麼樣的風浪沒經過,老爺可曾記得,你從江西離任時,說你在任期間,
府庫虧空嚴重,那時老爺的境況可比這位徐大人慘多了,差點兒下了大獄,整日茶飯不
香,又加上身體本來就虛弱,可把我們急壞了。幸虧皇上聖明,一眼洞穿了李月鳥的伎
倆,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落個憑空誣陷、革職歸田,還發往新疆效力三年。真是『人心
隔肚皮,虎心隔毛衣』,這一查下去,他自己家倒是半個府庫。老爺也特心善了,還上
奏保他,念其老邁,求皇上赦免。那個老傢伙好像去年死了吧。不管怎樣,老爺可不能
為著一個徐端傷透心神啊。」
    戴衢亨聽了仔細端詳著李令仁,看得李令仁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戴衢亨苦笑一聲:
「正是你剛才提到李月鳥,才使我想起以前自己被誣陷的心境,大有和徐端同病相憐之
感。」
    「那是老奴的不是了。」李令仁不知是出於感動還是自責,竟有些涕淚交流了,他
坐在馬鞍上,朝戴衢亨深深地一揖,說道,「老爺是性情中人,老奴總感到老爺要是做
了翰林院編修,或主管大清的文事,倒要好一些。」戴衢亨見李令仁受到自己的情緒感
染,轉而玩笑道:「令仁,你要是在吏部為官就好了。但有一樣,不管在哪裡做官,都
要考慮一條,就是時刻想到自己是臣,臣要聽君的,如若不然,就是一介草民也能招來
殺身之禍。」
    「老爺說得極是,」李令仁破涕為笑了,「老爺就是憑著對皇上的忠心又加上自己
的厚道、謀略,才能得以遷升的。」戴衢亨道:「令仁,你還想拍老爺的馬屁啊,吹上
天也還是個管家,名為管家,實際上啥也不管。」戴衢亨的心境終於回到了現實中。
    李令仁非常高興,樂滋滋地說:「老奴這一輩跟定老爺了,不是老奴自誇,憑得就
是對老爺的忠心。」說罷,竟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一拍馬的屁股,嘴裡說聲:「駕!」
麻利地抖著馬韁繩,催馬前進。
    主僕二人望著上升的太陽和在陽光中搖曳不定的晨霧,向京城裡飛馳而去……
    沿途的高矮不一的草捨向後面倒過去,上下顛簸之中,戴衢亨的身子跟著起伏不定,
他感到有些受不住了,一陣翻滾的酸火從胃裡湧到咽喉處,他還是禁不住地吐了出來,
勒住了飛奔的馬,心道:坐慣了轎子,乍一騎馬還真不習慣呢,要不是為了陪同皇上秋
狩木蘭,說不定,直到今天,還不會駕馭呢?是呀,一切都是為皇上著想,他想,如果
說,皇上對自己有所偏愛的話,那還是偏愛自己的忠。他還想不透,徐端也忠啊。
    經過這一陣來回思索和上下顛簸,戴衢亨抬頭之間,高大的京都城門已矗立在耀眼
的白光中,吱吱呀呀的吊橋上,急急行走著趕早市的人們。雞聲、鴨聲、羊叫聲和挑夫
的吭吭聲,刀聲,槍聲,鐵鏈聲和士兵的威嚇聲是那麼和諧地組合在一起,雖然嘈雜些,
但仍然不失為一曲難得的民樂合奏。
    戴衢亨催馬過橋,見到九門副提塔恩拖正抽打一位長者,窖了一冬的紅芋撒滿了橋
面,竟沒有任何人去理會。戴衢亨剛想上前,老家人李令仁道:「老爺,像這樣的八旗
武士,你雖然認識他,他可不一定認得你,再說,你也沒有穿朝服,弄不好……」
    戴衢亨一聽,點點頭,無奈之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從旁邊走過時,老漢的告饒聲
甚是淒慘,他終究禁不住,勒住馬,問道:「哎,這位官爺,讓他撿起來,過去就是
了。」塔恩拖余眼橫掃了一下戴衢亨,見有些面熟,心道,這樣的文弱老書生多得是,
恐是疑會錯了。冷冷地答道:「你莫要多管閒事,這個老頭兒是流民,說來也怪,每天
到了這兒都要摔一下,阻在橋面。」戴衢亨一聽,心下生疑,扭頭回望,見站在門洞旁
的兩個兵士正偷偷地捂嘴笑呢……
    嘉慶帝自從那天訓斥了大臣們後,心裡就像挖去了一盆炭火,漸漸地平靜下來,仍
舊是日夜操勞,但精神卻很好。他的心裡現在所惦記得就是一件事。那就是,應該按照
既定的日期,去一趟孔廟才是,無論如何應該帶著皇子們去一趟曲阜,了卻久以存有的
心願。
    這一日,車馬備齊之後,嘉慶帝在宮門口對前來送行的大臣們說:「朕決定特地去
一趟曲阜,孔廟,孔林,孔府都要去看一看。」眾位大臣也沒有上前阻攔的,這又不是
去游玩,是辦正事,退一萬步來講,即使是出巡游獵,誰又敢說個「不」字呢?
    可就在嘉慶帝準備上輦的時候,禮部侍郎明亮卻捧著一封奏折上前,跪稟道:「皇
上,臣還有一事不明。」嘉慶帝眉頭一皺,不悅地說道:「明亮,禮部只需備些應需之
物,這有何不明?現成的體例擺在那兒。」
    明亮把頭一抬,說道:「歷代君王去拜孔廟時,行的都是學士之禮,兩跪六叩首,
要是按照皇上的旨意,應是臣子之禮,六跪九叩首,這怕有些不妥吧。」
    嘉慶帝一笑,說道:「朕就是要臣子之禮,來表達朕對這些聖哲人的敬仰。為了民
心的歸附,社稷安寧,多磕幾個頭,難道我就不是皇上了嗎?」
    明亮還想再要言語一番,嘉慶帝一擺手,乾脆利索地制止了他,朗聲說道:「孔子
曾說過『執禮皆雅言也』。《詩》以理惰性,《書》以道政事,禮以該節文,皆切於日
用之實,故常言之。禮獨言執者,以人所執守而言,非徒誦說而已。明亮,你說,朕是
該聽你的,還是聽孔聖人的呢?」明亮欲言又止,聽得嘉慶帝問他,便說:「孔聖人也
沒有規定禮數,這學生之禮和君臣之禮皆是根據周朝的禮制而來。」嘉慶帝問道:「周
朝之民,一成不變嗎?」
    明亮啞口無言。這一番君臣之間的對話像是安排好似的。
    事實上,到了孔廟之後,嘉慶帝果如其言,行了三磕九拜的君巨大禮,在行禮之前,
仍是明亮站出來又是一番如是說。隨去的大臣自是心裡明鏡似的,倒是讓那些前呼後擁
的地方大員們個個驚歎不已。按照常規,祭了孔廟,就要去泰山封撣,以昭示大皇帝的
文治武功。可是嘉慶卻沒有這樣做,他說:「朕的計劃,還遠遠沒有完成呢!怎麼敢去
泰山封禪誇功?再說,朕也比不得先帝在位時所創立的豐功偉業,他老人家在其漫長的
六十年中也僅封禪幾次,朕怎麼敢剛在苗事已定,海事也平而河事未定之時就誇耀功績
呢?」就這麼一來,一個勤政,謹慎,勵精圖治的嘉慶皇帝形象,馬上傳遍全國。各處
的奏報,接連二三地飛進宮來,都餡媚地累報各地的政績,當然都少不了「在英明聖主」
的領導下,小小的一件拜訪孔廟,被嘉慶帝當作一篇足可補天的文章,畢竟也還做得圓
圓滿滿,讓嘉慶帝興奮了好一陣子。
    最棘手的事情開始了。說得塌下天來,嘉慶帝也不相信戶部尚書托津及順天府尹初
彭齡的所呈的內容:
    前文說到,正當戴衢亨要力薦徐端時,松筠卻上奏一本,彈劾眾多河臣,從南河到
東河概莫能免。正是因為這一本參奏,嘉慶帝原先欲召見徐端的念頭打消了,嘉慶帝注
意到當時的戴衢亨彷彿被澆了盆涼水似的,僵在那兒,想最後安慰幾句。不想剛一退朝,
就不見了戴衢亨的人影,於是就召集幾位大學士一同到上書房慢議,最後,決定由托津
及初彭齡前去查帳。時間未過半個多月,就回來了。呈上的這個奏章怎麼不讓嘉慶帝感
到心冷?
    原來打算去後宮和皇後溫存的嘉慶帝硬著頭皮看下去。
    「臣等奉旨辦事,到任伊始,即宣佈了皇上的裁決,所有河臣一律停職,等候查處,
封繳河東總河督都府,索要了治河所費的詳目表,皆一一對找,查證實據,又關押了所
有的證人和經辦人。這倒沒有犯難之事,河臣及下屬的一切大小衙門皆通力合作,進展
頗為順利。奈因人證物證具一一呈示,眾河臣都無貪贓案情,近年來河工開支款項在逐
一清核後,也未發現有貪贓現象。但,臣等以為,雖無貪情,可是,眾河臣對於浪費、
借支以及工程質量等項,皆有隨意增價、添加的現象,有的地方徒徒費用餉銀。……
    附:銀兩實銷清單一份……
    「望皇上聖裁。」落款自然是「托津,初彭齡叩首。」
    嘉慶帝一口氣讀完,心緒煩躁起來,早二十多天之前,也即去拜孔廟之前,朕已經
下旨將所有河臣撤職,如果不撤職,怎麼辦呢?
    托津、初彭齡的辦事效率倒是滿快的,這下好,又一次把嘉慶帝推向一個難以決定
的境地。
    嘉慶帝在屋裡踱來踱去,心裡想起那天松筠的奏折,加上年前托津等眾位大臣的奏
章似乎都一直認為河臣們有貪贓的跡象,包括戴衢亨非常信任的徐端。這會倒要看托津
說些什麼?想到這,嘉慶帝對門外喊了一聲:「張明東!」不聽答應,復又喊一聲較高
的。
    幾日的連續奔波,做太監的張明東著實困急了,竟倚著門外廊前的朱紅色的門柱進
入夢鄉。他似乎夢見運河邊上座落著的小漁村?夢見兒時嬉戲的鄉間小朋友?夢見依然
和他一樣在夢裡也惦著他的父母?夢見自己被割掉的生命的根兒正歡蹦亂跳地回復到自
己身上?夢見自己衣錦還鄉娶了童年時的喜兒?總之,今天的張明東確實死一般的睡過
去,他快近不惑的人了,依然像個孩子似緊緊地摟住門柱,嘴裡留出一長串口水,不是
這副樣子,誰也不會想到自小在宮裡長大的張明東能睡得如此踏實。
    嘉慶帝氣上加氣,正想推開門去尋找,突然,門被推開了,已升任內務府總管的常
永貴帶著一陣寒氣闖進來,「萬歲爺有何吩咐?」
    一見是昔日的貼身隨侍太監常永貴,嘉慶帝抬手一個巴掌摑過去,怒道:「瞧你薦
舉的好同鄉,才多長時間就如此懈怠,這會朕有急事竟尋他不著?」常永貴頓覺臉上火
辣辣的,他本是過來向嘉慶帝匯報內務總管的開銷。做為宮中的大太監,哪位官中的傭
者不是瞧他的眼色行事?常永貴傻呵呵地呆立一會兒,心裡就盤算好如何懲治張明東了。
「還不去找?」嘉慶帝望著發呆的常永貴,有些聲嘶力竭了,在太監面前,嘉慶帝從來
都不是溫順、和藹的。他打心眼裡鄙視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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